《策命师萧易》 第1章 策师秘录1 在一处绝对隐秘的地方,有一间不为人知的石头密室,密室里没有灯火,靠着一颗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照明。室内很宽敞,摆放着石头雕刻而成的桌椅书柜,在那嵌着夜明珠的石壁上铁画银钩的刻着四个字——“一念之间”。 这四个字就是这间密室的名字。 这间密室很奇怪,因为这密室四周除了摆放着石头雕刻而成的日常用具之外,还有两具石柜,一具石柜摆放着九层密封的卷轴,另一具石柜摆了九层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药瓶。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最令人觉得异样的是密室的四周石壁上挂着数十颗人头。 人头虽然不是真的人头,也是由石头雕刻而成,但每一颗人头的脸上都贴着没有五官的面具,在这幽秘的空间里显得无比诡异。 一张石头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卷宗秘轴,石桌的另一头,放着一个一尺高的石头人像,人像没有面孔双手高举,手中高捧着一口剑。这口剑约摸有四尺多长,比普通的剑要更狭长。剑身呈暗赤色,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散发出幽红的诡异气息。细长的剑身之间并不光滑平整,隐有十数段拼接串连的印痕相交。 密室里没有通风的窗口,但有一条不知源头的细小溪水缓缓流入室内,在密室中间形成一个小水池。那水池地质特殊,溪水汇入池中后便形成了热气蒸腾的天然温泉,在夜明珠璀璨的光华中如云似雾,显出一片神秘景象。 温泉水池约摸四尺见方,却在池边竖立着三面从波斯而来的水晶镜子,其中两面镜子前各自放着一颗石雕人头,那两颗人头脸上也贴着两张面具。 与室内其他面具不同,这两张面具不但做工精致逼真,而且都有眉眼鼻口,肤色纹理甚至连脸上的毛孔都与真人的脸皮无异,并且各具形象样貌。这两张面具贴在那石刻人头上,简直就是两个活人的头脸。 如今那温泉水池里,正泡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他下半身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只露出筋肉结实的胸膛肩臂,可是那裸露的半幅身体,却布满着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条条伤疤。而那胸膛上的条条伤疤之间,另有一道细小却疤痕极深的半圆形印记尤为显目。 这个男人的脸被他用一块布巾蒙住,他一动不动,仿佛正在享受着那池水中的温暖。 安静,绝对的安静,安静得连池水中的男人蒙着脸也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那缓缓的流水声传进他的耳朵里,竟然有如同站在奔腾的黄河岸边一般。 这是一个孤独寂寞的空间,而他也是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揭开头上的布巾,露出一张没有表情冷漠沉稳的脸,眉眼之间散发出一种锋芒毕露的绝对睿智还有冷静的气息,冷冽的目光中隐含着他深沉如海的莫测城府。 水声轻响,那人从池中站起,赤裸的身体挺拔结实。他慢步走到那石桌前,冷冽的双眼盯在那口诡异的长剑上。 许久之后,他原本清澈冷冽的目光忽然变得炽烈起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低吼着。 “一念之间。半尺红尘。一念之间万千念,红尘万丈岂半尺?一念红尘,红尘一念,半尺之间,我为何人?何人为我?”他的喉咙中仿佛有压抑的凶兽急欲脱困而出,同时脸色也变得阴沉肃杀,他厉声喝道:“我为何人?何人为我?” 低沉狠厉的声音在密室内来回回荡,却无人回应。 男人忽然咬牙抬头,双目精光大盛,他浑身骨节爆发出一阵啪啪暴响,随即体内气息鼓涨翻滚直要破体而出。随着他一声痛苦的厉啸,周身三十六处穴道狂烈的劲气喷涌,三十六根细长的银针随之被逼出,被强悍的劲气震得四散飞出,尽数钉进了石壁之内。 “呼……呼……” 男人低沉的呼吸着,痛苦的神色略减,他缓缓张开双手,吐气开声之间,平地起风云,凭空卷狂风! 整间密室内顿时狂烈的气机鼓荡翻滚,呼啸如龙吟虎啸。 男人神色渐转平和,赤裸的躯体内激烈翻涌的气息也渐渐平复,仿佛释放出了体内被困已久的洪荒之力。而困住那无比强悍力量的东西,就是那三十六根银针。 密室内罡风卷荡呼啸,掀开石桌上一卷卷轴,明珠光华之下,徐徐展开一行行字迹。 卷轴旁边,一支狼毫墨迹未干。 这卷轴里记录的,是一个人不愿忘记却又不愿面对的一段过去…… 江湖是什么? 曾经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在江湖这个充满了血腥和算计的泥潭中生存的人,都难免会遇到一件事,那就是麻烦。 这世上只要还有人,那就一定会有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而江湖上最常见的麻烦,往往都是要命的。 这个江湖没有那么多的公义道理可言,在那种要命的麻烦中,最直接的法则就是你死我活。 如果你自己没有能力亲自去解决这些要命的麻烦,你恰好又能出得起足够的代价的话,就可以让人替你去解决,而你又可以处于一种相对安全的位置。 于是替人解决麻烦就成了人们极具需求的一种职业,通常这种职业一般都被人称为杀手。 杀手无疑是江湖上最没有地位最令人痛恨的一个职业,可是不可否认的是,有需求就有其存在的价值。 江湖上专门为别人解决麻烦的人有很多很多,可是都不及某一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自称“公子羽”。 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公子羽”是一个真实的名字,但也无人知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这个人的背景身份,他的一切都是一个谜。人们提及此人时,往往只能用江湖中人替他取的一个名号。 策命师。 策命师就是如今江湖上最让人恐惧的人。 没有人知道策命师有多高的武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也几乎没人能够知晓他在江湖上的行迹。江湖中人只知道他收钱替人解决麻烦,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价格,无论多麻烦的麻烦,只要策命师接了这单买卖,他都能为你解决,而且绝不失手。 策命师的名字出现在江湖上不过数年时间,可是已经有许多黑白两道以及朝廷命官都相继死在他经手的杀人买卖中,如今江湖道上提及此人,无不谈虎色变,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是否会在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个人的下一个目标。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相当头疼的事。 因为不知,所以恐惧,于是策命师就成了这样一个令人可怕恐惧的存在。 江湖上的这些传言,其实有很多都是经过渲染的,虽然不差真实性,但总会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你对没见过没经历过的故事会抱有多大的肯定性呢?可是这个故事里,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策命师。 策命师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正如那些江湖传言一样,我是个专门替别人解决麻烦的人。不同的麻烦有不同的解决方式,当然代价也自然不同。其实我并不喜欢江湖上给我取的“策命师”这个名号,这个名号仿佛是说我只会替人杀人一样,只替人解决要命的麻烦。这就有些片面了,因为我并不认为我只是一个杀手。我从接手生意到现在,杀人只是生意的一种,其他的麻烦生意我也同样接。但是江湖上的人,往往只记得住他们印象深刻的事,没有噱头的故事,谁又会去在意呢。 相对于“策命师”这个名号,其实我更喜欢“中间人”这个词。虽然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可是这并不代表我是一个职业的杀手,这是有很大区别的。职业杀手只会收钱替人杀人,可是我不同,我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尽管也有许多的杀手也同样不是因为喜欢杀人而去做杀手。我也接那种杀人的买卖,但是通常我不会自己出手,能够不用自己出手就把生意完成,这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有需要解决麻烦的人找到我,那自然我也可以找到需要找活干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有需求的人,而我就能够利用这些人的需求,来满足我自己的需求,前提就是每次买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只接我有十足把握完成的生意。相对于丰厚的报酬,我更喜欢那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就如同掌控一局棋局,完成一场游戏一样。 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那这中间就一定有很多的理由和原因,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去解密这些秘密,毕竟在我看来,了解并掌控人性才是世上最有趣的游戏。 不错,我便是喜欢游戏,越有难度的游戏,就越有挑战的趣味。 因为这一场人生,这一个江湖,何处不都是游戏? 所以我认为,“中间人”才更符合我的职业性。可是江湖上更多的人只知道策命师的存在,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标志,一个特定的符号。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名字所带来的不只有别人对策命师的恐惧,与买卖得到的利益相对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危险,因为江湖最基本的法则就是今天你能够杀一个人,那明天或许你就会被人杀掉。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就是我踏入江湖时第一重视的事情。所以这也是为何我不轻易自己动手完成与杀人有关的买卖的原因。 在江湖道上混饭吃的人,言行举止,穿着打扮,?甚至于吃饭的习惯都会给人留下致命的破绽。你想要很好的生存下去,就必须规避这些潜在的破绽。作为一个游戏的操控者,我最擅长和最重视的一件事就是能够很好的把自己保护好,让我无论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处于一个绝对隐秘和安全的位置,所有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因素都必须提前把它们清除,而这个过程也正是游戏的魅力所在。 我之所以不喜欢策命师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别人把我在正与邪之间作了区别,而是他们对我的了解实在太肤浅,我并不是只有杀人的本事。在那些名门正派的眼里,我就是邪道,因为我做的事见不得光,扰乱了江湖的秩序,所以有很多自命侠义之士的人在不停的追查我的行踪,想要将我置于死地。我不在乎所谓的正邪,这江湖上有真正的正和邪吗?何为正?何是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世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杆。那些正派中人之所以急切的想要找到我,无非就是要向世人表明,他们才是正确的。 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些正派中的厉害人物成了别人麻烦中的对象,而我接了这些麻烦的生意,所以他们都死了。他们的门人亲朋找不到直接的报复对象,所以策命师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做我这一行最基本的就是诚信守密,不能泄露委托人的丝毫信息。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对所有的事都会抱着怀疑的态度,包括生意。要想很好的进行一个游戏,就必须对此进行十分周密的了解,我会十分详细的了解找我解决麻烦的人是因为何种原因来找我,这也是避免会对自己不利的重要手段。特别是要取人性命的生意,我会遵照自己的原则,不能滥杀无辜。尽管这并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但是我自己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尺度。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有苛刻的要求,才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不会迷失。 在让那些正派中人死去的生意中,我了解得很清楚,他们都有该死的原因,只是他们被正派两个字的光明外衣包裹得太严实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面具后的本来面目是何等的丑陋肮脏。 有些人觉得我替他们解决了麻烦,是他们的救星。可是我从不在意,我根本就没觉得是在做一件好事,我依然会收取相应的报酬,因为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有它的代价。而我只是享受一种游戏的快感而已。 所以正派中人把我归类于“邪”,我不屑置辩,也有人暗地里将我当作“正”,我亦是当作一个笑话。 这个江湖,无非就是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冲突,恩怨情仇的矛盾,欺压之下的反抗,这是江湖最根本的起源,也是无数人流血丧命的缘由。 武林只有刀光剑影,而江湖更多的是人情世故、尔虞我诈以及阴谋算计,像满是污秽的泥潭,深不见底,一不小心就会要人的命。 做一个正派的江湖人,实在太累。我看到的这个江湖,不是说书人故事里的江湖,故事里的江湖总是侠客风流,佳人浪漫。那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可是现实却不同,很多初入江湖的人都想做名动天下的大侠,但是最后都犹如石头进大海一样消失得连泡沫都没有一个。在这个残酷的江湖中,当大侠是一件在我看来很累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做大侠会得罪很多人,时刻都要提防被人报复暗算,且光有一身武功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势力作后盾,没有厉害的亲朋好友扶持,就凭一柄剑一口刀就想扬名立万简直就是幻想。并且更残酷的是,有时候暗算你的就是你平时最好的朋友。我看到过路见不平一怒拔剑的侠少被仇家杀死后尸体丢在阴沟里几天几夜无人问津的情景,也看到过成名的大侠被人打杀得跪在地上一边吃狗屎一边哭着叫饶命。 所以,大侠这两个字,是要人命的称呼,并且束缚太多,并不适合我。 我时常想起我师父经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个江湖上,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我还活着。 我是谁?策命师? 不是。策命师只是别人对我这个职业的称呼,那我的真实名字叫什么呢?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有许多种身份,准确的说我可以变成我想要的任何身份,这些身份能让我在买卖的游戏中有太多的便利,于是自然就会有不同的名字。名字太多了,我自己都差不多要忘了我的真名。因为有些时候,你想要成为另一个人时,就必须让自己真的成为那样的人,必须忘掉本来的一切,这样就可以毫无破绽。所以我经常喜欢用的一个身份,我取名为“公子羽”。 我是一个男人,姓萧,名易。从我能记事开始,我就跟随着我那只是普通百姓的爹娘四处流浪,因为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又有饥荒,每天都能看到很多人死去,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我的爹娘总是告诉我,不管以后能活多久,都一定要记住自己是谁。所以这个名字也是真正属于我唯一能拥有的存在。我七岁的时候,一帮乱兵冲进了我和爹娘躲避的村子,他们到处杀人,爹为了保护我和娘死在了那帮乱兵的刀枪之下。而我娘为了让我活命,不惜用自己为条件,求他们不要杀我。一个脸颊上有一道伤疤的人是那帮畜生乱兵的头目,他趁机将我娘拖进了房子,我颤抖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过多久,房子里面发出一声怒吼,接着我娘就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摔在我的面前。她嘴巴上沾着血,还赤裸着身体。我害怕极了,甚至还被吓得尿了裤子。 娘用羞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想要伸手抓住我。但却被怒骂着跳出来的头目一脚踏住了,头目的脖子破了一个洞,正往外流着鲜血。我听到他暴怒着吼道:“他妈的臭娘们,你居然敢咬老子!老子要你的命!”我看到他手中的刀刺入娘的身体,娘大叫一声,鲜血在她的身上溅开,她惊恐的眼神渐渐涣散,她死了。 那一刻,我的脑袋好像在一瞬间炸了——愤怒,悲伤和恐惧以及其他我说不出来的激烈情绪把我淹没了,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的瘫倒在地。我想那个时候遇到的刺激,并不是我那个年纪能够承受得住的。 我以为我马上也要死掉了。可是那个头目并没有杀我,他狰狞着的面孔像一只野猪,捂着伤口一脚一脚的踢我,我就像一只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大喊着,“小杂种,我现在不会杀你,因为我要你做我的狗,然后再慢慢的弄死你!” “他们都叫我老刀把子。”头目继续一脚一脚踢我,冷笑道:“你给老子好好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接下来你活着的每一天,我的名字都将是你的噩梦!” 我感觉我浑身的骨头都已经断了,我哭叫着,但是没人可怜我,我听到的只是他们疯狂的笑声。 那以后,这一群已经丧失良知的人的确成了我的噩梦。他们用绳子套住我的脖子像狗一样牵着到处继续抢掠杀人。我活着的唯一用处就是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被他们毒打折磨,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中,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玩腻了就把我杀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们没有目的到处杀人也是为了活着,随着他们流荡的时间越长,他们的人数也在一次一次的烧杀抢掠中不断减少,剩下的人慢慢开始有了恐惧。可是对我的折磨依然乐此不疲,我感觉成了他们发泄恐惧的工具。 于是我开始慢慢让自己适应这样的折磨,我逼自己不要再害怕,他们也是人,并不是真正的魔鬼。因为他们也会害怕。我要继续跟着他们,寻找一个机会。 一个报仇的机会。 我才七岁,又小又弱,而我的敌人都是军人出身,并且杀人不眨眼。正常情况下,我连他们当中最瘦弱的人都打不过,更别提要杀死他们了。而他们要杀我却易如反掌,简直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所以我首先需要忍耐,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机会,我只要杀死一个人就行,就是杀死我娘的那个老刀把子。 时间再往后,他们似乎对我放弃了戒心,除了每天继续毒打我之外,还要我做他们的苦力,背东西,做吃的。还会让我在他们洗劫的地方找值钱的东西。有一次,我在一个他们洗劫过的地方找到了一把小刀。 那不过只是一把普通的用来削水果的小刀,可是我欣喜若狂,这把小刀让我对报仇的心更坚定了,因为我毕竟也拥有了武器。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到了寒冬下雪的季节了。这半年来我跟着他们辗转了许多地方,我每天都在暗中细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依然像流匪一样随处肆意抢杀,可是伤病和那种对明天没有期望的恐惧感让他们的人又继续的减少。而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恶劣条件下这些剩下的乱兵已经七八天没有遇到村子和人,抢来的粮食也基本吃完,大家又冷又饿,我也一样。这种情形下,他们暂时忘了要折磨我的事,估计也是想要留点力气。毕竟这半年来在非人的折磨下我居然还能活着,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奇事。 他们对我的戒心越小,我的机会就越大。 而在某一个傍晚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人家。那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很多的房子,还有三四个护院看守。乱兵们饥饿难耐,看到有了生存的希望更加凶残毕露,他们开始对这户人家发起攻掠,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是依然凭着那股狠厉的血勇拼下了这户富有的人家。他们杀死了护院和所有的男人,然后留下的女眷被他们轮番奸污,他们就像牲口一样疯狂的发泄着兽欲。我没有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在那一刻知道,这里就是地狱。 第2章 策师秘录2 听着那些女人凄厉的嚎叫声,我感觉我的心也在颤抖,娘亲惨死的情形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炸开。我愤怒却又害怕,那个时候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没用,如此的弱小无力。 我躲在角落,不敢去看那些悲惨的画面。一个乱兵发现了我,一脚把我踢开,嘴里嘲笑道:“小杂种,你还敢在这里大饱眼福?赶紧去给老子们找肉吃找酒喝!” 我赶紧跑了出去。外面的风雪像刀子般扑在我瘦弱的身体上,冷得生疼。我开始在那些房间里搜寻,可是房间太多了,我竟然迷了路分不清方向,在经过一处偏僻的院子时,一失足跌入了一个地下室。 我被摔跌得眼冒金星,地下室里一片昏暗,我不敢乱动,直到鼻子里闻到了酒的味道后,才渐渐能看清原来这是一个藏酒的酒窖。 这里放着很多的酒。 我缓和了一会疼痛的身体,开始去搬酒。 我刚把一坛酒抱起,就看到面前的阴影中有人扑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一退,那人一下将我扑到在地,慌乱中我看到一把匕首已经向我脖子刺来。 我心胆俱裂,奋力挣扎,幸运的是那人的力气不大,锋利的刀口没有刺中我的要命处,但也把脖子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火辣辣的疼。 危急中我豁出命了的开始反抗,我死命的抓住那人的握刀的手,两人在地上翻滚扭作一团。扭打中我发现那人居然也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就听他一边和我撕扯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坏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原来这个小孩把我当成了外面那些杀人凶手了。 我一时不能开口,只能继续和他扭打。很快我两个都精疲力尽,汗水湿透了衣服。或许是我的力气要比他大一点,后来他被我压住了身体,我夺过他的刀丢远,并反手拿出了藏在身上的那把小刀,刀口比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顿时就安静了。 我气喘吁吁的对他低声说道:“停下!我不是坏人!” 那个孩子睁大着眼睛怒视我,咬着牙齿恶狠狠的说道:“你就是坏人!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要来杀我?” 他又开始挣扎起来。 我奋力将他压住,急道:“你别喊了,在喊我就真的杀了你!” 这句话很有用,他立刻就不再动了。 “我不信你,你就是坏人。”小孩身体虽然不动,但是嘴巴依然恶狠狠。 我已经没了力气,可是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因为我确实下不去手。所以我决定堵一把。 我慢慢的收回小刀,对他说:“只要你停手,我就放了你。” 小孩似乎不敢相信,我感觉得到他的犹豫,但是他确实没有再动再叫了。 我松了口气,慢慢的起身离开他,但是我还是将我的小刀握得紧紧的。和外面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待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不能放松警惕和轻易相信别人。 昏暗的酒窖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只有两个弱小的孩子沉重的呼吸声。 我仔细听了听,发现外面没有异样。那个孩子也已经爬起来靠在了墙边,我感觉到他正死死的盯着我看。 酒窖里光线十分昏暗,我几乎不能看清他的相貌,但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很明显的看到他那一双眼睛。那两只眼睛很亮很亮,就如同夜空中的两颗星星,隐隐带着刺眼的星芒。 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的眼睛,那眼眸里的星芒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我看在自己的眼里,那目光就好像瞬间刺进了我心里,一下子像针刺一样的疼痛起来。 我顿时背心一冷,赶紧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对他说:“你是谁?” 那小孩对我依然十分戒备,他用极度厌恶的口气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道:“那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吗?” 小孩一听,眼里的星芒闪了几闪,他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你要放我走?” 我点头,道:“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如果你知道怎么逃出去,就赶紧跑还来得及。” 小孩警惕的神情有了些放松,他低声道:“这是我的家,我当然知道怎么逃。”他顿了一顿,问我:“你说你不是那些强盗,那你有看到我爹娘吗?”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竟是这户人家的孩子,估计是被家人在慌乱中藏在了这地下室里。我不知道他的爹娘是谁,但是如今这户人家几乎已经被灭门,那他的爹娘估计也已经被杀了。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爹娘是谁,但是外面的人都已经被他们杀光了……你的爹娘,应该也活不成了……” 听到这话,我以为他会被吓坏。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没有很激动,只是咬着嘴唇,那一对奇特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 他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水。可是他没有哭出声。 我心里十分震惊,这个孩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他有着同龄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的坚强和镇定。 “你真的肯放我走?”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开口问我。 为了让他立刻离开,我捡起地上那把匕首扔在他脚下,说道:“我放你走,你能不能活着逃出去,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他立刻捡起匕首紧握在手里,眼里闪着狐疑的光看了我几眼,然后他快步跑到酒窖的门口。 他回头来看我,问:“你为什么不逃?” 看着门口,我的心也在不停的纠结犹豫要不要和他一起逃命。想起那些杀人狂的模样,我内心的懦弱衍生的害怕恐惧开始蔓延我的全身。但娘亲死去的画面就像钉子一般定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努力不让害怕的泪水流出来,我不能走!如果现在走了,那我之前所受的非人的屈辱都将永远成为内心的恐惧,爹娘的血仇也不能报了。 我要报仇!尽管这件事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不可置信,但这是我唯一能为死去的爹娘所做的事了。 于是我用力擦去眼里的泪水,摇头对他说,“我不走,我还有事要做。” 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他不再说话,转身跑了出去。 我看着他离开,心里突然有一种失落却又庆幸的感觉。失落是这半年来第一次我能和一个人说这么多话,时间却这么短暂。庆幸的是他走了,至少有一个选择活下去的机会。而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没有退路。 我抱着一坛酒开始找回去的路,这个时候外面竟然风雪大作,仿佛是上天也愤怒这里发生的惨事。我在这座庄院里迷迷糊糊的转了许久才看到进来时的那个前院,却在转角处脚下被绊倒,还好酒坛没有摔破。我仔细一看,发现绊倒我的竟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我踉踉跄跄的爬起来往外走,前面院内的那些女人的嚎叫声已经停止。我躲在后面的角落,听到有人正在说话。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挺肥的,这一趟算是没白跑。这里的银子够花半年了吧?” “肥是肥,可也是硬点子,你们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听得出这个声音正是老刀把子的话音。 “嗯,来的时候十一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三个,窦竹竿脑壳被砍掉了半边,还没断气。” 这个人的声音很冰冷。 “那你们谁去帮他一把好了,免得他活受罪。” 老刀把子的语气同样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我立刻听到有人发出一声惨叫。我不由好奇的探出头去偷看,就见一个人的刀刚从另一个被砍掉半边脑袋的伤者心口拔出,喷起一股鲜血。 “窦竹竿,你可别怨我,大家都是朝不保夕的人,到了下边,记得是我送你一程,免了你的活罪。” 我看得心里一惊,这些人也曾是伙伴,如今对自己人下起手来也依然如此的干脆利落,毫无一丝人性。 “那个小杂种,怎么现在还没回来?”老刀把子总算想起我了,大声喝骂。 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把酒放下。 旁边有人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我只听到我的脸啪一声响,然后整个脑袋立刻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跟头摔倒。 “他妈的,找点吃的还这么磨叽,你干脆去死好了!”打我的人冷笑着骂道。 我被打得眼前一片模糊,感觉过了很久才恢复神智。我的鼻子里流出了血,我抚着半边火辣辣疼痛的脸,看到不远处角落里被脱得一丝不挂浑身是血的那些女人,此刻她们已经死去多时,她们的尸体像是被宰杀了的猪一样堆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的胃又一次剧烈的扭曲,又开始忍不住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些杀人者看到后,开始大声笑了起来。 我看到他们剩下的这些人身上都有伤口,尤其是老刀把子,一条大腿被砍了很长一条血口,正在不停的流着血,他也痛得龇牙咧嘴。现在他们虽然在笑,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们已经很疲惫了。 一个乱兵提了酒坛递给了老刀把子,他喝了几口后,突然一口酒喷在了伤口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咬着牙直呼冷气。 那个乱兵立刻给他递上了火折子,老刀把子咬着牙道:“他妈的,打仗的时候只看到别人这么做,没想到现在该老子受这个罪了!”说完他将冒着火苗的火折子戳在了沾满了酒的伤口处,他的大腿上顿时冒起一股火焰,将整条伤口都燃烧起来了。 空气中顿时有一股焦臭的味道,加上那大腿上的火焰,当真触目惊心。 “够了够了!你他娘的要烧死老子?”老刀把子见手下不动,立刻骂了起来。 那手下赶紧用一件衣服按在他的伤口上,只痛得那头目面目狰狞,额头冷汗直流。 其余人看到这情景,都不由又笑起来。有一个还开玩笑道:“老大,你这个火酒烤人肉的味道闻着还挺香,你要不要切一块尝尝?” 老刀把子扭曲着脸皮,冷声道:“等你哪天要死了,老子一定用你的头来尝尝味道。” 那人立刻闭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想,原来这酒可以像柴火一样燃烧! 老刀把子好像丢了半条命,瘫软着身体靠坐在地,说道:“有伤的赶紧包扎,还能走路的赶紧找东西填肚子。今晚大家就先在这里歇一晚,等明天雪停了再走。” 那打我耳光的家伙一把将我揪起来,“小杂种,赶紧去找更多的酒来,要赶快,慢一点就打死你。” 我不敢说话,只有出去搬酒。 我转出院子,就隐约听到那人说道:“老大,那小杂种你还打算留多久?今晚这一票我们也够本了,带着他可是个累赘,没有再留着他的必要了吧?” 我听得背心一凉,浑身开始不自主的颤抖。 “那个小子,还真是能挺呢,命也够硬。”就听老刀把子冰冷的声音说道:“就让他再活一夜,明天一早就让他和这些人做个陪葬吧……” 突然间风雪急劲,我的耳朵里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他们要对我动手了,我明天一早就要死了。 我浑身发颤,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让我全身都冰冷了。 我心里再次冒出了逃跑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愈来愈无比的强烈,使弱小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对死亡的恐惧就如同掉入了深海中,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得流出了眼泪。可是我不敢哭出声。 我曾一度不由自主的移动脚步想往外逃,可是当我看见外面的黑夜和无比寒冷的风雪时,我又犹豫了。因为那时的我就算真的能逃出去,在那样的恶劣气候下我并不确定我能成功的活到天亮。 黑夜,暴风雪,没有方向,没有食物,没有足够的衣服御寒,就算逃了出去,等待我的只怕也同样是死。 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既然结果都一样,那我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就像刚开始自己暗自下了决心要做的那样。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深刻的感受到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在面对生死时是如何的绝望无助。你太弱小,就只有被别人当做可以随手捏死的臭虫,被人视作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你对此毫无办法,只有等死。 但是凭什么我自己的命要让别人去决定是生是死?就因为他们是大人吗?还是因为他们有力量可以拿刀杀人?而我就应该被他们宰杀?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如果我可以活过那个夜晚,我就再不会让别人操控我的生命,绝不! 我开始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往酒窖那里走,一边仔细想想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太小,又瘦弱,浑身都有被折磨留下的伤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的杀死外面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的,这一点我十分的清楚。 我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地下酒窖,我站在那些酒坛前,根本想不出一点办法。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小刀,可是这把刀子在我手里根本不能有什么作用。 可是唯一能带给我一点安全感的也只有这把刀子了。 我把刀子紧紧的握在手里,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流出来。 我太没用了,太弱了,或许我就该命止于此了。 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味道,酒味。 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酒。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酒可以变成火! 如果这么多的酒被倒在一起被点燃,那一定会变成一片火海吧? 我绝望的内心开始沸腾,我不确定这个想法到底能不能行,但是总算也是一种办法。 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需要赌运气的,所以我决定再赌一把。 第3章 策师秘录3 于是我把刀子藏在身上,开始往外搬酒。 我不能搬得太快,也不能立刻把所有的酒都搬到外面。当我把几坛酒搬到外面时,那些人已经聚集到了院子的一间花厅里,他们找到了一些肉和其他食物,正在那里烤火吃着。 看到有酒来,他们似乎很开心,开始大吃大喝起来。我就蜷缩在远处看着。 很快他们就喝光了酒,便又让我去搬,这一次我熟悉了路线,又去搬了五六坛酒回来。老刀把子喝得十分尽兴,一边喝一边叫道:“这有钱人家的酒就是不赖,够劲!” “不光酒够劲,女人也够劲吧!可惜太少了,应该先留着玩够了再杀。”其余人开始附和。 “哼哼,几个娘们算什么,有了这些钱,还怕找不到更有劲的女人吗?”老刀把子冷笑着,突然将目光看向我。 我看到他那冷森森的目光心里就一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赶紧低下头,心脏开始突突乱跳起来。 他扔给我一块肉,说道:“小杂种,看在你卖力的份上,赏你吃一顿好的。吃饱了,明天一早好上路。” 其余人一听,开始肆意的大笑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但是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又开始抽搐起来。 我不说话,默默的啃着那块肉。 吃了东西有了力气才能做事。 这一夜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这中间我又出去搬了五六坛酒,都被喝光了。直到深夜他们才停止,但是都已经喝得烂醉,有几个人已经醉得就地睡了。按照惯例,他们临睡前用绳子绑住我。但是这一次他们似乎对我已经没有了戒心,只是随便的捆住了我的手。 我内心欣喜若狂,因为我已经提前把那把刀子拿出来藏好了。 我就缩在角落里安静的等着他们都睡熟,渐渐的除了他们的鼾声,整个花厅里就只剩下那堆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了。 而外面的风雪却依然很急很冷。 我不敢大意,又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确定他们已经睡得很死了,才慢慢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离开花厅,找到了刀子。 他们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让我有机会拿起刀子,割开了绑住我双手的并不牢固的绳子。 所以后来我成年后依然深刻的告诫自己,要想让自己活得长,就一定不能犯错,哪怕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小错。 在某些时候,细节是能够决定生死的。 我开始极度小心的摸黑前往酒窖搬酒,这个过程很危险,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并且要用极少的时间搬尽量多的酒。这个时候我不能想其他事,不允许出意外,因为一旦犯错,我的孤注一掷就功亏于溃。 我也记不清往返酒窖多少次,尽管深夜寒冷无比,可我全身却已经被汗水湿透。直到酒窖里的酒已经几乎被搬完,我才停下来踹口气。 酒已经搬到,接下来就是把酒倒出来。这是最不能失手最要命的环节。还好他们喝下的酒当真后劲很足,一个个睡得和死猪没什么区别。我开始从外往里倒酒,所有我能够着的地方都被我倒上烈酒,直到那些就被倒光。 这个过程中,我的紧张程度到达了极点,一颗心子几乎都堵到了喉咙。 这个暴风雪的深夜,被灭门的庄院里,开始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我鼻子里充满了那些浓烈的酒味,脑袋里开始有些沉重,我不能再等了,此时此刻,就差一把火了。 这个花厅里,有火。 于是,那些酒开始燃烧起来。 那些酒沾到了火星,就变成了一股火焰,开始犹如流水一样迅速的蔓延起来,花厅里那些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点燃,火光由暗转明,浓烟腾腾冒起。 转眼之间,整个院子都已经被烈火包围,加上风雪更添火势,我眼睛能看到的就只有熊熊的火焰。 深夜寒冬,这个庄院顿成火海。 我没有逃,因为我知道已经无路可逃。这一刻,我竟然无比的冷静,我躲在阴暗处,一动不动的看着花厅里的动静。 果然,那些熟睡的人很快被刺鼻的浓烟味惊醒,他们本来就已经醉了,惊醒之下一时不知出了何事。有些人身上已经着了火,顿时惊叫着满地乱滚。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起火啊?” 我看到那被惊醒的老刀把子在惊恐的叫骂。但是没人有空回答他,因为那些人同样迷茫不知所措。 他们想要冲出门,但是火势实在太大,整个院子已经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火海,根本就没有冲出去的机会。 他们六七个人犹如困兽一般的开始咆哮怒骂,那身上着了火的人更是哭爹喊娘的惨叫,火势越烧越大,其余人此刻只顾自己要逃,哪里还有人上去搭救,片刻之间就倒地翻滚,渐渐没有了动静。 有人大叫着冲出了门口,但是瞬间就被火舌吞没,成了一个火人。 很快这里又多了一具燃烧的焦碳尸体。 那一刻,他们终于也体会到了绝望恐惧的滋味。 我浑身汗水湿透,炙烈的火焰几乎让我快要窒息了。 可是我心里很痛快,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不,还没有完全成功。 因为老刀把子还活着。 我要亲手杀了他。 老刀把子一条腿几乎废了,已经行动极不方便。剩下的人此刻各自拼命的扑火想要逃出火海,所以尽管他大声喝骂也没有人去管他。他几次想要踉跄着冲出去,都被烈火逼退回来。直急得他脸皮扭曲,当真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眼看着火势愈加变大,花厅里的房梁开始倒塌,直接将两个人压倒在地,火焰顿时将他们两个吞没,凄厉的惨叫声传出,空气中人肉的焦臭味和浓烟味掺和在一起冲进我的嘴鼻里,让我几乎晕死过去。 我知道我也活不成了,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会被烧成焦碳,化成灰烬。 可是这样的情形下,我竟然没有了恐惧,只有复仇的快感。 虽然都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但是不同的是这是我亲手操控的结局。 我很满意。 如果能再亲手结果了那个杀了我娘亲的头目,这个结局就更完美了。 我握着刀子,随时准备冲出去拼命。 这个时候,眼见火海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房子也开始坍塌,老刀把子突然抓住一个人,拼命的顶着那人往外面冲。那人大惊失色,知道这是老刀把子狗急跳墙想要用他的身体为掩护从火海中冲出去。生死之间,那人自然拼命反抗,两人竟然扭打在地。 老刀把子虽然伤了一条腿,但是作为他们曾经的领头人,身手自然要比那些手下高出许多,且又是逼命之际,他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掐住那人的脖子并死死的摁在身下。 那人动弹不得,一双手在老刀把子头脸上乱抓乱打。并凄厉的叫喊:“你们快杀了他,不然他也会杀了你们的……” 剩下那两人惊慌失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气息渐弱,还在拼命叫喊:“你们都活不了……活不了……” 老刀把子满脸是血,一对眼睛瞪得铜铃大,狰狞得犹如魔鬼。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扭断了脖子。 但同时,他背上也被人砍了一刀,竟是那两人已经临阵倒戈,向他痛下杀手。 那一刀劈在头目的背上,立刻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只痛得他惨叫一声,翻身滚出。 那两人见一刀没有将人杀死,都吃了一惊。老刀把子惊怒交加,未曾想平日的手下竟然在要命时刻背叛他,只恨得抓起一把长刀,喝道:“该死的!要死就一起死吧!”挥刀朝那两人杀去。 那两人平时都受他的驱使,不敢对他有任丝毫的不敬。此刻却在生死关头背叛,心头都是惊恐无比。无奈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唯有拼死一搏。 三人顿时挥刀对杀,老刀把子怒气冲天,挥刀宛如疯魔一般,那两人竟被逼得节节败退,一照面的时机,便一刀将一人连刀带脖子都砍断了,顿时血雨飞溅而出。 剩下那人吓破了胆,大叫一声转身欲逃,却被老刀把子一刀劈中肩膀倒地。 但是老刀把子的刀同时也断作两截。 他并不在意,依然握着断刀扑向倒地的那人。 那人肝胆俱裂,绝命之际只得挺刀一刺,竟一刀刺进了老刀把子的肚子里。 可是老刀把子的断刀也砍断了他的脖子,一声嚎叫只叫出半声就卡在了喉咙里。 老刀把子的肚子血流如注,加上腿伤不便,见人都已经死光,愤怒激烈的情绪一散,顿时大口喘气萎靡瘫软在地。眼看自己身陷火海,逃生已是无望,他那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也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开始大声呼叫,居然还流出了眼泪。 那一瞬间,他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再提不起一点力气了。 原来不管一个人有多么强大,当自己亲身面临死亡之时,多数人内心都会这样绝望崩溃。 而当时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我知道亲手报仇的时机已经来到,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我用尽我所有的气力冲了出去,手里的刀子毫不犹豫的朝老刀把子刺去。 老刀把子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对他发起最致命的一击的竟然会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 他此刻重伤在身精神已经完全处于迷乱崩溃状态,所以丝毫没有防备我的突然袭击。所以当我这一刀全力刺进他的胸膛时,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间瞪开,神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他用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张大了嘴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刀刺中,那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原本紧张到临界的精神顿时一垮,握刀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虽然我用尽全力刺中了老刀把子,可是毕竟年纪太小力量太弱,这一刀只是伤了他,却没有立即将他杀死。老刀把子惊恐之间一把掐住了我的喉咙,怒瞪双目,咬牙切齿的叫道:“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老子当真是小看你了,说,是不是你放的火?” 他那双大手就如同一把铁钳,掐的我几乎晕厥。我知道这一下我死定了,可是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我不再挣扎,而是用仅有的气力拔出他胸膛里的刀子,一刀一刀继续胡乱的向他胸膛里扎刺。 老刀把子胸膛上顿时喷溅出更多的鲜血。 可是他还没死,而我也气空力尽了,一双手再也抬不起来。 “小杂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老子!老子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啊!”老刀把子疯狂的嘶吼着,瞪着血红的眼睛,我感觉他的双手力道突然加重,我双眼暴突,已经不能呼吸,脑袋里顿时一片麻木空白。 我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就在我窒息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老刀把子的脸上突然炸开了一朵鲜艳的花,血色喷溅的花。 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惊呼惨叫。 我喉咙上的双手同时松开,我倒了下去,抱着脖子疯狂的呼吸。 我的喉骨几乎被老刀把子捏碎。 我吸着带着浓烟的空气,总算活了过来,却呛得我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而老刀把子此刻惨叫着倒在地上,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看到他的左眼位置竟然插了一把匕首! 而那把匕首现在还被人握在手里紧紧不放!我无比的惊恐,瞪大眼睛仔细看,发现握住匕首的人竟然是一个孩子。 我顿时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那个孩子,不就是我已经放走的那个吗? 火光中我看清了他那张稚气清秀的脸,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惧,只有果决与刚毅! 他双手握住匕首,两只脚同时紧紧夹住了老刀把子的脖子。后者剧痛难当,一时又摆脱不了那个孩子,只有在地上来回打滚嚎叫。 那孩子竟然没有逃,而是躲在暗处等待着机会,并一刀刺瞎了仇人的眼睛!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以及隐忍?我一时呆住了。 此刻花厅中大部分已经被烈火吞噬,还在不断的掉着残垣断壁,能行动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小。任凭老刀把子如何疯狂的翻滚,但是那个孩子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纹丝不动,尽管他们身上已经沾了火,衣服开始燃烧,也同样没有松开的意思。 “小杂种,狗杂碎的,老子要杀了你们啊!”老刀把子还在不停的嚎叫咒骂,翻滚之间他浑身就如同一个血人,却犹在垂死挣扎。 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看到那孩子的眼死死的盯住了我,我感觉那眼神仿佛是一根冰冷的锥子,突然就刺进了我心里,使我精神一阵激灵。 我猛然回过神来,然后抓住刀子扑向了他们。 这用尽我所有余力的一刀刺进了老刀把子的腰肋,他又是一声大叫,本能的伸手抓我。他一松手,那孩子就立刻拔了匕首,然后再准确的插入了他的咽喉。 老刀把子双脚乱蹬,喉咙处不断的冒出鲜血,他的一只独眼惊恐而绝望的望着那个孩子,然后身体渐渐不动了。 他终于死了。 那孩子从尸首上爬下来,坐在一边开始大口呼气,同时拍灭了衣服上的火。 我也瘫坐在一边拼命呼吸,一边看着他。 两个孩子沉默着,却在无语中相视一笑。 可是笑了之后,就开始流泪,因为我们都意识到,我们也活不了,马上就要葬身火海了。 就算是刚刚合力杀了一个该死的恶人,但是毕竟也只是两个孩子而已。 “你怕不怕死?”那孩子流着泪问我。 我心乱如麻,摇头又点头,答道:“我以前很怕,但是后来又不怕……可是现在马上要被火烧死,又好像开始怕了……”我一边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往外掉。 那孩子抱着头缩在那,望着身边的腾腾烈火,眼睛里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但是他却咬着牙说:“我……我不怕,这里是我的家,我的爹娘都在这里的……呜呜呜……” “你为什么没有走?”我问他。 那孩子眼神就突然变得很坚决。说道:“我本来已经跑了出去的,但是我想到你说我的爹娘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我就不想逃了,我要给他们报仇!所以我又悄悄回来躲着,没想到你不走,也是为了要烧死他们……” 我心里一颤,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决心返回来,就是为了给父母报仇。 我们的目的竟然是同样的。 我不由看着这已经几乎完全被烧毁的房子,心里一酸,低头说道:“对不起,我烧了你家的房子。可是我也是要为爹娘报仇的。” 那孩子鼻子抽泣着,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如果不是你放的火,我也不可能为爹娘报仇。”他突然望向我,接道:“我们就要死在一块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沈默。”他对我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绝望的心头开始有了一点温暖,我努力笑了一笑,对他说出了我的名字,“我叫萧易。” 这仿佛是两个孩子最后的诀别。 随着不断蔓延的火势,我们两人的呼吸已经逐渐困难,神智已经变得模糊。可是我心里却有一点欣慰,因为在临死之时,还有一个不是敌人的人作伴相陪。 我们,如果还有时间,我会把他当成朋友。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死亡就要降临。 迷糊中,我感觉他在向我靠近,然后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然后我们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这世上,或许没有人不恐惧死亡吧? 【那年寒冬深夜大雪之中,一处被烈火焚烧的庄院里,有一个人风雪不沾衣火焰不近身的闲庭信步而来,他看着那庄院里的熊熊烈火摇头叹息。 他游走在火焰之中,浓烟火焰在他身旁就如同遇到狂风一样倒卷躲开。当他看到火海中两个紧紧相拥昏厥的孩子时,眼睛突然就亮了。 于是那个人一手提着一个孩子,依然闲庭信步的从火海中踏雪御风而出。】 第4章 策师秘录4 我对师父的第一印象是他好像是一个神仙。 因为在那场我认为已经必死的大火之中,在我神智昏厥之前的那一刻,我模糊的看到他的身影从火海中悠然而来,那些可以毁灭一切的火焰在他身边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某种阻碍而纷纷往外面呼啸着卷开,风雪也好像在躲避着他的身体不敢沾他的衣服。我极度震惊,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因为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肉体凡胎的凡人身上 我迷糊中看到他轻飘飘的来到我的眼前,他弯下腰,仿佛在仔细的观察着我们两个孩子。 他的一双眼睛很亮。 我看到他好像在笑。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脑子里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我已经死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浓烟和火焰,我试着呼吸,胸腔里还很难受,脑袋也仍然很晕。可是我呼吸的空气却很新鲜。 我感觉身体很痛很疲惫,这让我很惊讶,这证明我还活着。 我开始观察我所处的地方,原来是一个破旧的山神庙。 此时应该正是黎明,破庙那残旧的窗户外面已经依稀有了亮光,不时还有冷风从窗口灌入吹在我的身上,让我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很惊讶和不解,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我身边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哼叫,我心头一紧,急忙转头去看,看到了一个孩子。 不久前的那些记忆瞬间在脑海里转动,原来那个叫沈默的孩子也同样没有死。 我心头很高兴。我抓住他的手,说道:“我们没有死,我们还活着呢。” 沈默的神情也同样迷茫,他与我一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开始呕吐。 他和我一样,在经历过生死后身体都很虚弱。 “两个时辰,倒也醒得挺快嘛。” 破庙里突然有另外的人说话,我们都吃了一惊。 我顺着声音看去,发现在不远的角落处有一堆火,火堆只有零星的火光,所以我醒来时竟然没有发现。而那火堆旁,仿佛坐了一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我绝对不会想到那会是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完全与这破庙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乍一看只会以为是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个人是谁?难道就是这个人把我们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庄院里?又为什么会救我们? 这些问题在我的心里冒出来,但是我并没有问,因为那时我完全是懵的。 就见那个人影慢慢站起,身形看上去很高大,穿了一身同样很宽松的衣服,等他向我们走得近些后我又发现这个人有一头很长且灰白的头发。 这是一个男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年纪似乎在四十岁上下。 他向我们走近时,我们两个都很紧张,呼吸都不由有些急促了。 因为他的身上仿佛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这个人来到我们面前蹲下,打量了一会我们后拿出一个葫芦,说道:“刚热过的酒,我在里面加了点东西,你们敢不敢喝?”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久经沧桑的味道。 他把葫芦递到我们面前,仿佛面带着笑容。 我和沈默面面相窥,一时都不敢贸然伸手去拿。 “大火都不怕,还怕喝一口酒?”这个男人笑了笑,“年纪不大,警惕之心却这么重,不错不错。” 原来我在火海中昏厥前看到的人当真是他! 他见我们都不说话,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摇了摇手里的葫芦,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有许多问题,那我就告诉你们答案。第一,我很明显是一个大人,不是坏人,但是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好人。第二,我是听说这半年来有一伙人到处在杀人放火,正好我又很闲所以一路追踪他们看有没有好玩的事做。第三,我刚好来到这个地方看到有房子着火所以就进去看了看,顺便就把你们两个小屁孩带了出来。第四,你们两个受了伤需要调养,我这酒里有治伤的药,喝了对你们的身体有好处。” 他一口气说出了我们两个心里疑问的答案。然后再次把葫芦递到我们面前,问:“要喝吗?” 我还在犹豫中,身旁的沈默已经拿过了葫芦,并且很快的喝了一口酒。 他喝得很急,然后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紧紧的盯着那个人。 那人看着沈默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他的一双眼睛随着笑声闪着亮光,就听他好像很高兴又很激动的说道:“好一对眼睛,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他伸手捏着沈默的脸,接道:“你这小孩身上有如此异禀的天赋,确实不该那样死在火里。我救你一命,看来这也是造化。” 沈默被他那么随意的抚摸着脸庞,竟然没有躲避。 我却看出那人看沈默的神情,就如同发现了一个无价的宝贝一样。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特别?”那人看着沈默,问他。 沈默眼珠子转了转,然后答道:“没有。可是我娘曾经告诉我,不能随便盯着别人看,那很不礼貌。” 那人一听,又再次发出一串笑声,然后说道:“万中无一的鬼瞳之眼,当然是不能随便盯着人看的,因为那不是没有礼貌,而是很危险。” 沈默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人轻轻拍了拍沈默的肩膀,说道:“你还小,遇到的人都是些凡夫俗子,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很正常。” 然后他转向我,似乎皱了皱眉,问我:“你为什么不喝酒呢?”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但是那人还在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只有硬着头皮说道:“我怕有毒。” 那人听得一愣。 但这确实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也想过其他理由,可是我清楚,那个人一定能看出我有没有说谎。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很诚实,但是心也很重。”他拿过葫芦,又道:“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你可以选择。”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伸手从他手里拿过葫芦,喝了一口酒。酒很辣,但是喝进了肚子里,我开始感觉身上有了温暖。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感觉肚子里开始一阵一阵的绞痛,痛楚越来越强烈,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四肢百骸里好像有东西涌进我的肚子,然后冲向我的喉咙。 我惊恐无比,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我看到沈默也发生了同样情况,痛楚让他像一只虾米般的在地上翻滚起来。 那酒里有毒!我心里一阵绝望,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那种恶心而诡异的痛楚让我猛的呕出了一大口血水,沈默亦是紧接着口呕朱红。 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死去了。 我们痛苦的哀嚎着。 我听到那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飘飘的响起:“你的判断很正确,我这酒里的确有毒。” 我已经肝胆俱裂。 绝望中我感觉身体一轻,竟然坐了起来。原来是那人把我们两个一手一个的提起来按坐在地,然后看到他 把手掌分别按在我们胸前轻轻一拍。 我顿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胸膛涌进了身体里,并快速游走全身,最后聚集在我的腹部,肚子里犹如燃起了一堆火,竟让我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我顿时无比讶异,看向沈默,发现他也同样面色红润,精神与先时完全不同了。 我两个再次相望无言,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不解。 然后我们同时看向那个男人。 那人依然盘坐在我们面前,他悠闲的喝了一口酒,对方才的举动仿佛完全没在意。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沈默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人肩膀一耸,淡淡说道:“不过就是给你一点普通的内家真气而已,刚好可以救你们的小命。” 我一听,心中更加忐忑不解,脱口道:“那你为什么又要给我们下毒?” “因为如果你们没有吐出体内的淤气,你们的身体以后将会留下很严重的后患。”那人摇晃着酒葫芦,微笑道:“我这酒里的东西,既可杀人,也可救命。是生是死,就看我的心情罢了。” 我和沈默闻言,俱都不由得胆战心惊,眼前这个男人的行为当真是无可捉摸,心思极为可怕难测。 看到我们面露恐惧之色,那人悠然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个坏人,可是也不算好人。不过你们也别怕,我既然救了你们,就不会害你们。刚才的事,也算是给你们一点教训: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一点点错误的选择,很可能就会要你们的命。” 我们两个都内心一沉,才从火海中逃出来几个时辰,便又经历了一番生死,这其中的滋味感受真是无法用言语诉说。 我们已经不敢轻易说话了。 那人望着我们,说道:“既然是我救了你们,那现在轮到我问了,你们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眼神里像是藏了锋利的刀子。 我们只有点头。 “很好,那我开始问了。”那人道:“我们能遇见就是缘分,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短暂的沉默以后,我和沈默相继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沈默。” “我叫萧易。” 那人仿佛眉毛一扬,说道:“名字还挺不错的嘛。那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差点被烧死在那里的?” 他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来回的转动着。 我低着头不敢去和他的目光对视,只有如实告知:“那帮人是杀我爹娘的仇人,他们把我抓起来,所以我才会在那里。” 那人显然知道我说的并不全面,但也没有立刻追问,他转向沈默,“那么你呢?莫非和他一样?” 沈默没有犹豫,答道:“是的,那些人突然闯进我家,把我家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了,我留在那里,就是为了要报仇的。” 那人一听,眼光闪了一闪,问道:“如此说来,那场大火烧的就是你家了。那些人也是你们弄死的?” 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我。 那人看着我,嘴角扬了扬,道:“是你?” 对这件事情,我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目的。于是我抬头说道:“火是我放的。因为凭我根本就不能杀死他们任何一个,所以我才放火烧了房子,我们两个趁乱才把那个老刀把子杀死。” 对于老刀把子是谁,那人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眯着眼睛说道:“你们小小年纪就敢放火杀人,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呢。你们难道就不怕死?” “我不怕。我的家人都在那里,他们不能就那样白死,我如果不报仇,就不配做沈家的子孙!”沈默眼里那种刺眼的光芒再次亮起,他回答得极为果断干脆。 我看到那人的眼里竟然有细微的赞赏神色。 我没有立刻回答,想起当时的情形,其实我心里是很害怕的,我之所以没有放弃,是因为我没有了退路。 可是现在我又不想说出那时的真实感受,心里好像有一种倘若说了实话就会被人看不起的感觉。 这仿佛是一种廉价的自尊在作祟。 那人竟然没有追问我。他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告诉我,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先看向沈默。沈默想了想,答道:“很害怕,但是很痛快,因为我毕竟亲手杀了我家的仇人。” 那人笑了一笑,又看向我。我只得回答道:“想吐。”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 那人抬头呼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那些人滥杀无辜的确该死。而且是死在你们两个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胆量谋略的孩子手上,却也算不得冤。” 他突然长叹一声,接道:“想我鬼王元武宗身为鬼隐一脉之主,一百多年来历尽多少世事无常,阅尽多少生死沧桑,竟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看来的确是求之不可得,得之全无意,此话果不欺我,诚天意也!” 我与沈默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却在心里纳闷,这人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年纪,为何却又说过了一百多年? 如果说他已经年过百岁,那我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是我马上就发现我的确是错了。因为那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看不看得出,我已经快一百三十岁了?” 此话一出,我和沈默差点惊掉了下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个人的相貌身形,除了略为显目的一头灰白头发之外,实在和百多岁高龄的人没有任何相关联的特征。 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那人苦笑一声摊了摊手,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信,因为很多人都不信。不过这没关系,这不是重点。” 他顿了顿,神情语气都开始变得很凝重,说道:“在差不多一百年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寻找两个与众不同极为特别的人来继承我鬼隐一脉的香火,可是无论我遇见多少人走过多少地方,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今夜能遇到你们两个,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和运气,我能看到你们身上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这也是我在一直寻找的。” 这个时候我们才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两个个选择。”他看着我们,说道:“一,你们从今日起拜我元武宗为师,成为我鬼隐一脉的弟子。二,天亮以后我们分道扬镳,你们的生死不关我事,你们也就当从没见过我。” 我与沈默闻言,都不免心头急颤,一时难以决定。 对我来说,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对今天过后的日子却没有一丝乐观,我并不确定离开这个破庙后我还可以活多久。这半年来噩梦般的遭遇经历让我感觉到外面就是一个吃人的世界,我并没有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能力。 现在看起来那个自称已经一百多岁的男人给出的选择似乎最合适也最现实,他拥有的本事已经强到超出我的想象,倘若有他的庇护,我就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才认识这个男人还没超出半个时辰,就要我把以后一生的命运交托到他的手上,这无疑是最不可思议的选择。因为对我来说,这个男人的一切目前还是一个谜。 我如何能把自己的性命随便的交托于一个毫无了解的人手上?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他对我是陌生,但是我们对他来说又何曾不是陌生?那么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想到要让两个初初相识的孩子拜他为师呢? 他是不是在赌?一次关乎他毕生寻找目标的赌注? 我不久前也赌过,现在来看我是赌对了的。那为何不再赌一次? 我想到这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悲戚,或许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赌吧。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两次孤注一掷的赌博,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更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了。 这种心理的纠缠虽然时间并不长,可是我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但是我并不知道沈默是怎么想的。我悄悄看了看他,发现他低着头,似乎在做作与我同样的纠结犹豫。 却在这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你们说出决定之前我必须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我需要的是你们两个,所以你们两个必须作出相同的选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可是我的耐性不算好,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我心里顿时一震,沈默一听亦是同样惊异的抬起头,一对眼睛闪着迷茫的光。 那人环抱着双手,饶有趣味的看着我们,等着答案。 我从没有像当时那样清楚的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速度竟然会那么快。 我不能再等,我必须先说出我的决定,所以我开口说道:“我选第一个。” 我一说出口,就突然感觉面前多了一条路,一条我看不清的路。 同时心也在剧烈的跳动,因为我不知道沈默会怎么说。 “哦——。”那人淡淡的应了一声,音调拉得很长,似乎很意外又好像这个答案他早就明了。然后他看向沈默,问道:“那么,你呢?” 我也偏过头看向沈默。 就见他沉默着,破庙里突然出现了极为沉重的安静。 只有外面的冷风呼呼吹着破窗的声音。 这一个决定,关乎着两个人未来的生死命运,也关系着一个陌生人百年来的希望。 我很是焦急,可是我也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逼迫另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去做与我相同的决定。 那个人好像也没有似他说的那样耐性差,他在安静的等。 这一刻的等待,实在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突然,沈默抬起了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我说道:“萧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报不了我的家仇,你对我有恩。我爹很早就告诉过我,男子汉一定要有恩必报。”顿了一顿,他的语气神情忽然变得十分的平静,接道:“所以我也选第一个。” 我浑身一震,心头莫名的翻起层层波澜。 他的意思,是因为我才与我作了相同的选择? 那个男人闻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可是我并没有看到这笑意里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既然他说寻找了快一百年才找到我们两个符合他条件的人选,那为何会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相信你们的选择都是经过考虑过的,尽管你们还是孩子。”那人悠然说道:“通常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选择第二个,因为我们都还不了解对方,所以根本不能确定做完选择后有什么后果。对于不确定后果的选择,那么选自己可以把握的路是最安全的。但你们却选了相反的,这或许证明你们都有去挑战未知的勇气,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你们的赌注。” “我很欣赏你们这种勇气。”他继续说道:“可是你们现在应该清楚一件事,既然做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心头开始忐忑起来,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那人始终盯着我们,我与沈默对望一眼,然后一起点头。 “很好。”那人点头,眼神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然后郑重接道:“从现在起,你二人便是我鬼隐门第三十四代弟子,接引者乃鬼隐门第三十三代鬼王,元武宗。” 第5章 策师秘录5 “元武宗。”他指了指自己,道:“就是我。” 我与沈默望着他,俱都心头交集着复杂的感觉,一时呆住不知该做什么。 “跪下。”那人还是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是浑身的气势却与先前决然不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凛然之气,眉眼间冷肃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我与沈默听在耳里,心头都突然一炸,不由自主的一齐跪下。 我以为接下来就是要磕头拜师了。 可是那人却说道:“我元武宗收徒,不要那些繁文缛节,如今你们向我跪了,那你们就是我今生唯一的两个徒儿。以后有时间回到鬼隐门宗,再让你们拜见师门先祖。” 就见他突然从左手上取下一枚形状奇特的指环,也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竟将那枚指环分成了两半。 他一手拿住一半指环,神色郑重对我二人道:“脱衣服。” 我与沈默听得一愣,不明白要脱衣服做什么。 可是看到他那凛然的眼神,我们只得照做脱了上衣。 冷风吹在我们瘦弱的身上寒冷刺骨,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那人突然伸手,将两半指环分别按在了我们的胸膛上。 指环一沾上我的胸膛,皮肤顿时就感觉犹如被烙铁烫了一般,剧烈的灼烧感痛得我大叫一声,同时鼻子里闻到了皮肉的焦臭味。 沈默也是同样,他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却没有叫出声,一直紧咬着牙。 片刻后,那人收回了手,我们不由低头去看,发现各自的胸膛上已经分别被烫上了半枚指环的印记。 那指环明明才从那人的手上取下,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温度,竟然能在我们身上留下被烫出的烙印? 我心头剧烈震动,一度以为他会使用妖法。 “这是我鬼隐一脉代代相传的宗门标志,名为鬼隐戒玺,每个鬼隐门的弟子都必须在身上留下印记,这是入门的规矩。”那人忽然扒开了自己的衣襟,说道:“我也不例外。” 我们抬头看去,隐隐看到他那依然肌肉饱满的胸膛上留着一个与我们身上相同的印记。 他合上衣襟,再次将那两半指环伸到我们面前,说道:“各自收下这半枚指环好生保管,万万不可丢失,否则以叛师之罪论处。” 我与沈默顾不得胸膛上的痛楚,小心而谨慎的伸手去接,以为那指环还很烫,不想接到手中并无灼烧之感,一切正常无异。这让我二人心头更是惊奇不已。 师父恢复了开始的淡然神态,对我们的惊讶他早已看透,说道:“我刚才所用的不是妖术,而是鬼隐秘传的内功法门,名为无相驭虚。天地之气,生息不止,包容万象。浩然动静,无相无常,有虚无尽。你们如今听了也不明白,以后我会慢慢教你们。”他喝了口酒,续道:“如今你二人已经成为我的弟子,我虽不屑那些礼俗,但你二人也得有个辈分之分。” 我隐约猜到这话的意思,我与沈默,总得区分出谁是师兄,谁是师弟。 可是我不知道师父会用什么方法来分别。 师父沉吟片刻,而后说道:“我问一个问题,你二人必须根据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立刻回答,不可考虑。” 我与沈默只有点头。 “那就告诉我,你们那场大火中为什么没有选择逃命?”师父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沈默,你先回答。”师父对沈默说道。 沈默没有犹豫,立刻答道:“我要报仇。”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转向我,问:“你呢?” 我心底最隐秘的答案瞬间跳了出来:“因为我想要活下去。” 我心底最清楚只有能活下去,才能达到我报仇的目的。 师父的眼神内敛而锐利,他在我脸上盯了良久,才缓缓说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沈默的师兄了。” 我当时听得脑袋一懵,不明白师父这个决定的理由是什么。 我下意识的去看沈默的反应,发现他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明显的波动。 我很想问为什么,但是话刚到喉头,我便又犹豫了。 师父望着沈默,说道:“沈默,你怎么不问为何你不是师兄呢?” 我心里一动,这也是我想问的。 沈默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他轻轻答道:“师父作主,徒儿自当遵从。” “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不在乎这个名分,但你还是想要知道原因。”师父看着他缓缓说道:“你的性格太直接,有明确的目的是正确的,但并非适合所有的事。刚则易折,你应该试着去学习如何运用迂回的方式去做事。这样你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伤害。” 我不知道沈默有没有听懂,但是我知道我并没有理解。 因为这些话,如何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能完全明白的? “一个问题的答案,往往是不需要刻意思考之后的回答才最真实。而这些答案往往能反映出一个人最真的一面。”师父将目光转向我,说道:“萧易,你的答案告诉我你的心思很重,善于很好的伪装自己的真实。换句话说,今后长大了的你或许会更甚于工于心计,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关键在于你如何去运用。你比沈默更有大局的眼光,所以我立你为师兄,便是希望未来你二人相处,要相互吸取彼此性格的长处来弥补自己缺少的部分。更要做到一个师兄的责任,因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将一起见证对方的成长。” 我很多年后才明白,师父让我做师兄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比沈默有更直接的欲望,只是我比他更善于掩饰和计划,而师父也正需要我身上的这些东西。 而沈默,他更向往自我,他不喜欢复杂,有时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比我要活得更纯粹。 我记得那天晚上是冬月十七,我们两个孩子身上多了一个印记,成为了一个在江湖上鲜为人知的门派的传人。  我记得那时沈默最后还问了师父一个问题。 “师父,鬼隐戒玺既然是一人一半,那为什么刚才在你手上的时候是完整的一只呢?” 师父听了以后久久没有说话,他负着双手抬头望向破庙的门外,眼神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因为只有真正的鬼隐之主——鬼王,才能拥有完整的鬼隐戒玺。”师父好像轻轻叹息一声,他低头望着面前的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两个人之中,以后也会有一个人成为鬼王,继承鬼隐一脉数百年的香火,到那个时候,鬼隐戒玺就会合二为一,成为一代鬼王的标志。” “但现在你们不需要去想那么多,如今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如何在这个江湖上生存下去。”师父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你们要记住在这个江湖上,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这句话也成为后来师父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不能保证你们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过你们现在跟着我至少会很有趣,也可以学到如何比其他人活得更长一点的本事。” 我看到师父走到破庙的门口,他抬首望着黎明前的天空,一头灰发飞舞,满袖生风。 当时我并不知道,很多年后,我会因为不希望鬼隐戒玺合二为一而离开鬼隐门,离开师弟,更不会知道我会成为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策命师”。 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不想、甚至是不敢面对一个人,一件事。 我不想再见的人是沈默,至于那件事,我不想再提。 有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问题,一些人不想再见一些事不想再提,或许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也或许是如果一旦回头就再也没有退路,所以我宁愿选择逃避。 从那个破庙开始,我与沈默有了师门,有了师父。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师门几乎在江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没人听说过“鬼隐”这个名字。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鬼隐一脉会如此的人丁单薄,到了师父这一代,就只有我和沈默两个弟子了。我曾问过师父,可是师父好像并不想告诉我答案,每次都只是独自叹息。 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成为师父心头的一根刺,一旦提及就会很痛。 于是我也就不再问。可是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渐渐知道,鬼隐门只是在我这一代的江湖上没有人知晓它的存在,可是早在一百多年前,鬼隐这个名字不但名动天下,更曾带给江湖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无数人为此仇恨这个名字,鬼隐一脉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得不退出江湖。而人们也从此不再提及那些血的往事和那个如同噩梦一般的名字。 有些痛苦,只有逼迫着才能让人忘记。 而我的师父,一代鬼王元武宗,更不曾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主动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于是鬼隐这个名字,已经快有一百年没有人在江湖上提起过了。 没有人提及,却并不代表没有存在过,就算世上之人刻意不去记载和回忆,却依然掩盖不了鬼隐曾经的极盛之名。 后来我随着师父回到了曾经的鬼隐宗门之地,那是一个远离中原的隐秘所在,一个深藏于无尽雪山之中的地方,当我第一次踏入那个地方时,我一度以为进入了梦幻之地。 因为那个地方,在当时的我看来,根本就是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外面是看不到尽头的连绵雪山,可是在纵横交错的山谷掩盖之间,却是一个温暖如春百花齐放的神奇所在。 这个被师父称为“尘外境”的地方,有阳光,有飞禽走兽,有溪流百花,不论山外季节如何变换,这里始终都如春天一般,虽不过一山之隔,却是恍若世外。 那里便是鬼隐门的宗门圣地。我从后来的记载中得知这个地方到如今已有将近三百年的历史。在这个别有洞天的山谷中,收藏了无数的金银宝物,以及那些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和秘籍典籍,说这里就是一个宝库也毫不为过,这些无法估计其价值的存在,便是鬼隐历代门徒用数百年的时间收罗而得。 我记得那是我与沈默第一次来到师门所在之地,那年我们十七岁。 我们之所以来到尘外境,是师父说该让我们来拜见师门先祖以及那些曾经的同门前辈的时候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师父说他要送给我们一件东西,作为师传之礼。 那是两件兵器,一刀一扇。 那口刀长约二尺八寸,样式古朴修长,却隐带冷冽杀气,名为“七杀”。 那柄扇子呈暗赤色,由十三根锋利异常的精铁扇骨锻造而成,名为“半尺红尘”。 据师父所说,这一刀一扇并非鬼隐师门兵刃,而是他江湖之外的一个朋友相赠之物。刀剑的材质都是取自极北冰山之底的精铁所成,乃为当世罕见的绝世神兵。 师父让我与沈默自己选择其中一件兵器。 在我心里最为看重的兵器,是那年在火海中手刃血仇的那把普通小刀,可惜当时已经遗落在火场内,成为了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虽然我那些年来对很多兵器都很了解并且异常熟练,但当时我对于兵器并没有特别的要求,甚至于我并不习惯用某一种兵器。但既是师父相赠之物,我是没有推辞的理由的,所谓长者赐不可辞。于是我一眼便看上了那柄精铁折扇,外行人看来那只是一柄形状特异的扇子,但我知道那却是一种极为奇特厉害的奇门兵刃。可我身为师兄,必须要将优先选择的权利让与师弟。 沈默似乎没有犹豫的便选择了那口刀。 我知道他的选择是出于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因为他的性格就如同那口刀,杀气毕露简单直接,纯粹锐利,二者相得益彰。 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那柄半尺红尘的主人。 多年以后,那口七杀刀与配刀的人在江湖上引出了一场被人争相传说的故事,并被世人称之为“鬼眼妖刀”。 而我却一直没能明白,那柄折扇,为何会叫做“半尺红尘”? 半尺之间,何谓红尘? 那一次我们在尘外境停留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师门过往的机会。 那些供奉着鬼隐先祖和同门前辈的牌位告诉我,鬼隐曾经也是高人云集的宗门。我曾翻阅过师门典籍,从那些不算完整的记载中得知在师父元武宗那一代里,鬼隐依然还有鼎盛的势力,师门子弟也没有我与沈默这样简单的一师二传的规矩。换句话说,就是鬼隐门只收两名弟子的规矩,只发生在师父元武宗这一代。 这中间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改变,我没有找到任何的记录。 这中间,一定有师父还不想让我们知晓的内情。 在第一次回到尘外境前十年的时间里,师父是一直带着我与沈默在江湖上流浪度过的。 记得师父第一次带我们走出那个破庙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们跟着我,可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的。你们第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就是要如何活下去。” 师父一开始并没有传授在我们看来他身上那些近乎于神奇的武功。他首先教我们的是该怎样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生存下去。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我与沈默做过乞丐,当过苦力,偷过东西,所有最艰苦的生存方式我们都学过做过,而师父居然也会陪着我们一起做那些事情。这让我很惊讶,在我看来,师父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宝藏般的存在,他身上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他拥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神奇本领,如果他想要让自己过得舒服,那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而最让我不理能理解的是,师父拥有着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本领,每天却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最不惹人注意的江湖流浪者一样,在一些最艰苦的时候,他就如同一个老乞丐带着两个小乞丐一样落魄。 而就是这个自称已经快一百三十岁的落魄中年人,曾在太湖上以一根竹竿挑起了即将沉水的画舫,也曾在华山脚下的深夜中一指破空击杀悍匪二十余人。诸如此类之事在那十年里数不胜数,可是他却总是说自己不是好人,也不算是坏人,这些事根本不值一提。而世人对他的存在也根本毫无根据可循,我们就像是没有影子的幽灵游荡在江湖之中。 师父似乎是在刻意的掩藏自己。许多年后我好像才明白,那时我以为浪迹江湖的落魄日子是一种磨难,在他眼里却不过只是游戏红尘的闲暇而已。 那十年之间,师父带着我们几乎走遍了中原的每一个地方。那段岁月里,师父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方向,只是顺着眼前的方向前行。他教会我们如何生存,同时也传授我们在江湖上生存的本领。 不论是江湖上还是武林中,最基本的生存本领就是武功。 他传授我们武功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并不只是单独传授某一种武功,在师父的眼里根本不存在正统和邪门外道的观念,只要有用,他就会教——各种兵刃暗器、轻功以及拳掌外加医治之术,甚至还有用毒以及偷袭暗算之道。这些种类繁多的武学之中,自然还有鬼隐秘传“无相驭虚”的内功心法,师父说过,世上一切高深的武功招式都必须要有深厚的内家真气催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而无相驭虚就是这世上最深奥的武学。 师父曾在无意中透露过他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修炼了无相驭虚的缘故。 而他的脑子仿佛就是一个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武功秘籍宝库,他见过的听过的任何武功只要由他使出,就能达到随心所欲的超凡境界。 在如此繁杂的武学种类之中,自然也会有自己偏爱的一种。我最心仪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一种易容之法,那是一种可以任意改变自己形态相貌的神奇异术,令我十分痴迷,所以我花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去刻苦钻研。 而后来我另外在无意之间,竟然知道了那柄扇子竟然还有另外的变化和用途。 那柄扇子并非只是一柄扇子,可以经过扇子本身复杂奇怪的构造,用特殊的方法将十三根精铁扇骨拆分连接而成,转化为一口长剑! 我感到异常兴奋,出于对这件奇门兵刃的好奇,我暗中开始修练剑法。而因为兵器的特殊性,所以我练的剑法就别具一格,大为与众不同。 而沈默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却是练刀。我曾经问过他为何只偏爱刀,他也只是很平静简单的回答说,因为刀最直接。 我与沈默朝夕相处很多年,也曾在暗中与他较劲,在我看来,做师兄的武功一定要能比师弟高才符合身份。可是我发现我这个师弟对这样的竞争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很专注,可是对任何事情好像又不是很在意,多年的相处中我知道他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却又偏偏不善于心计。 他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在任何环境中都能让自己过得很自在,这应该是得益于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欲望。我还记得他和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对他的个性有了新的认识。 他说:“人为什么不能每天都活得快乐一点?人生不长,如果每天都把自己困在一个盒子里,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难得的生命?你别看师父一百多岁了,但是我能看出他活得没那么舒服,这实在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他还对我说:“师兄,你平时应该放松一些多笑一笑,不然小心以后脸要变成石头。” 我听了以后,哑口无言。 他是一个崇尚乐观的人,不习惯把心事藏在心里。 这种性格与我极不相合。我并不是说我不在乎情感,我只是能把心中的情感很好的控制住,因为我知道在江湖中,情感这种没有实质的东西往往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每年的冬月十七那天,平时乐观的沈默都会变得很沉默,我知道这一天对于他和我意味着什么,那个血腥的夜晚,从不曾在我们心中淡去。 第6章 策师秘录6 师父最擅长发掘我们身上最特殊的存在,比如沈默的那两只眼睛。 那是被师父称为万中无一的“鬼瞳”之眼,在被师父以秘门之法相传后更为神异,后来我已经不能随便与沈默眼神对视,因为那两只眼睛在他以秘法驱使之后竟能隔空控制别人的神智,这使我异常震惊和警惕,以及心中暗藏的忌惮。 当我开始相信师父真的已经有一百多岁时,我便明白在那一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经历见识,所学所行都成为了一种简直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独特存在。 后来我知道,师父传授给我们的东西,同样也是无法用价值去衡量的,那些边走边学边看边做的过程,不但是经历,更是教我们如何能在残酷的江湖中活下去的经验。 言传身教,更善于行。 师父时常告诫我们说,“武功之本在于身体,有了一个强大的身体,才能运用高深的武功。而行走江湖重要的不光是武功,还需要敏锐的判断、老道的经验,以及善变的心计和果决的手段。” 师父传授武功的方法奇异独特,我们学习的效果自然是事半功倍的。那十年的江湖岁月让我与沈默以异于常人的惊人速度成长着,师父虽然不明着夸赞,可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很欣慰。 他似乎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这两个孩子,他真的找对了。 但我与师父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他这么多年看似漫无目的的四处游历,其实是在寻找其他更为重要的东西或者某一个人。 师父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 而我也明白,有些事情,我暂时还不可以知道。 在我十七岁前,我的脚步便已经随着师父踏遍了整个中原,我曾一度引以为豪,自以为已经拥有了不错的阅历和眼界。 但是后来师父却告诉我,这一百多年来,整个中土之地他已经不知道走遍多少回了。他还告诉我们,山外有山国外有国,这个世界还有太多我们不曾见过的存在。 于是在尘外境一年之后,师父带着我们开始了第二次游历之旅。 这一次出行,便是整整八年的时间。 这八年时间中,我们的足迹已经越过了中土,去过许多中土之外的地方和国度,其范围之广我也无法计算。 最近的地方是我们坐船去过扶桑,去过高丽以及大食。其中还有许多离中土更远名字更怪的国度,那些国度里的人无论容貌语言还是生活习惯都是我从未想过和见过的,他们甚至连头发都还有其他颜色,这令我真正的大开眼界,心中暗自叹服。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在遥远的西方,那里的人们对一种十字标记的教派十分信仰,他们把这个教派的创始者当作了救世主,无人不虔诚敬仰。这令我不由得想起中土之国的佛道两门,这两种教门虽然也十分兴盛,但与那个十字教派相比,信徒的虔诚程度却有着极大的差别。 那八年的游历是与在中原的经历完全不同的,过程充满了别开生面的新奇与刺激,让我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之大,由衷认识到之前所知所晓是何等的浅薄。自此我更相信在我们走过的地方的更远处,依然存在着另外的世界。 而我们的师父,在这些年的游历中却显得游刃有余,他对一些番外之国的习俗语言竟然也很有了解,这又令我对他更是佩服。那八年的游历中,我与沈默不但增强了见识,也学习到了许多不同的东西,比如学会了扶桑以及大食的语言,还有异于中原的医道之法等等。 记得那年返回时,路经一处高得直至云霄的大雪山,师父突然告知我们他有事需要独自去办,让我与沈默先返回尘外境等他。我与沈默虽然心中狐疑却不敢有违师命,便只得先回。 我二人回到尘外境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才等到师父回来。但令我们大为震惊的是师父竟然是重伤而返的。 师父回来时身体虽然没有损伤,但是精神已经极度虚弱,早已失去了以前从容不凡之神态,那时的他完全成为了一个苟延残喘的高龄老人,还不时的呕血,我与沈默都知道,他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 我与沈默都震惊万分,又同时极度不解——这世上还有能令师父如此重伤的存在吗?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 我与沈默一时不知所措,我们与师父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一起走过万水千山,却在这时深刻的感受到我们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一代鬼王元武宗,他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好像是一个谜,一个让我之后许多年都一直在破解的谜。 而我们已经明显的感觉到重伤的师父已经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就宛如沙漏里的沙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流逝着。 我们都很悲伤,却偏偏又无计可施。 连师父都没有办法对付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又能怎么办? 而师父,显然也不想再浪费他的时间,他只是简单的休息了几个时辰,便将我与沈默叫到他的床前。我知道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嘱咐了。 师父缓缓的坐起身,他靠在床头,看着他的两个徒弟。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我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他面前,听他要说的话。 师父的语气很轻,仿佛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了。 “我的两个徒儿,这是为师最后与你们相见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对我有很多的问题,也很想知道为师如今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这是属于我的宿命,我等这一天已经快一百年了,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曾经常对你们说,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有相应的代价,而今日我这般结果,也正是我付出的代价。所以你们也不必为我伤心,反而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漫长煎熬的一生,我终于能得到解脱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想哭想流泪的感觉,我好像忽然能感受到师父的感受一样。 一百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是很多普通人都想要的长寿,可是原来在师父身上,这种长寿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师父轻声叹息着,继续说道:“我元武宗今时所受的果,乃是当初我所选择的因。你们也不要太执着的想要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那毕竟是我那一代的事。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就是不想让你们卷进那些恩怨中去。前因种种,无论对错,都与你们两个无关,所有的一切都该以我而终结。” “为师能遇到你们两个,算得上是我的幸运。但是我却不知道你们为此进入了鬼隐,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回想那百年之前,鬼隐一脉也曾名动天下,势力如日中天遍布中土之境。可叹最后还是没有过得了人心难测这一关,继而引发同门相残的悲剧,导致鬼隐几乎遭到灭顶之灾,从此鬼隐一蹶不振,百年来不曾再现人世。” 我与沈默闻言俱都忍不住神情一震。我又不由想起了谷内那个满是牌位的地方,那些牌位上的名字代表了鬼隐曾经的辉煌,或许也见证了师父口中所说的同门悲剧。 师父摇头叹息,语气极为虚弱,说道:“我知晓你们心中一直都很奇怪,为何为师只收你们二人为弟子?这个中缘由,实为百年前那场同门浩劫对我造成了极深的感触与影响。这个江湖上,不管一个宗门的势力再强盛,倘若人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最后都免不了会走向极端的结局。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以鬼王的身份现世,也没有继续振兴鬼隐门楣,因为我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 “那一场悲剧,是我刚成为鬼隐之主时发生的,如今回想,倘若当年不是我血气方刚,或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那样也许就会避免那场悲剧的发生。可就算我武道通神,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又如何,看尽了江湖百年沧桑又怎样?始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所以后来我开始动摇了信心,我开始寻找鬼隐和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惜这百年来,我还是超脱不了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人生最可悲的事,或许就是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吧。” “我曾想过要复兴鬼隐曾经的辉煌,可因为我不知道鬼隐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不过鬼隐到我这一代已经历经了数百年,我不能让它的名字在我这里从此消失,于是我才下定决心最多只收两个弟子,以此继承鬼隐香火,这世上只要还有鬼隐门徒存在,那鬼隐一脉便不算断送在我的手上。而你们也更有机会把鬼隐之名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同时也保全了我不是毁灭鬼隐宗门罪人的愿望。” 师父说到这,看我们的眼神里出现了无奈与愧疚。 “我厌倦了江湖,厌倦了漫长的岁月,做不到心随自然,更没有做到一个宗门之主的责任,那都是因我自身私心所致,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参悟不透的根源,这些自私和欲望正是心魔存在的源头。我选择了你们两个,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赌注,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鬼隐之名传下去,其他那些我自己都没有找到答案的事,我不会强加到你们身上让你们替我去完成。” 师父停顿了一会,他的眼睛上抬望着虚空,仿佛神思已经出窍。良久之后他才微微回神,接着说道:“你二人既为我的徒弟,在我临死前还有两三件事情需要交代。如今鬼隐一脉,真正的门人便只剩我们三人。可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彻底没有其他鬼隐之人的存在。那些人曾是引发那场同门血案的罪人,已经被逐出鬼隐门墙,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今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还剩几个人活着。我要提醒你们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师弟,也是我这百年来都在寻找的宿命,他的名字叫梅饮寒。” 说到“梅饮寒”这个名字时,我察觉到师父苍白的脸突然多了我从不曾见过的凝重之色,很明显这个人对师父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师父很严肃的对我们继续说道:“梅饮寒百年前曾是鬼隐门徒中天赋最高心机最深的人,如果不是他有着莫大的野心和欲望,鬼隐也不会走到几乎毁灭的境地。我不想瞒你们,我带着你们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他。我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拜他所赐。” 我听得心头一沉,师父这些年果然是在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在三个月前已经被师父找到,而且被他重伤至此。 如果按照师父所言,那这个名叫梅饮寒的人,年纪只怕也与师父不相上下了。 我没来由的突然感到背心一凉。 这世上能将鬼王元武宗重伤垂危的人,到底会是一种怎样可怕强悍的存在? “梅饮寒是为师一生的宿命之敌,我也曾对他有很多亏欠,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天涯海角的寻找他的下落,就是想要与他做个了断,把欠他的都还了。所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想再背负着心里的愧疚乏味的活着。”师父摇头叹息,语气萧索。 元武宗与梅饮寒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恩怨,竟让一代鬼王要以命相还? 师父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体内的伤势正在渐渐夺去他最后的生机。他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又露出终于释怀的神情,说道:“我与他的恩怨,总算可以结束了。我要告诫你们的是,梅饮寒是一个非常危险而可怕的人,以你们两人目前的武道修为,就算联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不要你们为我去找他报仇,今后倘若不幸遇到他,也一定要尽量避开,以他的个性,若得知你们是我的传人,我不确定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们都能明白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的点头。 “很好,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记住。所以这是第一件事。” 师父微微点头,接道:“一百多年前,我曾远游北荒,无意间来到一个不属于中土之境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一群崇尚武力的人,他们自称天罗族。我遇到一个人,他虽然不是天罗族人,却是天罗族之王,身负近神修为,我们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好友。可惜他执着于过去的记忆,并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所以天下间几乎没有关于他存在的记载,否则以他之能为,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而你们身上的七杀刀与半尺红尘,便是由他所赠。” 我听得心头颤动,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过“近神”修为的人!而从师父叙述的语气神态看来,他对这个好友极为推崇尊敬。 我又不由得暗中感叹师父这一生的神奇际遇,的确已经能够称为传奇了。 而我同时有一些兴奋,因为我身上竟然还有师父口中的近神之人的东西,那把折扇! “他因为已经失去了出现在天罗族之前的记忆,所以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和以前所有的一切。他出现在天罗族时,便以绝对毁灭的力量成为了能主宰一切的神,他就是天罗族的天。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念海棠的女人,才让他觉得生存有了意义,于是他给自己取名为天不孤。我龙枭一生最意外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他们两个人。”师父的神思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那段百年前的时光还犹在眼前。 一声长叹,师父苦笑道:“可惜后来天不孤被部下暗算背叛,海棠因此丧命。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天罗族变成了烈火与鲜血的修罗地狱,无数的天罗族民因此成了念海棠的陪葬,天罗一族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那是我见过最痛心的愤怒和最绝望的杀戮,可我却无能为力。最后天不孤心灰意冷,以机关结界把自己和念海棠封在了极北之地的镜湖宫内,从此与世隔绝,不知生死。” 我听得心里颇为不解,一个修为近神之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在那场天罗族的叛乱之中,天不孤以一人之力几乎毁灭了整个天罗族,但叛乱的始作俑者却在混乱中盗走了天不孤的半部亲著秘录《天罗武经》,并逃出生天不知所踪。而天不孤在进入镜湖宫前,曾亲口告诉我,他之前随身的几样宝物也离奇消失,那几样东西关系到镜湖宫的位置和开启之法,他不愿他与海棠最后的安静之地被人打扰,所以托我今后若是知晓那几样东西的下落,一定要将之毁去。” “那几样东西,一为那被盗走仅余半部的《天罗武经》残卷,二为一口名叫众神之默的剑,三是两只出自上古时期的神蛊,一名太岁,一唤玄穹。”师父说话已经开始很费气力,并且身体在逐渐颤抖。他心知自己大限已经逼近,于是开始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天不孤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朋友,他的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因为那些下落不明的东西也是造成鬼隐同门相残的主要原因,无奈时间辗转百多年,我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如今我大限已至,便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去做了。” 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里涌出了大量淤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咬着牙,忍受着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我和沈默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一起跪倒在他的身前。 师父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把抓住我们两个的手,就听他正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都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破庙的情形吧?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二人将来会有一个人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鬼王,也就是正统的鬼隐继承者,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鬼王。”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要如何才能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师父神情突然变得很悲伤很无奈也很痛苦,就听他喃喃说道:“那就是要你们打破自己的宿命,而你们的宿命,就是你们彼此……” 后来师父说的那一段话,便成为我离开尘外境的原因。而我更在日后无数个深夜的梦中被那一段话惊醒。 我记得当时师父说完那段话后,我看到沈默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没有了血色。而我,更是感到犹如晴天霹雳。 而就在我与沈默情绪混乱之时,师父突然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猛然神光骤现,长发衣衫无风鼓荡。然后我便感到被握住的手脉门一热,一股澎湃浩瀚的真气自师父手上传出,沿着脉门一路在体内的奇经八脉内翻转游走,最后聚于丹田,其势犹如百丈浪潮奔腾,无休无止,汹涌澎湃。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知道师父对我们做了什么。 片刻之后,师父松了手,他眼中光芒迅速的暗淡,整个人突然就瘫软了,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被拆掉了一样。 而他的脸色,却猛然间容光焕发。 他已然气尽力空,回光返照了。 师父笑了,笑得很释怀,我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自然。就听他说道:“我收你二人为徒,却从没有真正给过你们什么东西,离别在即,我这一百多年的修为,就当作是为师最后送你们的一点心意吧,能继承多少就是你们的造化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与沈默都无比震惊,原来刚才师父已经将一生的功力都分别传给了我们。 “我死之后,不要将我与同门先辈们葬在一起,我没有那个资格。”师父微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自由,也自由自在的活了一百多年,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从来都不曾自由过,这实在是一件令我很悲哀的事。所以我要你们将我火化,然后随风而去,再别让我困在黑暗中了。” 师父的眼神渐渐暗淡,他缓缓的低下了头,说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你们或许不能去改变,可是却有更对的选择,而选择的机会,就在你们自己手上。” 一代鬼王元武宗,死于鬼隐宗门圣地尘外境。 遵照师父临终遗言,我与沈默将他的遗体火化,并把骨灰抛撒于尘外境之外的雪山中。看着那些随风消散的骨灰,我仿佛看到师父的身影,那么自由那么轻盈的飘远消失。 那应该就是彻底的解脱罢。 三天之后,我毅然离开了那个山谷,离开了鬼隐门,离开了沈默。 那个与我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师弟,我宁愿一生都不要再见到他。 对于那些超出我接受范围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那我就选择逃避。 我相信,只要我愿意,师父最后交代的事情,我可以让它永远不会发生。 第7章 策师秘录7 人最难改变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比如爱好,比如性情,还有命运等等。可是在我身上,我发现最难改变的是习惯。 特别是已经习惯了快二十多年的习惯。 我习惯了和师父师弟一起的日子,习惯了与他们度过的每一天,以及每一天做的事,那些习惯在我的身体里已经形成了一种特定的自然反应,当我突然离开了这种习惯之后,就发现已经很难改掉这些习惯了。 我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好,特别是我已经离开之前熟悉的生活的时候,这种感觉就突然很强烈的体现出来了。 师父已经死了,他留下了很多我都还没有机会了解的秘密,留下了一件我让我怎样都无法去完成的事情,所以我就离开了。 我离开尘外境的时候,没有和沈默打招呼,我想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甚至以后都别再见了。 师父要让我们两个去做的那最后一件事,对我与沈默来说是最残忍的要求,我很多年都未曾明白师父为何一定要作出那个决定。 难道要得到,就一定需要先失去吗? 这让我很不解。 于是我就再也不去想,我突然觉得尘外境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了,那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竟让我从心底冒出寒意。 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尘外境,开始踏上了属于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可是我却失去了方向,因为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做些什么。 在那段漫无目的的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师父临终前所说的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我的心里很空,我这么多年学过看过那么多的东西,却不知道到底该用来做什么,我迷茫了。 我就那样毫无意义的走了很长时间,我不去关心我走到了哪里,也不关心沿途到听到的看到的,那样的日子我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人在江湖上任意的飘荡。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一个偏僻的地方小镇,那一天似乎是那个地方的某种节日,那些人无论年轻老幼,都在脸上戴了各种不同的面具,他们唱歌跳舞,表达着欢乐的情绪。我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静静的看着他们用不同的面具饰演着不同的角色。 我就那样坐着,很久之后,一个念头突然从我心里闪了出来。 面具戴在人的脸上,别人就不知道你是谁了。没有别人熟悉的相貌,没有别人知道的名字,甚至可以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这似乎是一个能很好掩饰自己本来身份的好方法。 我决定要从迷茫中走出来,于是我开始安静仔细的理清当下面临的情况。 首先,我给自己迷茫的原因找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的身份。鬼隐弟子的身份让我失去了自我。 这是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因为我清楚,很多理由都是可以创造的。 如果我不想再这样继续毫无意义的活着,那就必须有一个新的自己,去选择与鬼隐门徒完全不同的道路。 而最让我迷惑的事情,就是身为鬼隐门徒,到底该去做什么事?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让这个身份继续困扰着我。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鬼隐一脉虽然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百年,可是并不代表已经完全被人遗忘,且不论百年前江湖中人对鬼隐的仇恨,就是百年前那些已经被逐出鬼隐的人,我与他们虽然暂时毫无关联,可是师父的死已经明确告诉我,鬼隐门徒依然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危险。师父一直在寻找的梅饮寒,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 师父用漫长的时间寻找梅饮寒,最后果然找到了。在我的猜测里,师父与梅饮寒曾经交过手,师父在我不知原因的愧疚下故意留手最后被梅饮寒重伤致死。虽然师父是以命换取自己的心安,但他一定清楚梅饮寒绝不会就此对鬼隐罢手,否则他也不会在临死前那么郑重的告诫我与师弟要提防梅饮寒。我虽明白我对师父的了解很有限,可是在武道上,我很清楚师父的修为,纵然是他有意留手,但这世上能将他重伤致死的人绝无仅有!所以梅饮寒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异常可怕的存在! 而师父临死前曾说过,以我与沈默目前的武道修为,就是联手也敌不过梅饮寒。而如今梅饮寒已经现世,虽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但若他真有心继续针对鬼隐,那他将来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以及沈默。 梅饮寒!这个人我虽然还没有见过,可是如今他的名字已经像一根刺一样时刻扎在我的背上,让我不时的感到可怕的危险随时都围绕着我。 所以,要想规避这种危险发生的可能,我必须要彻底掩去我的本来身份,创造出一个新的自己,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新角色。 而我,或许会以这个新身份,找到可以属于我的新生活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于改变自己相貌特征的手段,最直接的就是易容。而这些年来的修习中,我最擅长也最得意的无疑便是易容之术了。 在我的理解中,易容一道分为三个层级,一为移形,二为换神,三为无我。简单来讲,第一层就是最基本的易容术,利用简单的妆容和衣着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也是难度最低的。第二层换神,是利用人皮和其他秘制的特殊面具,加上神态语气以及日常动作的辅助变化成某一个人,这种难度较大,也最不易被人察觉。而最后的无我,则是难度最大的,是前面两种层次的综合,难度在于不但要善于外在的掩饰,更要从内心忘掉本来的自己,将自己彻底变成伪装的对象。 而这三种层次的难度,对我来说已经太容易不过了,因为这将近二十年的经历修习,我练习得最多的就是易容之法了,我还能用特殊的功法改变自己身体的形态。记得有一次我易容成一个六十多岁的流浪老妇人,跟着师父和师弟三天时间都未曾被发现。于是对于我在易容术上的造诣,师父也曾赞誉“更胜脱胎换骨”。 我不清楚我的武功到底有多好,但是对于易容一道,我有着绝对的自信。 江湖上有许多易容的人,他们用得最多的就是人皮面具。可是我认为那太恶心了,试想一下,一张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脸皮贴在自己的脸上,那种感觉会让你感到很舒服吗?所以我曾尝试过用其他很多方法去造出能替代人皮的面具,最后成功了。 于是我在那个小镇上,用最普通的衣物和特殊的方法,让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身形瘦削的我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我很满意,因为铜镜里的那个“我”,已经与本来的我是完全不同的神态样貌和身形,那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世上,绝没有人会认识铜镜里的那个“我”。因为那是一个完全崭新的“生命”。 鬼隐一脉最后的两个门徒之一,萧易,从此在那个小镇里消失。 【番外篇到此暂时结束,有关策命师的详细起源,将在以后逐渐以正章故事写出】 第1章 半个杀手 路小飞端着一个“金盆”,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 “金盆”并非真的金子做成的盆,不过就是一个纯铜打造的洗脸盆而已。 这个盆之所以会被叫成金盆,是因为这里马上要举行一项仪式,这项仪式在江湖上有个说法,称作“金盆洗手”。出于人们对这个仪式的重要性和尊重,这个铜做的盆才会被称为“金盆”。 “金盆洗手”这项仪式,通俗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在决定从某一个行当中抽身退出后,邀请亲朋好友相聚一堂,以清水净手,将这个决定告知别人的一种行为。这种事情出现较多的是在有江湖背景的人身上,而且这个人一定在江湖道上有足够的地位和身份。金盆洗手之后,从此不问江湖,前尘恩怨,俱付烟消。 而马上将会进行金盆洗手的主角,就是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声名的人——常州铁剑大侠李远松。 在江湖武林道上,说起常州铁剑李远松,很少有人不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据说李远松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凭一口铁剑闯荡江湖数十载,他剑法精妙,生平甚多急公好义行侠仗义之举,因他家住常州,故被人尊称为“常州铁剑大侠”,在中原江湖道上名声响亮。 李远松最近一次行走江湖是三个月前,他与好友霍震东联手铲除了为祸江湖多年的“花盗”花无忌。花无忌不但生性渔色以采花为乐;而且又轻功超绝来去无踪,时常出入富贵人家盗取财宝,数年来祸害无辜女子上百人,盗取钱财宝物不计其数,让人闻名色变。这些年来他在江湖上臭名远扬,武林中一众正道中人曾多次对他进行抓捕,可花无忌凭借着他那一身超绝的轻功,硬是没能让人将他捉拿。不曾想三个月前竟被铁剑李远松与霍震东联手击杀,江湖中人无不拍手称快。 就在李远松再度扬名江湖之时,这位铁剑大侠却在半月前发出一个消息:他要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无数人都为之惊异,都说李远松如今不过四十几岁的年纪,正值精力充沛且侠名正盛的时候,乃是武林正道的榜样,这个时候选择退出江湖归于平凡,实在是正道武林的一大损失,令人不禁感慨唏嘘。也有人在叹息之后说,李远松是一个聪明人,懂得如何进退,毕竟在江湖上闯荡的人,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赢家,与其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倒不如急流勇退,保着一世清名也算功德圆满。 而今日,三月初八这天,就是铁剑李远松金盆洗手的好日子。 李远松金盆洗手的地方,就是在他的家中。 他的家虽不算富豪,但常州人都知道李远松有一个很会做生意赚钱的夫人,所以他的家境也算殷实。他父母已故,膝下无子,家中仆从十数人,人们都私下里说铁剑大侠现在封剑退隐,就能安心顾家生儿育女,这日子倒也清净安逸。 此刻李宅大院之内人声鼎沸闹热非常,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院中早已摆下了十几桌酒菜招待,这些人中有李远松的好友亲朋,也有曾经的江湖故人,都在这一天赶来见证观礼。 路小飞端着那盆清水,安静的站在李宅内堂门边,只等着时辰一到,他就端着“金盆”出去,让那位铁剑大侠完成退隐仪式。 李宅非常闹热,人们在宅子里进进出出,但都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端着盆的普通下人。 因为那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下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别人注意的地方。 这个下人当然就是路小飞。他是在半个月前被雇到李家当下人的。因为在李远松决定退出江湖的消息传出后,他的夫人担心那一天会很忙碌,家中人手不够,于是建议再找两个人来家中帮忙做事。对于家中之事,多年来一向都是李远松那位十分能干的夫人在主持,他一向都对这个心细如发的夫人很放心,所以就应允了,毕竟以他的家境,再雇几个下人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所以,路小飞很“巧”又很顺理成章的成了李家的下人。 在李宅,路小飞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做阿五,而且还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阿五。 可是没人知道在此之前,路小飞其实并不是一个下人,他也没有瘸腿,他有另外一个身份和职业,那就是——杀手。 杀手,一种古老而又被人憎恨的职业,他们存在于黑暗中,收取报酬替人杀人,不问缘由,拿命换钱见不得光。古往今来就是最低下的职业,却也是最让人恐惧的职业。 这个职业与世上其他行业一样,源生于人们的需求,特别是江湖上。有人曾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而有些麻烦是要命的,这种要命的麻烦历史上有很多例子,所以“杀手”“刺客”这种职业才会存在,并且将来也不会消失。 人生于世,没有谁能一直过得顺风顺水,总会遇到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烦。在江湖上,如果有些麻烦是你自己无法去解决的,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价钱,就可以找人替你去解决,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有麻烦就会出现解决麻烦的人,这种人就是这种需求下衍生出来的存在,虽然只能存在于黑暗里,但存在即合理,他们也是属于这个江湖的一部分。 杀手这个名字一向与死亡紧密相连,是故让人觉得可怕。可是这个职业并不光彩也不威风,而且本身也是世上最危险的职业。江湖上杀手有很多,可是每一年死去的杀手也很多,但没有谁会去在意杀手的死活,对于那些雇主而言,他们所雇的杀手能不能成功的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杀手的价格都不同,这取决于杀手的个人能力和在杀手行当中的业绩表现以及目标的难度而定。 一个厉害的杀手,不光要具备高深的武功修为,还要有头脑,有智慧,要有适应任何环境的忍耐力,有一必杀的果断,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任何个人感情。一个杀手如果失手一次,那他就永远的失去了这个饭碗。 但并非每一个杀手都是因为喜欢杀人才去做杀手。路小飞就是这样,他虽然是杀手,可是他其实并不喜欢杀人。 一个不喜欢杀人的人,又为何会去做杀手? 可是现在他出现在李宅,就是为了杀人。 他要杀谁? 路小飞要暗杀的人就是常州铁剑。 李远松是江湖大侠,数十年来受人尊敬,为何会有人要请杀手杀他? 按照常理这也并不难理解。江湖闯荡的人,特别是像李远松这样的大侠,生平行侠仗义,自然会得罪很多人,那些人憎恨他,与他有仇怨,明面上又斗不过他,所以就只有出阴招。但既然是有人要买他的性命,那这中间的仇怨可就非同一般了。 那到底是谁要常州铁剑李远松的命? 这些问题,路小飞一点也不关心。因为他是杀手,只管杀人,其他的事一概不问,因为这也是杀手最基本的原则。 路小飞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能不能顺利的杀掉李远松完成任务。他心里很清楚,这趟活并不容易,毕竟目标可是以剑法名扬江湖数十年的铁剑大侠。 李远松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崇真剑派是江湖上除中原出云山剑宗外第二大剑派,这门派本源虽是道门,但却以剑技名扬天下,在西南武林中势力雄厚,弟子遍布江湖,声威如日中天。现任剑派之主吕怀尘有“道剑开阳问玄真,青云扶摇九重天”的超绝之称,江湖传说他道剑双修,修为已至天人合一之境,那可是武林中名号响当当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而李远松就是崇真剑派门下的俗家记名弟子。他虽然十七岁才进入崇真剑派学剑,可是天赋颇高,他的传剑之师乃崇真掌教吕怀尘的首座大弟子齐华阳。说起齐华阳,武林中人谁人不尊称一声“华阳真人”?他十几岁入崇真,拜入吕怀尘门下,他剑道天赋超凡,三十几岁便已名扬天下,是公认的冠绝天下道门的第二高人,声名更是直追其师吕怀尘。李远松在齐华阳门下学剑十年,下山后凭一口铁剑开始游侠江湖,闯出了“常州铁剑”的盛名,他对敌无数鲜有败绩,死在他剑下的奸宄之人也不少。 所以,要杀李远松,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杀手可不会光明正大的与目标对决,杀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择手段完成任务。 路小飞在杀手界并不是一个出名的杀手,他也不是一个喜欢随便杀人的杀手,但他今天既然站在了这里,他就一定要完成任务——杀死李远松。 凭武功硬斗,路小飞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李远松的对手。并且今天到场的观礼者大多数都是江湖道上的人,不少人在武林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佼佼者,他们都是李远松的亲朋好友,其中与李远松一起捕杀花无忌的霍震东今日也在。所以说要在李远松的家中将他杀死,这个难度可想而知。可是路小飞并不害怕或者畏惧,否则他也不会接手这个任务。 “杀人,有时候很困难,可是有时候也很简单。关键就是要看怎么去杀而已。” 路小飞心里将这句话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同时会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这句话就是那个人曾对他说的。 那个“他”,就是路小飞的中间人。 所以,这次任务,也是“他”交给路小飞的。 如今路小飞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只等时间。 他提前半个月潜入李家,就是为了部署这次暗杀的计划,如今时机已经到了。 路小飞虽然不是一个出名的杀手,但是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冷静,隐忍,以及忍耐性,他都具备,所以他是一个很合格的杀手。 路小飞安静的站在角落,端着铜盆的双手一动也不曾动过。 他眼睛虽然低垂着,但是注意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那正在院中与人热情交谈的李远松,那个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一直都保养得很好的男人。 李远松身形高瘦,举止文雅仪表不凡,下巴留着短须,穿一身朴素的青衫,的确有谦谦君子的风范。此刻他正与别人谈笑正欢。而站在他旁边的一位体型魁梧的中年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道粗眉如刀,双目炯炯有神,正是李远松的好友霍震东。 他的一双手掌比普通人的手掌要宽厚一倍多,十指关节突出,手背上更是布满厚厚的老茧。 霍震东在江湖上以他祖传“奔雷拳”扬名,一对拳头的功力十分精湛,有开碑裂石之威,其人性格爽朗耿直,生平最好打抱不平,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 曾令江湖中人闻名头痛的“花盗”花无忌,就是李远松与霍震东联手铲除。 今天是李远松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大日子,作为与他交情最深的朋友,霍震东自然是要在场的。 路小飞冷眼旁观,心中对这院中的情况已经了若指掌。今天当场的人不算少,基本都是江湖中人,可若要论及武功修为,这些人中虽不乏好手,但仍要以李霍二人为高。路小飞的心神依旧在李远松身上,后者的一举一动都不曾逃过他的注意。 随着李远松不断的在院中来回走动与人招呼谈笑,路小飞双目余光也随之移动。忽然,他心神微微一动,忍不住抬头。 因为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一个看年纪不过才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 那个人先前似乎并未出现在这院中,因为从一开始路小飞就没有看到过那个人。 路小飞是一个谨慎的杀手,对于未知的人事他都得小心评估。作为一个杀手,如果不能准确的掌握自身所处环境的变化并立即做出相应的应对措施的话,那可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一些细微的问题,往往会引起致命的后果。 所以路小飞不由暗暗将那个“突然”出现的人仔细观察了起来。 那个人并不在院中人群闹热处,而是一个人在一处院角里,此刻他正倚靠在一根院柱上,一手提着一只茶壶,一手端着一个茶杯,正自斟自饮。他双目四处飘荡不知在看些什么,竟对眼前那些美酒佳肴视而不见。 路小飞心里一动,这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斟自饮喝茶的年轻人穿着一袭宽大的灰白色道袍样式的衣服,头顶用两条与衣同色的及腰飘带挽了一个道髻,背后背着一口暗赤色的剑匣。 这人虽是男儿,可那相貌却是生得异常的俊秀,说是“男生女相”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对细长的眉,好似剑锋,却有蓬勃英气隐酝其中将发未发,那额心更有一道暗金色印记若隐若现,配以那一身衣装,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散出尘之感。 路小飞见过很多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许多漂亮的女人,可是此刻院中独处的那个道士,竟然有一张许多女人都不及的长相。 路小飞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因为他曾一直刻意去注意的一件事,终于出现了。 那个长相可以用“俊美”形容的年轻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道门中人。 如今,能够出现在李远松家中的道门中人,就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青城崇真一派。 在看到那个年轻的道士之前,路小飞心里就暗自狐疑,李远松师出崇真剑派,这些年来也闯出了名号,并且声名远扬,可以说也为崇真派挣了脸面。如今师门弟子要退出江湖,崇真剑派竟然没有派人前来观礼,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但是现在,那个年轻的道士突然出现,让路小飞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因为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个道士不光是长得好看,而且武功修为更是不可小觑,青城崇真派不光是剑技超凡,他们的历传内家功夫“开阳心法”更是武林绝学,那年轻道士额心浮现的那道暗金色印记,显然便是内功已有大成的迹象。 倘若他真是崇真之人,那今日的暗杀任务,可就多了一些不可估算的变故了。 可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路小飞收回心神,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李远松身上。对于那个道士,眼下只能静观其变。 李远松也发现了那个年轻的道士。 他眉头皱了一皱,然后朝那道士走了过去。 他身边的人自然也将目光顺着他移去,所以现在院中很多人也都看到了那个年轻好看的道士。 他们都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么会有一个男子会生得如此俊秀? 那道士看着李远松走近,微微一笑。 李远松上下仔细的打量着道士,他显然对道士的衣着并不陌生,但同时他对道士却很陌生。于是他抱拳,很礼貌地对道士说道:“敢问这位道长光临寒舍,我们可曾相识?” 年轻道士微笑摇头,他依旧是倚靠在柱子上,手中茶壶茶杯也不放下,回答道:“李大侠名震江湖,我自然是早就听闻过的。可是我们并不相识。” 他人长得英气俊秀,声音竟也是清脆悦耳。 李远松目光在道士背后的剑匣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再次抱拳道:“那请教道长在何处清修,道号如何称呼呢?” 小道士这时才站直了身子,顺便也放下了茶壶杯子,然后摆了摆手,笑道:“李大侠不必多礼。小道今日来此,是奉师门之命,特意来为李大侠祝贺的。” “啊!” 李远松闻言,神情一动,立刻上前一步,神色谨慎地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是从青城山而来?” 小道士依然面带微笑,道:“青城崇真叶素真,见过李大侠。” 第2章 一个道士 此话一出,在场大多数人都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声。 “叶素真?”李远松更是神情大变,却是又惊又喜。他连忙道:“你就是叶素真?吕掌教的关门弟子叶素真?” 路小飞虽然站得很远,可是他耳力敏锐,“叶素真”三个字从那个年轻道士嘴里吐出来时,他听在耳朵里,却在心里炸开了一声惊雷。 道士面对李远松的惊异之色并不意外,他说道:“我就是叶素真,也的确是吕掌教最后一名弟子。” 李远松闻言,神情再变,只见他立刻躬身施礼,正色说道:“崇真门下俗家弟子李远松,见过师叔!” 院中众人见此,无不震惊于色。 名动江湖的常州铁剑,竟然会叫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小道士为“师叔”?! 却见叶素真轻步上前,伸手扶住了李远松,说道:“李大侠多礼了。辈分之称不过是师门规矩而已,如今我又不是在青城山,李大侠大不必如此拘礼。若论江湖规矩,我不过就是一个后生晚辈罢了。” 李远松肃然正色道:“李某一身艺业出自崇真,如今虽然离开师门多年,可却从不曾有一日忘记自己乃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崇真齐真人是我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吕掌教更是我毕生尊崇的师尊。作为吕掌教的关门弟子,那便是我李远松的师叔,这份礼数,李远松是万万不可不遵的。” 院中众人虽惊讶于叶素真的来历,可是心中大多都清楚:李远松是崇真齐华阳的记名弟子,崇真掌教吕怀尘是齐华阳的师父,而叶素真虽然年纪轻轻,可是身为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他在崇真的辈分就极高,按照崇真剑派的规矩,叶素真与齐华阳同辈,所以李远松确实应该叫他一声师叔。 却见叶素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其实不瞒李大侠,我是最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在青城山的时候,他们整天见着我就是师叔小师叔的叫,叫得我好像硬生生老了几十岁一样,让人心里别扭。这次下山,难得自由清静几日。再说李大侠如今侠名远扬,就是齐师兄最近也时常提起,我心中也很是钦佩。况且这里与青城山相隔千里,所以李大侠就不必拘礼了。” 李远松却还是一脸肃然,恭敬的说道:“师叔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心性却如此豁达清远,果然少年英杰不同凡响,难怪吕掌教会将你收为关门弟子。师叔今日驾临寒舍,李某心潮激动,只是没及时相迎,还望师叔海涵。李某虽离开崇真多年,可是却始终谨记尊师重道之理,李大侠三个字,师叔切不可再叫,否则我心难安啊。” 这一番话,恭敬中带着客套,让叶素真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微微一叹,道:“之前就时常听齐师兄说,李大侠在崇真的时候,除了剑道天赋很高之外,就是最重礼数,凡事都不肯逾规越矩半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既然李大侠坚持,那我就只有妄称你一声‘师侄’了。” 李远松躬身道:“师叔理当如此。” 叶素真淡然一笑,摊手道:“我就和你差远了,在青城山,他们都经常摇头说我是最没规矩的人,连师兄也经常说我根本不是一个做别人师长辈的料。如今见师侄还能谨守初心,的确让我好生佩服。” “师叔言重了,李某好生汗颜。”李远松顿了顿,续道:“敢问师叔,齐真人可还安好?李某自离开崇真之后,一直受俗事所困,二十年来都不曾再去拜会师门,实在心中惭愧。” 说完之后,他重重的长叹一声。 叶素真却并不在意,说道:“齐师兄这些年修身养性,一切都很安好。我下山之前,师父已经将掌教之位传与师兄,如今他已经是崇真剑派新任掌教了。” 此言一出,院中众多江湖中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崇真派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所以许多内幕消息外界也不得而知,如今崇真掌教已经易主的这个消息从叶素真口中说出,那自然是不假了。 不过据说吕怀尘虽然已经年近古稀之年,但是道剑修为超绝,身体精神更堪比壮年,在他执掌崇真四十年的时间里,让崇真派名动天下,如今更与武林黑白两大派之“春秋阁”和“剑宗”并驾齐驱,隐有中原江湖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却悄然将掌教之位传与首座大弟子齐华阳,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是外人所能得知,但这个消息也足以令江湖震动了。 李远松听到这句话,也是不由神色一变,道:“原来齐真人已经是新的崇真掌教了,李某虽然久走江湖,竟然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真是惭愧。如此重大之事,理该是我前往青城祝贺。不曾想竟然会让师叔来常州与我道贺,李某当真惶恐不安。” 叶素真摇头道:“李大侠……呃……师侄言重了,这件事如今江湖上所知的人也是极少,也是因为师父和师兄不想太过麻烦,所以故不曾与外界声张,这个可怪不得师侄的。”他生来随性,“师侄”二字从他嘴里说出当真很是别扭。但看李远松那般坚持,叶素真也只有尊重了。他接道:“师侄要退出江湖的消息传到崇真,师兄也颇感意外,不过他也说师侄二十多年在江湖上以崇真剑技侠名远扬,也算是不曾忘记曾经拜师修剑的初心。如今更是选择急流勇退,这份觉悟更非寻常,所以才派我前来道喜观礼,也不枉师兄与你师徒一场。”叶素真一边说,一边从身上取出一个尺许长短精致的幽黑木盒,递到李远松面前,说道:“这盒子里有十二颗崇真精炼的上品丹药,是师兄亲手挑选,作为给师侄的道贺之礼。” 李远松神色诚惶诚恐,再度躬身颤声道:“如此重礼,李某愧不敢受……” 叶素真微笑道:“长者相赐不可推辞,师侄请收下吧。” 院中众人都暗自羡慕不已,崇真派数十年来虽以剑技为世人所知,但它本源却是出自道家,所以门下弟子习剑修道之余自然会炼丹制药。那盒子里的丹药就算没有传说中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但至少也是有能让习武之人提升自身修为的灵丹妙药。这样的丹药价值非同一般,可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得到的东西。 崇真派能派叶素真带着如此厚重之礼前来李家,显然是已经十分认可李远松这个曾经的记名弟子了。 李远松面色惶恐中又带着惊喜,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有些话是需要适可而止的,现在倘若一味的客套拒绝,只怕会让别人觉得有虚伪做作之嫌。所以当叶素真说出那句话后,他就不再推却,依旧是恭敬的上前一步,弯腰谨慎的双手接过那盒子,然后大声说道:“青城崇真俗家弟子李远松,叩谢师恩!”言罢竟是双眼泪光闪动,显然内心激动非常。 叶素真依旧一脸淡淡的微笑。 院中众人都不由发出一阵欢呼。在他们眼中,李远松此刻算是大大的挣足了面子,就算马上就要退出江湖了,也会有机会再次名扬武林。 李远松身边的霍震东也是一脸兴奋,他拍了拍前者肩膀,说道:“李兄,叶小真人不辞辛苦千里而来,想必崇真剑派的各位前辈对你也是十分认可厚爱。李兄这么多年行走江湖,抱打不平行侠仗义,德行无愧于‘大侠’二字。所以才会深受大家尊崇。霍某有幸与你相交多年,也算此生无憾了。”他虽然年纪比李远松小几岁,但与崇真却无关系,为了以示尊敬,所以才称叶素真为“叶小真人”。 李远松心里尽管也甚为欢喜,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他摇头说道:“霍兄弟言重了。李某行走江湖多年,是先得于师门的教导,后受益于诸位同道的扶持帮衬,所以才有如今的全身而退。不论是师门的传教之恩,还是大家的相护之情,远松都将铭感五内,永不相忘。” 霍震东笑道:“今日在场众位都是李兄的亲朋好友,自然是无需客套的。”他望向叶素真,含笑道:“青城崇真之名我等早已如雷贯耳,吕老真人更是武林传奇,可惜我等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真容,实乃生平憾事。不过今日我等竟能见到被誉为崇真百年不遇的道门天才剑修叶素真叶小真人,也算不虚此行了。”说完双手抱拳,朝叶素真躬身行礼。 叶素真的眼睛在霍震东的双手上停了一停,随即拱手回礼道:“若是猜的不错,这位便是霍震东霍大侠了吧?小道不过就是一个初次下山的后生晚辈,岂敢当得霍大侠如此赞誉?霍大侠礼重了!” 霍震东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连忙道:“叶小真人初出青城山,竟然认得霍某?” 那叶素真洒然一笑,道:“小道虽不曾游走江湖,但在青城山也时常翻阅江湖典故轶事,听得各位师兄师弟论及江湖中的人事。至于霍大侠小道今日也是初见,可是霍大侠的奔雷拳名震武林,小道只看霍大侠一双手,便可猜到七八分了。再有便是江湖中都知道霍大侠是李师侄的至交好友,时常结伴游侠江湖,今日李师侄要退出江湖,这样的大事,想来霍大侠自然不会缺席。故此小道才斗胆妄称霍大侠名讳,所幸没有闹出笑话,还望霍大侠不要见怪才好。” 霍震东心中一动,暗想这年轻道士好犀利的眼神!只从观察对方的形象特征就能马上凭着听闻过的一些内容便可立即确认对方的大概身份,这种老道细腻的心思却出自一个不过年仅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看来这个不曾行走江湖却早已名传江湖的叶素真果然有些来头。 三年前,崇真掌教吕怀尘七十大寿,武林中与崇真剑派有往来的各大门派掌门人都前往青城山祝寿,之后便从那些一派之主的人口中传出一个消息,说是见到了一个吕掌教的关门弟子,此人天赋异禀堪称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已有吕怀尘七八分真传,其修为更有超过吕怀尘首座大弟子齐华阳的势头,堪称天下道门百年难遇的一代奇才。这个消息一经传说,江湖中人无不对此人心生好奇,可惜崇真剑派掌教的那个关门弟子尚未踏出过青城山一步,所以人们只能想象猜测,却无人得识真容。 那个吕怀尘的关门弟子,名叫叶素真。江湖上给他取了一个称呼——崇真之惊叹! 霍震东便不由正色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容貌俊秀至极的年轻道士,再次拱手道:“叶小真人言重了。小真人虽不曾游历江湖,但却心思巧灵见识超人,果然不愧为吕真人的关门弟子,也难怪会被人称为崇真剑派百年难遇的天才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恭谨客气,旁人虽不觉得有异,可是那叶素真本就生性随性,向来不喜逢迎客套,所以听到这番话,心里难免有些颇不自在。 可是就算如何不喜这些逢迎的场合,但那些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叶素真自然也懂得不能失礼于人的道理。于是他连忙摆手,苦笑道:“霍大侠切莫再打趣小道了。我不过就是青城山一个小道士罢了。至于那些江湖传言大都夸大其词,都是江湖同道抬举崇真剑派和家师的客气话,哪里能当真?那些话我听过,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是尴尬和匪夷所思。”他一面颇为尴尬的苦笑,一面习惯性的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众人之前也曾听闻那个江湖传言,只是今日见到真人,虽然惊艳于叶素真的不凡皮相,可是到底身怀多少修为,却是未能看出深浅来。不过看到叶素真性格随性率真,竟被他这番话说得引起一片笑声来。 霍震东也是哈哈笑道:“叶小真人太谦虚了。所谓高人门下无虚士,吕老真人何等神仙,他既然能收你为最后一名弟子,那肯定有着独特的眼光,假以时日,叶小真人必会名动天下,造福门楣。” 叶素真似乎并无继续客套下去的意思,他略一拱手,道:“多谢霍大侠赞许。”再而转向李远松,道:“眼下时辰将至,李师侄可不能错过良辰吉时,还请快些过去准备吧。” 李远松连忙道:“那便请师叔前往中堂上座,好让远松敬以后辈之礼。”说完深深一躬。 叶素真神色一变,双手急摇,忙道:“李大侠不必如此。我遵循师门才叫你师侄,是敬你遵师重礼之道。倘若抛下这些门规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况且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繁杂俗礼的麻烦,所以还望师侄不要为难,我就在这里喝两杯茶挺好。” 李远松眉头一皱,急道:“这如何使得?师叔在此,却不能敬以上座之礼,若是不知内情的外人得知,岂不是要骂我李远松不懂礼数规矩乱了辈分?” 叶素真心意已决,道:“师侄切莫多心,是我叶素真不能受此大礼,与师侄无关,在场各位都是见证。”他上前一步,俊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接着对李远松说道:“不瞒师侄,我在青城山委实受够那些繁文缛节,好不容易下山可以自在一回,还望师侄通融通融。” 李远松见他态度坚决,自然也不好再过强求,此刻见叶素真搬出了台阶,他也顺意而为。于是他轻声一叹,道:“既然师叔坚持,远松只有遵从了。不过远松有一事相求,还望师叔应承。”说完又是躬身一礼。 叶素真抬手将他扶起,只得硬着头皮道:“师侄请说,力所能及,我定不推辞。” 李远松大喜,道:“待今日事了,师叔一定要在寒舍多住几日,好让远松一尽地主之谊。” 叶素真淡然笑道:“多住几天倒是不敢叨扰,不过待你此间事了,师兄尚有几句话要我代为转达。” “啊?”李远松神情之间有几分惊讶,不过马上恢复欢喜之色,道:“这也很好。那师叔就先请稍等,请恕远松失陪了。”言罢深深一躬。 叶素真连忙道:“师侄自去便是。” 李远松便自行离开往内堂而去。院中包括霍震东在内的众人大半心思虽还留在叶素真身上,但今日的主角毕竟仍是李远松,于是也随着李远松往内堂聚拢,叶素真面前顿时空了下来,年轻的道士不由得长吐一口气,神情也轻松不少。 叶素真随便就在身旁找了根凳子坐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将目光投向院中人群热闹处。 第3章 金盆洗命 时已正午。初春三月的阳光微微也有了些温暖。 李远松金盆洗手的时辰就是选在今日的正午时分。 路小飞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过,可是他的神经却在见到那个年轻的道士以后异常绷紧起来。对于这次暗杀任务他早已做好了部署计划,可是那个小道士的突然出现就成了这次计划以外最大的意外变故。 对于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青城山叶素真,路小飞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尽管那个年轻道士从未在江湖上有过任何出名的行举,但他既能成为使武林各大门派掌门都为之惊叹赞许的人,试问谁敢掉以轻心? 李远松与崇真剑派的渊源很深,他如果突然死在了叶素真眼前,年轻的道士岂会善罢甘休? 但任务就是任务,路小飞已无退路。 李远松的娘子姓陈,名兰芝。她年约三十,正是成熟风韵的年纪,她头脑精明又很能干,在常州也颇有名声。此刻陈兰芝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了内堂,一路不停微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作为常州铁剑的贤内助,这个女人为人处事都非常得体。 她虽然衣着相对朴素,也未浓妆艳抹,但落落大方中却自然流露出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风韵,人群中有不少人都在心里暗叹李远松艳福不浅,竟能娶得这等女子为妻。 眼看时辰将至,院中众人大都落座,静等主角登场。 陈兰芝来到李远松面前,含笑说道:“相公,时辰到了。” 李远松轻轻握住女人柔软的手,微笑轻声道:“夫人,这些年为夫经常游走江湖,不曾与你朝夕相对,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而你为了不让我有后顾之忧,费心劳神的操持着这个家,如今才不至家徒四壁,为夫实在感激也心中有愧。不过今日过后,我一定与你长伴左右,以弥补我对你的亏欠。”他言辞真诚,话语间神色亦是一片愧疚。 陈兰芝与他四目相对,艳若桃花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她也反手握住李远松的手,说道:“兰芝自与相公相识之日起,便知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一直是你的梦想,所以这些年也从未阻止你闯荡江湖,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你事事平安就好,所幸上天垂怜,直至今日相公总算完好无缺,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你我本为同命相连,我自当力所能及为你分劳,相公又何必与我客气呢?”她一番话说得软言细语,眉眼之间柔情无限,当真羡煞旁人。 李远松轻声一叹,只轻轻对女人说道:“夫人待我之心,我自会铭记于心。”神色间满是对女人的怜爱之意。 与他二人最近的霍震东这时抚掌笑道:“李兄能娶得如嫂子这般通情达理又精明能干的女子为妻,当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小弟虽感慨李兄的急流勇退,可今日看到你们如此恩爱,心里也为你感到高兴得很。” 陈兰芝一双美目转向霍震东,盈盈一笑,说道:“这些年我相公在外闯荡,幸有霍大哥等诸位的帮衬,小女子万分感激,稍后定要敬霍大哥一杯酒,聊表谢意才好。” 霍震东哈哈笑道:“嫂夫人客气了,我与李兄江湖相交,彼此意气相投视为知己,江湖上的事霍某自当义不容辞全力相助。只是今日以后,李兄就全靠嫂夫人照顾了。” 陈兰芝自然明白霍震东话里有打趣之意,便接道:“霍大哥有令,兰芝自当遵从,不敢有违。”说完看了一眼李远松,眼里水波流转。 李远松也陪笑道:“霍老弟且放心,今后远松虽不能与你再仗剑江湖,但李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霍震东莞尔一笑,道:“小弟的脸皮比手上的老茧都要厚,所以李兄放心,今后少不了要来此叨扰几杯酒喝。” 院中众人都不由附声而笑,气氛一片热闹融洽。 霍震东瞧瞧天色,道:“李兄,我们闲话且将容后,切莫误了你的良辰吉时。” 陈兰芝也附和道:“相公,我们这便开始吧。” 李远松含笑点头。 陈兰芝便立即吩咐家丁开始准备金盆洗手仪式。不消片刻,家丁便在内堂大门外布置好了案台。按照规矩,金盆洗手之前要先祭拜天地和自家先人。于是祭拜所需的生果酒食香烛等也一应俱全的被家丁布置在了案台上。 案台一侧摆着一口三尺长的黑鞘长剑,那便是李远松仗以成名的铁剑了。 一名家丁捧着三柱香走到案台前放下,随后路小飞也跟着走出内堂,将手中那盛满清水的铜盆也放在了案台上,之后路小飞也立即随之退下站得远远的,静静等待。 一切准备妥当,院中这时也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李远松身上。 闯荡江湖二十余年的常州铁剑李远松,今日便要退隐江湖。 李远松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走到了案台前。离他最近的陈兰芝与霍震东都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 李远松神情恭谨的从案台上取了那三柱香,然后自有家丁上前为他点燃。 那三柱香在李远松手中很快的就飘出了青烟,空气中散发出了淡淡的香味。 站在远处的路小飞看着那三柱香,心头顿时紧了一紧。 李远松手持香火,在案台前双膝跪地向天地作叩拜之礼,而后转身再对着内堂跪拜,向李家先人行礼。 而后李远松站起身来,将香火插进了香炉中。家丁随即将案台上的三只酒杯倒满了酒,李远松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一一将酒杯举过头,随后将酒洒在地上,以作诰祭。 大礼完毕,李远松神色略为放松,他转身,然后面对着满院子的同道好友。 李远松深吸一口气,望着院中众人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不禁想起这些年的江湖岁月,有过快意恩仇豁命拼杀,也有月夜举杯痛饮的豪爽,但所谓江湖,终究不过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也是他李远松为之骄傲辉煌的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离不开江湖了,因为他就是一个江湖人。如今他只要将拿剑的手放入面前那盆水中,再与这些人喝一杯告别酒,他就再与江湖没有牵连,连同少年时的江湖梦想,都将在那盆清水中消散。李远松思绪漂浮之间心生感触,内心五味杂陈,竟是沉默了良久。 院中众人都理解这位成名大侠此刻复杂的心情,一时间也都静默下来, 片刻后,李远松轻声长叹,他望着众人道:“今日承蒙各位江湖同道好友不弃相聚于此,李某万分感激。李某二十几岁自青城崇真剑派带剑下山闯荡江湖,至今已有二十余载。这二十几年来,李某历经诸多江湖恩怨,也曾数次血溅五步险乎丧命。但锄强扶弱匡护道义乃我辈江湖武人的本分,这些年李某结交了许多如今日在场诸位这般的同道好友,也同样惹上了不少的仇家,但李某行走江湖所做之事从来都问心无愧,所以李某从未退缩后悔。然承蒙江湖朋友的抬爱,李某虽略有薄名,可我仔细想来却受之有愧,除了凭着一口铁剑做些力所能及义不容辞的事以外,实在没有做过其他惊天动地可以为之骄傲的事迹。所幸这么多年有各位同道的鼎力护持,才有今日李远松全身而退的机会,这份情义,我李远松定当毕生不忘。” 他说话之间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半生都在江湖漂泊,无数过去此时都一一在脑海中闪现而过,但那些难忘的经历马上就要成为过去,李远松神情便不由露出了些许萧索。 人群中有人开口道:“李大侠这二十多年以一口铁剑纵横江湖,救人危难除暴安良,从未以自身利益安危为重,委实乃我辈武林中人之楷模,端的称得上大侠之名。近日来更将恶名昭彰为害江湖的花盗花无忌铲除,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急流勇退,实在是江湖一大损失,不禁让我等众人感慨万千。”那是说完,院中众人也不由跟着轻声叹息附和,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李远松见此,心下颇感激动。他轻轻摇头道:“花无忌多年危害江湖,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李某既然身在江湖,为民除害便是本份不值一提。况且此事更有霍震东霍兄弟的拼力相助,并非我一人之功。” 一旁的霍震东闻言接道:“若非李兄你早有计划决断,否则以那花无忌的奸诈狡猾,要想除掉他也是极难。所以此事头功定然非你莫属,我不过只是从旁协助而已。” 李远松叹道:“如今花盗已除,李某便也算多了一些慰藉。这些年来我虽无愧于心,可也时常如履薄冰,近年来更感力不从心,铲除花无忌一战更让我感到了疲惫。仗剑江湖虽是我毕生所追求,可见多了太多恩怨情仇,让我明白除了江湖以外,我余下的人生还有其它更为重要的事情,所以细思良久,才决定于今日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退出江湖。今日之后,李某只求长伴爱妻平静度日,再不过问江湖是非。” 李远松环顾院中众人,神情颇为凝重。他上前一步,取下那口铁剑握在手中,他手指轻轻抚过剑鞘,眼里充满了不舍。这口剑与他相伴多年,在那些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江湖岁月里,这口铁剑就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和倚靠,如今就要将它永远尘封,李远松心中隐隐一痛,就如同与一个以命相交的朋友永别一样。 李远松双手捧剑面对众人,正色说道:“现在,我李远松便正式传告江湖:金盆洗手封剑归隐,江湖前尘恩怨,就此俱付烟消。还望今日在场诸位同道,俱为见证!”言罢便朝众人深深一躬。 随即便有家丁捧着一方长形木盒上前。那盒子长度与铁剑相同,有盖带锁,显然就是要将铁剑封在那木盒中。 果然,就见李远松略一迟疑,显然是心中恋恋不舍。但他马上调整神情,郑重地将那口陪伴多年的铁剑放进了木盒中,最后亲自盖上了盖子,同时将锁锁上。 随后那家丁恭谨地捧着盒子退了出去。 铁剑既封,李远松再不耽搁,他卷起双袖,将双手放入了案台上铜盆内的清水中。他洗手的动作与平时梳洗时并无不同,可内心的感触却是一言难尽。 洗手不过就是一种形式,所以李远松很快就抽出了双手,随后拿起布巾净手。这些事情做完,就意味着今天金盆洗手的仪式便正式完成,“常州铁剑”便永远成为了过去。 院中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李远松身上,一直等着他完成洗手仪式,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以表尊重。 而远处的路小飞亲眼看到李远松洗完手后,紧绷的心略略松了一松。 随后,李远松亲自倒满了一杯酒,对众人说道:“今日各位不辞辛劳来此相聚,足令寒舍生辉。李某有幸与各位相识于江湖,今日也与大家相别于江湖,也总算有始有终。还是那句话,各位同道曾经的相护之情,李某毕生不忘。只是今日之后,我与各位再不能江湖同行,还望各自珍重,青山萍水,有缘再见。” 他语气忽然一噎,显是内心颇为激动。随后他强作笑容,举起酒杯接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各位切勿见笑。请大家与我共饮此杯,以谢江湖之情。” 院中早有家丁在酒桌上倒了酒,李远松此话即出,院中众人便各自就近取了酒杯。 那离人群颇远的年轻道士,却依旧拿着一杯茶。 这时有人开口说道:“李大侠为江湖付出甚多,武林同道都不会忘记,这一杯酒,也是我们大家敬李大侠的。今日以后,李大侠虽远离江湖,但我们还想喝您孩子的满月酒呢。”这话说完,院中顿时爆出一阵笑声,却也把先时沉默的气氛冲散了。 李远松闻言,脸上便不由微微一红。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兰芝,后者脸色羞涩,已经低下了头。 李远松口中干咳了两声化解尴尬,随后大笑道:“李某也想早些完成这个心愿,到时自然不会忘记邀请大家前来相聚。”顿了一顿,再次举杯道:“这杯酒,李某就先干为敬了。” 他正要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那旁边的霍震东却突然上前说道:“李兄且慢!” 李远松颇感意外,顿时放下酒杯,问道:“霍老弟,你有话说吗?” 霍震东神情却一片凝重,看了一眼那杯中的酒,说道:“李兄请慢喝酒,小弟正有话说。” 院中众人也都顿时静了一静,目光望向霍震东。 李远松微笑道:“霍老弟有话直说便是。” 霍震东望了望院中众人,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李兄,这些年你在江湖上闯荡,行侠仗义为世人所知,但也结下了不少的仇家。今日你封剑退隐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如今这里高朋满座,都是彼此熟悉的人,这点并无可疑之处。但小弟觉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要小心谨慎,只怕有那些江湖宵小之辈,趁机来找你晦气。” 此言一出,众人虽觉得霍震东言语中有些生硬,但细想之下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无人出言反驳他。 李远松闻言,脸色虽未见异常,但双眉却还是不由微微一皱。他双眼环顾院中,开口道:“霍老弟,今天在场的都是我的故交亲朋,并无其他陌生人来此。我李远松半生坦荡无愧无悔,何惧那些牛鬼蛇神?若真有人借机前来寻衅滋事,李某一人接下便是。” 霍震东道:“若是光明正大,李兄自然能够应付。就只怕那些阴险下作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他说话间便随手取出一根银针,接道:“所以请李兄恕我自作主张,要亲自试试这杯酒了。” 李远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霍老弟,难得你今日如此心思细腻,又这般为我作想,李某岂会怪罪于你?”说罢便将那杯酒端着,送到霍震东面前。 霍震东见李远松如此果断,神色略有踌躇。但他看到李远松的眼中充满了信任的神色时,便不再多言,伸手将银针放入了酒中。 银针试毒,本就是江湖上惯用的一种手段。 所有人都望着霍震东。 不多时,霍震东取出银针,众人仔细一看,顿时放松了神情。 那根银针并没有任何变化,那杯酒没有问题。 霍震东神色也随之缓和,李远松看着眼前这个生平好友,开口一笑,道:“霍老弟,这下你大可放心了吧?” 霍震东仿佛如释重负,笑着说道:“李兄,你我江湖相识二十余载,彼此视为生平知己,情谊早已不是一般朋友所能及。今日你封剑退隐,我心中虽不舍,但总归是为你高兴的。以后我与李兄走的就不是同一条路了,所以在这最后相伴的时间里,我不希望李兄出任何的意外,这一点还望李兄理解。” 李远松大笑着拍了拍霍震东的肩膀,道:“你我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生死,其他自然无需多说。且待我们共饮此杯以后,再与你大醉一场。” “小弟自当奉陪。”霍震东也随手拿起一杯酒,笑道。 那陈兰芝看着他两人惺惺相惜,便不由开口道:“看你二人如此情深义重,倒是让我在这里喝了满口的醋呢。”说完忍不住掩口笑出声来。 霍震东道:“嫂子且放心,以后你便是赶李兄走,他也走不了啦。” 李远松脸色又一阵发红,只得陪笑不语。 霍震东这才转身,对众人道:“各位,我们便一起举杯,恭贺李大侠功成身退,来日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李远松举杯向众人道:“多谢各位,干!”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院中众人也随之同饮。 年轻的道士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不喝酒,只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他在心中暗想:这李远松有如此交游,又深得人心,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李远松这时拉着霍震东道:“霍老弟,今日你我可得尽兴,谁也不许先吐。” 霍震东笑道:“我武功虽不及你,但论酒量,我可从来不含糊呢。” 李远松再倒了一杯酒,道:“且让我先与大家喝几杯,然后再与你一决高下。” “如此甚好。”霍震东含笑点头。 陈兰芝便吩咐家丁开始给客人上菜倒酒,李家院子内一片闹热景象。 远处的路小飞看着李远松的身影,心跳开始加速。 李远松与霍震东相伴,这时已经陪着客人喝了第四杯酒。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顿足道:“真是该死,我竟然把师叔给忘了,真是大不敬。”他立刻再将酒杯倒满,就向年轻道士走去。 年轻的道士一看,心头一叹,暗自说了一声,又来了。 可是他看到李远松刚走出不过几步,就突然顿住了身体,仿佛突然间僵硬了一般,脸色随之陡变。 随后,李远松满脸露出痛苦之色,手中酒杯也落地而碎。就见他猛地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嘴里痛苦的吼了一声。 他的声音变得沉闷,随即猛然双目瞳孔收缩,口鼻耳眼同时渗出了血水。 乌黑色的血! 变故骤生,众人都惊呆了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初次下山游历的年轻道士神色大变,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惊让他顿时愣在当场。 霍震东大惊失色,他抓住李远松的手,急声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远松的脸皮这时已经变得和他脸上的血一样乌黑,他惊恐又痛苦万分,他忽然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的指向了霍震东,张大了嘴巴,说道:“你……” 可是他就只说出这一个字,就猛然喷出一口乌血,那血水喷了霍震东一头一脸,竟将“奔雷拳”霍震东惊在当场。 李远松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五官扭曲变形,眼里已经没有光彩,竟是命丧当场! 那陈兰芝如遭雷击,她手足无措,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大叫。 霍震东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低头看着李远松,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突然觉得双眼一黑,一阵剧烈的痛楚猛然间从他的丹田处爆发,然后无法形容的痛楚顺着周身血脉乱窜,他的奇经八脉顿时仿佛炸裂了一般。 众人正惊恐万分时,就看到霍震东惨叫一声,他张大嘴巴双眼暴突,疯狂的用双手撕抓着自己的胸膛,直将胸膛连着衣服抓得碎裂皮肉翻卷,仿佛他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他的心脏一般。 但不过转眼间,霍震东就猛然顿住动作,整个人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同样乌黑色的血迹自他的口鼻中渗出,脸上布满着无比恐怖的神情,他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就断了气。 不过片刻之间,名动江湖的“常州铁剑”李远松、“奔雷拳”霍震东竟然同时毙命! 院中众人被这始料未及的恐怖变故震惊得个个面色如纸,尽管他们都是江湖中人,可是这变故实在发生得太过离奇诡异,谁都没有料到,也没有谁能料到。 “啊……有毒……” 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惊叫着冒出一句话,众人顿时再度色变乱作一团,因为他们都喝了酒。 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去细想,毒来自哪里?因为李远松的酒里并没有被测出有毒。 正在众人大乱之时,院中再出意外,忽然就听“嘭”一声巨响,那案台上的香炉猛然炸开,那香炉本就较大,里面装满了细沙香灰,顿时香炉碎片与香灰四处飞溅,大半个院子都在灰蒙蒙的香灰笼罩之下,众人眼前一片灰暗,顿时难辨方向。 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时惊叫着四散躲避,唯恐再次遇到袭击。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蓦地拔空而起,如同飞鹰凌空,身影快疾却又姿态飘逸的向李家宅院的屋顶落去。 第4章 羊杂豆皮 没有人会想到,一场金盆洗手,竟然会让李远松丢掉了性命,现在他算是彻底的退出江湖了。 连同他一起猝然死去的,还有一个霍震东。不曾想生前他二人情同手足,最后竟也在同一天死去。 可是霍震东为何也会突然暴毙? 这也是路小飞如今心头最想知道真相的问题。所以当他看到李远松死去后霍震东也同时暴毙时,他不由也愣了一愣惊了一惊。 因为今天他的目标只有李远松一个人。 可是他立刻警觉,并且当机立断的撤退。 路小飞在哪里? 就在李家大院香炉炸开,众人惊恐万分中无暇他顾之际,路小飞趁机潜入内堂,再从内堂后墙翻墙而出。 香炉爆炸引起众人慌乱,就是路小飞撤退的掩护,自然也是他做的手脚了。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路小飞早已对李家周围的地势环境了若指掌,这最后撤退的路线也是早有计划的,所以他退得很从容干脆。 一个厉害的杀手,就是要懂得在一击必杀之后安全的退走,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杀人是杀手的目的和任务,如何去杀一个人是需要手段和方法的,而这些手段和方法却有千百种。在“那个人”的理念里,一个顶级的杀手,杀一个人有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凭着武功亲自动手。所以路小飞这次暗杀就不需要他亲自动手,他只是按照部署计划好一切,就只等结果。而他之所以还留在李家院子,就是要亲眼确认结果的发生。 如今他已经确认任务完成,所以他立即撤退。尽管他心头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李家后面是一片民房,高低起伏交错纵横的巷道远远望去如同一座迷宫,是隐藏形迹最好的所在。路小飞现在腿也不瘸了,他一个纵身跃出院墙,身形就扑入了一条深巷中。 可是他并没有顺着巷道直行,而是顺着巷道房墙不停地翻飞腾挪着身形移动,这样一来速度就稍微有些慢了一慢。 就在这时,李家院子中拔空而起的那条人影,如同苍鹰般落到了房顶上,正是那年轻的道士叶素真。 年轻道士居高临下,双目如电般四处环顾,顿时就发现了巷道中的路小飞。 叶素真双眉一皱,心念一动之间整个人再度拔空掠起,直向路小飞飞扑而去。灰白色的身影竟是快若飞星追月,一晃而至。 “站住!” 路小飞身后响起一声冷喝。他心头一震,回头一看,就见当空三月暖阳下一道快若疾电的身影已经飞掠而至。 路小飞心头一沉!心中顾虑之人果然已经循迹追来。虽只是仓促一瞥,但他心中已经知道来人的身手是何等高绝不凡了。 路小飞心头虽惊,但毕竟已有心理准备。他并不搭话,见那人影与他相隔已不过丈许距离时,双足一点地,整个人如同飞鸟般向后弹纵而去。同时双手一挥,两团黑影从他手中飞出,直向追来之人飞射而去。 那年轻道士一心要留下这个身份有疑的人,所以身形疾快无比,当真可谓苍鹰捕兔一般。可是当看到那两团黑影快如流星向自己袭来时,他竟然能立刻顿住身势,一个潇洒至极的凌空转身,双足脚尖在一处房顶上一点便立住身子,同时右手疾出,一记剑指虚空遥遥点出。这一连串的反应当真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空气中顿时发出“嘶嘶”两声锐啸,两道剑气破空飞出,瞬间便击中两团黑影。空中两声爆响,两团黑影被剑气击碎,顿时炸开两团黑雾,挡住了年轻道士的视线。 那两团黑影原来是两颗铁丸,内里装了火药,一碰即炸颇具威力,即可作伤人的暗器,也可以用来掩护撤退。 但叶素真双袖飞舞,隐带呼啸的疾风随袖翻腾,将那些碎铁片尽数扫散,眨眼间便破雾而出,身形竟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然向路小飞扑去。 这时的路小飞已经尽展身形,转眼已退出三丈。 势若疾风的年轻道士却猛然身形一顿,整个人连续两个腾空翻转后,便直直的站在了巷道中,他的一双俊目寒光闪动,盯住了眼前这条巷道。 仿佛这条巷道内突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年轻道士追击的身势。 眼看路小飞就要消失在巷道尽头,叶素真神情便隐隐一怒。他目中冷光一现,额心那道暗金色印记就蓦然深了几分,就见他右手一抬,一掌拍在背后的剑匣上,同时吐气开声,沉声喝道:“朋友留步!” 随着他的冷喝之声,那剑匣匣口弹开,匣中便飞出一口长剑。叶素真手引剑诀,虚空指向远处的路小飞。 “太一,去!” 随着年轻道士再度开口,那口长剑在剑诀运转牵引之下在阳光下化作一道惊虹冷芒,犹如一道破空疾电,“咻”地一声向路小飞射而去。 在叶素真突然停下的那一刻,路小飞本已退至巷道转弯处,两人相距已有七八丈远。但那口飞剑实在太快,路小飞耳中刚响起道士的声音,便感到身后一冷,随即破风锐啸再至! 路小飞心头骇然,急忙回身。他眼前顿时一片森冷,剑锋寒芒电射而来。 路小飞惊得魂飞魄散,拼尽全力双手急转,手法如封似闭护在身前,欲要挡住那惊天一剑。 而他的双手,赫然多了一副黑色的手套。 就听空气中发出“铮”地一声,那口飞剑刺到路小飞胸前双掌之间便顿了一顿,仿佛剑锋被一张无形的网夹住。但剑势余威不减,那剑尖寒芒倏吐,一丝剑气刺进胸膛,登时血肉绽开,将路小飞震得口呕朱红连退七八步,脚跟撞到身后的墙壁方才停住。 路小飞双手并未抓住剑锋,只是双手十指向外箕张,紧绷得鲜血直冒出手套。原来他的双手之间竟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银丝,被他双掌十指拉扯着犹如一张蛛网,将飞剑牢牢锁住,所以才会发出犹如金铁交鸣的声音。而那银丝想必异常坚韧锋利,在路小飞极力控制之下竟割开了他的手套,以致双手鲜血直流。但那剑上所蕴藏的巨大力量依然将他双臂震得剧痛,而那丝剑气却随着他自身真气的游走而窜入内腑,顿时浑身经脉如遭火焚一般炙热。 路小飞心头惊骇无比,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道士,竟然会有如此超凡的武功修为,更练成了武林中神话一般存在的御剑之法!他更不知道的是,年轻道士只是想将他留下,所以出手并非全力,否则这一剑之威,路小飞是万万接不下的。 二人交手不过在数息之间,路小飞拼力一挡便已负伤!他胆寒之下岂敢恋战,双手挥舞,掌指间银丝与剑锋之间铮然之声再响,便将那口飞剑击得一偏,随即聚起余力纵身而起,犹如兔起鹘落,狼狈落入另外一条巷道中遁去。 而那年轻道士此刻依然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目送着路小飞消失了踪迹。他虽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急躁,就见他手上剑诀再引,那口飞剑如有灵性般倒转飞回,一道流光落在叶素真手上。 剑长三尺,剑相浑然天成却又雍容华丽,剑锋冷芒流转如一泓秋水,正是崇真镇派名剑——太一。 据说数十年前,吕怀尘找到天下第一铸剑师太息公求剑,太息公为他亲手铸成了三口宝剑,一口名曰“晒衣竿”,为崇真前任掌教吕怀尘早年佩剑,一口名为“净业”,吕怀尘传与大弟子齐华阳,第三口剑便是“太一”,即为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寓意。据传此剑不但能断石分金削铁如泥,更有剑灵蕴藏,有风华绝代之神威,所以被吕怀尘奉为崇真的镇派之兵,非凡俗弟子能可匹配,所以数十年来这口剑从未传与门下弟子,江湖中人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容。而如今叶素真竟能佩此神剑,足可证明吕怀尘对他是何等的看重了。 而说起崇真三口名剑,最有意思的就是吕怀尘的佩剑“晒衣竿”了。这个名字初一听,无论如何也与一口剑搭不上关系的。据说这口剑之所以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当年剑成之后,吕怀尘前去取剑,不想半路遇到暴雨,自己被淋成了落汤鸡。他见太息公的铸剑炉旁有一口黑沉沉的看上去像是残次品的废剑,于是就将之取来当作了晒衣服的杆子。太息公见后啼笑皆非,便说这就是他吕怀尘的剑了,让他给剑取一个名字。吕怀尘知道真相后却并未失望,说道:“道法天地,一眼即缘。今日我用它晒衣,那不如便顺意而为,就叫晒衣竿罢。”于是这段故事传出江湖,被武林中人引为轶事。 却说叶素真手持太一,俊秀的脸庞已有凝重之色。他目光紧盯着眼前,好像发现了什么。 随即,就见他忽然撩起衣摆随手一扬,那片衣衫便忽然无声的在身前被切成了两段,年轻道士眉头一皱,低声自语道:“好厉害的陷阱!” 就在阳光之下,巷道之间,叶素真所站之处的周围竟隐隐有一丝丝的银光晃动。若不凝神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条巷道已经布满了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银丝,这些肉眼难见的银丝纵横交错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而叶素真就站在蛛网中间。 而这些细若头发的银丝,竟是锋利异常,若非叶素真早有察觉及时停住身形,否则在毫无所察的情况下贸然闯进这个陷阱中,只怕顿时就要被分尸当场。 好一个厉害的陷阱!叶素真不由得暗自背心一凉。难怪那人会在巷道中用古怪的身法撤退,原来就是在那时趁机布下了一个掩护的屏障陷阱。这份冷静的应变心思,当真令人细思极恐,非常人莫及。 “那人既然有如此精心的计划布置,那定然与李远松暴毙一事脱不了干系。”叶素真吐了一口气,手腕运转中太一剑芒流转吞吐,向周边那片银丝蛛网劈扫出去。一阵金刃相击之声接连响起,那片银丝所布的陷阱顿时被斩断。 “这银丝不但锋利,而且极为坚韧,难怪那人能戴着手套接我一剑。这银丝如此厉害,不知出自何处?”叶素真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拾起一根断丝仔细观察,却不知答案。终究是自己初入江湖,太多复杂奇怪的事情都太陌生了。 叶素真回剑归匣,将那断银丝收好。想起李家院子里还有两具尸体,他就不由双眉一皱。 一场原本闹热的退隐仪式,却突然成了丧命之灾,这始料未及的变故,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而他叶素真才一步踏入江湖,便遇到了这离奇诡异的事,看来这个江湖,果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平静。 年轻道士轻叹口气,习惯性的敲了敲脑门,“师父啊,您知道我向来就不喜欢沾染是非,却不曾想才一下山就在是非中。这一趟江湖之行,到底是对还是错?” 李远松曾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如今就惨死在叶素真眼前,不论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李远松与霍震东死得如此离奇,而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又非等闲之辈,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场死亡变故并不简单。 “真是头疼啊。”年轻道士再次叹了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却觉得忽然有些冷了。 三日后,东临小城,酉时。 东临城是一个位于距离常州百里之外的小地方。地方虽小但却地处交通要道,是以八方人流聚集来往,颇为繁荣。 时值初夜酉时,东临城内已是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正是夜市开始之际,是以热闹非常。在城东一处较为僻静的街头转角处,有一个老人摆了一个摊位卖羊杂汤,尽管是小本经营,但老人已经在这里摆摊了十几年,总还是有人来经常光顾他的生意。虽说不能靠这点买卖挣一个大富大贵,但挣些散碎银两聊以度日,也算不错。 老头子姓陈,约摸着也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了,他张罗着这个羊杂汤小摊子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没有铺面,也没有好的地段,可是他手艺却很好,由他做出来的羊杂汤味道地道鲜美异于别处。所以在此地附近小吃这一行里,老陈头也算是一个有名气的人。 羊杂汤摊子虽然地处偏僻,可是这个地方却还算干净平坦。竹竿为柱,茅草为顶,架起一个简单的棚子,一个不算大的火炉子,一口大锅,三张小桌,就是老陈头做生意的家当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老陈头挂起了两个灯笼,然后坐在火炉子旁边,拿起一个小茶壶喝起茶来。 时辰尚早,这个街头转角处过往的人并不太多,老陈头的生意也就颇为冷清,现在也就只有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客人。老陈头嘴里呡着茶水,眯着一双干沽的眼睛朝那客人望去——看上去还未到三十岁的年纪,飘带束发,穿了一袭黑衣白襟的宽袍,虽不华丽,但是眼尖人一看就知道那一身衣裳布料质地却是上等。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倒也算俊朗,只是脸上少了些血色,在三月初春的冷夜里便显得有些苍白消瘦,初一看,却有些读书人的斯文气。老陈头一大把年纪了,见过很多的人,所谓阅人无数,所以他从那年轻人斯文的外表中还看出了几分从容淡定的气度来。 年轻公子正低头喝着羊杂汤,想是这羊杂汤味道的确鲜美,他一边喝一边挑动着两道剑眉,还不时地咂巴着嘴,似乎回味无穷。 老陈头放下茶壶,起身走到火炉旁,朝炉子里加了两块干柴,不多时火候大盛,那口锅里也翻腾起来,腾腾冒出热气。老头子揭开锅盖,顿时一股浓烈的香气随风飘出,令人闻之口馋。 老陈头熟练的用一把长勺在锅里翻搅,以此来掌握着羊肉与羊杂碎是否入味。他翻了片刻,微微皱眉,想必是火候还不够,他又重新盖上了锅盖。 “这羊杂汤当真味道不错。老掌柜,再给我来一碗吧。”唯一的年轻客人开了口,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他笑意吟吟的望着老陈头,显然意犹未尽。 “好嘞,这就来。”老陈头赶忙应声,麻利的揭开锅盖,重新舀了一碗羊杂汤。他见年轻人态度温和,所以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在汤里就多加了几块羊肉。 老陈头将肉汤放在年轻人面前,客气地说道:“公子,这天还有些冷,多喝两碗汤,能祛寒。”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略一点头,道:“老掌柜,你这手艺还真不赖,这羊汤与别处的味道可不一样呢。” 老陈头受人夸赞,心里不由就有几分高兴。他搓了搓手,道:“小老儿这就是小本买卖,哪里当得起掌柜的名头。说起手艺,就更是拿不上台面的了,不过就是些粗浅的营生罢了。” 年轻公子洒然一笑,道:“老掌柜谦虚了。在下可不是说客套话,记得一年前……嗯,应该是一年前吧,我第一次来到东临城的时候,就喝过你的羊杂汤,一直心念难忘。所以这次旧地重游,就特意一定要再喝一次。这味道果然没变,还是让人怀念。” 老陈头闻言,不由得就仔细看了看那年轻公子,可是脑海里对他却始终没有印象。他就搓了搓手,略有些尴尬地说道:“请恕老头子眼拙,这记性也不太好,委实记不清公子一年前来过的事了。我听公子的口音并非本地人,却不知公子这次来东临城是有事还是路过呢?” “我从南方来的。”那公子很和气,并不在意老头子的唐突,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这次路过东临,顺便见一个老朋友。”他似乎喜欢与人交谈,所以言语间很随意,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 老陈头见这年轻人丝毫没有架子也很友善,于是话就多了起来,他说道:“看公子模样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吧?这年头世道可不算太平,一个人出门在外可得多个心眼小心为好。”他见年轻人一派斯文身体瘦削,所以好心提醒。 年轻人微微一笑,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转,道:“老掌柜有心了。据说这东临城一向民风淳朴热闹太平,南来北往的人也挺多,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这年头,哪里有什么太平的地方?”老陈头摇头道:“我们这东临城只是个小地方,大风大浪卷不到这块地来,所以看着倒算安宁。可是别处就不同了。我听说临近的常州,最近可就出了一件大事,挺吓人的呢。”老头子难得在生意清淡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话,于是不经意间就多说了几句。 “常州?”年轻人微微一挑长眉,喝了一口汤,随口道:“在下还正准备去常州游历一番呢,却不知那里出了何事?” 老陈头道:“我也是昨天从几个路过此地的江湖中人那里听来的。听他们说常州前几天死了两个人,那可不是一般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常州铁剑大侠李远松和他的至交好友霍震东。这两个人的名字老头子也听到过,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武功高强得很呢。据说当天正是李大侠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日子,可不知怎么回事,李大侠与霍震东便先后突然暴毙,现场也没有抓到可疑的人,情况十分的古怪。这件可怕的怪事可算是常州近几年来最引人轰动的大事了。” 老陈头说完,却发现那年轻公子的神色却没多少变化,他心里就不由略感意外。年轻人这时微微抬眼,颇感失望地说道:“真是可惜,曾听说常州人情风物值得一瞧,如今却成了是非之地,看来是在下暂时没有这个运气了。” “是啊是啊,是非之地不可轻入。”老陈头点头道:“听说现在常州有许多江湖强人,他们有些是李大侠生前的同道朋友,想要找到凶手替铁剑大侠报仇,还有一些人是去看闹热的。听那几个江湖客人说这两天常州因误会而引起的争斗伤人之事已经有好几回了,情况很是复杂。就连一些过往的商旅如今都是绕道而行呢。” 年轻人轻轻哦了一声,道:“如此混乱又复杂的情形,只怕一些江湖中人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缘由来吧?” 老陈头摇头道:“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江湖上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种老百姓能了解的呢。” 老陈头对那年轻人颇有好感,于是又说道:“公子如果喜欢游山玩水,绕过常州也还有许多好去处。不过恕小老儿多句嘴,公子虽然不像是江湖中人,可是经常出门在外,为何不多带几个随从呢?至少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嘛。”他见过许多富家子弟打着出门游历的名头到处游玩,而那些人随时都是带着保镖的。 却见年轻人爽朗一笑,道:“老掌柜,你我活在这个世上,何处不是江湖呢?刀枪剑戟是江湖,柴米油盐也是江湖啊。你说我们离江湖很远,其实不然,从你老这个摊子望出去,满眼都是江湖,曾经有人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我都在江湖中。” 他悠悠说完,端起碗轻轻喝了一口汤,入口微烫,齿下留香。 老陈头听到这番话,感觉心里嘎登跳了一下,他好像听明白了,又觉得不是很明白,于是他呵呵笑道:“公子这话,好像有些道理。你们读过书的人,说的话都教人有些似懂非懂的。”他轻轻一叹,“公子你慢用,我就不多说了。”拿着碗退去。 年轻公子也不再多说,继续享受起那碗羊杂汤。 老陈头闲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聊的四处张望。 这条街巷地处偏僻,所以往来行人并不太多,在这初夜灯火中就显得有些冷清了。老陈头目光游走,看到斜对面的墙角处坐了一个人。老陈头虽然有些老眼昏花,可还是能依稀看清那是一个衣着有些破旧的老头,一头灰白的头发随意的披散着,他低垂着双眼,怀里抱着一支胡琴,看上去无精打采。 那个老者像是一个流浪的卖艺人,可是他却并没有拉琴,夜风寒冷,他就不时的搓着手。过往的行人多半都以为他是卖艺乞讨,可是面前又无装铜板的饭碗,于是都觉稀奇,都难免朝他多看几眼。但那老者却并不在意,旁若无人的枯坐着,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等人还是怎么的。 老陈头撇了撇嘴,他并不关心那个老者是干什么的,他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和那些比起来,那个抱琴的老头就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了。他的目光转到正在喝汤的年轻公子身后约摸着五六十步远的地方,那是一座酒楼。 那酒楼名叫聚仙楼,算是东临城一处有名的酒楼了,平日里生意很是红火,现在不过初夜酉时的掌灯时分,那有三层楼的酒楼就已经几乎客满了。 老陈头已经不止一次的曾在心里暗自想过:要是哪一天他羊杂汤的生意有那聚仙楼一半好的话,他估计做梦都会笑醒。他也曾想过哪天自己去那酒楼里喝一杯酒。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这世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些腰包里鼓涨的人肯定都是去大酒楼吃喝玩乐,有钱人来这犄角旮旯喝羊杂汤,岂不是自掉身份? 老陈头暗暗叹了一声,目光掠过聚仙楼的顶层,他迷迷糊糊的看到面朝他这一方的那处靠窗位置,有一个人正在独自喝酒。 距离有点远,加上灯光昏暗,老陈头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望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楼上人声嘲杂,不少酒客在楼上来回走动,可是那个人影就那么独自坐着,仿佛外界的喧闹动静与他毫无关系,隐隐有一种孤独的傲然。老陈盯着看了几眼,就觉得眼睛发酸,正要收回眼神,却忽然发现那个人影刚好也转过头,居高临下有意无意的朝下面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老陈头好像看到那人的一对眼睛里仿佛亮了一亮,那光亮就犹如两道冰箭般飚射下来。 两人相隔五六十步远,这般隔空相视,老陈头目光与那楼上之人视线相接,仿佛被那两道冰箭直透心底,内心就蓦地一寒。他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后摇了摇头,揉着眼睛不再去看了。 这个时候,从街角处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他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边走边开口吆喝:“豆皮……又焦又脆的豆皮咯……”声音并不洪亮,还夹着沙哑。原来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豆皮小吃的卖货郎。 卖货郎缓步走来,路过羊杂汤摊子前时,脚步顿了一顿。 正在喝汤的年轻公子抬起了眼睛望向那卖货郎,开口道:“买豆皮。” 那卖货郎转过头,看到了年轻公子,然后他就挑着担子走了过来。 第5章 公子名羽 老陈头看到那卖货郎走到年轻人面前,卸下担子,然后蹲下身子去取豆皮。老陈头也没在意,无论是谁在喝羊杂汤的时候突然想要吃豆皮小吃,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就继续喝着茶鼓捣着大锅里的肉汤。 卖货郎半蹲着身体,揭开一只竹筐的盖子,然后他略微抬头,宽大的草帽下露出半张有些蜡黄的脸和苍白的嘴唇,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要几张豆皮?” 年轻公子放下汤碗,他看了卖货郎片刻,忽然好像轻轻一声叹息,“来三张吧。都说事不过三,过三不续。想必吃了这三张豆皮,以后想吃就再吃不到了罢?” 他的语气中仿佛带着些许复杂,就如同和一个久违的熟人说话一样。 那卖货郎闻言,双手随之顿了一顿,然后他就将两个竹筐的盖子都打开来。一个竹筐里有一个小炉子,里面有木炭燃着。一个竹筐里装着切放整齐的豆皮,几个小竹筒里分别装着萝卜丝和白菜片以及其他佐料。 “你若喜欢吃,这三张豆皮,算我请你的。”卖货郎没有抬头,嘴里却低声说道。他的语气居然也和那年轻公子一样,好像两人并不是初次见面一般。 卖货郎麻利地将小火炉盖上一面薄铁片,然后取出一张豆皮放在上面烤着,随后在豆皮中放入竹筒里的配菜佐料,如此反复煎烤片刻,豆皮便香味飘散。他再将豆皮用筷子来回翻折,以油纸相裹,最后送到年轻公子面前。 “公子请用。”卖货郎抬起了头,看着那年轻人。 年轻人望着那张脸,微微皱眉,他伸手接过豆皮,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香脆的豆皮在唇齿间发出微微脆响。 “果然香脆,味道很好。”年轻人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随后他却微微摇头,看着卖货郎,“路小飞,虽然你做的豆皮很好吃,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了,因为你这双手如果能用心去做点其他,应该会比卖豆皮要好很多。” 这个卖货郎正是路小飞,杀了常州铁剑李远松的杀手路小飞。 路小飞的脸色很不好,两片嘴唇像没有血色。他继续翻烤着第二张豆皮,随口答道:“在认识你之前,我本来就是一个卖豆皮的人而已。” “可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想得到,在东临城卖豆皮的路小飞,还有一双能取人性命的手。”年轻人嘴里咀嚼着豆皮,一面细声说,“因为我闻到了豆皮里的血腥味了。” 确实没有其他人能猜到,杀手路小飞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卖豆皮。 路小飞道:“明天开始,这豆皮里便只有豆皮味了。” 年轻人将嘴里的豆皮吞下肚子,道:“在那一行里,你虽然只能算一个二流中等的水平,可是毕竟还算合格。你与我签下了三次生意的血契,如今都已经完成了。” “所以,卖豆皮的路小飞很快就只能是卖豆皮的路小飞了。”路小飞手脚麻利地将第二张豆皮放在了年轻人面前。 “这三次生意,你都完成得很不错。”年轻人拿起豆皮,却没入口,“你真的已经不再考虑续约了?” 路小飞道:“事不过三,这就是我的原则,一开始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忽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起来,蜡黄的脸色立刻更黄了。 “看来这次你受伤不轻。”年轻公子望着神情很痛苦的路小飞,双眉轻轻一紧。 “青城崇真的开阳剑气,确实非同一般。”路小飞好不容易才缓过痛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略微缓和下来。 “崇真剑派?”年轻人眉峰一扬,问道:“来的是谁?” “叶素真。”路小飞提起这个名字,心底依然忍不住一阵激灵,“就是那个号称道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崇真之惊叹——叶素真。” “哦?——叶素真么?”年轻人那个“哦”字在嘴里拖得很慢,“叶素真”三个字念出口时,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里就忽然闪过一道冷光,随后他的目光在路小飞身上游动,“看来江湖传言不差,那个叶素真果然有些来头。你能从他眼下退走,算是你命大了。不过他留在你体内的那道剑气,可是相当的麻烦呢。” “哼哼!”路小飞冷冷一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出来我身上的伤。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得很。” 年轻人咬了一口豆皮,再喝了一口羊杂汤,“我虽然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喜欢动刀动剑,但并不代表我看不懂武功和你的伤。” “确实是很厉害的人啊。”路小飞心有余悸,冷冷道:“御剑之道,武林中除了他师傅那一代的那些个老怪物之外,如今天下能将剑道练至如此境界的,能有几人?” “御剑之道?”年轻人闻言,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诧异震惊,然后他沉下了脸色,对路小飞道:“如此看来,你不但命很大,运气也相当好。” “在你的情报里,没有提到叶素真会出现。”路小飞虽然在翻烤着第三张豆皮,可是语气却很冰冷,“而且你给我的任务,只有李远松一个人,并不包括霍震东在内!” 他们的对话很随意却又很隐秘,隔在远处的老陈头只以为两人在普通交谈,至于谈话内容,他耳朵有点不大好使,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也没想过要去注意听。 年轻人显然能清楚路小飞的话中责问的意思,他低沉着声音道:“叶素真确实是在我的情报之外,这算是我的失误。至于霍震东,其实也是这次的目标任务之一,只不过我没有让你直接了解,你也算是半个执行人。至于报酬,我会另外加价给你。” 路小飞忽然停住了手,他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斯文,其实深沉如深渊的年轻人,问道:“既然都是同样的目标,为何却只给我一个任务的部署?难道你就不怕我失手?” “就是因为怕你失手,所以才只给你一个目标的任务。”年轻人不在意路小飞刀锋一般冷利的目光,“因为我说过,你属于二流中等的水平,想要做到超过这个水平的任务,就只有让你不知。不知才会让你放松,才会不惧,才会冷静,自然也会有超出预期的结果。” 路小飞只觉得背心冒出一阵寒意,他再次说出心中的疑问:“盆里的水,点燃的香,杯里的酒,分开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三者合一的话,水和香以及酒里的东西就会发生让人中毒而死的意外,这是我清楚的。但是霍震东没有碰那盆水,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路小飞简短的一句话,便道出了近日震动江湖的铁剑大侠李远松暴毙一事的缘由。 “你很想知道吗?”年轻人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路小飞,他眼神里隐隐有着诡异的光。 路小飞点头,他态度很坚决,“我非常想知道,凡是经过我的事情,我都必须弄清楚,这也是我的原则,不然我会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你这个习惯不是很好。”年轻人轻轻摇头,道:“有时候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过看在我们也算合作愉快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霍震东虽然相貌粗旷,实则心思细腻,不轻信于人。又以奔雷拳扬名江湖,他修炼的是一门至刚至烈的内功,这种内功虽然霸道,可是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那就是他每次练功以后,都会阳气爆涨,导致经脉逆行。所以霍震东每次练功后都会与女子亲热,以泄体内的烈邪之气。” 路小飞仔细听着年轻人的下文。 年轻公子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意,伸出两根手指,作了一个夹住的动作,不过手指间留了一丝极细的缝隙。接道:“于是便有人在霍震东近日相陪的女子身体的隐秘部位里留下了这么小一只小虫子,那虫子小得很,几乎肉眼难见。那虫子会在霍震东与女子亲热的时候转移到他的身体里。这虫子很奇怪,就算留在人身体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只要不与加了某种东西的酒相合,就不会有事。” 他说完,嘴角微微一扬,有些邪魅的笑了一笑。 路小飞只听得毛骨悚然,他蜡黄的脸色变了一变,道:“然后刚好那天,霍震东就喝了那样的一杯酒。” “不错,这其实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年轻人依然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杀一个人,有时候要靠的是有效的方法。” “那虫子,莫非就是蛊?”路小飞声音有这颤抖。 年轻公子笑而不语,仿佛默认了。 路小飞眼神变了,他看着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恐惧一样。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人口中说的“简单”的事,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你虽然不亲手杀人,可是你的手段却比亲手杀人要更可怕。”路小飞由心里感到了恐惧。 年轻人将第二张豆皮吞下了肚子,淡淡道:“你这话我并不赞同可是也不反对。我只是一个替人解决麻烦的人,我并不是很喜欢自己也惹上麻烦,所以就难免会多动点脑筋,就会比别人更特别一些罢了。” 路小飞将第三张豆皮送到他面前,道:“替人解决麻烦的人,难道真会害怕自己也惹上麻烦吗?” “我不是害怕麻烦,只是觉得如果连解决麻烦的人本身都有麻烦,那这个生意岂不是会大打折扣?”年轻人依旧一脸淡然。 路小飞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他就从身上取出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银白色的羽毛,三四寸长短,但是细看之下,才会看出那其实并不是一片真正的羽毛,而是一片通体用银片打造的羽毛。这片羽毛做工精细,几乎和真的羽毛毫无二致。 路小飞将这片银色羽毛放在了年轻人面前,正色道:“这是最后一片银羽令,物归原主。” 年轻人望着眼前桌子上的羽毛,沉默了一会,随后他也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桌上。 “有来便有去,路小飞,从此你我便两清了。”年轻人淡淡说道。 路小飞看着桌子上那件东西,眼神突然绽放出了光彩,那是一种温暖的光彩。 那是一个小盒子,很普通的一个盒子。路小飞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拿在手中,他轻轻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装了一对金耳环。 虽然是纯金打造的一对女子耳环,但是分量却很轻,样式也并不如何特别。可是路小飞看见这对耳环,就如同看到了一生挚爱一般。 “三年了,我终于把你赎回来了。”路小飞轻声自语,他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激动的神色,眼睛里满是温柔。 “三年前,你用这对普通的耳环与我签订血契之时,便说这就是你生命中最为贵重的东西,初时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如今看来,这对耳环的确对你很重要。”年轻人话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感叹。 路小飞小心地把盒子收好,道:“这世上,每个人生命中视为最珍贵的东西都不相同,因为他们的故事不一样。” “我喜欢听故事。”年轻人忽然说道。 “我这一段故事已经结束了。”路小飞道:“我虽然不喜欢做杀手,也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你。可是却不得不承认你帮了我,所以今天这三张豆皮,我请你。” 年轻人将第三张豆皮吃了一半,就放下了。他又从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这个信封里,有两张汇通银号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银子。十万两是李远松那一单的,另外五万两是霍震东的。这就是你最后一次任务的报酬。” 路小飞看了看年轻公子后,将信封拿起收好。 年轻公子也拿起了那片羽毛在手里轻轻把玩着。 路小飞开始收拾他的豆皮担子,要准备离开了。 “看在你请我吃了豆皮的份上,”年轻公子道:“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你想不想听?” 路小飞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说,我听。” “我要说的是一个建议,关于你身上的伤。”年轻公子望着路小飞的脸,“如今那道剑气,已经快攻入你的心脉了吧?” “是又如何?”路小飞语气很平淡。 年轻公子慢声悠然道:“崇真剑派的内功心法至阳至烈又极阴极柔,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合一,万象乃形。名传江湖的开阳心法便是糅合了阴阳之力,所以这一门内家功夫极其厉害,想必叶素真留在你身体内的剑气便是由此而来。这剑气异常狠辣,一直在摧残着你的奇经八脉,所以你如今才会忍受着内腑炎炙酷冷交相噬体的痛苦。而你本身的功体修为不够抵御,所以时间一久,你必有性命之忧。” 路小飞蜡黄的脸色微微一沉,他冷声道:“没想到你对崇真剑派的武功竟有如此了解,我虽从未见过你用过武功,可是如今看来,你当真属于深藏不露。” “做我这一行,武功只是其次,情报消息才是最重要的。”年轻公子摇头道:“这并非重点。我想要说的是你。” “我自己的伤,我很清楚。凭我的修为,我的确抵御不了。”路小飞淡淡道:“你若是觉得是因为你情报的失误才导致我受伤的,从而觉得对我有所愧疚的话,你大可不必。因为我从三年前与你签下契约之时起便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就算最后我会死,我也不会怪任何人,因为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决定,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拿回这枚银羽令,我可以想办法救你一命。”年轻公子正色道:“一条命换一次生意,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路小飞闻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淡然笑了一笑,“多谢你的建议,不过我觉得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交易。” “哦?莫非你对你的性命也一点不在乎?” “没有人不会在乎自己的生命。”路小飞轻轻叹气,“可是我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契约了,我不适合。这三年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因为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这样的日子太不踏实了。我只想好好平静的过日子,至于能过多久,我并不在乎。” 年轻公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疑问,“认识你这么久,倒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有如此觉悟。我倒是有疑问,难道你费了三年时间来赚钱,就只为了能短暂安静的活一阵子?”他语气一顿,想了片刻,又道:“抑或是说,是因为那对耳环?” “这是我的事,我不想与你说太多。”路小飞重新挑上担子,然后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你既然能看出我受的伤会要我的命,难道就看不出,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吗?” 年轻公子闻言,眼神猛然一凛,他双眼里冷芒如剑般盯住路小飞,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一年来,你从不接手简单的生意,便是为了要赚一单大的!” 随后他便重重一叹,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路小飞朝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向街角离去。年轻公子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时,才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卖豆皮的,应该也算不坏吧?可惜了。”他喝了一口汤,才发现汤有些凉了,“你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却没那么讨厌你呢。” 年轻公子手指轻轻一用力,将那片纯银打造的羽毛揉成了一团,再张开手指时,羽毛已经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银片。 他将银片放在桌上,朝老陈头笑道:“老掌柜,结账了。” 老陈头走过来,看到银叶子,忙道:“有余了,有余了。” 年轻公子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 老陈头心头一喜,礼貌性地说道:“公子要走了吗” 年轻人眼睛望向另一处街头,道:“是啊,该走喽。”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那边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之间,一辆黑色的马车便疾驰而来,在这冷清的街角处骤然停了下来,顿时惹得几个路人慌忙躲避。 马是高大的骏马,马车也是上等精致的马车。 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驾车的车夫,还有一个身穿黑衫相貌阴沉的中年汉子。 那黑衫汉子下了车,径直向羊杂汤摊走来,走到那年轻公子面前。 老陈头见这汉子相貌阴沉目露寒光,顿时心头一沉。 但是却见那年轻公子神色依旧平淡如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就见那汉子看着年轻公子,道:“敢问阁下,是不是公子羽?” “不错,我就是公子羽。”年轻人淡然答道:“你也可以叫我羽公子。” “很好。”那汉子说话简单直接,话音也仿佛没有温度,“我家主人有请,羽公子请上车。” “那便有劳了。”公子羽微笑着起身,向那辆马车走去。 那汉子紧跟其后,见公子羽上了马车,他便也坐在了车夫旁边,一挥手,“走!” 马车又疾驰而去,当真来去如风。 老陈头恍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人与车都已离去。 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奇怪,偶然一转眼,发现那不远处的抱琴老头也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倘若老陈头再往聚贤楼那里看,会发现那个孤独的人影也同时消失。 第6章 寒夜幽居 黑色的马车,在黑夜里兜转疾驰着,约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公子请下车。”依旧是冷冰冰简单的话。 车帘掀开,公子羽悠然地下了车,他四处望了一眼,发现马车停在一处略显老旧的宅院的大门外,而这处老宅地处一座小山脚下,四周遍布乱石草木,环境甚为偏僻冷清,一看便是离东临城较远了。 这所老宅围墙高耸,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大门上挂了两只昏暗的灯笼,经冷风一吹便左右摇摆,莫名地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公子请随我来。”黑衫汉子面无表情,他好像不喜欢多说话,随即便向大门走去。 公子羽也不说话,只是跟着黑衫汉子走。他似乎对今夜突如其来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从容淡定。 黑衫汉子轻轻叩门,不多时大门打开,公子羽就看到开门的人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长得甚是清秀水灵。黑衫汉子对少女一点头,道:“主人请的贵客已到。”说完侧身一退,看了一眼公子羽。 公子羽看着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打扰了。” 那少女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子羽,亦是很有礼貌的回了一个浅浅微笑,用清脆稚嫩的声音道:“公子请随小婢来。”说完转身便向里面走去。 公子羽道了一声有劳了,便紧随着少女脚步向内院走去。而那黑衫汉子却依然站在原地未动。 别看这宅院从外面看颇为老旧,但内里却是灯光通明,环境面积竟另有不同。公子羽边走边四处观望,见这宅院庭院幽深,四处布置精致,曲廊水榭阁楼廊亭无一不缺,显然是一处豪宅景象。 如此偏僻冷清之地,竟有这样一处表里不一的宅院,再加上这偌大的一处宅院里竟然并没有多少人,更加显得有些离奇。若是普通人定然会心生诧异觉得古怪。但公子羽却依旧面不改色,内心丝毫不为之所动。 如若不是见多识广,便不会有如此从容淡定的心性,连公子羽自己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动容。 那少女带着公子羽沿着曲折的廊道穿过了数重院门,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处亭子边停住,她朝公子羽微笑道:“公子请在此稍候,我家主人马上就来了。”言罢略一躬身,施施然退了下去,从一处廊角拐弯处消失了身影。 公子羽也不说话,他再次四处看了看,发现此处十分宽敞,亭内明灯敞亮,有一张石桌,配了两只石凳。亭子四周假山草木环绕,看起来很是舒适安静。 可是这样的安静未免有些太过诡异,这么豪华宽敞的一处所在,除了院外的马夫和黑衫汉子,再加上刚才那个妙龄少女就再无其他人出现,倘若是一般人,见到如此情形定然会以为误入鬼宅。 可是公子羽却轻松自然地走到亭子内坐下,好整以暇的等待着那位“主人”的出现。 他对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已经成竹在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了,还请阁下恕罪则个。” 随着忽然传来的声音,公子羽循声望去,就见这院子里出现了四个人。 一男三女。 男人身形高挑修长,一袭白袍,脖子上围了一条纯白色的狐尾围脖,手上戴着两只狐皮手套,看上去玉树临风。只可惜他脸上戴了半张面具,看不见他本来面目是何等模样。但从仅剩的半张脸孔轮廓来看,他绝对是一个能让无数女人都为之心动的美男子。 他戴的面具也颇奇怪,上面画着一朵奇怪鲜红的花。 稍有见识的人都应该能认识那种花,那花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曼陀罗。 曼陀罗,又名彼岸花,传说那是开自地狱的花朵。 而那三个女人,其中一个便是先前引路的那位少女,此刻她低垂着头走在最后,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只玉色的酒壶和两只酒杯。 另外两个女子则比那少女年纪稍大,但都是身材阿娜多姿,相貌妩媚妖娆,尤其那半裸的胸脯更是风光动人心魄。而两人雪白的胸脯上,分别各纹了一朵红色的彼岸花。 那两个女子步伐轻盈身段摇摆,行走之间两人雪白的胸脯便上下波动,一时鲜红与雪白交相颤抖,不禁令人有想入非非之感。 公子羽起身,他看着那面具男人,微微颔首,道:“仇公子,又见面了。” 那面具男人仇公子径直走进亭子,半露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礼貌地回道:“羽公子,别来无恙,请坐。”言罢伸手示意。 公子羽也不客气,重新落座。 却见一个女子拿出一方绒巾铺在石凳上,那仇公子方才坐下。后面那个捧酒少女便轻步上前,将那酒壶和酒杯摆上,然后乖巧地退在一边。 那两个媚态毕现的女子也退后一步,分别站在仇公子的身后。她二人虽没开口,但四只勾魂夺魄的美目波光闪闪地在公子羽身上游走。 豪宅美女,幽院美酒,这个仇公子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这等时间将羽公子请来,阁下不会觉得唐突吧?”仇公子面具后的眼睛里闪着笑意。 公子羽淡然道:“虽说无利不起早,但对我来说,有利的事,任何时候都不会嫌晚。” 仇公子呵呵一笑,“看来那个养鸽子的老头推荐的人果然有些特别。阁下也的确有让我印象深刻的本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很简单。”公子羽言语间没有任何神情波动,“我的本事就是替别人解决麻烦,只要能让雇主满意,那我就算成功了。只是不知道仇公子对这次的交易也是否同样满意?” 仇公子半边嘴角一扬,“你觉得呢?” 公子羽面带着微笑,“仇公子既然选择在东临与我见面,那么就已经早已得知了结果,既然结果已定,在下倒想不出其他有你不满意的地方。” “看样子你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仇公子盯着眼前这个模样有些斯文的人,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看个通透一般,“说实话,你做事的效率令我很意外却也很佩服,与你做生意,我确实很满意。” 公子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并不介意对方眼神里的犀利,说道:“我不是很喜欢拐弯抹角,既然仇公子对这次交易很满意,那么不知道你是否也能令我满意呢?” “公平的交易,自然是要双方都满意才是最完美的结果。”仇公子道:“既然你已经做到了我要的结果,那么该你得到的自然也不会少。”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道:“这是剩下的三十万两余款,加上定金二十万两,总计五十万两银子,一个子都不少。” 公子羽伸手将银票取过,只是用手指在那叠银票上轻轻一拂,然后就随身收好。 仇公子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道:“阁下可清点清楚了,走出这个宅子,这银子多与少我都是不认账的。” 公子羽淡然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对银子很敏感,我不用一张张地数也可以知道数目。还有就是如果真少了,不管你认不认账,我都能如数要回来。” 他语气虽然平淡,可是表达的意思却很肯定。就见仇公子略微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阁下一向都是如此自信吗?” 他笑声里隐隐透着几分阴冷。 公子羽道:“这不是自信,是做我这一行最基本的规矩。真要说是自信,那只能说在下还有保住这个规矩的自信。” “看来阁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中间人。”仇公子双手抱胸,道:“不过说起来,阁下做买卖的价格可真不便宜呢。” 公子羽耸了耸肩膀,道:“我做这一行的价格从来就没有便宜过。不过仇公子你已经看到了,就算人不识货,银子也是最识货的,你说是吗?” 仇公子微微点头道:“这话倒是有理。” “依在下看来,五十万两银子买了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一流武林高手的性命,无论怎么算都是有赚不赔的交易。”公子羽语气很平静。 仇公子忽然发出一阵笑声,他笑得很肆意痛快,并且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公子羽双眉微挑,却没说话。 良久以后,仇公子才停了笑声,他盯着公子羽,道:“虽然你的价格并不便宜,可是如果能让那两个人死,就算再多十万两银子,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公子羽依然没有说话。 “阁下做到了,而且确实做得很漂亮,所以我非常满意。”仇公子拿起酒壶亲自将两只酒杯里倒满了酒,然后举杯对公子羽说道:“我现在非常的开心,为了这次满意的生意,不知阁下能否陪我喝一杯?” 公子羽却摇头道:“我一向不喜欢喝酒。” “哦?”仇公子饶有趣味地微笑着,“阁下是不喜欢喝酒,还是不敢随便喝酒?” 公子羽面色一正,随即也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仇公子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么?” 仇公子把玩着手里的玉色酒杯,里面的酒就在杯口边上下左右轻荡着,散发出一阵阵独特的酒香气味,显然是一壶极好的佳酿。“听养鸽子的老头说,公子羽是这几年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中间人,也是最成功的中间人,凡事经过他的生意,无论多么有难度都不曾失手过,尤其是杀人的买卖。”仇公子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所以我才听说在那一行里,有人悄悄给公子羽取了个称呼,叫做策命师。以此看来,公子羽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 “策命师?”公子羽呵呵一笑,道:“在下只是一个收钱替人解决麻烦的生意人,并非只会替人杀人,因为杀人只是生意的一种,所以这个称呼并不确切,而且在下也从没在意。” 仇公子笑道:“如果是这样,那阁下并不算一个合格的生意人。因为生意人都懂得往来应酬,为了一桩好的买卖,难免都会陪人喝几杯酒的,这也算是尊重。”他收敛笑容,又说道:“所谓客随主便,这杯酒,就当我敬阁下好了。” 公子羽没有再推辞,他拿起酒杯,对仇公子说道:“看来仇公子是一个不喜欢被别人拒绝的人。”他举起酒杯,“只此一杯。” 仇公子笑道:“我虽然不喜欢被别人拒绝,却也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举杯与公子羽一碰,两人便一饮而尽。 仇公子放下酒杯,半边脸孔再展笑容,只是这笑容与他半边面具上的彼岸花相映衬,难免就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就听他开口道:“阁下觉得我身后这两个女人如何?” 公子羽闻言,便看了几眼那两个姿态妖娆的女人,说道:“花容月貌,妩媚妖娆,可以算得上人间尤物的姿色了。” 仇公子便略一偏头,那两个女人便施施然走到了公子羽身旁,脸上都露蚀人心神的妖魅笑容。 仇公子道:“这两个女人天生媚骨,有让男人如登仙界的本事,个中滋味难以言说。她们跟着我很久了,我非常喜欢。这次阁下帮我完成了这桩生意,我是很高兴的。为了表示我的诚意,除了银子,只要阁下喜欢,我就把她们两个送给你共度春宵一晚,保证能让你另开眼界,欲罢不能。” 那两个女人闻言,都各自靠在了公子羽身上,玉容酥胸紧紧相贴,十只葱葱玉手开始在他身上轻抚挑逗,极尽旖旎温柔。公子羽鼻孔里钻进了两女身上飘出来的芬芳气息,又觉得脸耳间女人气息如兰,口中轻哼细吟。这等极尽风情的诱惑场面,实在非常人能可抵挡拒绝。 两个女人媚态毕现,她们非常懂男人,所以知道如何令男人快乐,确实有着令男人为之痴迷疯狂的独特本事。仇公子冷眼旁观,眼神里忽明忽暗。 可是公子羽显然有些不给面子,他双手轻轻一抬,便将两个女人的动作打断,二女神色微变,只得望着仇公子。 仇公子明显有了几分意外,他看着公子羽道:“怎么?莫非阁下对她们不满意?” 公子羽摇头道:“她们很好。如果能和她们共度一夜,相信许多男人都会觉得此生无憾。” “既然如此,那阁下莫非是不喜欢女人?”仇公子上下打量着公子羽,眼神玩味。 “这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特别是像她们这样的女人,简直令人垂涎。”公子羽道:“在下也是男人,一个身体很健全的男人,所以也会喜欢女人。不过,在下对她们没有兴趣。” “阁下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仇公子有些意外之色,“阁下既然也喜欢女人,又为何会如此忍心拒绝这样的人间绝色呢?” 公子羽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说道:“在下有一个怪癖,就是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包括生意也一样。如果有一桩生意我没兴趣,那就算报酬是一百一千万两黄金,我也丝毫不会动心。” 仇公子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奇怪的人和如此奇怪的性格,的确能算得上怪癖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求了。”仇公子摊了摊手,笑道:“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然后他对两个女人笑道:“你们过来吧,别人对你们没兴趣呢。” 两个女人一见他笑,就忽然变了脸色,却是不敢开口,只能默默地走了回来。 仇公子含笑看着她们走近身前,忽然抬手就是两巴掌自下而上的扇了出去。 他一直坐在凳子上,那两个女人站在他面前,二人本来就身材高挑,按常理这两巴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扇到她们的。可是就听啪啪两声脆响,二女玉润凝脂一般的俏脸上就凭空各自多了一五根淡淡的手指印。 隔空掌力随心所欲,看来这玉树临风的仇公子还身怀不俗的武功修为。 公子羽心里心里微动,虽然也有些惊异仇公子的忽然变脸,但却始终一派从容淡定。 那二女脸上吃痛非小,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齐声哀叫道:“奴婢知罪,公子息怒!” “没用的东西,平日里你们两个只在我眼前吹嘘如何本事了得,怎地如今也会被人正眼也不瞧一眼?”仇公子语气凌厉,但是半面脸色却也不改淡然,他拍了拍戴着狐皮手套的手,随后看也不看跪倒的二女,冷声道:“还敢如此,是嫌还不够丢人么?” 那二女闻言各自娇躯一颤,慌忙起身低头退到仇公子身后,大气也不敢再出了。 仇公子看着公子羽,笑道:“失礼了,阁下不要见怪。” 公子羽也笑道:“仇公子如此手段,可就有不会怜香惜玉之嫌了。”随后笑容淡去,望着仇公子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正题了?” 仇公子也正色道:“在谈正题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阁下能解我迷惑。” 公子羽顿了一顿,点头道:“仇公子请说。” “我的问题就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叫公子羽?”仇公子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公子羽并非你的真实名字,那你到底是谁?” 公子羽晒然微笑:“名字只是一个人生存于世的称呼,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不知仇公子为何会对我的名字感兴趣?” “既然阁下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其他的收获,那我自然也需要对你有多一点的了解。” “既是如此,我坦言相告也无不可。”公子羽说道:“我是一个没有方向的人,就如同一片羽毛,居无定所,随风而动随遇而安,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羽,因为这是最适合我的名字。江湖上的朋友客气,他们叫我一声公子,‘公子羽’这个名字也由此而来,也有人叫我羽公子,这都是称呼,没有什么特别。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公子,但是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所以我就成了公子羽。” 他侃侃而谈,眼神很清澈。 仇公子一直在盯着公子羽,想要从他的话语神情间看出一些东西,但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依旧有些不信,所以他说道:“阁下虽然说得很好,可我还是不相信,你难道没有本来的名字?” “我姓张,家里排行第三,所以我的真名就叫张三。”公子羽笑道:“仇公子可信?” 仇公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当然不信。 公子羽继续说道:“我也可以说我姓陈,姓周,百家姓里随便说一个姓都可以。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就如同仇公子,你也不一定就姓仇吧?” “哦?你为何会认为我不姓仇?”仇公子有些诧异。 “因为我叫你仇公子的时候,那个仇字让我感觉到了真正的恨意。”公子羽的眼神有一霎那间的锐利闪过,他身体略微前倾,看着仇公子道:“我甚至有些怀疑,你要杀李远松和霍震东,就是因为这个仇字。” 仇公子闻言,面具后的眼神就陡然一冷,他嘿嘿笑了两声,道:“阁下不但很会做生意,也很会观察入微,甚是了得。”他轻声一叹,“看来,我们已经进入正题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进肚子里,道:“阁下请说吧。 第7章 花容鬼面 公子羽道:“在你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与我做买卖的代价,我与你说过我做生意除了收银子外,还喜欢听故事,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仇公子能说出一个好的故事。” “真是一个奇怪的癖好。”仇公子摇头道:“阁下对每一桩生意都会同样吗?” “这个因人而异,因为不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都能吸引我。”公子羽道:“那些能令我感到好奇的生意,我一定会亲自弄清楚。就比如,仇公子为什么要花银子买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人的命。” 仇公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却是答非所问地缓缓开口道:“阁下似乎对别人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这就是别人找我解决麻烦的条件之一。”公子羽说,“仇公子不是也已经答应了这个条件?” “据我所知,在阁下所从事的这个行当里,不泄露雇主的身份,不过问买卖的缘由,这才是最基本的规矩吧?”仇公子紧紧盯着公子羽的脸。 “不错,仇公子说得很正确,特别是有关人命买卖的生意里,那确实是最基本的规矩和原则。”公子羽道:“可在下却与别人不同。我有自己的原则。杀人买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银子固然重要,可要将银子赚得清楚明白更重要。所以在下的原则是杀人要杀得明白。倘若糊涂的生意做得太多,我怕有一天我也会沾上糊涂的麻烦。” “看来阁下不但心细,更是谨慎。”仇公子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像阁下这么特别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仇公子难道不就是因为在下的特别才与我达成了交易吗?”公子羽神情毫无波澜。 “有趣。”仇公子呵呵笑道:“可是我相信,在阁下决定接手这桩买卖以后,想必一定也对那两个人有了相当的了解了吧?” 公子羽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算,在下想要保住招牌,那必然会有所准备。” “如此,那阁下认为那两个人,该不该死?”仇公子声音有些寒意。 公子羽淡然笑道:“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除了生意,在下一向都没有随便去置评别人的兴趣。可是作为一桩生意,那他们就有该死的理由。”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而这个理由,就是仇公子要他们死的理由。”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阁下接手这桩生意,并不是站在那所谓道义的立场上呢?”仇公子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公子羽摇头:“在下是做生意,不是做大侠。而且这次我替人杀的,不就是两个名震江湖的大侠吗?” “好一个大侠!”仇公子一拍大腿,满脸的嘲讽之色,说道:“那我很想知道,阁下对这两个大侠到底有多少了解?” 公子羽意味深长的答道:“这算是我们相互交换秘密的前提吗?” “然也!”仇公子点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特别是和阁下交谈,让我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李霍二人的那些事,对在下来说也不算秘密。因为只要能查出真相的,都不算秘密。”公子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五指轻轻敲击桌面,说道:“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个人,表面上是武林大侠,可是背地里却很不干净。李远松虽家住常州,可是在其他不同的地方,却分别有十七处豪宅,他每年都会在汇通钱庄入账白银至少三十万两。虽然他老婆会做生意,但比起那些银子,那个女人的收入不过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仇公子笑道:“没想到一向以淡泊名利为人,行侠仗义处世的铁剑大侠,居然会是这么有钱的人。这事要是对别人说,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公子羽却道:“别人或许不信,可是仇公子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仇公子呵呵一笑,并不作答,却也不否认。 “奔雷拳霍震东,和李远松相差无几,除了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外,他比李远松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非常喜欢女人,在他那些隐秘的住宅里,都养着许多不同的女人。” 仇公子依然笑道:“霍震东不但喜欢女人,他更喜欢杀女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与女人云雨之时将女人活活掐死,或者用他最擅长的奔雷拳一拳一拳的锤死。” 他说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的时候,眼里好像有炽热的光一现而逝。 公子羽虽然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但还是面不改色。他说道:“如此说来,仇公子对他们两个人,显然要比在下了解得更详细。” 仇公子深吸一口气,道:“他二人这些秘密,除了他们自己,几乎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得知。阁下却能在短短时日内就了若指掌,策命师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他顿了顿,又道:“不知阁下此刻有没有体会到为江湖除害做一个大侠的正义感?” 公子羽失笑道:“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去做大侠,如果大侠那么容易当,那李远松和霍震东就不会成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毕竟当大侠也是要吃饭的。” “果然精辟!”仇公子抚掌而笑,“所以在阁下看来,无论大侠还是杀手或许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为了吃饱饭而已。” “凡事有道,各有不同罢了。” 仇公子看着公子羽,接道:“那么,阁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隐秘的故事呢?” “那自然是关于仇公子的故事了。”公子羽说道:“如今在下最感兴趣的,就是仇公子你了。” 仇公子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他的半边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阴冷,他说道:“如果阁下真想听我的秘密,只怕你会后悔。” 公子羽当然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可是他却并不在意,依旧带着平静的神色,说道:“仇公子已经说过,在下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仇公子忽然大笑道:“没错,如果公子羽是一个胆小的人,那现在也不会坐在我面前了。阁下虽然知晓了很多人的秘密,但我相信你一定也是一个能替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公子羽笑而不语。 仇公子也不再闲话,直接开门见山,道:“就如阁下所说,我对李远松和霍震东很了解,我了解他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哦?”公子羽脸上有意外之色,道:“既然如此,仇公子为何又要杀他们?” 仇公子抚摸着脸上面具冷笑道:“因为一个仇字。阁下也说对了,我之所以要他们死,就是因为我和他们有仇。” “既然这样,那仇公子果然也并非真的就是仇公子了。”公子羽望着他的脸,道:“那你又是谁呢?” 仇公子意味深长的一笑,道:“阁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人名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或许没那么重要。况且凭阁下的智慧,相信你在听过我的秘密之后,很快你就能猜到我的身份。” 公子羽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此刻他内心里正在飞快的整理着思绪,意图能从对方有意无意的话意中找到最接近的答案。 然后他说道:“那依在下的推测,你们之间的仇恨,一定不是普通的恩怨了吧?” 这句话并没有更深的试探意思,只是为了让对方能接着说下去。 仇公子冷冷说道:“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一种只能以死亡来消除的仇恨。” 公子羽闻言,心里诸多疑问顿时有了几分明朗,对于眼前这个神秘的面具人,他差不多已经能够确定对方那隐藏的身份了。 但是他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所以对方接下来的故事就格外重要。于是他正色道说道:“如此说来,仇公子与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一定是非常精彩的。” “我既然答应了阁下的条件,那现在自然会让你满意。”仇公子冷笑一声,“现在我就让你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恨他们。” 仇公子说完,嘴角依旧带着冷笑,然后便慢慢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的脸,一张没有任何遮挡的脸。 当公子羽看到绣着彼岸花面具后面的那张脸时,就算是性情深沉如海的他也忍不住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抽搐。 半张面具后的脸,准确来说那已经不算是人的脸了。那半面脸没有光滑的皮肤,只剩下焦黑见骨的血肉扭曲交缠,简直就如同半张骷髅一般,与另外半张俊美的脸形成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惊悚而恶烈的对比。 公子羽目睹于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在公子羽十分诧异的神情之中,仇公子一把扯开了胸前的衣襟,就见那原本应该很是宽厚的胸膛上同样一片焦黑凹陷,并且焦黑中白骨隐现带着暗红,那正是皮肉萎缩翻卷的颜色。 他那半张脸连同整个胸膛,仿佛曾经被烈火焚烧过一样恐怖。 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是怎样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 就连仇公子身后那三个女子,此刻眼里都不由得闪过一抹恐惧之色,却是噤若寒蝉。 公子羽的心不由一沉。 仇公子看着他,再度呵呵一笑。只是如今他的笑容连着那张犹如人鬼同体的脸时,竟有一种说出的诡异。他一边冷笑着,一边重新戴上彼岸花面具,又合上了衣服。 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那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模样了。 公子羽微微动容,却还是没说话。 仇公子再次喝了慢条斯理的饮下一杯酒,然后看着公子羽道:“阁下见到我的真实模样以后,不知感觉如何?” 公子羽默然片刻,才答道:“在下觉得,仇公子一定很痛苦。” “不错,我的确很痛苦。”仇公子眼里冷光暴闪,炽烈的恨意布满着半张脸庞,“我如果死了,那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如今我却还活着,所以这才是最让我痛苦的事!” 他说得一点没错,无论是谁,如果生着一副貌比潘安的模样,最后再遇到这种毁容伤身的事,那无疑是一件痛苦得不能再痛苦的事了。 “而我之所以会有如今的模样,都是拜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所赐!”仇公子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公子羽沉吟道:“换作是在下的话,我也一定会找他们报仇的。” “可惜就算如今他二人已经死了,但我依然很痛苦。”仇公子语气里带着痛苦,他抚摸着那彼岸花面具,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毕露,他恨声道:“因为他二人的命,换不回我的脸!一想到从此我永远只能戴着面具活着,我就恨不得连自己也杀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喉咙里有一头凶兽在咆哮。 “如此深仇大恨,那仇公子为何不亲自去找他们报仇?如果能亲手杀死他们,岂不是更为痛快?”公子羽心里冷静下来,问道。 仇公子吐了口气,冷声道:“我当然想过要亲自了结他们的性命。可他们两个是武林大侠,身边少不了那些所谓的正派帮手。况且凭我的能力,我根本杀不了他们。”他语气里带着不甘的愤怒。 “所以你才会想到暗杀,而且一定要在他们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让他们死。”公子羽说道:“于是你找到了闻风山庄,找到了养鸽子的老头,最后找到了我。” “没错。我要让他们两个人死,一定要死在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面前,而且要死得非常难看。”仇公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他望着公子羽,接道:“而如今江湖上最全最可靠的情报,都是来源于闻风山庄。据说江湖上的人命买卖,最顶尖的杀手大都出自‘红楼’,而最顶尖的中间人,则是出自闻风山庄。那个养鸽子的老头亲自推荐的人,想必一定不会差。当然从如今的结果来看,他虽然要价昂贵,却也值得高价。” 公子羽道听到“红楼”和闻闻风山庄时,一直波澜不惊的神色首现几分凝重。 “红楼”是如今江湖上一个最严密的杀手组织,他们网络了江湖中大部分最顶尖的杀手,并且将他们标榜排名,取名为“黑榜”。红楼是最纯粹的杀人组织,只要你出得起足够多的银子,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江湖高手他们都可以杀,不管多难杀的人他们都能杀。其中名列黑榜之上的杀手更为可怕,一旦有人被黑榜之上的杀手盯上,那便如同附骨之疽,无论他是谁,都将遭到永无休止的追杀,不死不休。所以至今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红楼黑榜,阎王难管。” 而闻风山庄,则是一个专门买卖江湖各类情报的所在。闻风山庄只做出售消息一种买卖,他们有江湖上最全面的消息情报网,如果有人想知道另一个人的情况,同样只要出得起价钱,闻风山庄就能将目标每天早上何时起床,早饭后喝了什么茶,何时午睡何时如厕,晚饭吃了几碗饭,半夜起了几次夜等等一切相关的情报准确收集到,就算要知道这个人二十年前的一些事情,他们也能有办法找到线索。闻风山庄的主人是一个养了很多鸽子的老人,他姓葛,所以人称鸽老。据说每天早上鸽老放出的鸽子能遮住闻风山庄的半个天空。而那些鸽子会在每天傍晚飞回,它们同时带回来当天江湖上所发生的所有大小事情的情报。 闻风山庄的眼线遍布江湖,那些人都是鸽老养的“鸽子”。所以闻风山庄卖的情报消息都很贵,并且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走进闻风山庄的。公子羽就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你知道我这里的情报为什么比较贵吗?因为要养活这么多的鸽子,实在是一件很费银子的事。” 而仇公子为了报仇,就找到了鸽老,在他那里买到了一个人的情报,那个人就是公子羽。他需要一个能将他的复仇计划完美策划并且实施的人,而显然,鸽老给他推荐的人就是公子羽。 因为公子羽是如今江湖上最有口碑的中间人,也是一个很奇怪有特别的中间人。 公子羽沉吟道:“闻风山庄的鸽老一向不轻易见人,可仇公子不但能亲自见到他,而且还得到了他的亲自推荐,看来仇公子在江湖上也一定不是普通人。而且你对自己要做的事也相当费心思了。”仇公子淡然说道:“其实我与阁下一样,当决定要做某一件事的时候,我一向也是很谨慎的。至于我的身份,我猜阁下如今心里已经有一定的答案了。”公子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道:“在下的确有几分确定,但在没有最后确认之前,我会保留自己心中的答案。”他忽然轻轻一叹,续道:“仇公子说自己一向也很谨慎,可是在下如今所见所闻,却觉得仇公子还不够谨慎。” 仇公子眯着一只眼睛,饶有兴趣地道:“哦?何以见得呢?” “如果仇公子是一个足够谨慎的人,那么现在你肯定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公子羽丝毫不避讳言语中对那人的刺痛之意,接着说道:“所以在下猜测,你之所以会栽在李远松二人手里,一定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吧?” 仇公子闻言忽然双手猛然握拳,十根手指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暴响,公子羽的话显然已经触及到了他心里最痛苦的回忆,就如同逆鳞一般。 他眼神一片冰冷。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非常的讨厌。 公子羽却再开口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怨,才会让两个江湖大侠对仇公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既然阁下这么好奇,那我就说给你听。” 仇公子长呼一口气,迫使自己平复激动的心情,然后以平静的语气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两年前,我在江南办事的时候,不巧被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碰见。说实话,李远松的剑法十分狠辣高强,我以一敌二失手被擒,他两人本欲取我性命,我绝望之际只有赌一把,便对他两人说如果他们能放过我这一次,我会给他们一笔巨额的金银作为回报。我当时也是无计可施的孤注一掷,本以为他两个成名大侠定然不会答应。哪曾想他两人犹豫一会之后竟然应允了。只是除了金银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与我合作,以后不论他们需要我做什么事都必须答应,否则就会立刻杀了我。”他喃喃而语,语气中充满着不甘的屈辱,就听他狠狠说道:“为了活命,我只有一口答应。哪知那霍震东却取出一颗药丸逼我服下,那是一颗毒药,必须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就会蚀骨断肠而死。我不曾想他二人身为武林大侠,竟会用如此歹毒卑劣的手段使我屈服。可当时我受制于人无法反抗,只有忍气吞声的吃了毒药。想起当时的情形,当真是我此生最屈辱的时候,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想将他二人碎尸万段!” 公子羽面不改色,静静地听着。 “自那之后,他两人便不定时的找到我,传递给我一些信息,让我替他们盗取财宝,掳劫别人的妻女,他二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知做下了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所以他们每年才会有巨额的银子入账。可是没人会知道这些事情居然是两个正道大侠的所为。因为他们们隐藏得几乎天衣无缝,又是出名的正人君子,所以从无人怀疑过他们。”仇公子说起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管故事里的那两个人如今已经命丧黄泉,但他依然无比仇恨他们。 仇公子继续说道:“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二人见我很是听话,也就对我少了一些警惕,于是有时候他们会邀请我参加他两人的密会,所以霍震东有杀女人的嗜好便是我亲眼所见。后来在一次密会中,我佯装醉酒,从他二人的交谈中得知他们加入了一个秘密的组织,那个组织的名字叫做‘圣传’。他们这些年暗中收敛钱财,就是为了那个神秘的组织……” “圣传?”公子羽听到这两个,忍不住忽然开口打断了仇公子的话。 “不错,就是圣传。”仇公子冷冷一笑,说道:“以阁下的见识,想必也一定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魔教!” 公子羽嘴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第8章 无忌有缺 “阁下果然见多识广,竟连这个已经沉寂江湖多年的名字都能知道。”仇公子轻轻鼓掌称赞。 公子羽双眉微挑,说道“魔教圣传,二十多年前曾与中原武林展开一场血腥争斗,虽然最后魔教败退,从此再不曾踏足中原,但中原武林也为此死伤无数高手,从此元气大伤声势衰落,至今未曾恢复。” 二十多年前的中原武林,可谓是群星闪耀,无数英杰豪侠共同创出了一个相对和平的江湖鼎盛时代。但与圣传那一场骇世之战,中原武道几乎倾尽全部势力,双方两败俱伤,中原武道势力除了几个根基牢固的名门大派之外,其他门派皆一蹶不振,从此中原武道进入到一个衰败不振没有秩序充满黑暗血腥的时段,直到如今未有起色。 当年魔教败退时亦是几乎全军覆没,世人都以为圣传再也无力兴风作浪。此刻听到仇公子忽然提及那个曾经令中原武林为之惊颤的名字时,公子羽心里也忍不住大为震动。 难道魔教死灰复燃了? “中原武林像李远松那样的败类实在太多了,倘若那样的人都能振兴江湖,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仇公子一阵冷笑,他那只剩半张英俊的脸庞上布满了讥讽的神情。 公子羽默然不语。因为他知道仇公子所言不假。虽然他也是江湖中人,但他从来只以自身生存和如何获取利益为目的。或许是因为他自小背负的经历与不可言说的过往,公子羽早已看透这个江湖的本质,所以他一向对所谓的武林侠义和江湖兴衰并无多大感觉。 而正是因为他对所有事情都历来保持着一个局外人的态度,所以他才能以最冷静的思维去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目的就是尽量不使自己陷入被动,而这也是公子羽如今能够在这混乱的江湖立足的本钱。在他的理念里,要想在江湖立足生存,不但需要高强的武功自保,更需要超群的智慧和绝对冷静的思维。 公子羽对自己的智慧一向都很有自信,从他在中间人这个行业里能有如今的声誉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至于武功,从公子羽的名字开始在江湖上被人知晓开始,就从无人见过他与任何人动过手,所以他到底会不会武功,武功有多高,至今就是一个谜。 公子羽沉默片刻后再次对仇公子说道:“仇公子虽然并非正道中人,但在下却感觉得出,你对李远松二人的所作所为也相当不齿。” 仇公子冷笑一声,不屑地道:“我虽然从不关心谁是正谁是邪,但我最恨的就是伪君子。所以李远松那等人我根本不想与他们相提并论。” “然后呢?”公子羽将双方的对话重新拉回正题,“后来你们为何会发生变故?” 仇公子继续说道:“关于李霍二人为何会为魔教做事,我根本就不关心。我所关心的是如何能让自己尽快摆脱他们的控制。直到三个月前,他两人让我前往洗剑堂盗取一个盒子。我很是纳闷,那洗剑堂不过是江湖上的三流门派,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实力,也不知道那个盒子里是何宝贵的东西,竟会令李远松二人如此看重。我也没有多问,随后也顺利地将那盒子拿到了手……” 仇公子话说得有点长,他停了片刻,饮了一杯酒润喉。 “在下猜测,仇公子肯定暗中打开过那盒子了吧?”公子羽随口问道,“不知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宝贝?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暗中打开了盒子,可是却让我大失所望。”仇公子哼了一声,接道:“那盒子里只有一本破旧的书,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叫做……”他对那本书应该并未重视,所以连书名也没怎么记在心上,想了想才继续说道:“那本书叫‘侠道追溯’,一个酸不拉几的名字。我初时以为也许是什么厉害的武功秘籍,可翻来一看,那就是一本记事录而已。我随便看了几页,里面记载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曾经的江湖名人轶事而已。”他不屑地摇摇头,冷笑道:“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当真自命不凡,随时都不忘夸赞自己的侠义之事,不但要四处口口相传,更要记录在册,当真虚伪得令人作呕。” “侠道追溯?”公子羽没有在意仇公子的厌恶表情,将这四个字轻轻重复了一次,同时飞快地思索着,却对这本书毫无印象。 这好像也并不奇怪,武林中人一向只对武功秘籍之类的书籍感兴趣,像“侠道追溯”这种名字很好听但内容毫无价值的书籍谁也不会去深入了解,所以自然不曾被人所知。但公子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于是暗中将侠道追溯记在了心里,因为他知道,既然李远松二人会花心思让仇公子盗取这本书,那这本书定然不会只是一本记事录那么简单。 “一本毫无价值的书,李远松为何会这么重视呢?”公子羽问道:“莫非这本书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他这话显然就是在套仇公子的话,因为他不是很相信仇公子已经说了实话。 仇公子冷哼一声,他显然看穿了公子羽话中的意图,道:“我也曾这么想过,于是在回去的路上又仔细翻看了一次,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那书里最后记载的是洗剑堂当年也曾参与过与魔教血战的经历,才知道原来洗剑堂当年满门精锐连同堂主几乎全部战死,所以才导致后来势力衰落不振。如果不是如今洗剑堂主牧苍梧竭力支撑,这个门派只怕早已从江湖除名了。”他又嘿嘿冷笑两声,嘲讽道:“我后来才发现,这本书应该就是牧苍梧自己写的,目的就是为了显摆洗剑堂当年是如何的伟大光荣罢了。当真沽名钓誉,厚颜无耻。” “后来又如何呢?”公子羽心中将仇公子的叙述一字不差的记住,同时问道。 “我没有查出那本书的秘密,于是也不再浪费时间深究。只是想到李远松两人如此费尽心思要这本书,一定也有我不知晓的秘密。”仇公子说道:“于是我便决定再赌一次。在和他们密会的时候,我就以书相挟,要他们给我解毒,否则我便与书玉石俱焚。这一招果然有用,那两个杂碎一看我已经豁出去了,当真被吓住了,他们慌忙好言相对,说一切好商量。我见此情形,心中更确认了那本书对他们的重要性,所以就有恃无恐了。我要求他们一次性给我体内的毒彻底解除。他二人不加思索当场答应。只说解药并不曾带在身上,要我随他们去一个隐秘的所在换取解药。我见威胁见效,又心急解毒,也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了。” “入夜以后,我随他二人来到一处偏远的房子,那地方应该就是他二人平时的密会之所。霍震东从房间里取出两颗解药,我怕有诈,便让霍震东先服下一颗,霍震东照做后并无异常,我也就先服一颗。不久后我运转真气查探体内状况,确认已经解毒。霍震东又让我服另外一颗,说最后这颗才能彻底清除体内的余毒。我见他二人心思全在那本书上,并无其他异常,所以就吞服了那颗药。”仇公子说到此处,脸色瞬间变得阴冷无比,眼中仇恨之意如同熊熊烈火般腾腾冒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哪知那正是他两个狗杂碎的诡计,最后那颗并非解药,而是化功丸。那化功丸虽不会使人丧命,但却能让中毒的人真气无法聚集,他们知晓我轻功厉害,所以才用化功丸让我无法施展轻功。当我将那本书还给李远松后,李远松两人便向我猝然出手,我虽早有准备,但不过几个回合,我便真气不继被霍震东一拳击倒。我见中计逃跑无望,便要与他们以命搏命。哪知那两个杂碎竟然事先在房内埋下了火油,他们点燃火油后趁机退走,而我被围困在烈火中无法逃出,只有眼睁睁看着整间房子在眼前化成灰烬。” 说到此处,仇公子伸手摸着彼岸花面具,痛苦而阴冷地对公子羽说道:“听到这里,阁下就应该明白为何我会变成如今这半人半鬼的模样了吧?” 公子羽心里极为震动,他确实能够感觉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痛苦。他脸皮抽动了一下,却答非所问的说道:“可是你还是活下来了。” 仇公子又是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但笑声却似鬼哭:“没错,我活下来了。如果不是那房子里有茅坑,我如今定然已经变成灰烬了。” 公子羽嘴角再次忍不住悸动了一下。 想必是仇公子在那烈火滔天的情形之下,拖着几乎无法动弹的身躯爬进了满是粪水的茅坑里,才得以躲过被活活烧死的死劫! 那是一种非常人能可忍受的屈辱和仇恨。 仇公子身后那两个女人默默听到此处,都忍不住花容失色,二人喉咙一阵翻动,显然正努力克制着呕吐的感觉。 仇公子忽然一把拉过其中一个女人,将他横抱在怀里,伸手在那纹着彼岸花的饱满酥胸上用力揉捏,他诡异地笑着对公子羽道:“阁下可知我为何会戴着这彼岸花的面具?又为何会在她们身上也纹着同样的花?”他不等对方答话,就自顾说道:“因为我要时刻提醒着自己,我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那个女人在他怀里任由他近乎蹂躏般的动作,却一动不敢动。 公子羽冷眼而视,淡然说道:“就算李远松二人如何精明,他们也一定不会猜到平时洁身精致的仇公子会躲在粪坑里。” “这世上只怕没有多少人有机会可以尝到喝进满肚子屎尿是什么滋味的。”那个不远处的少女此刻忍不住悄悄转过了头,差一点就呕了出来。仇公子眼里闪着怨毒的光芒,他挥手推开女人,冷冷说道:“李远松二人一向自大,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在那样的大火中就算是一块铁也将被烧化的,区区一个人,自然无法逃出生天!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留我一命,就是要向他们复仇的。” “那你最后又是如何躲过他们的查探呢?”公子羽问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仇公子冷哼道:“当时火势滔天,他二人笃定我不可能活着,所以并没有立刻进入火场查看,再说他们当时也无法进入烈火中。想必是他们急于查看那本书,所以当火势渐弱,我从火堆中拖着半条命爬出来时,现场竟然并没有李远松二人的影子。”他说完后便缓缓取下双手狐皮手套,对公子羽道:“说起来我还应该好好感谢这一双手,如果没有这双手,我也是无法爬出那场大火的。” 那双手同样也已经根本不能算是一双手,萎缩干瘪的手掌上早已没有了皮肤血肉,只剩下十根枯骨一般的手指。 公子羽心里暗自一叹,看此情形,眼前的仇公子只怕全身上下都早已被那场大火烧得皮肉尽毁,再不复曾经的风流倜傥了。而他生平最在乎自己的身形容貌,如今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心性思想定然大为改观,但他又生来自傲,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自己如今的模样,所以无时无刻不刻意掩饰。不知情的人看到如今的他,依然会以为他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仇公子用一只焦黑干枯的手抚摸着另一个焦黑干枯的手,喃喃道:“只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人死去的模样,虽然大仇得报,心中总还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李远松也有遗憾的事,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家里那个漂亮贤惠的女人味道相当不错呢。”他说到这,又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半张脸满是得意之色。 公子羽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于是试探地说道:“没想到你遭此大劫,却依然还有女人抵挡不住你的魅力,仇公子果然非同一般。” 仇公子闻言,神情闪过一丝古怪,公子羽的话似乎刺痛到了他。然后他阴沉沉地说道:“我喜欢女人,所以很懂女人,我知道她们想要的是什么。像我如今这般模样,哪个女人还愿与我亲近?就算是我身边这几个,就算她们嘴巴不说,其实心里早就很厌恶我了。只是她们还不能离开我而已。至于那个陈兰芝,我却是在半年前与她好了两回。”他说到此处,仿佛回忆起了某些难忘的情景,嘴角展开一摸意味深长的笑意,“当时我为了暗中报复李远松对我的控制,趁他时常在外的空当潜入了他家,我本打算杀了那个女人的,结果没想到那女人还真不赖,我便没了杀她之意,就趁机耍些手段将她纳为了床第之客。呵呵,那个女人遇到我当真犹如久旱逢甘霖,一发不可收拾,确实有另外不同的滋味。从她口中我才得知,李远松在外面虽然是名震江湖的剑客,可是回到家里后,床榻之上的剑法却差劲得很,简直不算一个男人。” “哎,当真可惜,李远松没能从我口中亲耳听到这件事,否则他应该会立刻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仇公子开始大笑,笑得捂着了肚子,笑得充满了快意。 公子羽等他笑完,才缓缓开口说道:“仇公子的故事确实非常精彩,看来这桩生意很值得。” 仇公子也收敛神色,说道:“如今我们的交易算是已经结清了,不知阁下可还满意?” “仇公子……哦,不,此刻在下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公子羽看着仇公子,“你大仇已报,所以那个仇字,如今便没有意义了。” 仇公子也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如今我的秘密已经尽数说出,阁下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公子羽轻轻点头,道:“你的故事很令人震动,同时也传出了许多信息,从这些信息中,在下能肯定你就是三个月前已经死在李远松和霍震东手中的花盗——花无忌。” 仇公子沉默了下来,他忽然安静了。 公子继续说道:“花盗花无忌轻功高绝,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之能,并且盗术天下无双,就是因为这两种特征,所以李远松才会将花无忌控制为他所用。不过按常理说就算李远松是崇真剑派的弟子,剑法高强,花无忌武功不敌,但也不至于连逃跑都没机会。依在下推测,当初花盗之所以会被他二人抓住,一定是因为女人吧?因为除了盗术和轻功,花无忌最喜欢女人,而且很多女人也喜欢他。想必那李远松的夫人就是因为抵挡不住他的诱惑。”公子羽语气一沉,他紧盯住仇公子的脸,缓缓道:“在下说得对吗?花无忌花公子?” “公子羽果然不凡,竟连我没有说出口的事你都能推测得出,你果然深藏不露,让人惊异!”仇公子眼里划过一抹异样之色,随后寒声道:“没错,我就是花无忌,已经死掉了的花无忌。”他忽然恨恨地接道:“要不是当初那个贱女人对我暗中动了手脚,我又岂会栽在那两个狗杂碎手上。不过也没关系,如今那个女人已经成了野狗肚中的狗屎了。” “既然你真的就是花无忌……”公子羽语气一顿,然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接道:“那这桩生意,成了。” “哦?”花无忌似乎觉得对方的话有些奇怪,却又一时不知道奇怪在什么地方。他盯着公子羽道:“我想问问,阁下出道至今,难道真的没有失手过一次?” “实不相瞒,没有。”公子羽回答的很干脆,“做我这一行,失败一次可能就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所以在下一向对自己的要求很高。” 花无忌嘿嘿一笑,道:“阁下好自信。” “既然我们都说得差不多了,那在下也要向花公子提一个问题。” “今天我心情很好,这个问题就当另外送你了,你问吧。”花无忌微笑着说。 公子羽道:“花公子要杀人报仇,就应该知道当今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大都属于红楼黑榜,花公子不差银子,为何不直接找红楼而是找到我来做这桩买卖?” “找到你,是因为鸽老头说你经手的杀人生意事后都不容易被人查出线索。而我如今是最需要隐藏身份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找你的理由。”花无忌道:“至于红楼嘛,我也找了。就在第一次与你见面之后。” “哦?既然决定已经找我,为何又要去找红楼的杀手?”公子羽问道。 “找你是因为要杀人。”花无忌笑了一笑,“找红楼,当然也是为了要杀一个人。” “那么花公子要红楼杀谁呢?”公子羽也忽然笑了笑。 二人目光相接之间,这个亭子中的气氛就忽然变得冷寂起来。 “实不相瞒,我要杀的人,就是你,公子羽!”花无忌语气平淡,可是神色蓦然变得冷厉起来。 语出惊人。 公子羽听到这句话,让人意外地并没有感到特别吃惊,他只是盯住花无忌的眼,语气略沉,“就因为在下接下这桩生意的额外条件吗?” “不错。你的额外条件让我很不舒服。”花无忌阴沉地说道:“因为不是每个人的秘密都愿意让别人知道。如今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的秘密,所以你决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你凭什么能那么肯定,一定能杀得了我?”公子羽依旧淡然自若,“就因为杀我的人是来自红楼的杀手吗?” “阁下说得不错,就是因为我来自红楼!”一个冰冷阴沉的声音忽然从花无忌身后传来,公子羽抬眼一看,就看到了那一袭黑衫。 那个少言寡语的黑衫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花无忌身后,他一双细长阴鸷的眼睛一直盯着公子羽。 他的眼里布满着冰冷的杀意。 花无忌没有转头去看那黑衫汉子,他对公子羽道:“江湖上都说策命师公子羽从来没有与别人动过手,你到底会不会武功也无人得知。我不相信,所以我就让他去接你,目的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真不会武功还是刻意隐藏。” “花无忌果然很谨慎。”公子羽眉峰一挑,他看着那黑衫汉子,“不知道这位来自红楼的杀手,你有没有看出我到底会不会武功呢?” 黑衫汉子闭口不语,他的确是不爱讲话的。 第9章 弦剑飞羽 花无忌却抬头笑道:“虽然我们没看出你身负武功,可就算你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能够将自身武功隐藏得毫无破绽,今晚你也一定会死。” “看起来花公子是要非杀我不可了。”公子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不过在你们动手之前,在下有必要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 “多谢你的提醒。”花无忌眼里杀机陡现,寒声说道:“今夜以后,江湖上再不会有公子羽这一号人物了!” “杀!”花无忌沉声喝道。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两个妙曼妖娆的女人就忽然纵身而起,挥掌朝公子羽扑去,身法之快,当真迅捷如闪电! 不曾想这两个媚态毕现的女人,除了有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姿色,竟然也是身手不凡的武道高手! 公子羽却依旧不动如山,眼见两女飞扑而至,忽然抬头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轻忽幽幽地传到两女耳中,二人体内猛然炸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在两声惊叫中她们飞击的身势陡然一顿,随之重重跌落在地,口中同时喷出了血水。 那血色是竟然乌黑色的。 除了公子羽,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花无忌忍不住霍然起身,半边脸庞布满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瞪大了眼睛望向跌落在地那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不过数息之间,便已气绝身亡。 花无忌吃惊地瞪着公子羽。 “她们身上的毒,对我好像没有什么作用。”公子羽望着花无忌冷然说道:“但对她们自己却很有效。只是如此绝色美人就此香消玉损,当真可惜了。” 花无忌心中一沉,不由得退后两步。 虽然他早有准备,利用那两个女人的美色挑逗勾引公子羽,趁机对他下毒。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反被对方引毒上身。二女真气运转之下体内毒性发作,因而命丧当场。 花无忌顿时感到背心一阵发凉,敢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对方的意料掌握之中。 “你……你何时察觉到的?”花无忌惊恐间语气都有些结巴了。 “在下说过,我从不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公子羽淡然道:“我也提醒过你,可是你好像并没有在意。” “可恶!”花无忌厉声叫道:“我不信你没有中毒!你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转头对仅剩下的黑衫汉子与那少女喝道:“你们还等什么?” 他一边吼叫,一边却向后急退。 那黑衫汉子没有任何话语,忽然弓身暴起,腰间迸射出一道雪亮的刀光,好似破空惊电般朝公子羽劈了过去。 这一刀好快! 与此同时,那一直默然不语的妙龄少女也弹身而起,手中竟然多了一柄软剑,就见剑光飘忽吞吐宛如毒蛇吐信,向公子羽飞刺而去。 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出手便见不俗。看她身法剑势却是老练狠辣,显然修为已具有相当的火候了。 公子羽面对刀剑的合力围攻,依然泰然自若,一片冷静神色。 就在一刀一剑出手之际,这个院子里的廊角处忽然响起一声清澈激越的琴声。琴声铮然扣人心弦,随即一条人影鬼魅似地从廊角处飞掠而出,闪电般逼近黑衫汉子。那琴声随人而动,隐有冷芒倏然一闪。黑衫汉子不愧是出自红楼的杀手,突闻诡异琴声时便知情况有异,他反应奇快,立刻放弃攻击公子羽,收刀一转横斩那个人影。一声金铁相击之声中溅起火星点点,与那人错身而过。 与琴声同时传来的,是“咻”的一声破空锐啸,一支长箭不知从何处飚射而出,箭风刺耳,直射那软剑少女。 那少女剑尖刚刺到公子羽身前不过半尺,她的头颅就蓦然被一支黑羽长箭洞穿,炸开了一朵血花,随着一声惨叫,那支长箭余势不减,直将少女的身体向后带出七八步方才倒下。那少女一张脸已经扭曲变形鲜血淋漓,瞪大的双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死状无比骇人。 这支长箭实在太快太疾,软剑少女纵然武功不弱,却依然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射杀当场! 黑羽长箭透脑而出,将那个不知名字的少女钉死在了地上,箭尾黑羽仍在微微颤抖,由此可见这一箭之威何等恐怖惊人。身形刚退出不过十几步的花无忌眼见如此变故,顿时惊得呆在当场,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黑衫汉子冷哼一声,刀尖倒转向地,浑身气机烈烈杀气升腾,他眼睛只盯住那个接了他一刀的人。 虽只是初接一招,黑衫汉子便知道来人的武功修为已是武林一流高手的水准了。 他冷眼望去,那个接他一刀的人就立在公子羽身旁五六步远的地方,却是一个头发灰白衣着破旧落魄的半百老者。 那老者抱着一支胡琴。 “好刀。好刀法!”老者沧桑的脸上有着几分肃然,他一手扶琴,一手支弦,却没有拉动琴弦。 黑衫汉子神色凝重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后停在那支胡琴上,就听他口中冷冷吐出声音,道:“琴指无常,弦剑犹寒。你是赵柏灵?” 抱琴老者颇感意外,感慨道:“二十几年了,没想到如今江湖上竟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此看来你也不是无名之辈了。红楼黑榜,的确很不简单嘛。” 黑衫汉子杀气渐浓,浑身隐隐已有一层淡淡的如烟如雾的气息笼罩,显然已经暗中全力凝神以待。他冷冷道:“三十年前曾名动江湖的杀手赵柏灵,竟然还活在世上,看你的样子,难道又重操旧业了么?确实令人意外得紧!” “见笑了见笑了。”赵柏灵一脸无奈的摇着头,苦笑道:“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饱肚子啊,老赵我活了几十年没别的本事,只有靠着老本赚点吃饭钱。如今江湖上这一行的生意都几乎被你们红楼抢光了,我们这种老弱病残的只有胡乱随便找点零活干,才不至于饿死街头。” “老弱病残?你还真挺谦虚。”黑衫汉子忽然话多了起来,他紧盯着赵柏灵的胡琴,冷声说道:“虽然你的人已经老了,可我却知道你的剑却不老。看你曾是同行前辈的份上,我可警告你,不要和红楼作对,否则你的余生可就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多谢提醒了,我也有自知之明,红楼的确不是谁都可以招惹的。不过就算我是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也知道敬业的规矩,接了活就得做,这是信义。”赵柏灵面色依然带着些许无奈,然后他接道:“看你的刀法如此厉害,红楼黑榜十三杀手,不知你排名第几?” “三绝神刀俞成,红楼黑榜排名第九。”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子羽依旧端坐在石凳上,这时却开口说道:“他之所以被称为三绝神刀,是因为他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接过他三刀。” 黑衫汉子俞成一听,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公子羽竟然会知道他是谁。 赵柏灵脸色一苦,叹道:“刚才我已经费力接了一刀,那接下来如果我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有可能就会死在第二刀或者第三刀之下了。” “没错。”公子羽道:“红楼黑榜上的杀手,一向都是有真材实料的。” 他忽然看向已经离得颇远的花无忌,道:“花公子不惜花大价钱请动了黑榜排名第九的杀手,看来的确是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了。不过就算是排名黑榜第九的俞成,他也杀不了我。所以算起来这桩生意,花公子是亏了。” 早已心神不定的花无忌没有立刻答话,他半边脸皮抽动,他本想趁机退走,可是他一想到此地暗处还隐藏着一个远程狙杀的用箭高手时,他就背心发凉。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他轻功超绝,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花无忌眼神警惕的四处察看,想要找出那个用箭杀人的家伙,但他纵然是这所豪宅的主人,熟悉所有的地势位置,却依然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 花无忌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他转眼看向三绝神刀俞成。这个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里排名第九的杀手,此时只是凝神戒备,并无其他动作。 他是不是也在忌惮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高手,抑或是忌惮那个落魄的抱琴老头? “说实话,我并不想与你动手。”赵柏灵保持着同样的戒备姿势很久了,他好像有点累,于是便松了松肩头,对俞成道:“如果你不动他,我们就可以不动手。”他眼睛望向公子羽。 俞成浑身杀气不减,闻言脸皮抽动一下,道:“红楼接受的生意,从没有半途而废的先例。” 赵柏灵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花无忌却立刻插话,他对赵柏灵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能猜到你曾经应该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你既然是为公子羽做事,那也就是银子的问题。倘若你肯倒戈相向,我愿意出三倍的价钱,你意下如何?” 公子羽闻言,笑了一笑。 赵柏灵眼神一闪,看上去有些心动的意思。花无忌看在眼里,心中一喜,随即趁热打铁的继续说道:“都是江湖生意,你一大把年纪了,何必再拿命去拼那几两银子呢?你若答应,我可以再多一倍的价。” 花无忌的盗术天下无双,他以此盗取过无数财宝,所以他非常有钱。自古以来,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好像都不算事。 他一说完,就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抱琴老者。 却见赵柏灵抬头看向公子羽,摇头叹道:“看到了吧?我就说我还是有值钱的地方的,你还不信。如何,赶明儿你是不是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不要一直那么抠。” 公子羽笑而不语,他无话可说。 “你的条件很诱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答应了。”赵柏灵长叹一声,语气破有几分无奈,道:“虽然我很喜欢银子,可惜我更是一个守旧的人,做不出有违信义的事。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应该有规矩,也该守规矩。所以你的提议我只能忍痛拒绝了。”他说完这句话,真的就露出一脸的可惜神情,好像真的错过了一大笔收入。 花无忌有一种被人戏耍了的愤怒从心头涌起,他恨恨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难怪你都快死了的人,还在为了几两银子替人卖命,真是可怜。” 哪知赵柏灵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嘲讽,随之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时常也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又改不了,所以注定发不了财。” 花无忌七窍生烟,他厉声喝道:“老东西,你去死吧!”忽然双手一挥,手中暴射出一大蓬细长寒星,无声却又疾速如闪电般向公子羽射去。 那是一把十几根淬过剧毒的细如牛毛的飞针。但花无忌刚一有动作,那赵柏灵就跟着动了。他的步伐身影飘忽,斜步向公子羽身前掠出的同时,就听琴声铮铮裂帛般响起,随之右手中倏然吐出一道寒芒,那寒芒犹如见风即长,瞬息间便在公子羽身前展开一片扇形也似密不透风的冷光。 好一柄无声无息冷冽刺骨的剑!那片剑光防守得滴水不漏,竟令那一蓬牛毛飞针难越雷池,就听一阵轻微地叮叮声响,花无忌一把淬毒暗器尽数被赵柏灵一剑所破。 花无忌心头一寒,连退数步。他的轻功盗术在江湖上少有匹敌,可若论与人搏杀的武功,在公子羽眼里,怕是只能算二流的水平。 却见那俞成已然纵身而起,身势凌空之间,手中刀光如烟花般炸开,锐啸着劈向公子羽。 赵柏灵一剑破开暗器,还未及回转体内真气,抬头之间便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寒意破风袭来。 俞成这一刀,竟让这个院子中,亭子前,在这三月阴寒的夜里,平空见飞雪! 这一刀,将赵柏灵与公子羽同时笼罩在寒意逼人的刀光飞雪中。 却见赵柏灵神色一凛,单腿一踏地,地面立陷半尺;随之琴指飞纵,弦音清越激昂,竟有剑鸣之声穿音而起。 而赵柏灵那枯瘦落魄的身影,顿时如同离弦之箭弹掠而起,不避不闪地朝俞成对冲过去;同时一道剑光自琴音中挟势掠出,飘飘忽忽却又凌厉无比的刺进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刀锋飞雪中。 赵柏灵身势急勇,剑招看似直接简单,可一剑却含十三式,就见剑影纷飞,与俞成凌厉无匹的一刀蓦然相接。 光影之中,琴音剑鸣不绝,一剑倏化十三剑,剑光纷飞如点点寒星,全数点在那刀锋之上,碎开了满空叮咚清响。 刀剑相交,俞成只觉得赵柏灵那轻灵飘忽的十三剑式点在自己刀身之上时,就猛然如同在刀上炸开了十三道层次分明的惊雷,让他持刀的手臂在转瞬间连颤十三次,顿时心脉剧震,一口真气几乎连接不上。 俞成刀锋一沉,这霸道无伦的一刀便再也劈不出去。二人身影互换,俞成冷喝一声,再度聚气拧腰转体,一刀自腰下斜斩赵柏灵。 这第三刀,他已用尽全力! 这是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的一刀,有一种刀斩山岳的狂然霸气。 赵柏灵脸色却忽然一阵煞白,他枯瘦的身体不退反进,胡琴陡然拉出一声激昂疾锐的音调,随着他拉琴的手势,那道轻灵的剑光倏化一线,依旧是不不偏不倚的刺进刀势中。 “叮” 一声清响,剑尖点在刀身,俞成那一刀斩至中途,忽然刀身断开,碎成了十三截。 俞成心头一惊,刀虽已断,却是已经收不住狂荡的身势,就见眼前飘忽的人影一闪,赵柏灵已经扑至身前,他收琴出手,蓦然一指点出。 俞成手中长刀已断,只得仓促间左掌如刀横切,欲要封住这一指。可赵柏灵这一指却异常刁钻飘忽,竟从他掌锋下斜穿而过,一指便点在了俞成的心房之上。那指尖上一股沛然雄浑的劲气破体而入,在俞成的心脏处炸开一个血洞,顿时鲜血喷涌飞溅。 俞成大叫一声,身体如败絮般飞出,连退十几步,方才不支倒地。 赵柏灵轻哼一声,琴声顿止,剑已藏身不见。他立在院中,沧桑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老了……当真老了……咳咳……” 赵柏灵摇着头,抚着胸膛咳了起来,那握琴的手腕上,渗出一道细细的血水,宛如一条暗红的小蛇缠在手腕上。 他已负伤。 那一剑十三式虽然破了俞成那狂霸一刀,可是那样凌厉的刀招余势,依旧让这个落魄沧桑的半百老头吃了不小的苦头。 毕竟以俞成的刀法,就算放在当今武林中,他也是少有的顶尖高手。 两人两次换招,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对敌之招精妙绝伦,生死却在瞬息之间,已然分晓。 花无忌愣在当场,忽然抬头一声叹息。 公子羽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那张石桌。他深情淡漠,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早有预料。 俞成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站起,却又无力的瘫软在地。他望着手中的残刀,忽然抬头狠狠地盯住赵柏灵。 “好一个琴指无常,弦剑犹寒!”俞成捂着冒血的胸口,脸上带着不甘的表情,“没想到你除了剑以外,指上功力也如此了得……琴指无常……原来竟是如此……” 他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喉头一紧,随即双眼暴突,嘴巴张了张,便颓然软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红楼黑榜排名第九的顶级杀手,从此绝名。 “看不出来,你这个老不死的,竟还有如此手段。”花无忌语气冷眼盯着赵柏灵,眼神里有始料未及的意外之色。 “行走江湖,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呢?”赵柏灵胸口起伏,显然刚才一番拼斗让他费神不小。 花无忌忽然叹了一声,神情里竟带着一抹萧索,他望着公子羽,道:“这一局,似乎我已经输了。” “你还站在这里,胜负还未定呢。” 公子羽淡然道:“三绝神刀俞成,他若只是一个纯粹的武道中人,以他的刀法武功,如今武林道中也必有他的一席之地。但若是以杀手而言,他的手段显然还不足够。红楼将他排名黑榜第九,似乎有些名过其实了。”公子羽这才慢慢站起身,他气定神闲的缓步走出亭子,语气平静地说道:“花公子这一局其实已经很周密了,只是你有些太贪心了,所以你才会失手。” “因为我要杀的,就是你公子羽么?”花无忌道:“策命师这个名号,当真名不虚传。因为公子羽会把所有的变化都计算好,再做好最完美的准备,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破绽。”他悠悠一叹,“我用如此大的代价,也换不到公子羽的亲自出手,你这样的人,可真是相当可怕啊。” “能以最有效的方法解决麻烦,又何必多费力气呢?”公子羽走近花无忌,二人相隔不足一丈。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公子羽望着花无忌,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确认你的身份吗?” 花无忌神色微变,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然后他突然就向后急掠而退。 花盗花无忌的轻功之高绝,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他若要走,想必也没几个人能留得住他。 第10章 换命之局 可是当花无忌身形才动,就闻琴声骤起,一声尖长惊颤的音调从赵柏灵手中琴弦上响起,琴音里隐含剑气嘶鸣,直欲破人耳膜。 这个时候,花无忌已经凌空拔起,他身法优美,姿势飘逸却又极快无伦,直朝院外落去。 但那琴音却比他轻功更快的传入他的耳朵,瞬间沿着心脉窜入,就在花无忌的心房里响起了一道炸雷。 花无忌闷哼一声,顿时内息一滞,身势便一顿。 这一顿之间,一支羽箭就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这一箭快得简直没有声音,又仿佛那支箭早就停在那里等着花无忌一样。 这一箭力道之强横、预判之准确、出手之绝决,无不显示出放箭之人的高绝修为。 但那个人如今依然没有现身,他就如同属于黑暗里的一部分,让人无法看到他的存在。 花无忌整个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直挺挺的从数丈高的空中摔落在地,胸口那支黑羽箭透胸而出,在后背露出带血的锋利箭头。 花无忌脸上的彼岸花面具已经脱落,他披散着头发,露出他那因剧痛变得惨白的半鬼半人的脸孔来。 他胸口中箭处正不断往外冒出鲜血。 可是此刻,这个曾让无数江湖中人痛恨的花盗,神情竟然无比平和轻松,甚至还带着微笑。 那笑容里,居然也无比纯粹。 花无忌挣扎着坐了起来,颤抖着手捡起脱落的面具,轻轻抚摸着,他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如同正在抚摸着心爱情人的脸蛋一样。 公子羽走到他身前,慢慢蹲下,看着他。 就算是心思城府无比深沉的公子羽,见到花无忌这般模样,也不由心生疑惑。 可是他还是开口说道:“在下想告诉你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呵呵……”花无忌忽然笑了起来,他抬头道:“是因为这一次……我也是你另外一桩生意的目标……”他剧烈的呼吸起来,嘴里不断涌出血水,他看着公子羽逐渐凝重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所以你说这桩生意,成了。” “花公子果然很聪明。”公子羽心里隐约觉得怪异,道:“这么快你就猜到了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花无忌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猜到的,而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因为这一桩生意,原本就是我要你做的……” 公子羽闻言,瞳孔猛然收缩,他目光凛凛的盯住花无忌,沉声道:“你说什么?” 他忍不住心头一颤。 “要你杀花无忌的生意,是从闻风山庄传给你的……”花无忌话音已经逐渐虚弱,但他语气依然平静,“有人不相信花无忌真的已经死了,所以……所以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他的命……我说得对吗?” 公子羽已经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有几分铁青。 花无忌笑着继续道:“那个人就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羽嘴角颤动了一下。 “因为我该死的时候没有死,可活着却比死还痛苦。”花无忌颤声道:“没人能明白我每天醒来后看着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时是何等的痛苦厌恶!我已经不算一个人了,我大仇已报,世上再没有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我没有那个勇气。” “在没有遇到李远松霍震东两个人之前,我过得很逍遥自在。我喜欢女人,其实她们也喜欢我,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我喜欢偷别人的东西,但从不偷普通人。我虽然是江湖人,可从不乱杀人。但那两个狗娘养的毁了我的自由,毁了我的名声,更毁了我的人生!”他忽然用力的举起那张面具,眼神里充满了临死前的最后一抹清澈,“我从地狱火海中爬起来,也终该回到地狱里去……如同这彼岸花,只有在地狱里才更鲜艳。” “火海”两个字钻进公子羽的耳朵时,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力撕扯了一把,那一刻,他竟然能感同身受花无忌的痛苦。 “虽然我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却也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的勇气。我的仇人死了,但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所以我才花钱请人杀了我自己。”花无忌最后望着脸色铁青沉默的公子羽,喃喃道:“我很满意……公子羽做生意的手段令我大开眼界,也谢谢你最后让我死在自己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还要对付我?你要请人杀你自己和要杀我根本就是两回事。”公子羽脸色深沉,心头仿佛有人用铁锤重重地击打着他。 花无忌用残余的力气让自己平躺下来,他想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再黑暗的天终究会有天亮的时候,有光亮的天空很宽阔,也很自由。 “因为我打听过,公子羽实在是一个不太好骗的人……倘若让你知道了我最终的目的,或许你根本就不会接手我的生意……所以我才花了点心思让这一局更真实。结局很好……我终于不用像一条狗一样被人呵来唤去了,我自由了……” 话音骤停,花无忌手中的彼岸花面具再次从手中滑落,这一次,他再不能亲手捡起来了。 花无忌死了,却死得很安然,或者说,他终于解脱了。 可是公子羽却蹲在他尸体旁,久久无言。 公子羽感觉自己被人算计了。 他虽没有开口说,但心里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策命师”公子羽,一向只算计别人,却不曾想这一次竟反被人“算计”了。 所以他久久望着已经断气了的花无忌,心情有些复杂。 江湖传说,花盗花无忌不但轻功卓绝,更是诡计多端,所以多年来都不曾被人抓住。这一次,花无忌用自己的命印证了他“诡计多端”的这一条说法,的确不是假的。 只是“以命换命”的这种算计的代价委实太大,不是谁都能做得到承受得起的。 公子羽站起身,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他负手而立,抬头看天,心里颇有几分沮丧,因为他心里承认,花无忌最后已经赢了他。 “咳咳……” 赵柏灵在一旁目睹这最后的过程,心里也觉得很是意外,他咳嗽两声,轻叹道:“虽说都是银子的事,可这次的银子,怎么感觉就有些不对劲呢?” 他轻抚着胡琴,幽幽拉出一阵音调哀怨凄凉的琴声。也不知他是为今夜死去的人奏起的哀歌还是真的有感而发。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公子羽皱眉道:“难怪你当年就算是有名的杀手,却一直赚不了多少银子。” “杀手啊?”赵柏灵收住琴音,他苦拉着脸皮,“我好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杀手。” 公子羽道:“不是杀手,那你是什么?大侠?剑客?又或者就只是一个为了活下去的老头?” “大侠和剑客,差不多都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最初的梦想吧。可是最后都不得不面对现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去当大侠剑客?”赵柏灵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才会去做收钱办事的那种人。也罢,就算是杀手吧,可是杀手,也应该有自己的原则,你说是不是?” 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 公子羽不咸不淡的道:“就是因为你的原则,所以你算是比较失败的杀手。” 赵柏灵摇晃着脑袋,叹着气道:“世风日下了,这个江湖好像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江湖了,又冷又硬的,没啥意思。” 这个江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 这句话,公子羽没有说出来。 赵柏灵受了伤,神情有些疲惫。他望着已经死去了的花无忌,皱眉道:“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拐这么大一个弯,到头来要杀的竟然是自己。就算真的不想活了,抹脖子跳河服毒都可以,还要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死,他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子羽沉默不语,良久后才缓缓道:“就算你活了几十年,却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一个人真正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什么。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所以或者死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赵柏灵抱着琴,想了想,道:“可我却觉得他是真的有意在和你赌。他虽不想活,却没有自己终结自己性命的勇气,所以他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策命师,因为他一定听说过,策命师从来不会失手。在他的布局里,公子羽要是失了手,那他就赌赢了,他就可以继续活着。” “花无忌虽然的确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可同样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公子羽微微摇头,神情有几分波动,道:“只可惜这一次他赌输了。” “哎,你们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想的东西太多了,不累吗?”赵柏灵苦笑着摇头,“倘若有一天需要你失手一次,你会不会说服自己?” 公子羽闻言,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 赵柏灵也不追问,他伸了伸老腰,看了看同样死去多时的俞成,道:“红楼可不容易对付,据说他们的规矩是不完成雇主的委托是永远不会停手的。你可得小心点啊。”他拿出一片银色的羽毛递给了公子羽,苦笑道:“总算又完成了一次。我这老胳膊老腿短时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再有麻烦事,你可得去找别人了。” 公子羽淡然一笑。 赵柏灵拍了拍酸痛的腰杆,忽然对着这院子叫道:“我说,你要不要陪我去喝一杯酒?” 他这话自然不是对公子羽说的。 就见赵柏灵前方远处院墙黑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虽然在动,可是身上却有种绝对安静的气息,安静到好像只要他在阴影中一停下来,立刻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这个人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却充满了无比敏锐的力量,他浑身都罩在一袭黑袍中,背后肩头露出半截黑沉沉的弓弦,以及箭囊中的十一支黑羽长箭。 黑衣人走出阴影,光亮中映出黑色风帽下一张轮廓坚毅的脸。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他的相貌本来很普通,但是因为右脸颊上多了一条疤痕,所以就让他的相貌立刻变得不普通了,甚至还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之中的神采,就如同处于捕食状态中的虎豹,充满着原始野性的敏锐。 赵柏灵抬头望了望至少在一百步开外的那栋三层角楼,夜色中只能隐隐看到一处模糊的楼顶轮廓,然后说道:“风这么冷,你站那么高,冷不冷?” 他看着那个身背弓箭相貌普通却又显目的年轻人。 黑袍年轻人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那被羽箭洞穿头颅的少女尸身前,弯腰拔出了黑羽箭。然后又来到花无忌尸体旁,同样面不改色的拔出了箭。 赵柏灵看着他娴熟的拔箭动作,忍不住眉头皱成了一堆。 那年轻人将箭放入箭囊,走到公子羽面前,递出一片羽毛,说道:“还剩五箭。我希望下次你最好能让我一次就把五箭射完。”他的话很简单直接,声音也很干脆明亮。 公子羽接过银色的羽毛,嘴角一翘,说道:“那你就最好希望我能接到需要你连射五箭的生意。” 年轻人没有答话。 “连射五箭?”赵柏灵满脸讶异,他看着那背弓年轻人,道:“在你孟离的御神弓下,如今江湖上除了青城山吕老道那一代的几个人以外,还有谁值得你连射五箭?” 背弓年轻人,名字叫做孟离。 孟离还是没有回答赵柏灵的话。 公子羽手里捻着两片羽毛,随口道:“御神十三箭,的确有神惊鬼惧之威。所以就算我想要你一次就完成契约中的余下生意,一时只怕也接不到这样的大买卖。” 赵柏灵忽然一脸好奇地对孟离道:“小孟,你是不是很缺钱?” 孟离冷冷的道:“我现在不缺钱。” “那如果要你连射五箭,需要多少银子?”赵柏灵抱着琴追问,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半百的老头子。 有些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心思老成;而有些人就算一大把年纪,心态却始终不改年轻。 而赵柏灵显然就属于后者。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乐观开朗的人。 孟离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看着公子羽道:“我与他的契约里的约定,是一箭一万两银子。” “一箭一万两?”赵柏灵眼珠子转了几转,“如果加上刚才那两箭,那你岂不是欠了他七万两银子?” “是。”孟离说得很干脆。 赵柏灵嘴角撇了撇,叹道:“说句公道话,你这一箭一万两,委实有些便宜了。不过和公子羽做买卖,他是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小孟啊,你可知道那个卖豆皮的小子,这一次赚了多少银子?” “那不关我的事。”孟离道:“他是他,我是我。” “在一个地方安静的呆上半个月,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拿到十几万两银子,这样轻松的生意,为什么不找我们做呢?”赵柏灵苦笑着说道,眼睛看了看公子羽。 公子羽淡然道:“我做每一桩生意,一向只找合适的人,并不一定要找最厉害的人。”他望了望二人,“比如要杀像李远松霍震东这样的人,你们两个显然并不合适。” 孟离不置可否,赵柏灵则是耸了耸肩。 其实赵柏灵心里很清楚,公子羽说得很对。相比于那个卖豆皮的小子,孟离过于沉静,反而显出他的内敛不凡;赵柏灵生性随意不羁,最容易受外在因素影响而发生无法掌控的变故。而路小飞却更贴近普通人,是一个不会让人轻易产生怀疑的人,因为他本身并没有锋芒毕露的特征,以及江湖高手的独特气质。所以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杀手,他完成任务的几率就会更大,这就是公子羽口中的合适的意思。 公子羽看了一眼孟离,道:“倘若不是你们离此地最近,我或许也不会调你们两个。特别是御神十三箭,用一次就少一次,若非特别重要的目标,我是不愿轻易让箭射出去的。就像这一次,显然就有些亏了。” 孟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赵柏灵拍了拍他的肩头,摇头道:“和公子羽做交易,你就别想能从他身上得到便宜,我们摊上了他,就认倒霉吧。” 公子羽笑了笑,对二人道:“可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苛刻的人,我只是会仔细评估每个人身上的合理价值而已。”他看了看赵柏灵,道:“你们可以去最近的汇通银庄,那里有我提前给你们预付的这一次的分红。老赵,你可以安心喝几天酒了。” 他显然清楚赵柏灵身上的伤虽并不太严重,可也需要花时间去休养。 “走吧走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赵柏灵又开始揉着他酸痛的腰,对孟离道:“认识你也有些时间了,我们还没一起喝过酒呢。对了,我们就去那聚仙楼吧,你不是才从那里出来吗?那里的酒应该味道不错吧?” 孟离哼了一声,道:“有喝酒的时间,我宁愿擦擦我的弓箭。” “说真的,你年纪轻轻真没有这么刻板的必要,那样会让你变得很无趣,人一旦变得无趣,那人生也就会跟着无趣,那样就真的太无趣了。”赵柏灵嘴里叽叽哇哇不厌其烦的继续道:“要不就去那个羊杂汤摊子也行。我看到他在那里喝了好几碗,味道应该也不差呢。” 他一面碎碎念,一边拉着孟离往外走去。后者虽然语气不怎么热情,但脚步却跟着动了起来。 “小孟啊,我问你件事。”赵柏灵好像关不住他的嘴巴,“你为什么会欠抠门的家伙那么多银子啊?” 两人渐行渐远,就听孟离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一定是因为话太多。” “我不怕死,反正我也活得够久了。不过还活着就先别去想死的事。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能活着总归还是好的嘛。” 孟离好像就没说话了。 二人穿过院门,离开了这处隐秘的老宅。 公子羽目送那二人离去,才重新将目光移到花无忌身上,他看着花无忌那残缺的脸容,心里忽然冒出了几分萧索之意。 “既然花无忌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那就永远让他死在三个月前吧。或许这也是你想要的。”公子羽自言自语,“有些秘密,应该随着消失的一起消失。” 不久以后,那座外表老旧内里精致豪华的古怪宅院,忽然被熊熊大火淹没殆尽。 宅院外面不远处,火光闪烁中映出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被拉得很长。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自暗处行驶出来,驾车的马夫跳下车,走到那人身旁。 那马夫正是先前花无忌派去接公子羽的那个马夫。但此时他却躬身对那人道:“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 “找到路小飞。”那人背对着马夫,语气漠然道:“将他的行踪报告给我。另外,通知立花樱子,让她等着我。” “是!” 马夫低声回答,转身驾车离去。 正极力压制心中涌动着不明情绪的公子羽,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御剑之道,道门奇才,青城崇真叶素真吗?”他忽然冷冷笑了两声,“这个江湖,好像要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公子羽的笑声生硬冰冷,而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语调却与之前的口音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沙哑低沉更冷漠的语调,仿佛他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此时他的眼神,完全与公子羽没有丝毫关系。 不远处那炽烈的火焰在他双眼眼眸中沸腾、收缩,继而随之一直烧进了心底。而心底深处的火焰中,有一个身影模糊瘦弱凄惨孤独的孩童,他缓缓抬起了满是痛苦绝望惊恐的脸。而一股隐隐无法压抑的恶杀之念,正由他心底被火海包围的那个孩童的眼里,蠢蠢欲动起来…… 第11章 扑朔迷离 三月十五,黄历上说宜修坟安葬、作灶出行。 所以这一天,也是常州大侠李远松下葬的日子。 常州铁剑李远松忽然暴毙的消息传的很快,不过短短三四天的时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常州附近数百里方圆的地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众多江湖中人都在这几天里齐聚常州城,都想知道这位名家大侠为何会惨遭毒手。其中有一部分是李远松的生前的相识之人,他们感到很震惊和愤怒,所以喊着口号要为李大侠查明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所以这几天常州城李远松的家里就非常的热闹,各路江湖人马都在李家进出来往弔祭。其中自不乏有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物也陆续赶来。由此可见,李远松生前确实交游广阔,声名远扬非同一般。 李远松在常州颇有影响力,他暴毙的消息也被当地官衙知晓,不久也有府衙捕快前来查探,但历来这类江湖上的事,只要不波及太大,官府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况且李远松一案如此离奇隐秘,又怎是一般的衙门捕快能轻易破案?于是那些官差也就例行公事地做了一番表面文章,之后便少有问询了。 李远松死了,他家中除了夫人陈兰芝便再无其他血亲之人。而陈兰芝一介女流,虽然也是做过生意的人,平日里处事也很谨慎得体,可对江湖上的事却并不甚懂。况且又是遇到丧夫之痛,所以对她的打击异常之重。这些天幸有一众李远松生前故友帮忙,所以李远松的身后事也算打理得有条不紊。而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从前虽不说锦衣玉食,日子却也过得富足有余,如今突遭如此大祸,家中无异于塌了天,她纵然心思细敏,一时也无法面对。所以终日以泪洗面失魂落魄,短短几天便已神形俱颓,再不复之前的妩媚动人之相。 这些天李家一众江湖同道在几个声望颇高的武林名宿的号召下,开始查探李远松忽然暴毙的原因。可几天过去,却没有多大的收获。原因就是李霍二人明显是有中毒而亡的迹象,但其中细节却无法查出,因为李远松和霍震东两人的体内并没有被查出有任何剧毒的存在,这就让人十分不解,于是又仔细盘查事发当日以及之前数日内李远松饮食起居的情形,皆无异常。而后又盘问了李家一干下人,均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除了那个半个月前才到李家的瘸腿下人“阿五”。因为阿五在事发之后就莫名的消失了。 人们似乎找到了查明真相的希望,立马开始着手调查,因为消失了的阿五显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当人们根据当初李家招募下人时阿五所提供的身份信息来到常州城外一处小村子时却傻眼了——因为这个村子里的确是有一个名叫阿五的人,也瘸了一条腿,但这个人因为生了急病已经死了将近半年时间了。 真正的“阿五”早就已经死了,那出现在李家的那个“阿五”又是谁? 而从这一条线索大略可以判定,李远松二人的死与他有着极大的关联,但是如今这个假的阿五已经消失不见,没有人能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线索到此就断了,那帮江湖人又开始头痛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阿五真正的身份,如果李远松与霍震东真是他杀的,那他为什么会杀李远松和霍震东? 经过几番讨论推测,大家认为李霍二人是被仇家暗算的可能性最大。于是他们就从二人生前在江湖上所结的那些对头仇家开始着手调查。 李远松和霍震东忽然暴毙之事已经引起江湖上的轰动,又因二人生前侠名声望俱盛,所以调查一事就有许多人参与,他们多是已经得到消息了的各地江湖武林中人。于是对二人曾经的一些仇家的调查就开展得很迅速,不过两天时间,李霍二人生前的那些仇家的具体行踪便已传到了常州李家。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又让身在李家的那帮江湖人失望了,因为李霍二人的那几个仇家,事发当天并没有人离开过或者到过常州。 说起来,李霍二人在江湖上结过的仇家根本不多,虽然也有那么一两个对头,可是论其结仇的缘由,也根本达不到需要杀人来消除仇恨的程度。 除了三个月前的花盗一事。但花无忌已经死在了李霍二人的手下,根本不能再找他二人寻仇。 据说那花盗是因为敌不过李霍二人的联手,所以死在了大火中,他的尸体早就化成了灰烬。他若要找二人报仇,除非化成了鬼。 没有人注意到,当他们在谈及花盗花无忌一事时,一直在李远松灵堂前黯然神伤的陈兰芝,却是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震。 这帮江湖人也有几个头脑灵敏的,就有人提出买凶杀人的线索。这一点也得到了大多数人赞同,可是赞同归赞同,没有任何的证据,谁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仇家所为。说到底,所有真相的突破口,就在那个消失了的阿五身上。 但阿五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包括曾在当天循迹追出也曾与之交过手了的青城山小道士。 小道士生性不喜热闹喧嚣,在众人一起出谋划策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说是出谋划策,其实就是毫无章法的你说我说,这帮人大都是头脑不太灵光的粗俗武夫,若是比谁武功高,那他们自然能拼尽全力,各有各的手段;但一要用到头脑心思,他们就无异于张飞绣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小道士心里虽有想法,却实在与他们对不上口,所以干脆就当一个有耳无口的旁观客。直到说起阿五时,他也只是暗中留意。当最后得知阿五的身份是假时,他才忍不住紧起了秀长的双眉。 小道士心里很清楚,要想查明真相,只有找到那个已经受他剑气所伤的阿五。 所以后来小道士提出由他出去寻找阿五的线索。众人皆知他的身份特殊,又出于对崇真剑派的尊敬,还有就是叶素真与那身份可疑的人照过面,于是便欣然赞同。 于是小道士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李家。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常州城除了发生了几起江湖中人的寻常摩擦争斗之外,也无其他异常情况。尽管那几起争斗也有人受伤,但和李远松一事并无任何关系。 至于李家,虽然李远松的死因暂时没能理清楚,但死去的人总不能就那样一直躺在棺材里一直等,得入土为安。于是在三月十五这天,在那些江湖同道的帮忙之下,他们将李远松风光下葬。 至于另外一个死者霍震东,则在悲痛欲绝的陈兰芝授意下,从李家拿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安排了人将他的尸身送往晋阳老家。一些从前与霍震东有过交情的江湖中人,也自告奋勇的陪着一起送棺前往晋阳。 数日来的忙碌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李家的那些江湖中人心知一时无法查到线索,都在一片“公道自在人心,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天”、“只要别让我们查到幕后真凶,否则定将他碎尸万段给李大侠报仇雪恨”等等诸如此类的客套话中陆续离开,到了晌午时分,直到最后几个武林名宿在安慰一番陈兰芝以后也相继离去,李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种安静,就难免有些人走茶凉的凄凉了。 初春晌午的天色微微有了几分日头的暖和,李家的下人们都在一片哀伤沉默中默默收拾着残局,院中正堂内的灵堂还没有撤,旁边椅子上坐着披麻戴孝神情恍惚脸色苍白的陈兰芝。 她十分疲惫双目无神,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 她虽然不解江湖中事,可如今望着冷清的院子,心里也陡然明白了几分道理——江湖,说到底也脱不开人情世故的冷暖,想想几日前这院子里是何等热闹的景象,但横祸天降之后,短短几日里,这里就变成了满堂寂寥的凄楚之地。这个江湖中,又有几个人有那一腔热肠的情义之心? 陈兰芝思绪起伏,想到此后只剩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今后的日子更是不知还要面对何种意外时,便不由心肠更酸,忍不住独自掩面哭泣。 这个时候,院子大门外悄然走进一个人来。 身穿道袍背负剑匣,正是那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年轻小道士,叶素真。 见到叶素真,李家下人们才忽然想起,这个相貌俊秀不凡的小道士自从前几日离开以后,便再没回来过。直到认清了来者,李家下人们才松了口气,他们前几天也曾见过李远松对这小道士十分尊敬,还口称师叔,所以都很有礼貌,便将之引至中堂,见了陈兰芝。 叶素真的神情有些凝重,他也没有落座,就站在灵堂前看着李远松的灵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陈兰芝缓过神来,一见到小道士,她就眼睛一亮,犹如看到救神,忽然就跪倒在他的脚下,一边哭一边说道:“叶道长,看在先夫也是你们门下弟子的份上,你可一定要为他做主啊!他在江湖上半辈子,没听别人说过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的撇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办呀!” 叶素真手足无措,只得慌忙将她扶起,说道:“李夫人请节哀。李师侄与我师出同门,遭此大劫我很意外也很难过,虽然事情离奇蹊跷,但我既然遇到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会尽力帮他查出真相,这一点请你放心。” 陈兰芝眼中泪水如珠似线,湿了那已经黯然无色的脸庞。她抓住叶素真的衣袖,喃喃道:“我时常听先夫说起崇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叶道长辈分上更是他的师叔,如果没有你们为他作主,那他就算已经死了,九泉之下也一定不会瞑目呀。” 叶素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心情已是十分复杂,又见这女人这般模样,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女人扶着坐下,然后退后两步,正色说道:“李夫人切莫在激动过度,小心伤了身体。小道说过,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小道如今虽然已经有了一点线索,但其中缘由实在古怪,我一时也尚无头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师侄的死必然是有人经过精心的设计布局,所以才会一时查不出原因。但小道相信这世上没有查不出的秘密,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陈兰芝闻言,心下稍微缓和,她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起身对小道士躬身道:“小女子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先夫惨遭毒手,我早已六神无主。倘若能得叶道长仗义主持公道,他日真相大白之时,小女子代先夫祈求叶道长一定要为他报仇。如此就算小女子粉身碎骨,也定当相报大恩大德。”叶素真轻轻叹道:“李夫人言重了,小道虽不喜沾惹是非,但关乎道义之事也绝不会推脱。李师侄与我有同门之缘,如今他莫名惨死,无论于情于理,小道也定当竭尽所能查明个中缘由。倘若他真是被邪门外道之人陷害谋杀,小道定然会以三尺剑锋为他报仇,还他公道。” “有叶道长一诺,小女子便只有拜托了。”陈兰芝又不觉流下眼泪,抽泣着说道:“可怜先夫人丁单薄,李家只得他一人单传,如今他撒手而去,李家便算是从此绝后,我身为李家媳妇,未能为他传接香火,以后死了,也无颜在地下与他相见。余生只盼能为他报仇雪恨便别无他求,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无憾。”她说得肝肠寸断黯然神伤,当真可怜至极。 叶素真虽理解这个女人的伤心痛苦,却偏偏说不出其他更为合适的安慰之言。他站在那儿,心里忽然怀念起了青城山,那里山清水秀风光怡人。师父师兄还有那些崇真剑派的弟子们都温和随性,自己在山上读书练剑,从不需要去面对他们口中所谓的江湖险恶,当真过得惬意自在无比。哪知道此生第一次下山,就卷进了这一场离奇的江湖怪事中,一时令他原本平和清舒的心境大为波动。 陈兰芝的哭泣之音将叶素真的心神拉回,他站在那里,觉得浑身都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他对陈兰芝说道:“李夫人,李师侄一事异常古怪,其中一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请李夫人再仔细回忆一下,在金盆洗手之前,李师侄可有其他任何特别的举动,或者见过奇怪的人?” 陈兰芝见眼前明明年纪不大但双眼却神光内敛的小道士此刻正色看着自己,那清澈的目光仿佛是两道刺眼的阳光,要将她看了个通透一般。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急颤,为了掩盖心中的慌乱,她立刻转过了脸,皱着两条娥眉,片刻后才肯定地说道:“先夫金盆洗手之前,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忙,可是他的确没有其他奇怪的举动,也没有外出见过别人。” 叶素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眼睛里闪过的那一抹慌乱,他虽有疑,却不再多问,对陈兰芝道:“既是如此,那小道就先告退了,如果有情况,我还会再来叨扰。这段时间,就请李夫人好好歇息,切莫伤怀过度。只是这几日为了寻找线索,错过了送李师侄最后一程的机会,小道心中惭愧。” “叶道长为了先夫劳累奔波,小女子铭感五内。”陈兰芝起身对小道士一欠身,道:“叶道长如有需要之处,还请随时来此,小女子定当恭候。” 叶素真点点头,看了一眼李远松的灵位,便转身离去。 年轻的道士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空,晌午的春阳还是有些刺眼的。 叶素真眯起眼睛,眼帘中透进一道阳光,那光亮仿佛是一道剑光,瑰丽璀璨夺目。 他心里忽然一动,立刻拉住一个李家下人,急声问道:“请问,常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是谁?” 常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当然要数葫芦街回春堂医馆的掌柜,许六。 回春堂这个名字很普通,可是回春堂的掌柜许六却一点也不普通。许六九岁学医,二十六岁就已经医术大成,三十岁就在常州城葫芦街开了一家医馆,名为“回春堂”。 许六这个名字也很普通,据说他在家排行第六,但在他九岁之前,他的五个兄妹都不幸陆续得病而死,原因是他家族有一种遗传的隐疾,很多人都因此活不过十岁。所以这也是许六从小立志学医的原因。于是他九岁起就开始在当地有名的大夫门下学徒,而他对医道也极有天赋,又肯吃苦,所以进步极快。而后他又拜过许多良医为师,至二十六岁终有所成。他自小学医就是为了要根除家族的隐疾,所以他在三十岁时开了一家医馆,一边看病一边寻找治愈隐疾的方法。在他二十多年不断的努力尝试之下,终于在三年前让他炼制出了一种药方,成功的将家族隐疾所造成的死亡几率降至最低,直到如今许六已有两子一女,可谓老来得子人丁兴旺,再不用担心家族中有人出生后便半途夭折了。 而自此许六的名声大噪,回春堂更是门庭若市,远近求医者络绎不绝。而至今日,许六也从别人口中的许大夫变成了许六爷。 今儿个天色尚好,微风春阳暖意。葫芦街回春堂里,面色红润精神极佳的许六正坐在医馆大门内的躺椅上晒太阳。今天来看病买药的人不多,医馆里的伙计也挺机灵,掌柜兼大夫的许六就难得清闲自在一会。 许六医术精湛,又极会为人处世,心肠又好,所以医馆生意红火。可是作为大夫,所谓医者仁心,所以许六有时还是颇有感慨。他倒是希望每天来医馆看病买药的人不要那么多,那样就说明没病没灾的人少了。人生在世如果能少一些病痛,那还是要活得安逸些的。 许六体态微胖,面色红润,这或许就是老话说的心宽体胖罢。此刻温暖的阳光照在许六的身上,让他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惬意。 许六正眯着眼睛打盹,忽然眼前微微一暗,似乎有人来到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阳光。 许六睁开了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果真站着一个人。 许六坐直了身子,再次打量之下,才看清眼前的人居然是一个身形欣长的年轻道士。 初初一照眼,阅人无数的许六当时就心里一跳。 哟,还有长得如此俊秀的道士? 眼睛就不由得盯在那年轻道士的脸上多瞧了几眼。 灰白道袍的年轻道士,不但相貌非凡,背后还背着一口剑匣。 被一个半百的微胖老者盯着看了半晌,年轻道士显然有尴尬。他微微一笑,对许六行了一个拱手礼,开口问道:“敢问老者,可是许六爷许大夫么?” 许六觉得小道士不但长得好看,连声音都让人心里舒坦。他当即含笑答道:“我就是许六。小道长可是身体不适要看病买药么?” 年轻道士叶素真看了看医馆里面的情形,这才说道:“小道打扰了。小道来此,并非是看病买药,而是有事请教许大夫。” 许六颇感意外,说道:“我这里是医馆,我是开方子看病的。小道长如果不是看病,还能有什么事呢?” 叶素真神色谨慎,道:“小道想请问一下许大夫,最近可曾有因为气伤内热之人前来就诊?” “气伤内热?”许六愣了一愣,随后道:“实不相瞒,我这回春堂来往看病就诊的人实在太多,小道长只说其症状,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再次看了看小道士,心里浮起几分警惕之意,然后问道:“请恕老夫直言,大夫给病人看病开药属于个人隐秘,医者可不能随便透露。请问小道长如何称呼,来自何处呢?” 叶素真倒是没想到这个面色不错的微胖老人还有如此心思,看来他这个常州医道第一人的名号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也难怪别人会对他格外尊敬。小道士心里随极不情愿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但为了来此的目的,他也只有顺意而行了。 闻言至此,叶素真只得再次拱手道:“小道姓叶,师出青城山崇真剑派。” 许六闻言,神情就忽然一变。他近年来年事渐高,故已许久不曾远离常州,他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年轻时也曾随师四处行医,接触过许多江湖中人,所以很早就听说过青城崇真剑派的名号,那可是中原武林有数的几大名门正派之一的存在。特别是青城山那位老神仙般的吕真人,就算是中原普通的老百姓,不知其名的也不多。 如今听到眼前这个相貌无比俊秀的年轻小道士自称来自青城山,这就让许六心中惊奇不已,心中警惕之意立减,脸上更是多了几分正然之色。 “小道长原来竟是来自青城山啊,失敬失敬。”许六朝叶素真拱了拱手为礼,含笑道:“老夫虽然是行医的大夫,却也曾听过你们青城山崇真剑派的大名。特别是那位吕真人,天下间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小道长是崇真剑派哪一位真人的门下呢?” 叶素真心里暗叹一声,眼下就算再如何的不情愿,也只有硬着头皮回答道:“实不相瞒,许六爷所说的吕真人,正是家师。” 他之所以不愿随便向别人提起自己的身份,并非心存矫作,而是他本性生来就不擅与人逢迎交道。特别是自己身为吕怀尘的关门弟子,江湖上对于他的传言实在让他很是困惑。他虽然是初次下山,但也明白一个人如果名声在外,就难免会因此沾上一些非己所愿的麻烦。而他的性格,就是最怕那些无谓的麻烦。 而这次下山,吕怀尘虽没有明说,但其实意思也很明确,就是要让这个心性太过平和随意的关门弟子出门历练一番,顺便改一改他那太过随性自我的脾气。 且说许六一听这话,心头就更为讶异了。怎么的,敢情这个年轻漂亮的小道士,竟然还是那个老神仙一般人物的弟子?倘若真是,那这个小道士可就不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了。 “原来小道长还是吕真人的弟子,难怪如此气度不凡。”许六由衷地道:“小道长已经如此气度,想必吕真人就更了不得了,应该就像他们传说的那样,是老神仙一般的存在了。”说完满脸向往崇敬之色。 听许六这么一说,叶素真俊秀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笑容。因为这话他可不好接,心里更是哑然失笑,想起青城山上师父的样子,那是真的和别人口中所说的神仙模样没有半点关系啊。 倘若吕怀尘现在站在许六面前,以他的模样,许六打死也不会相信那就是名震天下的道门首座吕怀尘。 按照吕怀尘的大徒弟齐华阳的话说就是,一个能用太息公亲手铸造的宝剑当晒衣竿的人,还能有什么神仙气度?充其量就是一个身怀无双道剑的庄稼老道士而已。 叶素真不想再闲聊,他刻意轻咳一声,随即道:“许大夫,小道刚才所问之事,不知许大夫可有印象?” 许六这才一拍脑门,道:“既然小道长是吕真人门下,那就没有什么疑虑了。容我好好想想。”他双眉轻皱,开始回忆最近自己诊治过的病人。 “气伤内热,如今不过初春时节,有如此症状的病人可少见得很。”许六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接道:“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人有类似的症状,就在昨天,他来过回春堂找我看过。但这个人不属于普通的气血阴阳失衡之症……” 还未等许六说完,叶素真便心中一动,忍不住插言打断道:“那个人什么模样?具体症状为何?” 许六见他如此急促,便猜到此事定不简单,赶忙接道:“那是一个年纪不大挑着担子卖豆皮的卖货郎,好像不怎么爱说话。至于症状,我给他号过脉,他体内有古怪的炙气残留,导致气血衰败,所以面黄唇白。不像普通的气伤内热,倒像是受了奇怪的内伤所致。” 此言一出,叶素真心里就咯噔一下跳了起来,那个人一定就是与他交手的“阿五”!叶素真清楚,只有崇真剑派秘传的开阳真气,才会有让受他剑伤的人出现如此奇怪的症状反应。 “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叶素真连忙继续问道:“许大夫可知这人后来去了何处?” 许六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当时我见他情况很不好,但短时间我也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什么病,所以想先让他留下,容我花点时间确定症状以后再对症下药。可那个人却一口拒绝,只要我先给他一些能暂时稳定痛苦的药物就行。我见他态度坚决,似乎是急于去办什么事一样,于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就只有按照他的意思,给了他几颗缓和症状的药丸,然后他就走了。” 许六说完,便伸手向葫芦街一处街口一指,道:“他就是朝青衣巷那里去了。青衣巷里没有别的,只有一间青衣楼,是常州城里出了名的青楼。我当时还挺奇怪,心想这卖货郎身体如此情形,难道还有去狎妓的心思不成?因为我去过青衣楼给那些女子瞧过病,虽说只是妓女,可她们眼光却高得很,吃穿用度都是极精致的。那卖货郎卖的豆皮小吃,只怕青衣楼里没人会照顾他的生意。” “青楼?”叶素真仔细听完许六的话,神情一变,不由皱眉道:“他可曾自那青衣巷里出来过?” “这个老夫就不曾注意到。”许六爷摇了摇头。 叶素真心中疑惑顿起,却一时不知其中缘由。 回春堂里的一名伙计见掌柜在门口与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道士说了好一会话,他不由好奇,于是就凑近了来。这时他听到说起了卖豆皮的卖货郎去了青衣楼,就忍不住笑道:“掌柜的,我今儿早上听牛三对我说昨晚青衣楼外有一个卖豆皮的人,在门外等了半夜,却不卖豆皮,听说好像是要进去找一个姑娘,可那个姑娘在接客不方便,所以卖豆皮的就在那一直等,最后好像等了一夜都没见着人,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继续在那等呢。” “哦?竟有此事?”许六大感意外,皱眉道:“莫非那个卖货郎还是一个痴情种不成?若真是痴情种,那就未免有些可惜了,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会喜欢青楼女子呢?” 他忽然转身,瞪大眼睛盯着那伙计,怒气冲冲地道:“你刚才说牛三告诉你的?他怎么知道青衣楼的事?难道他又背着我去胡闹了?你们是不是经常背着我去青衣楼找女人?” 那伙计被他忽然的变脸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急摇,苦着脸道:“掌柜的,我可没去,你别扣我工钱了,再扣我就喝西北风了。” “真是可恶,如果你们找正经女子谈婚论嫁谁会管?”许六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想你们去青衣楼那种地方是为你们好,花了银子事小,一不小心染上了脏病,那你们这辈子可就算完蛋了。”他气呼呼地叫道:“等会你去把牛三给我找来问清楚,真有此事,明天他就不用再来回春堂了!我许六的医术,不教给脏人。” 那伙计一看掌柜的动了真火,只吓得脸色一阵翻白,屁都不敢再放一个,赶紧灰溜溜跑去内堂了。 许六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小道士在,自己如此失态当真不妥,他转身想要对叶素真说两句客套话时,才发现门口早已没了人影。 叶素真早已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许六追出门去四处张望,只瞥见一抹淡淡的灰色身影已朝青衣巷掠去。许六不由呆在门口,心想这年轻的道士,可属实不简单呐。 同时心里在想,青城山的小道士找卖豆皮的卖货郎干什么?难道道士也喜欢吃他的豆皮? 第12章 瘦马青衫 千里之外的常州城春阳明媚,而地处中原西南之地的黔州境内却已经连续数月阴雨绵绵,这里的人几乎已快忘记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了。三月多阴雨,这话放在黔州之地来说,诚然不假。 黔州多高山密林,地势险恶崎岖阴云厚重,绵绵细雨更是冷得透彻骨肉。此刻在黔州境内崇山峻岭中一条满是泥泞的小路上,却有一匹瘦马两条人影正脚步踉跄的艰难而行。 那匹马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说瘦骨嶙峋也毫不为过,但这却是一匹好马,至少从它的四肢骨架就能看得出。 而那两个人却是一老一小,俱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两人的鞋子裤腿却早已被泥水浸湿,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师父啊,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山啊?”那个小的忽然开口说话,他年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子骨干瘦,脸庞眉眼虽然生得不错隐有灵气泛现,但却同样瘦不拉几的没有二两肉,整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顺便取下了斗笠,仰头望着高耸的群山,还略带些许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疲惫。 “你是不是记错路了?我们都已经连续走了两天了还没有走出这些山,这鬼天气又湿又冷的,我的脚都快断了。”他又嘀咕着补了一句,刻意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满之意。 “明川呐,我昨天还给你说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才多大点劳累,你就受不了了?” 说话的老者年约六十上下的年岁,身板同样单薄瘦削,他蓑衣里面穿了一件破旧青步儒衫,斗笠下的脸虽然早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却有一副读书人的文静书卷气,从他的相貌轮廓来看,老者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个颇有本钱的翩翩少年郎。 叫明川的干瘦少年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呼呼地转过身瞪着老者,大声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教给我的这些道理我睡觉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后面还有一句叫行拂乱其所为。你看看现在我们这个样子,真是和这句话十分对应。” 他重重一脚踏在满是泥巴的路上,气鼓鼓地继续说道:“我就说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要随便进山乱走,你偏不信。放着干净的大路你不走,现在好了,走了两天都没看到出路,我看我们就算不冷死也会饿死在这深山野林里了。” 他越说越气,也不管路面满是泥泞,索性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不走了,斜着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瞪着老者。 “哟,还能学以致用了,你小子挺有进步的嘛,如此看来,也不枉为师对你的谆谆教导。”老者牵着那匹瘦马停住,笑意吟吟地望着少年。 明川翻了个白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指着那匹瘦马,叫道:“还有这匹马,看到它我就来气,你看它还算是马吗?它自己连走路都费劲,它除了浪费我们的力气外还有什么用?我早就叫你把它卖了换几个钱留着不更好?你就是不听。你看看它那个样子,把它宰了也没几斤肉,简直就是个累赘。”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的脾性,他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瘦马,满怀情感地说道:“这老伙计跟着我们好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别嫌弃它,上次你生病的时候可是它驮着你走了好几天呢,难道你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明川再次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说上次你骑它的时候差点被它把你摔到山下面的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你一把,你早就滚下山摔死了。你不还说哪天要把它宰了吃肉给我补补身体?” 老者顿时呵呵干笑两声掩饰自己尴尬的脸色,道:“我那是说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再说我们不要与畜生一般见识,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心胸能撑船。就算那次我真的被它摔死了,那也是我商意行的命数,怪不得它。” 原来老者的名字,叫做商意行。 倘若现在还有其他稍有见识的人在场,特别是江湖武林中人,如果听到“商意行”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十分震惊的。 可是少年明川却只知道青衣儒衫的老者名叫商意行,至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却一概不知。在他眼里,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动不动就爱用那些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对他说教的老穷酸,那是真的又穷又酸,还是个骗子。 “师父,我怎么老觉得你有点虚伪?”明川叹一声,摇头失望地说道:“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说跟着你可以吃香喝辣,每月还有三两银子。哪知道跟着你在山上这几年每天不是种青菜就是挑水,连半点油荤都没见到,更别提银子了。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拜你这个老酸儒为师,真是遇人不淑。” 青衫老者也干脆跟着一屁股坐在明川身旁,他伸手就给了少年头上一记爆栗,佯怒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年纪还小岂能心存利欲之心?要学会做到正身树德,得失勿念。种菜挑水有何不好?至少你靠自己的付出不会被饿死。再说我不是教你学了那部《浩然明卷》了吗?那可是为师压箱底的东西,别人想学我还懒得教呢,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明川被他敲得哎哟一声,伸手抱住了头。他龇牙咧嘴地叫道:“你就别再给我提书了,我看到那些字就头痛。再说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有什么用,就我们两个人,我能去哪里引用证实那些道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商意行抬头望了望满是阴霾的天空,“我这不就带你出来长见识了吗?” “就这也叫长见识啊?”明川瞪大眼睛,双手从头到脚一阵比划,作了一个展示自己全身的手势,然后对着老穷酸一摊手,“跟着你我变成了这凄惨模样,你把这叫做长见识啊?如果早知道这就是见识,我还宁愿留在山上种菜呢。说起来临走的时候门口那两块地的菜芽刚冒头,现在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它们长得怎样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呀,临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要把山上那几只讨厌的鸟收拾了?现在可好,我那两块菜地绝对已经便宜它们了。”一边说一边咒骂,神情懊恼不已。 商意行见他那般着急模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看着明川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道:“你连家里的菜都不会忘记,所以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了这匹老马呢?所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虽有些牙尖嘴利,可心里是怎么样的为师岂能不知?我教给你的那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是要你去给别人讲的,是要你自己懂。你给别人讲的道理再大再多,自己都不懂也做不到,那就变成了最可笑的没道理了。”他忽然低下头,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出来,这条路是辛苦了一点,可也不是全无好处,你现在不怎么懂,但等你再大点,你自然就能明白了。” 要按平时老穷酸这样说话,明川早就跳起来用各种无赖理由和他对着干了。可现在明川分明能感受到老者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于是他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有撇了撇嘴。 商意行望着远处看不到头的重重山脉,喃喃道:“明川,我让你读的其他书你可以偷懒,可是那《浩然明卷》你必须每天用心体会,趁我还能喘几天气,你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可以给你指点引导。你生得一副好坯子,可别胡乱糟蹋了天赋。” 明川挤眉弄眼地道:“师父,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今天我必须得问了。你教我识文断字读圣贤书是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这个我懂。可你说那《浩然明卷》是武功心法,这我就不懂了,我又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你说《浩然明卷》是天下间最具正气的武功,难道学了以后种菜的时候就能事半功倍?” 商意行闻言,一时苦笑不得。他又伸手准备赏少年一个爆栗,可手到中途却停住了。他微微一叹,手掌搭在少年的肩头,轻声说道:“我教你圣贤书,就是要你明理树德,正气其精神;让你练习武功,是要强其体魄,树立以后独自面对未知困境的勇气。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顿了一顿,神情逐渐变了几分凝重,续道:“对武功而言,那并非只是武林中人的专属。古时至圣先师以君子之勇传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之道。所以就算是读书人练习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复又看了看明川,道:“我虽然的确是一个又穷又酸的读书人,可脑袋却不迂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以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山间忽然袭来一阵冷风,吹得明川干瘦的身体一阵哆嗦。明川擦了一把鼻涕,缩着身子,说道:“我们就在山上种地过日子挺好的。只要不行走江湖,就不会有麻烦。没有麻烦,那就没必要练武功。师父你不也常说要以德服人吗?” “以德服人。说得没错。”商意行喃喃道:“谁不希望人人都可以有德讲理呢?可是偏偏这个世道,不能以道理去解决的事太多了,不和你讲道理的人也太多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他对着明川一阵苦笑,道:“你也太天真了,以为在山上就不会有麻烦?其实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已经身在江湖中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底下泥泞不堪的路,语气颇为无奈的低声叹道:“而有些麻烦,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麻烦啊。” 他好像顿时陷入了沉默,又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明川眼神古怪地看了看老穷酸,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师父,今天你好像有点不正常呢。” 商意行回过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江湖都不正常,何况是人呢?” 明川懒得再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摸了摸肚子,苦着脸道:“师父啊,道理再多也得有力气,得填饱肚子啊。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下去我可就要饿死了。” 他一说完,肚子当真就咕噜响了起来。 商意行也皱了皱眉,道:“你肚子饿,我肚子也空了,昨天不是还有几个馒头吗?” 明川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来一个已经冷得发硬的馒头。 “就剩下这一个了。”明川忽然眼珠子悄然一转,他把馒头递到商意行面前,道:“我是你徒弟,所以我尊老爱幼,给你。” 商意行呵呵一笑,伸手接过馒头,他心里暗喜,顺口说了一句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可他这句话话音还没落,就见明川紧盯着他的脸,道:“我已经尊老了,师父你会不会爱幼?” 商意行顿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翻了翻白眼,使劲将馒头塞到明川手上,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干瘦少年,“得嘞,给你吃,我爱幼行了吧?反正我不吃这一口,也饿不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就根本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文雅气了。 明川嘿嘿一笑,却将馒头用力一分为二,分了一半给了老穷酸。 他啃着冷硬的馒头,对商意行说道:“师父,等你以后把欠我的银子都给我了,我一定请你去吃顿好的。我算一算,我跟了你四年,四年就是四十八个月,每个月三两银子,那四年就得有一百四十四两。到时候你给我一百五十两凑个整数,多出五两就当这四年的利息了,我们毕竟师徒一场,这个利息就不多要了。”他眯着眼,嘴里嚼巴着馒头,怪笑着道:“你看我对你好吧,一点都没敲你竹杠……” “噗……” 商意行气笑得几乎将那半个馒头全都吐了出来,他唉声叹气的摇头道:“你这臭小子,亏你长得一副老实样,肚子里却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知到底是谁遇人不淑。” 老穷酸撑地站起,“为了你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看来我还得再多活几年才行啊。” 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背后肩头的蓑衣里面露出一条三尺多长以黑色油布包裹着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赶路吧。”商意行拍拍屁股,走去牵马。 而那马背上的一侧,同样挂着油布包裹着的条状物事,那马一走动,油布一头就抖露出一口剑的把柄来。 那剑柄样式古雅,仿佛也隐带着文静的书卷气。 明川也跟着站起身,将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下肚子后重新带上了斗笠。他看了看老穷酸背负之物,忽然说道:“师父,你背上的到底是什么宝贝,从你出门到现在就没放下过,要不我帮你背着吧。” 两人虽然已经相处多年,但少年显然并不清楚老穷酸背上的东西到底是何物。 商意行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神色,他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才说道:“现在还不用,但迟早也会让你背的。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背,也不得不背了。所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再背久一点吧。” 他后面的声音越说越低,明川几乎没听清楚他到底说了啥。 阴雨还在密密麻麻的继续下着,一老一小加一匹老马也继续轻一脚重一脚的在泥泞路上走着,样子很是狼狈。 走出不远,明川又开始抱怨起来:“师父,你到底有没有记错路?我这心里可越来越没底了。” “应该不会错。” 商意行手搭凉棚四处张望,道:“记得二十几年前我是走的这条路,这个放心肯定是没错的。” “二十几年前?”明川差点把下巴给掉在泥地上,他再次气鼓鼓地瞪着商意行,哀叫道:“这条路你就走过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的事?” “二十几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商意行眼神很坚定地望着前方,说道:“因为与我一起走过这条路的很多人,都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他眼神坚定,但神色却无比感伤。 “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明川也看到了师父的异样,便不再继续抱怨。 “记得出了这座山,就有一条河涧,当地人称为鹰愁涧,上面有一座吊桥。过了桥再穿过两座山,我们就可以进入湘楚之境了。”商意行故地重游,心头泛起阵阵涟漪,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我之所以选择这条山路,是因为从这里走可以提前两天进入湘楚,要比大路减少一半的路程。再说如今黔州内很乱,走大路免不了遇到一些麻烦而耽误行程。难道你没注意到我们一进入黔州境,就出现了许多的流民吗?” 明川想了想,点头道:“师父你这一提起,我还真想起来了。也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会有那么多难民?” “哼哼。给你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一停下来不是吃就是睡,这样能长见识就怪了。”商意行哼了两声,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道:“听那些难民说,这里在开春前下了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天寒地冻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雪解了,又接连下了几个月的雨。这样的天灾,谁能顶得住?所以如今黔州情况很复杂,到处都有乱民滋事。” 明川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了几眼商意行,说道:“难怪师父坚持要走小路,应该是除了节省时间外,还怕遇到强盗土匪吧?” “自来若有天灾,就必起人祸。你不是也怕麻烦吗?这样不正好。”商意行随口道。 明川眉毛一挑,看了一眼那柄挂在马身上的油布包裹着的剑,说道:“我是怕。可师父你不是说让我练《浩然明卷》吗?既然你说那是很厉害的武功心法,那你应该也会武功啊?不然你挂一把破剑干什么?唬人的话不应该挂一把大刀岂不是更有效果?” 商意行闻言,也跟着瞧了几眼那柄剑,忽然撇嘴一笑,说道:“我这口破剑,确实已经二十几年都没有唬过人喽。” 明川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师父相当不靠谱。 却见商意行又一次仰头看了看阴霾厚重的天,喃喃自语道:“天灾不可挡,可是人祸,却总得有人出来挡一挡的。” 老穷酸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明川说的。 可明川真的觉得师父今天的确很反常。 人祸?难道就是那些因活不下去而沦为盗匪的难民吗? 两人一马继续在山路中前行,明川忽然又问道:“师父,这次你忽然下山,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商意行忽然脚一滑,差一点摔在泥水中。他哎哟一声,扶着腰咧开嘴直呼气,显然是闪到腰了。 “算是为了见几个老朋友,或者也可以说是与他们几个告个别。”商意行揉着腰杆,“我这腰伤得正是时候,好多年没有让那个人给我舒舒筋骨了。他那个手法,至今让我难忘,也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 他自顾自语,这回不光是路不好走,敢情连腰都不好使了。 明川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一边扶着老穷酸一边踉跄走路,再一边无奈地说道:“我也不明白,你这一身老骨头还出来折腾啥?” 商意行侧头看着自己的徒弟,嘴角微微上扬。 折腾?是啊,还折腾啥呢?可如果不折腾,这个江湖的骨头只怕也快没了吧? 如果有一天明川对别人说,在三十年前就已名列儒释道三教顶峰,号称儒门宗师的“君子之传”商意行会在山间小路上闪了腰,那么别人一定以为他在说醉话。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而在江湖,曾有一人,以人为书,以剑作笔,写千古君子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