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0001 邙山余魂 月黑风高,火光摇曳,众多马嘶人嚎的嘈杂声浪直灌入耳,震得人耳膜生疼。 “贼骑将至,速行、速行!” 尘埃飞扬的道路上,挤满了戎袍凌乱的败卒,因怒前方人马行走迟缓,挥舞着手里的刀矛器杖吼叫恫吓。更多的溃卒们则干脆离开了兵道大路,往旷野中亡命飞奔。 这些败卒们也不知逃亡了多长的路程,有的直接倒毙于途,也鲜有人驻足理会搭救,顶多抓起对方遗落的军械器杖,便又急匆匆往西面奔逃。 在这一片仓皇逃窜的景象中,却有那么十几人驻足野地不作移动,显得不甚合群。 虽然没有周遭兵众们溃逃的败相,但这十几人神情间的忧愁却犹有过之。 “西军虽败走,总还有归处,咱们的归处又在哪里?” 一名壮卒拄杖叹气,身边几人也都眼神黯淡迷茫。 “莫作丧气模样,要紧护住阿郎!” 有一个中年长须者沉声说道,同时视线望向他们这些人所站立的中心。 在这十几人当中立着一匹灰扑扑的瘦驴,驴背上趴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伤者,额头裹着青巾,颀长的手脚无力垂在两侧,须得左右有人搀扶,才能在驴背上趴稳。 “阿郎这伤也不知……唉,西军薄义!咱们虽是新附,总也同他们并肩厮杀几阵。那于开府口舌称赞阿郎英武,转头却把咱们弃在恒农!幸那接掌城务的王使君有念故义,肯放咱们出城。可当下兵荒马乱,高使君、郎主俱不知所在,阿郎又伤重昏睡……” 一人语调忧愁的发着牢骚,守在驴旁托扶昏睡少年的一人却惊喜道:“阿郎动了、阿郎,是不是醒了?” “是、是,我醒……这是哪里?你们又……” 驴背上少年有些吃力的抬头,眼神却仍昏昏,神情迷茫且惊诧。 “阿郎总算醒了!这里是恒农仓城外北郊,前日阿郎你在阵上被东军杖击兜鍪便昏厥,邙山下西军诸路都败,我们也只能随着于开府部伍撤到恒农,黎明西军又走,咱们却被遗在恒农。幸那入城守将王思政不是镇胡,知晓阿郎身世后也不征留咱们,赠给一驴由我等护送阿郎出城……” 中年长须者忙不迭入前疾声讲述,而少年却两手抱头痛苦呻吟:“头好疼!究竟怎么回事……” 无怪他头疼迷茫,换了任何一个熬夜半宿才上床睡,陡被吵醒后却发现自己来到这样一个嘈杂陌生的环境中,怕也难以接受。 周围十几人全都关切的凑上来,少年却又一脸警惕,抬手推搡格挡:“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阿郎这是怎么了?” 众人见状又是担心、又是狐疑,中年长须者抬手示意众人稍退,又放缓语调柔声道:“阿郎不要惊怕,渚生在此、群徒在此,一定守护阿郎周全!” “你、你是渚生叔……去疾、雁头,还有孝勇……” 几个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少年先是一愣,片刻后一股澎湃的、并不属于他的记忆讯息和情绪从脑海涌现,冲击得他头疼欲裂,弯腰便干呕连连。 众人见状更觉慌乱,只是还未待入前发问,少年的呕吐声便渐渐停止,动作也不再虚浮飘忽,却又昂首望向黑洞洞的天空。 可惜此夜有的只是兵荒马乱,并无星月灿烂,否则倒可以吟唱一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西军、东军、邙山、恒农、于开府、王使君…… 哪怕暂时还未彻底消化脑海中纷杂的讯息,只凭这几个关键的词语,也可整理出一些关键的线索。 他所身处的这一时空,是南北朝的后期,东魏武定元年、西魏大统九年,西魏宇文泰与东魏高欢这两个北方的霸主围绕河洛地区的争夺于邙山大战,是役西魏大败,而少年的身份与处境,也与这场大战息息相关。 少年名叫李泰,字伯山、小字阿磐,陇西李氏子弟,与父亲李晓并是东魏北豫州刺史高仲密的下属幕僚。而这一场邙山大战,正是由高仲密背叛东魏、投降西魏所引起的。 少年还待在脑海里梳理出更多脉络线索,不远处却有一队持械军卒向他们走来,为首一人呼喝道:“你等隶属何部?怎么立定不走?” 思绪被这呼喝声打断,李泰虽然还未尽消化新的身份处境,心情紧张下也只是下意识对身边众人说道:“先上路,边走边说!” 少主醒来,虽然状似有些迷茫懵懂,但众人总算也是有了主心骨,闻言后便也围着那头瘦驴坐骑,一并向西面行去。对于那西军头目的呼喊质问则无作回应,大军新败,各自逃命才最重要,军令不再,谁也不必畏惧了谁。 驴背瘦弱得很,虽然垫着一层麻毡,但还硌得屁股疼,走出几步后,李泰索性翻身下来步行。 他仍有些不在状态,脚踏实地心里也安稳一些,见同伴几人吃力的背着包裹,便抬手道:“把行李放在驴背上驮行,省些力气。” “阿郎的甲收在此,槊却显眼,遗在了恒农。” 听到同伴这么说,李泰才又想起更多身份相关的情况。 他出身大族,在这时代算是世族子弟,原本同父母族人们生活在河北清河郡。 但原主却不是专攻经术的文弱书生,从小便有极重的英雄情结,很崇拜河北汉人豪强代表的高敖曹,不爱学术爱武功,所以也具有一身或不算高明但可称娴熟的弓马与搏击技巧。 几个月前,高敖曹的兄长高仲密入乡拜访并征辟他父亲李晓为幕僚,原主当时正在乡里游猎,回家后才知父亲已随高仲密离乡赴任,于是就带着几名家兵追赶上来,一则是不放心,二也是不甘寂寞于乡土。 见面后原主被父亲训斥一通,责他少年浪行、不知凶险,但来都来了,也只能带着同赴河南上任。 进入北豫州治虎牢后,高仲密才暴露他要投靠西魏的意图。原主父亲是何反应,记忆已经不甚清楚,但原主却是很兴奋,一则源于少年贪功逞威的无畏,二则就出于对东魏朝廷的不满。 特别少年偶像高敖曹之死,让原主对东魏掌权的高氏一族充满厌恶。 虽然高敖曹是死在与西魏交战的战场上,但在少年朴实的价值观看来,两国交战死在战场上或因时机有逆、或因志力有逊,都情有可原,但高敖曹的死却在于被高欢的侄子切断后路,由是深恨高氏一族。 “高司徒是我河北汉儿脊骨,折此再无敢为一钱汉张目者!骨气痛失之恨,岂足鲜卑假儿皮肉之责能销!待我七尺壮成,必杀永乐!” 高敖曹死讯传到乡里,原主还召集乡里同伴为之设坛招魂为祭,大哭一场并作誓言。只可惜两年前他的个头刚长到六尺捎上,闭城不肯接纳高敖曹的高欢侄子高永乐便死了。 所以当西魏大军援至的时候,原主也不因年少而怯战,踊跃争取、率领一队家兵跟随西魏开府于谨逐次拔除河洛之间仍奉东魏号令的一些豪强坞壁。 之后东魏大军过河杀来,西军交战不利,于谨之军未能及时汇合中军、也被冲杀离散,于谨收集一部分败军避开正面战场,伪装已经投降的军队,当中也包括原主并同伴们。 等到东魏大军冲过,他们又攻打东军后路,趁着东军首尾混乱,这才冲出了邙山主战场。而原主也因为战场受伤,记忆至此戛然而止,再醒来时,已经是如今的李泰。 “情况不妙啊……” 李泰一边走着,心里暗暗思忖,抛开原主脑海残留的那些少年中二情绪,认真分析当下的时局和自身的处境。 他前身是一个古风生活类up主,兼作一些古史科普,对于历史上最具cp感的东魏、西魏相爱相杀的过程也有了解。 邙山这一场大战,是东西魏之间围绕北方霸权的第四场大战,西魏这一次输的实在惨,可以说是将之前几次战争的红利和数年积累一铺清袋。 虽然最终统一北方和天下的还是以西魏为源头的北周和隋,但那毕竟是后话。他现在的情况是,还没有完全脱离西魏大败的河洛战场呢! 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打断了李泰的思绪,他受伤昏迷到现在几无进食,这会儿便觉得饥饿难耐。 “阿郎是否要饭食?” 名叫渚生的中年人凑上来问道,并指了指驴背上的包裹小声道:“这里还有一些口粮,只是需到隐秘处作炊。” 周遭道路和荒野,到处都是溃逃的卒众,自然不适合生火做饭。 “不用,赶路要紧!” 别人还只是叛军,自己一行却是铁瓷的东朝叛徒,被东军追上下场可想而知,李泰可不想因口腹之欲丢掉性命,甚至连折返恒农城、看看王思政空城计退敌这一历史名场面的念头都一并打消。 一行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西逃行,从晚上到白天,开始还能感觉到几分疲累,到最后也只是麻木的咬牙赶路了。 就这样一直走到上午,前方道路上出现一个尚算开阔的土塬,有木栅阻拦了登塬的道路,木栅外有多名西军劲卒骑士举着各种图案的旗帜策马游行,并不断喊叫道:“群徒所属何部,各趋认旗,散卒不可登塬!” 有兵卒叫闹不肯服从,可当木栅后引弓搭箭将要射来时,也只能乖乖低头,跟随在一面认旗后方。 “咱们该属哪一部?要不要随便认从先混过去?” 李泰这会儿口干舌燥,脑袋胀痛加剧,迫切的需要休息,见状后就说道。 “不可,若归于认旗、自投军籍,再想脱身却难!我先上前叫号!” 中年人渚生摆手说道,然后手扶佩刀阔行上前,向着一名手擎认旗的西军骑士喊道:“我等东州归义高使君下从,曾随于开府部伍冲阵,恳请贵士放行!” “高使君?说的东贼高仲密?他因瞒报东贼军机累使军败,早被左军赵骠骑就营抓捕,你们是他士伍?我瞧你们是东贼谍子罢,拿下!” 0002 潼关下囚 潼关东塬居然已经出现东贼谍子,顿时让整个关城内外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许多已经招抚入营的西军军卒们纷纷离开营垒去张望打听。 李泰一行三十多人,衣袍凌乱、鼻青脸肿的被两百多名西军军卒押上土塬。 之所以队伍规模翻了一倍多,那是因为刚才在塬下时不巧有十几人同他们站的太近,也被当作同党一并抓捕起来。 当然也是因为在关键时刻,李泰大喊一声:“活口功大,斩首不足分功!” 他本意是怕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抽刀拔剑当场砍杀,这一喊也唤起了周遭西军败卒们将功补过的念头,使得场面一度混乱至极,他们一行虽然转眼成为阶下囚,但也好在都保住了小命。 一名骑士用长矛挑着刚刚驴背上缴获的一领甲光闪闪的细铠策马招摇,并指着拘押队伍中的李泰大笑道:“这东贼小将竟有这般精甲,官品一定不低!” 塬上围观众人见状,既是羡慕又不乏惊慌。 西朝向来贫弱,哪怕是军中高级大将所被往往都是旧甲,也因此有许多将领战场遇险而被当作小兵错过而捡回一条命的事迹。 因此在战功中也有一项内容就是缴获甲杖军械,如果品质够高,所得赏赐远胜于斩首之功。 细铠是介乎鳞甲与扎甲之间的一种全身甲具,养护较之鳞甲方便,形式较之扎甲美观,本是南朝刘宋宿卫制甲,防护力强又轻便美观,后来北朝洛阳羽林禁卫许多中层将领也多配此甲。 眼前这一具细铠,样式周正且还保持着极佳的金属光泽,在这些西军将士们眼中,自是第一流的精甲。单只缴获这么一领精甲,功劳就足以换取十名战俘士伍给使或半顷良田,自是让人羡慕有加。 但反过来再一想,这东贼小将装备如此精甲,在东军必然不会位低,这种等级的将领都已经追至潼关,东贼大军还会远? “难道恒农王使君战没了?这不能吧……” “那小将,你年岁仍小,不知人间许多欢趣滋味,千万不要顽固求死!见到将主速把你军军情奏告,宇文大行台最是仁义,非但不会杀你,还会赏你田宅女眷安家关西!” 我奏告你姥姥啊? 李泰低头走在队伍里,听到周围传来议论声,一时间也有些欲哭无泪。 他家祖上也做过北魏大将军,记忆中那领细铠是这前身家传,却不是东魏朝廷配给,因为离家仓促,和他老子只是高仲密私人招募的幕僚,都没在东魏朝廷挂上名号和官身。 “阿郎不要怕,军汉贪功误会,见到他们上将说讲明白,误会自然解开……” 家人李渚生凑上来低声安慰两句,旋即便被押送的军士喝骂扯开。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却更苦涩,之前听到西军士卒喊叫高仲密被此方左军统帅赵贵抓捕,他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邙山大战西魏算是输惨了,无论是迁怒、还是推诿罪责,高仲密这个直接引发两国大战的降人都是一个绝佳的对象,自己等人作为高仲密僚属,还能落到好处? 乱世里,兵马地盘才是根本,有了这些你是豪杰,没有这些你是个啥!侯景凶悍不凶悍?一朝失了河南地,到了南朝也只是丧家之犬,被南梁萧衍作为跟东魏谈判的筹码。 高仲密能力威名都远逊侯景,侯景到了南朝起码还一路折腾到建康,他可不记得历史上邙山大战后高仲密还有什么事迹!况且就算高仲密还能折腾,也解不了自己当下这危困局面。 就算他能凭着历史先知的优势,见到对方主将告知高欢不会乘胜追击,对方相不相信自己还在两可,关键邙山之战的大失败已经成了定局。 “请问这位军主,此间镇守是哪一位大将军?” 生死攸关时刻,他努力压下心中惶恐情绪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眯着刚才不知被哪个混蛋封眼锤砸肿的一只眼,转头小声询问身边押运的一名西军军士。 “怎么、到现在还想打听我军军机?告诉你又如何,此间将主是我主公若干领军!” 那西军军卒没好气白他一眼,继而冷笑道。 若干领军?这他妈到底是名词还是量词?你们西军小卒口风都这么紧吗,说了又好像没说! 李泰不敢再多问,只是低头认真细想。 他自己的知识储备并不支持这样精确的检索,而前身的记忆留下的资讯更少,有关西魏方面人事有印象的只有一个首赴虎牢接应的行台尚书、开府李远,还有就是曾并肩作战并将他们抛弃在恒农的开府于谨。 不知这军士所答若干领军里包不包括李远和于谨,于谨那个不讲义气的老狐狸就不说了。 前身记忆里对这个李远印象还不错,见面就热情的攀亲戚,只是老头子李晓对其比较冷淡,想来这个李远应该只是乱世出头的豪强冒认陇西李氏。 但李泰对这个却不在乎,若李远恰好就在城里又能救下自己,那他一定会谨代表陇西李氏李泰分氏认下这个亲戚! 还得认李虎,这可是个粗大腿!如果能跟李虎叙上昭穆,谁大谁小都是赚的,想想未来一窝李唐子孙都是自己晚辈,还挺带感! 对了,他此身名叫李泰,还跟李世民他儿子重名。算了,还是且论当下,我喊李虎大哥,你们喊我祖宗。 正遐想之际,潼关关城已经到了,李泰正打算抬头看一看这千古名关的风采,却被人按着不能抬头,就这样被押进关城里。 关城里较之嘈杂的塬上气氛要压抑肃穆得多,几个被误抓、一路上大喊冤枉的西军军卒这会儿也不敢再发声喧哗,倒是有了几分军令森严的味道。 关墙内有军官立定,见到他们一行进城便喝阻问话,了解到事情原委后,关内军官脸色也是一变,指了指李泰沉声道:“把这贼将独引入堂,其他杂属拘在侧栅分别审问!” 说罢,便有关内两名劲卒提着更加坚韧的绳索再将李泰捆缚一番,然后用杖叉在他腋下便往关内衙堂拖行。 “贼将望似年少,却还临危不乱,有几分胆色啊!只不过我军法刀锐利,任你如何强硬也是枉然!” 那军官见李泰并不惊惧哀求,一时间也是略感诧异,旋即便冷笑着不无威胁道。 李泰闻言后嘴角又是一颤,生死当前他怎么可能不害怕,只不过现在心里荒诞感居多,既因他的穿越,也因这些西军对他身份的误会。 事关东贼追兵的军机,军官也不敢拖延怠慢,很快便带着李泰来到衙堂,并请衙堂两侧护卫亲兵入内通禀。 “蠢物、几个拙笔蠢物!我言说不够明白?如何不能成书?” 李泰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被叉立在衙堂外侧,被捆缚得头颈都转移不便,强忍疼痛之余,还在思忖该要如何自救,衙堂里却传来一串暴怒的喝骂声,还夹杂着几个鲜卑俗语的字节。 他前身是懂得鲜卑语的,毕竟北朝鲜卑统治年久,虽有孝文帝移风易俗,但乡野下层的鲜卑人也并未完全汉化。高欢等北镇军头们入主河北后,河北之地胡风更浓。 高敖曹威名赫赫,别人包括高欢在他面前都不乱说胡话,但作为其小迷弟的前身显然还不具备这种威风震慑,日常也就难免要接触到鲜卑言语和风俗。 所以李泰听是听得懂鲜卑话,只是不会说,前身既以华国衣冠自诩、从不口出胡声,至于他、言辞上那就更陌生了,就算听得懂,也要在脑海里绕上几道弯才能略可分辨。 衙堂里那将主胡言汉话的喝骂声,李泰听得没头没尾、不甚明白,却也担心稍后这团怒火会不会迁怒发泄到自己身上来,可是接下来又响起一连串的喝骂,却陡地点燃了他心里的希望之火。 “恒农兵少,王思政力弱难当,辜负大行台留后重用并不意外。关东、长安,哪处不能埋骨!纵使东贼追及,也不可怕!我只恨赵贵这个狗贼,弃军先走,累我右军功败垂成、孤军陷阵,还要抛洒儿郎热血,为他遮阻追兵!可恨、可恨!” 亲兵入内通禀,堂内喝骂声更加暴烈,而廊外的李泰在听到这话后,眼神陡地一亮,想到堂内将主是谁。 若干领军,原来真的是若干领军! 西魏东魏邙山之战,过程曲折离奇,交战双方各有令人闻之扼腕、功败垂成之憾。也正因此,战争的过程及与战人员的表现也向来为人津津乐道、议论颇多。 这若干领军若放在别处,李泰还真不知道,可若摆在邙山大战中,再听到对方的喝骂声,李泰顿时就想起来了,其人正是西魏右军督将若干惠! 得知对方身份之后,李泰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不暇仔细思索,当即便大声喊叫道:“同志为友,同仇为亲!某与将军并恨赵贵,请为书其丑劣、发扬上下!” 0003 丈夫卫道 “什么人?”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快速从堂内行出,继而李泰便听到旁侧引他至此的那名军官快速答道:“正是关前塬下抓捕的东贼谍子……” “我非东州谍使!” 不待那军官把话讲完,李泰便连忙矢口否认:“某乃北豫州高使君麾下归义,陇西李氏故太尉、宣景公嫡孙李伯山,日前便从于开府冲贼后阵、因伤留后,与恒农王使君并却敌军之后,感义西趋王驾,高使君可鉴、于开府可鉴、王使君亦可鉴!” 他也是求生心切,第一时间讲出自家显赫家世,并把王思政的空城计功劳也撕下来一点摆在自己身上,务求引起对方的重视。 “并却敌军?东贼退了?” 那疑似若干惠的将主闻言后又走近几分,李泰的后脑勺被棍稍顶着抬不起来,只觉得有一道魁梧身影居高临下俯望着他。 这姿势倒也不用刻意做什么表情管理,他也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末将来时,贼军已大部引退,唯数千骑徘徊恒农城前、惧不敢攻。” 他哪里看到什么贼军,睁开眼就跟随从们一路往西,不过历史书上是说邙山之战后高欢因众将志沮而下令还军,只遣分师数千追击,又在恒农城前被塔防大师王思政的空城计吓退。 虽然现在历史出现他这只小蝴蝶,但他对局势影响极微,除非他是高欢私生子,否则实在想不出高欢有什么理由逆历史而动,继续率军追击。 当然,历史书的记载也未必是真,毕竟这段历史也颇多错漏隐笔。 但起码现在先保住小命再说,大不了等到高欢真的杀来了、再找机会跳墙跑过去说我仍是大魏忠臣,故意传递假情报等高王来围剿呢! 这想法虽然有点没节操,前身是因少年意气的家国情怀、加上对高敖曹个人遭遇的同情惋惜而厌恶东魏。 但对现在的李泰来说,两边都是一丘之貉,投靠哪边都是因为老子现在干不动你们。等我抓住机会牛逼了,能有你们的好? 说句吹牛逼的话,老子大志待张、胸怀饥渴,天命若给、唯噬而已,何须细辨东西腥膻孰重! 当然这想法现在也只是吹牛逼,缓解生死仰人鼻息的紧张,从心理上武装自己。他现在死活还不确定呢,更不要说吞西灭东,这事要这么好干,南梁萧衍能愁的天天往佛门卖身? 那将主沉默片刻后便移步别处,同人耳语一番后才又返回来,继而便说道:“给他松绑。” 李泰终于摆脱那让人羞耻的姿势,先是挺直弓起的腰背活动一下手脚,旋即便听到啧啧一叹:“好英挺的儿郎,倒像我北镇军门后生,不似华族膏梁。” 李泰这身体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有将近一米八的个头,且因饮食充足、常年弓马锻炼,体格高大匀称,又不是膀大腰圆,这夸奖倒也受得起。 可当他抬头望向对方时,却发现这将主比自己还要高了一头,体格浑圆粗大、直能装起两个他来,可见老凡语了。 体格魁梧之外,若干惠样貌不算苍老,或因常年戎马征战而无从细辨,但瞧着至多也不超过四十岁。 李泰还待谦虚两句,若干惠却陡地脸色一沉,沉声道:“你与谁是同仇同志的亲友!赵骠骑乃是立朝的大臣、军府的宿老,岂容你无知小儿中伤嫉恨!” 刚才喊话的时候,李泰心里不无忐忑,多少是有些赌的成分,可现在听到若干惠的话便知这事稳了。他斥责语气极重,唯在“赵骠骑”三字上明显的飘忽起来,仿佛这三个字在唇齿之间多留片刻都烫嘴。 后世讲起西魏北周,自然就会想起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为代表的府兵武装集团,以及立足于此、几造帝业的关陇集团,特别是最牛老丈人独孤信,或许就下意识以为关陇一家亲,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和朋党。 但其实不然,特别是在当下而言,眼前这位猛将若干惠估计连弄死赵贵的心都有。赵贵未来名列八柱国,若干惠却死在了府兵上层军事结构创设的前夕。 邙山之战中,关陇老大宇文泰自领中军,若干惠领右军,赵贵领左军。 最初战场上东魏猛将彭乐一顿突突,杀得西魏大败,宇文泰都险些被彭乐干掉,被追杀时喊话道:“痴汉子!今无我,明岂有你?”彭乐倒也从善如流,丢下宇文泰收拾战利品就回去了。 之后西魏整军再战,恰逢东魏一军士因犯军法而跳反,告知东魏军机,于是宇文泰的中军与若干惠的右军便向东魏军阵杀去,并以大将贺拔胜率三千精兵直突高欢中军所在。 这一次换成高欢被追杀,几次差点被贺拔胜马槊挑中,幸亏东魏段韶等赶来搭救,射死了贺拔胜的坐骑,高欢才得以逃脱。 是役西魏中军、右军都作战勇猛,几近成功,然而猪队友上线了,赵贵率领的左军却被东魏杀得大溃败。 这剧本赵贵挺熟,应对也挺熟,直接引军跑了,宇文泰中军左翼突然被闪了出来,于是便也溃败。 若干惠率领的右军冲杀最猛,于是便被彻底的撂在战场上,气得若干惠破口大骂:“长安死,此中死,异乎?”便竖起旗帜收拢败军,东魏军众因恐伏兵不敢进击,才让若干惠得以率众退走,回去见到宇文泰,伤心的抱头痛哭。 李泰现在见到的若干惠,便是脱离战场不久,可想而知眼前的若干惠对赵贵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这位武川老大哥委实不靠谱,把大家丢在战场上自己先跑了,致使此战功败垂成,又连累若干惠险些全军覆灭。在公在私,若干惠如果还能对赵贵有好感,那他的涵养简直就是圣人! “大而无当、老而不死,皆是人间厌物!” 李泰向着若干惠从容施礼,然后一脸慷慨的说道:“丈夫怀志卫道,道之所在,身之所趋,此所以弃东而奔西,东州严刑威众、亦不能阻此向道之志!赵骠骑虽是国朝宝臣,与道相比,尘埃而已!其志沮失军,迁怒降人,是阻人近道,其恶大焉!伯山不才,七尺之躯可以横陈,鲠骨直言不可不吐!” 若干惠听完李泰这番陈词,先是沉默不语,那浓密毛发掩盖之下的脸庞也瞧不出细微的神情变化。 片刻后,他突然作勃然大怒状,反手抽出佩刀直以刀背狠狠抽打在那名将李泰押送至此的军官身上,并怒骂道:“如此雄言壮志,岂能是东贼间谍!狗眼不识真才,累我轻慢贤士,该死、该死!” 那军官见若干惠如此恼怒,一时间也吓得神色大变,忙不迭叩拜在地连连乞饶。 “失礼贤才,能活你者已不是我!” 若干惠抬腿踹翻军官,然后反手将佩刀刀柄递给李泰,说道:“雄言醒耳,让人振奋。这小卒生死,且付李郎。” 李泰自然不会接刀,小退一步复作揖道:“壮义之军,天意活之、得退于此,我又怎忍加害?所部群卒,亦趁此意,只因误会尚未清白,恳请将军明辨。” “还不快谢李郎活你!他的部属,也都放出。” 若干惠这才收回佩刀,又吩咐一句,他再望向李泰,指着军官匆匆离去的背影说道:“你若接刀,我也不阻,只是心里会存几分愤懑。老卒随我年久,自武川辗转至今,名位年年有增,故人却渐行渐少,每同旧徒议论,大都因此伤心!” 回不去的是年少啊…… 李泰心里稍作感慨,旋即便是一愣,就算若干惠因他一番辩言而对他有些欣赏,但他现在仍是阶下囚的处境,大不必向他作这样一番感慨。 他若有所思的打量若干惠几眼,见这猛将微陷的眼窝里竟流露几分怅惘,又思忖片刻,心里才渐渐有所明悟。 乱世之中,唯强悍可活,无论是出身怀朔镇的东魏众将,还是出身武川镇的西魏众将,都在践行着这个道理。 可当生存这一基本要求被满足后,随之而来的各种利害纠葛就变得复杂无比,起码不是武力能够解决了。 “李郎同我入堂,你部属我会着员分营妥善安置,不用担心。” 李泰还在揣摩若干惠言中意味,若干惠上前拍拍他肩膀,示意说道。 衙堂内空间不小,布置却简单,几方坐席陈设,一副硕大的甲胄摆在木架上,尚有刀痕血渍残留,应该是若干惠在邙山浴血奋战时的配甲。 这猛将体型太过魁梧,所用的甲防都这么醒目,看上去就觉得费工费料。 双方坐定,看到若干惠案上还有残留未尽的饭食,李泰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若干惠听到后哈哈一笑,摆手吩咐亲兵进奉饭食,不多久亲兵便端来两个陶罐,一个里面装着谷饭,一个里面装着酪浆。 李泰正饥渴难耐,便也顾不上忸怩,施礼谢过后便大吃起来,很快两个陶罐便都见底,李泰却仍没吃饱,但也没有再要添饭,一是不好意思,二是味道实在不怎样。 若干惠一手支几,指甲刮着颌下浓密的胡须,笑眯眯看着李泰进食,见他将碗箸放下,便又笑道:“李郎声言做派,实在不像是华族膏梁。” 0004 乡义败类 相见短时,若干惠已经两次作此感慨,当下这个时代中其实不算夸奖,大概是心里对李泰自述的家世身份仍有几分怀疑,但李泰只当他是在表达对自己的认同感。 “仓廪实而知礼节,庶人名族,概莫能外。穷困于途,惧难忘礼,让将军见笑了。” 肚子不再饿的发慌,李泰思路也变得更敏达,并不标榜什么名门做派。 “谈不上见笑,我本也不是礼门中人。李郎雄辞我已有闻,壮笔能否有幸具见?” 若干惠虽然出身北镇军豪,但也履历丰富,如今已是西朝位高权重的大将,自也见过形形色色人等,在李泰面前便将豪强本色略作收敛,言辞也变得客气一些。 “请给纸墨。” 听若干惠讲到正事,李泰也连忙说道,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他前世是个up主,古风类的文案做起来倒是有经验,偶尔也会挥毫泼墨充作素材,有点笔墨基础,可是能不能配得上他名族子弟的身份,则就难免自疑。 眼下若干惠对他的身份和本领明显还是有些怀疑,等到军卒将笔墨纸张送上来的时候,他先提笔沾墨略勾笔画,然后便索性搁笔。 “战阵不济,伤损筋骨,恐拙力有污直言,请着员口说笔录。” 李泰决定暂时藏拙,而若干惠在听到这话后,倒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让人传来一名书吏。 他见少年刚才用餐时,肩臂用力的确有些迟滞,且大行台办公也常有笔吏抄录以保证办公效率。虽然对少年身份更增几分怀疑,眼下也不必流露出来,其在自己军中,总也逃跑不了。 “李郎方才雄辞可观,可以录在纸上。” 若干惠虽然没有什么文学鉴赏能力,但分辨好话坏话的能力是有,大而无当、老而不死,简直说出了他对赵贵这个武川废物老大哥的感观心声。 “多谢将军助我扬声于大行台,申诉降人悲苦!” 李泰连忙起身道谢,关陇这个小圈子很窄,他也不奢望自己一个降人骤附便能挤进核心,想在关中安身立命,高仲密和自家老爹才是靠谱的依靠。 高仲密已被赵贵抓捕,想来他老子李晓应该也同在彼处。若能借若干惠的渠道进言宇文泰,说动他下令让赵贵放出两人,那是最好。 若干惠点点头,抬手示意李泰坐定,自己则又皱眉沉思起来。 现在若干惠的心情,的确是恨不得生啖赵贵,可这份恨意如果要落实到言辞行动上来,他也有着许多顾忌。 西朝人事复杂程度,更甚于东朝。就算在他们武川乡党这个小圈子里,人事纠葛也是极深。过往这些人情上的矛盾,还可因为战场上的胜利而有所掩盖,可现在大军败于邙山,便有些掩盖不住。 关中一众武川乡党中,资望最深的无疑是大行台宇文泰与太师贺拔胜,接下来便是赵贵、独孤信等,若干惠功勋虽著,却因年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辈。 当年跟随贺拔岳入关时,若干惠才只二十出头,到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而已。 大行台对武川乡党的态度是“失乡之众、义气统之”,特别是对诸掌军大将更是优厚有加,鲜有国法刑令制裁。 就连大行台都尚且如此,若干惠作为一个小字辈,若向赵贵发难攻讦,自然也就难免大失乡亲义气。特别是在大战新败、群情不安的当下,一个不慎,就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治动荡。 事实上,就在之前退在恒农的时候,大行台已经召若干惠对话,希望他能相忍为国,不要对赵贵战场上的行为深作计较。 而作为乡党人望代表的独孤信,也来特意交待若干惠不要在这关键且敏感的时节吵闹、暴露他们之间乡情不洽,从而给其他人见到机会,制造扩大裂痕。 但众人越是如此,若干惠就越是意气难平,邙山此战,他虽功败垂成,但也俯仰无愧。怎么退下来后,反倒赵贵这个弃军而走的老废物需要被呵护、被保全,而他却成了一个破坏和谐的不稳定因素? 这口气,若干惠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但又不知道该要如何发泄。 所以当听到李泰对赵贵的一通控诉时,若干惠只觉得言辞皆中自己肺腑,更生出一种知己难觅的爽快感。 “我所恼恨,不在于自己功败于垂成。王难西巡,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伪朝伪官存立河北,至今都不能扫荡清除,在朝自命勇猛者,难道不该为此羞愧?终于等到高贼肱骨坐反,献出虎牢,可以进叩河北,使我君臣大统可期……” 虽然心内恨极,若干惠却也不敢将矛头直指赵贵,更不想在李泰这个底细未知的人面前暴露他们乡亲重臣之间的龃龉仇恨,所以在沉吟一番后,还是拿匡正国难说事。 但是他絮絮叨叨讲了一通,李泰却只是不言,若干惠便有些不爽,语调一沉道:“还是不可成文?” 李泰闻言后嘴角一撇,你老哥自己拎不清,反倒来怪我?西魏皇帝在你们关中是怎样一个存在,你不明白吗,让我拿皇统大义去抨击赵贵作战不利,你坑我呢? “妖紫之夺朱,已数年矣……” 面对若干惠的逼视,李泰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对西魏皇室的法统地位,若干惠这个武川老伙计可以讲,但他一个新附的降人不能直接讲,便只能代指淡化。 说完这一句,他又连忙讲下去:“恩亲罹祸,则更倍甚!子失所哺,母失所养,泣血维生,每思愈痛!虎牢之归、邙山此战,胜则海清河晏、骨肉合抱,此诚天授良时,信哉斯言!” 若干惠初听不甚明了,但在低头沉吟片刻后,脸色便蓦地一变,直从席中拍案而起,并拍掌赞叹道:“善、善!这真是大善至善的良言,此獠罪大、此獠真是罪大!” 见若干惠作此反应,李泰便也笑起来,明白自己是言中要害。 西魏、东魏都是霸府政权,无论哪一方过分强调皇权正义其实都是尴尬,会让真正掌权执政者坐立不安。若不强调皇权正统,又该强调什么?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魏晋之际同样皇权暗弱,所以大家不讲忠义、而讲人情,孝顺父母、兄友弟恭。那些魏晋名士们也都个顶个的孝顺,卷到丧心病狂。 这个道理,放在南北朝同样可行。北魏末年皇位屡屡更迭,大凡拓拔元氏宗属子弟,无论血脉远近,谁都能上去坐一坐,史书上一溜的元x元xx,乱得人头皮发麻,皇权之暗弱更甚魏晋百倍。 若斥责赵贵军败连累元魏大统难振,实在难以引起共情,更会让人避嫌不论。可若是从人情着眼,那就有力的多。 西魏之所创成,势力较之东魏本就弱小得多。也正因此,从掌权的宇文氏到下边一干武川勋贵们,多有亲人流落在东魏境内,至死不得相见。 更具体的情况,李泰倒是不清楚,但起码作为西魏上柱国之一的独孤信还有后来北周权臣宇文护,他们的至亲都流落东魏,有的甚至直到北齐灭亡才得以团聚。 本来高仲密以北豫州投靠,西魏邙山若胜,他们至亲便可相聚,可是因为赵贵的无能退兵,他们的亲人还要流落异国、不能团聚,这仇大不大? 至于说邙山之战西魏打胜后究竟能不能顺势灭了东魏,毕竟没发生,李泰哪里知道,你跟西魏那些骨肉分离、望眼欲穿的大臣争论去! 他只负责拱火,绝不负责论证。 “李郎不是凡人、不是凡人啊!我部下群众笔功若有你三分锋利,我也不会、不会……咳,如此心痛悲声,谁又不会情动?” 若干惠恨极赵贵,却又顾忌诸多而不敢发作,但李泰所提供的角度刁钻又狠辣,你独孤信不是要乡义保全吗?就是因为赵贵的军败,连累你父母妻儿仍然流落东州,你还能心平气和! “入关以来,赵贵恃年齿、恃乡望,自矜傲慢,小觑旁人。所统左军,屡屡败绩……” 若干惠对赵贵的积怨由来已久,此前也只是年龄声望有差而一直隐忍,现在既因邙山之战被引爆,又被李泰一番话更作激发,情绪激动之下,便也不再顾忌,直在李泰面前吐露心扉。 “此徒是所谓乡义之败类、贼军之向导!” 李泰既要解救高仲密和此身的父亲李晓,就势必要与赵贵冲突,得罪在所难免,不妨得罪到底,言辞也变得刻薄起来。 “写上、写上,一字不要更改!” 若干惠几步冲到书案旁,震得衙堂里都嗡嗡响,一边叮嘱书吏,一边鼓励李泰:“继续、继续!” 李泰却不受若干惠的鼓动,得罪赵贵是在所难免,但并不意味他要得罪宇文泰,毕竟还要在关中立身生活。 西魏此战败的实在太惨,从宇文泰角度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维稳与快速恢复实力,却不是追究战败的责任。更何况此战由他亲自指挥督战,穷究战败的责任就是在打他的脸。 对赵贵的指控需要点到即止,接下来还是要用有限的篇幅把话兜回来:我可不是逞口舌之利,挑拨你的元从大将们内斗,而是要切切实实给你风雨飘摇的西魏政权指点一条明路! 0005 宇文黑獭 “海陆并沉,道若余烬,虽不肇于此时,亦今日域内、凡所智勇之士、不忍直视之浩劫!” 宽阔的厅堂中,一名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人于木榻上侧卧,正是西朝大行台宇文泰。 宇文泰神情原本有些阴郁,当听到书吏诵至此处的时候,脸色才又变得和缓一些,开口说道:“文虽不名,讲理还算通畅。惠保如果进言止于攻讦,那是我看错他了。” “阿叔这么说,请恕我不能认同!此书前言,哪一字不是事实?赵贵他才不配位,连累大军功败垂成,作孽又岂止葬送横尸邙山那几万将士?” 堂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正自跪坐,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开口道,眼眶也迅速变得通红:“可怜我阿摩敦至今流落贼境,生死荣辱俱不能知。本以为兵进虎牢后,或有一二可能接回供养享福,却仍被这个乡义败类败坏良机!” 年轻人名叫宇文护,是宇文泰兄长宇文颢之子,原本作为左军赵贵的部将参战,左军撤退后留守潼关收拢败卒,今又作为若干惠信使返回华州报信。 宇文氏也有多名亲眷流落东朝,其中就包括宇文护的母亲。 因此宇文护听到若干惠这奏书前半部分对赵贵的控诉时,情绪也是大受感染,对赵贵的厌恶加深:“此战中军、右军将士用命,左军却因主将畏缩、群徒失勇,我身在阵中,有眼能见,若非左军……” “你住口罢!今番用兵,在阵多少你的亲长上官,都比你智力用深,也比你更悲痛失败!” 面对自家子侄,宇文泰也不再掩饰心中情绪,讲到之前的邙山败绩,神情亦有愤懑忧怅。 但见到宇文护满脸泪痕,他也只是叹息一声,不再继续斥责,抬手道:“继续诵读。” “方今立朝,大行台得拥重器,俯治以仁,失乡之徒,统之以义,关西父老,陈之以礼,新旧附者,约之以信。道之大焉,无所不覆,沐之者,不殊种类,无论尊卑,用之大则大,用之狭则狭,唯大行台以裁!” 听到这里,宇文泰眸光一闪,再次叫停书吏,在木榻上坐直了身躯,俯视着宇文护沉声道:“这样的见识,已经不是惠保器量之内,也非他麾下群僚能说,是什么人为他捉笔?” 宇文护这会儿还沉浸在骨肉分离的悲痛中,闻言后只说道:“听说是关前抓捕的一名东州逃客,是高仲密下属的一个事员。因高仲密被赵贵抓捕,投身领军帐内恳请进言。” “东州才士稠密,确比关西人物可观啊!” 宇文泰闻言后叹息一声,言语神态间都透出一股羡慕,继而又示意书吏继续读下去。 “古来凡大治术,列甲于乡、藏富于民,洽之以道、率之以法,恩威两用、无往不利!亡秦者,非楚也,鹿亡国中,得道者拥。尽地利,申士气,顽贼虽凶,不足虑也。士气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引而聚之,则道昌矣……” 宇文泰听到这里,神情又变得有些不自然,视线在堂内众人身上游移一番,有几分被人窥破心意的局促,片刻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本以为是有几分真知宏器,原来也原来也只是一番妄人狂言!” “是啊,甲兵是王朝根本、克敌利器,列甲于乡,一定会强徒好斗,遗富于民,世风必然奸猾乖张。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古书里的定论,岂是得道失道的虚妄之说能质疑推翻!” 宇文护闻言后连连点头,道或不道,本就不是什么切实具体的议论,他所见世道之内桀骜称豪者,人马精壮便是最根本的道理。 “你也知道亡秦必楚?那你来说一说,楚何以亡秦?” 宇文泰虽然少不知书,但随着权威日重,也越来越注重经义学术,并不希望麾下尽是蛮勇而不知书的武夫,对自家子侄也常常说以经史义理。 宇文护听到这问题则有些窘迫,垂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我知其事但不知其理,项王勇武,所以灭秦,沛公、沛公多智,因此造汉?” “勇武可以建功,智慧可以立业,这么理解也是对的。但楚之亡秦,在于楚人怨屈。心怀忿而志气扬,所以不畏强权,率先发难。” 宇文泰讲到这里,神情转为追忆:“当年北镇兵变,同样也是这个道理。咱们北镇子弟,未必勇冠天下,唯方寸之内意气难平,便想问理于天下,为何薄我? 士气拥堵,必然泛滥,这旧日的心迹意气,父兄以血肉践行,推我及人,子孙不该轻易忘记。这一番论理,虽有轻率虚妄,但也强过了你的见识!” “我、我也只是不熟悉汉儿的经术章句,未必就阿叔所论这样见识拙劣……”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不服气,他少年时便丧父,跟随叔父辗转各地、历经战乱离散,虽是叔侄,感情却不逊于父子,此时听叔父评价他不如一个素未谋面的东州降人,羞恼之余,还有几分失落。 “有志气,总是好的。” 宇文泰笑了一笑,抬手接过若干惠送来的奏书,又伏案细读了起来,并问话道:“这书信经几人手,几人看过?” “我受领军差使便直归华州,呈送入堂。” 宇文护连忙说道,感情是感情,讲到军机公事,他也不敢马虎。 “你先退下休息吧。” 宇文泰将侄子打发出堂,又抬头询问亲兵:“赵骠骑入府未?” “骠骑使员奏告,归程中马惊跌落,筋骨有伤,请伤愈后归府拜奏。” 听到亲兵这回话,宇文泰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片刻后才又沉声道:“着行台谒者携医官药石赴镇慰问,苏尚书一并同行,传我口令,让赵骠骑放出高司徒,其属官有名李晓者,辟入府中任事。” 待到亲兵外出传令,宇文泰又抓起那封奏书仔细看了起来,并让书吏抄录几份副本,他自己提笔勾抹,将副本中有涉赵贵的章句内容全都涂黑。 做完这些后,宇文泰便又下令将自己涂抹过的几份副本分送在朝几名文武大臣,而那未作涂抹的原件,他沉吟一番后,便着员送往太师贺拔胜处。 “尽地利,申士气,有意思……贺六浑所恃者雄,但其近贤之路却因此壅塞,也是有得有失。” 吩咐完这些事情,宇文泰摇头叹息一声,然后便又埋首满案的文牍中。邙山此战失败后,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收拾残局,实在无暇将精力专注于某件事情上。 潼关关城中,两天后若干惠又将李泰招至面前,说道:“关东贼军确已退去,大行台已遣别将赴此守关。我也要率部回归,李郎便与我同行罢。” 听到东魏后续的军事行动并没有违反历史的记载,李泰也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的想法有些轻率冒失,小觑了古人的警觉性,还打算若高欢大军攻来再寻机跳反活命,但其实根本没有机会。 他虽然帮若干惠痛骂了赵贵一番,找到了彼此感情上的契合点,但若干惠也并未对他尽足信任,名为优待,实则被软禁在关城中,甚至连之前的家人部曲都不得相见。 好在东魏还是退兵了,而他区区一个高仲密下属的降人,也不值得王思政专付笔墨的讲述是否协同守城,之前吹牛共守恒农没被戳穿。 就算被戳穿了也不打紧,此役西魏战败,将士忧惧,人人都想找机会轻担罪责,关前误会他是东魏谍子时还扩大抓捕,连累许多无辜。 他一个朝不保夕的降人夸大自己的事迹,也是情有可原,又不是谎报军情的原则性大错。 “请问将军,书呈之后,大行台可有回函处断?若仍言义未尽,伯山斗胆请当面陈词。” 此间的小危机算是解除了,但他那封上书引起了怎样的回响,李泰心里也是好奇得很,毕竟关乎到解救高仲密和此身的父亲李晓,也是他能否在关中立足生活的一个起点。 讲到这个话题,若干惠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只对李泰说道:“大行台总揽军政,战后又有诸事亟待收拾,还无暇回信。” 李泰听到这话,心绪不免一沉,看样子凭那一封书信是很难扳倒赵贵,宇文泰应该是打定主意要在这敏感时刻力保这个元从大将了。 见李泰神情有异,若干惠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正色说道:“李郎也不必因此忧惧,你是为我执笔直言,于情于事,我都会护你周全。” “伯山多谢将军包庇!我只是担心高使君与我亲长……” 若干惠对他的态度并不是用完即弃,也让李泰心里对这个尚算耿直的胡人将领略生好感,见若干惠还要忙碌处理撤军事宜,便先告退。 这一次若干惠的亲兵并没有将他引往直前软禁的住所,而是将他带到了关城西侧的营地中。 “阿郎!” 再次见到李泰,李渚生等家人们纷纷迎了上来,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没事就好!” 见到这些危难时仍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家人们,李泰也安心许多,只是除了这十几个家人部曲外,又多出十几个陌生的胡汉面孔,也都称自己为主,李泰便有些诧异。 “稍后再同阿郎细说。” 中年人李渚生见李泰目露疑惑,便上前抬手重重的握了握他手腕。 0006 霸主艰难 留守潼关的西军将士们继续向关内撤军,李泰和他的部曲随从们也跟随在其中。虽然人数翻了一倍有余,但仍然只是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 “这就是日后统一天下、几造帝国的府兵前身?” 土路上沙尘飞扬,士兵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队伍前后都弥漫着一股仓皇丧志的气氛,像是一群游食的难民多过军队。 虽然说是一支新败之军,但眼中所见到的仍与自己想象中的西魏府兵该有的军容气象大不相同,李泰也不免大失所望。 虽然说历史上西魏的府兵组织大成,是在数年后的大统十四年、十五年之间,以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等府兵上层将帅各自就位为标志,而邙山大战的失败正是促使宇文泰打造府兵系统的最大动机。 但一种军事制度的形成、一支强军的打造总不是一蹴而就,总要有一个优良的基础,才会有光辉的未来。 当然,如果抛开因为历史先知而带来的过高期待,眼前这支败军较之一般的乌合之众还是有胜出的。 起码基本的阵列还能保持,士兵们虽然沮丧,但行止军令也都听从,年龄大多正值青壮,还有极大的整顿成长的空间。 同前身记忆中的东魏军队相比,西军中的胡汉比例并不算太严重,基本一半一半,细数一番,汉人军士的数量甚至还隐隐胜过了胡人,而且胡人军众中明显的还有其他族属,具体到鲜卑人在队伍中所占比例就更少。 这样的族属比例倒也有其渊源,西魏宇文泰霸府的基本盘来源本就极为复杂。 首先占据核心地位的,是当年跟随尔朱天光、贺拔岳进入关中平叛的老军,但这些将士仅仅只有不足三千人,而且还分成了几部分。 诸如尔朱天光的契胡武士,侯莫陈悦的代地武装,以及贺拔岳等武川豪强的各自部曲。整支队伍是靠着对当时关中叛军的镇压与收抚整编,才逐渐壮大起来,关中的汉人与氐羌等杂胡陆续加入其中。 后来尔朱天光率领嫡系军队前往河北韩陵与高欢大军火并而失败,贺拔岳便成为留守关中的军队老大。直至在高欢的离间计下,代地豪强侯莫陈悦杀掉了贺拔岳,宇文泰才继之成为关中老大。 之后宇文泰为贺拔岳报仇,侯莫陈悦的部将李弼临阵跳反,率领一部分代地武装加入到宇文泰的队伍中来。 等到北魏孝武帝因为高欢的逼迫而西逃关中,并带来几千名洛阳禁军,西魏的军事力量才算是完成。 跟东魏高欢直接从尔朱氏手中诈取到十数万六镇镇民相比,西魏军事力量的组建要曲折得多。除了各方面的兼并与投靠之外,西魏军队最大的补充就是与东魏几场大战的俘虏缴获。 具体到每一场战事,西魏立国的小关之战以及之后的沙苑之战,全都成功挫败了东魏对关中的进攻。 特别是在沙苑之战中,由于高欢的指挥失当,东魏军队一战丧失了八万多的人马、铠甲器杖十八万。也是凭着这一场辉煌的胜利,西魏才有了与东魏分庭抗礼的底气,宇文泰直接在败军之中收编了足足两万军队! 沙苑之战中,西魏还顺势攻占了包括洛阳在内的河洛地区,这也成为下一场大战河桥之战的诱因。 宇文泰为了确立西魏政权的正当性,带着西魏皇帝前往洛阳祭天祭祖,而东魏大将侯景、高敖曹趁机对洛阳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战争,应该是东西魏五次大战中最为势均力敌的一次。 西魏挟一年前沙苑之战大胜余威,士气与兵力全都不落下风,但东魏参战的仅仅只是侯景、高敖曹等部分武装。 河桥之战开始时,宇文泰虽因轻敌冒进而身陷险境、靠着都督李穆急中生智的搭救才得以逃脱,但整体上还是顺风开局。李泰前身的偶像高敖曹,就是丧命在这场战争中。 只是战斗正酣之际,西魏军队中发生了耸人听闻的一幕。 当时战场上天降大雾,西魏的独孤信、李远右军,赵贵、怡峰左军先后作战不利,同时又失去了和宇文泰的联系,居然直接撤军跑了! 率领后军的李虎等人见独孤信、赵贵等撤退,便也一起向后退军,直接把老大丢在了战场上。 以至于宇文泰逃出战场时吓得魂不附体、夜不能寐,要枕着干儿子、汉人豪强蔡祐的大腿才能入睡,可见这一次战败与被众将抛弃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之大。 等到高欢获知前线战况,率军前往增援时,西魏大军早已经撤到了潼关以西。 河桥之战西魏虽然战败,但因为大家全都跑得快,基本上除了主公宇文泰差点吓掉魂之外,并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而东魏方面则折损了大将高敖曹,以至于高敖曹所代表的一部分汉人豪强一度与东魏产生离心。 河桥之战后,西魏又收拾武装,成功夺回了洛阳。然后双方便进入了长达数年的休整期,宇文泰也趁机整顿队伍,清扫了一些关内的隐患,并将麾下部伍整顿为六军,由大行台直接统率,彼此之间未有大战。 接下来便是高敖曹的兄长高仲密以北豫州投降西魏,特别是拱手献上虎牢关这一河南重镇、河洛东门,继而引发了当下这场邙山大战。 邙山这一场大战,抛开一波三折的战争过程不说,两国基本上是动员了各自能够调度的主力。而战争的结果也证明了,起码到目前为止,西魏的国力仍然大逊于东魏。 李泰在此时来到这个世界,并从东魏叛出到西魏来,大势上来说,真的是蠢。 但若从前途上而言,却也有几分弃暗投明的意思,因为邙山之战的惨败,促使宇文泰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大肆招募汉人豪强进入队伍中,用关中的乡兵与私曲武装补充军队的不足,着手建立府兵系统。 毫无疑问,在这一时期,身为一个汉人,在西魏要比在东魏机会多得多。 但如果要具体到地域的话,西魏这一次的机会窗口,主要还是向各拥部曲的关陇汉人豪强们开放。 李泰作为一个东州新附的乡人,处境仍是尴尬,想要加入到未来的关陇集团并成为其核心成员,机会仍然很渺茫。 所以他在为若干惠执笔奏书时,也夹杂了自己的私货,力陈大举招募关陇汉人武装对政权发展的稳定性。 这样的建议,当然谈不上启发性。宇文泰一代人杰,能够顶住高欢强大的压力在关中自成基业,甚至在未来能够后来居上,当然不可能看不到招募汉人豪强的重要性。 这样的想法与思路应该早就在宇文泰脑海中成型,只是具体的举措与步骤仍然思虑不定,而邙山惨败又让他没有了再作犹豫的余地。就算没有李泰的上书进策,这举措必然也会很快大举施行。 李泰也并不奢望凭着一封书信就能让宇文泰对他礼遇备至、奉为国士,主要目的还是想借此表达自己与对方想法契合:我和领导是灵魂密友,你想到的我都想到,你忙不过来我能帮点小忙! 但他还是小觑了西魏政权内部人事纠纷的复杂性,或者说尺度上拿捏不够精准,还是没能达成预期的效果。 这倒也正常,他虽然因为职业的缘故有点文笔基础,也不乏历史的前瞻性,但终究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物。 之前所面对的是论坛老铁、是平台看客,但现在却要搏求一位真正的乱世枭雄的关注,用力的尺度、进策的深度难免就有点把持不住。 但看若干惠作为关中政权的核心人物,仍然愿意为他提供庇护,可见他的进言或许未如预期,起码也没有触犯什么大忌,在关中立足生存问题不大。 宇文泰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不搭理老子,老子去找杨坚,未来拨乱反正、恢复汉统,我要出一把力!杨坚搭不上就找李虎,帮我大哥教育儿孙后人。 他这里尚自颅内高潮的盘算后计,李渚生又走了上来,并递给了他一串竹简并小声说道:“阿郎,那十几名外客籍名都已经记录下来了,他们也都愿意追从阿郎。” 眼下西魏政权虽然弱小落后,但也不至于退化到削竹记事。但大抵纸张产量不高,也并不作为军用物资储备泛滥,李泰暂时找不到纸笔,只能用就地取材的竹子作简记事。 竹简上刻记的是新加入队伍的那十几名西军士卒,他们之前在潼关外被当做李泰的同伴误抓,即便大声伸冤也没人相信、没人理会,还是跟李泰的部曲一并关押起来。 等到李泰搭上若干惠发还部曲,这些人也就作为他的部曲还给了他,懒得分辨他们各自原本归属。 李泰虽然没有什么造反创业的经验,但也深谙乱世之中兵马至上的道理,自然不会拒绝这平白得来的部曲壮丁,先收编了再说,因此在行军途中便让李渚生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留底。 0007 长安难居 “阿郎!” “主公!” 当李泰从若干惠大帐中返回临时宿营地时,三十多名丁壮部曲全都起身相迎。 “先用餐!” 李泰摆摆手,指了指灶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罐,自己坐在了一边的土丘上,待下属要为他盛饭时便又说道:“我已经在若干领军帐内用餐,你们自食。” 这么说或许有点矫情,但李泰是真的有点吃不惯西魏军队配发的军粮,连壳带糠的粟菽,陶罐蒸的半生不熟就是一餐,还不能细嚼,否则里面掺杂的碎石砂砾连牙都能崩掉。 但就算是这么粗糙的饭食,军中也只限量供应。李泰也只是因为获得若干惠的赏识,部下们得到特殊关照,每日两餐都有军粮供给。 但军中其他没有强硬军主率领的散卒们,连这种简陋的餐食都不能每天足量的供给,只能饿着肚子赶路。 行军几日,李泰耳闻目睹、对西魏军队的日常生活了解更多,只能说讲到吃苦耐劳,古代人真是强出了现代人太多。 哪怕作为主将的若干惠,伙食较之普通军卒也只是多了一点油盐荤腥的调味,但这已经是绝大多数军众都享受不到的美食。 单就物质享受而言,后世哪怕一个普通人只怕都远远超过了古代的达官贵族。生产力的提升对社会的改善,真的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逐渐接受了穿越这一事实后,李泰也很想融入这个时代里,每到宿营饭点,就要凑近若干惠的大帐附近,以论事为名请求拜访,加深感情兼而蹭饭。 若干惠倒也给面子,每次都不拒见,大概是之前骂赵贵生出几分同仇敌忾,又因为李泰出身陇西李氏的缘故,对他颇给礼遇。 不来到这个世界便不能理解,家声郡望给一个人社会交际活动带来多大的便利。 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了门阀制度,陇西李氏在李冲的带领下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阀,李泰虽然反感这种门第为尊的陈腐观念,但也不得不承认披上这一层皮他还真就能人五人六。 若干惠虽然出身北镇,对窃据高位的门阀大族是有着抵触反感,但这份反感也并不能归为纯粹的仇恨,而是夹杂着羡慕、嫉妒以及取而代之的野心等等复杂情绪。 当李泰在立场、感情和地位上与之都没有冲突时,若干惠也很乐意同李泰相处交谈,打听一些世族人事作风和北魏朝廷典章故事。 李泰借着前身记忆和自己的联想,应付这些不难,交谈中也顺便询问一下西魏朝廷的人事内情,算是对他即将前往的一个环境有了初步的了解。 今天若干惠兴致不错,告诉李泰一件发生在华州的趣事,同为西魏大将的贺拔胜在看过之前奏书后,率领家奴去赵贵那里打砸一通。因为贺拔胜的亲人们也流落在东魏境内,李泰对赵贵的指控恰好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若干惠讲到这件事时一脸的笑容,李泰却乐不起来,这意味着他把赵贵得罪更狠却又没办法直接弄死对方。 贺拔胜是武川集团的老人,甚至与其弟贺拔岳都是武川豪强第一代的首领,对赵贵也仅仅只是打砸发泄一通,可见这些武川镇老伙计们已经有了默契,吵闹可以,但不会把赵贵往死里弄。 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件好消息,那就是被赵贵抓捕的高仲密已经被宇文泰勒令放出,不止没有被问罪,之前投降时所获得的官爵也得以保留下来,可见李泰那份上书也是获得了一些效果。 但好消息中还有一件坏消息,那就是此身的父亲李晓并没有跟随高仲密一起,而是留守虎牢城中。但后路传来的消息说虎牢城已被东魏侯景所夺,高仲密的家眷们也被截获,李晓则不知所踪。 李泰得知这一消息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对李晓倒也谈不上什么骨肉深情,但父子关系无疑是乱世中最牢靠的联系,毕竟他们家也没有皇位争夺。而且据若干惠所言,原本宇文泰是让行台尚书苏绰征辟李晓入行台任职,结果因为李晓不在关中而没了下文。 显然宇文泰是轻视自己年少,并不认为李泰那一番进策是他自己的才能谋略,大的没能捞到,小的便也抛在了脑后。 没能直接搭上宇文泰这个关陇老大,李泰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什么好说,能在这波诡云谲的乱世局面中勉强盘出一条活路,已经算是侥幸了。 若干惠还表达了对李泰的拉拢,希望李泰能担任他的幕僚。但李泰在权衡一番后,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说还要请示高仲密这个原本的主公。 几天时间相处,李泰对若干惠印象不错。其人虽然有心计,但也不深,性格直爽也讲义气。 李泰之所以不答应,倒也不是看不起对方的前途,只是若干惠的官位有点尴尬。除了邙山参战的右军督将之外,若干惠还担任领军将军,是西魏禁军将领,回军之后便要前往长安担当宿卫。 西魏皇帝就是个吉祥物,而且还很危险,说不定哪天就要完蛋。他所出身的陇西李氏本就跟元魏皇室姻亲密切,保不住这皇帝哪天见到亲戚、脑袋抽筋赐给自己一条衣带,那是要还是不要? 最好敬而远之,就算有若干惠的庇护也不保险。待在长安太敏感,也不适合搞什么小动作。他现在倒没有资格谈论大野心,但哪怕是为了自保,搞一支亲信小队伍也是应有之义,长安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的地方。 那一大罐谷饭,看起来分量不少,但却要三十多名壮汉分食,也只是勉强果腹而已,很快便被分食一空,就连陶罐瓦楞的边沿都被刮拭得干干净净。 众人用餐完毕,便都聚集在李泰的身边。 李泰望着那十几名新加入者说道:“再过两日便抵华州,我知你等原本各有所属,如果不愿追从我立身关中,现在便可以讲出,我会送还本属。如果要留下来,我门内也有家风家规,若有违触,必作恶奴论处!” 来到这个时代不久,李泰并不习惯将活生生的人作为私有的财产看待。 但他还未抵达华州,便已经牵涉进西魏的人事纠纷中来,未来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纠缠刁难,手下人自是忠诚可靠最好,三心两意的不如不留。 新加入者共有十七人,汉人、氐羌匈奴鲜卑高车等兼有,可见西魏军队族属之驳杂。 此时听到李泰这么说,他们都显得有些慌乱,有拙言者直接叩拜在地,只说:“愿意追从主公,绝无二心!” 当中一个身材高瘦的匈奴人言辞最有条理,态度也诚恳:“奴名破野头保禄,本杜陵戍兵。戍主战死邙山,戍兵也多离散。主公若不收容,一定会再编进六军,没有强力军主庇护,悲惨甚于战死……” “我、奴就是六军旧卒,入伍来少有饱餐,那些士伍奴兵还有主人爱惜,我们这些散杂只能列队死阵。求、求主公不要驱逐,奴一定勤力用功!” 有的士卒急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七尺大汉眼泪汪汪,那仓皇凄楚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同情。 李泰听到这里便有些不解:“六军是直属大行台的王师主力,军令上下通彻,治军竟然这样残暴?” 又是那个破野头保禄开口回答:“大行台治军确实宽简仁厚,见下卒贫苦都会赐衣赐食,但也没时间长久的就营督军。关内常有饥荒,军资配给不能定时,将主们也更关照他们私曲,杂卒便没人体恤饱暖死活。如果不是潼关那里幸入主公部伍,这一路撤军,我们这些杂卒哪分享得到两顿餐食!” 众人都心有戚戚的点头,望向李泰这个新主人的眼神也更热切诚恳。 李泰本就觉得西魏的军伍士气萎靡远不止战败那么简单,此时才知积弊竟然这样深刻。本该作为中央劲旅主力的六军,竟然成了人人厌恶的苦差,这样的军队又能有几分战斗力? 据此论断宇文泰庸碌无能倒也不妥,根本原因还是关内疲敝、西魏积贫,连养军基本的供给都做不到,也就无怪乎军心涣散了。 他记得历史记载西魏立国的小关之战,东魏大军分三路攻来,宇文泰靠着敏锐的洞察力直击东魏的窦泰军才获得胜利。 战胜后不久便关内大饥,宇文泰要冒险带着军队冲出潼关到关东的恒农就食,等到高欢大军再次来犯才着急忙慌的赶回关中备战。 也是高欢轻敌冒进、急于为窦泰报仇,才让宇文泰在沙苑以少胜多的击溃大军,给西魏政权强续了一波命。 “尔等既归新主,功劳未有已经先享恩义,保暖之后自当感恩报效!我家天下名族,绝非你等旧属下户能比,来年积事得赐主姓,祖宗子孙都会因此荣耀!” 李渚生入前一步,望着众人正色说道,那些新卒们虽非人人都知陇西李氏,但几个通晓世事者已经连连点头应是,神态更激动几分,显然这个诱惑是非常大的。 0008 阿郎威武 沙苑位于关中平原的东部,大荔县南洛水、渭河之间的一片沙丘草地。大荔县今名武乡,是华州州治所在。 自潼关撤退的军队本不需途径沙苑,渭南渡河后便可直趋华州。但行途中若干惠又接到军令,着其率部伍先往沙苑暂驻,等待整编安置。 因此李泰也有幸随军顺道游览一下这处东西魏大战遗址,感受一下当年大军厮杀的壮阔情怀。 当他们来到沙苑的时候,此间早已经营盘广立,很是热闹。 队伍抵达沙苑时,颓气有所收敛,行伍间气氛也活跃许多,不断听到有人在谈论当年沙苑之战的情形。 “当年正是在这里,我们乡兵一队生扒了贼军十几领甲,得赐许多牛羊布帛。那个年关,全乡都是炖肉香味,老小一身新衣……” 李泰的队伍中居然也有人参加过数年前的沙苑之战,李泰把人招过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壮卒,名叫做刘三箸,本是沉默寡言,可是当来到沙苑这早年的战场时,明显变得活跃许多。 “三箸你当年只有十几岁罢,居然也有胆量参战?” 李泰望着这壮汉,饶有兴致的笑问道。沙苑之战发生在公元537年,距今已有六个年头。 “那、那时是有郎主今时这么大,哪里敢参战……贼军突然从蒲津渡河,绕过大荔城就渡洛水,当时乡里只是惊恐,贼军都是北镇虎狼,暴害河北不只,今又冲进了关中……” 讲到旧时的惶恐,刘三箸仍是心有余悸,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振奋起来:“大家都在乡老里老的带领下逃进了荒野,躲了几天便听说东贼败了,又有乡里王别将赶来召兵,少壮乡徒全都跟从,顺着洛水一路收缴,那些器杖牛马真是大肥了一阵!” 大荔城就是华州州城,也是武乡郡治所在。只不过西魏行政区划名号变革频繁,乡人们仍惯故称。 原来只是跟着主力打了一波顺风仗,但这番话也透露出几个信息。第一自然是宇文泰统战工作做得好,关内大部分群众对高欢军的入寇都是持抵触心态,二就是关中乡里尚武成风,只要乡豪招兵便踊跃应募。 虽然高欢、宇文泰都是出身北镇,但因为各自起家的势力结构不同,各自显露出来的做派也都有所差别。 北魏末年六镇兵变虽然冠以起义之名,但作恶也的确是多,特别是长达数年对河北的破坏,也让其他地域民众们大感唇亡齿寒,对于六镇镇兵天然存有警惕与排斥。 高欢以六镇为发迹基础,当然也要注意维护六镇的利益。就在沙苑之战爆发之前,史书还生动记载了一段他纵容六镇豪强不法的事迹。 宇文泰则不然,他入关伊始便因兵力弱小而注意团结群众,并不张扬标榜鲜卑作风,也让一部分关陇豪强先后投靠。 同关陇豪强的融洽关系,也是宇文泰在贺拔岳死后能够继任首领的原因之一。 关中古称天府,但自魏晋以降便杂胡充斥,至今仍然不乏氐羌匈奴胡众,几百年守卫乡土,民风也都彪悍骁勇,若加以有效统合,绝不逊色于六镇所谓的国之心腹爪牙。 如今的沙苑,已经有些名不副实,沙丘不复、绿树成荫。其中还有大片的草场被圈起,用作放牧牛马。 沙苑之战结束后,宇文泰下令凡所参战将士每人植树一株,几年时间过去了,不只防治水土流失卓有成效,这里也成了许多西军老卒追缅过往的一处胜地。 营盘之间多见老卒在林间游走,不时发出兴奋喊叫:“这株树是我植下,没想到已经粗大近围!” 也有老卒涕泪声:“当年便劝阿兄栽植长命树,偏植歪柳……树还在,人却无,有生之年,必叫东贼血债血偿!” 耳闻目睹人生百态,李泰也渐渐明白宇文泰为何着令败军将士们前来沙苑驻扎。 他不知宇文泰有没有看过东晋桓温的传记,听没听过那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但沙苑植树所蕴含的情怀又比当年桓温的感慨壮阔得多,这里记录着西魏立国以来最辉煌的大胜,对军队士气的凝聚与激励无疑是胜过千言万语。 特别是那些几从征战的老卒们,重临故地,心中更有诸多感慨滋生,邙山战败的阴霾得以大大驱散。 队伍驻扎完毕后,若干惠便离开沙苑往华州霸府而去。 李泰一行也得优待,在洛水西岸享有一处独立的小营,不与其他部伍混处。 沙苑对西魏军队虽有特殊含义,但他也不是早年便入关中的老军,揽胜感慨一番之后便也罢了,没有太多的情怀激昂。 只不过受此营伍氛围感染,他的心情也难免变得豪勇壮阔,对自身、对部曲们的战斗力产生了极大的研究兴趣。 此身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族纨绔,这是让李泰最感到满意的地方。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灵魂,他倒不奢望自己成为一个勇冠三军的猛将兵王,但既然已经投身乱世,个体能够拥有一定的战斗力,遇到危险时自然也多几分底气。 行军多日,他对这具身体已经适应许多,原本很少骑马,也因身体记忆的缘故逐渐掌握了马术。并在若干惠离营之前,厚着脸皮讨来一根马槊。 河滨芦苇荡外,李泰一边纵马疾驰,一边运持马槊,精准的挑断芦苇端上的蓬头,周遭便传来随从们拍掌喝彩声:“阿郎威武!” “这槊还是太轻!” 李泰纵马返回,晃了晃有些酸涩的胳膊,两臂肌肉自然生出的记忆与经验则还有些意犹未尽。足见前身绝不是爱好玩闹,的确是真正的练习过各种武艺。 “是啊,这槊太劣了。可惜阿郎旧槊遗在了恒农,那槊是阿郎亲手打制,若非当时情况危急,实在不舍得丢弃。” 李渚生接过马槊在手里掂了掂,也摇头叹息道。 后世言及马槊,冠以各种威名,对于马槊的打制工艺更是极尽渲染,什么三年才成一杆云云。 其实马槊作为骑兵的兵器,本也没有太多神话,大抵相对于长矛而言,槊的长度更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而在高机动性的骑兵作战中,长兵器的优势要更加明显。 在马镫大量装备军队之前,能够纵马驰骋的同时还能保证灵活驾驭长兵器,无疑是第一流的精兵,马槊便也成了精兵的代名词。马镫普及后,骑兵的灵活性得以增强,马槊的使用标准也得以降低。 因此在南北朝的时候,马槊基本上已经成为骑兵作战的标配武器之一,“槊”这个名词由是泛滥。大抵就类似天王这一称谓在南北朝是胡族霸主的专属,后世却成了褒扬文艺工作者的名词。 但归根到底,马槊只是骑兵作战长兵器的一种,其制作工艺与用材与矛也没有本质性的区别,谈不上三年五年又或十年才成。 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生,诸多世族子弟也难免充列战阵,首选自然也是马槊这种天然优势的骑兵武器。因此诸如高敖曹等豪强子弟,俱以槊技闻名行伍。 这些豪强子弟家境殷实,各自甲杖配给自然精益求精。他们各自武装水平,显然并不具备普遍的代表性,丰俭由人,你就算花上三五十年打造一杆马槊,北周起造、隋末称雄,那也由你。 但若据此论证马槊的贵族化,显然是有失偏颇。 若干惠送给李泰的这杆马槊,并不是后世所谓积竹木柲工艺打造的槊杆,就是又粗又硬的木杆,分量大约是不足二十斤的,但李泰一通挥舞已经可以感觉到杀伤力应该不俗。 毕竟西军被甲率着实不高,哪怕是将主私曲也不过勉强三成,普通士卒则就更少。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槊追求后世那种繁琐工艺,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三年时间,足够一个政权的建立并站稳脚跟,而马槊作为南北朝骑兵作战的主**锐武器,第一批还没打制出来呢,这不笑话吗? 所以有关马槊的认知,精益求精与制式装备还是要区别看待。武器的发展包含在战术发展中,是战争史的一部分,单独拎出某种武器大书特书就显得教条了。 李泰自己耍练一番,又让部下们轮番上阵,各自表现也都参差不同。有的连骑马都勉强,有的马术尚精,但加上马槊则就有些勉强,表现最好倒是原本那些自河北清河跟随自己至此的家人们。 演练完毕,后加入的那些来自西军的部曲们神情便有些讪讪,其中表现最差的是那汉卒刘三箸,上马连坐都坐不稳,直接就被甩落下来。 “我从小长在乡里坞壁,没有机会学习马术……恳请郎主不要逐我,列阵杀敌,不只技艺,还要豪胆!给我一刀,捉对厮杀,能活一定是我!” 刘三箸表现最劣,羞惭又忧惧,趴在李泰足前颤声恳求道。 李泰弯腰扶起这壮卒,拍拍他膝上沙粒,笑语道:“过往如何不必论,入我门下即是新生。前日拙,明日巧,谁能事前一眼料定?天下未定,丈夫不患无功,是优是劣,都在后事之中。” 0009 贺拔破胡 之后几日,沙苑这里又有人马入此驻扎,也有已经驻定的队伍开拔、不知被调遣何处。 若干惠不在营中,李泰也不认识其他的西魏将领,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西魏的上层动向。可见他运气还是不差,能够在穿越伊始就结识西魏的上层大将并得到关照。 这段时间他也见到其他营垒的将士们相处状态,那些将主们对于麾下士卒真有生杀予夺的权威。 也难怪之前在潼关关外的时候,李渚生阻止他冒认一支部伍认旗的想法,若真就此被整编进某一将领的队伍中成为其私人部曲,再想脱身的确很难。 就算当下而言,如果若干惠打定主意不肯放他,他其实也是没有办法脱身的。虽然未必会沦落到一般士伍奴兵那样悲惨,但人身的自由并不由他自己掌控。 趁着这几天闲暇,除了练习马术槊技、力求完全掌握前身积累的战阵搏击经验之外,李泰也抽出许多时间同部下们谈话交流、加深感情。 西魏军队源头驳杂,这就让行伍中很少出现族群欺凌的现象,体现更多还是上下级的身份差距。 李泰就见到一个汉人将官由于下属的鲜卑士卒饲马疏忽,直接将人吊在营门外抽打。经过的鲜卑将士也有不少,但却没人基于族群的感情而发声喝止。 这样的风气较前身记忆中的东魏风气不同,东魏方面真的能够明显感觉到鲜卑族众对汉人的轻视与压迫。哪怕乡野道路上寻常遇上,汉人都要避出路外,让鲜卑人先行。 也正因此,李泰的前身才会对高敖曹这样一个敢于公然触犯反抗胡人的汉人豪强那样崇拜。 西魏方面,胡汉矛盾倒是不强,但阶级观念又比东魏强烈一些。那些士伍奴兵们等同于将主的各自私产,稍有不如意,打骂惩罚也都随意。 在社会秩序方面,双方各有缺点。毕竟都是继承了一部分北魏末年的种种弊病,彼此也都谈不上政治清明。 相对而言,李泰还是更喜欢西魏的氛围。毕竟在这里,他也算是一个拥有部曲私兵的统治阶级。 但在东魏,虽然出身名族,也要因为鲜卑人的横行不法而战战兢兢。屁股在哪里,脑袋就在哪里,诚哉斯言。 大概也是因为长久以来对上位者的服从观念,再加上李泰也不像一般豪强军头那样凶恶刻薄,那些新加入的部曲也都很快适应了对李泰的服从,甚至不乏设身处地的为这位新郎主提出在关中安身立命的建议。 “华州虽然亲近权势,但却位处关东,常有征战滋扰,不能安居置业。雍州多有土豪大族,最是排斥外客入乡……” 诸新卒中,破野头保禄眼色脑筋最灵活,虽然是胡人,但也几代定居关中,讲起关中各地区的优劣头头是道,俨然一副老关中的口吻:“郎主若想尽快入乡立稳,置业咸阳是最稳妥!咸阳风水旺气,傍近长安,也没有强族杂胡滋扰……” 如果有的选,李泰倒也很乐意听从下属进言,但他至今仍然前途未卜,听这些地表乡情也只当增长见识了。 旬日之后,若干惠的亲兵才又来传信召见。李泰正心忧前程处境,第一时间便跟随过去。 若干惠的大帐外,除了李泰已经认熟的那些甲兵部伍之外,还有一队十几名不曾见过的甲伍壮卒,大概是跟随若干惠归营做客的西魏将领的部曲亲兵。 这一时期,西魏将星云集,特别有着好几个未来开国帝皇的亲长先人,李泰心里也常有认识接触的冲动,自然好奇帐内做客的是谁。 他站在帐外等候通传的时候,便听到帐内传出爽朗的笑谈声,获准入内后便举步行入,首先映入眼帘自然是若干惠那魁梧身躯,若干惠的旁边一席,则坐着一名望似五十多岁的胡人。 “李郎快来,我要考校一下你的眼力。你认不认得出在席这位名满天下的豪杰?” 见李泰行来,若干惠便微笑着望向坐在身边的这名胡人。 名满天下的豪杰? 李泰听到这一评价,下意识便想到了宇文泰,但见这胡人虽然姿态雍容威严,坐席却与若干惠并列,显然不可能是宇文泰。 可是除了宇文泰之外,西魏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名满天下?后世八柱国虽然威名赫赫,但在当下而言,多数也只是区域性的豪强名将罢了。 或也不排除若干惠是在吹捧同僚,那范围就更广了,西魏本就是一个胡汉掺杂的霸府政权。 “不要为难后辈了,我薄名噪世时,他母胎都还未有信。” 那胡人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李泰,片刻后便笑语道:“吾名贺拔破胡,前见大行台转付文书,想看是何人作此雄章,故与惠保同归,请他引见。” “原来是贺拔太师,失敬失敬!小子眼拙寡识,但太师威名也如雷贯耳,不意太师屈尊来见,着实惶恐。” 听到对方自我介绍,李泰才有恍悟。原来若干惠所谓的名满天下,还真的不是吹嘘,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是贺拔胜。 名传后世的西魏八柱国,包括老大宇文泰在内,跟贺拔胜相比都是小字辈。就连武川豪强的上一代首领贺拔岳,在贺拔胜面前也只是一个弟弟。 贺拔胜的确威名早著,东魏高欢还寂寂无名时,他便因为平定六镇叛乱而名满北镇。所以说他成名时,李泰连个胎儿都不是也没错,贺拔胜成名近二十年,而此身才只十五岁而已。 除了在北朝威名赫赫,贺拔胜还曾往南朝梁居住数年,后世名气极大的独孤信杨忠等,都曾是他部将。而此人还并非倚老卖老之辈,不久前的邙山之战作战勇猛,撵得高欢狼狈逃窜。 历史上威风凛凛的人物,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泰的确是有些激动。特别之前若干惠还说,贺拔胜曾带领家奴去挑衅赵贵,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也是一位值得结交示好的老同志。 只不过在听到贺拔胜的自我介绍,李泰还是感觉怪怪的,贺拔破胡?你不就是胡吗,我狠起来连自己都干,是这意思吗? “巧言令色!你这样的年齿,又生长在东州,所闻更多怕还是我的劣迹吧。” 听到李泰的吹捧,贺拔胜便冷笑一声,神情倒也并不恼怒,又打量李泰几眼才又笑道:“你父是李晓,一舅氏卢叔虎?当年我镇荆州时,叔虎是我长史旧僚,一别多年,他今在东州还好?”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愣,前身记忆里一通翻找,才回忆起确有卢叔虎这么一个亲戚。只不过记忆里来往并不算多,他家居清河,卢叔虎则居范阳,时下又无动车飞机,哪怕至亲分居两地,见面也并不容易。 “舅父北返后便安居乡里,只是常憾当年辅佐使君时未能尽善。” 客套话李泰张口就来,贺拔胜所言这段经历他并不熟悉,但知道贺拔胜大约在那段时间投降了南梁,想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贺拔胜听到这话,神情中闪过一丝怅惘,继而叹息道:“时也命也,他不怨我固执狭隘就好,但今尚能两处安好,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陇西李氏不愧天下名门,故旧无数,你两位居然还有这样的牵连瓜葛。贺拔兄,之前你着我引见的时候可没言及这一层。怎么,也是见才心喜,想要入我帐里夺人?李郎虽少,才笔俱壮,我是不舍得放走他!” 若干惠听这两人叙旧,便在一边笑语道,又指着李泰说道:“前事再说,大行台使我出治秦州,但我部伍实在良才匮乏,李郎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动。 他之前不愿意追从若干惠,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太靠近西魏皇帝这个尴尬人物,没想到转头若干惠就从领军将军迁任秦州刺史。 秦州地处陇右,也算是陇西李氏的乡土范围。 邙山新败,眼下的关中明显的人事敏感,李泰若追从前往,既能免于涉足这复杂的人事纠纷中来,在若干惠这个刺史的照拂下,还能专注经营乡土人事,倒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李泰尚自沉吟权衡,贺拔胜却已经开口,指着若干惠笑骂道:“你一个北镇老兵,居然也懂得收抚贤良。只不过,李郎他虽然名族慧才,终究年少,委居郡县佐贰,善治不能增光,恶治则败坏家声。这件事,不要再提。他家君祸福未知,怕也没心情同你共赴外州。” 李泰没想到贺拔胜越俎代庖的替自己拒绝招揽,他倒没有什么固执的门阀观念、认为郡县佐贰是浊官,可贺拔胜所说的第二个理由,他却不能不理。 于是他便也只能拱手道:“多谢贺拔太师言我心声,也多谢若干使君垂青征用,唯我齿稚器猥、不堪提拔,又忧家君之事,只能抱憾敬谢。” 若干惠闻言后虽觉有些惋惜,但就连武川老大哥贺拔胜都开口了,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坐定又闲聊一会儿,贺拔胜便起身告辞,视线望住李泰道:“军营凶气纵横,不是久居之地。若于此无甚牵挂,李郎便与我同往华州罢。”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有点想不通只是初次见面,贺拔胜怎么就对自己这样热心? 0010 生聚关西 “若干惠保真是口惠而实不至,作言赏识,赠送却是寒酸。” 离开军营后,贺拔胜看了一眼李泰那毛色杂乱的坐骑,便笑语说道。 李泰对贺拔胜交浅言深的态度还有几分狐疑,闻言后只说道:“巨寇未除,人物都需极尽其力。伯山既非阵列讨贼的国之勇士,纵有良驹,也只是闲置。若干将军材力量用,也非刻意薄我。” 贺拔胜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又笑了笑:“不愧是卢叔虎甥子,言行做派也颇似你舅。” 贺拔胜并其部曲亲兵们倒是人人有马,李泰那三十多名部曲随从则就只能步行。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洛水西岸一处渡口。 “你们且用别船,我与李郎共渡。” 贺拔胜示意几名亲兵登船摆渡,自己则与李泰入船坐定。 船只离开渡口后,贺拔胜便望着李泰微笑道:“之前在若干惠保帐内,有无怨我阻你前程?” “怎么会?伯山才性幼拙,况大人安危未知……” 事已至此,李泰当然不会说他的确一度动心,只将之前的理由又讲一遍。 “你家君事迹,旧年卢叔虎常有提及,河阴大祸尚且不能害他,虎牢之失也只是小厄而已。东贼侯景已经抄得高仲密家眷,唯你家君不知所踪,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贺拔胜所言河阴大祸,就是十几年前发生的河阴之变,尔朱荣率军入朝,大杀在朝公卿世族一两千人。 陇西李氏作为北魏时期的门阀士族,在此事件中也是死伤惨重。李泰这前身的父亲李晓,因为官袍被老鼠咬坏,河阴之变的当天没有参加,因而幸免于难,同族兄弟们则大多遇害。 在前身的记忆中,经历河阴之变后,父亲李晓有感政治斗争的残酷,自此隐居乡里,不再热衷政治钻营。就连这次被高仲密征辟为幕僚,也是受到了高仲密的胁迫。 他们父子并未注官历于东魏朝廷,虎牢城破、父亲却不知所踪,大概是担心若被抓捕罪实、连累亲党,所以遁逃隐没,又或者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我也祈盼苍天垂怜,大人能够继续免于灾祸。但骨肉别离,终究是痛……” 李泰言及此节,也不免伤情外露。 “谁说不是呢!” 贺拔胜闻言后也叹息一声,他的儿子们也流落东魏境内,讲到这个话题,心里同样难过。 有感船舱内气氛过于低沉,贺拔胜抬手拍在李泰肩膀上,笑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一个慎重简约之人,可知你那份奏书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我、我实在不知,恳请太师赐教!”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慌,连忙说道。 “称谓倒也不必生疏,卢叔虎不只是我旧属,也是我的挚友。你是他的甥子,称我一声伯父,我也当得起。” 贺拔胜不再板起脸来恫吓李泰,只是叹息道:“大行台将你原书赐我,却以墨涂有涉赵贵的章句而后分付别人,你能瞧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这是大行台有恨赵贵累军却又不忍刑罚,只用太师、伯父以乡望耆老的身份教训一通?” 李泰倒没想到当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闻言后略作思忖才又说道。 “果然是卢叔虎的甥子,很有几分破解人心的纵横家风范。赵贵军败是事实,大行台却不便刑断,唯有推我出来做一次恶人。赵贵与我本无龃龉,相反我还要承他一份旧情,今却要裂目相见。你说,这是否你小子给我惹来的麻烦?” 贺拔胜又拍了李泰一把,才又叹息道:“西朝人事的复杂,远非你能想象。若干惠保此番出任秦州,也有分夺独孤如愿势力的深意。你小子不要以为学到些许纵横家术就能料定所有,贸然卷入自己才力不及的人事纠纷中去!” 李泰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他本以为跟随若干惠前往秦州、能够避开赵贵的纠缠报复,却没想到若真这么选的话,可能连独孤信都要得罪了。 看来西魏这段时期人事纠纷之深刻复杂,远不是自己从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些表象知识那样简单。他如果想借着历史先知的优势便轻率行动,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见李泰眼神呆滞,似乎被自己吓住,贺拔胜便又笑道:“想不想知道大行台对你是何评价?” “大行台总揽内外万机,竟有闲暇臧否小子?” 有感西魏人事复杂之后,李泰也在反思检讨,但心里也的确好奇宇文泰这个缔造关陇集团的大人物对自己的看法评价。 “大行台观你行文,言你气壮胆豪,不是久屈人下之辈。怎么样,是荣幸还是惊恐?” 贺拔胜望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李泰,颇有几分恶趣的笑语说道。 李泰抬手擦了一把额间的虚汗,干笑道:“既喜且惧,没想到、没想到一时的意气拙言,竟得到大行台如此谬赞。我自小学术不精,最爱议论时情、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拾人牙慧的标榜多智……” “哈哈,你东州少徒,又怎么能深知关西人事?大行台以为你启智是因家传,但我观此行文计略,便知是卢叔虎授你。看来他仍不能释怀当年不能自立的余恨,归乡反思,见解又比当年深刻许多。” 说话间,渡船将要靠岸,贺拔胜又正色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叔虎是我旧僚,于此你也不谓孤独。但诸如之前贸然进言的蠢事,尽量不要再做。虎牢即便守得,军势也难长驱河北,此事知者自知,乡仇怨忿不是你小儿轻率言辞能够煽动起来,徒惹怨憎罢了。” “我、我明白,一定谨记伯父教诲!” 同贺拔胜交谈一番,李泰也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历史先知在面对具体情况时的确是有点不靠谱。 北魏末年各种战乱纷扰,能够在其中脱颖而出者,哪一个又是简单人物?勾心斗角已经成了他们生存坐大的本能,自己这点小心思实在是不够看的。 渡船靠岸后,一行人继续上路。 途中贺拔胜也像一位亲善长者,问起李泰学术技艺如何,并讲起自己对子女教育的一些看法,眉眼间便不免隐现怅然,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流散在外的儿子们。 一路交流下来,李泰对贺拔胜也不免心生好感。他能看得出贺拔胜对自己的友善确是一种对故人晚辈的照顾,毕竟眼下自己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权势名誉,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对方贪图。 邙山战败后,西魏时局暗流涌动,诸多纠纷留于史书的或许只是寥寥几笔,但里面却不知蕴藏着多少人的悲喜祸福。 哪怕不考虑在这个时代拥有一番作为,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生存这一最基本的需求,李泰也需要一位通达时势的亲近长辈时常提点自己,才不至于轻率妄为、行差踏错。 原本他心里预计的这个角色应该是此身的父亲李晓,却没想到李晓根本没有跟随败军进入关中。 贺拔胜虽是初识,但已经给了他不少的指点。只不过双方关系也谈不上亲厚,对贺拔胜而言,他只是一个老朋友的外甥罢了,他如果就此攀附赖上对方,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华州城越来越近,李泰的心里也越来越迷茫,同贺拔胜的谈话也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贺拔胜似是看出了少年愁困心事,除了同卢叔虎的交情之外,老实说他本身对这个少年印象也是不错,谈吐举止、仪容风度都远比同龄人出色得多。 以至于贺拔胜心里幻想,自己遗落在东州的儿子们会不会也有这种风采气象? “若我儿也如此子这般无处附着、无以谋生,我心里也是盼望会有一位故识旧交的仁厚长者能担当他们的依靠……”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贺拔胜便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泰说道:“李郎入城后若无处投奔,我在城西有一座闲园……” 话还没有讲完,州城城门前一队骑士疾驰而来,当中一名骑士向此大喊道:“阿磐,你总算是来了!我已经在城门守你多日,幸在没有辜负你阿耶托付,咱们能够生聚关西!” 0011 离乡失势 阿磐是李泰的小名,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没人这样称呼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对方则已经策马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直袖长衫、并乌纱长耳的笼冠,脸庞略圆、半尺长的胡须有些杂乱,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 李泰连忙翻身下马,侧立马前对中年人作揖道:“因伤滞后,至今才返,让使君担心了。” “生归就好,生归就好!” 中年人正是叛东投西的原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他也下马来,拍拍李泰的肩膀,神情复杂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注意到一边的贺拔胜,连忙快步走上去深作一揖。 “有劳贺拔太师,将我这世侄引回。行道之中,不暇深谢,择日再请登门致意!” “李郎是我故旧少亲,顺路引回,不算什么,既然已经与高司徒重逢,我也不再扰你两人别来话事,告辞了。” 贺拔胜不愿与高仲密多作接触,略一颔首回答说道,继而又转头望着李泰说道:“前言诸事,且记心里,安顿之后若有暇时,可来访我。我家便居城南曲里,入巷一访便知。” “一定,一定,伯父珍重!” 李泰连忙抱拳话别,他听得出贺拔胜之前有意接济自己,但毕竟交情仍浅,于情于理他也该追随故主高仲密,只能把这份心意记在心里。 等到贺拔胜离开,李泰才与高仲密各自上马,并往城中行去,简略的讲了一下虎牢城分别以来的经历。 “我擅作叛计,不只害了自己家人,也连累你们父子,若非阿磐你进言搭救,怕也难活……” 高仲密语调酸楚有加,眼眶里也泪花闪烁。虎牢城破后,他的妻儿老小都被侯景擒获,高欢势必不会放过。 这么短时间里,权位势力和妻儿老小尽皆失去,这打击的确是大的让人不能承受。 “事已至此,再作嗟叹也于事无补。使君唯有振奋精神,在西朝立稳之后,再图反杀回去!” 李泰倒是记得高仲密的妻子李氏没有被东魏处死,而是被高欢之子高澄纳为侧室,并在多年后参与了一场影响北齐历史走向的宫廷政变。 但这些后事就算讲出来,显然也不会安慰到高仲密,只会让他更加的悲愤伤心。 高仲密却不像李泰这样乐观,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西朝地狭势弱,外州之人想要于此立足,谈何容易。本以为内控河洛可以分成一势,却没想到西军败得这样惨…… 就算宇文大行台,也不过勉强维持于当下,再想进步,反制东朝,实在艰难。”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着后世的记忆指点,单就当下的形势而言,李泰也不会看好西魏。 后三国的历史走势,深作剖析的话其实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无论东魏、西魏还是南朝,内部的问题都有一大堆。 但立足于此所建立起的隋唐大帝国却又是那样的辉煌,也实在是让人感慨历史之奇妙。 华州城既是西魏霸府所在,也是与东魏对峙的前线重镇,与东魏霸府晋阳隔河以望,因此城池也修筑得高大坚固。 城内倒是没有后世隋唐时期那种坊市分明的格局,但不同的功能区域也都有着明确的划分。 “城北是大行台和丞相府所在,也是一座兵城,如果没有信符文书,最好不要轻易靠近,若被巡警的卫兵扣押,需经大行台审断才能脱身……” 大行台既是一个官称,也是一座衙署,是宇文泰借以掌控整个西魏朝廷军政大事的霸府,凭此完全架空长安的西魏朝廷。 入城后高仲密便示意众人下了马,一边在街上行走着,一边介绍城内格局风物:“城东居住的多是将领并其士伍,一旦有敌寇扰乱,曲巷中便可整顿备战。也是豪奴刁竖横行,不是善地。城南多官仓、豪邸,尚算宜居。” 李泰一边听着高仲密的讲解,一边打量这座城池。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一座硕大的军营,街面上往来行走者多跨刀持杖,武风浓厚。 大街两侧还有哨塔望楼等军事色彩鲜明的建筑,显然城池的管理者是在把这座城池当作军营来管理。 由此也可见西魏政权的稳定性确实不高,就连华州城这样的政治中心都还要常年维持在军管状态。 “这里是城南领民都督府,我见阿磐你部属有多名胡卒,最好明早还是来作录籍。西朝政治虽然不像东州那样贵胡轻汉,但咱们新来的降人,日常做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高仲密指着城南街旁一座院舍几重的官署说道,领民都督专管胡人民事,胡人城民所需要承担的劳役和赋税都与汉人不同。 李泰在若干惠营中时,已经将这些人的军籍消注,他们便属于自己的士伍部曲,可以不受官府管制。但高仲密明显是被打击得有些谨小慎微,只求小心无错。 “我自赵贵军中脱困后,大行台召我府中相见,赐给田宅奴婢安家于华州。邙山战败、虎牢又失,我自东入西、寸功未立,实在是受之有愧。 只因念着阿磐你还年少,前程大有可图,才厚颜领受下来,给你预留一份安身立命的家业。”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一座大宅门前,宅门前站立着十几名奴仆。 为首一个是三十多岁的胡人,远远的便迎上来,欠身拱手道:“司徒公!这位少年俊士一定是李郎了,仆名贺兰德,充位公府长史,在事虽短,已经屡从司徒公口中听闻李郎事迹风采!” 如今的西魏仍承北魏官制、未作改革,在朝公卿有八公,高仲密所受封司徒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只是一个荣衔虚职,但也配给公府官佐。 这贺兰德应该是南迁汉化的鲜卑人,举止谈吐与汉人官吏并无明显的区别。 “这位正是我之前失散的世侄李伯山,今日重逢欢喜,有劳长史整备酒食以贺。府内在劳的仆佣,也一并加餐!” 高仲密笑着对长史点头,然后又挥手对门前恭立的那些奴仆们说道:“你等群众也都入前来,瞧一瞧我贤侄人物风采,记住日后奉从何人!” 一群人在府邸门前简短对话,彼此认识之后便返回宅中。 宅内同样恭立着许多的仆人,约莫有三十多个,且多是妇孺,也都依次入前见礼。 这座宅邸面积不小,内外三进,前堂并两侧屋舍十几间,主要用来接待访客并部曲下属们居住活动。中堂是邸中最宽大气派的建筑,百十人分席而坐都绰绰有余,两侧耳室兼具储物和饮食等功能。 后院隔绝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主人起居,另一部分则是菜园花圃,菜园的一旁则是马厩。 高仲密热情的引着李泰在宅邸内逛了一圈,站在后堂大屋门前说道:“这宅邸自然不及阿磐你乡里旧居宽阔宜人,但现在流落外州也只能入乡随俗。你父子族属本是乡居融洽,却受我迫害…… 阿磐你以德报怨,进言救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你置业安居。你既已还,前受大行台所赐诸类事物,一并付你。你如果不厌我害你父子分离、乡土难归,我就在这里借居一庐,咱们相依为命。” 重逢时间不久,这已经是高仲密第二次作此表态了,可见态度诚恳,并不只是客套的说说而已。 由于后世记忆的影响,李泰对于房屋产业比较敏感。这座宅邸占地将近二十亩,而且还是位于华州州城这一军政中心,在他的观念中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豪宅。 当听到高仲密要把这宅邸送给自己,李泰确实大感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使君这么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使君名重于世,不论东西,即便无我进言,宇文大行台必也搭救礼遇。 恩义云云,请勿复言。阿耶他不知所踪,使君便是我在关西唯一可仰的亲近长辈,肯收留庇护,我已经感激不尽……” 他倒也不是在高仲密面前耍什么心机话术,而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感受,的确觉得就算没有自己进言,宇文泰大概率也不会把高仲密怎么样。 眼下的高仲密虽然一副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但其所出身的渤海高氏,却是河北世族豪强的代表。就连高欢初入河北时都要与渤海高氏合籍论亲,自认比高仲密兄弟们矮了一辈。 高仲密背叛东魏、投靠西魏,所带来的政治影响绝对不小。而且严格说来,邙山之败的确跟高仲密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宇文泰作为南北朝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自然不会随便迁怒高仲密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降人。 高仲密对自己感恩也好、愧疚也罢,李泰却不能安然受之。 毕竟眼下自己在西魏仍是一名不文,而高仲密却是三公高位,如果不能端正态度来相处,长此以往,即便有什么旧情,也会很快消磨殆尽。 听到李泰这么说,高仲密又长叹一声,拍着他肩膀说道:“阿磐你不怨我恨我,我心里宽慰许多。俱是离乡失势可怜人,不必再作上下之分。从此以后,你我叔侄相亲相助!” 0012 叛士犹恨 当两人再返回中堂时,仆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酒食。偌大厅堂里只摆了两张餐桌座席,其他部曲皆在廊前列队。 “尔等自去用餐,酒食尽兴,不要扰我叔侄聚话!” 高仲密站在堂前摆摆手,然后便拉着李泰走进堂中。廊外部曲们各自散入侧厅坐定,只有几名传菜布餐的婢女跟随入内。 两人分席坐定,望着有些空旷的厅堂,高仲密又叹息道:“往年起居行止,扈从者多。如今能相对进食者,唯我与阿磐而已!” 李泰闻言后便略作回想,高仲密这么说还真不是吹牛。 李泰自己有十几名家兵部曲一路追随,看起来已经很气派,但跟高仲密相比,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高仲密前往北豫州虎牢上任时,所率领的部众足有将近两千人。并不是东魏朝廷配给的军队,而是完全从属于渤海高氏的部曲家兵! 就连这,还是在高敖曹战死之后数年,渤海高氏部曲离散诸多的情况下仍能维持的部曲规模。这个年代的世族豪强,私人武装势力之庞大可见一斑。 所以西魏在经历邙山之战的惨败后,宇文泰便大肆招募关陇豪右整编为军,兵员很快得到补充,并成为后世名震天下的关中府兵。 李泰之前粗略一数,在堂外用餐的部曲家奴们、包括自己带回的三十多人,也有上百人之多,但跟高仲密之前部曲数千相比,自然是大大的缩水了。 “且以此杯中物,追缅月前亡散之众!” 高仲密让婢女将酒杯斟满,起身面向东方深作一拜,将杯中酒水倾倒在地,眉目之间多有伤感。 李泰见状便也有样学样,心里默念希望此身的父亲李晓能够平安脱险。他已经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躯,对此身的亲人感情或不谓深,愧疚总是难免。 “好了,用餐罢!西军饮食简陋,想阿磐你近日也只是草草果腹。” 归席坐定后,高仲密挤出一丝笑容,指着案上餐食说道。 李泰视线也转回自己面前的食案,案上已经摆了五六种菜式,荤素皆有。终于不再只是酪浆谷饭那样的简单搭配,光是看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了。 在来到这个世界前,李泰是一个古风生活类的up主,每天为了素材文案绞尽脑汁,古代各个时期的饮食也是他视频素材的一大来源。 毕竟民以食为天,跟相对枯燥的古史科普相比,无疑古代的饮食要更具味道和质感,是流量的保证。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南北朝的存在感其实并不高,后世许多人对这个时代都倍感陌生。 可若讲到饮食,南北朝则就不得不说,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时代所出现的一本奇书,那就是由古代最著名的农学家贾思勰所撰写的《齐民要术》。 《齐民要术》不只记载了南北朝时期丰富的农牧业知识,还记录了许多这一时代的饮食资料。 李泰就曾根据《齐民要术》制作过一个南北朝时期的饮食特辑,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因此对南北朝的饮食也算有一定的了解。 食案中央摆放着一个小泥炉,炉中炭火正旺,上面则架着一方小铜鼎,铜鼎里汤水沸腾,汤水奶白,有很多肉料浮沉,香气扑鼻。 小炉旁边则放着一个尺余方圆的木匣,木匣里摆放着带皮的熟鹿肉,旁边则是葱白、姜丝、花椒、盐醋和豆豉等佐料。 这很像火锅的一道菜名字叫做羌煮,顾名思义,是一种羌人的饮食风俗,传入中国并得以风靡。 羌煮的底汤是用猪肉和各种佐料熬制成,鹿头用清水煮熟切块,摆上餐桌直接涮食即可。 这里面又牵涉到一个小知识,那就是猪肉做的底汤会不会腥臊难吃? 猪在古代是家养六畜之一,也是太牢三牲之一,其饲养和食用历史都是源远流长。特别因为其舍养增肥的习性,是小农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猪的一个古称名豶(fen),就是特指阉割去势的公猪,所以大不必担心古人不懂阉猪而致使猪肉腥臊难吃。毕竟自己不吃,祖宗也要吃。 李泰这段时间便感觉油水寡少,看到这样的美食自然不会客气,拿起竹筷便涮食起来,一连吃了半匣的鹿肉才停下来。并不是因为吃饱了,而是太腻了。 《齐民要术》中记载,羌煮的佐料中还有橘皮半合,就是用来解腻调味的。大概橘皮在关中太稀有,厨师在做菜时没有放,所以让汤水过于油腻了。 但那鹿肉倒是软嫩可口,哪怕不入汤中涮煮,只用盐醋调味,便已经算是一道美食了。 高仲密倒不像李泰这么没有吃相,只是揽杯自饮,笑眯眯的看着李泰进食。 羌煮小炉旁边,摆放着一盒齑。齑就是把蔬菜剁碎调合搅拌的一种饮食做法,也是南北朝比较寻常的一种饮食方式,上下风靡、丰俭由人。 《齐民要术》中记载一道八和齑,就是用姜、蒜、橘、白梅、熟栗仁、粳米饭、盐和酢等八种食材、调料混合搅拌做成的,酢就是醋。 食案上的这一盒齑,李泰细细品尝,同样没有橘皮,而是用的冬葵叶子取代,并用蜂蜜调和,同样香甜可口。 其他还有鸡鸭肉脯、酸菹醢酱等等,李泰也都依次品尝,单论味道的话,自然不如后世饮食那样口味强烈鲜明,毕竟调味料有着时代鸿沟的差距。但是古香古色的做法所带来的氛围感受,又不是后世饮食能比的。 李泰这身体正值半大小子,运动量又不小,每样菜式都尝一尝,不知不觉案上的食物也被扫灭大半。 高仲密见李泰仍有意犹未尽之感,便笑着示意婢女将自己案上没有下箸的几道菜送去李泰食案,并笑语道:“阿磐不要只顾饱腹,陪我饮圣几杯!” 李泰闻言后便放下筷子,举起斟满未动的酒杯笑道:“年少不节口欲,让阿叔见笑。自此以后,我叔侄安居此乡、功业奋进,阿磐先饮为敬!” 酒水入口,他却陡地一顿,只觉得入口的酒液辣气不足、酸涩有加,对味蕾简直是种折磨,几乎难以下咽。 高仲密见状后便拍案笑起来:“莫吐、莫吐,饮下去!唉,当年乡居,我家顷半秫苗充作酒田,家酿美酒就连邺下诸肆都无此嘉味。转来关西,却连这种酸浆都要仰大行台量赐,不能尽情畅饮……” 李泰本就没有什么酒瘾,勉强咽下这一杯酸酒就不让婢女续杯,听到高仲密这番感慨,一时间也是颇生联想。 东魏占据河北膏腴之地,生产力自非统治疲敝关中的西魏能比。西魏几年前还发生大饥荒,逼得宇文泰要带领军队跑出潼关去恒农偷粮食吃,当然没有富足的粮食用来酿酒。 只看宇文泰连这种酸浆都要抠抠搜搜的量赐,可见关中物资的匮乏。就算有家业雄大的地表豪强,怕也不会阔绰到渤海高氏一样,拿百十亩良田种高粱酿酒。 高仲密笑着笑着,眼眶又变得湿润起来,大概思绪再次沉湎于自东魏投向西魏所带来的际遇落差中。 李泰因知西魏北周前程远大,加之新进穿越过来,倒是没有什么际遇落差的感慨。见高仲密独饮闷酒,他便继续专注于案上的食物。 高仲密案上挪来的一道菜品,引起了李泰的注意,这一道菜黄白相间、香气扑鼻,赫然是一盘葱白炒蛋。 是的,南北朝已经有了炒菜,而不是后世所普遍认为要到宋代有了铁锅、先民们才能吃上一口炒菜。 炒最初并不是一种烹饪方式,而是一种生药的加工方法,从汉代便已经有炒制药材的记录。而植物油同样源远流长,不只用于饮食,还用来照明、润滑、漆器乃至于作为一种军需物资储备。 炒鸡蛋用的自然不是铁锅,而是铜铛。只不过铜的导热性远比铁要高得多,而且铜器普及性不高,可以用铜铛炒制加工的食材并不多,因此在铁锅普及前炒菜也不是烹饪的主流方式。 古代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的生活,那是迥然有别的两个世界。并不像后世立足于丰富的物质基础上,富人穷人饮食体验并无本质的差距。 李泰把这一盘炒鸡蛋吃干净后,婢女们才又奉上今晚的主食开花馒头,即就是发面笼饼。蘸着残留的菜汁汤水,李泰又吃了两个拳头大的笼饼,才总算是吃完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顿饱饭。 “贺六浑,忘恩负义、教子不善!我必杀汝,我……” 高仲密自饮闷酒,很快便有了醉意,拍案哭骂几声,旋即又大吼道:“取酒来,取酒……” “酒、酒已经没了……” 婢女带着哭腔颤声说道,李泰见状便上前摆手屏退婢女,将歪倒席间的高仲密扶起。 0013 华州新居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李泰便睡醒起床。 穿越到这古代社会,生活上自然各种不便,但起码作息是变得正常起来。而且这一具年轻的身体活力十足,又不是后世早被熬夜等不健康生活习惯拖累垮的身体可比。 “请、请问郎主,是否现在便要洗漱?” 他这里刚刚披衣而起,帷外已经响起一个柔弱的询问声。 李泰转头望去,便见到一名神色紧张的少妇正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房门内小窗旁。 说是少妇是从发式判断,这女子望去正值青春,脸面皮肤瞧着有些粗糙,鹅蛋脸型、五官尚算姣好。 一身素布的窄袖襦裙,谈不上精致裁剪,但也勾勒出几分韶龄正当的婀娜曲线,略显枯黄的头发盘在头顶结成一个薄薄的螺髻,瞧着并不像李泰记忆中同族女眷们的发髻那样黑厚油亮、精致美观。 “你是谁?入我房中来做什么?” 一觉醒来,见到一个陌生女子站在自己房中,李泰也是有些局促,抬手拉紧了自己的衣襟。 “是、是掌事六公传唤奴来,昨夜便入,见、见郎主已睡,不敢、不敢骚扰……” 听到少妇这么说,李泰才想起来,昨晚高仲密一番醉话,自责连累自家父子,要让李泰在他看护下尽快繁衍血嗣。 女子所说的掌事六公,是高仲密的老家人,名字叫做高百龄,大概听到这醉话就选了府内一女子送来。 想到这一点,李泰就更觉得尴尬了,摆手说道:“你先出去吧,我这里不惯生人侍奉。” 那女子本是局促紧张,听到李泰开口驱逐,神情却顿时变得惊慌起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未及开口,泪水已经扑簌簌滚落下来。 李泰却顾不上理会这陌生女子的悲喜如何,直接举步出门,抬眼便见到自家李渚生和高百龄正站在廊外闲话。 “十三郎起的这么早?” 高百龄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经灰白,见到李泰走出房门便快步迎上,上下打量几眼便感慨道:“年轻真好!” 李泰族中行第十三,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老六、你可真是个老六!我登榻便睡,哪知你往我房中塞入什么!那女子发还本在,我手脚健壮,不需旁人近侍!” 他自家知自家事,哪怕在沙苑大营中时,都是跟李渚生他们分开入宿,就怕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在还没有彻底代入当下这个身份之前,是绝不会跟这个时代的人亲密的起居接触。 高百龄听到李泰语气有些不善,一时间也觉得尴尬羞恼,跺脚说道:“是那女仆貌丑技拙,才让十三郎厌恶?我去教训她……” “与旁人无关!骤入陌生境地,大人未知安否,我自己有欠闲情罢了。阿叔他酒后言谈失谨,你这本该稳重的老翁也来凑趣添乱,让我尴尬。” 李泰随口答道,又转头对李渚生说道:“那几个少壮醒了没有?清早趁凉,练一练夺槊。” “我去唤他们过来!” 李渚生闻言后便笑语道,又对兀自尴尬的高百龄做一个取笑的手势,然后便阔步离开。 李泰也不理会高百龄如何安置那室内女子,举步便往旁侧菜园行去。菜地里正有几名仆人在垄间除草,瞧见李泰行近便待作礼问好,被李泰摆手制止。 他站在葡萄藤下等候少许,几名少壮随从便小跑着来到这里,还带来几柄硬木长杆。长杆都以水浸,增加重量并韧性。 李泰也不废话,接过一根长杆便抖刺起来。 马槊最初是专指马战的长枪,无马则不为槊。但随着称号泛滥起来,步战的长刃大枪便也称为槊。因比一般的枪矛更长更重,所以马槊对臂力和技巧的要求便更高。 由此衍生出来的一种训练方法夺槊,也成为行伍中比较流行的一种斗技。而在南北朝还盛行一种名为握槊的游戏,则就是一种类似双陆的赌博游戏,虽只一字之差,却不是一类事物。 唐代尉迟敬德传记中,便记载过尉迟敬德与齐王李元吉夺槊竞技。李元吉持槊跃马,而尉迟敬德则顷刻间三夺其槊,展现出尉迟敬德的武艺高强。 李泰这里却没有太多战马可用,场地也施展不开,抖刺片刻,筋骨活动开后,便在平地模拟刺挑戳攮格挡等基本动作。 搏杀技艺终究不像表演武术那么精彩美观,一招弄死对手那是最大目标,花活儿耍得太多反倒会消耗体力。 所以练习起来也都以基本的杀伤动作为主,初学者要打起基础就是要呆练。一个动作练上千万次后,自然而然会生出各种用力惜力借力卸力的技巧。 李泰这具身体少时便用苦功,倒是免了他从头开始的枯燥练习,但臂力和技巧的增长仍需久练不辍。一旦长久的放下,手感臂感和发力运力的技巧都会生疏。 陪他一起练习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自小陪伴到大的忠诚仆人,彼此间也是默契十足。他们有的举杆干扰,有的徒手夺杆,模拟着战场上各种可能发生的搏斗情景。 马槊因为杆长的缘故,在战场上受到的干扰和需要的技巧会更多,特别没有了马匹带来的高速机动性,长兵器的优势反会变成劣势。 却敌于丈外是最基本的搏击技巧,说起来虽然简单,要实现却难。李泰他们对抗练习一刻钟有余,各自便都大汗淋漓。 “雁头臂力最壮,孝勇跳纵最猛。去疾两者兼得,方法精整,真要上马厮杀起来,我不是你的对手。” 李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一边绕着葡萄藤游走败汗,一边笑着点评。 这几个年轻人都随主家姓氏,年纪最大的李雁头额突嘴翘,名字倒是形象,刚满二十的年纪,闻言后便讶然道:“阿郎竟肯认输?往常就算力疲,也是顽强得很啊!” 李泰自知他的性格习惯肯定有别前身,闻言后便笑道:“往年乡里斗戏,输赢无碍,所以争强。真正入阵经历后,才知道方寸之内即是生死,虽意气满满也不可强逞。咱们眼下身在关西,举目全无熟悉风物,你们过往有什么劣性,也都要各自收敛起来。” “阿郎真是稳重得多,仿佛一夜成人。往年族里长老就算作此教诲,也只是哂而不应……” 那武艺最被李泰看好的李去疾很有几分文武双全的禀赋,既随家主李晓学治经术,武艺在同伴中也是名列前茅,虽说是仆人,其实与养子无差。 如果不是他们追随高仲密叛入西魏,李泰他老子本打算明年便为李去疾在郡里谋一个乡团军主的职位。 北魏末年世家大族崖岸自标,大族嫡系宁肯隐居也不愿就职郡县下僚,但想要保证家业安稳,必要的武力保证无可避免。所以收养假子谋事郡县,也是一种变通的方法。 几人在这里休息片刻,又有仆人匆匆行来报告早餐已经备好。于是他们便就着菜园里的沟渠活水稍作洗漱,然后便并行往饭堂去。 “阿叔醒未?” 瞧见站在廊前的高百龄,李泰便发问道。 “主公仍在卧睡,着十三郎自便勿等。” 高百龄欠身笑道,并又说道:“公府贺兰长史已在前堂等候,请代阿郎处理群众入籍事宜。” 李泰点点头走进饭堂里,便见到饭堂里侍立着七八名女仆,小到双丫女僮、大到四五十岁,丰瘦美丑兼有,自成一道醒目风光。 略一打量,李泰便猜到高百龄这老东西是要测测自己xp吧,视线一横便瞪了这老仆一眼。 高百龄欠身干笑道:“往年大族不给少郎婢使,是恐少君浪性失持,刁奴阴扰幼阳。十三郎早已壮大,自然能免于约束,起居侍奉,终究是雌性体贴,调和得当。” 这规矩李泰倒是知道,他记忆里自己这前身便没有什么女性陪伴成长,就算起居洒扫都要等他出门才能入房。这自然是担心青春期小子血气方刚,身体发育还未完好便沉迷色艺。 由此联想,古代不乏以龙阳为风雅,大概就是青春期成长时憋坏了,从而产生扭曲的生理趣味。 “那也不需这么多的侍奉,留下两员,其他散去罢。” 李泰随手点了两个站在边上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其他的则摆手屏退。 他本意是觉得小孩子气力弱小、难当别用,恐遭嫌弃虐待,安排点打扫帷幄居室的轻松事情,但见高百龄先作诧异复又了然的神情,就知这老货没存什么好心思,但也懒得再解释,坐定用餐。 早餐是羊骨底汤,里面浸着十几个荔枝大小的面团,面团咬开则有汤汁肉馅、满口浓香。这种肉馅的汤圆名叫牢丸,取以面为牢、丸以成型,蒸煮皆可。 李泰清早起来,运动量已经不小,一连吃了两大碗的牢丸、汤汁都不剩,这才觉得吃饱。转头见到那两个小丫头正垂首捏着衣角暗咽口水,于是便吩咐再盛一碗。 “吃罢,吃完后入舍把铺卧晒一晒。” 李泰站起身来,指着那碗牢丸对两个小丫头说道,然后便举步往前堂走去。 0014 入籍关西 “有劳长史久候了!” 李泰行至前堂,便看到昨日所见的公府长史贺兰德正趋行迎上,便笑着打声招呼。 贺兰德欠身拱手:“戎行新归,是仆打扰李郎休息。唯因大统以来,朝廷制式凡所新旧居人,即需因其所居而断其籍贯。仆公府事闲,恐李郎新入未谙,故冒昧请为代劳。李郎只需具帖述录,仆自驰送官府。” “关西仪轨物情,我确实少知,多谢长史提醒。” 说话间,两人并入前堂,小案上已经摆开了纸墨。 之前因为在潼关时,因为要书呈宇文泰,李泰不敢下笔。这会儿只是要写一写自己的家世籍贯,他倒没什么好顾忌的,问一问该要作何格式,便提笔写了起来。 祖孙三代凡所履历迁居,倒也不需要询问别人,都在脑子里记着,毕竟这是古代一个人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要烂熟于心。 他爷爷名叫李虔,是北魏的侍中、太尉公、骠骑大将军与冀州刺史,这是死后的追赠。从这一串封官便可以看出来,陇西李氏在北魏的确是真牛逼。 也正因为陇西李氏太牛逼,所以在十几年前的河阴之变中也实在惨。 他爸爸李晓在北魏初授员外散骑侍郎,因为被老鼠咬破了官袍没赶上河阴之变,侥幸活了下来,其他的兄弟们则都被尔朱荣砍了,十足大锦鲤。 东魏迁都邺城后,李晓便到了河北清河郡投靠亲戚崔悛,清河崔氏送了三十顷田助其定居下来。而清河郡便是李泰前身记忆中从童年到少年的故乡,至于他们李家本出郡望陇西,他就一丁点记忆都没有了。 “这字体、这字……真是笔壮势雄,醒人观瞻!李郎不愧名族宗传,俨然笔法大家……” 贺兰德最初只在隔席提醒该要书写的事项,可当视线落在李泰笔端时,便有些挪不开了,渐渐的探头过来,不知不觉下巴都杵在了李泰的肩头,望着那仍墨痕未干的字迹大声感叹道。 李泰听到这话,运笔的指腕便顿了一顿,侧身瞥了贺兰德一眼:“长史也钟情书道?” “不、这,这倒没有……只是供职公府,难免目掠文牍,所见笔类不少,但却无一如李郎这般、这般……庄美!唉,观李郎运笔布墨,我又怎么敢称钟情?” 贺兰德闻言后,便连忙摆手摇头,视线却仍盯着李泰案上那篇书帖。 “论艺不以技精傲人,但得同趣、便是良友。长史暇时趁趣,你我可以闲论书艺。” 虽然这贺兰德似乎不是什么名臣名家,但听到他对自己书法颇为推崇,李泰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穿越者身份带来的乐趣。 他所写笔法用的是楷书欧体,虽然谈不上极深,但基本的笔势结构也算入门。欧阳询乃是楷书第一大家,他的书法风格出现在楷书仍在发展期的北朝末期,自然是有着跨时代的审美领先。 李泰用欧体写字还真不是为的显摆,除了这个他也只有隶书粗通。最初学书法也只是为的充实素材,网上找点练习方法自己瞎练,唬唬一般人可以,真要遇上什么书法名家,难免露怯。 李泰也只是暗爽片刻,并不将此放在心上,身在乱世中,终究枪杆子才最硬挺,别的都是虚的。 “请问长史,我若断籍,是否直入华州武乡郡?” 写完收笔,李泰又转头问道。 “呃,这、这还是要看李郎心意属何。” 贺兰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从字帖上收回,连忙回答道:“不只华州,雍州等诸州亦有官吏寄事大行台府。若需入籍别州,下属诸司也都可以循宜处断。” “这有什么区别吗?” 李泰又好奇问道。 “细差的确是有,在籍宽乡,授田从容,在籍窄乡,授田数少。另,诸州远近不同、乡情土出皆有差异,诸输课役也都不尽相同。不过,李郎你在官寄禄,后事可以不计。” 贺兰德又笑语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说道:“我不是官啊,我随军入关,一直都是白身听使。是不是官,这诸输课役还有不小的影响?” “李郎竟还未释褐?那倒是我冒失了,既非官身,断籍倒也不必太急,入籍即需输课,朝廷督此严明。谷帛之征还是小事,但役力却是繁琐,若无官身豁免,周年劳碌数月!” 听到贺兰德这么说,李泰也觉得有些头大。他清早进餐时,还在感慨古代贵族生活奢靡,没想到一转头就得考虑交税服役的问题。 西魏税法施行的是租调制,较之唐朝租庸调少了一个庸。但不意味着西魏百姓不用负责力役,相反的较之唐代更沉重得多。因为庸就是纳绢代替力役,西魏根本就没有这个选项。 兵役之类,李泰倒是不畏惧,他每天练习槊技,也是想借着西魏北周统一天下的势头建功立业。但那前提是得有自己的部曲军队,真要做个大头兵上战场,那他属实是活腻了找刺激。 而且劳役还不只兵役一种,他要始终混不出个名堂又活得够久,被隋炀帝征发去修运河,这穿越冤不冤? 贺兰德见李泰眉头紧皱,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也可豁免身役,那就是应辟公府、捐身事用。但诸大开府,我也实在没有门路为李郎谋取。司徒公府则无职权加系,恐屈名族风骨……” 能入籍免役就好,李泰才不管什么名族风骨,闻言后便说道:“我本高使君故员,入充公府也是顺应之意。事机章程,我实在不熟悉,还要有劳长史代理。至于入籍,能否入籍雍州?京南龙首原,有没有这个地点?归属哪一郡县乡里?若得附此,最好不过!”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晋故城,要到隋朝建立才修了大兴城,即就是后来的长安城,正坐落在龙首原上。 既然入籍还有均田的土地领,当然要挑好地方。哪怕只有三五亩,如果恰好选在未来的太极宫、大明宫上,那也能沾沾皇气,住着吉利,兴许还能混点拆迁费。 “我非长安人士,具体并不确知,还要询问彼处官长,一定尽力如李郎所愿!” 贺兰德记下了李泰的要求又作保证道,旋即再说道:“清早入府时,街曲有闻若干将军因将赴陇,今日宴客曲里。听闻李郎随若干将军归来,应是情义相结,是否需要前往贺迁?”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若干将军于我施义不浅,的确是需要登邸致谢!” 离开沙苑大营时,若干惠倒说过让李泰入城安顿后去他家做客,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看来邙山之战给西魏带来冲击极大,许多人事调动都要尽快进行。 于情于理,李泰的确应该趁若干惠上路前去拜会一下,但也不能空着手去蹭饭,虽然归程中这事他也干过不少次。 “我想再请教长史,关西人情具礼该要作何尺度才不算失礼?” 想了想,李泰又张口问道。 贺兰德笑答道:“关西时风淳朴,不以礼之轻重衡人,具礼丰俭概由各便。若干将军功勋积厚、家业亦丰,所赴陇边金银诸类皆是俗物。依我看来,赠珍不如佐用,此行赴边,行程遥远,车马劳损难免。李郎不如备具车毂等诸物,每需更换,受赠者也必恒思情义。” 李泰听完贺兰德的回答顿时一愣,你们古人送礼打交道都是这么接地气的吗?不送金银珠宝,不送美酒珍馐,送几个车轱辘内圈就行? 他虽然有些诧异,但想送别的厚礼他也没有啊,若干惠倒是挺馋他这个人,他也不能跟去啊! 略作思忖后,李泰便又唤来高百龄,问下这么送礼妥不妥当。 高百龄听说要拜访西朝大将,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去后院请示,返回后手里捧一木匣,说道:“主公说入乡随俗,适用则贵,贺兰长史所言切实。邸中车毂、轴木等物,郎君自取无妨。但也不可让关西友人哂我东州人士悭吝惜物,匣盛金三十两,郎君一并携赠。” 听到高仲密也这么说,李泰便不再纠结,只是听到还要送金三十两,又觉得有点贵重。西魏度量衡历从小制,一斤约等于后世222克,按照金价四百一克,这就是十几万啊! 但如果按照后世的观念来看,若干惠这秦州刺史也属于军区司令了,十几万的礼物倒也不算贵重出格。而且他们要在关中长久立足,也的确少不了军政大员的友好帮衬。 于是李泰便点选十名随从,拉着半车的车毂轴木等车架配件,并那一匣金子,离开家门,直往若干惠在华州城的宅邸而去。 他现在还不知接下来不久后将要遭遇什么困境,否则一定会大斥高仲密这样的败家行径! 0015 上不如下 若干惠在华州城中住所位于城东,即就是高仲密前说豪奴刁竖横行的非善之地。 贺兰德要去大行台府帮李泰办理入籍事宜,并不同行,便去城南领民都督府委托一位同乡吏员带路前往。 李泰本来觉得不必这样麻烦,华州城街道格局并不复杂,若干惠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自己一路打听过去就好。可是当真正来到城东的时候,他才明白贺兰德这一安排是别有深意。 城东多是武将勋贵住所,街曲规划一如驻营之法,较之城中别处区域更加严整。街旁设立的那些哨塔箭楼也并非单纯的摆设,而是真有甲兵当值其中,气氛肃杀有加。 街道上行人不少,有衣装整洁的大户豪奴,也有破履烂衫的无赖,多数都有刀剑随身携带着,一边漫无目的的游荡,一边四处的打量。而那些巡街和驻守哨塔的兵丁们,对这些游荡者也并不管束驱逐。 当李泰一行走到街中时,便吸引了许多街面上的视线。并有一些无赖一路跟随,且跟随的队伍很快就壮大到几十人之多。 “瞎了你们狗眼!这位郎君乃是去若干将军府上贺迁的贵客,尔等刁竖竟敢滋扰!” 一行人转入曲巷时,后方跟随者骤然靠近上来,有几个已经是提刀在手,那名带路的领民都督府吏员顿足转身,指着这些无赖们怒喝道。 众无赖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然后便快速的作鸟兽散,有几名冲得太近的则讪笑道:“哪敢惊扰贵人!只是恰好顺路……”说完这话后,便也都逃散开来。 “光天化日,这些无赖也敢在城中劫掠行凶?难道不怕刑法制裁?” 李泰看着那些快速散开的无赖背影,有些不解道:“此间豪邸诸多,即便官府不问,城居各家怎么容忍他们左近游荡?” “这些无赖们虽然无耻凶恶,但也眼色精明,真正豪邸大官,他们也不敢侵扰伤害。官府即便制裁,无非鞭杖徒刑罢了,一旦遭遇战事便得赦出,充作守城死卒,有功还赏,久则不惧刑令。” 听到那都督府吏员的讲解,李泰才明白这些无赖们是怎样存在。 华州城正当两魏对峙的前线,被围城攻打不止一次,城中平民本就不多,这些无赖们存在的危害也有限,关键时刻还能作一波炮灰,弥补城中兵力的不足。 “郎君既非城中熟悉面孔,日后行街最好带上几名胡卒扈从。那些刁竖观此队仗便可知郎君不是俗人,自然也就不敢围堵骚扰。” 那吏员看了一眼李泰的部曲们,又提议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西魏的胡汉矛盾不像东魏那么鲜明尖锐,但毕竟是从北魏这个鲜卑政权分裂出来,掌权者宇文泰等也都是胡人。能够役用胡人奴仆,在普通人眼中自然是高人一等。 汉人要通过役用鲜卑人才能在鲜卑政权中彰显自己的尊贵,这种价值观看起来有点绕,但也表明在古代阶级是要比种族影响力更强的社会架构。 北齐高洋以六坊之众组建百保鲜卑为其宿卫精军,除了鲜卑军众战斗力强悍之外,大概也有通过这种阶级概念强化鲜卑人对他服从的意图:最强悍的鲜卑勇士都为我爪牙,余等杂流又安敢悖逆? 略过此节,众人又在曲里前行片刻,街道便拥堵起来,众多的车马扈从将本就不甚宽阔的街曲堵塞得几乎水泄不通。 “前方朱门就是若干将军府邸,观此阵仗,扈从应是不可入宅。郎君可有名帖在身,容我入前寻其家奴接引。” 李泰观此情景,便也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吏员,自己同随从们则下马站在一边等待。 不多久,满脸油汗的吏员便返回,后方跟着两个若干惠府上奴仆,其中之一正是之间归程中若干惠的一名亲兵。 “今日邸中贺客实多,主公唯在中堂待客,并非冷落李郎。” 那亲兵知自家主公对李泰的礼遇看重,再见后态度也很和气,吩咐另一仆员将李泰的随从并坐骑引去别处安置,自己则领着李泰返回宅门。 若干惠这座宅邸与高仲密宅规模相等,前堂为礼宾之所,廊前则铺开书案,供宾客填写名号并贺仪。这大概就类似后世红白喜事记录礼金多少、以供之后人情往来参考,倒也不算当庭索要财物。 前方数人录写完毕便轮到李泰,他看一眼别人的书写格式,便也提笔将自己的礼物写上来。一边写一边莫名想起汉高祖刘邦微时空手去吃席的故事,心里便想如果自己把三十两金子写成三十斤,会不会得到更隆重接待? 但他终究还是没那么干,若干惠如果觉得他吹牛好听,非要他做女婿怎么办? 填写完礼单,李泰就被引到前堂坐定,等待主人的接见。那名将他引入的若干惠亲兵见他坐定,便告辞转去接引别的客人。 前堂里客人十几个,胡汉皆有,有彼此熟悉的正在小声闲话着,见到李泰走进来,也都纷纷好奇打量。 李泰自然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坐在席位上打量厅堂摆设。 大概因为西魏仍在艰难创业的缘故,若干惠家这厅堂摆设也并不奢华,梁柱也只刷一层薄漆,席案之外并无更多摆设,布帷分割成几个区域。 厅堂的西南角似乎是娱乐区,摆设着一些樗蒲、投壶等玩物,但也只有三五个年轻人在那里玩耍,全都是胡人。大概是北镇武人们的后代,彼此都是世交,熟不拘礼。 李泰打量片刻便收回了视线,转而旁听其他宾客们交谈的内容。这些宾客们多是官人,所谈论的内容也都有涉西魏的人事相关。 比如那个李泰还未见过便已经得罪的赵贵,月前随大行台宇文泰入朝为邙山之败请罪时,便被革除了官职,但仍督摄本部于灞上设防。 这样的惩罚,显然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连根毛也损害不到,说不定哪天便又会官复原职。 除了这些重要的臣员,还有一些其他讯息。比如在原州加设五防、豫西加设三防等等,各以本郡乡望统乡兵守之。 北魏以来,多有戍、城、镇等地名,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军事单位。所对应的戍人、城民、镇民等等,也都是以鲜卑军人为主体的武装力量,并不是普通的平民。 唐代梳理史料,因避讳而改称城人、镇人等,再后世则人、民混用。但除了洛阳等少数的军政中心之外,城镇居民大多数都是军事人员,与乡里有着很显著的区别。 防则是西魏北周出现的新的军事名词,规模大约介乎戍、镇之间,行政构架上隶属于州、或者干脆就是军州。 李泰听到宾客谈论西魏近来多处增设防,心里便隐隐猜测这个增防的举措应该就与之后的府兵制有关。 史书上讲宇文泰在邙山战败后便开始大肆招募关陇豪强为军,但具体是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步骤却语焉不详。 府兵制虽然肇始于北魏城民为兵的世兵制,但其形成的过程却并非一蹴而就。隋初军府称骠骑府、隋末称鹰扬府,到了唐代才定名折冲府。 那么在当下西魏频频增设的防,是否就是府兵制尚未成型、过渡时期的一个军事单位? 李泰之前的主业是古风生活却非古代军史,因此对府兵制的形成也只是略知大概。 但常情以论,宇文泰就算要大肆招募关陇豪右,也要对这些豪右乡兵加以组织和安置,增设的防应该就是置兵的一个选择。组织力度达到一定规模后,再将这些防拆分成大小不一的军府,从而完成府兵制的结构建设。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又火热起来。 他一直在思考在这西魏朝廷统治的关中该要如何生存和发展,之前进言并没有获得宇文泰的重视和辟用,心里自然有些失望,但很快便也释然。 毕竟西魏并不是一个大一统的完整政权,他就算得到宇文泰的赏用进入行台任职,前程其实也是有限。西魏这个霸府政权统治力本就不高,再加上恶劣的外部环境,对地方武装力量的发展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挖空心思向中枢发展就是舍本逐末。 乱世之中,兵马为王。他们陇西李氏在北魏朝廷政治地位不可谓不高,可当尔朱荣率军进入洛阳后,陇西李氏成员便被劏猪杀狗一般的遇害诸多,吓得此身爸爸李晓隐逸乡里不敢做官。 李泰就算是在西魏官场混得再好,了不起另一个李冲,一旦遇到大的政治动荡,同样无力自保。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向上层努力,下沉于乡里,混成一个都督防主,也能在未来的府兵体系当中占有一席之地。 虽然说他一个新入关的降人,在关中全无乡土基础,但眼下距离府兵体系完全形成还有五六年的时间,也算有足够的准备时间。起码在乡土混,可以避开西魏政坛那些暗潮涌动、动辄灭顶的大坑。 他这里还在思索自己的发展路线,突然见到周遭客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并有人喊叫道:“独孤开府过来了!” 独孤开府……独孤信? 李泰听到这个名字,便也连忙起身,跟随众人行往堂外,想要看看这位最牛老丈人究竟是何风采。 0016 独孤如愿 廊前突然涌出这么多的宾客,顿时人满为患。 李泰站在人群里,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头,根本就看不到人群外的情景。 “独孤开府早已登堂,难道是要离开了?让开、让开,勿阻我等仗从开府!” 几个胡人少壮沉迷游戏,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在人群后方,于是便在厅堂里喊叫着推搡人群。后方力道涌来,李泰也站立不稳,直被挤出人群,冲出数步才立稳身形。 他正待回头呵责,便见到诸宾客已经各自作礼,向着一个方向呼喊道:“独孤开府!” “我代主人接引贵客,诸位不必多礼!” 一个颇具磁性的男中音响起,李泰转头望去,便见到一名体态雍容的中年人正从廊外经过。 这中年人身穿圆领缺胯长袍,白底团锦的衣色,革带缠腰、嵌以金玉,头上则是一顶金丝为骨的乌纱笼冠,这一身衣着装扮瞧着真是贵气又浮夸,但组合起来却透出一股鲜明醒目的气质。 当然,气质好坏还是要看着装者颜值如何。 独孤信四十出头的年纪,体态并不像若干惠那样魁梧庞大,起码一米八的身材,也不像一般武将那样膀大腰圆,保养得宜,剑眉英挺、五官立体,虽欠少年锐气,但却富有中年人的稳重笃定,面貌英俊庄严,须发油黑美观,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彷若有光,或行或立、俱成焦点。 真是一个老骚包! 李泰略作打量便收回视线,心里默默评价一句,旋即便察觉独孤信眼神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站在人群前方的自己,便也连忙举臂作礼。 独孤信站在廊外顿足几息,视线大半流连李泰一身,见其作礼,便也微微颔首致意,然后便对堂前众人挥一挥手,继续举步往前庭走去。 此时前庭记录礼单的书桉前,正站着一名长须美髯的中年文士。这人身倾桉前,右手虚提作勾勒状,久久都不挪步,后方队列等候的宾客已有许多,但却没人敢发声催促。 “主人正遭堂中恶客灌饮,权使我来引贵客。莫非因此失礼,苏尚书竟不肯入堂?” 独孤信行至此间,指着那中年文士笑语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只抬头对独孤信略作颔首,旋即便又低下头去,望着书桉对面一名笔吏说道:“抄写完没有?” 待得到肯定回答,中年人便抬手揭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礼单,小心翼翼的卷好收起,这才转步走向被晾在一边略显尴尬的独孤信,微笑道:“主人有待客之礼,宾客有为客之道。各自有失,岂敢有劳开府说解。” 独孤信视线扫过中年人递给身边仆人的礼单纸卷,便又笑问道:“莫非惠保纳礼逾制,竟劳苏尚书亲自索证?他正在堂,同去责问!” 中年人名叫苏绰,官任大行台尚书,乃是大行台宇文泰最为倚重的政事大臣,自是位高权重,所以独孤信才亲自出迎。 “难道在开府眼中,苏某竟成恶客?所以驻足,只因目见一宾客笔法清新有趣,故而赏摹忘行。速行、速行,勿劳主人久候!” 苏绰闻言后又笑着解释一句,然后便与独孤信并往中堂行去。 看到两位文武大员行离此间,众人便又再次返回堂中坐定,李泰也随众返回,心情颇为激动,没想到这么短时间里就同时见到两个西魏名臣。 苏绰可以说是西魏时期最重要的政务大臣,为西魏的制度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子苏威更是隋朝四贵之一,其所出身的武功苏氏也是后世关陇集团的中坚成员。 至于独孤信,那就更不用说了。讲到南北朝、特别南北朝末期的历史人物,独孤信是绝对的顶流。 后世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宇文泰,但对独孤信三朝国丈、最牛老丈人的称谓,那真是张口就来。正如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南朝细分几个朝代,可讲起陈庆之,就会激动难耐。 原本史书中的符号人物,居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大凡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免激动不已。 李泰心里的激动还在于,他感觉刚才独孤信似乎在打量自己,难道是物近其类,看到同样颜值出众的自己,想做自己老丈人? 如果是这样,李泰那是真的可以。这可是最强时代buff,如果能加上可就厉害了! 当然,更有可能这只是李泰见到历史名人、心情激动下产生的错觉。 北镇武人在子女婚嫁方面,那是相当保守且有着极强政治目的,李泰虽不否认自己长得俊美无俦这一事实,但就只“不是自己人”这一项,他能蹭上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且不说李泰感慨buff难得,独孤信和苏绰行至中堂后,很快便堂内众人拥从入席。 若干惠出身武川,堂中接待的宾客也多是北镇武人,但面对苏绰这个异类却是不敢怠慢,甚至就连喧哗嬉闹声都收敛许多。 不同于东魏北镇勋贵从军干政无所顾忌,西魏从立朝尹始文武划分就很明确。北镇武人们虽然在军事上权势极大,但在政事处理上却几乎插不上手。 军事之外的国务处理,宇文泰自有一套班底,便以苏绰等汉人豪强为代表。除了一些宇文泰亲自统率督战的大战事外,这些北镇武人们和宇文泰之间远不如常在大行台、丞相府办公的苏绰那样亲密无间。 苏绰同这些北镇武人之间多数也都是公事上的来往,谈不上多深厚的私谊,今次前来贺迁,也是奉大行台意,问一问若干惠赴镇前还有什么需求。 当苏绰讲起这一话题时,堂内氛围便陡地一冷,在场许多人都下意识望向另一席中的独孤信。 “有劳苏尚书垂问,请归告大行台,惠保不才、驱使则行。” 若干惠本也醉态颇浓,听到这话后神态恢复几分清明,连忙从席中起身,一脸庄重的说道。 苏绰闻言后便点点头,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自己成了一个气氛杀手,于是便举起酒杯浅啜一口,然后环顾席中说道:“前庭所见礼簿有一宾客名李伯山者,不知是否在席?” 若干惠听到这问题便愣一愣,片刻后视线扫了一眼坐在别席的两人,那是赵贵特意遣来向自己道歉的说客。 “李伯山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小友,竟有才性能得苏尚书赏见。可惜他今日不在席中,择日我必引他去访尚书。” 若干惠对李泰印象不错,也见到贺拔胜对其维护的态度,并不想当着北镇乡党们的面多言其人其事,以免给李泰招惹麻烦,于是便推脱说道。 苏绰闻言后便道可惜,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众人宴饮继续,期间若干惠又让家奴将其子若干凤引出,向席中一干长辈祝酒问好,意思自然是他离开华州后,拜托这些相识故交们对家人多多照顾几分。 若干凤年岁不大,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但言行举止已经颇有可观,得到了在场众人的赞赏。待这小子退出后,众人话题不免转到儿女教育话题上来。 北镇武人们虽然豪迈不文,但对子女的教育却颇上心。大概是各自受够了边镇武人卑微之苦,如今趁势显达起来,便不希望儿女再受自己早年所受辛苦。 “在场最是让人称羡者,非独孤开府莫属啊!年前连理清河名门,贤妇掌家,开府虽劳行在外,子女也能不失教养!” 世道战乱不断,男子常需奔波在外谋生积功,所以在家庭中、妇女便是教导子女的最重要角色。 独孤信年前续弦迎娶清河崔氏良姝,也的确令人羡慕有加。北镇武人言及河北名族或多不屑之辞,但内心里还是羡慕这些名族家风名望。 只不过名族论婚清高标榜,就算是时势所迫要低配武人,也只会选择独孤信这种声望风采俱佳、地位能与大行台等夷的对象,其他北镇武人或是位高权重,也难得邀娶。 独孤信并不乐意过多谈论家事,听到话题引向自己,便又望着若干惠笑道:“说到少进风采,之前接引苏尚书时,我见前堂有一儿郎如玉树立庭、风采可观。既然在邸做客,应是惠保亲友,不妨引来相见。” “那我倒要去瞧一瞧,何等人物竟能得如愿兄如此赏评?” 若干惠笑着站起身来,要去前堂看一看,顺便发散一下酒力,否则怕是不能熬过下半场。关西酒水为珍,这些北镇乡党们言则来贺,多半还是听说大行台赏他佳酿数瓮,不喝光是打发不走的。 离开中堂宴席后,若干惠行出几步便召来亲兵,低声询问道:“李伯山正在前堂等候?” 得到肯定回答后,若干惠便叹息道:“这小子还真是秀才难藏,入宅片刻,苏令绰问他,如愿所说,想来应该也是。我与如愿正待斗势陇边,可不能将此言刀引荐如愿,引他去别堂相见!” 0017 厚赠士伍 “主公正在别堂等候,着我请李郎往见。” 李泰在前堂又等候一段时间,之前引他入邸的那名若干惠亲兵走进来小声说道。 听到这话后,李泰便起身跟随出堂,心里却有些疑惑,凑近过去小声问道:“是不是中堂有不宜相见的客人?” 那亲兵闻言后便干笑一声,只说道是主公如此交代。 李泰见状后更觉得自己猜测没错,北镇武人们在关中虽然显贵一时,但毕竟是客居,彼此之前乡义抱团在所难免。 北镇武人中,并非人人都如若干惠这般对赵贵有着切齿之恨,也不像贺拔胜那样地位超然,自己得罪了赵贵,就等于得罪了相当一批的北镇武人。若干惠不想自己与那些人相见,也算是一份善意包庇。 不过李泰对此也谈不上忧惧,他已经决定不再贸然往西魏上层钻营,而是扎根于关中乡土,这样就能避开许多西魏上层的人事纠纷。 有了人马势力,腰杆自能挺直。就算未来赵贵再想找他麻烦,大不了投靠宇文护,等到宇文泰死后直接帮手搞死赵贵。 “李郎来了,今日邸中人事杂情实在太多,到现在才抽身见你。” 当李泰来到这别堂时,若干惠正在堂中立定,魁梧的身躯略显摇摆,可见酒意着实不轻。 “不告来扰,自当客随主便。憾难同行,且祝将军此行顺利,扬威河西,夸功宇内!” 李泰举手作揖,却不敢太过靠近若干惠,担心这酒气熏人的大块头站立不稳砸到自己。 他今天在若干惠府上所见汉胡武将不少,哪怕在这群武人当中,若干惠这体格也实在是翘楚,看着就力量感爆棚,让人望而生畏。 “李郎嘉言,确是悦耳。更兼爱憎分明,率直坦荡。” 若干惠示意李泰在堂中坐定,自己也坐了下来,认真打量李泰几眼,然后又说道:“今日中堂有几宾客不便相见,所以在此见你。李郎少俊有才,不能共事的确是让人遗憾。结缘一场,就此了断实在可惜。我虽然事远,但家人仍居华州,李郎闲时也可来访,并帮我教导一下家中劣子。” 说话间,便有亲兵将一孩童引入堂中来。 “这便是小儿达摩,年齿虽幼,但却并不顽劣。” 若干惠抬手指着儿子向李泰介绍,李泰听到这个响亮的名字,不免惊了一惊,认真打量几眼,这小童略显稀疏的头发总角于顶,身穿小号袴褶,虎头虎脑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达摩,快来见过在席这位李郎。勿谓你父亲友不名,李郎乃是陇西李氏高足,天下知名的名门俊彦!” 若干惠又望着儿子笑眯眯说道,言语间颇有几分自豪。 若干凤这个年纪,自然不知陇西李氏意味着什么,但见父亲如此郑重介绍,便也上前作礼道:“小子达摩,见过在堂贵客。” 李泰连忙避席而起,不无诧异的说道:“小郎敬长知礼,颇有沉静之态,麟趾于庭,不患后继。” 若干惠听到这话,笑得更开心,示意儿子与李泰并席而坐,又叹息道:“乡土阻远,倏忽经年,事业奔波也常感艰难,幸此怀中小物慰我。只是关西人物凋零,常常忧虑该托何人教他,李郎可否为我分忧?” 听到若干惠这么看得起自己,李泰也颇感压力,便又说道:“伯山学也未精,亲长常叹有污家门,浅薄庸质,实在不敢误人。幸得将军折节赏识,唯我所知、概不敢隐。小郎璞玉之资,家风递承,久必成器!” “哈哈,我便信此良言!” 若干惠倒也不觉得李泰这个年纪会有多深的学术造诣,而且自家儿子终究出身将门,真要学成一个腐儒也会让人耻笑。 他之所以要将儿子向李泰引见,主要还是看重李泰出身世族的身份,希望能够借此给儿子打开一个新的交际层面。 年轻时,若干惠也不乏要凭一身武艺横扫世间所有不公、改天换日的气概,讲到洛阳那些膏梁权贵,常有切齿恨意。无论是跟随贺拔岳还是宇文泰,都能奋勇作战、不畏凶险。 但如今的他已经不复年少,见多各种世情的不公与刁难,特别邙山此役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理触动,越发感觉到有的事情并不是想做改变就能改变。 所以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儿子再走上自己的老路,将他所经历的世情刁难与凶险再经历一遍,希望尽己所能给儿子铺垫一条更加平坦通畅的人生道路。 李泰的态度让若干惠颇感欣慰,他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出身陇西李氏的小子与长安那些世族子弟有所不同,待人接物更有方略且更务实。苏绰与独孤信不约而同的提及李泰,也让若干惠自觉没有看错。 家将匆匆入堂,报告中堂宾客在催,若干惠便收起思绪,向李泰苦笑道:“恶客扰人,不暇久叙。我知李郎你新入关中,人物多不融洽,已让门仆略备薄仪,李郎切勿推辞!” 李泰见状便也起身,他也的确人物紧缺,来拜访若干惠的礼物还是高仲密垫付,于是便也不再作客套,只是道谢告辞。 若干惠的亲兵将李泰引到了侧院,这里已经站着男男女女几十人,并有两匹看起来就非常神骏的马,那亲兵将一计簿递在李泰手中并说道:“主公赠给士伍五十员并良马两匹,请李郎点验!” 送出半车车轱辘,加上黄金三十两,却又换回这么多人马。 李泰正自盘算要立足关中乡土发展,人力自然越多越好,心里也大感若干惠这个人实在是敞亮,又请这亲兵代为道谢,也把若干惠所说的事情记在了心里,决定把若干惠的儿子当作自己亲儿子来教。 “若干将军此情着实不浅,单这两匹良驹,哪怕在东州起码也要作价万钱!” 归程中,随从李雁头不断绕着那两匹骏马打转,口中啧啧感叹:“阿郎瞧这两匹良马,都是龙颅突目、马目四满!凡所战马,必须目大,目大则心大,不会惊厥。小耳竖挺,肝小不躁,通意听驭。马鼻张大,肺气悠长,千里不疲……” 李泰只是瞧着这两匹马外观神骏,却不知相马还有这么多的知识,一边听着李雁头讲解,一边仔细打量,越看越是喜欢。 唯一有点不足,就是这两匹马毛色略显驳杂,并非纯白纯赤。问起李雁头,才知马的毛色如何不只是好看,白马骨壮气秀,赤马则血旺力足,都是非常罕见的一等良驹。 那名领民都督府吏员已经先一步告辞离开,但李泰一行来时十几人,归时则是浩浩荡荡几十人的队伍,也没有不开眼的刁竖无赖再敢上前骚扰。 一行人刚刚走进城南围墙,便见对面街道上烟尘升腾,一队骑士策马向北奔来。 李泰自知华州城池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本着低调做人的原则,示意众人先避行道路一边,等这一队人马过去再走。 “我道是谁大率部伍街上招摇,原来是李郎。你带这么多人口游街做什么?” 骑士们奔行到近处,为首者赫然是昨日城外分别的贺拔胜,看到站在道路一边的李泰便勒马顿住,举起马鞭指着他笑语问道。 李泰连忙疾行上前,垂首笑道:“小子新入雄城,岂敢孟浪招摇。刚才往若干将军府上拜望,得赠士伍诸员。长者赐、不敢辞。伯父这是将要何往?” “我也是要去若干惠保邸上,厌见人多躁闹,故而行晚。” 贺拔胜笑着回答,然后又打量了几眼李泰身后那队伍,再问道:“李郎你乏人用?我家也有士伍不少,转天送你一些听使。” 李泰听到这话,下意识低头抬脚看了看,难道自己出门踩狗屎了吗?怎么今天运气这么好?心里刚刚算计着要在关中圈地种田,便有人赶着给自己送人! “孤弱入关,的确是有寡力之患。但伯父已经教我良多,小子终须自立……” 李泰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要开口忍痛拒绝。 贺拔胜却摆摆手:“既然乏用,我便助你,不必逞强推辞。我知高司徒邸居所在,或无暇亲往,明日就安排送达。若干惠保送你多少士伍?我总不会少于他!” 李泰爱死了贺拔胜的好强倔强,闻言后便也不再推辞,便又拱手道谢。 “小事罢了,不值一提,明日在家等候吧。” 贺拔胜说完这句话后,便打马离开。 李泰则笑逐颜开,招手号令身后部伍们继续出发,心里已经盘算着需要多久才能拉起一支规模可观的部曲队伍。 当他们返回高仲密邸中时,高百龄已经在前堂等候,李泰指着高百龄笑语道:“邸中闲舍还有多少?若干将军回赠士伍五十员,且先安置在邸。” 高百龄闻言后却笑不出来,打量着那几十名刚被引回的士伍男女,一脸的纠结:“十三郎,这些士伍能不能归还回去?” “为什么?难道此事犯忌?” 李泰见其神情如此,一时间也有些紧张,连忙追问道。 0018 家资尚丰 空荡荡的库房里,高百龄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家中物情就是这个样子,实在供养不起太多的人口。西朝虽然不禁大户豢养士伍,但是产业萧条,人不如物……” 李泰看着那些大半见底的陶罐木筐,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他本以为西魏有着严格的人口户籍管制,所以高百龄才建议自己将士伍归还,却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可是昨晚一餐……” “正是昨晚一餐过于丰盛,吃空了寻常可支旬日的米面食料,就连今晚一餐都供给勉强……” 高百龄闻言后又是苦笑:“主公旧在东州,本就乏甚庶计,邙山一战更是惨遭夺志。前受拘赵贵军中时,已经心藏死意,待知十三郎进言搭救,才少有振奋,恐十三郎少弱难支,勉强懒活于世。家事虽困,我也不敢进报滋扰,只能向十三郎诉苦。” 李泰听到这话,默然良久才说道:“我不恤维生艰难,侍宠骄纵,的确是有伤人情。阿叔虽然厚爱,我也该当自立,诸士伍由我引入,自当由我养活,六公不必因此忧怅,我……” “十三郎误会了,我绝不是诉苦逐你!” 高百龄听李泰这么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眼泛泪的更咽道:“故大司马在时,常常引部西掠,西人也多有怨望。主公失势西走,难免要遭恶意的窥望。那赵贵的迫害只是一桩,城居以来,都常有狗血淋墙。十三郎入城短时,已经与西朝在势者不失往来,一家人都要仰此势力庇护,才能安居此乡……” 高百龄所言故大司马,就是数年前河阳战死的高敖曹。 北魏东西分家以来,高敖曹便始终担当东魏方面大将,之前数次大战从无缺席,自然让西朝人事仇恨怨望。作为其兄长的高仲密失势来附,遭到打压报复也是在所难免。 李泰本来是不好意思再拖累高仲密的生活,打算带着士伍另谋生计,听到高百龄这么说,反倒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我与阿叔,俱是失亲失乡,相依为命,应有之义。有手有脚不失活计。眼下只是世情不通,困扰只是短时。且先整备今晚的餐食,不需厚治,饭后我再与阿叔商讨该要如何共克时艰。” 李泰想了想之后又说道,无论是与高仲密相依为命,还是自立门户,手下这么多人的饮食生存,也是他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晚饭时,邸中供给的食物较之昨晚便寒酸得多,李泰好歹还有一碗粳米饭并两勺菹酱佐餐,但那些部曲士伍则就只有一些麸饼糠饭聊作果腹。 其实这才是西朝生活的常态,关中大乱经年、入治未久,又新遭邙山惨败,物用更加的捉襟见肘。 哪怕权豪大户,对部曲士伍的供给也都苛刻得很,私曲甲兵和主要的劳动力或还能混上一日两餐,妇孺老弱一日一餐乃至更少都是司空见惯。 也就是这些人遇上了不知物力维艰的高仲密,再加上昨晚心情颇佳,才豪奢一把,邸中男女老少都白面笼饼管够。结果这一顿饭,就吃空了家中大半的储备。 高仲密仍是胃口不佳,一边抱怨无酒,一边捧着一碗酪浆啜饮,当听到李泰讲起家事如何维持时,便大手一摆说道:“户中自有长者,家计不需阿磐伤念。西奔时虽然仓促,但也还有些许重货储备,简朴维生,也足以支当年余。” 听到高仲密这么说,李泰也略微松了一口气。意识到生计问题后,晚饭前他也算了一笔账。 眼下家中人口着实不少,高仲密本有亲兵将近二十人,大行台又赏士伍奴婢百口,再加上李泰带回的三十多名部曲以及若干惠赠送的五十名士伍,这就是将近两百多张嘴。 下午时道逢贺拔胜,也说要送他一些士伍,还保证数量绝不逊于若干惠。以大数计,那就是需要维持三百人的饮食开支。 一个成年人单以主食论,每天起码也要进食五两以上。北朝计重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但一斤只相当于后世二百二十克左右,以此约数计算,一人一天的口粮起码就要今时一斤,一石粮食则可以维持一人一季的口粮。 但这是极端苛刻的情况,李泰刚才都没有心情吃饭,那一碗米饭都起码超过了二百二十克,这还仅仅只是晚饭。 所以一石粮食真的不经吃,特别在从事一些消耗体力的劳动时,每人每天起码也要两到三斤的主食量,那么一石粮食顶多也就维持两个月。 刚才李泰草草一览,邸中人口比例还算健康,壮卒丁力便有将近一百,妇孺老弱同样此数。如果明天贺拔胜送给部曲一百,比例同样此数的话,壮丁足食、妇孺略减,两个月就要将近三百石的粮食消耗。 除了人的消耗,厩中还有马二十多匹。马的饲养不像人可以丰俭由时,如果给料不足,良马都要被养成劣马,因此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单单眼下的部曲人势规模,想要维持住的话,每年起码也要数千石的粮草消耗。 李泰还打算着拉起一支部曲私军,那所需要筹措准备的粮草,最少每年也得数万石计! “今既立足关西,需作长远计议。短年维持,或可有继,但若计议长年的话,还是要做更周详的谋算啊!” 尽管高仲密言之笃定,李泰也想搞清楚他们现在究竟有多少家底。 高仲密闻言后便笑道:“我是颓年苟活,不望长远,但阿磐你却不然。难得有此营事之心,咱们叔侄就筹计一番。” 说完这话,他便招手将高百龄唤入,吩咐道:“家中事物计簿,都付阿磐。以后开支计定,也不要再来扰我。” 高百龄点头应是,转头便捧来一本账簿递给李泰。 李泰只扫了一眼便觉头大,这计账本就竖列繁体,更兼都是收支掺杂的流水账,各种物料种类杂乱记载,实在大大有违他的阅读和计算习惯。 为了让自己核计的更清楚,他便又要来纸笔,勾划表格,列明收支存余,各项物料分别记载,再将数字填写到表格中。 “阿磐竟然如此善算,早前你阿耶却还常常责你无术!” 高仲密见到李泰埋头整理计簿速度极快,不免啧啧称奇,踱步案旁垂首望去,又指着纸上李泰用阿拉伯数字所列算式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符划?” “我从小厌文好斗,最是讨厌繁笔文字,所以常常简笔代之。” 李泰随口回答一句,他记忆中鲜少埋首经卷的记忆,被父亲追打着劝学画面倒是挺多,现在老爹也不在关中,信口胡诌倒是不必担心露馅。 这些基本的数字加减运算起来倒也不复杂,高百龄送来的筹算工具,他既不会用,也没有用的必要,很快就把账簿梳理计算清楚。 “据此看来,库内仍有钱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余,金十三斤又七两,米八斗六升,面……” 李泰捧着那表格说道,高百龄见到这一幕也惊得瞪大眼睛:“十三郎何止善算,简直就是神算!旧事我在东州户里也掌计簿,自负可称善算,但昨晚至今用了几个时辰才算定家数,十三郎却只用一刻钟有余!” 其实根本没用一刻钟,李泰大半的时间还是用在造表和写字上,小学水平的计算量根本就没花多少时间。这计簿只是记录的方式不对,所涉的出入数量却不多。 家中最大进项,还是来自宇文泰的赏赐,钱五十万、即五百贯,绢一百匹,谷米杂类两百斛、即两百石,其他各种物料杂类还有许多,变化不大。 至于金子,则就是高仲密自虎牢西行时带了五十斤,但又辗转流失加上一些花销,到现在只剩下了这些。 这么粗略看来,家底倒还算厚实,单单钱就有四十多万,金子也有十几斤,绢则仍是一百匹未动。 但钱数是多是少,终究还是要与物价匹配。荒年斗米千钱乃至万钱,富人怀抱金玉饿死,史书上也是常有记载。 “明天采买,我同六公一起入市。” 家中钱还有余,物料特别是食物的储备却严重不足,急需进行补充,李泰也想了解一下这一时期的关西具体物价如何,于是便又说道。 大概是受了李泰的感染,高仲密也说道:“大行台前所赏赐,尚有下县田庄一所。但我这些天只是苦盼阿磐到来,也无暇遣人领取办理。家中人口渐多,的确不可只吃不作,明天要派人去领取园业。” 李泰听到这话更是一喜,他既然决意要在乡里种田发展,前提得是有田可种。之前算账的时候还在盘算着该要怎么获取土地,没想到宇文黑獭已经大方赐给。 “世事无不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但能躬于事、则必酬于勤!骤然失势,的确令人伤痛,但既然仍有薄业可凭,阿叔与我必能关中再起!” 知道眼下仍有颇为可观的事业基础,李泰心里又充满了信心。 0019 瓜保熟否 第二天,李泰起床有些晚,精神也欠佳。索性便省了晨练,节约体力并省点粮食。 昨晚他辗转反侧,构思了好久的种田大计。但事实上,他之前那个世界地主要比当世还要稀缺,而他也几乎没有什么种田耕作的实操经验。 但出于穿越者的尊严和优越感,他还是觉得自己距离霸业克成只差了一块地,什么北周北齐,统统都是土鸡瓦狗,不足为虑! 姑且不论这份傲慢有无道理可言,但这心态着实可嘉,起码能够让他积极向上、干劲十足。 东魏霸主高欢,也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但就是矢志要克老大、跟谁混搞谁,跑起路来慌得差点连亲儿子都要射死,坚持不懈终于搞垮了尔朱家、取而代之。 李泰倒不敢狂妄的自比高欢,但谁还不是一个梦想要做的卢的志气少年? 早餐不再是带肉馅的牢丸,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但也总算是能填饱肚子。 华州城市政管理马马虎虎,一些规矩却严格。市场清早不开,要到午后才能进入。 李泰心里满满的危机感,自然不舍得浪费光阴,吃完早饭后,便在前堂摆开书案,着令宅中部曲仆佣们轮番入内,询问他们各自有什么技能,为接下来的种田大业筹备人才。 “长技……请问郎主,什么是长技?” “就是吃喝之外,你还会什么?耕田、植桑,编麻、木工,烧陶、作菹,总该会上一样吧?” 古人生存究竟需要什么技能,李泰还真不甚清楚,问了身边人,再加上他所阅读古籍诸如《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条目分类,也整理出一些种田发展所需要的工类。 入堂受问的是一个鲜卑老卒,听到李泰这些列举问话仍有些傻眼,嗫嚅片刻才小声道:“奴从小长在城里,只辨得旗鼓号令、阵列进退,耕植从来不用,但、但懂得养牧,也懂夯墙,架篱墙、造砖坯……” “也算是长计吧,你叫什么名字?” 这显然是一个城民老兵,虽然没有基本的农事本领,但也通晓许多杂技,也算是一个人才,李泰便低头记录下来,转又询问下一人:“你又有什么长计?” 如此一通盘问整理,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午。门仆通传,告是贺拔胜遣人来访,他连忙放下手头事务出堂迎接。 “主公着仆引送士伍八十员,男女各半,请郎君点验。并着转告,今早受命东巡,近日都不在城居,请郎君缓时访问。若役力仍然不足,再告即可!” “够了、够了!请代我多谢贺拔太师,来日太师归城,一定登门再谢!” 李泰看着那些站满前庭的部曲,心情则是喜忧参半,甚至严重怀疑这些老军头们一个个往自己这里塞人,大概是因为养不起。 但就算是养不起,人家也可以放免、发卖,肯送给自己,也算是一份人情。而且除了这些士伍人口之外,贺拔胜还添了一车二十石粮食,也的确让李泰感激不已。 因为还要前往城外军营汇合,贺拔胜的亲兵在将人员物资送到后便告辞离开了,李泰便又返回前堂继续整编和盘问工作。 一直过了正午,前往大行台府办理田园受赏事宜的高百龄和公府长史贺兰德才返回,并带回了受赏田园的契文。 这契文只说着令武乡县商原乡拨给田园一所,却没有写具体多少面积。但按照北魏均田制估计,一个男丁都可授露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高仲密好歹也是西魏封授的司徒,照理来说起码也得有个十几顷。 “商原乡在哪里?” 李泰捧着那张代表着他霸业起点的文书问道,旁边贺兰德笑语道:“商原位于洛水东畔,距今州城西出三十里外,乃是州内闻名的肥乡。但得风雨顺时,亩收谷菽食料六七石有余!” 李泰听到这个数字,心中自是激动不已,但又想到西魏度量皆从小制,放在大一统的富庶朝代,这所谓的亩产怕就要打个对折。 有了这张文书,随时都可入乡领取田园,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晚饭吃什么。 李泰来自物质丰富的后世,吃惯了一日三餐,早饭一碗汤面、到现在已经颇感饥肠辘辘,于是便将文书收好,点收邸中一些钱帛,便与高百龄等离家入市。 有了昨日出游的经验,他这次特意带上了几名胡人仆从,有这几名胡卒前导开路,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什么骚扰。 华州城里只有一座商市,位于城西。市场以篱笆围墙与外界隔开,远远便可看到市门前有甲兵驻守。 高百龄按人头点数好十几枚入市钱,可是直到行入市门,都没人上前收钱,只有一名队主警告他们不得在市场中喧哗闹事。 “西朝居然不收入市钱?” 高百龄将数好的钱币丢回车上钱筐里,神情颇感诧异。显然是河北市场多收入市钱,让他有感无所适从。 李泰觉得这未必是西魏政府体恤民众,凭其窘迫财政情况,不收取相关的市税,只能说明市场交易萎靡,若再加征税钱,商品经济规模只会更加缩水。 入市之后,李泰并没有急于往里面走,而是在市门左右打量,直到随从来问,才有些奇怪的说道:“这市场怎么没有榜书物料时价?” 随从里一名老关西便说道:“关东大市可能会有,关西从来无此,入市买卖都是附近乡邻,诚信是本,谁要欺诈行骗,群众也不容他活着出市,败坏乡风!”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大汗,愈感关西民风之彪悍。 市场规矩虽然简陋,但气氛还好,入门所见便是一片菜市,几行铺业排立,但更多的还是席地或者板车搭成一个摊位,看着倒想后世年节可见的庙会或者大集,虽然热闹但也并不杂乱。 高百龄在市场寻人问话,得知粮市还在市内南沿,一行人便先去买粮,然后再闲逛。 这市场规模虽然不大,但商品种类却不少,单单李泰沿途所见,菜市里面是肉市,几头剥了皮的羊被吊挂在木架上,膻气迎风飘散。再往南则是手工编制的各种笼筐和器物,还有许多灰扑扑的陶器杂错摆设。 粮市的面积不小,几乎占了整个市场将近一半,所卖的粮食种类也是五花八门。 五谷、芝麻等等,后世常见的谷物粗粮,除了玉米之外,几乎都有摆设,还有榆钱和其他李泰见所未见的植物种籽和块茎。但是经过加工的米面精粮,却不在外摆设,只有商铺中有售。 “老乡,这黄豆、菽粮时价多少钱?” 本着货比三家、不做冤大头的原则,李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摊位前,指着一罐黄豆问道。那豆子较之他后世所见要更小且瘪,看着就有点发育不良的样子。 卖粮的是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人,似乎不习惯李泰这么亲切的称呼,又瞧他人多势众,显得有些畏怯,过一会儿才抬手摇摆道:“不要钱……” 关中老乡这么热情的吗? 李泰闻言后大感吃惊,还没来得及高兴有白拿的机会,那说话大喘气的老乡已经又说道:“只要布,一斗菽一匹布!” 布是比较粗糙的麻织品,也是平民穿着最普遍的衣料,一匹布四十尺,按照人均八尺计,也能剪裁五个人的衣服,却只能换一斗十二斤的黄豆,换算成后世计量则只有五斤出头。 李泰虽然不理解不同商品和劳动力的价值兑换,但也觉得这价格有点贵。黄豆这种基础农作物,撒种在地就能生长,作布的工序却要繁琐得多。 “那一匹布多少钱?” 李泰不想闹什么何不食肉糜的笑话,转念又问了一句。 “不要钱!” 那老乡说话仍是大喘气,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斗菽!” 李泰忽然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直接转身去了另一摊位,指着一麻袋的大麦问道:“这麦市价多少?” “三斗麦,一匹布!” 这老乡答得倒是干脆,李泰又问道:“折钱呢?” “不要钱!” 看来古代小农经济,还是习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啊。 李泰心里感慨着,又随手指了其他几种货品询问价格,那老乡虽然烦他只问不买,但见他实在人多,也只耐着性子一一回答。用来衡量交易的,无一例外都是布帛,最过分的,就连那一瓦罐榆钱,都只要三拃布! 老乡们口不论钱,一时间李泰竟搞不清楚究竟是乡情如此,还是这些老乡故意在耍他这个外乡人,心里不免有点郁闷,屈指敲敲老乡装芝麻的葫芦,恶狠狠问道:“你这瓜,保熟吗?” “这位郎君想是外乡来客,乡人并非惜货不卖,只是关西恶钱杂多,市中不行久矣!” 这时候,一个观察了他们好久的看客走上来,向李泰拱手说道:“观郎君行仪气派,采买物料必然不少,想在散市收齐也难。后方小铺是某邸业,乡土所出应有尽有,城里许多名家都作供给,不如进铺坐论事宜?” 0020 钱贱如土 “情况不妙啊!” 李泰站在城南邸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情五味杂陈。 之前他在市里遇见的那招揽生意的看客名叫刘珙,服务的确热情周到,不只将他们需要采买的粮食杂货一次备齐,而且还主动带人送货上门,并约定旬月采买都按时送到,让他们不用再麻烦的往来市场。 但这么热情周到的服务,价格也是不菲,这人统共送来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和时鲜蔬菜之类,而李泰他们则花出去一百匹绢加一斤八两的金子。 这个价格究竟是贵还是便宜,李泰也无从判断,因为关中根本就他妈没有一个标准的价格尺度! 除了送货上门之外,这人也送了李泰一堂关中的经济课。 自五胡乱华以来,天下分裂数百年之久,天下乱了多久,关中就乱了多久。频繁的政权更迭,不独极大的伤害民生,也让整个关中的钱币体系几度崩溃,信用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 刘珙告诉李泰,关中还在行钱的时候,便同时存在着汉五铢、魏五铢、后赵丰货钱、太和五铢、永平五铢等等各式钱币。除了官方铸造的这些钱币之外,诸州各境还存在着大量的私铸土钱。 这些钱币大多粗劣不堪,减重严重,即便一时有好钱发行,也多会被牟利者消融重铸成减重恶钱。 虽然说乱世之中人命很贱,但谁也不是傻子,愿意将自己劳动成果换成一堆恶钱。所以渐渐的,铜钱这种货币就退出了交易市场,大家宁肯将布帛撕成一条一条的进行交易,也不愿意去换根本花不出去的恶钱。 几年前,西魏朝廷倒是铸了一批新钱,但同样成色很差,主要是为的盗版东魏的永安五铢去河东、河北等地扫货,顺便赏赐功臣,流入市场的份额很少。 宇文泰赏赐给高仲密的,主要就是几年前新铸的盗版五铢,大概是因为东魏防范太紧、实在花不出去,一次就赏赐了五十万钱。 那钱李泰也看了,真是打水漂的好东西,砸在水面十几个漂就是沉不下去,基本上可以说就是废钱。 货币购买力骤降,这是东魏西魏、乃至于之前的北魏都要面对的问题。 最近几十年间,购买力最高的还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所铸造的太和五铢,一度达到两百钱一匹绢的程度,但太和五铢也只在洛阳地区流通。到了别的地方便盗铸严重,各地仍行私钱。 当然,西魏也有用钱的场景,但主要是官方的强买,而且通胀非常严重,较之太和年间溢价十几乃至几十倍,钱价甚至比同等量的铜价还要低廉得多。 这也实在是一大奇景,铸钱是为了赚钱,结果搭上人工冶料,最终成钱还不如原始的铜料值钱,可见北朝的货币政策已经被玩的多坏,群众都已经到了见钱色变的程度。 宇文泰统共赏赐了五十万钱,账上花去两万多,李泰再翻计簿才发现,花出去的这些钱也不是用来买东西了,而是供佛了。可见佛门终究觉悟高,大家都不愿意要的恶钱烂钱,他们也一概笑纳。 那个刘珙倒是表态他也可以收钱,但只能用来买卖牛马羊等牲畜和草料。 他也没有隐瞒自己销钱的门路,那就是运到陕北诸州,那里杂胡成群且多城民,几乎没有耕织产品的产出,谷帛价格奇贵,城民们要生活只能用钱交易,所以各种牧产也只能用来卖钱。 李泰倒是不知道北方几州物价高低,但刘珙开出的价格他却不能接受,一头小马驹就要三万多钱,羊价倒是低一点,但也要数千钱。 四十多万钱听起来不少,但也只是几筐而已,李泰宁可丢在家里,也不想做这个摆明了的冤大头。钱花不出去,那他们这点家底能够动用的便只有金帛了。 金子在关中虽然不是流通货币,但在河西那边颇多胡商,使用金银钱交易,只要买卖做的够大,倒也不愁花不出去。 言谈中,李泰也盘问出这个刘珙的底细,其家乃是洛水西岸南白水县的大土豪,家有良田百数顷,送来邸中交易的基本都是他家自产,这更听得李泰心动不已。 “华州居,大不易啊,果然种田才是未来!” 李泰心里感慨着,转身归邸,前堂见到高百龄迎面走来:“十三郎,货类都已经入仓。但这样委实不是长久之计啊,那刘珙所言的买卖,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李泰闻言后便直接摇头道:“这些士伍我自有用计,绝对不作发卖!” 之前刘珙入宅来,见到宅中站的满满当当的士伍人丁,便提议购买一些,用谷米支付,既裁减了养家压力,也多一份进项。 但李泰却直接拒绝了,说他双标也好、假清高也罢,他能接受别人赠送士伍给自己,但却不想贩卖人口谋生获利。 且不考虑是否尊重人权这一问题,那刘珙肯开出可观的价格购买士伍,可见这些人力也是大有可图,关中乡里劳动力仍有不足。 西魏朝廷财政捉急,实在没有多少财货奖酬功士,所以赐给士伍一直都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因此贺拔胜、若干惠等大将们各自都拥有不菲的士伍人口,随手赠给李泰几十个也不心疼。 但无论任何时候,人都是最宝贵的社会资源。 那些大将征战在外,不暇仔细治业,所以感觉士伍臃肿、是个负担。可等到对外战争稍有停歇,他们有精力广置产业、利用人力的时候,未必就会这么大方了。 高欢为什么能在河北成就霸业?就是因为接收了被尔朱家视为负担、头疼无比的六镇镇民,东魏的军事力量始终压过西魏一头,也正是因为大量的六镇镇民留在了河北。 “长久城居无事,的确不是营家的善计。既然西朝已经授给田园,我打算明早就带领一批士伍出城、就食乡里。眼下已经到了四月初夏,农时入尾,错过这一季的农时,接下来维生势必更加艰难!” 晚饭时,李泰跟高仲密讲起他心里的打算。 “阿磐你既有这样的长计,我也不阻你。幸在所去也不是远乡,如果有什么困难,归邸来告即可。” 高仲密虽然不问家事,但也见到一次采买就花了这么多的家底,也不再信心十足的说什么一年生计无忧,说完这话后只是捧着酒杯默默独饮。 西魏官方虽然禁酒,也不向民间售卖酒曲,但能管到的顶多也只是城中市场里。 如果不追求品质口味,私酿酒水的技术门槛也不算高,高仲密正饮的酒正是这次交易里刘珙当作添头赠送的。 既然高仲密也不反对,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清晨时分,吃过早饭后李泰便再将部伍召集起来,挑选了八十名壮丁、二十个妇女,作为第一批随他前往城外庄园的随从。这些人要么忠诚可靠,要么劳作技能丰富、能够第一时间投入生产中。 “二十柄刀、三十杆枪杖、十张弓,帐幕、毡具、火钻、砺石等杂类也已经备齐,车到就可装行。另有野宿所需的其他物类,名目细列,就乡采买,十三郎一定收好。” 高百龄一遍一遍的检查着行装,李泰看着那些装备,便觉得此次出城像是打家劫舍而非入乡种田。不过考虑到关中民风的彪悍,带上这些武装也算有备无患吧。 高仲密心情正值低落敏感,伤离厌别,虽然起的很早,但却不入前堂,只着员叮嘱李泰入乡后第一时间遣人归告。 行装太多,家中车驾不足,需向城南领民都督府租赁,远程计日、近程计里,倒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也是同样的不收铜钱,以布帛支付。 可见西魏朝廷的确是不讲究,破钱自己都不肯收。 除此之外,领民都督府还提供另一项服务,那就是金银兑换。 关中贵金属并不流通,李泰想在乡间采买物料工具,必然要准备布帛。 高仲密提供了五斤金子作为种田基金,李泰在领民都督府兑换了三斤,却只得到五十匹帛、一百二十匹布和二十斤绵。这价格是高是低,自然无从计量,但想到西魏朝廷的穷困模样,显然是不会让利于民。 上午时分,领民都督府租借的马车发配过来,并不是制式官车,而是征用入役的民夫和车具。李泰看到这一幕,又不免感慨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官府好,这无本买卖做得舒服。 装车停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城,随行的还有一位武乡县县吏,负责与乡里接洽并丈量给赐的土地亩数。 ------题外话------ 西魏有关用钱和物价的记载很少,其中一条是“煎御香泽用钱万贯”,而在北魏太和年间,孝文帝赏赐给他治病的御医一万贯钱,由于府库不足、以杂货代替:绢两千匹,杂物一百匹;谷两千斛;奴婢十口;马十匹;牛十头。太和五铢的购买力算是北朝比较高的货币,但也只是集中在洛阳地区使用。到了西魏时期,仅仅一项御用香料就要费钱万贯,所以西魏年间的货币政策基本处于崩溃状态,直至河西走廊重新打通,山南、巴蜀尽归西魏,商品经济才有所发展。北周年间铸造当五、当十的大钱,主要应该是用来丝路贸易,换取河西走廊上的金银钱,北周宇文邕赏赐功臣已经有不少金银钱的记载,可见丝路贸易卓有成效。我本身学的是金融,对货币和商贸关注较多,也算是对当时民生一个侧面描写,后续还会有一部分相关剧情。。。 0021 量地鬼才 三十里路程不算太远,午后时分,李泰一行便抵达了商原乡。 商原位于洛水东岸,境内一半都是土坡丘陵,山名商颜山,又因形状而俗称铁镰山。倒不是西汉初年商山四皓隐居的那座商颜山,但这座商颜山也有着汉时古迹,汉武帝时期引洛水灌溉的龙首渠便穿行此处。 这些地表知识,都是同行的县吏告诉李泰的。县吏名郑满,原本不怎么乐意这趟出城公干,可当得知李泰出身陇西李氏时,顿时就变得热情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后世那些户外综艺,路人们总会热情帮助那些综艺明星。而在世族门阀观念盛行的古代,出身陇西李氏的李泰自然也就星味满满,能够更容易获得旁人的善意对待。 商原乡的治所位于丘陵南侧的商阳戍,是一座依山而建、规模不算大的坞壁,戍主同样兼任乡长。所谓的乡长,只是一个俗称,并不是正式的官号。 北魏乡里施行三长制,五家设一邻长,五邻设一里长,五里设一党长,并没有所谓的乡长。 西魏乡里所称的乡长,正式的名称叫做督课下士,可不是管理课堂纪律的班主任,而是催征赋税的基层官员,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官员,而是隶属大行台,所征缴的赋税直输军用,也是西魏霸府政权先军政治的一个变种。 “高司徒所受田园,并不属均田之类,租调俱免。但今国用艰难,大行台行式凡所受赏田亩勋臣,需输物产以助军资,因此需向此乡督课报备。” 来到这商阳戍外,郑满又向李泰解释道,然后又凑近过来小声道:“令式新行,输格未定,如果田园歉收、不便输用,也是有变通之处的。” 李泰闻言后便会心一笑,但心里感觉还是怪怪的,你一个公务员这么教我挖朝廷墙角好吗? 商阳戍是左近乡兵农闲时集结操练的地方,但眼下春末初夏正是农忙,李泰自华州城一路行来便见田野间多有农人耕种劳作,自然无暇练武。 所以这座戍堡也只有十多名奴兵驻守,甚至就连戍主都不在堡中,上前一问原来是下田种地去了。 在郑满连声催促之下,一名奴兵才有些不情愿的前往寻找戍主。 众人在戍堡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那戍主才骑着一匹驽马姗姗来迟,是一个头顶着笠帽、四十多岁的高壮中年人,卷起的裤腿上还沾着许多泥巴。 “又是你这郑丑来找我麻烦,误我农事!若是歉收,老子一家去你户里讨饭!” 那形似老农的戍主远远便指着郑满喝骂道。 “你这拙汉子,不要在贵人面前失礼!今次入乡,是括定朝中高司徒受赏田园,这一位郎君乃公府从事,又是陇西李氏名门嫡血,肯入你乡就业,是给你乡土增光!” 郑满也习惯了乡人的粗俗无礼,先是笑骂一声,又指着这戍主对李泰说道:“这一个就是此间戍主周长明,虽然形容粗俗,但也是一位乡义壮士。” 李泰下马抱拳道:“周戍主你好,新入贵乡谋生,若言行有触乡俗,还望戍主不吝赐教。” “陇西人?入我乡作甚!我不管你是何高官,只记住不许害我乡情,外乡天大地大,但此乡也自有规矩!你那些刀枪器杖若敢加我乡人,乡土儿郎也不惧搏命!” 那戍主显然没听过陇西李氏名头,对李泰等外向来客很是抵触,言辞也颇不客气。 李泰自不是什么唾面自干的性格,闻言后也冷笑一声:“失乡之徒,所活唯此一腔血气、手中弓刀罢了!人不扰我、我不害人,若真不幸有失和气,生死事小,意气事大!” 那戍主听到这话,脸色也变了变,瞪眼直视着李泰,又过数息才径直往堡内行去,不再理会众人。 “这周长明忿气,并非专向李郎。大行台立治华州以来,州内公田多数割授勋臣。军门部曲傲慢强横,常与乡人决斗田野。李郎名门礼士,自然治人有术,彼此不相侵扰,也就不会伤了和气……” 郑满见李泰神情有些难看,便又连忙上前劝说道。 李泰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他穷困之时,连赵贵这个西魏大将都敢书骂得罪,自然也不畏惧乡人挑衅。不过出城入乡,终究还是为的下沉发展,倒也不想跟这些乡人关系搞得太僵。 又过了一会儿,那戍主周长明才从堡内行出,直将一份契文抛向李泰:“原北十七顷公田园业,露天种谷,山田植桑,若植其他杂类有违田式,不要怪我奉王法行事拔除销毁!” 说完这话后,戍主便阔步离开。 结束了这场让人不太愉快的见面交接,地契到手后,李泰又拨马绕着这戍堡逛了一圈观望地势,心里盘算着怎样进攻才能最快攻破。 郑满自不知李泰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徘徊不肯离去,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连忙上前劝说道:“天色不早,园业还须丈量造册……” 李泰这才转身,向部曲招手继续上路,往发给的田园赶去。 商原虽然半是丘陵,但那丘陵也并不是崖石突兀的荒山,都覆盖着厚实的土层,有的被开垦成山田,没有开垦的也植被茂密。 田庄位于戍北十几里外,途中还经过一座设在土塬上的乡里草市,有一些老人妇女在塬上售卖农副产品和一些简单的农具。 李泰已经从戍主周长明身上感受到乡人排外的情绪,担心矛盾激化后想买东西都未必能买到,于是便先暂停下来,让李渚生带着几名随从登塬收买一些乡居必需品,有备无患。 他们这一队百十人浩浩荡荡的在乡间游行,很是吸引了周围田间劳作的乡人目光。有几个年轻胆大的乡徒更是手提木棍跟在队伍后方,张望打探他们的动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泰一行才抵达了目的地,一片位于两处土坡之间土地。郑满下马在左近寻找界石,李泰则策马向前,打量着这一片田野。 这一片土地是郡县新垦的公田,地契上写明垦于大统七年即就是前年,今年则因为轮耕未种。 之所以轮耕倒不是地力有损,郑满解释是因为邙山战败、县中役力不足,新垦土地一般要连种三年以养地,人力充足的话,即便轮耕也不会这样大片休耕,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轮番耕作。 如果有条件精耕,那就是一垄一垄的耕种。 因为今年无耕,地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的杂草。在远处还有一些乡人赶着猪羊放牧,看到李泰等一群人涌入田地中,便驱赶着牲畜往远处走,还有人背着筐篓在后边仔细的收拣着猪羊粪便。 “界石在这里!” 郑满站在一道土沟旁,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指着脚下的石块说道。 李泰快步走过去,略一打量便眉头一皱:“这界石被人挪动过?” 地契上写着这田园西界位于沟渠东沿,可现在这界石距离沟渠却足有一里地,闪出了十几亩的土地,而那些地上已经长满了作物绿苗。 再不远处,几名农夫提着锄头、站在沟渠边向这里张望着,另有人正快步向村庄奔跑,还在不断的向田间呼喊,显然是在摇人。 随着李泰眉头皱起,李渚生等部曲已经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郑满见到这一幕,额头冷汗直沁,拉着李泰小声道:“乡人勤耕惜地,见到良田撂荒难免心痛。既然契文界定是十七顷,那就绝没有折缩的道理,恳请郎君容我短时再作丈量,新造田册……” 李泰倒没有在乡里耍横的想法,他甚至都不觉得乡人侵占土地是可恶的刁民做法。 古代社会阶级分明,跟那些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大族相比,底层乡民为了生活而略施狡黠小计,实在谈不上道德败坏。 如果那些占地的乡人肯好声好气的跟他解释,他也绝对不会计较,可看那沟边乡人越聚越多,似乎没有好好说话的打算,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生气。 “你们先守在这里,如果有人胆敢越界,直接打逐出去!” 李泰对李渚生等吩咐一声,然后便示意郑满开始量田。 郑满携带了一盘粗长的量绳,一端扎在了界石上,自持一端骑马扯出,很有几分跑马圈地的味道,横竖测量一番,得出平地露田为十二顷。 丘陵山地的测量则就麻烦了一些,一座山头高达两百多米,可以作田的部分只到山腰。 李泰跟着郑满翻过山头,便见到一条平缓的山谷,山谷间生长着许多的竹木和野生果树,还有一道溪流潺潺流淌,风光很是秀丽,东部的界石就在这座山脚下。 李泰直接涉过山谷,站在对面山坡又打量一番,越看越是喜欢。 等他打算折返时,便见到随从那名叫破野头保禄的胡人正指挥两人抬着界石向此而来。 “郎主,咱们露田被侵,那位郑从事本说要在别处增补,界石可以东挪千步。仆腿脚步长,该把界石安放哪处?” 听到这家伙这么说,李泰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指了指东面那座山坡笑道:“你这千步若能迈过山梁,今晚给你半架肥羊!” 破野头保禄听到这话,更是乐得后槽牙都显露出来,大步流星的往山坡上奔去,还在数算着步数:“四百三十五、二百五十七……” 郑满索性坐在山涧竹林前,根本就不跟随检查,李泰见状后也是大乐,抬手召来李雁头,吩咐他稍后牵两头塬上买来的羊羔送给郑满。 ------题外话------ 新的一周,求一下推荐票、月票,感谢支持!!! 0022 百业待兴 最终,田园东面的界石被破野头保禄这个算数鬼才送到了东侧山脚栽埋下来,直接将两座山头都囊括进了庄园范围中,单单阔出的山地便不只十七顷。 但郑满对此恍若未见,再造田册时,仍是十七顷的田庄。并且还隐晦提醒李泰,山地只要不植桑,便不算桑田,自然也就不会算在田亩数中。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自己有点保守了,如果只在山脚坡地一溜植桑,那么五顷桑田怕是还能围出三五个山坡。 这样公然瞒报盗窃国家财产自然不好,但想到西魏政权根本就不是汉人王朝,李泰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他这也算是为华夏之复兴而贪污占田啊! 庄园范围四面厘定之后,郑满的任务便完成,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快马加鞭的话仍可赶回华州城。李泰又派了两人护送郑满,顺便回城向高仲密报个平安。 “大行台宣令劝耕,郡县也都有激励令式。凡所新受之土,俱可向官府赊租耕牛农具谷种,以下季秋收输租为抵。” 临行前,郑满看了一眼被绑在马背上的两头羊羔,又对李泰说道,可谓是服务周到。 李泰虽然大计满满,但看着这大片荒地也觉得全无头绪,听到还能节省这样一笔开支,自是欣喜不已,连忙又托付郑满帮忙办理此事。 送走了郑满后,李泰站在这田园中,虽然农事百废待兴,但仍觉得心情舒畅,更生出几分扎根关中的归属感。再看向沟渠对面越聚越多的乡人,他心里的戾气也消散许多。 你们挪动碑石,了不起占我两三顷土地,老子刚才两头小羊羔就多占了一座山头,懒得跟你们计较! 天色渐晚,那些乡人们见李泰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便也陆续散去,只留下两个蹲在沟旁,看架势要整夜盯守,大概是担心李泰他们毁坏那些农苗。 李泰自然不会这么下作无聊,但见到乡人们紧张不已的模样,也颇感报复快感,懒得解释。 “阿郎,营帐已经设好,且先入帐休息吧。” 李渚生上前禀告,李泰便转身往田园里行去。 这座田园在山坡前原本应是有一座坞壁,但不知为何坍塌毁坏了,砖瓦梁木统统不见,只剩下半截土夯的底墙依稀可见旧日的格局。 在这土墙里,原本还有一些之前开荒的官役所搭建的棚屋,但也破损失修,已经不能入住。在新的房屋营造起来之前,他们也只能暂时住在毡帐里。 条件虽然简陋,但众部曲们也都习以为常,不只架好了帐幕,就连作炊的灶台都砌起了几座。 李泰心情正自兴奋,并不觉得疲惫,坐在帐前草席上,召来几名部曲领队讨论该要怎么建设这座庄园。 “武乡县衙可以赊贷谷种耕牛和农具,这第一季的耕作只要勤力即可。春耕良时虽然错过,但还可以抢种一季晚粟。离水渠近的那几顷地划作粟田,备作秋后口粮,一定要精耕细作。坡前地且先套种菽麻、胡麻各类杂谷,过夏后割苗五顷、翻耕晾地,备种冬麦……” 李泰要种田,当然也不是一拍脑门的决定,私下里已经与部曲中几个擅长农耕的讨论一番,决定了今年要种下什么作物。 时下已经到了四月,多数主要的谷物都已经播种完毕,而且这田园虽然说已经开垦出来,但仍然处于半荒的状态,第一年就不奢望能有多好的收成,还是以养地和糊口为主。 几顷粟田播种下去,哪怕亩收三四石的低产,也能收粟一两千石。当然,这个石还是按西魏的小制计量,换算成承平大世,也只是亩收两石出头的水平。在商原这关中肥乡,已经是很保守的估计。 如果能够保证这一部分收成,那么今年的主粮就不用太慌,哪怕还需要采购增补,也只是很小的份额。 主要的土地里套种黄豆、芝麻等作物,既可以保墒养田,还能获得一些额外的收益,与冬麦的种植时令略有冲突,但也不算太严重。 即便有一部分菽麻等不到收成便要割掉,收割的青苗也能晒干作为上等的草料或备存、或售卖。或许收获不多,关键是把地养熟,明年就可以开足马力正常耕收。 “仆在田间行走一遭,发现田里杂生许多野菜,采割出来可以充当食料,吃不尽的也能作菹储存。但这地块太大,须得郎君使派几人帮手,才能在耕前收尽!” 那个连马都骑不稳的刘三箸虽只二十多岁,但却是一个熟手老农,农事技艺都懂一些,这会儿也举手踊跃发言。 “需要几人,三箸你自己挑选。程三他们几个,都有采收野蔬的经验。不管采多采少,要紧不能采到恶草!” 李泰笑着打趣一声,很喜欢这种群策群力的氛围。 另有一名胡卒叫姚重的也不甘示弱,举手说道:“肥田草壮,若只锄刈丢弃实在太可惜。可以多买一些猪仔羊羔饲养起来,今冬吃肉都不用外买,肥料还能沤田!” “有道理,明早姚重你带几人,往左近乡市收买仔牲。” 李泰又点点头,讲到具体的农事经营,他还真不如这些土生土长的部曲们更有想法。 那个凭着长腿大步已经得赏半架羊肉的破野头保禄也起身说道:“山上多生野木杂竹,砍伐出来料材归类,或用或卖,行情都是不差!” 李泰对这个胡人部曲印象颇深,不只是因为这家伙别致的姓氏,也因为这家伙是众胡卒里少有的文化人,能简单识字和算术,早前在杜陵戍就担当记室。下午的表现也显示出眼色灵活,很有几分歪才。 受此气氛感染,一个没有加入这座谈会的部曲壮丁也凑过来,举手说道:“仆在坡下见到许多黏土,制陶烧砖都足够使用……” “哦?你是、杨……杨黑梨?这件事要记下,你就不要参加耕劳,专在左近寻土,只要合用,一概圈定,不准滥挖。等到耕事稍闲,我就派人供你差使,造窑烧冶!” 李泰闻言后顿时兴奋不已,他要种田当然不只是安心做一个农夫,历代穿越前辈们的成功经验证明,只有点开科技树才能实现弯道超车、快速崛起,冶炼绝对是最支柱的产业之一。 另有一名比较大胆的妇人也加入了讨论,指着沟间坡上说道:“田野许多野麻,也能收割纺织……” 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是每个人藏在心里最朴实的愿望。这些部曲士伍们虽然身处这个古代社会的最底层,但他们对生活同样也有美好的渴望。 当话题讲开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也都表达着各自心里的想法,篝火映入眼中,恍若有光。这一片还未完全开垦出来的土地,已经承载了他们许多朴素的愿望。 “你等男女追从于我,各有困境所迫。前事如何,不再多说,但自此以后,此方天地便是我等主仆谋生立足所在。但使田有所出,不叫一人饥寒!我虽然不是权势豪强,但也深知人命可贵、谋生不易。你等托命于我、不惜劳力,在此方圆之间,少不失教、老不失养,也是我该当尽到的本分!” 李泰虽然借着古代的阶级观念约束管制这些部曲们,但内心里的确觉得自己并不比他们更高一等。 付出与回报,他在心里拎得很清。这些人既然依附于自己,听从自己的号令,自己当然也有义务回报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他对着篝火讲出这番话来,预期中的掌声喝彩却没有响起,正当觉得自己煽情失败的时候,篝火旁却响起一些微弱的啜泣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不少部曲已经眼眶红红,那破野头保禄更是一头栽在他脚边,捧着他的脚更咽道:“郎君这样的仁善,仆今才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生人,有资格为主公报效忠义,不是那圈里鞭下的猪狗……” 李泰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家伙一把掀翻,好不容易抽回脚来,才又拍手说道:“今日入乡,该当庆贺!羊肉架上,谷米蒸起,饱餐一顿,明早用心耕种!” 在场众部曲并非人人都像那破野头一样奔放外向,但在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后,再望向这位郎主时,眼睛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感情波动,不再只是麻木无神。 0023 欣欣向荣 清晨田野里,禾露清新,土气芬芳。 李泰伸着懒腰走出营帐时,便见到众部曲们已经三五成群的忙碌起来,分散在山野田亩之间,或采或刈,让这片田园充满了活力。 “郎主,田里野菜真是不少!只收了两顷地,便得了几十斤,这是野蓼,作菹入药榨籽染布,这是荠菜……” 刘三箸背着一个装满野菜的藤筐返回营地,乐呵呵的向李泰打招呼,还热情的讲解采集的野菜种类。 李泰微笑倾听着,看着这汉子爽朗的笑容,也不由得感叹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时,的确是信心满满。 之前刘三箸因为不会骑马,在部曲中沉默寡言,李泰原本还以为他生性内向,今天却看到这人开朗的一面。 朝阳映入刘三箸的眼中,他又不无希冀的望着李泰说道:“郎主,春夏农事繁忙,乡人没有闲暇采集,如果田力有余,仆想带着两人把周围田野都采收一遍。作成的菹料自用有余,还能入城售卖,换得布帛。我家传的作菹法,也是乡里闻名,我耶凭此养活一家……” “只收自家田园就好,不必乡人口里夺食。三箸你以后就是家里作菹大使,等你家郎主奋争上流,凭此法你不只可以养家,或还能做个官人呢!” 李泰拍拍这小伙子肩膀,笑着鼓励道。 旁边其他几人听到李泰笑颜,也都纷纷笑着对刘三箸作揖喊叫“参见大使”,还有一个掌炊的仆妇也走过来笑道:“三箸大使,你要婆娘不要?我家有小娘子……” 刘三箸被众人打趣得脸色臊红,把筐里野菜倒空就往营地外跑,跑出几丈后却又转身对那掌炊女子喊叫道:“邓娘子,我不要你家小娘,你要想寻个搭伙,瞧我行不?我勤作菹,给小娘子攒嫁妆……” “贼汉子,敢戏闹你阿母!” 那邓娘子闻言大羞,捡起土块就向跑远的刘三箸砸去,又挥舞着汤勺打砸身边哄闹的人,很是泼辣。但在返回守灶时,那脸庞仍是如染胭脂般霞红,视线不时就飘向远处采集野菜的刘三箸。 李泰将这些戏闹看在眼中,心里也在盘算着。 男女情欲,不必讳言。给部曲们安排婚配成家,也是身为家主的义务之一。不过这些事情如果处理不好,也容易滋生纷乱。 早饭时,趁着劳作众人返回,李泰板起脸来严肃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安家于此,我便先作几条家训,你等都要牢记在心!这第一点,就是不得欺凌妇孺,胆有犯规者,一旦举报查实,便不再是我门中人,还要送官问罪!” 众人见郎主说的严肃,也都纷纷点头应是。如今生活虽然清贫,但相处氛围却好,许多部曲心里都渐渐生出归属感,不舍得失去这一份和谐。 “国以爵禄酬功,家中自然也要有格式赏勤。自此以后,日积一功,一季一审,家功多者,自有奖赏。有男女孤寡、意欲择偶,计功排序,若是两情融洽,户里出资供你成家。” 众人听到这里,下意识望向此番随队而来的那二十名妇女,心里顿时生出狼多肉少的紧迫感。 那刘三箸三两口便喝完了一碗菜羹,抹一把嘴巴开口道:“郎主还有训令吗?要是没了,仆要赶紧收菜,日出露败,怕是品相不好!” “暂时只有这么多,去罢!” 李泰闻言后又呵呵一笑,摆手说道。 诸部曲顿时作鸟兽散,一个个比之前又积极数倍。 留在营地里的几个妇人却并非尽是喜乐,犹豫半晌,一名年龄稍大的妇人被推出来,低头小声道:“郎主爱惜士伍,是天下少有的好主人。我们这些愚妇,斗胆请问郎主,配丁时,能不能、能不能自己也……” “你们是担心错配恶人,一生受苦?放心罢,户里会别造婚簿,你们愿意户里作配,就来登记。如果不愿,也不作强求。积功多了,那些拙汉子也任由你们挑选!” 古代为求人口增长,男女晚婚不婚都是一种罪过。不过李泰如今部曲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人,倒不介意多费点精神,给这些部曲男女们一点婚姻自由的余地。驴唇马嘴各种磕碰,时间久了也是一种折磨。 妇人们通常更加感性,听到李泰这么说,又不免眼眶红红。 那最先开口的妇人抹着眼泪连连欠身道:“谢谢郎主、谢谢……我家死汉子前年出征灵州,一去就没了声讯,族里贪我桑田要强配叔子,我带两小儿逃出却被官府收捕,丢了小的,剩下一对母子为奴。那汉子死活也罢,我只想养起他这骨肉,一定勤奋做工,绝不白食户里……”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人间悲情。 李泰也不知该要作何安慰,只是说道:“徐娘子你放心,这事没人逼你。我知你善织会裁,家人衣帽劳你制作。日后处境从容了,我还会设一家学教育孺僮,等你家夫主返回,看到小儿竟成学士,一定会感激你教养有术!” 那徐娘子听到这话,更是激动得泪如雨下:“我一定、一定给郎主造大美官袍!郎主这样恩赐下人,不作大官,天无良心……” “那我就借你吉言,努力奋进!好了,忙起来吧。我四处走走,给家人多添作业!” 李泰喝了两大碗菜羹,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带上两人迈步往山上走去。 时下平地露田才是生产口粮的根本,但李泰自家知自家事,讲到精耕细作,终究古人才是真正的行家。 他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吊子水平,实在很难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规划意见,所以露田的耕种他也就不胡乱安排指挥。顶多改进一下农具,比如造个曲辕犁之类。 他作为穿越者的最大优势,应该还是各种生产工具和工艺的先进知识。 大炼钢铁,眼下就不必想了。他就算有点一知半解的知识点,也完全没有任何实操经验,即便研究起来,也要进行大量试错,显然不是现在这点家底能够支撑住的。 李泰首先想到的,就是纺车、织机的改造。毕竟关中市场交易包括朝廷征取赋税,主要都是以布帛为主。所以,纺车织机在这时代就是印钞机。 后三国金戈铁马或是波澜壮阔,但真正维持这个时代进步和发展的基础,却是妇人们手摇脚踏、一丝一缕纺织出来的。 北朝的纺织水平已经达到什么程度,李泰还真不怎么清楚。询问士伍女仆她们所使用的纺织工具,也多语焉不详,手摇脚踏似乎都有。 毕竟战乱年代,地区之间割据对抗,大大限制了技术和工具的交流与发展。 但就算不了解这时代的纺织水平,也不妨碍李泰对纺车织机的改进和创造。 身为一个硬核古风up主,对古代纺织工具的考据也是基本功课之一。他又不是那些追着汉服小姐姐拍照赚流量的妖艳货,自己甚至都还动手复原过一些古代的纺织工具。 虽然后世能够见到的古法纺织工具多是清末民国时期,由于棉花的引入,纺织环境和技术较之中古都有了极大的改变。但棉花纤维较之丝麻本就更短,一些改进的技术同样也能用在丝麻纺织上,而且对技术的要求还更低。 昨日出城一路上,李泰便见到乡里间许多沤麻的水池,脑海里便获得许多启发。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打造一个水转大纺车,这是发明于南宋的一种大型纺织工具,通过水力驱动将麻缕加工成为麻纱,动力充足的情况下,一天便可纺麻一百多斤,如果换算成北朝量制,那就是将近三百斤。 李泰也问过部曲妇女们一天可以纺麻多少,手摇纺纱不过五六斤之间,脚踏三锭的纺车,也不过纺麻十斤出头。 这么一对比,技术发展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足足三十倍的生产力提升!别人印钱一块五毛,他则三十五十,这样下去买空关中物产都不是梦想啊! 水转大纺车的构造比较复杂,后世李泰也是翻车无数次才等比缩小复原,因此对其尺度构造也都记忆深刻。这大纺车主要是用木材打制,所以李泰吃过早饭后就上山寻找合用的木材,争取早日印钱摆阔。 李泰来到山坡上,带队寻找合格陶土的杨黑梨便阔步迎了上来,李泰略问他们的收获如何,便摆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则带着两名随从走进树林里。 山坡上土层厚实,植被覆盖也茂密,各种李泰认识或不认识的草木旺盛生长。但却鲜有粗大数围的大木料,粗大腐烂的树桩倒是不少,显然左近乡人之前也在不断上山砍伐。 看到南坡几株榆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榆钱,李泰便吩咐道:“下山召几个营里闲人过来,捡一下榆钱。山果皂荚,也都收捡一些。” 家底稀薄、衣食所困,他已经很好的融入进了环境,连这些山林野物都不舍得浪费。 吩咐完这些,李泰转头望向山下,脸色顿时一变。只见远处田野中正有黑压压的人群挥舞着器杖、涉过沟渠,浩浩荡荡向他家田园而来。 0024 乡人霸水 “怎么回事?” 李泰从山坡跑回庄园里,找到正在召集部伍的李渚生,指着那些围聚在界石西侧的乡人们问道。 “刈草之后就要翻耕,翻耕之后就要引水浇田,我使派了几人到渠旁察望水势,便遭乡人追打。逃回了三个,还有两个被他们捉捕殴打。” 听到李渚生这么说,李泰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见到界石外乡人聚集已有数百人之多,一个个挥舞着器杖不断叫骂,两个自家部曲被捆绑在人群中、连唾带打。 “牵我马来!” 李泰看到这一幕,已是怒火中烧,直接喝令说道,很快各处劳作的部曲壮丁们便都聚集起来。 见到众部伍各持弓刀,李泰略作沉吟后才说道:“不要用利刃,分发棍杖。去疾、雁头、孝勇,上马,先夺回同伴!” 李泰翻身上马,没有接取部曲递来的马槊,抄起一根长棍便直向对面人群冲去。李去疾等几人也策马追随,李渚生则在后方吼叫道:“冲打左阵!战阵拾命的好儿郎,岂容乡贼加害!” 对面乡人们自恃人多势众,却没想到田园中群众这样刚烈,本来还在热闹叫骂,待见李泰策马持杖的冲来,顿时便有些慌。 “乡亲们,拿出关西儿郎的血气,打杀这些侵我乡土的外乡贼!” 一个带队的乡人壮丁举起锄头便向策马冲来的李泰砸去,李泰本待抖棍刺去,直至近前,棍稍一抖,直扫这人腋下。 棍棒之力加上马势,这人直接便被扫飞出去。李泰手中长棍一横,前路十多名乡人便被扫倒一片。他胯下良驹冲势未衰,来不及躲避的乡人们纷纷被撞飞出去。 后路诸众见他来势凶猛,也纷纷左右逃避,很快这乡人阵仗便被由中凿穿。李去疾等几人随后冲上,有意识的策马北转,虽只数骑,但却气势难当,很快这乡人阵仗便被割裂出宽达数丈的豁口。 “弃杖者不追,持杖者追打!” 李泰又从后路田间杀回,诸多田野奔逃的乡人们更加混乱,他手中棍杖灵蛇一般直挑那些仍在挥舞器杖的乡人。有那么四五个胆壮乡徒还待围堵,但还未近身便被他一一挥杖砸倒。 “九叔腿被这外乡贼砸断!” 混乱的乡人阵仗里响起一声悲呼,原本走散的乡徒们闻声后各露义愤填膺之态,纷纷又聚凑起来。 这时候,李渚生也率领部伍壮丁们冲了上来,直从左路阵仗混乱处一路挥砸,刚刚聚起的乡人阵仗又被冲来。 乡斗中虽无残肢断臂、血肉横飞的惨烈,但讲到战阵中的对冲,这些乌合之众的乡徒们又哪里是李泰部曲们的对手。 这些人多是行伍老卒,生死见惯,但有声令指引、有战无退,员众虽然不多,但气势却非乡人能当。很快这数百人的乡人阵仗便被冲散的七零八落,虽父子至亲,在这混乱的场景中也做不到配合无间。 很快便有乡人惊惧溃逃,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数百人的阵仗顷刻间便逃散一空。 这会儿,部曲们也已经打出了真火,虽有一些乡徒叩告乞饶,但也免不了被拳脚相加。 待见乡人们已经无复再有聚集的勇气,李泰这才勒马停住,喝令道:“打扫场地,收捡农具俘虏,有伤者押后,无伤者挖沟!分发弓矢,敢有再近者一概射逐,不拘死伤!” 除了那些逃散的乡人,在场还遗留下五十多个,或是力竭胆破,或是有伤难行。 七八个伤筋折骨的乡人被拖回田园营地,剩下四十多个尚能行动无碍的则就统统被逐到水渠边,在部伍们恐吓喝骂下,一个个惊吓的魂不附体,或是挥着锄头,或是手脚并用,将那水渠挖出一个大大的豁口。 “从这里挖,一路挖到我田园中。想死的站出来,不想死用力挖!” 李泰勒马立于田中,脸色铁青的怒吼道。 他从心底里不想与乡人为敌,但并不意味着要事事忍让。 时下已经到了春末初夏,乡人田亩早已经顺时耕作,可这些乡人们仍然聚集起来不准他家引渠用水,这已经不算是为了生计抢水,而是单纯的为难排斥他们这些外乡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左近聚集的乡人们暂时未有重新聚集的胆气,那些被俘虏的乡人在弓刀恫吓之下,也只能用力挖沟。 但当时间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后,南面乡道上尘土飞扬,有一队近百名骑士穿过田野,正向此疾驰而来。 李泰对此早有预计,那些乡人挖沟的泥土都被他勒令堆砌成一道沟堑,眼见那队骑士欺近,便又下令道:“沟后列阵,分发弓刀!” “你等外州恶徒,是将我昨日声言当作风声!” 那一队骑士快速冲来,为首者正是昨日商阳戍所见的那名戍主周长明,此时却不再是裤腿沾泥的老农模样,身披半身铁甲,手持一柄长刀,马弓横在鞍前,腰悬胡禄箭矢,横刀立马沟前,戟指李泰怒吼道。 “周戍主救我……” 那些被胁迫挖沟的乡人们见到救兵来到,也都纷纷大声呼喊,并有人翻越沟渠逃亡。 李泰这会儿也是手持马槊,并不理会那些逃散的俘虏,只迎着周长明愤怒目光冷笑道:“月前邙山一战,东贼十数万众不能阻我归义!大行台临阵宣赏,赐我士伍田亩、谋生关西。贼乡恶徒阻我引水耕种,不异断我生机! 周某敢越此沟一线,今日必分生死!丈夫死则死矣,此乡若不血流成河,是我辜负苍天祖宗!来,战!” 周长明听到李泰的喊话声,一时间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他身为此乡戍主,当然以守卫乡土群众为先,但听到李泰的喊话,似乎还是乡人们挑衅在先。 商原虽然位处乡里,但毕竟也地近华州城郊。听到李泰宣言大行台临阵宣赏云云,周长明也难免要投鼠忌器。 此时也有数名乡人俘虏翻过沟渠逃来,恳求周长明搭救报复。 周长明心念一转,沉声喝问道:“究竟为何打闹起来?” “是、是原西的赵党长,还有史县尉,他们使奴传告乡里,说这些外乡贼狂妄,要惩治乡人私挪界石的罪过,还、还要扩园到洛水旁……号召乡人不准他们用水,打压这些外客气焰……” 几名乡人不敢隐瞒,便颤声将事情缘由讲出。 周长明闻言后脸色更加铁青,怒声道:“你们田亩种罢,安心锄草就好,拥堵水渠作甚!田不能种,地无所出,与杀人何异?祖宗乡情就是教你们这般欺凌外客,废地杀人!” “我们、我们怎敢?只是乡里大户,他们、他们不喜外人在乡扎根……擅挪界石的几家,都是乡亲贫户,实在不忍心看他们官问送死啊。” “住口罢!速速归家,不要再惹事!” 周长明又怒斥一声,逐走这几名乡人,然后才翻身下马,隔沟对李泰抱拳道:“这位郎君,今日闹乱,是我乡人无理。无论乡情善恶,地总无辜,民食为本,废耕便是造孽。此前公田撂荒,乡人贫户实在不忍,所以窃占……郎君如果眼中有我,那我冒昧做个仲裁,所侵田亩收得,半输补偿,三年为限,此事决于乡里,不必经公,郎君意下如何?” 李泰肝火大动,根本也不是为的田园被乡人侵占,闻言后便说道:“我虽外乡来客,也知乡人维生艰难。受田尺短寸长,本就不放心上。但此诸乡徒护渠绝水,扰我生计,不能忍让!” 周长明听到这话,心里对李泰不免略生好感,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我率乡兵至此,方知错在乡人。乡义尚直却不护恶,有错该认,便与乡兵助郎君修渠入园,不误耕事,以谢郎君高义施舍田土于我乡里贫户!” 很多纠纷争斗,其实不唯武力解决一途。听到周长明这么说,李泰对这个昨日还觉得跋扈嚣张的戍主也略有改观。 他将马槊递给部曲,自己也翻身下马,指着那沟渠说道:“此事确是乡徒有错在前,周戍主肯尚义相助,我便笑纳。不使乡兵枉作,渠入我园中时,自有谢仪相赠。至于乡人侵田与否,我入乡短时,不知亦不问。” 周长明听到这话,小退一步,对着李泰深作一揖:“昨日初见,失礼冒犯!日后共此乡居,郎君但有所请,某绝不推辞!” 0025 豪强林立 午后时分,县吏郑满又带着一批耕牛、农具和谷物种子来到商原。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错过了什么?” 当见到戍主周长明正率领许多乡兵勤奋的在田间挖掘沟渠,郑满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 他是记得昨日周长明对李泰一行的厌恶和抵触,怎么只过了一天,就这么热心主动的前来帮忙? 李泰却没有心情为郑满解惑,等到郑满到来、无暇接收物资,便先把这人拉到一边沉声问道:“乡里赵、史等几家豪户,郑从事知情多少?” “赵家是乡里经营年久的大户,原西几座村邑,居住多是其族属。其族最旺一家,世代担任此境党长。史姓是河西胡,迁入已经两代,其京兆一支最为势雄,早年曾为州郡官长,武乡这一支也蒙此带挈,在县里占一县尉职事。” 郑满闻言后便回答道,然后又不无紧张道:“难道这两家使人为难郎君?” “他们煽动乡人挑衅,被我教训一番。因有周戍主亲自前来道歉,此事就此揭过,我也不再追究。” 李泰指了指远处率众挖沟的周长明,稍作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郑满又注意到躺在营地中几名受伤乡人,便猜想彼此应该发生斗殴,显然李泰一方战胜了。 “此境几大户,赵氏还倒罢了,威也不出乡里。史家最好不要交恶,他家胡性强恶、声势连州跨郡,早年凿窟造像,就连州郡官长都与其事。李郎名门俊才,与此乡土豪强本非同器,纠缠太多反倒有损清望。” 郑满安抚李泰几句,又说道:“周长明此人,本非乡里豪户,大统三年东贼寇境,乡里豪强都退洛西,唯周长明率乡里义士据保商原,因此才攫升戍主。他虽然粗豪不名,但在乡里处事公道、常作仲裁。以后再有乡情刁难,李郎可以着他处断。”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前一番交涉,他已经对这个周长明改观许多,再见对方果然言出必行,率领乡兵帮忙挖沟,更觉得这人是个难得的乡里义士。 略过这个话题,李泰又指着远处的洛水说道:“眼下正值汛期,乡人耕种也将收尾,怎么这洛水水量还是不丰?” 经过之前那场乡斗,李泰也意识到河流水源同样也是种田的基础元素之一,所以便策马到洛水旁看了看,才发现洛水水量不大,许多地方都露出大片的石滩河床。 抛开种田的基本需求不说,他所构思的种田大计所需要的水转大纺车也是以水流为动力。本来以为庄园近傍洛水,用水应该不难。但看这洛水水量,哪怕是能摆平左近相邻,水流动力也不足以驱动纺车啊。 郑满向西北方看了一眼,旋即便叹息道:“洛水所以不丰,是因上游河曲水源遭人设埭阻截,洛西有骠骑大将军赵贵庄园,洛东则是开府梁椿园业。这两位都是大行台元从,各自拥曲成千上万,乡人不敢争勇,只能忍让……”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又有些傻眼,本以为出城入乡安心种田,就可以避开西魏人事纠纷,却没想到隐居乡里也要受到打压制裁。 他以为打制出水转大纺车就可以开足马力的织布印钞,看来还是有点想当然了。 水转大纺车发明于南宋,关中的水力资源自然不比江南水乡,而对有限资源的霸占和垄断,向来都是豪强权贵们的特权。乡人们对他抵触排斥,都要从水源入手,可见水力资源的珍贵在关中已是深入人心。 看来就算想安心在关中做个大地主,也必须要有来自上层的权势庇护啊! 赵贵不必说了,梁椿也是北镇武人中的一名统军大将,显然不是现在的李泰能找惹得起的。 即便不论日后的权势,就眼下而言,这两人敢于直接筑坝拦水,乡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忍耐。而李泰庄园都还没开垦出来,乡里大户就煽动乡人不准他们用水。孰强孰弱,也是一目了然。 大规模的水力利用,看来眼下是不必想了。 为了避免无意间招惹到自己惹不起的存在,李泰又问起左近还有什么豪强大将的庄园,才知整个武乡县几乎都被豪强勋贵们瓜分。 原北隔着一道土丘,就是开府于谨的庄园。原东则是独孤信家的领地,昨天破野头保禄如果步子再迈的大一点,那界石可能就要栽进独孤信家里。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不免又感慨关中真是水浅王八多。特别在这华州城附近,更是勋贵扎堆圈地。如果不是宇文泰对高仲密的关照,他们想在左近乡里得一立足之地也难。 但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因为别人强横、就放弃自己做的卢的梦想。 李泰收拾心情,又望向郑满送来的那些生产资料,即至看到足足有五头耕牛,顿时眸子一亮,想到牛力驱动纺车。 虽然不如水力那样低成本,但也远比手摇脚踏有效率得多。无非增加几个轮轴结构,改变力的作用方向。哪怕只有初中的机械知识水平,也能完成这样的改造。 “请问郑从事,县中还有没有别的牛力可以租赁?” 听到李泰这么问,郑满便又说道:“县中耕牛倒是有富余,合县受田之户不过千数出头,舍得租牛耕作的更少。特别不在耕忙的岁时,都要强配县里高户才能收租。耕牛租税价格不菲,我带来这五头耕牛已经足够李郎庄园此季耕作,再添只是负担。” 武乡县应该已经算是西魏统治的核心地区,均田户却只有一千户出头,足见关中人口荫蔽的情况之严重。 李泰自无闲情为西魏民生财政担忧,闻言后又问道:“那这一批借出的畜力物料,到秋后需要返输多少?” 郑满闻言后便掏出一份计簿,七算八算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凡所租赁,秋后需要返输粟谷一千七百石,若诸杂类折粮,还要再增三百石,合输粮两千石才能消账。” “这么多?” 李泰虽知官甚于匪,但听到这个数字时也是惊了一惊,五头耕牛、各式农具加上不足百石的各种谷料种子,仅仅只是赊贷几个月,竟然就要两千石粮食的租赁费! 怪不得耕牛这样重要的生产畜力,都要官府强行摊派分租,一般小民家庭哪里用得起啊! 虽然心知不可能,但李泰还是抱着事存万一的幻想,又问道:“这些租费,可以折钱吗?” 郑满神情复杂的叹息一声,对此避而不谈,只是说道:“今季收租较之往年的确略重一些,只因邙山一败,物料耗巨。秋后大行台又要集众大阅,武乡地在本邑,秋后需要输军三万石粮,自衙署掌印及下,也都因此愁困不已……” “若一户便能调输两千石,足数也不难啊!” 李泰闷声说道,他入乡已经颇晚,今岁能不能收两千石粮食还在两可呢。 “所以我劝李郎节恤畜力,足用即可,实在没有必要多作租业。” 郑满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乡里下户不舍得租牛,勋贵庄园各自畜力充足,李泰这里的需求绝对称得上是大客户。 郑满昨夜归告,便倍受县尊嘉许,勒令他一定要从耕到收的服务好这狗大户,特别是在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收足返输。 李泰站在田野中,一时间只觉得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入乡这么短的时间,乡人抵触排斥,勋贵圈地霸河,官府还要加租敲诈,简直没有一点顺心。 默然片刻后,他才又开口道:“即便得此返输,官府岁收较之大行台督令应该也相去甚远吧?” 郑满长叹一声:“实不相瞒,县署日常维持,本有耗费,均田租调乃是恒数,大户所出不入官仓,即便加上公田并各类杂收,较之督令仍欠近万石数。县尊并诸君计议,唯在秋后求诸大户,若大户不恤,恐怕就要领罪去职!” “如果我说,我能助县里弥平此数,县中将何以惠我?” 眼见郑满愁眉不展的模样,李泰也大感在西魏当官真是不容易,凡事还要看治下豪强大户的脸色,实在憋屈。 郑满闻言后顿时瞪大双眼,上前一把抓住李泰手腕颤声道:“李郎此言当真?” 李泰连两千石的返输都心里打鼓、不能确定,说要补充近万石的粮食缺口,那只能是吹牛了。但他很有几分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气势,反正都要欠,不如往大里欠,最好欠到债主们对他毕恭毕敬。 “县中畜力有余,士伍人力应当也有。此诸类作业不足,力不能尽,所以衙库歉收。不妨将此诸类典租于我,我自返输补数。” 来到这个世界也算有一段时间,李泰也察觉到在西魏公器私用还真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罪。 为了完成业绩目标,甚至县令都要下乡乞求大户。打包出租县衙富余的人力畜力,既能维持尊严,还能完成目标,何乐而不为? “我不是信不过李郎,但事关重大……” “我明白,不会让郑从事你担当风险,自有方略可以说服县尊!” 李泰嘴上说着,视线落在郑满送来的那些农具上,长辕犁、短辕梨等等。那么接下来就是,召唤,曲辕犁! 0026 天道酬勤 武乡县令名字叫做杜昀,京兆人士,年纪五十出头,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 “那李伯山真的保证能助县衙弥平秋后督令缺数?他凭什么?就凭高司徒新所受赐的那十七顷田庄?” 在郑满返回县衙报告此事的时候,杜昀确是欣喜不已。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被大行台督令搞得焦头烂额、寝食不安,做梦都在想该要如何达成目标。 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现在,杜昀都在打听李泰和高仲密的底细,但了解越多便越失望。 陇西李氏是天下名族不假,虽然经历河阴之变的打击,但在如今的西朝、东朝仍不乏族人亲眷历宦,不过却不包括这李泰一家。李泰之所以来到关西,还是作为高仲密的从事。 至于高仲密则就更惨,部曲亡散、势力尽失,只剩下一个司徒的虚位而已。这两人唯一指望的,还是两天前县衙拨给的一座田庄。 那田庄虽在商原肥乡,但在县府管辖的公田中却只是中等偏下,所以今年才会轮休,根本未作耕种。十七顷的田庄,哪怕尽是平地良田,又得仔细耕作,没有任何的耕田成本,所得尽输官仓,也达不到万石的水平啊! “既然都已经出城,县尊不妨就乡看个仔细。卑职只是觉得,那李伯山既然出身陇西李氏嫡宗,总不会狂言自损家声清望。” 行途中,郑满听到县令这质疑声,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县令杜昀闻言后便冷哼一声:“既是名族子弟,倒也值得我走访一程。但如果他只是狂言戏弄,我不会放过他!” 上午时分,众吏员便簇拥着县令来到了商原北部的李泰庄园,郑满刚要快行一程前往通知李泰准备,却被县令抬手喝阻。 “这、这是什么犁具?你们诸位在别处见过没有?” 此时田地中已经开耕,一名庄客手扶着一架结构有些复杂、但又显得和谐美观的犁具,在耕牛的拖曳下正快速的在田中往来耕作。杜昀眼睛直勾勾看着那造型别致的犁具,嘴里则向左右发问道。 “瞧着倒想河北近年传入的蔚犁,却比蔚犁复杂得多!” 一名随队的县衙从事打量半晌,才开口说道。 杜昀一边摇头一边翻身下马,快速向田间行去,口中还说道:“不是蔚犁,蔚犁辕架短小,虽然轻便,但却犁沟太浅,只合平地熟田使用,难作开荒生耕!” 说话间,杜昀已经走进田地里,望着那犁铧翻耕出的沟垄既长且直,眼睛顿时变得更加有神,直往驾驭耕牛和犁具的庄客追赶过去。 郑满在后一路小跑,对旁边几名有些愣神的庄丁们喊叫道:“这位是县中杜县尊,还不快报知你家郎君迎接!” 几人似懂非懂的向营地奔跑去,而在营地断墙后,李泰也早已经见到大队行人走进来到自家田地,但仍不紧不慢的望着坐在他对面土堆上的戍主周长明笑语道:“我园中用力不足,入乡时也晚,抢时如同救火,实在分不出闲力打制器物!” “十匹布!一架犁十匹布!我知粗布薄纱也难抵此益农巧具,但乡户多是贫寒,租调催急,实在没有太多……” 周长明望着摆在地上那才打制过半的曲辕犁,一脸的激动与不舍,仍在极力争取着。 李泰却笑着摆摆手:“周戍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园中人力不足,实在无暇制新,并不是计较价格高低。先民悯农,所以造此良器益耕,我如果专据己有、恃此牟利,还有什么面目立此天地之间? 戍中若有善作木工者,可来我处,我可指点他们打制新犁,惠此一方,绝不藏私。当然,他们入此学技的饮食耗料,我家是不能承担的。毕竟地未有产,量入为出……” “郎君高义、郎君高义!我代乡人多谢郎君赐传妙术,自此以后,郎君是我商原贵人!周某在乡一日,乡人敢有挑衅滋扰者,我必为郎君护卫!” 周长明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惊喜,提拳捶着自己的胸口并正色道:“耕时虽晚,乡人有力!我自率众助郎君耕熟此田,耕罢学工,绝不有损户里浆食!” 李泰闻言后,对这周长明更增好感。这家伙最初见面时虽然凶横鲁莽,但却言出必践,从昨天开挖水渠,入夜都没休息,一直到了清早,才将沟渠挖进他家地里。 本来周长明已经打算告辞离开,见到李泰熬夜整装起来的曲辕犁入地试耕,便看得眼睛都直了,对这精耕省工的新式农具惊羡不已,于是便找到李泰、有了这一番对话。 李泰倒是没想着要利用曲辕犁谋求多大利益,这中古时期集大成的农具对农业生产意义极大,只有快速推广开来,才能获得最大的回报。 当然,他也并不是处处为别人着想、不计自身利害的圣人,之所以把曲辕犁打制出来,是想着说服武乡县令同意他昨天对郑满的提议,倒是没想到先折服了周长明这个戍主。 他并不想与左近乡人关系处的太僵,有周长明这一保证,倒是省心许多。接下来就算不能说服县令,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两人这里刚刚结束谈话,郑满已经飞奔过来,指着田中仍在耕作的曲辕犁说道:“县尊已经来到,这就是李郎昨日所言可说服县尊的妙计?” 李泰先不答话,而是快步走向田间,看到那位县令已经在自家部曲的指点下试着操作这犁具,便微笑上前拱手道:“薄学后进李伯山,见过县尊。有此不厌耕事的尊长临民治境,乡土富足未远!” 杜昀只看了李泰一眼便收回视线,扶着耕犁走出数步,一个把持不稳,犁铧脱沟而出。李泰在旁见到,便示意部曲拉住耕牛,自己上前放下犁箭,才又对县令笑语道:“如此吃地更深,铧不脱沟。” “果然是一位少年俊才,郑从事之前赞言不虚!” 县令看到这一幕,眼神更是一亮,但也没有再继续去操作,迈步走到田垄上,才对李泰笑语颔首道:“正光旧年,某曾游学洛下,幸仰尊府文恭、宣景等诸公风采,至今难以忘怀!” “宣景公正是晚辈大父,马齿草具、学业未达,有没祖声,实在惭见亲友。” 李泰闻言后连忙又说道,他早已经从郑满口中打听到这位县令的身份,据说乃是出身京兆杜氏。他倒不知道对方同李家祖宗有没有什么交情,但既然对方拿这说事,也没有必要寻根究底。 杜昀听到这回答,顿时又来了言谈兴致,接连又说了几个李氏先人谥号官爵、似乎在表示自己同他们一家真的挺熟。 李泰便连连点头应是,心里则在盘算着稍后能不能凭此提高下价码。 “李郎田中这犁具精耕省工,与诸旧具大不相同,可见确有躬耕治业的家教智慧。” 闲话说完,杜昀又指着田间耕作的曲辕犁笑语道。 总算是讲到正事,李泰连忙打起精神,抱拳说道:“东朝政治昏聩,凶横虐人、不容直士。晚辈少年气盛,情难苟且,故而追从高司徒共赴关西。向者亲长养护、不知人事艰难,唯今自立治业,才深感先达者奋进辛苦,盼能以我薄识浅智襄助大功!” “有此志气是好,但事涉王法督令,便不可轻率决之。大行台治术既仁且威,我想问李郎,你是否真有信心可在秋后返输万石?” 讲起正事,杜昀神态也严肃许多,望着李泰正色说道:“只凭此一具新犁,即便趁此嘉年可得丰收,怕也不足罢?” “伯山户中庸质,不爱经术却爱治业。县尊所见新犁,只是拙技一桩而已。至于其他诸种,请恕我暂且狭量藏拙。前者贺拔太师赠奴助力,并垂言郡县长者仁恤政美,所以斗胆请求县尊。空口不足为凭,请立约为誓,若我时满不能履行,甘受任何制裁!” 曲辕犁虽然精耕省工,但也做不到亩产翻倍的丰收,李泰亮出这农具,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膏梁纨袴。为了增强说服力,又拉起贺拔胜虎皮做大旗。 “贺拔太师竟也……” 杜昀闻言后,神情明显惊了一惊。 李泰又微笑道:“贺拔太师旧镇荆州时,伯山舅父并诸亲旧曾为太师掾属。因此故谊,贺拔太师多有关照。唯伯山羞于沽恩自肥,盼能自立乡土。” “是这样啊……” 杜昀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然后才又说道:“自立者,才可自强。李郎家教可观,治此田业同样术法可观。县中所备闲力,正为赏此勤功。共此华族冠带,我也不可坐视名族晚辈于我治下潦草生活。唯俸禄出自公府,谋事不可任情。衙署公事仍忙,留郑从事于此后计,约成之后,书付县衙即可。” 这算是在原则上同意这次交易了,说完这话后,杜昀便不再久留,留下郑满,自己则率其他县吏们离开商原。 “李郎确是真有信心?一旦立约、事却不成,县尊尚有推诿余地,我却要与李郎同刑啊!” 送走县令后,郑满便哭丧着脸眼巴巴望着李泰说道。 李泰拍拍他肩膀笑语道:“家声时誉,系此一约,从事以为我会讲笑?安心吧,天道酬勤,有所付出,自然就会有所回报!” 0027 债多不愁 最终,李泰和武乡县衙达成的契约是:自即日始自秋收后,县衙要保证供给牛马二十、车十五架、壮年士伍男女一百人以上,并随季耕播的所有作物种子,并各类农具的替换填补。 李泰则要在秋后保证补足大行台督令、县衙所缺额的粮食谷物,最少八千石、封顶一万两千石。 这契约初看有些荒谬,堂堂县治官长竟要与治下民户作这样的台底交易,才能保证赋税足额。 但事实上,李泰还是吃亏了。当下世道中,西魏这个霸府政权本就羸弱且乏威信,有人有粮就是大爷。县官为了保证治下安稳、钱粮足收,对诸乡里大户都要亲近有加、近乎阿谀。 郑满如今算是彻底跟李泰坐在一条船上,也向他透露许多县事治理的细节。 县衙租给李泰的这些车畜人丁,就算李泰不用,其实也会分发给县内其他大户使用。 大户凡有婚丧嫁娶,县中都要给员无偿使用,县官也要到场表示。另有凿窟造像的礼佛事宜,虽是大户号召,县里也要出钱出力。 这些礼遇表示,并不会明码标价,只为换取县中大户的友谊,一旦遇事需要征输物料,县官们还要低声下气的走访求告。 如今县里对李泰还要明码标价的订立契约,主要还是因为他乏甚乡土基础,故而看轻。 李泰对此倒并不觉得羞恼激愤,他势比人弱也是一个事实。 之所以和县衙达成这样的交易,除了可以获得直接的助力扩大生产之外,也为了在乡土中获取一个靠山。 合作达成后,县里这些大户们再想排斥打压他,就得考虑县衙态度如何。而县衙也要因为这万石粮食的寄望,给予李泰特殊关照。 县令杜昀也是一个老滑头,之前见面时谈起交情滔滔不绝,似乎跟陇西李氏每一个族人都是八拜之交,谈起正事来则不留情面,通过郑满阴晦表示凭李泰自己还不够资格跟县里签约,最好是请一势位之选作保。 言外之意,最好是李泰能够请动贺拔胜出面作保。 但且不说李泰请不请得动贺拔胜,就算是能,他也不会这么干。之前客客气气,那是为了引人上钩,既然现在县令已经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李泰当然就不会再那么殷勤。 就算合作不成,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县令却要再去诸大户门前当孙子。 契约虽然送到县里,但因李泰态度消极,便又僵持几天。最终还是县令杜昀没能绷住,再作表示这庄园终究是属于高仲密的,最好高司徒能够出面一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李泰这个白身少年。 “这县令也是一个拙才,不是大器!区区万石薄粮,却还计议诸多!” 让高仲密出面,李泰倒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只是来到庄园后,高仲密便一通抱怨,听得旁边郑满只是一脸干笑。 “终究是我拙劣,不能自立治业,劳累阿叔奔走一程。” 李泰陪着笑说道,高仲密闻言后又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说道:“此间这样贫荒,百事不兴。我不是怨人轻我,只是心疼阿磐你啊……往年一个父母疼爱的世族儿郎,如今却要为了生计同这县里下才计议得失。若实在难以为继,阿磐再随我回城罢,这狭窄庄园也算不得什么事业基础,索性佃租出去!” “关西物料简薄,还是生计自营才能安心。阿叔怜惜我,但我却不想做一个户里米虫,还是希望能努力一把,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阿叔。” 高仲密这个人说好听点叫不经世故、难听点就是志大才疏,但对自己的关怀之情不是作伪,也让李泰找到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眼下庄园建设仍是潦草,高仲密来到与县中官吏们见了一面后,便被李泰劝回了城中,只是又留下了一百名男女部曲,家里仅剩的那些金子也都交给李泰,更让李泰生出要作背水一战的决心。 过去这几天,李泰和众部曲们也并没有闲着,再加上周长明带领乡兵们帮忙,尽管县里人物资助还没到位,但十几顷露田也已经翻耕近半,已经开始播种那五顷粟谷。 李泰则在部曲和乡兵中挑选出十几名通晓木工作业的壮丁,在山林间挑选良材木料,用来继续打制曲辕犁和制作别的工具。 高仲密露面的第二天,县里的车畜人力便送来了,牛马三十、十八架车和一百三十多名男女士伍,都比约定中的底线高了一些,大概也是为了表示县里的诚意。 率队而来的,除了基本上已经常驻商原的郑满之外,还有一名县尉名叫史恭。 这史恭正是之前煽动乡人滋扰的乡里史姓大户的家长,年纪四十多岁,是个长得膀大腰圆的胡人。姓史的胡人,基本上就是西域昭武九姓,关中扰乱数百年之久,多有杂胡窜入定居,倒也并不罕见。 这位史县尉到来,倒也没有什么恶意流露,态度和蔼的客套几句,诸如欢迎李泰定居商原、县衙看重这次合作之类。 李泰当然不会孩子气的质问之前乡斗事情,假笑着送走这位史县尉后,便把郑满拉到一边说道:“这河西贼胡笑里藏刀、不是好人,郑从事甘屈其下?” 郑满闻言后苦笑一声:“史县尉乡里大户,本家又是京兆豪宗,得居此位,也是上下称允。我区区一个下僚,望地受命即可,怎么敢有……” “可以有!我不恨乡人贫困恶我,却厌极这些挟众欺上的宗贼豪奸。郑从事你躬走乡里、处事殷勤,我都看在眼里,却位次这奸胡之下,是朝廷赏士用士有失公允。今次之所以能与县衙合谋此事,也都是靠郑从事你奔走圆成。秋收之后,我不独要返输粮谷,也要将此勤功详情呈奏大行台!” 相处数日,李泰也从郑满口中探听到许多县内人事详情,所以等到县里人员物资一到位,便开始下眼药。 郑满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纠结,既有窃喜、也有忧虑,半晌后才叹息道:“恩用出于上,下员勤事本分。我多谢李郎扬我岁功,但史县尉乡望长年,并不是短年薄功能够争光的……” “事在人为,皇业尚需西狩,区区一个乡里贼胡,也算不得稳如磐石。此胡居县,让我不安,非我即彼,必走一人,不在今岁,则在明年!” 李泰又笑着说道,见郑满眼神闪烁起来,便知他是动了心。那么接下来他再同那史县尉及其家族产生什么乡土纠纷,郑满也会大几率站在他这一边。起码史县尉如果想通过县衙对他施加刁难,李泰也不至于全无耳目知觉。 戍主周长明带来三十多名乡兵壮丁助耕,李泰还有部曲男女两百人,再加上县里派来的一百三十名部曲。整个庄园里便聚集了将近四百人,顿时就变得热闹起来。 这么多的人力自然不可能尽付耕种,李泰计划中的许多事项都可一起推进。 首先要做的便是建造房屋,初夏时节虽然野宿不妨,但李泰终究不习惯长久住在帐篷里,有瓦遮头才觉得安心。 眼下既已人力充足,他便安排一批人将此间原本的坞壁遗址清理出来,就着那土夯的底墙、先用篱笆扎起一圈围墙。 这样的手工作业倒也不难,漫山遍野的竹木材料俯拾皆是,只用了大半天的工夫,一道纵横几百步的篱墙便在山坡下扎了起来,看起来虽然仍有些凌乱,但也总算是有了初步的内外格局。 篱墙内,李泰本来是打算一步到位的建造青砖瓦房,甚至还让人在南坡建起两座砖窑。 但部曲中懂得造坯烧砖的却不多,只有杨黑梨等寥寥几个而已,忙碌竟日也只搞出两三百块合格砖坯,再加上烧制,想要满足建造庄园的偌大需求,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 “商阳戍倒是还有砖万余方,都是乡兵农闲烧制备用。郎君如果急需,倒是可以先挪用过来,但要在秋前补足。” 戍主周长明见状后,便热心的提议道。 农家造房,倒是很少奢侈的使用砖瓦,但修缮戍堡城池则免不了要使用。 西魏的统治核心华州与东魏的大本营晋阳实际距离虽然挺长,但彼此间只隔了一道黄河天险可称障碍,秋后修堡筑城也是西魏的基本任务,甚至入冬后还要派人去黄河边上凿冰,就怕不知不觉的被东魏偷家。 李泰不敢擅借商阳戍的军储物资,但得知乡兵不乏精通陶冶者,便希望周长明能够借出几人供他部曲以熟带新。 周长明对此自然不反对,李泰不作藏私的将曲辕犁打制技术传授乡人,在他心里好感已经刷的爆表,借调几个乡兵工匠自是小事。 砖瓦产量有限,营造只能暂缓步伐,于是便先在篱墙内搭建一些棚屋作为过渡。 傍晚时分,营地里便又响起羊叫声。虽然说周长明让乡兵自备餐饮,县里使役也伙食自理,但从早到晚繁忙的体力劳动,李泰也都看在眼里。 虽然他现在家底不厚,但在跟县里谈妥合作后、成本暂时大部分都是借贷,倒也供得起每天两头肥羊。直接就乡采买,价格也实惠。劳累竟日,一碗香喷喷的羊汤入腹,倒也能够略慰辛苦。 0028 治业精巧 “郎君同我以往所见大族子弟都不相同!” 周长明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一边小口啜吸着汤水表面的油花碎蓼,一边望着同部曲们共坐一堆、大口啃着羊腿的李泰,忍不住说道。 李泰闻言后呵呵一笑:“我这吃相确实不好看,但每到餐时,群徒饿虎一般,讲究仪态怕是汤水都无!” 周遭部伍们听到这话,各自挤眉弄眼的憨笑起来,吞嚼食物却是加速。 “倒也不只吃相仪态,就拿那犁具来说,关西无此新物,郎君却不藏私。” 周长明大饮了一口汤水,神情转为追忆:“我在家中行三,长兄几岁便夭,二兄勉强长大。我小时贪吃,最爱在隔邻大户墙外游荡,盼他墙里落杏、捡起吃上一口,就觉得是人间美味。某日二兄见到,不忍我只吃烂杏,攀墙去采却落人家院里……” “待我再见二兄时,他已是一具尸体,肚腹由此被人剖开!” 说话间,周长明低头在自己肚皮上比划一下,眼眶已是泛红:“从那时起,我才知好物伤人!那家人衣食富足,也不是不舍几颗杏子,但却怕我二兄把杏实吞进腹里带出,所以开膛验看。原来我在墙外捡拾的烂熟杏子,都已被他家人把杏核凿穿……” 李泰听到这样一则故事,一时间也是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仅仅因为怕人吞了杏核流传出去,就要捉人开膛? 他张张嘴,涩声道:“那、那之后……” “那之后,商原再没有河西大杏了。最壮的一株老株,被我伐来给我阿兄打成了棺椁!” 周长明抹一把湿润的眼角,对着李泰笑一笑,然后又说道:“不问郎君你来处与去路,只凭你肯将良器赠我乡人,周三虽只乡里下材,但一生都会把此恩记在心里!” 李泰听到这话,又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原本他还觉得,如果把曲辕犁直接献给大行台宇文泰,兴许还能换个官职爵位,可在看到周长明那黝黑真挚的脸庞,忽然觉得这样也不亏。 “言情必险,我也不是表里如一的良善好人。那曲辕巧犁省工益耕,用者愈多,见功愈著,所以不敢藏私。但若有别的私门巧业,不肯教授乡人,周戍主可不要怨我失义啊!” 有感气氛沉重,李泰又微笑说道。 周长明听到这话也笑起来:“这是当然、当然。治业精巧,该当富贵!” 吃过晚饭后,天色已经不早,诸部曲各自入帐休息,李泰也回到自己独居的小帐中,点起了一盏油灯。 回到古代社会,最难忍受还是夜生活的枯燥乏味。 若在承平世道,还能平康秦淮追逐香艳,红袖添香也能消磨长夜。可现在的他却要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也实在没有条件和心情,白天指挥建设,晚上还要图绘大计。 一手捏着白天制作的竹尺,一手捏着磨尖了的炭条,李泰循着记忆将大纺车的结构细绘出来,旁边又开始写画标注那些组件的形状比例。 写写停停,偶尔思路卡壳就要回想多时。他对大纺车结构记忆深刻是不假,但具体的构件尺度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也只能半猜半蒙的先填写上,实际再作调整。 油灯烟大,熬了几个通晓,李泰就被熏得眼眶红红,到了白天视线都有点模糊畏光,但也总算把结构草图复原下来。 几天时间下来,露田已经翻耕一遍,粟谷也已经种了下来,在发苗长大这段时间,仍要勤力除草,以免新生的作物被杂草争夺养分。 李泰将诸繁琐劳碌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大感古人生存之不容易,哪怕没有兵祸战乱的逼迫,也是手停口停。 播种完毕后,戍主周长明就率众离开,只留下十几个乡人木匠在此。李泰也履行约定,把曲辕犁的各组件功能拆解开详细的对他们解释。 除了田间锄刈的必备人员之外,其他部曲们也没有闲着,伐木立桩、搭造棚屋,不几日篱墙里便竖起一排排的棚屋,造型虽仍粗糙,但也暂时满足了居住需求。 营地里人多眼杂,李泰又在山谷里圈起一处谷隘,用新烧制的青砖砌起一道围墙,且不准闲杂人等随意进入。 正如他对周长明所说,自己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好人,同样也不乏敝帚自珍的算计,曲辕犁舍得与群众分享,大纺车这种直接提高纺织效率的工具就不怎么舍得。 “曲辕犁小户就能使用,大纺车却得多人配合做工,流散出去只会便宜那些私曲众多的大户,老子才不傻!” 他心里这么念叨着,无论是图纸还是部件的打造,都只交给自家的心腹部曲进行,并在这青砖大院里进行组装尝试。 传统的水转大纺车由水轮、传导带、转锭和加拈四个部分组成,但是李泰却要对最重要的动力来源水轮进行改装,用牛拉磨的方式进行代替,便要增加一组或者多组的轮轴结构。 转锭和加拈的部分,基本上就是传统纺车的扩大化,组件上虽然要复杂一些,但打制组装起来也难度不大,尝试几次便完成。 “这么多的转锭,多大力道才能催转起来?” 看到纺车上足足二十多个转锭,负责组装的李孝勇啧啧有声,他家寡母做工、对纺车工作也不陌生,河北五锭的脚踏纺车已经耗力极大,他就见到阿母纺线半晌就累得脚不能行。 “所以才要别力驱动啊!” 李泰随口答了一声,蹲在一边摆弄着几个小模型,因为没有充沛的水力可用,需要畜力代替,这些转锭已经是削减了的。 他设想是用牛拉磨盘的形式取代水轮,就需要一组从平到竖的动能转化,用伞齿轮就能做到,结构倒是不难,但材料却有点麻烦。 眼下是没有铸铁炼钢的条件,那就需要木质细腻坚韧且本身油性充足的木料代替,否则再怎么精巧的结构,三天两头的磨损换配件也是麻烦。 他家这庄园虽有两座山头,但因为早前属于公田范围,山上的大料良材不知被砍伐了多少次,合用的木料实在不多。 当他提出这一要求后,年龄最大但也最活泼的李雁头便举手道:“前日我同几徒在山林捉猎猛兽,误入原东园业,在他家岭头见到一株粗大过围的崖柏,这树木质坚韧,不逊金铁,郎君觉得合不合用?” “崖柏?” 李泰听到这名词也是一喜,这可是好东西啊,后世他一粉丝送他一柄半米长的崖柏手杖,盘出来确实漂亮,也因此被普及一些相关知识。 顾名思义,野生的崖柏主要生长在高山孤崖的山岭间,诸如秦岭和太行山这样的大型山脉中。李泰没想到商原这样的低山丘陵中也有生长,或许是古代崖柏还不如后世那么稀缺,但自家山上怎么没长? “难道真的是福气阔到山生嘉木?” 东边就是最牛老丈人独孤信的庄园,李泰穿越到此,也不敢说自己绝不迷信,想到独孤信家以后那么阔,心里就打起了主意。 “那崖柏有无被人着重看管?如果没有,趁夜挖取回来!” 独孤家旺夫的buff,他大概指望不上,索性挖了他家风水树! 李雁头闻言后便嘿嘿一笑:“阿郎等着吧,那方位我记得清楚,人迹罕至,今晚就给砍回来!” 第二天天还未亮,李泰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李雁头在帐外低声呼喊,连忙披衣而起,走出帐篷,李雁头就凑上来低声道:“得手了,阿郎!”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密谋刺杀独孤信呢,李泰心里高兴,便也没了睡意,径直往南坡大院走去。 这崖柏的确生长不少年岁,虽然枝干弯曲,但因为粗大缘故、仍能竖直取材。木质并不如李泰想象的那么优秀,毕竟较之山崖良材欠了几分磨砺,但也远比寻常松柏木质优秀。 部曲们忙碌加工配件,李泰则提着锄头在院子里挖坑,将那修剪下来的崖柏杂枝一一插进土里。就算加不上独孤信家buff,偷点风水沾沾光也是聊胜于无。 等到重要的动力配件凿磨完成,李泰便开始试着组装纺车。他这大纺车主要是为纺麻,因此结构要更加高大,比一般的脚踏纺车大了数倍有余。 随着牛拉轮转、动力传导,纺车上那二十多个纱锭也同步转动起来,周遭几名部曲顿时惊讶的瞪大双眼:“这么多的纱锭,再多麻也不够纺啊!” “添上麻料,试一试!” 李泰早让人收了几十斤沤好脱胶的麻料,眼见机器转动起来,便兴奋的让人将材料添进去。 随着机器转动,二十多缕麻纤被拉捻合拢,在另一端聚抱成线。众人包括李泰在内,全都敛息凝神,唯恐喘气声大了吹断麻线。 但即便是这样,麻线刚刚扯出几米,便啪一声陆续绷断。 众人又是惋惜连连,李泰则弯腰捡起绷断的线头仔细查看,又绕着纺车观察良久,看看挤磨崩坏的轮齿,才做出总结道:“新器木轮有欠磨合,牛力不够均匀,线身也粗细不匀。但这路子走得通,继续调试,总能做好!” 言虽如此,但他心里却是暗暗惆怅,模型和实物终究不同,如果只是水转大纺车,眼下的材料倒是足够。可是因为需要增添一个传动装置,木头材料还是欠妥。 家里那四十多万废钱,可以废物利用了! 0029 大魏忠臣 六月盛夏,田园间一片生机勃勃。农田里的粟苗已经开始抽穗,各类作物也都旺盛生长。 地头沟渠里,几名锄禾辛苦的庄丁泡在流水里,讨论着傍晚会不会还有爽口的槐叶冷淘饭食。 几架马车拉着扎捆成垛的麻料从远处行来,穿过田野,直入庄园。 山坡前的庄园,最初的篱墙已经换成了土夯板筑的围墙,庄园内的房屋,也多数换成了半土半砖的瓦房,较之一个多月前,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画面。 庄园西南角,有几座沤麻的水池,十几名庄人于此忙碌做工,木架上晾晒着沤整完毕的麻料。 庄园的东南角,则是一座大屋学堂,不断有学童诵读声传出来。 学堂后则是一个不大的广场,许多妇人在这翻捡晾晒着干脯食料,一个妇人倾听半晌读书声,突然放下簸箕向着学堂大声吼道:“狗儿,怎么听不见你诵读声!再不认真,回家打得你屁股开花!” “豹首落莫兔双鹤……” 大屋里顿时响起一个孩童尖锐破音的读书声,那声音喊叫得声嘶力竭,听着就让人心酸,但刚才吼叫的妇人听到后却乐呵呵笑起来。 “去别处做工,别在这里打扰学童用功!” 今日当值学堂的李渚生走出大屋,对众妇人摆手斥道。 众妇人见状,各自捧着器物散开,却也有一个开朗泼辣的妇人指着当中一个面容姣好女子嬉笑道:“妾等放不下那些顽劣厌物才凑过来,苏娘子却无所出,走近来只为看一眼大掌事呢!” 李渚生闻言后脸色一黑,跺脚欲恼,妇人们却笑得更放肆,那苏娘子也不羞怯,凑过来小声道:“我灶上煨了老鸭,你入夜来不来?” “哼!” 李渚生板着脸冷哼一声,转身便往学堂走回去,片刻后屋里又响起他教书声:“舒凫,今之鸭也……” 乡野农趣盎然,庄人们虽然各有忙碌,但心情也多欢欣安然。 但人与人之间悲喜并不相同,县里从事郑满就一脸的忧愁,瞧着李泰在马埒上一边往复驰行、一边引弓射击两侧的草人。 “郎君,六月都已近末,距离返输时限已经只剩三个月了,那万石谷粮何处寻觅啊?”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停下来休息,郑满连忙凑上去,叹息说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由不得他不忧愁。县里对这一桩合作可谓寄望深厚,郑满每次回城,县令杜昀都要召见他询问一下庄园经营的详情。 加之李泰之前上眼药,也激发郑满仕途上进的想法。五月里有县里一大户到县衙借用人员造像祈福,郑满担心影响庄园佣力,都给据理力争的顶了回去。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他只见到庄园里仍是那五顷粟谷和一些杂粮的播种,加上山坡桑田种了一些桑苗,除此便再无更多农事展开。 庄园屋舍的建设倒是逐日更新,但这庄园建设再好,也不能凭空生出粮食啊。那些耕牛挽马,有时候还会借给左近乡人使用,难道是打算事到临头向左近乡人借粮?这个真是个笑话! “郑从事放心吧,我将这里视作长业,绝对不会背信于人!” 李泰瞧了一眼一脸苦相的郑满,笑着安慰他道,自然不能说心里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勤练弓马就是准备着某天跑路用得上。 “可是……” 郑满还待说什么,李泰却拍拍他肩膀笑道:“晚饭时,再和郑从事细话,我现在还要去南坡监督生产。” 位于南坡的青砖大院,围墙建设的更高,圈围的面积也更大,足足有一顷多地,从外根本看不到里面在忙碌什么。 李泰走进院子里,便见到五座磨碾正在牛力拉动下不断做工,而在磨碾旁边则是五座高大的纺车,不断的纺拈着麻线。 因为要造炉融铜、新铸齿轮,纺车经过不断的调试磨合、近日才正式投入生产。 架设一个磨碾,能够让牛力输出更加稳定,磨碾加工的菽类、麻籽等等作物也是一项附带收获,压出的作物油脂水分还能对诸木造结构起到一个润护作用。 缺点则是需要的牛力增加,不像水力那样恒定、没有消耗,做不到昼夜不断的产出。特别是到了晚上,因为材料和产品都是易燃物品,严禁烟火,绝对不敢掌灯做工。 李泰也不得不感慨,古人治业细节上都是满满的智慧,并不是他一个现代人一拍脑门、凡事就能设想周全。 过程中虽有曲折,但也总算是获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铜铸的伞齿轮虽然不像后世精钢打造的那样优良,但用来带动纺车这种简单加工的机械是足够了,铜的熔铸也相对比较简单,不需要为此投入巨大人工材料新开一条钢铁产业,现阶段可以维持生产。 “阿郎,昨天纺成了六百多斤麻线,若再熟练一些,每日恒产八百斤可以做到!” 于此督工的李去疾迎上来,向李泰汇报这些纺车的生产情况。 五架纺车一天纺麻八百斤,如果折算成大斤制的话,则就是每天三百多斤的麻线产出,较之水转大纺车的功效减了将近一倍。但跟传统的纺线相比,又胜工十几倍,这也是可以接受的。 “很好,继续努力!” 李泰对这结果还算比较满意,然后又问道:“近日搜购的麻料足用吗?” 李去疾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今天才收七百多斤,左近乡里都已经收购一空,毕竟乡人自己也需要储麻做工。”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又皱起眉头,麻料的价格虽然比较低廉,但也是乡人生产生活必需品,无论自家穿衣还是租调征缴都要用得上。 商原虽然是肥乡,但也是窄乡,绝大多数均田户所受田亩都远低于均田令规定的亩数。有限的耕地自然要量地为用,即便种麻也只是少量,本身的积储并不多。 纺车磨合投产之后,李泰便又拿金子换布帛,派人在左近收购麻料。收了三千多斤,左近乡里积储便就见底了。三千多斤麻料,也只是大纺车几天的加工量而已。 他这里产能是上来了,生产原料却不足。如果再去更远处收购,往来的运输成本又要激增。 眼下李泰所面对的麻烦,还不只麻料供给不足这一桩。在大院里站了片刻,他又转去旁边的织场巡视。 过去这将近两个多月,除了其他各类劳作,部曲们又打制出几十架织机。麻线还仅仅只是半成品,要纺织成布才可投入交易当中。 李泰虽然懂得制作大纺车,但也并非全知全能,对于织布则就比较陌生。所以这几十架织机也只是时下的工艺形式,仍然需要织娘们一经一纬的织成布匹。 “禀郎主,昨日众娘子织成六十多匹布。” 负责管理织场的徐娘子上前汇报,李泰闻言后便又笑着勉励几句。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这是汉乐府《上山采蘼芜》中所描述织布效率的内容,而在另一首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除了“自挂东南枝”这个梗之外,还有描写女主刘兰芝善织的句子“三日断五匹”。 可见在古代技术环境下,一名织娘一天织一匹绢算是比较正常。哪怕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女主角,也做不到日织两匹。 布的织造要比绢缣工艺要求更低,麻线也要更粗,熟练的织工一天可以织成两到三匹。一匹布宽二尺二,长四十尺,大约七八斤麻线可以织成一匹。 现今织场做工的织娘三十多人,这已经是部曲中全部懂得纺织的数量。 至于县衙派来的女性士伍,多是胡人妇女,不通织技。毕竟织布就是印钱,并不存在是闲还是忙的区别,县衙自然不会将精织娘子送给李泰使用。 “情况很不妙啊,难道真得收拾收拾准备跑路?” 离开织场后,李泰蹲在田野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划计算着。 时令进入盛夏,田亩渐有产出,关中物价也有所回落,不再像李泰初来时一匹布才只能买一斗菽那样夸张,但一石粗粟的价格仍然稳定在五匹布左右。 现在织场一日织布六十匹,换算成粮食则是十二石,一个月就是三百六十石。这样的产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可观,供养一家人消耗绰绰有余,庄园里其他产出都是净得的盈收。 可问题是李泰身上还背着一万石粮食的巨大债务,三个月也只能达到十分之一,巨大的缺口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虽然表面很淡定,但李泰心里也是慌得一批。如果武乡县的粮食缺口仅仅只是为了维持行政消耗,他还可以试试能不能把债务拖一下。但这一批物资却是为了秋后乡兵大阅,那影响可就大了! 如果缺了这一万石粮,宇文泰可能搞不成大阅,就建不起府兵,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也就无从谈起,杨坚上不了位,后世的隋唐大帝国都将烟消云散啊! 高王,我是咱们大魏忠臣!你几十万人马搞不定的事,我帮你办妥了,封个王过不过分? 0030 短足跛行 晚饭时,郑满又凑上来,一边吃着饭,一边眼神幽怨的望着李泰,倒让李泰有点不好意思。 事已至此,再怎么犯愁,也于事无补。眼下唯一的补救办法,还得是全力发展手工业,才有可能补上这个巨债窟窿。单靠种地的话,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郑从事入前来,我想问县衙收不收麻线?如果收购,我可以按时价低两成输给。” 李泰摆出一个和蔼憨厚的笑容,望着郑满说道。 “麻线、县里要这杂料做什么?郎君你难道想用麻线抵输?这是不可能的!” 郑满闻言后便连连摇头:“县内纺织自有造业,不需要民间征输杂料。” “不收啊,那县里有没有存麻?麻料久储断筋,就成了废物,若有库余可不可以赊贷出来?” 李泰笑容变得更憨厚,又问了一句。 郑满直接放下碗筷,直勾勾望着李泰沉声道:“郎君你究竟要做什么?难道是想纺麻织布,籴粮弥补返输?一万石粮食啊,起码也得五万匹布,需要多少人工物料,郎君算过没有?县里怎么可能再……” “的确是耗料耗工很多,但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 李泰也觉得自己这要求有点过分,县衙就算再怎么被自己掐着脖子,也不可能提供给他几十万斤的麻纺原料。 之前他把一切设想的太简单,以为只要有了大纺车提高纺麻效率,就能刷刷的织布印钱。 可现在,纺麻的效率倒是提升上来了,可原料和织布的人工却被卡的死死的。 织布虽然只是一个基础产业,但也有着数个环节,提高当中一个环节的效率对整个产业流程的提升仍然不大。说到底,制约产业发展的还是土地和人口。 “唉,明日我回城试一试吧。麻只贱料,纺织繁琐,县仓里的确有不少储余,县尊今要事仰郎君,应该会关照一番。” 郑满早猜到单凭庄园物产满足不了那巨债,可他现在跟李泰同坐一船,还是衷心希望这件事能够圆下去。 “那就太好了,不作赊贷也可,我比时价收购麻料,现货现布,童叟无欺!” 纺织工场的现状是,原料满足不了纺车产能,织工又消耗不掉纺出的麻线。两条小短腿已经不是扯着蛋,而是擦得蛋疼。 李泰的打算是,通过郑满解决原料的供给问题,再通过周长明招募一批乡里农闲的织造妇人来做工,尽量的扩大布匹的产出,就算仍满足不了秋后的巨大债务,起码也先增加一下现金流。 跑路虽然也是一个选择,但李泰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如果真的一心想跑路,也不会在创业初期把大量劳动力投入在庄园的土木建设上来。 第二天一早,郑满就骑马回城,李泰则带人拎着两挂干肉脯到南边的商阳戍串门。 戍堡前方平地广场上,周长明正率着两百多名乡兵操练。关中民风务实彪悍,入夏后乡兵们半日锄荒、半日操练,一点也不虚度光阴。 等到一场操练完毕,周长明才把李泰请进戍堡里,各自坐定后,听到李泰讲明来意,周长明就皱起了眉头道:“但是乡亲们也各有耕织作业需要操劳,我怕不会有太多闲暇……” “入夏后田事多是勤锄,男丁即可,妇人们也要当户纺织。我请她们进庄做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罢了,不需纺、只需织。做工当然也不是白做,早晚两餐,一旬一匹布如何?” 李泰又笑着解释道,乡人在户纺织,既要沤麻晾晒整梳,最终才能织成布匹,效率非常低下。往往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织成整年需要的布匹。 李泰开出一旬一匹布的价格并不算多高的酬劳,但却不需要乡人们自己的麻料成本,而且还能节省出一个人的口粮出来,这对乡人而言也是一个性价比极高的实惠选择。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试着游说一下乡人。但请郎君一定保证,这些织工们出入的安全!” 周长明听到李泰开出的条件,也是大为意动。 “这是当然,出户三分险。庄内织娘们统一在独院做工,不会有无赖骚扰,出入我都会派人引送,绝对不会流散受伤。” 华州城里都有无赖横行,乡野之间也不谓绝对的安全。而且关中民风比较保守,对于妇人外出做工,必然是有更高的礼防要求。这些方面,李泰也有考虑和安排。 “出入引送,乡兵们可以代劳。但做工时不受骚扰,就要凭郎君管束。如果都能确保,我也乐见乡妇们能够以工代耕。” 周长明对李泰的人品还是比较相信,彼此计定后便准备入乡访问。李泰担心乡人们或还心存迟疑,便也跟随同往,做更详细的解释。 商原左近村邑倒是不少,大的百十户,小的十几户。虽然整个武乡县编户只有一千出头,但那是获得授田的均田户,均田户之外的民户则更多,主要还是县中可授田亩不多,大块的土地都被豪强勋贵们所瓜分。 未得授田的这些民户们,或是佃农、或是荫户,还有乡兵户,单单一个商原乡里就有上千户之多,还不包括那些饮食居住和劳作都在大庄园里的士伍部曲。 一行人走访几个村落,大多数乡人在听到这事的时候,都表现得犹豫迟疑,待见周长明这个闻名乡里的戍主都拍着胸口作保,才松口答应下来。 李泰看到这一幕,也不免感慨幸亏没有交恶周长明这个乡里首望,若凭他自己,哪怕佣金再翻一倍,乡人们也未必肯搭理他,想送钱都送不出去。 “这是在做什么?” 游走几个村落,李泰发现许多乡人庭院里都有两方梁木横置挤压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些饼状东西,上面压着石块,闻起来还有不小的油味。 “那是在压油呢,胡麻等各种籽料翻炒、蒸熟,做成饼料,挤压出油。” 周长明笑着解释道。 “乡里难道没有油坊,这么压可是出油不多啊!这些饼料,都还有很大的油水没出来。” 土法榨油,李泰倒是知道,但这么土的榨法,则就闻所未闻。 “洛水下曲倒是有一座油坊,但却收租太高,乡人三斗五斗的籽料,哪值得去油坊压取。这般挤压,不误劳作,晨时上饼,傍晚收油。剩下的粕料还能做食做菹,也不算浪费。” 周长明随口解释一声,但李泰却是听者有心。 麻布的纺织太过普及,因此利润也很透明,即便是有大纺车提升纺线的效率,也需要扩大生产规模才能维持可观的利润。 但是榨油则不然,油料既是保养军械、火攻城防的军需品,也是日常饮食调味、照明防腐的日用品,市场大、利润高,小户生产与集中作业的效率有着本质区别,应该会很有搞头。 几斤麻一匹布,都是大约的定量。可一斗籽料产油几何,区别可就大多了! 心里虽然滋生出这样的想法,但李泰也吸取了之前纺麻的教训,打算先细致的观望一下上下游的配套相关,再决定要不要将之搞起来。特别是原料方面的供给,只凭小户散收的话,哪怕有再怎么先进的榨油技术,产量也上不来。 跟着周长明在乡里游窜了一下午,初步说动近百户乡人答应之后来做工。这样一个结果,李泰还算满意,眼下乡人有迟疑是正常,等到产业做熟了,再作招工扩产就有群众基础了,会方便许多。 李泰返回庄园的时候,郑满也从城里回来,神色有些不好看:“本来县尊已经被说动,但今日当值收仓是史县尉,却不需将生麻物料滥使乡里,最终只讨来两千斤的生麻陈料。这些陈料倒是不需要买,已经在簿上勾成折耗。” 西魏官民勾结的风气,李泰倒是很喜欢,但听到只有两千多斤,又不免有些犯愁。两千斤生麻沤熟脱胶之后,能不能剩下一千斤熟料都还不好说,都不够五架大纺车转上两天。 那史县尉从中作梗,李泰倒是不怎么生气,这老小子早得罪了他,一笔账也是记、两笔账也是算,逮到机会总要弄得他喊爸爸。 今天走访那些乡人,她们如果来做工,家里储麻也就没什么用了,可以再收上来,但顶多也只是几千斤罢了。 “史县尉倒问起郎君搜访这么多麻料做什么,我没把实情道他,但他也说户里还有储麻上万斤,郎君若真急需,可以前往议价,但却只要现货的交割。” 听到郑满这么说,李泰又冷笑起来,但也不由得感慨这些乡里大户还真是家底殷实,就连生麻这种价值低贱又大占仓储空间的物料都储存这么多。 不过,李泰却不打算送上门去做肥羊,谁还没有两个阔气朋友? “给我准备一些土出的时鲜,我今晚回城一趟。” 想了想后,李泰又吩咐说道。 华州城如今最大的地主,可不是那些世代生活经营于此的乡里豪强们,而是北镇武人这些外来户。哪怕是要高价收买生麻原料,便宜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土豪,还不如便宜给自己认识的人。 0031 输赏之格 “小子,你可是一个稀客啊!月前我就使员告归,到今天才肯来见!” 宽阔的厅堂里门窗大开,贺拔胜只着一件单衣,袒胸高坐,仍不免一脸的细汗。 他一边指着李泰笑骂,一边手托一陶碗绿豆凉粉,一吸溜就吞下大半,稍作品味后便啧啧道:“这粉膏倒是滋味鲜美,稀奇可爱,真是你庄人自产?哪里寻来这样的巧厨?再添一碗!” “伯父如果喜欢,每天我都让人送来。这凉粉解暑润肠,井水凉镇风味更佳。” 李泰本来还觉得只带一坛子绿豆凉粉来拜访有点寒酸,毕竟贺拔胜帮了他不少,但见刚刚坐定这一会儿工夫,贺拔胜就连吃了三大碗凉粉,看来是送对了。 “罢了,你草治产业也不轻松,无谓把人力耗用在整治这类珍物上面。粗**作,都是一餐,还能果腹维生就是福气,无谓增添口孽。” 贺拔胜闻言后就摆手说道,在他看来,这样美观可口的食物必然要耗费很多人工物料,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口腹之欲给李泰增添太多麻烦。 “只是寻常食材罢了,用工也不巧妙。唯我入夏口怯厌食,所以整治出来佐餐。” 老一代的北镇武人大多苦出身,关西也不富裕,起码李泰所见贺拔胜和若干惠作风倒还朴素,听到贺拔胜的话,他便笑着解释了一下凉粉的做法。 贺拔胜听完后不免两眼放光:“这样就能做出精美餐食?来人,备料,李郎教我厨工,不必你再天天送来!” 见到贺拔胜的确嗜食此味,李泰便又详细讲了讲制作的流程,但因所用的绿豆等物需要浸透、磨浆后的淀粉沉淀也需要时间,前后十多个小时,显然不能现做现食。 “还是你们衣冠名族啊,日常饮食都有这么多的巧妙!” 贺拔胜也听得懂这用料和做工流程,忍不住便叹息一声,他是把这凉粉错以为成陇西李氏家传的菜谱了。 “性命有长有短,想要延年则必养生。但得用心,俗料也能制成美味,不必穷逐珍馐。我庄客确有擅长饮食者,我是极欢迎伯父入乡养居几日的。” 李泰又笑着说道。 贺拔胜闻言后也笑道:“如果只是口惠,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今洽无长事在身,是很有闲暇就乡游荡的。不过你月余不来,今日来访,怕不只是送一罐粉膏吃食罢?” “大人至今杳无音信,小子则为生计困守乡里,不暇往出寻访,所以想请问伯父,该如何才能打探消息?” 李泰自不便直说他这段时间都在钻研大纺车、为颠覆他们西魏政权而努力,便先讲起人之通情的这一个理由。 他老子李晓究竟是生是死,也的确成了他的一个心病,虽不至于寝食不安,但偶尔也会午夜梦回。 “这件事问我也无定计,邙山战败后,王思政虽然却敌恒农城外,但豫西几处坞防都被东贼顺势拔除。派往河北的那些耳目也都传讯艰难,人事声讯都难确凿探知。你父究竟是死是亡,我也着员打听,但仍没有消息。” 听到贺拔胜这么说,李泰又叹息一声。 现在这个形势,没有消息就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他父亲不幸被东魏抓住、罪证确凿,留在河北的族人们想必也要受到连累。现在不知所踪,就算有降人招供,也有推诿的余地。 一场大战过后,东西讯息交流不畅,对眼前的贺拔胜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邙山战场上,贺拔胜把高欢追撵的狗一样逃窜、一度性命垂危,高欢因此大恨,回去不久就杀掉了贺拔胜流落在东魏的亲人们。贺拔胜闻讯后也因此悲愤染病,第二年便一命呜呼。 无论是出于对贺拔胜善意的报答,还是希望这个在西魏为数不多的依靠存在更久一些,李泰也都希望贺拔胜能活得更久一些。 现在东西消息不通,李泰也不便做什么预警铺垫,话锋一转,便又说道:“今日来访,还有一事请问伯父。未知伯父园业储麻多少,如果丰储且暂无大用,我想就亲收买一批。” “麻?这些我还真的不知,虽然领受园业不少,但都下属整治,我也无暇过问。既然是你来问,我先问一问掌事之人。若有储余,取走即是,勿谓买卖。” 贺拔胜闻言后便吩咐召来一名家中管事,问起相关事则。 “诸方园储生麻物料还有七千几斤,若是上旬来问,积储还有三万多斤。但月中主公命令园储物料输官,便有生麻两万多斤。” 听到这管事捧簿回答,李泰不免大失所望,但又忍不住发问道:“朝廷维用已经这样艰难了吗?” “大驾西巡以来,哪年不艰难?只是今年更困难了些,诸军方自关东丧志,大行台又要在秋后大图军事,的确诸用告急。我既受国恩厚重,饮食也不需积多,不如输官济用、略解时困。” 贺拔胜捻须叹息道:“即便如此,于困仍微。大行台欲行捐输之格,纳物计功,先发诸开府,以求群智周全。” 听到宇文泰穷得要卖官,李泰又是心中一动,连忙开口道:“输赏之格,我能否预观?” 贺拔胜笑语道:“章程在议,看看无妨。行台苏尚书还说起,之所以草拟输赏之格,还在你前言叔虎旧计的启发。” 贺拔胜到现在还觉得,李泰之前上书是拾了他舅舅卢叔虎的牙慧,李泰也懒得解释,接过那输赏格的文书便看了起来。 这书令中列举了行台所急需的十几种物料,并标注每人每户可以纳输多少,并各自酬给什么样的官职,可谓是明码标价。 官职主要是乡兵都督、帅都督两种,而这两级官职恰好是后世府兵结构的中层职位。都督是县一级的乡团兵长,帅都督则是郡一级。每个地区限额多少,则仍无定论,显然还在商议讨论。 看来宇文泰已经在着手整编关陇豪右部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关西豪强部曲和乡兵们的大整编筹备物资。 李泰倒是很想借着这一契机提前占个位置,但是想想自己的口袋,再看看那些捐输价码,也只能暗暗摇头。 在这列名的十几种物料中,有一项物料引起了李泰的注意,那就是油膏。输官油膏五百斛,可授都督一职。 相对于其他物料动辄成千上万的计量,这个数字看起来就比较亲民。而李泰恰好也在考虑榨油相关技法和产业,看到这一例自然就不免心动起来。 “看来朝廷所缺油膏甚急啊,别样计量都是千万之数,唯此类输官五百斛便可授官。” 李泰指着书文笑语说道。 “这是征赏诸边在牧胡部酋长,所以放低输格。” 贺拔胜随口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则有些不解:“既言油膏,自然是油也可、膏也可,为何独恩胡酋?我居乡间,常见民家收籽压油,想来民间油料不少,难道耕桑之户输满油料也不授官?” 贺拔胜回答道:“行台推格,输满则授,自然不分耕牧。只不过……” “郎君知其一,不知其二,民家压油,足用即可,是不会储藏太多的。诸压油籽料,必以膏脂肥润为上,膏满则地贫,种足一季,功伤三秋。因此民家拣种,都要斟酌权衡,量用为耕,不敢滥种,所以积储不多。” 贺拔胜府上这名管事笑着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才觉恍然大悟,他知道种植黄豆可以保墒熟地,之前部曲们也建议套种,但却提议在播种小麦之前便割掉豆株养田,原本他还觉得有些浪费种子和耕力,原来是为了保证土地的肥力。 “请问掌事,凡诸压油籽料,各自能出油几许?” 听到这名管事对农事也非常熟悉,李泰便又发问道。 那管事闻言后,有些尴尬的摇头笑道:“仆虽浅闻农事,但却涉业不深,实在不知底细。” “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想凭此令格套取官身?” 贺拔胜见李泰一再追问,便皱眉说道:“大好的出身,不必作此类杂俗计议辱没身世!即便潜遁一时,终有腾跃之日,何须循此杂格出身!”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器具自养,得赏则用,不赏则隐。我怎么敢俗谋势位,羞辱家声。唯因入乡才知立身之艰难,盼与众好、反遭厌恶……” 他将自己遭到乡里大户抵触排斥一事略作讲述,贺拔胜听完后便笑起来:“叔虎难道没有教你乡居立业的妙计?乡豪刁悍,不独你一人受扰,我们这些客居之众也常常受此扰患啊!” 虽然说乱世兵强马壮才是王道,但也强龙不压地头蛇,强如高欢当年初入河北,也要向河北豪强低头示好。 如今东西争霸的格局已经形成,宇文泰麾下这些北镇武将们虽然各拥部曲,可若真敢跟关西豪强玩横的,不需要东魏来攻,自己就会玩得鸡毛鸭血。 “我所欠者,物力而已。伯父若可资助些许,克此乡豪不在话下!” 李泰想了想后,又笑着说道。 0032 乡豪贪婪 洛水是渭北最大的河流,其所流经的区域也多膏腴。 商原因为常年受到洛水并其支流沟渠的冲刷,地貌多呈东西走向的台塬,塬上塬下,多是良田。 “郎君真要去史氏坞?之前城里去访史县尉,请见不得,他正是以傲态凌人,试探郎君你心愿是否急切。方遭拒见,今又就乡访之,这实在是有些……” 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郑满一边策马与李泰共行,一边发声劝告道:“即便购得那些生麻,只剩这区区三个月的时间,也不足尽纺成布。即便尽纺成布,也不足以买粮万石啊!” “史某存心不善,我当然明白。但既然与县衙作此约定,自当尽力做到,也不能让郑从事遭受连累。” 听到郑满这样劝告自己,李泰便笑语说道:“这些大户挟货自重,即便不为麻料,别样也要受制。早晚都要造访,就急不如就缓,越是就急,越是受制。” 县尉史恭阻止县衙支取生麻物料给自己,也不只是单纯的逼迫李泰去他家购买并趁机抬价。毕竟生麻本就是贱料,不是什么稀缺品,在外人眼中,李泰也没有必然要买的道理。 那史县尉之所以还要枉作坏人,无非是要告诫李泰做事需分庄闲主客。他同县衙达成的这一笔交易,打破了县里大户与县衙的相处模式,给县衙提供了绕过这些土豪大户筹措物资的新方法。 这无疑是触犯了那些土豪大户们的逆鳞,史县尉这一次的阻挠只是小露臂膀,如果李泰还不能醒悟低头,更严重的打击还在后面。 比如说到了秋后时,他就算有了充足的资财,在县境内也购买不到足够的粮食,不能完成与县衙的交易约定。 归根到底,这些掌握大量土地和人口的土豪大户们才是此方乡土真正的主人。哪怕是贺拔胜这种位高权重的大将,也要因为不可干扰地方政治而稍作避嫌,不敢直接借李泰之手向县衙输给粮食。 上万石的粮食,如果不能就地采买,单单运输的成本又是一笔庞大的消耗,而且还未必能够买到且及时运回。 李泰的种田大计就面临着这样刁钻的处境,如果不与县衙合作,在周边大户们的排挤煽动下,可能连正常生产都做不到。与县衙合作之后,乡土大户们不敢再公然抵触,但在别的地方则钳制更深。 在即定的乡土规则之内,就连那些军头勋贵都要诸多受制,李泰这个无权无势的东州降人所面临的制约必然更深。 这种老树盘根的乡情虬结,哪怕他有西魏上层势力的支持,也是不好破局,更不要说贺拔胜也不会对他全无底线、毫无保留的支持。 但逆来顺受不是李泰的性格,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 乡豪史家的坞壁,位于两处台塬之间,左右塬上耕地,尽是他家田亩,一直延伸到洛水东岸的石滩。 这座坞壁也修建得非常气派,规模较之商阳戍还要大了一圈,李泰一行距离坞壁还有将近一里的路程,便被把守在外的庄丁喝阻叫停。 郑满入前投帖通名,又经过一番往复传报,李泰一行进入坞壁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 “早知乡中入住名族衣冠,农事催忙,无暇走访,不意郎君今日竟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坞壁内,一名中年胡人在诸豪奴簇拥下阔步行来,远远便指着李泰笑语道:“果然名族风采,不同俗流啊!” 中年人名叫史敬,是县尉史恭的弟弟,兄弟两人一个在外当官、一个在家治业,也是时下豪强大族比较常见的搭配。 “晚辈新入乡居,理当拜访乡贤长老。同样困于耕桑事忙,至今才来请见,还望史侯勿罪。” 这史敬白身居乡,并无名爵,李泰这样称呼也只是一个尊称而已。 “哈哈,名门俊才履此,让我蓬门生辉。” 史敬虽然是个胡人,但却身材瘦小,比李泰矮了一头不只,他站在丈外指着李泰对左右笑道:“你等下人都来瞧一瞧,这一位可是陇西李氏高足子弟,向来都是权门势族的座上宾客,咱们乡里人家寻常哪能得见?” 众家奴闻言后也都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李泰,态度很是不客气。 李泰抬手制止了将待发声的郑满,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伯山也不是世上罕见的人物,唯门风教养、懂得以礼待人。史侯治家庄谨,虽只素户、亦自生辉,入此贤门,我亦寻常,倒也不值得观望景仰。” 史敬听到这话,脸上稍有放肆的笑容才略微收敛,摆手屏退众家奴,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没有家教。 “贵客登门,理当款待。只是家事繁忙,不暇待客,郎君若有事言,不妨在此直说。” 史敬并不请李泰入堂,直接站在原地说道。 “今日来访,确有一事相求。” 李泰仍然保持着客气的笑容,还微微欠身,不让自己的目光显得过于居高临下:“入乡新居,百事待作,但却物料欠缺,士伍只作闲养。前知尊府库藏有盈,故而冒昧来访,请为史侯消解积扰。” “不是只买麻么?” 史敬听到这话,便略显诧异的问了一句,旋即语顿,又看了李泰一眼才说道:“我家也要谋生,物料各有使用,不可随意出卖!” “这是当然,当然!客因主便,不敢有扰主人生计。” 李泰又笑着表示道,他就算要哄骗对方入局,眼下主动权也不在他手里,当然要客气一些。 他恭敬客气的态度,让史敬大感满意,便也不再废话,直接将他们引到坞壁内一处仓库前,让人打开仓门并说道:“这里储麻万斤,我家乡里良户,以耕养家,本也不是沽货自肥的商贾。李郎既然来求,也不便拒绝,便以时价惠赠郎君,郎君要不要入仓查验一下?” 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但李泰只是搭眼看了一看,便发现库中过半的陈麻,显然不是一时的存储。 麻布虽然也是关乎生民穿衣的基本物资,但价格较之绢帛却低廉得多,纺织起来则用工略等。 因此这些乡里大户即便是纺麻织布,也只是适量生产,收益完全不如绢帛可观,每年都会剩下许多的生麻料。积攒几年,便有了这样的规模,存放越久,价值越低,既占空间,还要防火防潮,实在是鸡肋。 史敬嘴上说作时价,意思是要用新麻的价格把这些陈麻卖给李泰,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乡土济困,唯以信义。史侯既然惠我,我又怎么会作小人计议?转日便着家人送来布帛,车马往来,有扰清静,还请史侯见谅。” 李泰大气一笑,摆手说道。 史敬听到这话,对李泰这个冤大头顿时好感倍生。这仓库中的麻料不过八千多斤,他直接谎报了将近两千斤,而且其中半数都是存放超过三年的陈麻,根本已经不能用来纺织。 史家家业庞大,倒也不怎么把这笔交易看在眼中,但白捡的收益,谁又不喜欢? 乡里谋生,谁家不是精打细算?李泰这种不知物力维艰的冤大头,实在是难得。 一时间,史敬都不舍得就这么放过他,于是便又说道:“李郎如此豪爽,我也不是悭吝之人。前说别的物料也有告急,若我家中储余丰富,我也乐意帮忙。” “的确还有别样物料需要采购,请问史侯,户内胡麻并麻油储粮多否?” 见这家伙如此上道,李泰便又笑语说道。 “胡麻、麻油……这实在是不多。” 史敬闻言后便有些失望的摇头道,他本想抓住这个肥羊倾销一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库存垃圾,但胡麻种植本就不多、麻油也有各种用途,即便入市售卖也不愁销量,便不想做这笔买卖。 “我以时价浮出一成买此二料,如果能过百斛,可以浮高两成,多多益善!” 李泰又连忙说道,鱼儿好不容易咬钩,当然不能放过。 “两成?” 史敬听到李泰提出的加码,顿时又变得心动起来,胡麻伤地、压油费工,两者本就都价格不菲,在时价上加高两成,溢价便颇为可观了。 “我先让家奴点验一番,请李郎先入堂稍等。” 史敬心里快速盘算一番,神情顿时变得热情起来。 李泰一行入堂坐定,史敬又殷勤的着员准备饮品餐食,又过了一会儿,便有家奴入堂耳语通报,史敬闻言后脸色就微微一变,对李泰说道:“户内所存胡麻只三十六斛,麻油则只七斛有余,要让李郎失望了。” 一斛就是一石、一百二十斤,老实说这个存量已经不少。李泰来访史家之前,便已经先在乡间走访,民间纵有储存,也只以升斗计,史家却收存数千斤之多,足见其家乡土势力之壮大。 “我这里还有一个折中之计,现今多少存货,我高时价两成尽收。但到今秋胡麻收割,史侯需补足百斛之数。” “那秋后交割,一样浮高两成?”史敬连忙又问一句。 李泰则笑着摇摇头:“只能依照今时时价,但我可以先给订两成帛资。因为交割延时,需要立约为证!” “可以!” 史敬稍作犹豫,便点头说道,彼此便在堂中计议一番,将此约定落于纸上。 待将李泰一行送走,史敬返回堂中看着那份契约,乐的拍案大笑:“这些世族膏梁,自以为精明,原来也只是腹内空空的蠢物。胡麻夏种秋收,种时价高,收时价低,他比今日时价预定秋后收成,如此治业,岂有不破败的道理!” 0033 土豪求货 商原出了一个冤大头,居然以夏日的时价预收秋后的胡麻,此事很快传遍武乡县乡里,就连洛水对岸的南白水县都有大户派遣家奴前来询问。 “乡里胡麻虽然种少,但也不止于绝收。秋后新收水汽太盛,本就是压油下料。今岁农时过半,丰收可期,届时时价又会再低。” 之前在华州市里做过买卖的南白水县土豪刘珙也来到商原,见到李泰后便一脸不解的说道:“郎君这么急切的收购秋后胡麻,左近乡里都已经传成噱谈。但依我所见,郎君绝不是传言中不智之人,行此作业,当中必然是有隐情罢?” 李泰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乡里传言把他描绘成怎样的蠢货,他也有所耳闻。嘴长在别人脸上,想说什么他也管不到。 听到刘珙这一问话,他便把对方带到庄北新建的工坊外,指着那已经半人多高的围墙笑语道:“乡人少见薄识,见到异于常识的事情就大惊小怪。入此乡居,所见乡人压油效能低劣,一斛胡麻出油才只三十多斤。但我却知河北有压油技法,一斛胡麻能出油近五十斤。当中差额,足堪作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河北农工之旺远胜关西,我早有知,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差距!更难得郎君膏梁华族,对小农作业竟也这般熟知。” 刘珙闻言后一脸的恍然大悟,片刻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家今夏也增种胡麻半顷,未知可否作此沽约?” 主动送上门来的目标,李泰自然不会放过。为了确保区域内的稀缺性,南白水县本来也在他的目标范围之内,于是便乐呵呵的跟刘珙签订了一个预收八十斛芝麻的契约,并让他带走货价两成的布帛作为订金。 庄园刚刚修建完毕的中堂里,贺拔胜指着那满满一筐的契约订单,半是心疼、半是不解的说道:“几千匹的布帛,就换来这样一筐废纸?” “如果只是我自己作业,这些纸料多半只是废纸。但既然有伯父与事,这些地表内的豪强就得考虑敢不敢违约!” 李泰闻言后便笑着说道,又将这些契约梳理一番,足足一千七百多斛的芝麻订单,价格当然不止几千匹布帛这么少,他只需要支付两成的订金而已。 贺拔胜所出的几千匹布帛,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为的购买芝麻、油料现货。 “他们不敢违约,那才坏事。难道到了秋后,真要筹措几万匹布帛就乡逐户收购这些胡麻?” 贺拔胜听到这话,更是愁的直嘬牙花子:“本以为你小子有什么乡斗妙计,却原来只是散货邀欢。我可明白告诉你,拿出这几千匹布帛已经是我财力极限,今冬家人添衣的衣料都恐不足!我也真是疯了,凭你三言两语作此豪赌。” “伯父但请安心,这些人最后只会捂货惜售,绝对不敢登门催讨。我有信心,之后胡麻油料价格只会飙升。” 李泰信心十足的说道,对于自己操作这么大规模的期货买卖,心情颇为激动。 贺拔胜闻言后又不无担忧道:“我之前便警告你,大行台专注民生,绝对不会容许囤积害市的奸计!你如果因此触犯令式,就连我也护不住你!” “我仓中油麻物料,都比时价更高收来,本意就是为的输官而非囤聚,损我肥国,何罪之有?” 李泰对此振振有词,又指着那些契约说道:“这些纸约,半粒胡麻、星点油渍都无,言何囤聚?” “这倒也是,大行台也无说不可立定买卖长约,谁能说我违法!” 贺拔胜闻言后也是一乐,捻着自己胡须笑语道,但又皱眉道:“所以你是想等到输赏格布行之后,凭着手中油料现货,逼迫乡徒低头,再让他们从你手里高价赎买现货?” 李泰连忙摇头道:“大行台悬格征物赏士,为的是让朝廷人物两得,我若由中吵闹,那是比囤聚害市更大的罪过,怎敢如此!但如果其他乡士土豪惧我得势,于乡搜买抬价,这总怪罪不到我的头上。” 大行台拟定的输赏格,并不只是单纯的钱权交易,除了补充物用,还存在要把关中豪强纳入统治中来的意图。 在这个时代中,能够在期限内筹措足够捐输物资的,无一不是坐拥大量土地、人口的土豪大户。他们输货得官,便意味着各自拥有的生产力和生产资料也成为了西魏政权的一部分,宇文泰也因此人物俱得。 这是西魏筹备府兵体系的重要工程,李泰如果敢插手破坏,哪怕再怎么巧言令色,宇文泰怕是也要收拾他,这个底线绝对不能触碰。 李泰的目标是,让左近这些土豪大户们内卷自耗起来。 常规格式下,大行台输赏格一旦公布,乡里大户们自然会针对各自家业现状,选择一个对自己最有利、性价比最高的捐输方式来换取官职。 可现在,李泰手里掌握着大量的油料现货,已经是乡里人尽皆知,这就让众乡户们没有了从容选择的余地。一条跑道上,大家都在起点上摩拳擦掌,可人家已经站在了终点、临线一步,还怎么争? 如果输赏格换取的官位是别的官职还倒罢了,但却是都督、帅都督这样掌控乡兵的实权官职,这些乡土豪强们更不能容许落入别人之手,一定会动用自己的乡土资源加以阻击。 李泰甚至不需要再作造势,这些乡土豪强们就会自乱阵脚。 土豪们的反应较之李泰预想中还要更快捷,六月下旬某日,县尉史恭兄弟便亲自前来造访。 李泰倒也并不刻意摆谱,让部曲将他们兄弟俩直接引入堂中来。 登堂之后,史恭便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先对李泰深作一揖,然后又转头怒视他兄弟史敬喝骂道:“劣物,还不速速登堂向李郎道歉、乞求谅解!” 那史敬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扑通一声便跪在李泰座前,李泰连忙避席而起,故作诧异道:“史县尉这是做什么?史侯乡贤长者,我岂敢受此大礼!” “唉,家门不幸!前郑从事入衙告事,我因执掌县中公物、不敢疏忽。又知李郎有困物料,所以递言告知……” 史恭一脸羞惭的说道,李泰闻言后便又笑道:“是有这事,我要多谢史侯惠我,足足万斤生麻物料供给,大缓家中用急。” 史恭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而史敬也抬眼瞧瞧李泰,正待站起身来,却又被五大三粗的兄长抬腿踹在地上。 “李郎你专注荣养,或是少问门下庶业。但我却不敢隐瞒,门中生此败类,贪图一时的物利,居然以劣充好、以少充多,败坏乡义,实在让我家门羞耻!” 史恭又长作一揖,继而便一脸羞惭的说道:“我久在衙中,少问家务,此日归家才审问查实,所以捉此厌物,来向李郎请罪。此事错在我家,前者所得布帛,一并奉还,恳请李郎能够谅解!” “竟有此事?我是真的不知。” 李泰仍然装着糊涂,看这兄弟俩继续表演。 史恭下手是真的狠,对着自家兄弟连踢带踹,不多久,本就瘦弱的史敬便一脸的青肿淤伤。 李泰看到火候差不多,才抬手示意他们兄弟停下来,大度的表示原谅。 “之前劣料害工,实在惭愧。幸在李郎治业有术,新造油坊,长业恒盈。之前便听说李郎于乡普收籽料油膏,现今应该是储用丰厚了吧?” 之前有多倨傲,现在就有多尴尬,史恭用这苦肉计铺垫良久,终于说出此行根本来意。 “乡里事情,真是畅通无滞。我户中油坊还未造饼压榨,县尉已经有知。土出匮乏,只能凭此工业糊口,自不比大族耕桑恒产体面,让县尉见笑了。” 李泰闻言后便呵呵一笑,这里是人家主场,他有什么声言举动,自然也在别人耳目之内。 “冒昧请问,李郎户储油膏已有几何?” 史恭又连忙说道,旋即故作坦然的又说道:“实不相瞒,日前衙中集会同僚,大行台便要颁格赏输。我虽不敢妄贪势位,但终究也是世居关西的良民,得知国用有困,便也想尽力以助……” “这一次输赏格,酬赐乡兵督主。李郎你东州新入,即便是输赏得官,乡土人士又识几人?到时兵不知将,号令难行,更添烦恼。我家愿以故价赎买……” 史敬在一边捂着被打的猪头一般的脸庞哼哼道,话还没说完,便又挨了兄长一耳光。 “此员虽拙劣,但所言也算属实。关西民情刁悍,非得乡望之选,不能慑众。李郎华族俊才,不患出身,正所谓薰莸不同器,清流上选,想是不屑下流浊官。” 兄弟两人各作角色扮演,倒也把来意说清。 “县尉来访,原来是为此。前在贺拔太师府上,此事我也有闻。恰逢我要造油坊作业,真是事有凑巧。” 李泰听到这里便呵呵一笑,故作傲态道:“我生性简约,的确不喜行伍队首之用。史县尉既然据诚来问,我也实不相瞒,现今户内所储油膏三百多斛,油坊建成之后,想能再有补充,但我暂时还未有发卖之意。” 0034 乡情不容 “阿兄,你观此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离开李泰庄园后,史敬骑在马上,一边揉着脸上的淤青,一边问道。 史恭眼神闪烁,一脸沉思表情,沉吟道:“三分真、七分假罢。他家声资望深厚,又与强臣大将友善,无意督统乡兵应该是真,其他的大约都不尽实。” “他就算想督统乡兵,也要瞧瞧自己斤两,我乡徒岂是此类不谙人事的蠢材能够驾驭!” 史敬闻言后便冷哼道,虽然这苦肉计是兄弟两人议定,但想到之前被兄长殴打嚎叫的丢脸模样,他仍满怀的不忿,心里已经将李泰暗恨起来。 “你才是真正的蠢材!那小子登门访买物料时,你就没有一二的怀疑询问?他赴乡治业,却高价收买耕桑之外的胡麻、油膏,本就事存蹊跷。但有一两分的警觉,都不会任他阴聚这么多的乡资!” 史恭又指着史敬怒骂道:“这小子状似粗疏,内里却精明得很。他与贺拔太师友善,想必早知输赏格内容。诸多捐输物料,唯拣油膏做功,这份心计,是你匹布尺绢就塞满的心肠能比?” “我、我只是想给家里增添进项,若真头脑精明,谁又会于此预收秋后的胡麻?” 史敬一脸的委屈,胡麻和麻油本就不是衣食必备,哪怕灾荒之年物价上涨、也多是有价无市的状态,他当时哪里能够想到买卖之外的算计。 再听说李泰有河北压油新法出油可观,他便更加不作怀疑,只是懊恼该要价更高。 史恭也是满心的烦躁,大行台即将颁行的输赏格,对他们这些乡土豪宗而言是一个绝佳的上进机会。他得信之后便返回乡里,打算筹措物料输官谋授,却没想到乡里竟发生这样的变故。 五百斛油膏说多不算太多,但也是足足六万斤。一般乡里豪户,谁家也不会积储这么多的油膏,显然不是给他们这些耕桑之家预备的赏格。 至于其他可作捐输的物料,筹措起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于此便可体现出县里大户谁家乡资更加深厚。 但却没想到乡里出现这样一个妖才,提前从诸大户之家搜购大量油料,顿时就让情况变得诡异起来。 “你近日在乡里走访几家,核计一下那小子手里究竟有多少油膏储备,并察望其他人家有无收买的意思。他把持这么多油膏在手,必然是打算待价而沽,若价格还可承受,不要让别家抢先。若他贪得无厌,我便一纸诉状递入大行台,让他血本无归还要受罚!” 史恭一边恨恨说道,一边又盘算别计:“我先去京兆本家拜访一趟,若本家积储有余,便先匀借一批其他物料先作输官,务必确保本县乡团都督不落旁人之手!” “本家人丁更旺,渴望出头者也多,怕是不好说话啊!依我看,大计还要落在那小子身上。” 关乎家业前程,史敬也不敢怠慢,沉吟道:“他不是说所储才只三百多斛,仍然不足输赏格数。那咱们一边与他交涉,一边搜访乡里民家余货,让其他家无油可买,即便得到那小子手中巨货也不足数,谁又会愚蠢的高价去买?撒货乡里,好歹还能积攒一些乡声,总也好过肥给那外乡客!” 史恭听到这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他这会儿还在考虑该要如何说服京兆本家,便也没有细思,只说道:“就算是抢收,价格也要有尺有量,不要胡乱撒使。” 史氏兄弟的造访,仿佛一个信号,接下来李泰庄园里访客便络绎不绝,显然这些大户也都知晓了输赏格的内容。 这倒不是因为大行台被渗透太深、全无秘密,征收乡土物料本就与乡情息息相关。大行台用令谨慎,之前便在诸公府集思广议,令式颁行前向群众吹吹风,也是给他们一个缓冲的余地和筹措的时间。 李泰之前收购油料的时候,便造访县里十几家土豪大户。而在史氏兄弟造访之后不久,陆续又有五六家前来访问,可见都是对这输赏格甚有所图。 可见邙山败绩虽然给了宇文泰霸府极大打击,但对其统治关中的威望影响倒是不大,这些乡里豪强们多数还是对西魏政权持支持态度。 李泰经过一番思考,也更加体会到宇文泰为何先收物而不收兵,除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军事考虑之外,也在于对乡情的逐步试探。 如果关西群众对他的霸府政权认同感不算太高,贸然征辟豪强部曲入伍,非但不能增强实力,反倒会加剧裂痕与内耗。 这个宇文黑獭步步为营,不因大军兵败而自乱阵脚,让李泰这个志做的卢的志气少年也大感挑战性。 县中大户们求访殷勤,可现在主动权却回到了李泰手中,他自然稳坐钓鱼台、不作明确表态,回应只是和对史氏兄弟一样的说辞。 输赏格中的油膏一项,本不是这些耕桑大户的竞争目标,但是因为出现了李泰这个变数,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选项。 这些乡土大户们若想不受制于李泰,其实也很简单,各自合谋、拼凑乡资进行捐输即可。毕竟输赏格所涉及的物料有十几种,各家或丰或俭,凑在一起商议,总能满足几项。 但问题是,这些乡土豪强们能不能进行有效的联合? 他们如果真的能够摒弃嫌隙、亲密无间,别说区区几个郡县乡团首领的位置,只怕就连宇文泰这些北镇武人们都在关西站不稳!就连之前的五胡乱华,那也崛起一个、摁死一个。 二桃杀三士,古来有之。乡土之间的竞争,或许不像争霸天下那样波澜壮阔、战火纷飞,但各自胸怀里的荆棘也是满满当当,内卷起来六亲不认。 七月初,大行台的输赏格正式颁布,一时间造访李泰庄园的乡土大户更加踊跃。他们有的积极抬价报价,有的则软中带硬的威胁,态度各不相同。 李泰对此诸类,全都报以笑颜。如果只是他自己筹划,多多少少要考虑招惹这么多的乡人忿怨值不值得,但他背后却站着贺拔胜,自然不会畏惧这些乡豪的仇怨威胁。 这些来访乡户态度或是不尽相同,但却有一点比较统一,那就是他们全都认定李泰囤积这么多的油膏只是为了高价收买,而不是为的自己捐输谋官。 他们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也出奇的相似,第一就是李泰的出身,他身为陇西李氏子弟,根本不需要输物买官、也不屑屈居乡团兵长之位。第二还是他的出身,他一个东州外客,不够资格、也没有能力统率乡团。 李泰对此既觉得有些好笑,又倍感无奈。他是真的不介意乡团军主职位是清是浊、是轻是重,就算自己不做,也可以推出部曲中一人受赏,但后一个理由却不得不考虑。 关西民风之排外,他是深有体会,否则安心种田就好,也不会衍生出之后众多计议。 西魏的官爵威望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只有官民勾结才能发挥出最大效果。他乡资乡望俱薄,即便争取到一个都督职衔,那些乡土豪强们该不鸟他还是不鸟他,反而会滋生更多纠纷。 几天后,史氏兄弟再来造访。这一次,态度便不像之前如其兄弟名字一样恭敬,还做什么苦肉计的铺垫,而是咄咄逼人。 “此番输赏,武乡郡合给三都督职。实不相瞒,当县都督职我家势在必得,不只上峰通声,京兆本家也许诺匀输谷料万斛。但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乡事延及外郡。” 史恭望着李泰直接说道:“郎君应该有些好奇,为何近日登门访买者渐少?这是因为我家已经收聚油膏两百斛,乡野几无存遗,其余乡户也无如此资力,所以转去别处用功。郎君所聚油料,越过此时便成废料。我今平价买回,合则两好,郎君意下如何?” “县尉果然妙算,让我大开眼界。我也不瞒你,之前出价最高者,已经溢价倍余,县尉却要平价来买,这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一声。 “人间物利,智者拥得。李郎失算一筹,不怨旁人,无谓再意气用事,让两家日后相处为难!” 那史敬听李泰作此叹言,神情便越发的得意。 其实他家所收油料远不足百斛,一者李泰之前搜购太多,二者乡土竞争者不乏,到现在左近乡里麻油价格已经溢出两倍有余。但只要能够逼迫李泰卖出储货,前后的投入也可以拉平。 “史侯这话说的真是对,人间物利智者拥得。你们不只是失算一筹,而是两筹。一则我所储油料不只三百斛,已足五百斛数。二则你等乡人就乡滥买,不只油价飚高,就连胡麻时价也增长迅猛。县中秋后胡麻大半归我,我要多谢你等乡徒助我治业。” 李泰微笑着说道:“此县都督势位归谁,我并不在意。即便县尉拥得,也只道恭喜。唯独此前约定秋后胡麻给量,升斗不可缺失!” 史氏兄弟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而李泰则从席中站起身来冷笑道:“我乡资势力微薄,想来难以撼动大户催债。所以近日也在考虑,是否将我手里货单趁此时价美好发卖别家,届时还要请贤昆仲配合输货别家。” 0035 共拒豪强 “阿兄,此事真不怪我!我居乡治家以来,一直秉持勤俭,就连那些陈年废麻都不舍得丢弃,你是知道的……” 史家坞壁里,史敬又挨了兄长史恭一顿老拳,这次虽然没有外人在堂欣赏,但史恭也完全没有留手,揍得史敬眼泪汪汪、哇哇大叫。 “不怪你,又怪谁?难道要怪圈厩里的牛马猪狗?” 史恭一脸的怒不可遏,自己挥拳太累,仍让家奴摁住史敬的头颈不准他抬头:“你知我几辛苦才从主家求得杂粮五千石?方今新粮未见收成,余数尚且不知何处收拾。你却在家浪使货币,事情还做成这个样子!此番输赏,是我家乡势夺胜的良机,若被别家窃得,家业再厚都恐被人侵夺!” “我、我真在努力做事,一直谨记阿兄叮嘱。但是……但是县里那些贼户,若是往常,他们自然不配同我家竞争。但李家那竖子拥货深厚,合县皆知,只要访得他家油货,胜我有望,所以才贼心张扬,哄抬油价……” 史敬脸庞紧紧贴在地上,讲起此事自是满腹心酸。 县内可称大户人家,统共十几家而已。各自乡居经年,彼此底细深浅也都有了解。大行台所颁布的输赏格,各量家资深浅,提前就把一部分人家排斥在外。一些自认竞争不过的人家,自然也就只能遗憾放弃。 但是突然涌现出李泰这样一个变数提前囤积大量油膏,让诸乡豪人家看到循此方便法门的机会,便也都踊跃加入其中竞争起来。 油料的价格本来比较稳定,否则史敬也不会因为贪那两成货利而将家中储货、甚至下季的收成一并卖给李泰。 这么多的乡户参与哄抢左近乡县市面上的余货,油价不飙升那才怪了,根本不是史敬能够控制的事情。哪怕他不舍得大笔撒钱,眼见其他乡户踊跃收购,为防其他人家弯道超车,也不得不加入其中。 “这小子实在阴狠,明明储货充足,却仍要示人以弱,告诸乡人储数不足,催人抬价。他不只要赚尽当下,就连秋后胡麻都在预算之中!阿兄,我错了、我真是错了……之前猜度今岁必然粮荒,所种胡麻数少,本意秋后趁胡麻价廉、收买足数,但今时价太高,秋后还要大亏……” 史恭听到这话,更是气得几欲吐血,眼下输赏之事未定,前后家财还要巨亏,全因自家兄弟一时愚蠢,竟被一个东州外客于乡土之内作此摆布。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他家必成乡土笑柄。 史恭越想越气,又从席中站起,抬腿便要踹向史敬。 “阿兄且慢、且慢,我有办法、有办法!” 史敬耳闻风声,忙不迭拍地大喊道:“那小子既然所拥货足,却仍不敢输官受赏,可见仍是惧我乡势顽强。我已经打听到,那小子之前预收胡麻近两千斛,多从左近大户收买。当今物价大好,谁家不觉得心疼?咱们联结乡里,秋后拒付,群情难触,他又能如何?” “还来犯蠢,还要犯蠢!你是恐怕我家不破?” 史恭听到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一脚踹在史敬肩头:“之前塬上你没听那小子说,要趁时价正好把货单转卖别家?他能卖给谁?还不是要经贺拔太师,转卖那些远客军豪!你煽动乡情拒缴时货,岂两三家事?届时忿斗起来,华州还有我家立足之地?” 对着自家兄弟的肉体又发泄一通,史恭这才气呼呼的归席坐定,又指着史敬恶狠狠道:“即刻率引车马往京兆方向去,半途折返,装土也罢、装石也罢,一定要把车装满!乡户既然要斗,我看他们斗不斗得过我家资厚实!” “主家不是说要输助?为何还要伪装……” “京兆输赏八都督,主家难道就不谋计?先凭巨货,催压乡人志气,让他们不敢再与我斗势。之后走访几家破胆乡亲,收聚他们物料,为我输官定位!” 史恭又沉声说道:“至于秋后的胡麻给付,还有几月之限,不必急躁当下。待我得此境乡团都督势位,再与那竖子议论不迟!” 此时的商原李泰庄园中,又有一位访客到来,乃是原西的赵姓党长。 赵党长名赵立节,年纪五十多岁,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身边一名长相颇为英武的年轻人相随引护,瞧着应该是其子侄。 “乡贤长者来访,有失远迎。” 李泰站在庄园里中堂门前,望着从牛车上颤颤巍巍行下的赵党长笑语说道。 彼此庄园田业虽然相距不远,但李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赵党长。之前倒是曾往造访,购买芝麻和生麻物料,但这赵党长抱病在身,只让族人接待。 过去这段时间,县中大户多来访问,但这同乡的赵家却没人过来。李泰也有些好奇,这赵党长为何今日来访。 “麟趾入乡,该当来见。老病残躯至今才行,还请李郎见谅。犬子景之,乡野下才,若污视听,我杖责之!” 这赵党长对着李泰微微欠身,又指了指身边搀扶他的年轻人介绍道。 李泰将这对父子请入堂中坐定,未及开口,那赵党长便望着李泰叹息道:“寒家与李郎家世并出陇右,故左将军、寻阳公乃某在祭尊祖。今见李郎秀才挺立,老朽名门庶遗,更觉愧见祖宗!” 李泰听到这话便楞一愣,直到身边李渚生入前耳语解释,才明白他是自陈家世出身天水赵氏呢。 之前他向郑满打听这赵家底细,倒没听郑满言及此节。真假且不论,李泰心里却警惕起来,原因是他曾经得罪过的赵贵,那也是系出天水赵氏,这老东西威胁自己? 但很快李泰就放下心来,因为这个赵党长继续说道:“李郎相亲之贺拔太师,与吾家壮仕赵骠骑,俱立朝友善的国之大臣。日前入府拜访,多闻骠骑盛赞郎君风采。” 李泰闻言后就笑笑,也不作什么回应。他虽然得罪赵贵,但也只是小圈子里有人知道,远不止于人尽皆知。 见李泰只是笑而不语,那赵党长不免有些心虚,转又说道:“李郎妙策,作业乡里,实在是让人折服称异。老朽族员庸劣,一并受制李郎。但我并不气恼,若智力强壮者不能制人,谁又肯用心营业?” “党长豁达,让人佩服。” 李泰不咸不淡的说道,近日接见乡士不少,各种做派也都见过。这位赵党长虽然是居乡的现管,但也让他提不起什么兴致。 “大行台颁布输赏格,乡野因此骚动。早间史县尉遣员说我,道是必得当县势位,劝说我家输粮千斛为助。寒家小户,即便略有积储,我也不会助他,李郎知是为何?” 赵党长小卖一个关子,但见李泰只是在席微笑、并没有配合他的意思,才又略显讪讪道:“只因史县尉说,一旦据此县势,便要逐走李郎,不准立足此乡,并将此间园业益我!我虽然老严昏聩,但也并不认为县尉此言是善计。老朽之徒,一捧黄土可以葬我,子孙有才则广业,岂可夺人而自肥?况且李郎居此,乡里光耀……” “多谢党长仁念保全,但我此日与人有约……” 李泰已经没有继续交谈的耐心,站起身来便要谢客。 “李郎治业精明、堪称典范,但对乡事知浅!史县尉所以对此县势位势在必得,不只因为资厚,更因为当郡纳征之官是他姻属。一旦得势,绝对不会容忍李郎乡里安居。贺拔太师虽然权势高达,但高檐难覆小草,通堂之风须臾催折!” 赵党长眼见李泰这样的态度,语调顿时变得高亢起来,显然是为此行做足了准备:“我家虽欠乡资,但在乡势力绝不逊于史姓。李郎只需小舍物资,我自游说赵骠骑,上下沟通,史家虽强,也不足惧!但使我家立此乡土一日,必不容许乡恶侵害李郎……”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乐的笑了起来,真是人老精鬼老灵。这段时间他所见乡士不少,有人威胁、有人讨好,但想着在他手里空手套白狼的,这赵党长却是第一个。 “赵党长一番良言,的确发人深思。你等乡士因我外州新客,便笃定我不能竞此乡里势位。但之前我能让你们将乡资拱手送我,前鉴不远,今又为何如此自负、欺辱客人?” 李泰望着这赵党长冷笑道,未及下令逐客,门下李孝勇匆匆来告道:“阿郎,周戍主已经到了庄外,乡邻几家也陆续引来。” 那赵党长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略作沉吟后便挥杖敲向儿子膝窝:“劣子,还不拜见主公?忘了家中对你的交待?” “阿耶、这……” 那年轻人赵景之猝不及防,被他老子一杖敲击在地,一脸的诧异不解。 赵党长却不理会儿子,上前一步抓住李泰的手,老脸上笑容洋溢:“李郎误会我了,那史家素来凶横,积忿乡里。我的意思是,将此拙子舍给李郎为一奴仆,请李郎施舍谷米养之,自此以后,并拒乡里恶豪!” 0036 心腹爪牙 华州城南贺拔胜府上,修葺平整的马埒上,一骑往复奔驰、左右张弓,矢中十之七八。 “伯父观此壮士弓马技艺如何?” 李泰指着仍在这小校场上策马奔驰的周长明,笑着问向坐在一旁的贺拔胜。 “的确勇力不俗、神采可观,羡此壮年啊!” 贺拔胜本身就是名满天下的勇将,眼界自然是高,但对周长明也给予不低的评价,观察片刻后又问道:“这就是你在乡里挑拣,要与乡豪竞夺势位的人选?” 李泰点了点头:“大行台虽输赏取士、因资量才,但今国家并非承平无事,凡所选授也需考以材力。周长明本乡戍主,志气勇烈,我不忍见良材寂寂于野、庸材鹊然而上,所以便想助其输资发扬。” 县中乡豪众口一声的认为自己不会争取乡团势位,李泰虽然心情郁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关西乡情如此,他一个外乡人实在难以直接把持乡团,即便以亲信掌军,同样阻滞甚大。 所以他便作此折中之选,帮助周长明这个相处友善的戍主争夺乡团势位,总之不能让那些与自己交恶的乡豪当选。 “之前我在县中邀见乡人几户,说以此事。群众对此也多表示认可,周戍主才力既有,又拥乡望,伯父以为此事有几分可成?” 县中可称大户者十几家,但并非家家都有争夺势力的实力和底气。之前因为有了李泰这个变数存在,乡情颇有沸腾,可当李泰明确表态支持周长明以后,这些大户们的热情也冷却下来,开始审时度势。 周长明乡资不厚,之所以能够担任商阳戍主,一者在于本身勇武可观,二者在于仗义乡里、扶助贫弱。 对于县内各家而言,彼此间并没有什么基于乡土资产的直接矛盾,相对于县中那几家财雄势大又咄咄逼人的大户而言,周长明的确是除了他们各自之外、最好的一个选择。 再加上手握大量资货的李泰从中联络游说,县里几家稍逊一等的乡豪,也都各自表态愿意支持周长明出面竞争乡团势位。 “你既然已经计定,又何必再来问我?若不充阵迎敌,我也只是一个闲人而已。” 贺拔胜笑着摆摆手,他在西朝也的确资历深厚、地位崇高,但也因此不得不韬光养晦,除了列阵杀敌之外,其余凡所军政大事小情几乎不作过问。 早年自荆州败逃南梁,贺拔胜不独痛失自己的基业,也错过了入掌关西大势的时机。 刚从南梁返回时,贺拔胜也的确有召集旧部、再造事业的雄心,但在见到人事俱非、大行台已经将西朝军政打理的井井有条时,便也渐渐的甘于认命、不复雄图,倒也因此获得了一些无欲无求的豁达超然。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伯父不责怪我任性胡闹,于我已经是最大的指点。” 他搞出这番小动作,心里也担心会不会触犯到大行台的禁忌底线,贺拔胜既然这么说,便也松了一口气。 “我训责你,你会听从吗?原本还觉得你这一番器量是由叔虎教养出来,但经此一事,我倒觉得之前大行台对你的评价精准,你的胆量计谋的确不是叔虎能够收容的。” 贺拔胜指着李泰笑骂一声:“皇业西迁数年之久,此朝所聚故朝名流、诸方豪强不在少数。关西乡情盘结,为此受气忍让者不乏。唯独你小子,所受触犯也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大危难,却敢借势于上、搜货于下,居然还能让你做成!” “我只当伯父是在夸奖,东州新客、力弱资薄,若不借力打力,岂有立足之地?” 李泰闻言后嘿嘿一笑,同贺拔胜日渐熟悉起来,言谈间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谨慎。 “我是在夸你?是在教你呢!非大凶险,勿运险策。父母养育此身并不容易,无谓将此身躯浪掷意气之斗中。这一次是你用计巧妙,没有触犯刑令,也能及时疏导乡怨。但若嗜此为甘、习以为常,蜜糖成鸩,也只是或早或晚!” 贺拔胜板起脸来,对李泰正色说道。 “伯父教诲,我一定谨记!乱世谋生,人人都要智力用极。我也不是超能人类,有几条性命可以试探人道禁区。经此事后,也算是薄有乡资,安心治业、等待令时嘉奖,不再与人穷斗意气。” 李泰连忙低头表态道,这一次基于乡斗而衍生出来的一场纠纷还没有完全收尾,即便是彻底结束,他也需要认真消化战果,的确是暂时没有再主动挑衅他人的需求。 略过此节,贺拔胜又讲道:“你家司徒公,秋后或进太尉公,并参秋后大阅。” 李泰闻言后不免莞尔,半年整军也难见什么卓然成效,今秋大阅显然还是为了扫除邙山战败的颓气。把高仲密这个贺六浑的便宜二叔摆在台上,也能略收振奋士气之效。 一想到自己兜兜转转居然跟高欢混了一个世交平辈,李泰顿时又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物。 “无论此番是否能够成事,周三都一定铭记郎君提携之恩!我区区一个乡里弱势下才,一身的筋肉骨骼也不抵庞大物料,若非郎君恩重抬举,此生都不敢奢望飞扬乡里……” 离开华州城返回商原的路上,周长明一再向李泰表示谢意。 “长明你再这么说,日后便不好相处!交情所以历久,恩不如义。人才物料各有长短,相扶共助才能义气圆满。 我此番用计,也是在于乡豪恶我,如果你才具猥琐难争,我也不会用货惠你。你如果觉得我奸邪刁竖、难相共事,想也不会与我合谋。既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咱们日后论义而不论恩!” 李泰板起脸来纠正周长明的说法,并不因为自己施舍重货而对其颐指气使。 这是他来到西魏后第一次尝试营结朋党,干涉西魏的军事组织结构,事前已经经过充分的考量,对周长明的人品德性也信任得过,当然希望这一份关系能够维系长久。 在他本身的势位不能名正言顺的压过周长明以前,单方面刻意强调恩惠,就不免会让这份交情逐渐变质、成为道德方面的一味索取。 “言虽如此,但郎君若无我,仍能不失庇护,我若没有郎君,此生也只是一个乡里老兵的前程!” 周长明又感慨说道:“此事若成,我荣幸能为郎君心腹。若是不成,也必定担当爪牙,绝不有负情义!” 乡里人家已经各作通气,此番征询贺拔胜也了解此事不犯禁忌,归乡之后,李泰便开始整理家中库藏,以周长明的名义向官府捐输油膏。 之前面对乡里大户时,李泰倒也没有说谎,他所收聚的芝麻油只有三百多斛。一则左近乡里存货限制,二则芝麻油价格太高。 虽然有贺拔胜提供的资金支持,但贺拔胜家里也没有金山银山,李泰还要预留一部分布帛预定期货,物资的收购上当然要精细安排。 芝麻油虽然数量不足,但其他油料李泰也在搭配收购。古代能够压油的作物籽料不少,芝麻只是出油率高、品质好而著称,其他蔓菁、芸苔、黄豆乃至于亚麻籽,也都是常见的压油作物。 后世植物油主要有花生、黄豆、茶籽等等,但花生眼下尚未引入中国,后世的黄豆也是经过长年育种改良才成为主要的油料作物。 时下的黄豆出油率才只不足十分之一,要远低于芝麻,主要还是作为食物而非油料。 各种杂类油料,品质参差不齐,价格和用途也都有所差别。李泰搭配收购,各种油料已经有六百多斛,扣除输官的五百斛,还能剩下一百多斛。 七月中旬,输赏格已经正式公布半个月,左近乡土诸竞争者基本也已经明朗。具体到商原乡里,便只有史家和商阳戍主周长明两个竞争者。 此番输赏,武乡郡有三都督职在赏列之中,原则上是以当地乡望执掌乡团。这一点对诸乡豪的诱惑尤其大,势位与乡资相结合,无论是做官还是治业都有着极大的便利,也正因此乡豪们才踊跃竞争。 都督、帅都督职衔早有,但往往作为州郡长官的加衔,给予他们统率乡团的权力。如今将此职衔特列出来加以输赏,自然也是大辟豪右、将之部曲正式纳为军队的步骤之一,进行更系统化的调度管理。 竞争态势明显白热化后,史家便摆出咄咄逼人、势在必得的姿态,运输物料的车马自商原源源不断的输往华州,一些车队甚至还特意绕行李泰庄园外,摆明了是在示威。 且不说李泰对此感想如何,大行台宇文泰必然是乐见乡豪们如此踊跃捐输:你们不卷起来,老子睡觉都不踏实! 由于各处乡豪们踊跃捐输,一地之职便有数家竞争,大行台便也针对输赏格做出了一些调整:原则上仍是输满即授,但在选地上则给出了一定的活动空间,以乡望为判,优先以乡里首望当职本乡,其他则听授别处。 至于怎样才算乡里首望,解释权自然归大行台所有。总之已经征输的物料是不退的,但却给你安排一个其他郡县职位,你要是不要? 正当李泰还在感慨宇文黑獭心黑手黑、考虑要不要加输百斛油膏的时候,武乡县作为附郭要地,却先一步有了选授结果。 “郎君,大事不好!史县尉选得当县都督,大行台令书已发!” 郑满一脸的汗水,策马冲入庄园,开口就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0037 驭人之道 商原史氏坞壁里,宾客云集、车水马龙,往来祝贺的车马队伍一时间连台塬之间的沟壑都给塞满。 坞壁中堂宴席上,新授当县乡团都督的史恭高坐主位,一脸的志得意满,凡诸宾客入前祝酒,一概来者不拒。 “乡土经乱年久,前虽有大行台立治恤众,乡人也多列阵行伍、为国守土,但却乏一乡义领袖,武勋一直草草。幸在此日,大行台察授壮义、赏识史翁,让我乡土义勇归于使君统率。自此以后,乡情和谐、守乡报国,旌节封建、皆在目内!” 听到一名宾客作此赞言,史恭也在席上站起身来,遥向华州城所在方位深作一拜,起身后又大笑道:“史某不才,唯上下抬举、使我志气扬伸,上报君父、下抚乡亲。自此以后,与众乡亲同流进退、威我乡声,义不容辞!” 堂内众宾客们听到这话,无不轰然叫好。 头脸淤青还未消尽的史敬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捧着酒杯咧嘴笑道:“今日确是我家大喜之时,但不得众悦、不称欢乐。前有恶客入乡,弄奸乡里,使我乡亲群情躁动不安。今日定势大喜,请都督使某率员赴乡捉之,既为都督进贺,也为乡亲群徒了结一桩心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便都知所言是谁,各自心情也都变得复杂起来,并不急于发声,只是望着史家兄弟。 “既如此,那你便去。转告那位郎君,我也并非狭量之人,他若真诚来贺,我自具席待之。若仍不肯事向和气,也不必为难他,日后在乡长年,总有让他感我乡义之时!” 史恭一脸大度的摆手笑道,转又与旁人饮在一处。 史敬等这一天也是辛苦,兄长同意后便大笑出堂,于坞壁中聚起几十名家丁,便一路向李泰庄园而去。 庄园中,李泰愁坐中堂,待听说史敬率众前来,并在庄园门前叫嚣让自己速速出迎,心情便更加烦躁,摆手道:“不见!他若再敢叫闹,直接打杀出去!” 郑满报信不久,周长明便也被大行台使者就乡招走,想来是征询并转授别处。因恐史家兄弟登门挑衅,临行前周长明便将戍中乡兵安排在此看守,李泰自然不惧登门来扰的史敬。 但这显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史恭既然已经就职当县都督,那么县内包括商阳戍在内的这些乡团武装也理当归他统治。 县官不如现管,他若天天使人来扰,李泰庄园的生活、生产也将大受影响。 “没道理啊!怎么这个史恭成为当县都督?” 烦恼之余,李泰心中也是大为不解,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之所以旗帜鲜明的支持周长明,不只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情,也是出于对宇文泰政策实施的体察感悟。 之前还在潼关时,他便上书言及招募关陇豪右为军一事,这本就是宇文泰接下来将要实施的政策,但却没有获得宇文泰的赏识和起用。 之后李泰又结合宇文泰步步为营的举措思考一番,便渐渐意识到自己那番进言还是有些激进。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军队便是西魏这个霸权政府得以建立的基础。所以有关军队的各种改革举措,宇文泰必然会慎之又慎。 尽管大肆招募关陇豪右为军已经是局势发展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但宇文泰仍然力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步一步的进行推动。 这具体的步骤尺度在哪里,只存乎他之一心,除此之外,任何人的进言建策,只怕在他看来都是别有用心。 李泰近日也将自己代入宇文泰的视角中去考虑,只觉得这条道路并不好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酿成大祸,因此这一过程必然是伴随着各种权衡试探,也免不了会有犹豫迟疑,见势不妙、即刻叫停。 想要牢牢掌握这种主动权,就要严密控制事情的进程。 先将一部分资产丰厚但势力薄弱的豪强吸引到统治集团中来,即就是推行输赏格。 西魏朝廷因此得人得物,特别是大量物资储备在手,便可以有序的调控关西物价民生,一定程度上抬高物价,从而增加豪强供养部曲的成本支出,给下一步的继续整编铺垫一个物质基础,并减少阻力。 如果按照这种思路,那么真正部曲众多的乡土豪右便不会成为第一批拔授的目标。尤其是在霸府掌控的核心地带,不会贸然让乡里豪强势力执掌精锐人马。 史家是武乡县境内闻名的大土豪,其所拥有的部曲、土地都很多。一旦再掌握乡兵势力,控制起来便需要更多的精力。 华州作为宇文泰的霸府大本营,所存在的武装势力不唯一种,大量北镇军头都在这里获赐田园以养部曲,难免就会与当地豪强产生乡情摩擦。如果让地方豪强统率乡团,无疑会让矛盾变得更加复杂。 李泰所选择的周长明则不然,本身并非乡里豪户,长期担任乡兵戍主、军事素养也颇为可观,虽然拥有一定的乡望基础,但也并不深厚,仍然需要借重大行台势位给授才能确立其权威,无疑更好控制。 但事情不知哪里出了错,史恭被任命为当县都督,周长明却要听授别处。 如果说宇文泰要靠启用史家这样的土豪,才能稳定大本营的乡情,那也是一个笑话。 比较靠谱的解释,应该是华州这个大本营经营态势稳定,区区一县都督势位并不值得宇文泰反复衡量,所以便循例发授。 李泰自认能够猜到宇文泰用令的几分深意,但他终究不是宇文泰,他所面对的是方圆百里之内的乡情缠斗,而宇文泰却要考量整个关西。 细节上稍有疏忽失察,对宇文泰来说无碍大局,但却足以让李泰谋算成空、家宅不宁。 这件事的失算,也不怪李泰谋算不及,纯粹就是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缝。他在关西根基仍浅,对抗风险的能力也就弱,任何风雨不调、都有可能或涝或旱。 “要不要再上书一封提醒一下?还是收拾收拾跑路?” 想到日前还在贺拔胜府上笑谈这些土豪智力短浅,不想今日就要面对进退两难的处境,李泰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这几个月也不是白混的,倒是不至于动辄跑路,但如果事情就此没有转机的话,再留在商原肯定不踏实。 过去这段时间,司徒府长史贺兰德已经为他办好入籍事宜,如今的他已经是正经的京兆郡霸城县龙首乡人士,按例在龙首原上该有几十亩地。但这段时间他沉迷乡斗、不能自拔,还没来得及去办理均田事宜。 如果商原不足居住,转去龙首原倒也是一个选择。周长明行前也向他表态,如果转授之地过于遥远,他愿意辞官追随李泰。 但就这么灰溜溜的走,实在不符合李泰的风格。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在做着篡魏代周、的卢妨主的美梦,结果大志未张、却被一个乡里土豪治的服服帖帖,也实在是个笑话! 沉吟一番后,李泰心里便决定再努力一把,让宇文泰看看将乡土豪强骤然选拔为乡团兵长危害有多大。 “取我甲槊来,弓马发下!那史姓刁奴若仍不走,今日便让他们命丧此处!” 虽然之前向贺拔胜表态不会再与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但也没有被人骑脸突突还要忍让的道理。 李泰打算砍了史家兄弟的脑袋就去华州城卖惨告状,这对土豪兄弟刁横悖法、一朝得势便要欺辱外州之客。老子不得已杀之,也是为你们北镇军头们除恶,否则来年你们子孙也要受此乡贼欺侮! 宇文泰如果要对他从严惩处,那老子跟我阿叔都不出席今秋大阅,你还想看我老大哥贺六浑笑话,看你姥姥! 这么盘算着,李泰持槊策马便往庄园门前冲去,正见到那身材矮瘦、马背上几乎见不到人的史敬仍率领家奴与庄园守卫们纠缠一处,端平马槊便直往对方冲去。 “拦住他、拦住他!这小子疯了……” 史敬见状顿时大惊,拨马便往后方逃去,并吼叫着让家奴阻拦气势汹汹杀来的李泰一行。 史家家奴今次前来只为耍威泄愤,哪里想到李泰竟敢悍然杀出,一时间也都惊慌不已,有几个拨马欲阻,但见那明晃晃槊锋直向眼前刺来,顿时也都惊慌的魂飞天外,或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或是转头逃命。 庄园门前一时间人仰马翻,李泰摆脱纠缠冲出来的时候,那史敬已经策马奔出了一里多地。他自然不会放过这老小子,于田野中策马狂追。 正在这时候,前方乡道上又出现一队骑士,正是自华州城返回的周长明一行。 李去疾跟随周长明同往华州,此时见到李泰气势汹汹的追赶史敬,当即策马冲上,两马擦肩而过时,长臂一舒便直将史敬提下坐骑。 “阿郎,发生了什么事?” 李去疾手提手舞足蹈挣扎的史敬,策马迎向李泰。 “刺死这老小子再说!” 李泰手中马槊一扬,正待刺穿史敬,旁侧周长明则一脸喜色的喊道:“郎君,大喜!大行台授我当郡帅都督!” !!! 间不容发之际,李泰臂肘一沉,槊锋擦着史敬肩头掠过。再望去时,史敬早已经下摆湿透,尿液沿着衣袍滴落田地中。 “史侯真是客气,当溺则溺,何须苦忍入此肥我耕田。” 李泰横槊立马,望着被李去疾抛落、委顿在地的史敬大笑道。 0038 亲故重逢 “1即是1,贰即是2,叁即是3……” 课堂上,李泰拿着一根小木棍敲打着板书上的内容:“前是正字,后是便数,便数用作计算,入纸则必正字!” 课堂里坐着二十多人,老少不同,有接受启蒙、成绩优秀的学童,也有部曲中粗识文字的老汉。还有部曲中过去几个月涌现挑选出来的管事人才,都在认真接受郎主对他们进行算术启蒙。 古人的知识普及,真是低到令人发指。 李泰从东州带来的十几名家人,因为自由陪伴他成长,多数倒也接受过初步的教育。几个生性聪慧诸如李去疾等,本身的学术素养甚至比李泰这个郎主还高几分。 但在关西新得的这些士伍部曲,识字者便寥寥无几。李泰倒不指望他们人人都能饱读诗书,但随着家事渐繁,这些管事者起码的数学运算和造账应该懂得。 特别在周长明获职帅都督后,李泰将李去疾等几个文武兼允的家人借调过去助其整顿乡团,家中事务掌管便急缺人才,需要赶紧培养。 古人的数学发展并不低,且不说南朝已经算出圆周率的祖冲之,北朝流传的《算经》教本,其实水平也不差。 《算经》中便有许多的应用题,题目类型与生活息息相关。 今有负他钱,转利偿之。初去转利得二倍,还钱一百。第二转利得三倍,还钱二百。第三转利得四倍,还钱三百。第四转利得五倍,还钱四百。得毕,凡转利倍数皆通本钱,今除初本,有钱五千九百五十,问初本几何? 今与有人钱,初一人与三钱,次一人与四钱,次一人与五钱,以次与之,转多一钱,与讫,还敛聚均分之,人得一百钱。问人几何? 这些问题,李泰看是看得懂,但如果不列式仔细运算,也绝难脱口便把答案讲出来。以此作为教材,去教导大字不识的部曲们,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要的也不是计算圆周率的高端数学人才,但家中物料增损的基本运算问题起码要做到,所以便教他们简便易计的阿拉伯数字,快速掌握基本的数学运算。 当然,真正入纸造账的时候,还是要用正规的繁体数字。 结束了一堂数学启蒙课后,李泰又布置几道数学问题作为留堂作业,然后转去另一处课堂门外。堂中正为学童们启蒙扫盲的李渚生见状后便让学童自习,自己走出了课堂。 “账簿线格雕版做好了没有?” 穿越者回到唐以前的时代,不搞印刷术,第一没脑子,第二没良心。 李泰倒也没有上手就搞经义学术的印刷,之前做了几版公文造账的表格,着令部曲们有擅雕工者雕刻出来,事情已经吩咐下去大半个月,今天想起来问一问。 李渚生闻言后便返回他在学堂边的住舍,不久便拿出三方16开大小的木造雕版递给李泰:“刻板已经做好,但油墨还在调合。” 李泰接过雕版,手掌覆在那凸纹上用力一压,翻过手来再看手心里压痕尚算清晰,便满意的点点头:“墨料调制妥当后,印物第一时间拿来我看!” 有了这些印刷的固定表格,常用的一些物料名称则用刻章加印,之后庄园管事们只需要填写上具体的出入数字,造账的效率自然大增,李泰盘查账目也能更方便。 “可惜黑獭太狂,不给我面子。如果封我个官,官府行政效率能给他提上来,成本还打下来。活该他到老做不成皇帝!” 有感自己做事精明,李泰又忍不住叹息道。 周长明从区区一个乡戍戍主一举被提拔为帅都督,李泰虽然真心替他高兴,但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恨人有、怨我无,人之常情,他堂堂一个穿越者混了三十多章居然还只是高仲密司徒府一个无所事事的小从事,可见宇文泰识人昏聩! “阿郎,庄外有人递帖拜访,自号史静,想来应该是史家族亲。” 前堂管事的李雁头阔步行来,远远便摇着手里两张名帖说道。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奇:“史敬不是关在猪圈里吗?怎么又冒出个史敬?” “不是恭敬,是安静!” 李雁头闻言也是一乐,入前把名帖递给李泰,李泰搭眼一瞧,这才明白。 这个史静名贴上自陈京兆杜陵人氏,而且还有一个威烈将军号。想来应该是本乡史恭自觉得压制不住李泰,所以请京兆本家来做说客。 北魏后期,杂号将军已经泛滥,而在西魏,这一泛滥情况更加严重。诸如周长明还在担任戍主时,就有一个七品的荡难将军衔,担任帅都督后,则加衔为六品宣威将军。 至于这个威烈将军是几品,李泰还真不清楚。名号一旦泛滥便不复庄重,总之在他看来只要不是柱国大将军,别的都差点意思。 抛开这个京兆史家人的名帖,另一名帖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名帖的主人名叫卢柔,范阳人士,任官舍人省中书舍人,居然还有一个爵位容城县子。 西魏官制继承北魏的基础上又有滥发,李泰也不清楚这中书舍人权柄几重,但其范阳卢氏的郡望却不由得他多想一层。贺拔胜之所以待他友善,就是因为他出身范阳卢氏的舅舅卢叔虎。 “家里有亲故名卢柔者?” 李泰想了一会儿,也想不起有没有这个亲戚,于是便问向李雁头。 李雁头挠头干笑道:“阿郎尚且不知,仆哪里知?” “算了,你去把渚生叔唤来中堂。” 不管是什么样的亲戚,这卢柔跟随史家人同来、想必是做说客。李泰正打算狠宰一把史家,谁的面子也不能给。 李泰行至中堂,便吩咐家人将访客引入。不多久,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壮年轻人和一名中年人便阔步走来。 “京兆史静,见过李郎。李郎……” 年轻人行至近处,便抬臂作揖,客套话还没讲完,那中年人却已经越行上前,两眼直勾勾望着李泰,嘴角微颤着说道:“你、你就是、就是阿磐?当、当年,我、我南行时,曾经、曾经入乡看望,阿磐你、你还只是,只是庭前嬉闹的、的一个顽童,却不想如今、如今已经……” 李泰见这中年人激动得语不成句,一时间也是大感诧异,本来以为就算有亲,也只是不常来往的面子亲戚,却没想到这卢柔见到自己,竟然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正觉得有些尴尬,李渚生已经阔步行来,远远便指着卢柔高呼道:“真是子刚、卢大郎?” “渚、渚生,是我、是我啊!” 卢柔见到李渚生,神情便更激动,大步迎走上前,抱住李渚生的胳膊连拍数下:“没、没想到,咱们还能生见,却是在这关西。是你随同阿磐西来?他耶、耶还安好?我姑母、姑母仍留清河?” 这两个中年人抱臂站在一起,各自一脸热情的畅话别情。至于李泰和那个京兆史家的年轻人,则被晾在了一边,就这么看着两人。 “阿郎,卢大是主母外家至亲的子侄……” 李渚生也猜到李泰大概不认识卢柔,好一会儿后才想起来介绍彼此,原来李泰的母亲卢氏是卢柔的堂姑,卢叔虎的血亲姊妹,彼此表亲关系算起来也不算远。 “幼时相见,记忆模糊,怠慢了表兄,真是失礼!” 李泰见李渚生跟卢柔这么有话聊,倒也不便再提防疏远,于是便又入前见礼。 “阿、阿磐啊,真是生成了英俊好儿郎!像你母亲,不像你耶。当年姑母出嫁时,户里亲长就、就感慨,哪、哪用得着丰厚妆奁,姑母早把一门、一门的秀气带去了你家!” 这卢柔不只是激动,而且还有点口吃,拉着李泰上下打量感慨一番,这才又指着旁边越发尴尬的史静说道:“幸亏这位史郎君,昨日访崔使君求告事情,我恰在表叔邸上,才知道阿磐你原来也来了关西!使君他职事繁忙,我闲散无事,便同史郎君一起,入乡见你!”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有些好奇,难道他们家还有亲戚在西魏做大官? “多谢史郎君,非此传情,我与表兄不知几时才能相见。” 虽然痛宰史家的心意未改,但面子上的客气要顾到,李泰又微笑着对那年轻人史静点头说道。 史静连忙抱拳道:“李郎言重了!郎君入乡未久,已经清声渐传,即便无我传讯,不久必也人尽皆知。反倒是我此番求见,满腹羞惭,恳请郎君能够见谅乡居庶支冒犯之罪!” “是了,阿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入乡未久,便与同乡之人多生龃龉,更多风言说你依仗贺拔太师的威严,不愿与乡人们和气相处……” 卢柔听到这话,便也皱起眉头,又转头望向李渚生道:“阿磐他还年少,但渚生你不该啊!咱们趋义西进,客居关中,但也不可丢了家教风骨,欺侮下士为威!” “原来这位史郎君是这般说辞告于表兄,那倒要仔细说一说!我不惧乡中奸猾颠倒是非,但却不想亲旧误会我有失家教!”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望向那史静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0039 世族世婚 “我奉高使君使命,入乡整顿园业,行装尚未落地,乡丁已经聚众来攻!彼此素未谋面,乡户因何怨我?至今尚有乡户伤员卧养园中,既我伤之,我自养之。彼等皆可为证,乡人仇我,只因史氏蛊惑!” 李泰落座堂中,便拍案发声指控:“史氏兄弟横加刁难,施恶于我不只一桩,左近乡人举证者不乏,众口铄金,岂容刁邪反诬诋毁!我不知在堂史郎与其兄弟是何瓜葛,但彼此仇深如渊,你若非与我表兄共至,我绝不容你登此厅堂!” 史静见李泰如此气盛,一时间也有些局促不安,只是硬着头皮说道:“但、但前事强买胡麻,请问郎君是否属实?我家与乡居庶支虽然分居两地,但先人治家垂训,向来不许子孙营贾废耕,若非外力逼迫,是断不会、断不会……” “史郎不必自夸家声淳朴,我也出身清白人家!部曲乏业可作,故而就乡采买物料兴织,的确曾访史家。史家以陈麻充数,至今仍然留存庄中!” 李泰拍拍手,吩咐部曲取来从史家买到的那些陈麻麻包丢在堂中,至于史家之前要买油膏时已经将麻钱退回,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总之以陈麻充新麻,是证据确凿。 史静视线落在那几个陈麻麻包上便忙不迭收回,仿佛怕被蛰到眼睛。 “之前预买胡麻,史家兄弟欺我不知农事,以当季时价收买秋后胡麻。事后我虽得人指点,但既已立约为信,也从没想要作返回。当时言谈两欢,若我有丝毫迫之,人不非议、苍天谴责!” 李泰越说越气,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被人百般欺压的良善无辜:“史恭输官得赏、拥居势位,便遣其弟登门毁约。我大好园业、青砖彩瓦,被他指使刁奴横加破坏,门户残破,部曲蜗居草檐。史郎大好模样,神清目明,入门至此,岂无眼见?我今拘之在园,只求一个公道顺气,若法不能制,我必杀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卢柔听完李泰的控诉后,便从席中愤然起身,指着史静怒声道:“王业西狩至今,我知人间正气逢衰、是非混淆难免。但既然聚义奉此法统,人心当有公道平衡!我表弟抛家西走,孤独难立,已经可怜。 史郎你不审事中曲隐,便登他亲长门庭,诬蔑名门家教失德,不只构陷李氏家声,更是在耻笑亲友失察无眼!若非我今日登门听说,还不知要被你欺瞒几时、误我情义!” “我不是!我真不知……” 史静眼见卢柔不只倒戈,还反过来痛骂他颠倒黑白,一时间更加的无语,同时也满满的懊悔。 商原史家虽然源出京兆,但从上一代开始便已经在各自生活。之前史恭前往京兆求告,只说被一东州新客欺侮。 京兆本家本来不欲理会,但史恭请求的凄惨,也让他们京兆本家觉得李泰这东州新客太过嚣张,不把史家看在眼里,于是便派遣史静这个后生出面平事。 史家知道李泰的后台是太师贺拔胜,因而求告到京兆尹崔訦家中。因为崔訦曾是贺拔胜的旧属,早年跟随贺拔胜投往南梁并一起返回关中,只觉得有这样一份情谊,应该能说动贺拔胜。 但史静却没想到,长安城的崔卢两家除了是贺拔胜旧属之外,跟陇西李氏、特别是李泰这一支有着世代联姻的密切关系,交情甚至比跟贺拔胜还要更加瓷实! 他请卢柔过来,本意是做个说客,可现在卢柔两眼瞪圆,一副要把他生撕了的模样,反而成了给对方送队友。 “我、我此番登门,是奉亲长命令,希望此事能够从善解决,却、却不想乡居庶支竟然藏垢如此深刻。之前听信邪言,误会了李郎,误导了卢公,纵有千万懊悔在怀,也羞耻不敢自辩。恳请卢公见谅、恳请李郎见谅!” 史静避席而起,对着两人长揖到地,额头上的汗水不暇擦拭,又涩声说道:“此番求见,冒犯得失。请两位见容我这个浅薄愚钝的后生,容我回家细告事情始末,再请族中长者入乡请罪!” “速去、速去!我相亲诸家虽然没有势力拥傍,但一腔正气有笔能书、有口能言!前不知我孤亲幼少入此,让他遭受乡贼围困欺侮,但今既知,便绝不容许妖情再生!” 卢柔挥袖一拂,一脸厌恶的说道。 李泰见他这个便宜大表哥这么罩得住,心里也是高兴得很,待那史静狼狈告辞,便连忙吩咐家人准备家宴,招待这位意外相逢的亲戚。 “阿磐,真是辛苦你了!往年我等入关,虽然也是失势狼狈,但总还有同伴相互关照。你今入关,却乏亲长党徒的看护……” 卢柔模样还好,只是有些口吃,喝了几杯酒、心情激动之下,口吃又更加严重。他虽年近四十,但感情却丰富,待听李泰与李渚生讲起入关一路的经历,更是眼眶红红的拍着李泰的手背连连叹息。 李泰倒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先获得若干惠的赏识,又得到贺拔胜的保护,还有高仲密家业相托,要比这世道绝大多数人幸福得多。 “虽与阿耶失散,但却得诸长看顾,我在关西也不谓孤独。今日见到表兄,才知还有多位亲长立足此境。之前困于生计,不知殷勤拜访,请表兄不要怪我少不更事!” 李泰又为卢柔斟满村酿酒水,便试探着问道:“咱们还有一位表叔在长安?” 之前听卢柔说崔使君、表叔云云,李泰便心生好奇,似乎这位表叔在长安势力还不小啊,那土豪史家都要登门请托。 “那是我的表叔,却不是你的……” 卢柔本就口吃,说话难免大喘气。 李泰听到这话便忍不住翻个白眼,你这大表哥还挺小气,你表叔不就是我表叔,一表三千里,顶多我是六千里,怎么还不让攀亲戚? 李渚生见卢柔说话困难,便在旁边拉一把李泰,耳语道:“卢大说的若是崔六郎,阿郎的确不该称呼表叔,一样也是表兄!” 口吃的卢柔拍拍桌子,对李渚生点头表示他说的对,转又说道:“当、当年,我同、同表叔他们……” 他说的吃力,李泰听的也有些吃力,但总算是搞清楚了。 他们李家在长安的姻亲,除了卢柔之外,还有博陵崔氏崔谦、崔訦兄弟们,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跟贺拔胜在荆州,后来逃到南梁又一起返回关中。 崔氏兄弟是卢柔的表叔,但他们的妈妈则是李泰他大爷爷李韶的闺女、也就是李泰的堂姑,算起来崔氏兄弟同样也是李泰的表哥,关系跟李泰和卢柔一样。 除此之外,崔氏兄弟的夫人同样出身陇西李氏,除了表哥之外,李泰还要喊声堂姐夫。 好不容易在脑海里梳理清楚这复杂的亲戚关系,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贵圈真乱。难怪世家大族要修家谱,这谱系关系一乱,彼此间亲戚关系也就乱套了。 后世唐高宗之所以针对这些家族颁布禁婚诏,也的确是不颁不行,彼此之间世代联姻实在是蛛丝密结。 卢柔他们早年跟贺拔胜返回关中后,便被宇文泰安排到长安朝廷担任官职,一则西魏实在人才匮乏,二则大概也有分夺贺拔胜势力的缘故。 这其中混得最好的便是崔訦,年仅三十出头,便已经担任了京兆尹,并在不久前加职帅都督,也算是长安方面一位军政主官。 卢柔则因文辞出色,担任中书舍人,主笔诏令、宣旨慰问等。但西魏这霸权政府,皇帝一年也发不了几道诏令,所以职事也很清闲,才有时间到商原来见到李泰。 “入关之后,太师自防严格,不准我等旧属随意登门访见,我也许久不见。难得他竟还记得阿叔旧谊,肯给阿磐你体贴关照,太师近来安否?” 卢柔又言辞断断续续的问道,对贺拔胜也颇为想念,毕竟走南闯北、不离不弃的跟随多年,彼此间感情肯定是有的。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叹,本来在异乡遇到亲戚是挺开心的一件事,但一想到西魏朝廷错综复杂的人事暗潮,他又高兴不起来。 卢柔他们这些人作为贺拔胜旧属,本来就有点尴尬,如今又都在长安任职,那真是分分钟都有可能卷入到政治纷争中。 宇文泰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他对乡党大将留情是一方面,对元氏皇帝那可是说弄死就弄死。后来自家儿子死的那么惨,也不得不说是宇文护这个侄子言传身教下、深得真传。 李泰见卢柔衣袍有些显旧,便说道:“此前疏于访问,是我的过失。表兄你日后在京城,可千万不要接受生人赠衣,特别是禁中出物,能辞则辞。弟居乡里,家人善织,春秋衣料一定管够!” “说的什么胡话?谁又会赠我……年初大行台倒是解衣赐给,只是不常穿戴。” 卢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听不出李泰说的什么梗,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衣带诏这种邪事才不敢到长安去,可别转头被这些亲戚们连累。 但听到宇文泰居然送衣服给卢柔,他心里不免又生出几分八卦:“大行台赠衣,那衣袍衣带有没有仔细洗过?” 0040 负荆请罪 大行台所赠衣物有没有缝上密诏,卢柔并没有告诉李泰,但却告诉了他一些眼下正需要的事情,便是京兆史氏的底细。 商原这户史家已经于乡定居将近一甲子,但乡势更加壮大的京兆史家却是最近一二十年才迁入进来。 “史氏本原州高平镇人,从定万俟丑奴叛军得功,其族主史归因授原州刺史。逢侯莫陈悦之乱,大行台继领大军,史归附悦,高平李万岁等兄弟谋而杀之,侯莫陈悦乱定之后,万岁兄弟等便为地境督主,史氏族属则迁散京兆……” 高平镇地处陕北陇东,北魏年间用以防控河西诸胡,是和六镇一样的军镇。早年六镇叛乱时,高平镇镇人胡琛同样也举兵叛乱,胡琛战死后,则由万俟丑奴继续统率其部叛乱。 这场叛乱持续数年,一直等到尔朱天光率领贺拔岳、侯莫陈悦等北镇武人入关才得以平定。 这个史家能够在叛乱平定后出任原州刺史,足见势大。只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当侯莫陈悦杀掉贺拔岳后选择支持侯莫陈悦,结果就被同镇的李氏给取代了。 李万岁就是李远,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可以说是西魏方面混得最好的关陇豪强,也深得宇文泰的信任,关系之亲近甚至还要超过了宇文泰那些武川老乡们。 当李泰听到卢柔对李远以字称之时,脑海中一些散乱的记忆突然被撬动一下,又拉着卢柔问道:“表兄,先前来访这史静婚配没有?有无子嗣?” “我同他只在表叔邸中相见一面,长安至此同行一程,理他家事作甚?” 卢柔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但李泰却已经忍不住的笑起来,让卢柔大感莫名其妙。 在此之前,李泰是真的对这个京兆史氏乏甚记忆点,可因为李远字万岁的缘故,陡然想起了隋朝大将史万岁。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史万岁应该就是出身这个自高平镇内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而且还是之前来访的史静的儿子。 这么一想的确有点可乐,史静是史归的儿子,史归则被李远兄弟们搞死,李万岁杀了我爸爸,我就给儿子叫万岁,这也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把还未发迹的古代名人提前笼络进自己麾下,这也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虽然现在有没有史万岁这个人,李泰还不清楚,但心里已经把史静这个名字加粗加黑。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对史家的敲诈,关系差了可以慢慢处,错过这个肥羊、再想找个更合适的却难。 这么看来,京兆史家同商原史家也未必就有确凿的亲戚关系,大约是从高平镇内迁到京兆,急于扩展乡势而结成亲戚。 就像商原赵党长还夸口跟赵贵是亲戚一样,京兆史家虽然家道中落,但好歹还有高平镇大军头的底子在,对于商原史家而言仍是一个需要高攀的存在。 原本李泰还觉得商原史家刚刚捐输重货、再作敲诈也油水不大,现在又冒出一个京兆史家帮他们撑腰,不下手宰上一把那真对不起自己。 之前凭他人单势薄,贺拔胜也未必好使,未必搞得动京兆的史家。可那个史家自己也是麻烦一堆,李泰现在拥有的人事关系恰好就能制约他们。 首先是他便宜表哥崔訦正担任京兆尹、帅都督,京兆史家如果想再通过捐输得势,便绕不过崔訦。 而同他们家乡仇深切的李远兄弟们,如今正自势大不说,还在钻营冒籍陇西李氏。 李泰恰好就是如今整个关西最为根正苗红的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凭这一点同李远兄弟们搭上话应该不难。 李泰越想越觉得这个京兆史家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肥羊,怎么就这么恰好我能克住你们呢?史万岁出生断奶了还好,否则恐怕可能没有尿布换了。 卢柔酒醉便在庄园中留宿,李泰则又点起油灯熬夜编写了一份自家的“损失”清单,以备与史家进行交涉。 第二天上午时分,史氏族员再次来访,这一次是两名不曾见过的中年人,以及打着赤膀、背着一捆荆条的史恭。 这些人衣袍都被露水浸湿,还沾着许多草屑,应该是天还未亮便已经向此奔来,可见心情之迫切。 彼此通过名号之后,李泰并未理会哭丧着脸、负荆请罪的史恭,而是望着两名京兆史家的来客笑语道:“今日来访,怎么不见昨日有见的史郎?” “那劣员轻信乡野谣传,有谤郎君清声,归家后已经遭受亲长责罚,闭门谢罪。” 京兆史家来人恶狠狠瞪了跪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史恭一眼,转又对李泰客气说道。 “史郎他何罪之有,无非是受乡里奸邪蛊惑罢了。我还未暇谢他助我亲人相聚,来日再有聚时,一定再作致谢!” 李泰又笑眯眯说道,几个史家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黑。 客套话讲完,李泰便不再客气,视线转向史恭冷笑道:“我既无蔺氏豁达,足下也无廉颇勇毅,无谓作此姿态。入乡以来,你家屡屡扰我生计、使我寝食不安,之前更使刁奴寇我园业,若非庄人勇敢,家业恐已不存。隙生乡里,经官裁断恐失乡德,既然来见,商谈补偿才是正事,余者杂情不必滥表!” 史恭听到这话,眉间顿时闪过一丝羞恼,但见同行京兆本家两人那锐利如刀的眼神,还是趴在地上叩首道:“乡里拙夫,自知罪大,李郎但有降责,仆莫敢不应……” 前日还在趾高气扬的宴会乡亲,今天便要主动登门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史恭心里自是悲苦难当。 但现在事情的决定权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之前恳请京兆本家出面,本以为李泰背后只有一个贺拔胜和有名无实的高仲密而已,结果却没想到是主动给人送来更多的亲义后台。 贺拔胜在西朝虽然地位尊崇,但对于这种乡里争斗也不便插手太深。高仲密一个失势降人,更是不足为虑。 但职任京兆尹的崔訦,他们却不敢小觑。此番大行台颁行输赏格,崔訦便是京兆地区最主要的执行官员,事关入迁京兆的史氏家族能否重新得势,他们自是容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我既非乡里贤长,也非在治官员,降责无从说起。但你家损我园业,却要做出补偿!” 李泰掏出昨晚拟定的那份清单,着员递给史氏几人。 在席两个史氏族人看过清单后,眉梢暗跳,脸色都不甚自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这清单又递给史恭。 “这、这么多?不可能、不……” 史恭看到这清单内容,吓得直从地上跃起,望着两名京兆史氏族人颤声道:“两位叔父,我虽有认罚诚意,但、但这竖……李郎、李郎他开具名目,实在是破家难抵啊!” 那两人见史恭如此激动,各自心里也无法接受李泰狮子大开口的敲诈,于是便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道:“乡情尚和而不尚争,今日登门,我等确有了却纠纷的诚意,但郎君能否……” “怎么,你们以为我是恃此牟利?我倒想请问两位,谁家治业是凭此养家?但使他家刁奴安守户中,我又凭何讨取补偿?踏我谷田,损我庄舍,杀我庄人,我仍然存心忍让,不害他家恶奴一员。” 李泰见装便也愤然起身道,他要的难道多吗? 无非谷物三千石、工匠部曲一百人、牛马畜力三十、帛五百匹、砖瓦木料若干,比大行台可便宜多了。 “前者史敬攻我,庄田多遭踩踏、毁苗数顷、至今铺晾田中,庄户筋断骨折、卧养棚屋,俱有眼可见!来人,取两副算筹,我带几位入田细算是否真有妄索!” 田地里几顷菽苗刚刚割刈、准备晾地种麦,“五百多人”的大庄园现在只剩下三百多名部曲,李泰这么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要价还是太低了。 “这不必、大可不必!只是、只是户中资料新输国用,实在储蓄匮乏,能否、能否稍作折量,又或、又或延年给付?” 两名京兆史家族员一脸为难说道。 “我可以给你们旬日筹措时间,但要在月前交讫。因为八月我要到义州拜访李使君,请他助我搜索恩亲下落,不会在乡。”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面如死灰。李使君这个称谓指向很宽泛,但若加上义州这个限定,那就只能是指邙山之战后、奉命镇守豫西诸州的李远! 乡人之仇尤甚敌国,旧在高平镇时,史家势力要略胜李家。但在如今,李氏兄弟越发煊赫,迁居京兆的史家却每况愈下。所以史家才急迫的要借大行台普征物料的时候谋求些许势位,以求能够自保。 “郎君既已言此,想知乡情故事。大灾劫余、求生不易,恳请郎君能作留情,我家一定在月前筹付人物!” 京兆史家两人对望一眼,再也不敢讨价还价,对着李泰长揖说道。 这番话听着倒有几分可怜,李泰倒也不是真的要置其家于死地。 说到底,先撩者贱、打死无怨。如果不是史家主动招惹他,他也根本懒得理会这一家人,毕竟眼前还有那么多大目标。 0041 有借有还 孟秋七月,河渠中流水渐少,须得架设水车才能将河沟里的水汲取上来。 李泰赤着脚跨坐牛车上,像模像样的驾驭着牛车,瞧见站在地头用戽斗汲水的农夫,便大声喊道:“热汤、让路!” 农夫们跳着脚让牛车通过,望着渐行渐远的拉水牛车叹息道:“真是个败家郎君,不爱牲力!往来十几里的路程,他家上千亩的土地,这得使废多少头牛才能浇完!” “穷命汉子,反替富人担忧!他家织坊成百人做工,一天就织成几百匹的布料。更有压油的作坊,乡里大户都给他家供料,拿油浇地都足使……” “这户人家入乡才几月?家底已经这么厚实?” 旁边浇地的农夫听到这话,忍不住便诧异道。 “旁人家底多厚,是人家的事。你们还在这里闲话,到晚浇不完地,误了傍晚上工,可没人再管你们入夜餐食!” 地头众农夫们听到这话,动作也都加快起来,片刻后又有农夫忍不住感叹道:“羡不得人家治业发达,乡里大户忙时也会征人做工,但谁像这家豪爽,谷饭管饱,有肉有酢? 积善人家,必有长富,这郎君作农太拙,丰年都能饿死的废料,偏偏塬上这家业一天比一天壮大。若说没有天恩给福,我实在是不信!” 好在李泰牛车驾驶的熟练,已经走出去很远。若听到乡人这么鄙视他的农活水平,今天说什么也要扣下一头羊的食料! 田间预留要种冬麦的土地已经耕了两番,但还要用水浇透一遍、沤烂前茬作物的根茎肥田。 李泰驾驶着牛车返回,自有庄人入前汲水浇地。 他这里刚刚跳下牛车,旁边等候良久的一人便忙不迭阔步行了上来,手摇着大蒲扇凑到李泰面前:“李郎真是勤恳,日前巧做妙业、丰家有余,却还能亲事耕计,实在是让人钦佩。” 大白的日头挂在中空,蒲扇摇得再勤也没有凉风,李泰一路走到地头树荫下坐定,这才指着跟在他身后殷勤摇扇的刘珙笑语道:“刘三不去城里发财,怎么有闲情到我这小园观风?” “郎君这么说,真是羞煞了我!同郎君日前巧妙作业相比,我那一点俗计算得什么?左近乡里麻油一斗已近匹绢,郎君前后盛收油料,单此一桩已经比得上庸人劳苦奔波数载啊!” 有庄人送上井水凉镇的紫苏饮,刘珙先一步抢过来,两手恭敬的递在李泰面前,从头到脚透出一股殷勤。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秋热燥人,我也懒得猜测你有什么心意。” 李泰接过饮料痛饮大半碗,然后又小口轻呷着说道。 “确有一事相求,今秋油价正好,故而家人也想趁着市热压油补用,所以……” “所以不想交付秋后的胡麻?” 李泰看他一眼,笑语说道。 “不是不想、怎么敢……” 刘珙看一眼乡道上运输谷物的粮车驶入庄园,视线忙不迭收回来。乡土之间乏甚秘密,史家今日几乎倾家荡产的输送物料来此道歉,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左近乡里。 虽然具体的内情所知不多,但左近大户们也都不敢再将李泰视作一个乏甚根基的东州新客,心里多有敬畏。 “之前乡人多笑郎君……但今才觉我等才是短视的蠢物!失算一着,我家也不是没有认输的豪气,只当今秋胡麻歉收。只不过、只不过……” 李泰瞥了一眼仍在斟酌说辞的刘珙笑语道:“只不过,胡麻歉收事小,但自此以后数年光景,乡里油料时价不由你们乡贾把持,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郎君明鉴,我家虽然也有买卖生利的副业,但根本终究还是耕桑。所衣所食俱家人辛苦收得,一季失算便要周年饥寒。又逢大行台输赏征物,乡里资料更乏……” 刘珙一脸苦涩的说道,甚至在这秋暑天里打了个冷战。 李泰见状后又忍不住笑起来,倒也不是幸灾乐祸,纯粹就是得意。 关西天灾人祸扰乱多年,平民小户谋生艰难,土地和人口都在向大庄园主集中。关陇这些豪强们除了乡势可观之外,乡资同样很丰厚。 大庄园经济一个特色,就是能够集中生产力、灵活的安排生产方式,可以说是完全的达到自给自足,不需要向外界频繁的进行交易索取。 所以整个关西市场上连钱都没有,这些大庄园主们仍然生活的很滋润。 李泰好不容易搞出大纺车,结果却因为原料和劳动力的不足,使得产能被严重拖累,种田大计步履维艰。这些地表豪强们对于乡资把持之顽固,可见一斑。 后世商品经济发达,所以衍生出“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这么一个梗。可当市场交易退化到以物易物的状态,有钱算个屁,有货才是硬道理! 之前李泰以一个冤大头的形象闻名乡里,让这些大户们掀起一阵宰肥羊的热潮,卖给他大量的芝麻这种最主要的油料作物,甚至连秋后的产出都给大笔预售。 单纯从买卖得失看来,这些大户们也不算亏,毕竟田里作物每年都有产出,即便追不上这个物价飙涨的潮流,也只是赚的少一点罢了。 但若从全面来看,李泰对芝麻的暂时垄断,等于直接掐断了这些大户们庄园经济的一个环节。他们损失的不只是眼前的利润,还要付出之后一整年油料的成本。 如果是在寻常年景,这样的阻断虽然也有一定的影响,但也可以通过调节自身的生产格局,比如杂种一些其他的油料作物、控制自我消耗等方式来减少损失。 可是今秋大行台颁行输赏格,将乡里大量的物资征调入官,这些大户们的储蓄本就大为缩水,再被李泰掐住脚脖子就很难受了,很可能数年都缓不过来这股劲。 特别关中没有一种法定的、可以自由流通的交易货币,通常用来交易的布帛同样也是需要繁琐劳作才能产出。 这就让大户们在安排来年生产的时候更加的捉襟见肘,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由此出现一个漏洞,这才是最难受的。 “我亦不是天外飞仙,可以餐风宿露,既然还要在此人间生活,当然也不会为了些许物利结怨乡里。秋后预收的货单可以赎买,但也要看乡士们诚意几许。” 李泰老神在在说道,现在的他可不是之前有钱都花不出去的模样,该作拿捏的时候自然不会客气。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郎君之前预付货资尽数返还,我家还会赠送一批土出时鲜,以补偿毁约的过失。” 刘珙闻言大喜,连忙表态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摆手道:“刘三若不懂得说人话,且先回家、请你家长再来。天气燥热,我也难保会不会再心平气和的听你妖言。” “我家确是诚意满满,不如郎君指点明策?” 刘珙见李泰作势起身要结束谈话,忙不迭又说道。 “这样吧,预付的货资浮高三成返我。你家预卖多少胡麻?换卖十倍的谷粮给我,以今秋时价为准。” 李泰心里早有了计划,闻言后便直接说道。 “三成?这太高了……” 刘珙闻言后又是一脸苦涩,之前李泰溢价两成便能搜买乡里,他们又贪夏秋胡麻时价有异而提前预收,现在却是什么都没做便要掏出三成的货资,实在是心疼的有些难以接受。 李泰却懒得跟他讨价还价,直接站起身来便往庄园走去。 刘珙在后方犹豫好一会儿,眼见李泰将要行入庄园,才又阔步追赶上来:“郎君且慢、且慢!三成、可以三成,但请郎君应允一事,切勿在近期倾销坏市!” 冬日天干物燥、夜长昼短,即便是没有饮食的消耗,器物的润护保养也需要大量的油料。芝麻油虽然不是主要的养护油料,但也会搭配这一波行情有所抬高。 新收的芝麻虽然水气大、不好用来压油,但这些大户们显然不想错过这一波行情。 “这一点你放心,岁终之前我家油料都不会入市销售。如果不信,彼此可以另立契约。” 这一次李泰倒是很好说话,直接表态道。 他搜购的油料,大部分都已经帮周长明输官,油坊也还没有正式开工,即便还有一些存储,也要等着看看大行台对相关物价的控制力度和尺度,才好入市进行销售。 而且在收购芝麻油料的同时,他还顺便搜买了大量的生麻物料,这些物料需要尽快纺织成布,才能直接增加自身的购买力、进行变现。 接下来几年,关中民生肯定会有一个系统性的变化,以物易物的交易环境倒也谈不上通胀还是通缩,加强自身的生产力无疑是最关键的。 也正因此,李泰才要敲诈史家一百名部曲。这些部曲可不仅仅只是丁壮,李泰还要求他们各自要有一门熟练的技艺,就是为了之后的乡土大发展而储备才力。 老实说,如果这次不是借了贺拔胜的资本搞事,李泰还真不想让那些大户们将货单赎买回去。但既然是借本省利,自然也是好借好还。 乡里大户们陆续将货单赎回,李泰便押着一批回笼的布帛返回华州还钱。 0042 老将迟暮 贺拔胜不在华州城邸中,而是去了华州城东乡里,离城倒也不远, 这一次贺拔胜出资帮了李泰的大忙,他总不好放下东西就走,于是便又在贺拔胜府上亲兵的带领下,策马往华州城东五泉下属的朝邑乡赶去。 朝邑濒临黄河,因西北有高岗朝坂而得名。朝坂在后世并不知名,但在时下却是西魏华州城东部最重要的防守据点,紧邻黄河,对岸东北不远便是让高神武数度饮恨的玉璧城。 贺拔胜在朝坂东南的朝邑乡有一座庄园,今日前往是为部曲老兵主持婚礼。 李泰抵达华州城时已经是上午时分,再抵达朝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华州本就是与东魏对峙的前线,此境更是紧邻黄河、前线中的前线。乡里虽然不乏沃土,但却几乎不见农人耕作,有的只是大大小小、篱墙圈禁起来的庄园。 这些庄园的格局大多都合营垒之法,篱墙内外还有着沟堑拒马,哨楼箭塔等防事也随处可见,到处都透露出一股坚壁清野的肃杀气氛。 “沿河一线常遭扰乱,除了东贼之外,河东汾北诸境稽胡也常常涉河来扰。因此大行台割地分授诸将,部曲群众留驻此间,据贼之余兼收地利!” 李泰往来府上多次,与贺拔胜的亲兵们也熟悉起来,赶路的时候,那名亲兵便指着道路两侧的庄园介绍道:“朝邑大半都是我家庄业领地,南去合阳乡则李司空庄业。大统三年沙苑战后,李司空并太师进击河东,攻克汾、绛,河东遂为我有。因此大行台以临河两乡分授两家,安置部曲,为朝坂驻防之继。” 李司空便是李弼,后世八柱国之一。 沙苑之战中,李弼作战勇猛,在左军赵贵作战不利的情况下,李弼亲率部伍六十骑横截东魏大军,是西魏此战得以获胜的最关键因素。 李泰倒是不知道李弼在沙苑之战后还和贺拔胜一起收复河东,但听到贺拔胜亲兵的讲述,心情也颇感激动。金戈铁马、裂土封爵是男人浪漫,眼下的他虽然身不能至、但也的确心向往之。 贺拔胜这座庄园面积极大,坐落在朝坂下缘,土地沟陂加上沿河的滩涂,起码有小三百顷,远非李泰在商原的庄园可比。 庄园西南是一大片的耕地,起码上百顷的良田连绵成片,看得李泰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才算是真正的大庄园、大产业啊,上百顷的水浇地肥的流膏,每年几万石的粮食唾手可得!旁边就是奔流不息的黄河,水力资源充沛,坐拥这样的产业,想不发家都难。 羡慕是羡慕,但李泰也明白这样的肥美产业显然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据有的。贺拔胜、李弼那都是西魏最顶级的统军大将,所以才能享有这样的福利。 而且眼下东西魏以黄河为界,这里虽然产业肥美,但也是两大霸府的对峙前线。就算李泰得赐此间园业,也没有那么多的部曲驻守抵抗骚扰。 他收拾心情,策马与贺拔胜的亲兵们登上园中高坡。庄园里坡下为耕、坡上为居,整座高坡就是一座军营,屋舍成排、界垒鲜明,容纳两三千人不在话下。 一行人抵达营居大堂,贺拔胜问询行出,远远便指着李泰大笑道:“小子口福不浅,我治宴乡中,你居然还能闻风赶到!” 李泰下马入前作揖道:“治业在勤在俭,别家户里若能讨得酒食,自家便可省俭一餐。少年无赖,闻香则行,伯父是避不开我了!” 见面一番戏话寒暄,李泰跟着贺拔胜一起登堂,堂中已是座无虚席,多数都是追随贺拔胜多年的忠诚老卒。彼此之间感情深厚,早已经超过了身份的上下界定。 贺拔胜拉着李泰的手腕向堂内众人引见,只说是一位故人世交子侄。堂内众人也都热情得很,或是不善言辞表态,一个个凑上来祝酒。 李泰在席间一路穿行,刚刚走到堂中便喝了几大碗的酒水。也幸亏他酒量还算不差,这些私酿的酒水度数也不算太高,才勉强没有露怯。 饶是如此,当他坐在席位上时,也已经是酒气微醺、眼神迷离。 贺拔胜见他这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就席命人奉上酪浆解酒。彼此间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已经到了新人行礼的吉时。 今日婚礼是贺拔胜麾下十几名部曲老兵,资历最老的甚至在武川镇时便一路追随贺拔胜,新娘们则是在士伍中拣选的未婚妇人。 老兵们不喜繁礼,吉日吉时选定后也无论六礼,一对对新人们排队入堂拜过主公、见过袍泽便算是礼成,不会因为礼节简约而败兴。 “来的这厌物叫阿羖,从我族姓,是我假子!他故名九斤,生人就是九斤,被他生身耶娘弃在野地,竟懂得抱养吸乳。我那时仍少年,只觉得有趣,捡来收养,竟也成人。不知不觉随我三十多年,去了江南却嫌故名丑陋,请教博士改名阿羖。李郎知羖是何?还是羊啊……” 贺拔胜指着入堂一对新人,笑着对李泰介绍道,又指着那个须发泛灰的新郎笑语道:“你耶给你挑选美姝,阿奴高不高兴?” 李泰闻言也是一乐,出生九斤换算成后世那是五斤都不到,十足的早产儿,但见这新郎贺拔羖长得仍是孔武有力的模样,也真是命硬,怪不得能跟随贺拔胜一路从北镇浪到江南再返回。 那贺拔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边的新娘望着只是十四五岁、娇俏可人,听到贺拔胜这么说,嘴角都咧到耳根:“阿耶赐我什么,我都高兴!明年抱儿、后年抱女……” 其后一对新人登堂,贺拔胜神情却变得严肃许多,指着那新郎说道:“朱猛儿,当年自南返北、行至襄阳,东贼侯景率部来阻,山道上你耶解衣覆我,自己却冻死在途!他临去时我便应他,一定要让他血脉壮大,成亲后你就卸甲归户、用心生育,不要让我失信你耶!” 那壮汉朱猛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不乐意:“仆若归户,谁为主公擎旗?” “小子嚣张!在席哪个不是英勇壮儿?谁不能为主公掌旗!滚回户里侍弄你家娘子,不比阵中吃土快活?” 听到这话,堂内众人便喝骂连连,语调虽粗俗,但氛围却热烈。 众新人们纷纷登堂拜见,贺拔胜也都各自赠给礼品,凡所成亲诸员,开口便是说不完的感情故事。 李泰列席旁观,也颇为这上下融洽的关系而感动,心里不免幻想自家那些部曲们会不会也如这般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矢志追随,无论他显达还是失意。 等到诸新人入前礼拜完毕,贺拔胜又指着李泰笑语道:“这喜宴酒食整治不易,李郎既逢此会,总不能全无表现!” 听到贺拔胜这么说,堂内众部曲们也都纷纷拍案起哄,李泰却不过众意,站起身来望着新人们笑语道:“在情在物,伯父都已给全。我虽为此忠义感动,但若厚赠,不免衬薄主人。且就此席中,祝众新人早传嗣讯、子女多多。若有子弟有志学者,我自设堂教学,若不能教善成器,诸位都可入户唾我!” “以酒为约、以酒为约!他家世道名门,最是博学厚望,你等此身潦草且过,总不能任子孙荒生荒长,投他门庭,不成博士,寻他问责!”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也是眸光大亮,起身拍着李泰肩膀大笑道:“今天说的是我心腹后计前程,绝不是嬉闹玩笑!此言我已经记在心里,小子若做不好、不周全,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听到李泰这番话,不独贺拔胜笑逐颜开,那些成亲的部曲们也都面露喜色,纷纷入前祝酒道谢。 他们这些人虽都出身行伍,但跟随贺拔胜辗转南北、见识广博,自然深知世道对世族名门的偏爱,清楚李泰这许诺的价值所在。 李泰受此氛围感染,对入前祝酒的新人们也都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就酒气上头。但总算还保持着几分理智,因恐酒后失言,坐回席中便默然不语。 或许是酒精刺激的缘故,他的感知较平时更敏锐一些,左右打量一番,便发现贺拔胜虽然状似欢乐、但却频频蹙眉,一手紧扣住膝盖,持箸一手手指却似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他自知贺拔胜寿命将尽,见状后心里不免生起几分担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劝说,醉眼朦胧的贺拔胜已经抬手把一整根烤羊腿塞进他食案上。 “阿磐多吃些、多吃一些!你从东州新来,我也把你作子侄看待。见到你酒食丰美,我便觉得我家儿郎们也会饱暖无忧……” 贺拔胜这会儿醉意已经很足,望着李泰眼眶微微泛红:“当年回返投西,我仍存几分夺势创业的私计。但黑獭确是一个奇才,他虽后进的晚辈,但比我兄弟都要狠恶周全…… 我今已无存势力之想,旧员故属都不敢常见,只希望大行台对我重用不疑,拱从王业东进、同我孩儿们相见此生!” 0043 闻鸡起舞 李泰此夜留宿庄园,第二天睡得朦朦胧胧间,耳边突然响起鼓角轰鸣声。 最初他只以为自己是梦回邙山战败西逃时刻,但很快就察觉到情况不对,那鼓角声真实的不像是做梦。 他陡地睁开眼睛,耳边鼓角声浪越发真切,思维还未及清晰,身体已经先一步动起来,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抓起衣架上的衣袍披在身上,并顺势抄起了佩刀,直向房门冲去。 “阿郎,莫不是有贼来扰?” 门外响起略显仓促的示警声,昨日跟随李泰来此的李雁头也从侧室冲出,持刀站在房门前立定示警。 此时天色仍然灰蒙蒙的未见日出,主仆两人持刀而立、竖耳细辨声浪,鼓角声中听得见人声嘶吼。 “先去贺拔太师居舍告警!” 李泰不暇细思,对李雁头一招手便直往贺拔胜卧室方位行去。 两人行至半途时,忽然听到墙下有人呼喊:“士伍晨时操练,不是贼扰,是否扰到郎君?” 李泰一手按刀、定睛望去,见到墙下站立的正是昨晚行礼成亲新人之一的壮汉朱猛,这才明白自己是太过敏感误会了。 “倒也没有扰到,我主仆也有闻鸡起舞、操练的习惯。” 他有些尴尬的立定身形,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睡梦乍惊的事实,回头递给李雁头一个眼神,这才回答说道。 “晨练是个好习惯!一夜睡饱,神懒骨松,筋骨操劳一番,一整天都气壮力足!” 那朱猛阔步走上来,身着一袭劲装,腰上别着一根短棍,手持长杖,神情却没有春宵美满的爽快感,而是一脸的不忿:“几个贼汉子贪我队首之位,不准我参加晨练,把我哄闹赶回。归家也是无趣,不如伴郎君磨练一下筋骨!” 李泰这会儿惊魂甫定,听到这话后也乐了起来:“太师昨夜已有嘱令,袍泽驱逐也是深情,朱猛儿新婚愉悦,忍心把新妇独弃帷中?” “娶妇成家难道就能闲坐得食?常同妇人缠绵,只会伤我壮气。来日入阵,贼徒可不会因此妇人对我留情。” 朱猛沉腰扎定马步,两手挥杖呼哈耍起。 李泰听到这大实话,不免对这并不沉迷女色的壮汉刮目相看,回头对李雁头说道:“这才是真汉子见识言辞,来年你若娶妻,也要以此约束自己!” “我又不是没有这样的识量,只要阿郎给我作配娶妻,就能体现出来!” 李雁头听到这话很有几分不服,咧嘴说道。 他见朱猛长杖挥舞兴起,便也撩起缺胯袍角跃出廊外:“我同壮士捉练一番!” 朱猛见状便也微微一笑,抛开长杖,抽出短棍作刀,待见李雁头拉起加持,便呼喝一声矮身扑来。 李雁头臂力雄壮,见状后刀背横挥格挡,两下一撞,朱猛攥了攥被震得有些发麻的虎口,眼神一亮,口中啧啧称道:“好俊的臂膀,我要认真了,你要小心起来!” “来呀!” 李雁头眉梢一挑,很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并不因此老卒身经百战而胆怯势弱,并又挥刀入前截阻。 朱猛皱眉细望,手中短棍迎上挥来的刀背,却不再发力碰撞,而是转腕斜抹,沿着李雁头刀势斜下压去,待见李雁头拧身转劲,贴着刀背的短棍陡地一颤,精准的击打在李雁头腕处。 李雁头吃痛一哼,刀势下垮,但却一咬牙关,合身撞向朱猛。朱猛见状,直接弃开短棍,两手托住李雁头双肋,借此撞势向后掠开,趁其用力呆猛,自肋下穿出,顺势捡回短棍转身便抵在李雁头的后心。 “在阵用力最忌死使,你这一冲看似勇猛,其实是亢卒,有害阵势。入阵需用胶劲,胶连左右、密不可分,你的臂力强壮,一身左右更该防成铁门,牵顾两侧紧要过直向用功。 主公常说,将是兵之胆,兵为力之帅,将有用兵韬略,兵有使力方法。捻轻运重,十钧之力可以杀敌,方法全无,千钧之力只是枉费!” 朱猛望着李雁头,半是欣赏半是惋惜的说道。 李雁头一个照面便落败,心情也是沮丧羞愧得很,听到朱猛这番话,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叹息道:“搏击之法,我也略懂一些,像壮士这般用劲巧妙的对手实在罕见。这个胶劲如何使力我却不知,壮士能否说的仔细一些?” “说就复杂,还是要靠手熟生巧。你的手腕无碍吧?我来教你几种在阵的刀势。入阵在何方位,用力都不相同,在前需手眼灵活,居中则勇毅刚猛,镇后要气劲悠长……” 朱猛很有几分好为人师的习惯,对自己的战阵技巧并不藏私,拉着李雁头就讲解起来。 站在一边的李泰心里也兴趣大生,凑上来笑语问道:“这不对吧?难道不该是对手刚猛为胆、冲锋陷阵以鼓舞士气?” “不常入阵交战的人,是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只道两阵交锋、勇者必胜。这么说对也不对,还是要看对手怎样。若对面只是疲弱、一冲即散,自当勇士当前、带动阵势。但若势力相当,锐则必折。这就需要前士为眼、觅其疏漏,中士为刀、裂其肌肤,后士为锤、断其筋骨……” 朱猛讲的很仔细,李泰听的也很认真。 他虽有前身遗留的武技和记忆,但前身也只是一个好武尚斗的意气少年,真正的战阵经验却不多。第一次上阵是跟着于谨的军队攻打河洛地区的几座豪强坞壁,真正和东魏精兵交战时便受伤被救回,被穿越而来的自己占了身躯。 战争是人类种种行为最激烈的一种,一旦交战,既分胜负、也分生死,自然容不得一丁点的马虎。 朱猛虽然不是成名已久的大将,但跟随贺拔胜辗转南北多年,所积累的实战经验也是丰富得很。哪怕只是挑拣一些重点讲解,也足以让李泰主仆听得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坡下操练的卒众们也陆续返回,瞧见这凑在一起的三人,陆续有人加入讨论。讲起各自经历的一些极端战阵,听得李泰惊心动魄又兴趣盎然,将一些胜负关键的要点牢记心中。 贺拔胜昨晚宿醉,醒来时已经不早,走出卧室见到李泰同自家部伍们混在一起,站在廊下旁观片刻,神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上前笑道:“这些老兵自是斗技精熟,但也不必听得太认真。为将者,修心才可御众,先学不怯、然后慎勇,至于方法,仍需事中磨练,熟则生巧。” 众人听到贺拔胜讲话,纷纷转身入前见礼。贺拔胜摆手屏退众人,招呼李泰入堂用餐。 李泰想起昨晚宴席上见到贺拔胜的异常,再见他今日只是蹙眉箕坐,便忍不住问道:“伯父可是体中有恙?” “经年的旧疾,不碍事。” 贺拔胜闻言后叹息一声:“早年流转江南,饱受湿寒侵害,邪气顽固,偶或不察便手足痛痹。虽不害命,但也折磨……” “难道是脚气顽疾?” 李泰听到这话便放下筷子,颇为关切的问道。 他所说的脚气病,可不是后世的足癣等病症,而是自魏晋以来、特别是永嘉南渡之后江南地区高发的一种疾病。 “是啊,邪气扰人,更甚刀剑。早年痛极,甚至不敢落地行走。归来数年曾有好转,但近来又时有发作。” 贺拔胜有些无奈的指着膝盖以下的两足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中古时代的脚气病跟真菌感染或缺乏维生素无关,而是一种综合性的神经炎症,属于气疾的一种。 风疾、气疾在中古时代是一种比较高发的疾病门类,最著名的莫过于李唐家族遗传。 唐高祖李渊便死于中风,唐太宗也多年饱受气疾困扰、长孙皇后同样死于气疾。唐高宗李治更不用说了,多年的高血压以至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中宗李显也因常年幽禁山南,感染了很严重的脚气病。 唐代为高宗李治治疗风疾的名医张文仲便说过,风有一百二十种、气有八十种,脚气头风上气,常需服药不绝。 中古时代的脚气病,如果要作类比的话,大概是中毒性神经炎、风湿性关节炎和痛风等类似的综合性炎症。 严重起来真是要命,因为往往需要长期服药,脚气攻心则就是急性中毒性肾衰竭和风湿引发的充血性心衰竭引发死亡。 李泰自知贺拔胜命不久矣,但还只以为是惊闻儿子们死亡噩耗所致,却没想到贺拔胜本来就有宿疾。看来贺拔胜真正的死因,应该是感情上的巨大悲伤与宿疾爆发的双重打击。 “既然有此宿疾,伯父尤需忌食酒肉等发气之物啊!” 猜到这些内情后,李泰也不免为贺拔胜担忧,起身入前端走了贺拔胜食案上的羊肉,一脸严肃的劝告道。 贺拔胜见状不免哑然,片刻后才又叹息道:“年过半百便不称夭折,与诸故人相比,我已经算是偷生长年。纵有天时来催,也只安然等待,小子夺我口食,太骄狂了!” “我与伯父非亲非故,幸得庇护才安居此乡。就算伯父怨我贪此眷顾、恃宠而骄,那我也乐得做个损人肥己的恶徒,盼能常听教诲。” 李泰把羊肉端回自己食案上便夹食起来,又望着贺拔胜说道:“况且伯父行途虽长,但人间美味未必比我尝多。入世一遭,却口福浅薄,这难道不是一桩遗憾?伯父且惜此欲,稍后我来陆续奉进美味佳肴,让伯父口舌历鲜。” 0044 家业相托 李泰也不是什么学问精深的医道大家,对风疾、气疾有所了解,主要还是来自对初唐人事的搜索整理。 风、气之疾两百多种,脚气情况也有轻有重。李泰当然没有细致诊断的能力,但基本的常识还有,贺拔胜眼下这生活饮食习惯显然不够健康,无疑会加剧病情的恶化。 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鬼。如果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李泰虽然也会劝,但也不会太伤心。 但贺拔胜对他而言终究不是寻常,贪此眷顾之余,感情上也希望能稍作回报,让贺拔胜晚景不至于太过悲伤凄凉。 贺拔胜见李泰摆出这样一副惫懒模样,也只是无奈笑笑。 他既非一个生性孤僻、不近人情的人,对来自晚辈后进们的关怀督查也颇享受。但在欣慰之余也不无失望,原因正如李泰所说,彼此间非亲非故,即便有比较亲近的往来,也的确达不到感人肺腑的程度。 没了羊肉佐餐,他便就着酪浆吃了一碗粳米饭,待见李泰也用餐完毕,便又说道:“布帛归仓,门生已经告我。剩下的也不必太急,年前我也没有大宗使物之处。” 之前李泰一共借了贺拔胜将近七千匹布帛,这绝对是一笔巨款,就连李泰这个借债的都忍不住感慨贺拔胜对自己是真放心。 他性格是有一点睚眦必报、缺乏忍让的小气,但也从不觉得应该生受别人的帮助。所以在钱款初步回笼之后,便赶紧先还上一部分。 此时听到贺拔胜讲起这个话题,他又连忙说道:“近日家人盘账事繁,物货的调度也未尽从容。但最迟明年春耕之前,一定收尽补回借货。伯父此番相助,利我不浅,情系心中,来日一定勤做表现。” 他虽然凭着期货行情大赚了一笔,但为周长明捐官也拿出了足足五百斛的油膏物料,而且还有秋后要交付县衙的那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一番操作的利润尚不足以拉平支出,仍然需要负债维持一段时间。 但最艰难的起步阶段算是已经熬过来了,对于接下来各种事业的经营和发展,他也充满信心。 现在他家庄园工坊在织的妇人便有百余人,做工规模上来了,大纺车对功效的提升便也显现出来,扣除每天的人力开支和物料成本,单日利润都在一百五十匹以上。 油坊是下一步将要上马的项目,商原的赵党长已经在帮他联络乡里之前从事压油作业的匠人。 李泰倒不需要这些人的压油技术,但却需要他们蒸炒籽料的技巧,真正生产油料则采用木法榨油。压与榨虽只一字之差,但榨油的出油率却远比压油高得多。 古代的榨油技术大约在唐末、北宋年间有了长足发展,植物油也成为饮食的主流,甚至在北宋年间出现无物不可油炸的饮食潮流,连生蚝都直接放油锅里炸! 虽然说乡里大户们被李泰前番操作搞得心有余悸,未必肯再将籽料卖给他。但趋利避害也是人的本能,李泰自信凭着榨油法相对压油法的功效生出,可以把油价打低到这些大户们生产利润不如预期的程度。 他之所以答应刘珙年前不会出售油料,就是为了明年打低行情、继续收购芝麻做准备。让华州父老们吃得上芝麻油,是他作为穿越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当然,这么说也是夸张。在民生需求方面,麻油的排位本就不靠前,并不是乡土大户们严防死守的底线,所以才给了李泰操纵行情的空间,有长利经营的余地。 除此之外,李泰还招募了许多的乡里散工,除了修建房屋,又一连建造了几座大窑炉,从烧制砖瓦开始逐步培养熟练工。之前熔铸铜料的冶炉也没有销毁,留待以后技术和财力到位再作升级。 总之,他的事业蓝图勾画很大,但却限于当前的实力和资本,只能一步步的去推动实现。 贺拔胜家的布帛,他也没想着白白占用,心里也是算好了利息回报。只不过眼下诸产业变现能力仍未足够,明年状况有所缓解再一并给付,倒也不必言之过早。 “我一身几尺,用得多少布帛?你也不必操之过急,凡事量力而行。” 贺拔胜是一个好债主,并不急着催债。 他顿了顿又望着李泰说道:“若说感恩表现,倒也不必付于来日。我今便有一事需你劳作,你应是不应?” “伯父有事即嘱,我怎有不应的道理!”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答应就好!此事于我是一桩困扰,但对你想来不难。” 贺拔胜又笑语道,抬手指了指堂外的庄园天地,又对李泰说:“阿磐觉得这庄业如何?” “伯父因功得授,昨日已有所闻。临河沃土,若非战事滋扰,的确是一处颐养长年的丰美产业。” 李泰听到这话便答道,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和惋惜。 “此类园业,我仍有几处。若只此一身,倒也无需占有这么多的产业。但门生部曲总需要恒业养活,大行台凡所赐给,便也都厚颜领受下来。” 贺拔胜感慨一声,这才对李泰说道:“但我门下多是老兵,凶悍有余,精明不足。所以我想将诸庄业付给阿磐你代为打理,只要能保此诸群众温饱有余就好。” 李泰还在猜测贺拔胜要让他做什么,听到这话顿时一惊,摇头苦笑道:“伯父莫非戏我?且不说我智力是否足使,单单此间庄业但使耕桑循时,养活数千群众绰绰有余,又何必托此下才!” “唉,你也是有所不知。此间庄业虽然归我,但物出大半都需输给助军,能入仓实者十之一二。看似丰田美业,但其实我部曲耕织人工都折耗难补啊!” 贺拔胜苦笑一声,对李泰讲出这么一桩隐情。 李泰闻言后不免瞪大眼,事情原来还能这么玩?土地给你,收成归我! 宇文黑獭你良心丧尽,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为你冲锋陷阵,你竟还这么敲诈盘剥! “那南面李司空园业……” 他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心里有些怀疑宇文泰是不是在刻意打压贺拔胜。 “一样如此。临河之土,本就需要强军震慑才能抗拒贼扰,田亩收成属官助军也是应有之义。方今国难未已,我等既受恩深重,也不该只作门户私计。” 贺拔胜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是愁色难掩:“若是往年,有别处园业增补,倒也可以维持有余。但之前邙山一战,部伍壮卒或伤或亡,伤者给养、亡者给恤,便见艰难……”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感情这锅我高二叔也得背一半? 但他很快想到贺拔胜之前借给他那么多布帛,顿时更觉感动。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表情,贺拔胜便又说道:“之前借货给你,一则的确想看看你才器如何。二则也存私计,若此重货浪使无归,可以恃此抢夺乡户!大行台虽然常常教人和善相处,但我遭诸乡豪欺诈、家财丧尽,总该稍给法外的豁免余地。” 感情你比我会玩多了! 李泰闻言后也不免心生感慨,贺拔胜待他友善不假,但也终究是从北镇武川一路混迹天涯的豪强军头,若以为他只会与人为善就太片面了,原来心里早存着拿自己当借口打劫乡豪的念头。 了解到这一点,李泰顿时觉得自己节操高尚,他炒期货打劫了这些土豪大户一把不假,但也算是帮了他们。若是等到贺拔胜出手,那他们失去的可不只是钱帛了。 所以说啊,乱世之中还是得兵强马壮,玩规矩玩得转是不错,必要时还得有掀桌子的底气和势力。 “伯父既然觉得我才计尚可,我当然义不容辞、尽力做好!” 略作沉吟后,他便也不再拘泥,直接开口表态道。 他一穷二白时,还敢跟县衙作上万石粮食的租借交易,面对贺拔胜的要求,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较之古人,他最出众的并不是种田收成比别人更高,而是生产技术和方式更加优越,越是大规模的生产,所带来的效果提升就更显著。 赵贵拦河设埭,逼得他只能用牛拉纺车,可现在有了贺拔胜的势力威望支持,你再阻我用水,老子突突了你! 贺拔胜见李泰答应的爽快,顿时也高兴的笑了起来,当即便召来府中管理田桑事宜的部下,着令他们当堂对账交接。 不对账不知道,这一对李泰都吓了一跳,这才了解时下真正的大军头大豪强究竟有多大的势力。 贺拔胜家里,单单部曲人丁就有三千七百多口,庄园产业更是遍布小半个关中平原,自长安往东,大大小小的园业便有十几个之多,小则十数顷,大则数百顷,单单账面上的面积总和就达到了近千顷之多! 这数字看起来虽然有些夸张,但细想一下其实也合理。 就连没有功劳的高仲密西投都获赐十几顷的庄园,连赐带赠的部曲将近三百人,李泰在乡里又接受了十几户乡人荫附,再加上诸大户的补偿,已经是将近六百人的部曲规模。 贺拔胜作为北镇元老,自南梁返回后两魏连场大战都有参加且甚有表现,有这样的部曲和庄园规模也是正常。 毕竟西魏财政状况实在堪忧,真要大赏钱帛可能就直接破产。 宇文泰将部曲土地大量赏赐功臣,也能加强对关中核心地区的控制,而且还能打秋风征输物资,何乐而不为? 0045 司徒故槊 李泰在贺拔胜庄园里又待了一天,对贺拔胜的部曲产业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也并没有立刻着手接收相关事务。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现在的李泰是深知这个道理。 贺拔胜家中产业的经营状况好也罢、坏也罢,既然能维持这么多年,必然有着一套人事与方法。突然加以改变,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抵触与反对。 李泰刚刚跟乡里大户们斗法一场,现在是没有耐心和精力参与别人家的宅斗。 他如果冲在第一线去压制和解决那些抵触,哪怕凡事都从贺拔胜的利益出发,也必然会激化矛盾,严重起来甚至会影响与贺拔胜之间的交情和相处,得不偿失。 所以他也没有即刻提出什么兴治大计,只是约定抽个时间同贺拔胜一起巡察一下这些庄园产业,之后再作相关的计议。也是给贺拔胜一定的时间,去处理家事中不和谐的声音。 在朝邑住了两天,李泰便和随从们先行返回华州。 “阿磐回来得正好,家里有一桩惊喜在等着你!” 得知李泰返回,高仲密自前堂阔步行出,拉起李泰的手便故作神秘的说道。 李泰这里尚自狐疑,高百龄又带着两名仆员阔行上来,两仆员一前一后扛着一个长达数米的木匣。 “十三郎猜猜这木匣里放着什么?” 高百龄行至近前,也指着那两人搬抬的木匣卖起了关子。 李泰见这对主仆如此模样,又见这木匣虽然长度不小、但却狭窄,心里一动,便开口道:“莫非是什么良兵?” 高百龄闻言后便笑起来,示意两仆放下木匣,自己走上前掀开木匣并说道:“月初大行台召见主公,询问用疾,主公只讨回故司徒公旧槊,要送给十三郎,激励郎君于此用功立勋!”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顿时也变得有些激动。他倒不想前身那样对高敖曹有着特殊的崇拜感情,但对高敖曹这后三国名将所使用过的马槊也是颇为期待。 木匣被掀开,内里以丝绵作衬,横躺着一杆通体黝黑、锋芒闪烁的马槊,透出一股凝厚的肃杀感。 高仲密弯腰两手抓起这杆马槊,眼眶顿时微微泛红,手指摩挲着那厚实的槊身,颤声说道:“当年庭前告辞,不知此去竟是永别……而今再作相逢,却是得物失人!” 他不忍再细观兄弟旧物,两手捧向李泰面前,语调低沉道:“旧物不珍,却是舍弟亲手造成。我知阿磐你素来敬仰敖曹,将他旧物赠你!” “多谢、多谢叔父厚爱,我一定珍重保养故司徒公旧器!” 李泰连忙举起双手,低头说道。 但当他两手接触到厚实光滑的槊身时,高仲密却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继续凝声说道:“亡者兵器,不祥之物,须以血喂之!我今失势丧志,血海深仇恐难报复,但阿磐你少壮志高,我只要求、恳求你,来年若逢机遇,请你一定要以贺六浑父子之血饮之!” 高仲密对高欢父子的恨意可谓深刻入骨,但早知后事发展的李泰却明白要达成这个目标实在不容易。 且不说高欢本就势大难制,如今的他在西魏也谈不上有什么势力可言,想要用高敖曹的旧槊攮死他那素未谋面的老大哥和大侄子们几乎不可能。 但他见高仲密两眼泪花闪烁、一副悲情难制的模样,还是重重点头道:“无论大义又或私情,我既受此、自当报之!请阿叔放心,于此有生之年,我必以此刃入其族血肉之内!” “好、好……阿磐,接槊!” 高仲密听到这话,眼眶里蓄满的泪水顿时滚落下来,将这杆长大的马槊递在李泰手中。 这马槊入手,李泰便觉沉重,不只是心理上,手感也是。 这马槊槊身长一丈有余,槊锋又长达数尺,八面开刃、寒光闪烁,较之寻常的马槊长了将近一米,重达二十多斤。 槊身并不是军中配给的实木槊杆,外面是一层紧密缠绕的细丝胶筋,长期的血汗浸染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棕黑凝厚的底色泛着一层细致保养的油光。 槊杆表面略有一些刀剑劈凿的缺口,露出内里细密紧实的胶合木柲。无论是这积血浸透的颜色,还是那些破损的痕迹,都记录着此槊主人生前金戈铁马、英勇作战的岁月。 入手厚重粗糙的手感,让李泰也大感心潮澎湃,两手握住马槊原地挥练一番,脑海中不免便幻想起高敖曹当年马槊绝世的勃勃雄姿,越发的心旌摇曳、激动难耐。 若干惠原本送了李泰一杆军中制式的马槊,李泰觉得重量太轻,练过一段时间后转送给了李雁头。而高敖曹亲手打制并曾经用过的这杆马槊,却又重的有些超出他现在的臂力水平。 但李泰却不打算再将之转送旁人,力量和技巧不匹配那就继续练。来年手持高敖曹这杆故槊上阵杀敌,心理上便会有极大的优越感,心里甚至打算代代相传。 诚然好的马槊只要保养得宜,可以保存数十上百年之久,但马槊这种骑兵杀器主要还是流行于唐代以前,特别是魏晋年间。良槊打制不易,战场才是其归属,罕见陪葬。五代以后马槊便日渐式微,绝迹于世。 因此后世马槊实物极为稀少,李泰手中这杆高敖曹的马槊若能传及后世,即便不成国宝级的文物,也足以令一部分对古代战争史着迷的人为之疯狂! 李泰对这一杆马槊爱不释手,心里甚至生出一些想要见其饮血的迫切冲动,这或许就是物性通灵、凶兵影响人的心智。 他晃了晃脑袋,驱除脑海中一些过于血腥的想象画面,又小心翼翼的将这杆马槊摆回木匣中,又不免暗自期待这兵器不要蒙尘太久。 一行人返回中堂坐定,高仲密又着令仆员进奉餐食,虽然不再像李泰来到华州第一顿饭吃的那么丰盛,但也荤素搭配得宜,可见家中生计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 毕竟商原的庄园也算初步有了一些经营成果,尽管田亩还未有应季的大收成,但李泰就乡采买生活物资送回城里,也不必再受刘珙之类的土豪奸商们盘剥。 用餐完毕,高仲密便先开口道:“月前大行台召见,着我九月同赴长安参阙,并有意将我转任太尉,共参十月大阅。” 这事李泰早听贺拔胜提起,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恭喜阿叔履新登高!” 西魏在改革六官制之前,仍然奉行北魏官职。八公虽然多为高官加衔,但位次也有高有低,太尉与司徒虽然都属于下三公,但地位却排在司徒前面。 高仲密却没有多少升官的喜悦,反而摇头叹息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啊?我于西朝,寸功未有,荣位屡授,岂能不招人妒?” 这话倒是真的,虽然无论是司徒还是太尉都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衔,但毕竟地位摆在那里。身在官场上,谁又乐意站在别人身后吃屁? 眼下西魏朝廷中,宇文泰那些北镇老乡们,担任八公高位的只有一个贺拔胜担任太师、王盟担任太保。 贺拔胜的威望和地位不用多说,王盟则是宇文泰的亲舅舅,这两人位居上公,也没人敢说什么。 高仲密最初以虎牢献降,被西魏封为司徒。这倒没什么,一则虎牢这个河洛东门对西魏意义重大,二则也是给东魏上眼药,毕竟高敖曹在东魏就是司徒。 可现在虎牢丢了,邙山一场惨败至今让人心疼,再把高仲密攫升为太尉,这就难免让人有些不忿。名位与势力差距悬殊,必然是会埋藏隐患。 但忧愁是一方面,既然这是宇文泰的意思,高仲密也根本没有反对拒绝的余地。 “阿叔时望既重,居此高位、与人为善,想也不会有触众怨。” 李泰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安慰高仲密。形势比人强,既然势不如人,当然也要有所忍让。 但究竟这样是否就能平安无事,李泰也说不准。西魏这个小朝廷,人事一团乱麻,只在旁边看着都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比如之前准备担任秦州刺史的若干惠,还未及上任,便又被任命为北华州刺史,不再去陇右跟独孤信斗法。 李泰也不知历史本就如此,还是自己这个小蝴蝶给扇的,问起贺拔胜内中详情,他也只是摆手不说。 “道理我当然明白,但有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也实在让人无奈。” 高仲密先是叹息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之前阿磐你仰势贺拔太师,惩治桀骜乡人,实在妙算精彩,我自问都无这样的营事计略。现在门中又有一桩隐患,我想让阿磐你为我参详,该当如何处理才能周全?”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闻到一股猪队友上线的味道,连忙说道:“我同阿叔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阿叔有事,直告无妨!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0046 卖官养家 听到李泰这么说,高仲密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讲出来。 原来之前这段时间里,高仲密在华州也没有闲着,征辟了一些关西时流担任司徒公府掾属职位。 这所谓的征辟,却并不是赏识才性的招募提拔,而是有偿的。说直白点,高仲密明码标价的卖了一批公府掾属的官职。 “月前主公着我送布帛千匹入乡,便是由此得来。” 高百龄在一边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也想起来有这事,当时他还忙忙碌碌的搞操作,高百龄送来的这千匹布帛转手便用来收购物料。虽然心里有些好奇,但也没有深问究竟。 他毕竟不是高仲密的嫡亲子侄,如果深入打听钱帛何来,难免有种责问高仲密怎么还藏私房钱的意味。原来这一批物货,是高仲密卖官得来。 “我见阿磐为了家计忙碌于乡,身为长辈总不好坐享其成,也该想办法为儿郎分忧分劳。” 高仲密在席中矜持一笑,一副此处可以夸我的神情,但很快脸色又垮了下来:“可现在,这件事却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隐患麻烦。” “难道会有人据此问责?如今庄园营生也日渐起色,若真这一番共事情谊不能固持,也可徐徐返还之前奉资。” 李泰得知缘由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公府掾属有职无权,像他就在司徒府担任一个从事,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上过一天班。而高仲密这个司徒公,绝大多数时间也只在邸中消磨时间,转头又要升为太尉。 还有之前大行台所颁布的输赏格,同样也是明码标价的卖官,大家响应的还很热烈,也不见有什么世道名臣措辞激烈的反对。 这些事情,也让李泰下意识觉得西魏的官爵势位不算是多庄重的事物。即便有人据此问罪,无非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大不了事发前将这些僚属遣散,将之前收到的物货布帛再退还给他们就是了。 但真实的情况,却比李泰设想的要更严重和复杂。 “我本来也有这样的后计盘算,但今西朝用政却不同东朝。凡所公府自辟僚属,也需注录于大行台。即便来日不事公府,也要集赴大行台待选听用。” 高仲密又叹息一声,有些羞愧的望着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也越发有感西魏政权的人物匮乏,逼得宇文泰不止要搜刮勋臣财物,还要征集公府自辟的僚属,无论人还是物都不肯放纵流失。 “究竟还有什么凶险隐情,阿叔一起道来罢。” 李泰稍作感慨,便又直接讲道,若仅仅只是将这些僚属送入大行台,高仲密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这些新募掾属,有问题的倒不是出身,而是各自的才具。” 高仲密仍是一脸的愁色:“大行台待勋臣武人虽然宽厚,但对临民吏治却督查严厉。前听贺兰长史说,早在大统元年大行台便治吏刚猛,有秦州刺史王超世,乃大行台母族内兄、王太保从子,便因居治失术、贪渎有罪,竟被大行台书表赐死!其后用政也都督查严格,有罪必惩……”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不干净,之前商原量地的时候,他还拿两头小羊羔贿赂郑满,多得了十多顷的山地。 但见眼下高仲密主仆都是一脸愁容,他便将此事暂记心里,找个时间跟郑满商量解决。 西魏财政状况恶劣,是从政权建立伊始便存在的问题。宇文泰虽然颁行输赏格并鼓励勋贵捐输,但这显然不是常规的增加财政收入的手段。想要让财政维持健康运行,保证编户籍民的赋税稳定才是根本。 西魏所统地区,大族豪强荫户严重,若是直接扩民编户,必然会威胁到统治的稳定。税源既然难以扩大,那么加强行政管理手段、以确保有限的编户能够正常生产和纳税便是重中之重。 大统元年算起来正是宇文泰弑杀北魏孝武帝、扶立如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年景,其时宇文泰权位未稳,又面对东魏高欢的强大威胁,居然因为贪污渎职的问题便杀掉自己的大表哥,足见他对整顿关西吏治的态度坚决。 毕竟宇文家入关的亲属就这么多,王超世在大统元年就担任秦州刺史这样的重要方伯,可见也是年富力强,是宇文泰能够执掌西魏政权的重要助手,却因为这个原因伏诛,的确是有警慑人心的效果。 关西盘子太浅、根基太差,逼得宇文泰在这个问题走上跟高欢不同的一条道路。如果放松吏治管束,西魏这个政权能不能存在并维持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高仲密在东魏的时候也有结党营私、荐出私门的事迹,被高澄制裁后仍能外授北豫州刺史,有向西魏献地投降的资本。但在西魏,却显然不是这么一个玩法。 那些被高仲密征辟入府的关西时流,显然不是什么才器优秀人士。在大行台颁布输赏格的情况下,仍然买司徒公府的僚属出身,显然是贪此物虽不美但却价廉。 但在西魏这样的严肃吏治环境中,这一个个才能庸劣的僚属自然就成了一个个隐患地雷,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失职而被问罪,或许就会牵连到高仲密。 眼下高仲密对西魏还有一定的宣传作用,可等到时过境迁,这种价值也消失后,那就真正的处境堪忧了。用得上你,什么都好说,用不上你,那你早上起床先睁右眼都是一个罪过,是不是梦回东朝? 更何况,高仲密眼下势力与名位本就不相匹配,若再被人嫉妒构陷,那问题可就真大了! 听高仲密讲述完,李泰顿时也犯起了愁。责备高仲密轻率孟浪吧,卖官的钱还是他花了。 见李泰默然不语,高仲密又沉声说道:“我近来为此忧怅,也询问贺兰长史并几位此间时流,也都没有什么从善处理的方法。但有一点还可挽回,事出于我,事发便也应该止于我。之前听说阿磐你与诸亲故重逢乡里,彼类在朝也都颇具势位,阿磐你去求告他们转迁一个官身,不必再于此公府纠缠……” 李泰听到这里便开口道:“阿叔,我……” “知你义气,但听我说!我今孑然一身,何处都可埋此朽骨,但阿磐你却不然!之前行事,我已经有负你耶,若再用情义捆绑着你担此忧祸,实在太无耻! 之前赠你故器,就是希望你能凭此自勉、于世奋进。事发以前,我们叔侄仍可不失往来,真到事发祸及之日,你也可以侧身于事外!” 高仲密望着李泰沉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又沉默下来。 老实说,虽然来到这个世界时间已经不短,但他心里还是对此世道没有产生什么浓烈的归属感。 虽说同高仲密相依为命,但对彼此间的关系和感情也谈不上多入心,甚至他心里对高仲密还隐隐有些看轻,时常会有不恭的噱念想法。 可在听到高仲密近乎交代后事的这番话后,他却大受感触,高仲密这人或许真不算是什么好货色,但对自己好也不是作态。 人的感情羁绊,无非在人在事。重复卢柔,知晓自家还有许多亲旧在关西势位不小,再加上贺拔胜之前还要将家事经营托付给他,现在的李泰真的不需要再依附高仲密才能在关西立足。 但是,人心里会有一杆秤,不只在称量利害,也在称量自己。李泰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也不会把自己看的太轻。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自席中起身,向着高仲密作正式一拜,沉声说道:“阿磐此身拜于足前,阿叔若目我为人之形状,此说请勿复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虽然不是人间大器君子,但却自觉配与阿叔共当祸福!阿叔若因年少薄我,我也自有一番雄言驳此拙见!” 高仲密说完前话,心里本就有几分伤感,此时再听到李泰这番回答,唇角顿时颤动起来。 他两手扶案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李泰面前,眼帘垂下时,泪水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两手按在李泰的肩膀上,颤声说道:“阿磐啊阿磐,我前言总是怨咎自己害你父子,其实心里是庆幸…… 若非阿磐你于此相伴,我恐不复再有谋生的勇气!你耶教养的好儿郎,我不敢贪占,但从今以后,我心里要窃视为己出!” 李泰这会儿虽然也非常感动、不想破坏这动情氛围,但听到这话后,心里还是忍不住暗生吐槽,我只说要同你祸福与共,你怎么就把我当儿子? 咱们想更亲近点,磕头拜把子不好?我也想听贺六浑喊我一声大叔啊! “此事计议忧愁,但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此前所募诸员,或许才性猥琐、不堪为用。但来年前程如何、称职与否,也是他们各自祸福相关。趁其丑劣尚未发扬,仍有妥善教育的余地。” 之前盘算那些,其实也都是自己吓自己。既然担心这些人或会因为失职连累自家,那就突击教育一下,让他们具备一些基本的行政能力也就是了。 料想宇文泰就算把这些公府僚属召入大行台中,必然也不会推位相让,无非从事一些基本的文吏工作,倒也不需要把这些人培养成什么经视治国的大才。 0047 计帐户籍 第二天一早,李泰先抄起高敖曹旧槊耍练一番,又涂油保养、小心收起,吃过早饭后,这才来到前堂。 “郎君,司徒公前募诸员籍贯告身都录在此。此诸员我也都见过,纸外细情可以问我。” 长史贺兰德早已经在前堂等候,见李泰走来便连忙迎上汇报道。 “有劳长史。” 李泰点点头,接过贺兰德递来的名册翻看一下。 过去这段时间,高仲密一共卖出去七个公府掾属的职位,接受了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匹帛的物货奉送。帛在关西的购买力还是挺高的,这价格也并不算低。 卖官的收获三分之二都送去商原乡里供李泰花销,其他的一部分则仍储蓄家中维持家计,可见高仲密也的确不是单纯的贪图享受才搞出这件事情来。 七名公府掾属,有两个华州本地人,其他的则是外州侨居的富户。 后三国时期,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很频繁,有的是战事所迫,有的是逃荒避灾,也有跨地域的商贾。 俗话说人离乡贱,这些失乡之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特殊的关照,关西民风的排外,李泰也是深有感触。若能获取一个官职出身,有无职权都好,处境都会得到大大的改善。 更何况公府掾属也并不是什么卑下官职,北魏年间常为世家清流解褐之选,一者诸公、开府本就多为其世交亲长,二者这些府职也多清闲不累,活少钱多离家近,还能刷声望、搞社交,何乐而不为? 反倒是那些州郡长吏,因为事繁任重,不受世族青睐。 比如后世八柱国之一的于谨,便曾说过:“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宁肯悠游郡邑,也不肯出仕做官。 好不容易等到六镇兵变,于谨在平叛过程中得有出众表现,结果又流落关中,先后被贺拔岳和宇文泰辟为郡守与州长史,恰恰是他年轻时鄙视的官职。 不过如今的西魏时局也谈不上什么世族风流,大凡有才志者也都崇尚职权事功,这些袖手无事的公府员佐便也谈不上清贵羡人。 “请问长史,这些佐员若赴大行台听用,大抵会授给怎样职事?” 李泰对西魏的行政构架和规章还比较陌生,便又开口问向贺兰德,了解他们接下来前程如何,才好对症下药的加急培训下相关的吏能。 “大统以来,大行台便推重政治,体恤下民疾苦。编户授田,使人有耕,可谓无微不至。” 贺兰德先隔空拍了一个马屁,然后才又说道:“但今关西人才简朴,尤其州郡在治事员甚缺,亟待增补。公府满秩诸员,多发州郡为用。近年行台苏尚书又掌议尽地利、均赋役,计帐户籍须从头造起,州郡事员要勤走乡里劝农督课……” 李泰听到这里,便明白这些人大概会使用在哪一方面了。 苏绰之于西魏北周的政治建设意义之大,言其总工程师都不为过。他所提出的《六条诏书》,在后世也被论述诸多。 除了政治框架建设之外,苏绰对基本的行政格式的改变和创造也影响极深。比如他所创立的“朱出墨入”的记账规定,还有对计帐户籍的改革,对后世也都影响极深。 西魏国力本就是后三国最弱的一方,要在有限的籍民基础上实现政权长期稳定的维持,那么自上到下的一整套行政结构就必须要缜密高效。 计帐并不是单纯的记账,而是按照国家赋税规定将每一编户当年应缴的租调数额记录在户籍上,财政的审计具体到每一编户,所形成的一系列文书便被称为“计帐户籍”。 独立言之的计帐,就是政府当年租调税收的一个概括,以供政府行政量入为出。后世隋唐帝国对财政税收的管理,也都大体沿袭苏绰所制定的这一计帐基础。 西魏编户较之同时期其余两个政权虽然不多,也起码也得有几十万户的编户数量。每一编户便要造一计帐,其书写与整理汇总的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 现在可没有电脑联网办公的便捷方法,所有计帐文书都需要州郡县乡的官吏们计算整理、一笔一笔的写出,而且还要一式多份的抄写,以供大行台、州郡县乡各级官府留底核计,工程自然更加浩大。 贺兰德也说,这项工程从数年前便已经展开,但一直到目前为止,仍然仅仅只有关内核心州郡才能勉强完成计帐户籍的工作。 其他河东、豫西、陇右、陕北等地,虽然也归西魏朝廷统治,但却连编户基础都不完整,更加谈不上进行计帐了。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便也意识到宇文泰对基层行政人员的饥渴程度了。 因为人才的缺乏,该收的赋税收不上来,豪强勋贵兼并土地、部曲的传统又根深蒂固,这一状态若再不加扭转,财政形势只会更加的恶劣。国力越发衰弱,对外扩张更加无力。 虽然贺兰德也不能笃言司徒府这些佐员之后会被安排到什么具体的岗位上,但在明白西魏眼下的行政困境后,李泰便决定优先加强这些人计帐公文的书写和算账能力。 一则,这方面的行政人才缺口最大,二则李泰也已经在庄园中进行相关的能力培训。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虽然说他家事务分类远比一个政权要简单得多,但若只是具体到计帐户籍这一项上,教材稍作更改就能使用。 李泰在前堂跟贺兰德讨论了一上午,期间高仲密也来旁听,在听到李泰这一思路后,便不免兴奋的大呼可行。 主意议定之后,李泰便着府员召那七名佐员午后登邸,通知他们一下,准备开始突击培训。 这些人大多居住在华州城中,召集起来倒也方便,过了大半个时辰,便陆续登门,老少皆有。 一个最年长的已经五十多岁,名字叫做朱方正,本河北定州人士,六镇河北兵变时率宗人过太行山避难,西魏收复河东后又被裹挟至华州,如今侨居武乡郡,被安排了一个司徒府功曹史的职位。 最年轻的一个名叫杨钰,年纪才不到二十岁,恒农人士,入堂见礼后便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来关中想要参军却各处碰壁等各种经历,很有几分社交牛逼症的味道,一看就知是一个城府不深、渴望武功的有志青年。 等到佐员们到齐,李泰才开口说道:“今共诸位相识,虽非缘于情义,但也是缘分可喜。承蒙大行台厚爱,司徒公不久之后或将转迁他职……” 他这里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华州当地的佐员皱眉开口道:“司徒公升迁可喜,但我等公府在事,是否也该做妥善安排?若仍继续追从司徒公,能给何事?若留事公府,会否被后来者黜免?” “吴参军请稍安勿躁,今日于邸相见,所为正是此节。”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大行台求才若渴,不许才流闲置,凡公府事员秩满或公迁他府,俱可归于大行台,听待他授。” 听到这话,在场几人顿时又欣喜激动起来,特别那年轻人杨钰,更是一脸热切的说道:“卑职一身志力,渴待国用,若得大行台相召鉴量、收列军府,一腔志气便不谓辜负!”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这精神小伙儿真是敢想敢说,我都还不知道大行台门往哪开,你就开始幻想宇文泰慧眼识人了。 他也没有仔细解释大行台未必会亲自接见他们授给官职,给人保留几分期待总是好的,视线一转又示意贺兰德跟他们讲解一下目前的处境。 “共事一场,告诸君知,大行台政治用士殊异公府……” 贺兰德站起身来,一脸严肃的讲了讲大行台对于官吏考课的严格规定。 众人听完这番话后,便也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堂中欢快的气氛快速消散,那华州当地的吴参军苦着脸说道:“请问郎君、请问长史,大行台察授职事能否请辞?前者捐身公府,是贪此轻便、从游贵人,但是户里耕桑事忙,实在没有余力领受新事……” 那杨钰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不屑的冷笑道:“人置事中,才能考量优劣。若只贪位怯事,与户内猪狗又有何异!” “小贼口齿缺德!来来,老子今日同你决斗,瞧瞧你是否勇武过人!死在我手,总比命给东贼要好!” 那吴参军也是个暴脾气,虽然畏惧大行台督查惩罚,但却受不了年轻人的挑衅,当即便站起身来挽袖邀战。 “拳脚斗殴,伤命太难。给他们一人一刀,斗死一个,省我一桩烦事,斗死两人,心更舒畅!” 李泰见这两人各自离席便要打斗起来,心里就烦得很,直接拍案怒声道。 两人听到这话,虽然仍是各自怀忿,但还是连忙告罪,不敢再在堂上撒野。 “我不管你等各自心怀思虑,既然捐身公府,可见耻居下流。司徒公为国蓄才,高义接纳。也恐你等乍领职事、无所适从,所以着我教授几项为官任事的才能。若能学业优秀,司徒公还会具纸荐上。” 见众人噤声,李泰才又沉声说道:“前程荣辱、性命祸福,在尔等一心!今日告尔诸员,各自归家准备,明早随我同赴学舍!敢有自弃缺席,今便告上除名问罪!” 0048 唯人最贵 半哄半吓的搞定这些佐员,夜里李泰又跟高仲密讲了一下他将要接手贺拔胜的产业经营,阴晦提醒一下高仲密要行止谨慎,不要再搞此类滋生隐患的骚操作。 高仲密得知此事后却有些酸溜溜:“贺拔太师旧部多北镇悍卒,未必肯听说听教。但既然阿磐你已经应下,我也不阻你。只是记得他家部曲若真骄悍难驯,也不必为他人家事操劳太多,须知疏不间亲。” 李泰听到这话便点头笑应,他本也没打算去直接面对和处理贺拔胜部伍中的人事纠纷。 又过一夜,清晨时七名佐员应约而来,李泰便带着他们同返商原乡里。 眼下这庄园较之李泰初来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田地勤耕不废,住所也都整齐有加。 从史家敲诈来的那些砖瓦尽数投入庄园的建设中,高大的砖石围墙瞧着顺眼又气派,乡里许多世代经营的坞壁都没有这种气象。 进入庄园里看到那成排的砖瓦房屋,同行那些佐员们不免惊叹称异。他们既然舍得向司徒府买官,自然也都薄有产业,见到庄园里部曲奴婢们的住所都这么整齐气派,也都连连感慨这庄园产业经营有方。 但其实现在的庄园仍然是负债运营的状态,真正可见盈利的,除了那几顷即将收割的粟谷,便只有南坡的纺织工坊了。 李泰也听过一些左近乡人评论他如此浪使物料,简直就是败家行为。给部曲们建造砖瓦大房,居住比一些乡里富户主人家还要气派舒适。 李泰对此也只是一笑置之,眼下的他自然还做不到达则兼济天下,但让部曲们生活的更好还是绰绰有余。 他既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古世族子弟,在后世也只是一个兢兢业业生产内容的社畜,其实有些不能理解那些资本大鳄们聚敛成瘾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人的物质享受总有一个极限,哪怕穷奢极欲,也不至于浪到成仙。社会资源的分配不公虽然古今都难改变,总有人囤积聚敛、好处全占,吃相难看到丧尽良心,也实在是王八蛋! 就像史家宁肯招惹自己然后再来赔罪接受敲诈,也不肯将这些建筑物料改善自家部曲的居住条件,赔了面子丢了里子,真是骨子里在犯贱。 那七名佐员被李泰当作插班生安排进庄园学舍里,一边学习数学算术,一边跟着长史贺兰德练习西魏基层公文书写,主要还是计帐户籍方面。 西魏的计帐公文,李泰也翻看了一下,公文条式倒是很清楚,但内容却非常的繁琐。要造一编户计帐,往往都有数百字内容。若是上等富户,计帐文字分分钟突破上千字。 这是因为西魏的均田和赋税对象非常广泛,除了户主夫妻,部曲、奴婢乃至于耕牛都给授田。这可不算是纯粹的惠农劝耕的善政,主要还是为了在有限编户的基础上扩大税源。 因为只要授田,就必须要承担课税义务,不管是人还是牛。这样的政策在地广人稀的宽乡,民户们还可以依靠均田亩数来增加收入,负担尚轻。 但是在人多地少的窄乡,均田亩数往往都有折扣,不能给足,家里的男女奴婢甚至牛马都要承担赋税劳役,稍有歉收,一个中产之家可能就会破产。 因此越是在关中精华肥乡,编户逃散、豪强荫庇人口的情况就越严重。李泰入乡几个月时间,跟乡人们关系稍有改善,前前后后就收容了十几家荫户。 因为课税范围广泛,计帐户籍的整理制作难度就会增加,这又加剧了西魏政府的行政成本消耗和人力缺口。 老实说,如果没有侯景之乱搅动南梁不安,从而给西魏制造了收取巴蜀、江陵的绝佳机会,单凭西魏政权眼下这种态势,李泰也实在看不到西魏政权后来居上的可能。 眼下的他,既非行台大臣,也非统兵大将,对此现状也只是略生感慨,既没有改变的能力,也没有改善的动机。 但是站在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他却由此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那就是能不能在西魏庞大的行政开支中分一杯羹? 之前他为了招引乡里大户入彀,收买了许多生麻物料。其中也不乏诸如史家那般缺斤少两、以陈充新的情况,虽然这一部分损失已经通过大户高价赎买货单赚了回来,但仍有许多陈麻物料堆积。 这些陈麻物料难以用于纺织,留着占仓储空间,一把火烧了又实在可惜。 李泰倒是动过用之造纸的念头,但一来造纸的工艺他并不熟悉,二来西魏民间市场上对纸张的需求似乎也不算高,即便搞起这个产业,利润空间也非常的有限。 但在了解到西魏计帐户籍的工作这样严谨后,可以料想对纸张的消耗和需求必然巨大,李泰就不免幻想能不能把官府作为一个潜在客户,成为官府采购的供货商? 当然,西魏的计帐户籍工程并不肇于今时,官府必然已经摸索和建立起一条相对成熟稳定的物资供给渠道。 就算李泰搞起造纸厂,产品也能做到物美价廉,但在西魏这人治为主的政治环境中,也未必就能争取到官府办公耗材的供货权。 可如果这些纸不只是单纯的纸张,而是有内容印刷呢? 计帐户籍的编写任务虽然繁琐沉重,但格式却非常的统一。男女丁口多少,授田多少,课税情况如何,大部分都是非常固定的内容。 李泰之前已经要在家里搞表格印刷,这一事物同样可以直接挪用到计帐户籍的编造上来。 只要把相关公文按照一定格式印刷出来,官吏们只需要填写上那些变量内容即可,对官府的行政效率提升绝不是一点半点! “真的有搞头啊!” 如果是之前,李泰纵有这样的想法,也根本没有运作的渠道。 可是之前大表哥卢柔到来,一些已经断了的亲戚关系重新联系起来,特别他另一个大表哥崔訦眼下正担任京兆尹,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印刷公文推销对象! 而且日前贺拔胜还委托他管理庄园产业,大可以顺势将贺拔胜拉来入伙。如此既能弥补他材料、工艺和人力的短缺,还能提供更加重要的政治庇护。 除了贺拔胜,若干惠对他也很不错,一样可以拉来入伙,让这个利益联盟更庞大,还可以回报若干惠对自己的照顾。 李泰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可行,安排完公府佐员入学之后,便又召来李渚生,吩咐道:“印墨调配进度如何了?” 时下已经有调制油墨的技术,大抵是以麻籽油勾兑松节油与墨料进行调和,让墨料色泽更均匀、吸纸与保存。 但是这些书写用墨用在印刷上,仍然需要针对用材进行配比调整,才能获得最好的效果。 “阿郎请看!” 李渚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拿出一版印物递在李泰手中。 李泰接过来一瞧,便见到字迹清晰,色泽匀正,顿时一乐:“好得很!这油墨配方,一定要谨慎保存,市面上其他各种纸料也多买一些,逐一实验,继续钻研!” 印刷公文,无论是这思路,还是雕版、用纸,都没有什么技术壁垒。唯独在用墨上,短期内或可难以模仿。 只要保住这一点优势,抢先一步打开市场,维持住利益联盟的稳定,即便再出现什么竞争者也就不必担心了。 说话间,李泰便又返回房间,比照计帐户籍的公文格式书写了一个范本,用的还是他最擅长的欧体楷书,然后便吩咐门中工匠们再制作一个雕版,争取尽快搞出一个样品出来。 几天后,贺拔胜按照约定,率领随从们来到商原,带着李泰一起将他名下产业巡视一番。 李泰这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交代家人们自己将要离家一段时间,短则旬日,长则月余。 贺拔胜的产业遍布关内几州,这一趟出游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增长阅历见识,全面了解关西民生现状的一个机会。 “我总算明白你小子为何这般长于弄物,别人营家,唯俭是德,谁敢像你这般浪使物料!” 贺拔胜之前来过这里一次,隔了一段时间再来,庄园气象已经大变模样,他便指着那些亮堂美观的砖瓦房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也笑起来:“唯俭是德,这话也没错。但物性万种,终究要使用才能显出价值。人若无欲,不异朽木。常感不足,才能孜孜不倦。 天地之间,唯人最贵。物货再美,不能通意,将诸死物邀取人情,我倒觉得我这番做派远比人间许多自号智者更显精明!” “这话说得很!我的确没有看错人,拥此心性,阿磐你的确值得托付。” 贺拔胜闻言后也笑起来,神情既有兴奋也有期待:“出发吧,此行路程不短,尽快观行完毕,我也期待你能将诸产业作何发扬!” 不只贺拔胜心存期待,李泰自己心里同样跃跃欲试。 凡所治业,起步最难,之前他在乡里是深有感触。若能接手贺拔胜的产业,哪怕这些产业与利益所得最终不归自己,他能折腾的空间也必将大有扩张。 0049 洛水河霸 一行人先沿洛水北上,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洛水中游的澄城郡。 洛水是关中平原渭水以北最主要的河流之一,其所流经的区域也多膏腴之地、农耕发达。沿途所见田亩绵延,仿佛一片片平铺的绿色锦缎。 田野间唯一有些破坏这耕桑祥和氛围的,就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的坞壁戍堡等军事建筑,不断的提醒人此世并非可以高枕无忧、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大行台输赏格基本已经发授完毕,乡野间乡兵的征发调集也在逐步推行。因此行途间田野中便不时可见成队的乡兵或是奔赴戍点,或是聚集操练。 时下正逢夏秋之交,大量壮丁的征发自然有碍农事。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邙山一场大败几乎打残了宇文泰积累数年的六军,军事力量可谓空前的虚弱,甚至可能还不如西魏立国之初、小关之战前的那一段时期。 毕竟小关之战前,宇文泰和诸北镇武人们还都拥有数量不菲的精锐部曲。而这些鲜卑老卒们,在邙山之战中遭受的损失更大。 所以宇文泰才急迫的想要恢复军事力量,尽快把乡野武装组织收编起来。在这种必须先军的状态下,耕桑农事便很难兼顾周全。 之前周长明得授武乡郡帅都督,李泰在与其交谈中也得知,西魏今年的整军思路主要还是针对早已存在的乡兵乡团和诸豪强部曲,并不把均田户作为征发的目标。 后世言及府兵制在唐代的消亡,多与均田制的崩溃联系起来一同讨论。 但府兵制创设最初,与均田制没有关系,也没有军功授田的规定,府兵们都是完全脱产和部分脱产的职业和半职业化军人。 府兵纳入均田,是到了隋朝才开始。初唐时期,府兵群体多是中小军功地主,也是府兵制发展到顶峰、战斗力最为强大的时期。 当一行人走到武乡县北界、与澄城交界地带的时候,洛水河道见窄,但水流却更见稀少。 一道堰埭拦河而设,堰埭内外水位落差明显,被人为抬高的水流沿着堰埭缺口奔涌而下,冲击着架设在河道旁的木轮。 那些木轮连接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房屋,这些房屋就是水碓房。里面摆设的碓硙既可以舂米磨面,也可以用作其他物料的碾磨加工,比如粉碎矿石、陶土、加工纸浆等等。 看到河岸上那成排的水碓房,李泰羡慕的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 在古代想要进行什么大规模的产业经营,水利资源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元素。有没有水力的运用,完全是质的差别! 贺拔胜一边策马而行,一边顺着李泰的视线望去,见到那些水碓产业,便也感慨道:“赵贵等入关时早,美业先占,也的确是让人羡慕不浅。更难得遇到了一位好邻居,梁千年可谓老兵中难得的谦谦君子。” 此间堰埭拦截的洛水流域,西岸是赵贵的庄园产业,除了沿河架设的许多水碓房,自河岸向西大片的土地都属于赵贵庄园的范围,起码有着数百顷的面积。 庄园里挖掘的河渠如蛛网一般,水排筒车等灌溉工具错落分布,良田绵延,大屋林立。一眼望去,让人羡慕有加。 洛水东岸则是开府梁椿的园业,位于两处台塬之间,庄园面积远比赵贵庄园狭小得多,大概也就在四五十顷之间。而且沿河设置的水力设施同样不多,只在洛水引流入庄园的渠道上架设着一座不算太大的水碓房。 若同别处园业相比,这处庄园当然也不算差,起码比李泰自家的商原庄气派得多。可是跟对岸赵贵庄园相比的话,则就被衬托的寒酸有加。 同样紧挨着洛水的两座庄园,产业的建设却这样不同,李泰有些好奇的问道:“莫非是因为赵贵家奴跋扈恐吓,梁开府家人们才不敢引洛水放手做工?” “赵贵的确是有几分气盛贪货,但也同梁椿性情有关……” 贺拔胜微笑着解释了一下,相对于其他北镇武人,梁椿这个人可谓是谦和不争,且对部下们体恤有加,所以被贺拔胜评价为老兵中的君子。 李泰听完后便若有所思、将这些事情记在了心里。未来他想在西魏政权混出头来,免不了要同这些北镇武人们打交道,对这些人多做一些了解也不是坏事。 绕行过梁椿庄园,一行人便进入了澄城郡范围内。又沿着洛水走了几个时辰,在一处渡口过河之后,便抵达了此行第一个目的地。 “这座庄园大统七年得授,之后便分遣三百部曲于此耕作……” 贺拔胜一边策马行入庄园,一边对李泰笑语介绍一番。 李泰也在认真打量着这座庄园的环境,庄园同样位于洛水西岸,面积有七八十顷,西岸同样有一道河流,约莫有十几米宽,便是洛水的支流白水。 整座庄园,半是河流冲积平原,半是起伏的土坡丘陵,不只平地种满了作物,山坡上也开辟了一些梯田,种植着一些耐寒作物和桑槐树木。可见此处庄园的管理者也是农事精勤之人,不舍得将庄园土地荒置浪费。 “前日得知主公要来,仆便一直翘首等待,使儿郎到前渡口迎望……” 一行人来到庄园门前,早有一队壮丁于此恭立等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阔行上前,抬手拉住马辔并将贺拔胜搀扶下马。 “此员名朱子勇,是从江南随我返回的老仆,精擅药石,也是一位良医。” 贺拔胜先向李泰笑语解释,继而又示意随员捧着一方木盒递给那管事朱子勇并说道:“你家二郎仍留朝邑,家中新妇产息仍未得归,朱某不要怨我刻薄,些许薄物赠你小孙,盼能健康长年。” 朱子勇闻言后更见感动,连忙又招呼抱着孩子的儿媳入前见礼,贺拔胜亲自将礼物从盒子里拿出,是一个金光灿灿的降魔小佛像,放在那已经酣然睡去的娃娃怀中。 一行人走进庄园里,晚风吹起,夹杂着一些药材气息,庄园内各家篱墙里晾晒着许多的药材,沿墙的阴影处还种植着一簇簇生长旺盛的紫苏并其他植物药材。 庄园中央的大屋前,早已经架设起了几个大灶,篝火熊熊燃烧,或是蒸煮着谷饭,或是架烤着羊羔。丰富的食物响起涌入鼻腔,让赶了一天路的众人都忍不住的食指大动。 李泰等人跟着贺拔胜入堂坐定,不多久便有仆妇将酒菜陆续奉上,虽然菜式不算精美,但分量却足。一大陶碗的熟切羊肉,一盆香气浓郁的鱼鲊,还有风干的山禽肉,以及一大盒的齑菜。 贺拔胜望着食案上的几样菜品,神情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摆手道:“把这羊肉、鱼鲊散去别席,给我盛一碗粟米饭,今晚只用餐,不饮酒!” 侧席作陪的朱子勇听到这话,半是诧异半是惊喜道:“仆之前多劝主公须忌口,主公总是不听,怎么今日……” “有人笑我口福浅薄,向我许诺会勤奉美味,我在等着呢!” 贺拔胜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并用眼神点了点李泰。 李泰见状后便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贺拔胜食案旁,从腰畔掏出一个小竹筒,拔开塞子,倒出莹白的晶体颗粒,用手指捻着撒入那一盒齑中,再用筷子拌匀,推到贺拔胜面前笑语道:“伯父请试尝,这一盒齑是否比平常更鲜美?” 贺拔胜自不担心李泰会毒杀他,见状后便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剁碎的菜叶送入口中,略作咀嚼后眉梢顿时一扬,几口将菜吞咽下去,指着李泰未及收起的竹筒诧异道:“这是何物?怎么能让食料变得这样鲜美?” “我称它是味精,是从豆豉之中析出,越是陈年陶罐作豉便越鲜美,正是因为此物。” 李泰坐回自己餐位,笑着解释一声。 竹筒里的当然不是味精,起码不是后世工业提纯的味精。豆豉之类的酱制品,存放久了便会风干,解析出一些盐晶颗粒,这些颗粒的主体构成自然是盐,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物质那就是谷氨酸钠。 谷氨酸钠就是味精的主要成分,也是味精提鲜的最主要原因。 这一小竹筒的晶粒看似不多,但却是刮取了几十个放储豆豉的老陶罐才收集起来,里面的提鲜成分自然不比后世工业提纯的味精,但口感的提升也已经颇为显著。 有了这土法味精提味佐餐,贺拔胜也是胃口大开,不再介意没有酒肉,就着那一盒齑便吃了整整两大碗的粟饭,拍着肚子一脸的酣畅满足。 用过晚饭,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贺拔胜又对朱子勇交代道:“李郎是我亲近晚辈,本身又颇具养家治业的智慧。之前为了维系此间营生,让你父子亲属常年分居,现在带他入庄,庄事大可赴他,子勇日后便可随我行止,不必再困居乡里。” 朱子勇听到这话后便连忙点头道:“主公请放心,我一定配合李郎,尽快交割庄务详细!” 0050 晚景凄凉 “此间土层松垮,李郎小心慢行。” 崎岖的山道上,朱子勇行走在前带路,李泰手持一杆竹杖,小心的跟随在后。 “此间园业见籍六十八顷,陂、地各半,平地良田二六顷,坡上旱地十三顷,有桑八百三十二株,桃李杏枣果木三百……” 朱子勇一边行走着,一边对李泰讲解着庄园产业详情,一些具体的数字张口即来,可见对庄园的管理的确很上心。 李泰站在高处左右张望一番,开口说道:“园业面积怕是不止吧?我听说大行台吏治刚猛……” “确实不止,不过大行台督治严明主要还是在人在物,地之赏溢尚属宽容。毕竟有耕才有产,群下愿扩地勤耕,也是一桩有益家国的好事。” 朱子勇也不愧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物,一句话就把侵占田亩拔高到正义的角度。 看来这个问题也是一个世情常态,宇文泰未必不知,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尚未重视起来。 毕竟关中本地豪强各有产业,真正获得大量赐田的还是北镇武人和内附新客,对待这些人群若太刻薄,则就不利于统合拉拢。 这应该也算是西魏政权在发展壮大过程中,吏治严明却又模糊处理的矛盾点。 “请问朱掌事,为何此间土质灰白,有异别处?” 昨天傍晚到来的时候,李泰便注意到这些坡地上的土壤多呈灰白色,现在登高来往便看得更真切。 这里的土质的确泛白,用手指一捻有着很明显的颗粒感,但那土壤细末又颇为润滑,倒跟杨黑梨在商原山坡上发现的那些陶土有些类似。 不过商原山坡上往往都是一坨一坨的分布着,不像这里几乎整个土坡都是这样的土壤。以至于流经此间的白水都水质清白,大概也是这河流得名的原因。 “此间的土壤可是一项宝物,烧陶制器成品颇佳,细末筛取佐水调服可治腹泻,荒年时节拌麸糠做饼可以充饥……” 朱子勇听到李泰这问话,便也停下脚步、指着坡上土壤笑语解释道。 李泰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又能治腹泻,还能用来充饥,这不正是观音土? 观音土又名高岭土,里面含有一定的蒙脱石成分,在后世蒙脱石散便是治疗腹泻的常用药物之一。 观音土吃下去的确是能获得饱腹感,但吃多了则就要人命。而除了荒年充饥之外,这种土就是最优质的陶土。 陶土除了烧制陶瓷这一常规用途,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作为造纸的填料。 纸料纤维之间空隙难免,将优质高岭土以水调浆涂抹在纸张表面,既能增加纸张细腻、平整与柔韧的质感,还可增加纸张的光亮度与吸墨性。 后世因造纸而闻名的宣城与瓷器著称的景德镇,地理位置非常接近,因其地域内盛产优质高岭土,也是原因之一。 此间高岭土储量丰富,单单李泰脚下这片土坡放眼四顾,左近丘陵高岗便多泛此土色,颜色或深或浅。 “庄园左近有此良土,庄内可作什么陶埏之业?” 李泰将环境观察一番,便又开口问道。 朱子勇闻言后便又指着坡岭西侧、白水流经的一处谷口笑语道:“那里便设有两座窑炉,农闲时分遣几十庄人于此烧冶器物,大足自家使用。白水上游还有石墨矿藏,可以代替柴炭……”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更加激动。有堆成土丘的优质高岭土,就近还有煤矿资源,如此优越的资源环境,简直不要太完美! “伯父托我治业,不可马虎于事,再去前方瞧上一瞧!” 李泰这会儿已经是兴奋不已,当先一步向坡下行去,沿着白水河流往上方走去,一直走出十几里都不觉得疲惫。 白水发源于子午岭余脉,呈东西走向的注入洛水,所流经的区域已经位于关中平原北部外沿,除了注入洛水的河口附近还有一部分平野良田,向上追溯左右多是台塬丘陵。 但这一流域自然资源的确丰富,除了那些适合用来烧瓷和造纸的高岭土之外,上行一段距离便又遇到许多煤土腐质层,更远处的山坡下甚至还能看到凿穴挖坑开采煤炭的人群。 唯一有点美中不足的,就是左近的交通环境实在太不发达。多是乡人日积月累踩踏出来、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却没有什么笔直大道。 虽然有白水这么一条河流,但河道浅宽、水流并不充沛,河滩两侧多见河水冲刷的痕迹、稍满则溢,几乎不可承载舟渡运输。 河水流域左右多是条块状的台塬,农忙灌溉时节乡人们多沿河凿渠,以至于白水下游河道越浅,甚至频频出现断流的情况。 李泰原本还想继续往上游去察看一番,但见同行的朱子勇等都已经气喘吁吁,而他自己从天蒙蒙亮的时候便出门,到现在也没有休息进餐,同样也是饥肠辘辘,这才意犹未尽的示意返回。 回程中,他又有些好奇的问起贺拔胜这些产业的经营现状。 之前在朝邑,他倒是对贺拔胜的部曲产业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士伍三千七百多口,这数字看起来倒是不小,但其名下的产业也多啊,足足近千顷的庄园土地。 哪怕这些庄园土地其中有着相当一部分是为大行台代持代耕,但剩下的数量也极为可观。 李泰在商原的庄园实际才只三十多顷,而且其中过半都是丘陵山地,部曲规模已经是小六百人。 尽管眼下还在负债运行,但李泰也有信心最迟到了明年开春,他的庄园经营就可以做到扭亏为盈,不只能够了结外账,还能做到不小的盈利产出。 贺拔胜的产业即便打折再打折,哪怕只有三百顷的土地可以耕织不误,也能做到衣食无忧。而且贺拔胜作为统军大将,必然还会有其他方面的收入。 所以李泰有些想不通,贺拔胜总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为什么又要委托他帮忙经营产业?难道是觉得他长得又帅又贴心,所以要把自己的势力部曲交给李泰来继承? “唉,说到底,还是主公太仁义恤众……” 朱子勇听到这话,便忍不住的长叹一声,开始讲起贺拔胜眼下家事经营的困境。 他名下虽有部曲三千七百多口,但实际的劳动力却远远不足此数。扣除老弱病残和妇孺,真正的壮丁只有不足千人,而这些壮丁又不能全都投入生产,起码有将近一半需要脱产训练并跟随作战。 之前邙山之战,贺拔胜便率私曲六百人参战,以李泰之前在朝邑庄园见到的贺拔羖与朱猛为左右帐内统率部曲。结果这六百人最终只败逃回两百多个,且多有伤残。 三千七百多名部曲,仅仅只是最基本的衣食需求已经不少,还要维持起码四五百名甲兵作战的资粮和甲杖消耗。 除此之外,还有士伍伤残也需要长期的供养。贺拔胜起于北镇,一生颠沛流离,到如今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老病缠身。那些伤残老病士伍的延医问药,又是一笔支出。 再加上每逢征战或者行台用疾,贺拔胜等北镇大将们也需要各作捐输以维持军国耗用。表面看来,获赐产业倒是颇为丰厚,但七折八扣下来,储蓄实在不多。 讲完这些之后,朱子勇又摆手屏退身后的几名随从,小声对李泰说道:“主公对郎君的亲昵爱护,仆拙眼在观,窃以为情真不伪。哪怕同样在居关西的主家子侄,与主公相处都未有如此亲密……”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愣,而朱子勇则继续叹息道:“年初主公受寒疾重,曾就朝邑召请故太傅武庄公二息,想以后事几则略作交代。然此二者迟迟不赴,让主公更感伤心,常共群下叹言,运数来催之日,不知该将诸伤病老奴托谁……” 李泰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这说的是贺拔岳的儿子们呢。 事关旁人家事,他也不好评价过多,只是低声道:“贺拔太傅未成先陨,大行台巢此旧势,事业遂成。两位郎君不欲恃此故恩招摇事迹,也不失为慎重计量。” 宇文泰继承了贺拔岳的势力才成为关中老大,就算他对贺拔岳只是感恩、不掺杂别的杂念,贺拔岳的儿子们也该当谨慎自守才能安享太平。 “郎君见事深刻,但仆本非主家北镇故从,见此伦情相薄,难免要为主公伤心。两郎君或是自防谨慎,但于物货却不疏远,主公归后怜此少孤,常常厚给物恤,至今已成定例。遇事须作叮嘱,却不肯入前受训,能不让旁观者俱感悲凉?” 朱子勇又摇头叹息一声,言语中颇为贺拔胜不值,转又望着李泰不失真诚的说道:“近亲不足付事,主公能不为群下担忧?况诸亲嗣仍然滞留东州,来年若得归聚,也需有人物辅给立足啊…… 恳请郎君勿因户外见疏,主公既然信托家事,我等忠义老卒也都深盼郎君能帮助主公周全人物,守住一个生前身后的念想!” 李泰听到这话,又不免感触大生,贺拔胜这一生可谓跌宕起伏,但临到晚景,也是肉眼可见的悲凉处境。只看这朱子勇对自己倾诉心事,可知不只是贺拔胜,就连他这些忠心仆从们都对前景大感悲观。 “朱翁放心罢,我本东州孤弱新客,伯父因义眷顾,我也应当循义报答!事既付我,我必守之,除非伯父远我弃我,绝不因亲疏有别怯于担当、将此事情撒手付人!” 李泰默然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 0051 稽胡扰境 一行人在白水庄园逗留了三天的时间,李泰也在朱子勇等人的带领下,将左近几十里方圆都游走观察一番,单单随身的记事本上就写了几万字的内容。 “看你小子是一副智计在谋的模样,莫非是又要做什么雄大作业?” 再上路时,贺拔胜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这几天他虽少有过问李泰的盘算,但也见其常在纸上写写画画:“此间是我自觉得经营尚好的一处庄业,在你眼里竟还诸多不堪?” “不能说是不堪,只能说是地利尚未尽极。伯父产业若只足于耕织,有我无我差异不大,但如果想将人力地力申于极致,就需要一番筹划调整。” 李泰闻言后便笑着回答道,说话间一指前路:“确有一业在谋,但也谈不上雄大,只是需要州郡在事者参详是否可行。待入北华州得见若干使君,再共伯父参详计议。” 再往北行便渐近陕北黄土高原地带,地势起伏更大。若干惠在治的北华州州治杏城,便位于洛水西岸、后世的黄陵县附近。 贺拔胜在北面倒是没有了别的园业分布,但所行距离杏城已经不远,便索性顺道去探访一下若干惠。 一行人沿着洛水继续北上,第二天傍晚时分便抵达了杏城。 李泰之前还感觉华州城城池格局过于军事化,来到这北华州州城外一看,军事色彩要更加浓厚,距城十几里外便布置着许多的沟壑营哨。州城外更错落分布着许多的拒马壕沟,仅有几条道路可供出入行走。 “北境常有稽胡侵扰,若干惠保镇守此乡,倒是不患寂寞。” 看到北华州城池周遭的布置,贺拔胜不免一乐。 正说话间,城中一队骑士奔驰而来,当中一个身材高大醒目的骑士正是若干惠。 “贺拔兄怎么有闲入游北州?莫非是可惜李郎俊才荒置,亲自送来我处听使?” 若干惠策马驰入近前,笑着对两人打招呼:“你两位来访时机倒是巧,我今早方从北境围猎返回。早到一天,唯有此间风沙待客了!” 贺拔胜笑着对若干惠点点头,李泰则下马作揖道:“别来再见,使君雄姿如昨、神采更甚。我伴伯父闲游乡里,行至此中,便想叨扰主人,想问使君猎获丰否足餐?” “猎获倒是丰富,只怕李郎厌此腥膻、不肯下咽啊!” 若干惠听到这话,嘴角便泛起促狭笑容,摆手示意李泰上马,便拨转马首引着一行人入城。 距离城池渐近,李泰便嗅到空气中血腥气息浓厚,穿过一排拒马,眸子顿时一凝,只见城外木架成列摆设,上面挂满了血迹未干的尸体。 若干惠还在与贺拔胜并行闲话,走到这里回头看到李泰的神情异变,便指着那些尸首说道:“此诸类猎获,李郎观看可有胃口?” 李泰闻言后忙不迭摇头,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此类恶趣,忍不住发问道:“莫非有顽贼游荡入境?” “杀不尽的步落稽贼胡,月前又聚众扰乱,抢杀北境盐户。此众贼胡散居北境,常常浪聚为祸,我闻讯奔赴时,贼众又散,只能追踪几部,围而杀之!” 若干惠闻言后便恨恨道:“入治以来军政繁忙,又遭这些贼胡扰乱,着实可恨!” 稽胡又名步落稽,据称乃匈奴别种,可以追溯到五胡中首乱华夏的匈奴刘渊汉赵政权。其部落众多,杂居于汾北、陕北地带。 早在北魏末年,便有汾州稽胡首领刘蠡升趁着六镇兵变而起兵作乱、自称天子。这政权一直存在了将近十年,到了东、西魏分家之后,高欢才抽出空来将之剿灭。 位于陕北的稽胡叛乱也跟狗屁膏药一般,后世八柱国中的于谨、侯莫陈崇、李弼等西朝名将全都摁着他们刷过军功,但还是没有被彻底剿灭。 后世北周攻灭北齐的战争中,北齐军队大败,沿途抛弃甲杖武装,汾州稽胡便又冒出来,收捡并盗窃这些甲杖再次聚众复国。直到北齐被灭后,才被北周返回来收拾。 甚至到了唐高宗时期,陕北稽胡再次举兵叛乱,被当时大将王方翼与程务挺平定。讲到造反复国之执念顽强,这些稽胡甚至可比北宋年间的姑苏慕容复,毕竟人家是真的起兵干了。 李泰感慨着稽胡贼性顽强,但对这画面还是略感不适,也没停下来细瞧,策马跟随在贺拔胜和若干惠身后便进了城。 这北华州城修筑的并不雄伟,城墙高处尚且不足两米,且多有被破坏的痕迹,城内兵舍也多毡帐,数量倒是不少,只是一眼望去显得有些杂乱。 营士们倒是行止有序,有的修整器杖,有的修葺城墙,几乎不见无事游荡者,可见若干惠治军还是不失章法的。 但贺拔胜还是不客气的评价道:“惠保你故地重治,再任方牧,长进却不算大啊。” “让老兄见笑了,我本也不是能够事繁如简的大才,大行台既然使此,也只能勉力为之,不求考优,只求无过罢了。讲到抚远恤众,我的确是有差如愿兄良多。” 彼此都是乡党旧相识,若干惠倒也不觉得贺拔胜是在讥讽自己,叹息一声回答道。 贺拔胜闻言后便也叹笑道:“如愿的确是一个善治善恤的良才,吾辈能出其右者甚乏,但惠保你所拥的长处,也不是他能较量的。” 李泰跟随在后,听到这两人对话,便忍不住微微一笑,听当时人物评价吐槽同伴,也的确是一个乐趣。 不多久,若干惠将他们引入府内别堂分席坐定,等着仆人整治餐食这段时间,便频有下属入堂禀告事务,可见若干惠在治州务的确是繁忙。 等到再返回来时,若干惠先对贺拔胜歉然一笑,然后又望着李泰说道:“李郎真不考虑入府就事?丈夫掌印拥权,志力才可伸张,当此大好年华却只懒卧乡里,实在是辜负此身!” 若干惠已经不止一次开口招揽李泰了,上一次在沙苑军营,还是贺拔胜开口代替李泰拒绝。这一次在席同样三人,若干惠又旧事重提,可见真的是求才若渴。 “我也不怕贺拔兄耻笑,入此州治真的是焦头烂额,事繁更甚往年数倍!” 归席坐定后,若干惠便吐起苦水:“修整城务、督民防备,我尚可维持。但今却诸事并行,实在让人应接不暇。月中北境诸州乡团便要聚此待参大阅,行台苏尚书又猛督诸州造籍编户、秋后便需入呈……” 若干惠的苦恼,其实也暴露出北镇武人的能力短板。其类攻城略地、列阵交战,的确是表现不俗,可若是讲到坐镇地方、布施政治,则就非其所长了。 若干惠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揽,足见诚意。若是初入关西的李泰,纵有贺拔胜在席劝阻,怕也要忍不住动心答应下来,否则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可是现在,对于自己未来的道路,李泰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具体的想法,已经不会再盲目的追求虽能眼见、但却并不适合自己的机会。 贺拔胜这次倒是没有开口劝阻,大概也是感受到了若干惠的诚意,并觉得自己也难给李泰提供什么可观的政治前程。 “使君几番延揽,再作推却实在有失恭敬。但也唯此赏识,让我胆怯不敢回应,恐在事失职,大伤情义。” 听到李泰这么说,若干惠便微微皱眉,而贺拔胜也张口欲言。 不待这两人开口,李泰便又掏出一个卷轴两手呈进:“至于使君所忧政务繁琐,我居乡以来也颇受感触,具有一策请观,盼能有益州务政治。” 若干惠闻言后面色稍霁,但仍半信半疑,他是深知州务细碎繁琐,并不觉得李泰有什么策略能够化繁为简。 当他打开卷轴,抖出那一张张纸略作翻开后,神情更加疑惑:“此为何物?” “这是计帐户籍的底册啊。” 李泰闻言后也有些诧异,连这都不认识,你这刺史怎么当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计帐户籍,但与我州务何干……不对,等等,这是?” 若干惠又打量那纸册片刻,视线停留在公文留白处,这才瞧出一点玄机。 李泰凑近上前,指着那些公文留白说道:“临民政治,教化之余,造籍督课最为重要。向者官吏造籍,需要严审细辨、逐一书写,费工费料。但今只需持此底册,书名记口、数字填写即可,日转数乡,方便快捷!” “这倒不失为一方便法,只不过,这些底册不也同样需要笔吏书写?” 若干惠闻言后,眉头先是一舒,旋即便又皱起:“现今州府在事笔员不过三十诸员而已,不使于乡,则事于府,人工仍然不足啊!” 三十多名文员便要负责书写整整一个州的军政公文,这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李泰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好思路。 “若只将工力呆挪前后,我也不敢强言献计。请使君细观诸册,本就不是人手摹写……” 李泰将诸纸张就案排列开来,这才又笑语道:“之前有厌家计繁琐,作此巧计。又逢伯父托我整顿乡业,日前行至白水,见庄中多出造纸良材,故而又生一计,既可有助于国,又可有补家私……” 0052 长安难居 贺拔胜和李泰在北华州城只逗留了一天,因见若干惠的确州务繁忙,所以在商讨计定之后便告辞离开。 再上路时,贺拔胜便显得有些沉默,眉头暗锁,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泰见他这副模样便发问道:“伯父是担心置换产业恐有侵夺之嫌,又与赵贵争夺水利,有碍乡亲情义?” 之前在北华州城,他说动若干惠参与此计,并表示若能将洛水东岸开府梁椿的园业收取过来,那么从白水到商原便可以畅通无阻,凭着洛水所提供的水利,产业互补、物资的调度都大享便利。 若干惠表示这件事交给他处理,最迟月中便可将梁椿的园业争取过来,他可以用别处面积更大的园业进行置换。 贺拔胜摇了摇头,只是深深看了李泰一眼才开口说道:“我之前只觉得你小子虽有治业的巧智,但仍欠大事的触觉,将我家事托你能有磨练提携之效。但现在看来,我是错了。 你既懂得刻木为版、更新条式,这是苏令绰都用智不及的巧妙,又懂得将此技法荐于若干惠保,岂会不懂此计于国政治的助益?” 听到贺拔胜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李泰倒是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未及开口,贺拔胜却又说道:“你也不是衣食不足的寒素下士,能不知此法直献大行台的回报?却故作私计贪货的姿态,要留此业丰我家资。我自诩于你不失提携,却原来是拖累了你。” “伯父如此称许,我真是受之有愧。其实我内心里,也有公私两得的计议,既盼户里物资丰储,又盼用物之能可得大行台赏识。此法施用,有便官府,即便不直献于上,大行台久后必知。”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 贺拔胜却是连连摇头:“他人告知与主动呈献,可是大不相同。我虽然短困于物,但也大可不必阻挡少辈前程而自肥!之前我确实怯言人事,但你既然有此才干,白于大行台,也是为国荐士!” “这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李泰连忙摆手说道,他倒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担心自己太早进入宇文泰的视线中:“伯父既然信我有才,也请相信我对前程自有一番规划。绝不会为了区区物利私计,放弃为国捐才的事业前程!” “喔?我倒想听一听,你对事业前程有什么出色规划?” 贺拔胜听到这里顿时来了兴致,策马靠近李泰作倾听状。 “我自东州投附,当时初入,于官是一闲流,于乡是一新客。若非伯父等德长悉心眷顾,偌大关西竟无我立锥之地。伤情感触、历久弥新。” 李泰深吸一口气,充满感慨的说道:“家君旧年险历河阴之祸,居乡以来便常告诫子弟,若无履大之才略担当,切勿贪慕一时之权势。门荫虽厚,终有竟时,当此道屈之时,宁浊于乡里、不逐于清贵……” “你耶是一个智慧高士……” 贺拔胜有感自身,先是感慨一声,旋即又望着李泰笑语道:“这么说在你看来,此世仍有道屈未申之处?” “人各有计,请伯父容我心内浅留些许幽隐。”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嘴上却说道:“大行台用士宽大,不以门资为至美。我今才器尚未可称秀于家门,贸然求进,纵然攫用一时,也难免折于风雨之患。唯自修省,筑基壮本,盼可长用于国。” 说到底,李泰既不满足于做一个因门资获赏的清贵闲职,也不想做一个单纯的政务型官僚。 未来西魏北周真正可以做大的前程,终究还在关西此方乡土。他如果太早进入宇文泰的霸府或者西魏朝廷,有了官职的牵扯拖累,做起事来反而不像现在这样便利从容。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彷徨难定,那在跟贺拔胜出游一趟后,他的思路便更清晰,未来的事业基础不该预定在一城一地,而是在这一条洛水上。 他首先要在洛水沿岸确立一个能够撬动、引导乡资乡势的乡情势力,然后再谋求入仕,将手中掌握的乡情势力与大行台给予的官职权柄相结合,那才能真正的在关西站稳脚跟。 这样的思路,其实也不是李泰一人的专属。 起码他所接触的贺拔胜、若干惠等北镇武人,都有这种扎根于乡土的需求和焦虑。如果说贺拔胜的情况还有些特殊,那若干惠的诉求就更直接。 当李泰提出要沿洛水联合经营产业时,若干惠几乎不假思索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未必就贪图这份产业所带来的直接利润,但眼下北镇武人的情况的确是不乐观。 特别是在邙山之战后,亲信部曲们越打越少,而大行台对臣员的才能要求却越来越全面。 军事上大行台已经开始着手大规模的整编关陇豪强,地方行政又是这些北镇武人的弱项。长此以往,只能越来越被边缘化。 后世因府兵制而闻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已经算是北镇武人最后的群体性辉煌。等到北周建立,能老死的还算幸福,没老死的也被打包送走。 经过这一番谈话,贺拔胜倒也不再觉得自己托以家事对李泰是一个拖累。 虽然这小子明显的言有未尽,不知憋着什么坏主意,但贺拔胜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他自己本就不是绝对的纯良之辈,便也不觉得循规蹈矩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美德。只要够醒目机灵、懂得言行所止,难道还得每天在心里默念一百遍“我爱大行台”? 离开北华州后,他们也没有就此返回,而是沿关中平原北部的郑国渠故道往长安去。贺拔胜在京兆周边还有几处园业,循郑国渠故道前往长安则是李泰的提议。 郑国渠是关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引泾水注于洛水,横切整个关中平原北部,至今仍在发挥着农业浇灌的作用。 只不过由于关中常年战乱频生,郑国渠也难免年久失修,河渠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只有一些民间私修的堰埭仍然具有蓄水放水的功能。 李泰行经这些堰埭便停留下来,将其水文地理详细绘写下来,并就左近乡里寻找乡人仔细打听这些堰埭的施工概况。 贺拔胜见到李泰这些行为也若有所悟,便开口问道:“你是打算沿洛水修筑一些渠堰水利?这些事务费工费料可是不浅啊!” “事在人为。” 有什么事情外乡来客也可操作、并且能够结好乡情,还不会触犯朝廷的禁忌?答案自然是水利。 李泰入乡伊始,乡人们便受大户蛊惑、霸水斗争,水源便是农耕生产的命脉。他很早就有在这方面用功的想法和思路,但之前种种客观条件都不具备,也止于构想。 现在有了贺拔胜和若干惠的产业和势力可作借仰,一些想法便也有了操作的空间。这种事情大有大的做,小有小的做,如果能够保证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眼下尚在收集资料、整理思路的阶段,李泰也就不言之具体。沿郑国渠故道考察一番,便同贺拔胜一起往南面的京兆而去。 随着渭水渐近,乡野中的氛围也变得嘈闹起来。坞壁防戍等军事建筑较之别处更多,特别是在渭水一线,几乎每隔三五里便会有一处规模不等的营垒防戍。 这些防戍有的已经荒置下来,有的则仍有兵丁驻扎,驻兵的族群种类也都各种各样。有的尚能安守于防戍,有的则成群在左近郊野游荡,像是在打猎,又像是在寻找目标的劫匪。 同行贺拔胜的亲兵们也都变得严肃起来,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手叩弓刀,随时准备战斗。 “近畿风貌如此,有没有感到失望?” 贺拔胜倒是气度从容,回望李泰笑语道:“关西适乱多年,杂胡丛生。多有贼胡不事耕织畜牧生产,唯有劫掠维生。或许称不上大盗,但也贼性顽强。另有诸边平叛俘获的生熟杂胡,也多就置京兆,战时为兵,闲时为贼……” 李泰看着一路胡卒自他们一行侧方行过,一个首领模样的还在频频打量他们,似乎在斟酌是不是要动手,也真的是不知该要作何评价。 原本他觉得华州城治安已经够差了,来到京兆才发现华州已经算是难得的良善之地。 只看郊野这些游荡的强徒,他也不免感慨之前不打算到长安发展的念头正确。 商原虽然也有土豪挑衅,但长安周边简直就是一个贼窝,凭他最初那点部曲势力,若来长安治业的话,可能早被这些豺狼一般的杂胡部伍吃干抹净。 一行人渡过渭水之后,郊野间混乱的氛围有增无减,只有长安周边设置的几座兵城附近还算清静。这些兵城驻扎的可不是一般的杂胡部伍,而是禁卫六坊甲兵,对那些杂胡部伍还是颇具震慑力的。 来到城郊,天色已晚,他们也没有直接入城,在就近城边一座贺拔胜名下的庄园留宿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入长安。 0053 满城佛光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出门便见到庄人们正在忙碌的搬抬着物货,院子里已经装满了两架大车,贺拔胜仍在一边指挥盘点继续装货。 “连日赶路,难免疲累。且先入城短居几日,阿磐随我同往,我也向你引见一下门中两个儿郎。你等少勇人物,凑在一起自然趣味相投。” 见李泰走过来,贺拔胜便笑着说道。 贺拔岳去世后,留下儿子贺拔纬、贺拔经,一直生活在长安城里。这件事李泰倒听贺拔胜及其部下提起过,之前在白水庄园也了解到贺拔胜同这两个侄子关系似乎不算太好。 但无论关系好不好,人家亲人团聚,自己在一边看着总是尴尬,更何况他自己在长安也有亲戚。 于是他便摇头笑语道:“之前表兄入乡告知亲长行迹,如今走入京畿,正该前往拜访。伯父自去聚会,恕我不暇陪伴,来日再访名门昆仲。” “是我疏忽了,只顾得自家情事,却忘了你同亲员也是久不相见。” 贺拔胜闻言后拍拍脑门,又招手示意李泰跟随他入舍,着员翻找出一些书卷、弓胎一张并一些时货放进箱子里:“他几人各有职事系身,我也懒去打扰,具些俗货由你一一转赠。我虽要城居几日,但也不喜杂情骚扰,见过之后,你自赴城居汇合。” 李泰闻言后也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长安城周边这治安环境,人少了都不敢出门,贺拔胜又指派几名亲兵跟随,加上李泰自己的随从,一行十几人便先离开庄园往长安城去。 如今的长安仍是汉时故城,并不像隋唐时的长安城那样格局宏大,但也比李泰行经的华州城等规模大得多。周遭兵城戍堡林立,如群星拱月一般。 但这城池也是肉眼可见的有些破败,许多地方城墙都已经坍塌,有的还用篱墙替代,有的则干脆缺口暴露、且不乏人畜行走的痕迹,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方便小门。 汉代的长安城,以宫室建筑为主体,诸如未央宫、长乐宫等大型的宫苑。在这些宫苑的外围套以城郭,内宫城、外郭城共同构成了皇城帝都。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长安城的内外格局也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王莽篡汉、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一直到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等各种战乱,都大大破坏了长安这座古城。 如今的长安城,规模已经缩小到仅仅只是汉时宫城范围,外围的郭城早已不复存在,取代以各种驻兵小城和戍堡,有的干脆已经退化为农田。 李泰一行自城东霸城门入城,这里原本曾经是汉时的长乐宫,但如今已经成了城民杂居的郭城。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虽然是江南建康城,但用在如今的长安城也颇恰当。 原本的禁苑成为民居,除了布局杂乱的百姓屋舍曲巷之外,城内同样也有着兵城设置,用围墙与平民区隔绝起来,兵居称坊,民居为闾里,彼此少作交流。 除此之外,城中还分布着许多的佛寺,眼下还是清晨,各种诵经梵唱声已经不绝于耳。 但最让李泰感兴趣的,还是民居、佛寺和兵城之间分布着许多的窑炉作坊,有的窑炉还在冒着滚滚浓烟进行着生产。 晾晒在窑炉左近的,却不是陶瓷碗碟瓶罐之类的产品,而是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佛像,并有许多匠人在那里认真的着彩上色。 作为西魏政权的首都,如今的长安城最大的手工行业居然与衣食无关、而是烧制佛像,城中民众从业者十之四五,这也实在是一个奇观。 眼下的李泰之于长安,也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即便有什么感慨,也不具备去做改变的能力。 但见到长安城中存在这么多的熟练工,他也不免大感心动,他家窑炉做工水平还止于烧制砖瓦和简单的陶器呢。若能招募一批送去白水庄园就地取材,专攻陶瓷礼器的烧制,无疑是大有市场。 眼下的长安城紧傍渭水,地势南高北低,所以汉时规划城池的时候,未央宫、长乐宫等重要宫室都坐落在城南区域。 如今这些宫苑早已经不复存在,沦为了平民区,城南显贵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宫苑早已经挪去了城池的东北角洼地,权贵们的住所自然也跟着转移、集中在城北。 这是因为长安城居住多年,导致的地下水位下沉,越在高处、取水越难。 卢柔留给李泰的地址是在城中寂安寺西北闾里,在贺拔胜亲兵的带领下,李泰等人入城后顺利找到了寂安寺,又分遣部众往左近民居询问。 这座寂安寺在城中诸寺当中规模算是中等,香火倒是很旺盛,眼下上午时分,入拜者已经络绎不绝。 李泰站在这寺院旁边,听到那些出入的信徒们议论这寺庙旺人姻缘、能保夫妻更加和睦。 他魂穿此世,倒也谈不上绝对的唯物,听到这话便便生出几分兴趣,等待部曲访问地址也是无聊,便入寺游逛一番。 刚刚行至主殿,正待入内拜上一拜的时候,李泰便听到身后传来李雁头呼喊声,转头便见不修边幅、一副宿醉状的卢柔也一并行来。 “阿磐也信佛礼佛?” 卢柔见他在寺庙殿前徘徊,便入前笑语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只听说这庙护人姻缘,灵或不灵暂且不论,这愿景总是好的。”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拉着李泰就往外走,行至寺庙围墙一旁才说道:“即便是有礼敬之心,也要认准庙门才好作拜。你知这庙供奉是谁?”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卢柔则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讲解一番,李泰听完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古怪起来,下意识的迈步拉开与这寺庙的距离。 原来这座寂安寺是为如今西魏皇帝元宝炬的妻子乙弗氏修建的,乙弗氏本是元宝炬的皇后,大统四年西魏联姻柔然,元宝炬便废了前皇后改立柔然公主为后,而这前皇后最终还是被柔然公主逼令自杀。 后来柔然公主难产死亡,元宝炬才使人在这遥望皇城的城中高处修建这座寺庙以纪念前妻。说起来也是长情,但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无能为力时的所谓爱情,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啊。 这个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自家姻缘性命都没保住,又能庇护信徒多少? 卢柔先把李泰带回了家里,并将妻女引出相见。 卢柔的夫人元氏出身北魏宗室,端庄有礼,对李泰的造访也颇热情。当卢柔表示要招待表弟时,元氏竟然亲自提裙下堂要准备餐食。 李泰心里虽然对北魏宗室常有防禁之想,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表嫂的确是温婉可观,忙不迭起身表示不必备餐,因为还要去另一个表哥崔家拜访。 “日前郎主归舍,频叹阿磐风度可观,哪怕没有亲长依傍,也能自立于远乡。前失照顾,已经让人羞惭,表弟今日入户,怎好不餐即走!” 元氏站在堂内,微笑对李泰说道,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 卢柔见状后便也说道:“表叔近日公务繁忙,此刻去访未必在家,且着仆员奏告,傍晚时我共阿磐同访。你嫂子虽出贵庭,但却并不娇养,我并没有建事治业的才能,户中饮食妥帖,全凭娘子操持。你若不肯见证她的妇功,她反倒不喜。” 李泰听到这话,只能再作告谢才归席坐定,元氏见状便略作欠身然后出堂。 “居京任事,家境简朴,备物难免寒酸,且设酪奴待客,阿磐你能否饮惯?” 卢柔让家里老奴奉上一罐茗茶,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 李泰入户以来,也见到卢柔这座府邸规模虽然不小,但门窗多有破旧之状,室内陈设同样朴素有加,唯一可称就是收拾的非常整洁。可见家室虽然谈不上富足,但当家的娘子却仍勤恳体面。 “未告来访,是我唐突失礼。表兄若再这样殷勤客气,我要羞于在席做客了。” 李泰拿起竹勺,先为卢柔舀了一勺茶水,自己也盛了一杯,轻啜一口后眉梢一扬,旋即感叹道:“茗中自有意趣,更比酪浆润口!” 时下饮茗在北方尚未成为风俗,卢柔家里的茶水是用茶叶、橘皮、枣干和姜丝烹煎成的,也不像后世所谓的胡辣汤配料那么丰富繁琐。 这茶水保留了茶叶清香之余,又冲淡了苦涩口感,甜丝丝的又泛起一股轻微的辛辣,在这晚夏初秋时节,生津解渴又发汗。 “是阿母自己调的茗料,只因为阿耶爱饮。我也帮了忙呢!” 卢柔的女儿五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秀气可爱,本来有些羞怯的站在一边,听到李泰夸奖茶饮,便一脸兴奋的欢笑说道。 然后小姑娘转身跑去内室抱出一个陶罐出来,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摆在李泰的案头:“要加一勺蜂蜜,才更好喝。只加一勺啊,多了不好、不好……” 显然这是小丫头自己收藏的可口吃食,既想招待客人,又怕被客人浪费。 李泰见状后便笑起来,把这陶罐放回小姑娘怀里说道:“阿叔并不嗜甜,小娘子将蜜收起。我居乡里庄园,山林多有蜂蜜,改天小娘子共父母入乡做客,我送你满满一罐,还有别样有趣的吃食。” “是一大罐吗?有多大?”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神顿时晶亮,放下自己的小蜜罐张开小手比划道:“有这么大吗?” “是这么大!” 李泰张开两臂,环抱示意,顿时逗得那小姑娘一脸的欢笑。 0054 家教严酷 元氏入厨不久便整治出几种菜式并着仆送入堂中,一份荷叶做盘的细切鱼脍,一份葫芦煨肉,一份羊肚羹以及一盒时鲜齑菜,主食则是粉蒸牢丸。 除了李泰这个主要的客人,他那十几名随从也都在堂外用餐,寒具、笼饼以及满满的一盆羊杂汤。 李泰看着案上色香精致的菜式,越发有感卢柔一家在长安生活应是颇为清贫。荷叶、葫芦作用餐的器皿,看来虽然新奇有趣,但换言之主人家可能连像样的漆器餐具都无。 而且这些食材也多寻常可见,价格不高。像那一份煨肉,羊肉剁碎共茄子干一起细煨,再用青葫芦盛装、隔水蒸煮,也没用什么名贵的调味,唯火候手艺让食材变得风味十足。 李泰注意这些细节,倒不是瞧不起表哥的意思,反而对这位出身北魏宗室的表嫂更增好感。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家里也很少招待这么多客人,本身家境也不富裕,储备食材不多,但仍努力整治餐食,待客周全。 这一餐饭虽然谈不上丰盛,但李泰也吃出满满的人情味。卢柔夫妻是真的将他当作一个久别重逢、关系亲近的亲人在接待,既不摆阔也不诉苦,平淡中透出一股温馨。 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是,他这一次登门造访,礼物还是贺拔胜提供的。他想送那乖巧伶俐的表侄女一个珍贵有趣的见面礼,身上都没有合适的礼物。 用餐完毕,李泰又与卢柔夫妻共坐堂中,一边喝着茶一边闲聊人事过往,主要还是他们夫妻在说、李泰在听,偶尔问一问他们在长安的生活日常。 原本他还担心同这些素未谋面、感情不深的亲戚见面会有点尴尬,聊着聊着反而渐渐喜欢这种居家温馨的氛围。 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崔家有人到来,告是郎主已知故亲来访、正从官署返回,并带来了一驾马车,邀请卢柔一家和李泰一同前往做客。 崔家位于长安城北,一座占地数顷的大宅,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庄园。这座庄园直跨城池内外,本身就属于城防的一部分,但跟其东侧的一座庄园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那里是章武公在京邸居,再向东行里许便是皇城所在。” 卢柔指着那座规模更大的府邸对李泰说道,李泰闻言后不免多看了这座规模不逊于一座兵城的府邸。 章武公名宇文导,宇文家的二号人物,也是宇文泰最为倚重的子侄,若非去世太早,后来北周辅政完全轮不到宇文护。 李泰和卢柔并诸随从在崔家门前下马,元氏母女则乘着马车由侧门直入内宅。 崔谦、崔訦两兄弟虽然在西魏各拥势位,但仍遵循河北大族的规矩,兄弟并不分家别处,两家一起住在这大宅。只不过崔谦在渭北任事,并不在京。 崔家这大宅单从门面上看,就比卢柔家里气派得多。 这倒也正常,他们虽然从南朝梁一起返回,但在西魏的仕途际遇还是有所差别。卢柔比较偏于文士,来到西魏后也在大行台担任文职数年,之后入朝同样担任中书舍人这样的文官。 崔氏兄弟们本就颇具武力,入关后担任的官职也文武兼涉,还直接参加了两魏之间的几场大战积累战功。 如今的崔訦官居京兆尹并加帅都督,掌管京畿军政,其兄崔谦担任的瀛州刺史虽然只是侨置,但权事范围也远比卢柔的中书舍人要更广泛。 关西新客想要获得经济地位的改善,第一就是通过军功获取,第二就是立足乡土经营。 李泰是深刻感受到乡土经营的难度不小,卢柔并没有获得军功的能力和途径,西魏爵位也根本不给实封,只凭西魏朝廷断断续续的俸禄,加上田园佃租的收获,生活环境不如崔氏兄弟也是理所当然。 由此李泰更加觉得他并不急于谋求官职是对的,若真乡土还未立稳便被官事缠身,未来怕也要和大表哥卢柔一样清贫度日,等着大行台哪天高兴扒衣服给自己穿。 不先在乡土谋求自立,且不说自此以后数年间鲜少刷军功的好机会,即便是有,他家那百十名部曲壮丁只怕也维持不了几场硬仗的消耗。 崔家几名门生迎入,将两人引到中堂坐定,又闲聊了一会儿,堂外才大步流星的走入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身高足有一米九,臂膀粗壮长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颌下胡须也颇浓密,瞧着像是一个勇将。若非卢柔并在堂诸门生都起身见礼,李泰险些没猜到他就是主人崔訦。 “伯山见过、使君。” 之前他还在犹豫该称呼对方表兄还是姊夫,见崔訦在家也是甚有官威的模样,索性作此称谓。 崔訦先对卢柔点点头,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泰几眼,饶有兴致的笑语道:“前大行台将一篇雄文发送诸府,我也有幸得览,原本以为是阿舅用智,后来才知竟是晚辈手笔。 子刚告我十三郎你奋立乡中,少壮可观,我便想季后事闲招你来见。之前署中家人来告,我也高兴得很,临行之际又遭事扰,让十三郎你久等了。眼前所观,我亲党于西的确又添少壮,真是让人兴奋!” 卢柔说话有些口吃,但崔訦却是另一个极端,开口就跟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让人完全插不上话。 一直等到崔訦把话讲完,李泰才又作揖道:“使君谬赞,伯山愧不敢当。幸在故长扶立乡土,亲门讯息不知,今始来见,实在失礼。” 崔訦走入堂中主位坐定,又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视线一转便皱眉道:“阿摩呢?亲长在堂,他竟不来拜见?” 堂中门生闻言,忙不迭告退行出,不旋踵便引入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童。 那小童站在堂外还挣扎着不肯进来,察觉到堂上崔訦的注视目光,顿时变得异常安分,乖乖垂首走进来小声道:“阿耶……” “口舌里吞了烂泥,声气恁小?跪下!” 崔訦本来还在谈笑风生,见这小童行入,脸色顿时拉下来,拍案呵斥道:“家长不在,亲友来访,你既当户,缘何不见?速速向你表叔告罪!” “表叔?” 那小童不敢看父亲,瞥了一眼卢柔,也不敢发问父亲是不是说错了。 崔訦瞧着这儿子就变得很暴躁,站起身来下堂提起这小童就摔在李泰席侧,并对李泰抱歉道:“这狗货痴劣,让十三郎见笑。在席这位是亲门李氏你的表叔,还不快叩首请罪!” 李泰瞧着这小孩被自家老子吓得手足无措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小郎稚嫩,难免不识生人。有此严肃家教,久必优成。” “十三郎你也不必为他开脱,谁无少年拙劣?难道闭门等他十年,我家才可开门同亲友聚会?” 崔訦又踢了儿子一脚,这才返回席中。 李泰看到这狂野严肃的家教,不免觉得这小表侄有点可怜,从小遭此毒打,未来得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崔訦归席后又问起李泰入关以来近况,并特别讲起之前京兆史氏前来求告的事情:“那户胡奴着实可厌,欺我不知、诬我亲徒。如此浊性,焉可荐上?唯大行台赏格分明,他家输物有功,我亦不可轻夺,发付陇西边戍听用,不准眼前扰人。”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又为史家默哀,惹谁不好、偏来惹我,破财也没能免灾。这大表哥瞧着性格虽然有点急躁,但也怨憎分明,还是挺能罩住的。 当他将贺拔胜准备的礼物奉上时,崔訦便抚摸着那弓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喟然一叹:“形势催人,故情凉薄。虽然错不在我,但也每思伤感。 既然相处见疏,我也不想留物扰怀。见十三郎你肩宽臂壮,想来不是子刚等唯运笔墨之流,稍后着家人上定弓弦、将此转赠给你,盼你能不辱太师故器。” 李泰听到这话,也感觉到崔訦对与贺拔胜渐行渐远颇感伤怀。他们追从贺拔胜从荆州一路逃到南朝又返回,情义自然深厚,纵有什么心结,也不是他能开解的,于是便点头应了一声。 崔訦这人虽然性格直爽,但官威也大,李泰与之对话起来,便觉得不如大表哥卢柔那么融洽,彼此间有着一些隔阂,感情上不能快速拉近,话题就有些枯燥乏味。 李泰索性又掏出之前在北华州向若干惠展示的公文底册,将自己与贺拔胜、若干惠要搞的这桩产业略作介绍。 崔訦见到实物、听完李泰介绍后,顿时也大感意动,同时也皱眉道:“现在尚未作业?自此到十月之前,能不能供给文册万张?若可,十三郎你可帮了我的大忙!” “眼下技法还缺造纸工类……” “这不是问题,户中纸匠不乏,十三郎明早引回,尽快作业!我也不贪少辈智功、夺你资业,郡府量买、资货实给。” 崔訦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又敲案正色道:“唯独一桩要求,今年以前,唯可供给北华州与京兆。待到明年,你可自由作业。” 这个要求,李泰自然不会拒绝。且不说现在产能多少还未可估计,就算产能足够,肯定也得先关照自家人。 讲完这一件事,崔訦又捧着那底册仔细看了起来,片刻后突然从案旁抽出一杆竹杖,指着儿子呵斥道:“瞧瞧你表叔,没有亲长庇护传授,也不患养家自立。这书体美观,更让学术之士感叹!入前领罚,然后归舍临摹,不准留堂用餐。” 0055 过之不守 崔訦做事的确雷厉风行,此夜用餐完毕李泰在他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时,崔氏门生便入前告十名造纸技工已经招至前堂等候,随时可以跟随李泰返乡。 表哥做事这么带劲,哪怕一半出于自身仕途业绩的考量,李泰也受此带契,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他自然也不能拖拖拉拉。 于是他便在崔家大宅简单用过早餐,又入内堂同他那基本没怎么见过面的堂姐道别,然后便带着随从和那十名造纸的工匠离开长安。 途中他还分遣贺拔胜两名亲兵去他侄子家通知一声自己要提前返乡,但还没走出长安城,两人就追上来,说是主公昨天就已经返回城外庄园了。 想到昨天贺拔胜还在美滋滋说要在城里留宿几日,李泰心里便觉得有些古怪,想来这次见面应该不怎么开心。 果然,当他返回城外庄园时,贺拔胜几名亲兵便迎上来,脸色沉重道:“昨日主公同两位少郎相见不甚愉快,心情有些愤懑,请李郎入舍宽解一下。”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翻身下马便直往贺拔胜居室走去,刚刚来到门前,便闻到房间里传出浓烈的药味。 “李郎回来了,昨日两位郎君因主公与赵骠骑前事忿言起来,主公返回后便病情见重。” 负责煎药的朱子勇见李泰走来,便连忙起身凑近小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走进房里绕过一架竹编的屏风,见到贺拔胜斜卧榻上、两腿用衾被架空,呼吸也显得粗浊沉重。 听到脚步声,贺拔胜转头望来,似因动作幅度过大牵动筋骨痛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直到李泰行至榻前,他才缓过来,青筋隐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亲故重逢,言谈愉快吧?” “唉,我是乡里孟浪懒散,见崔使君威重,胆怯不安,早早返回陪伴伯父。” 李泰故意叹息一声,侧坐榻沿叹息说道。 贺拔胜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浓:“崔士约是有这样的宿疾,他家传的骨气强悍,向来不亲群众,也不是刻意此态待你。相处久了,你就会明白,他待人待事真诚为本,胜过了许多惯作矫饰之辈……”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沉默了下来。 李泰垂首坐在一边,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我只是浅涉人间的少愚,不敢在伯父面前卖弄人情智慧。但所谓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圣人尚且需要顺应自然,伯父你若仍执拗于怀,是不是有些狂妄?” 贺拔胜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冷哼道:“你是不是见我衰老难振,又无子弟仗扶,竟敢发声嘲笑!” “我只是觉得,或人或事,总有不得已。伯父你今老病卧榻,更应该明白人力有穷,血气既衰,再如何亢使情怀也于事无补、于人无益。 人间还有许多需要仰仗伯父势力生活的人事,伯父你履历半生已经不算是一个完人,到如今还要这样的纵情自伤,又是在害人啊!” 李泰讲到这里,见贺拔胜握起拳头作势挥来,连忙跳脚躲开,瞧着神情有些气急败坏的贺拔胜叹息道:“往常伯父就是听多了顺耳的言辞,所以稍闻逆耳就要肝火大动,这不好。半生智力谋人谋事,如今俱已成空,到如今更应该懂得开解自己,才不算一事无成。” 贺拔胜无力追打李泰,默然片刻后捶着床榻忿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小子能不能说得好听一些!人或谤我怨我,我总不曾亏薄了你……” “伯父要听嘉言,我这里自有无数,只因我仍要在伯父势力之内讨取从容。但那两位郎君,敢与亲长忿争当面,可见已经有在此势力之外谋生处事的格局智慧,不患仍未成人。” 李泰又走上前拍着贺拔胜胳膊说道:“时势变迁,人能料定的或只二三,预料不到的却有千万。懂得为人处世,远比绕膝讨欢更加珍贵。往常既不曾常于庭前教训,如今又何必奢望他们能够恭顺此心? 他们感恩赵骠骑收殓恩亲之义,却放纵失礼于伯父的情怀包容,或谓薄情,但也重义。情义两全,伯父尚且不能兼顾,实在不必介怀子弟无能。” 人的际遇处境不同,看人看事的角度便不同。 对贺拔岳两个儿子而言,贺拔胜只是他们不常见面、感情不深的二大爷,但赵贵却是帮他们父亲收殓尸骨、为之报仇并关怀他们长大的一位好朋友,如今在西朝又是势力当选、位高权重,心里埋怨贺拔胜挑衅羞辱赵贵也是有其道理。 若作更腹黑之想,可能他们心里对贺拔胜还不无怨恨呢。 当年如果贺拔胜能够及时进入关中,家仇不必假手外人,贺拔家的势力也能保全下来,那他们也可以像宇文导、宇文护兄弟那样显赫当世,不必事事谨小慎微、韬光养晦。 凡事如果动情去想,理智就会越来越模糊。贺拔胜能不能做到不重要,反正他没有这样做。往年哭着要奶喝你不理,现在戒奶了你提着奶瓶过来作殷勤,谁需要? “阿磐一番警言,让我羞惭发汗,更甚汤药。有的事情的确不该混淆杂情,事已至此,轻薄重厚已经不能凭我一己的意愿转移。” 贺拔胜在榻上沉默良久,才喟然长叹一声,身体状态虽然仍未即刻好转,但眉眼之间的积郁也消散许多。 正在这时候,朱子勇也捧着汤药奉入内室,李泰挪开位置,让婢女入前搀扶侍药。 服药之后,贺拔胜又躺了一会儿,精神略见好转,才又对李泰说道:“京兆左近几庄,我就不能引你同往巡视了,便着门下与你同行。” “左近庄业,大体应该相同。但使耕桑顺时,恒收应该不难。我若突然插手,难免增添事情交接的烦扰,不如故态经营。” 在见到贺拔胜同其两个侄子关系并不算好后,李泰也觉得之前答应全盘接掌贺拔胜的家事经营有些轻率。 或许贺拔胜和他的亲信部曲还有要借他经营、给东州的儿子们留下一些产业的想法,但李泰心里却明白,贺拔胜的儿子们此刻只怕已经不在了。 这意味着,贺拔胜在西朝的官爵势力只能由他侄子们继承,李泰接手这些产业,未来少不了要面对许多人情官司纠缠。他们连伯父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会把李泰放在眼中? 虽然眼下贺拔胜仍然在世,李泰也需要借其势力再行走一程,但一些未来可能会遇到的纠纷,也该要作未雨绸缪。 他略作思忖,便又开口说道:“洛水事业虽然仍未开始,但料想丰收不难。白水庄园水土皆美、宜居宜养,京兆则躁闹扰人,伯父大可以将诸伤病老人迁置彼处。余诸园业或佃或耕,量力而行,只要账目清楚,也不需要专人长望。” 贺拔胜部曲虽有三千七百多人,但七折八扣下来,真正的劳动力比例却不算高。人口负担极大,每年还要完成数量可观的输官任务,若不从根本上解决产业结构,即便李泰接手也难做到立竿见影的提升。 李泰的意思是放弃一部分耕桑产业,将庄园佃租或者直接归还给大行台,把输官的负担拉下来一部分,保证部曲温饱的同时,将有限的劳动力集中在优势产业上面。 昨晚他跟崔訦聊了一下关内诸州的行政现状,越发觉得印刷公文底册这一买卖大有市场。 据崔訦所言,在京兆隔邻的岐州,大统五年时刺史上任,州中编户才只三千家,到了去年的大统八年,编户规模便已经达到三万余户,足见西魏在计帐户籍方面的潜力巨大。 岐州刺史名郑道邕,出身荥阳郑氏,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扩户成果,除了本身才能不俗之外,也在于其身后有着家族提供的幕僚库,如此才能将州务进行细致周详的管理,每年考课都能名列前茅。 按照西魏四考课满即行黜陟的规定,今年便到了郑道邕升迁之年。岐州已经是关内大州,郑道邕治土有功,最有可能升迁的位置就是京兆尹。 所以崔訦才这么重视李泰印刷公文底册的这一产业,只有今年他在京兆尹位置上也能取得优秀的政绩,才有可能保住京兆尹的位置。 他向李泰所说若能提供一万张计帐底册就帮了他的大忙,是打算在今年秋后为京兆郡增加一万户的新编户,只是因为不清楚这印刷公文的产能多少,才说了这样一个必须的保守数字,实际的需求量要更庞大的多。 于情于理,李泰都得帮崔訦这表哥一把,他还指望表哥待在这个位置上,来年把龙首原划给他呢。 京兆郡如今编户四万余,崔訦要在此基础上再增加一万,那就是五万多户。 计帐户籍并非一式,抛开每年造新的消耗,下属县乡需要留册,京兆郡本府需要留底,还要呈交大行台一份以供度支。这就是每年十几万份的公文底册需求量,绝对是一笔大买卖! 0056 时来运转 贺拔胜病体难行,造纸和印刷产业的筹建、投产又迫在眉睫,于是李泰便只能带着随从和匠人们先行返回。 当他们渡过渭水、洛水,返回华州境内时,明显的察觉到乡野间氛围又有不同。华州西南的洛水下曲东岸上,出现了许多帐幕营垒,增加了许多的驻军。 李泰对此也未深想,眼下已经到了八月中秋,只当是州境内乡兵聚结,为十月便要举行的大阅做准备。 出门逛了一遭,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当李泰回到商原的时候,农田中已经开始秋收。 看到庄人们在田野间忙碌的收割粟谷,李泰不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的时间。 过去这几个月里,各种事情纷至沓来,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李泰也忙得应接不暇,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间。这份忙碌,接下来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 “郎主,油坊已经开始做工!家父募得工员三十多人,每日都可造油数斛!” 他在庄园里刚刚下马立定,一个年轻人便阔行上前报喜,正是之前同乡赵党长塞给他做随从的赵景之。 李泰闻言后也是大喜,油坊本就是他计划中庄园的支柱产业之一,只因欠缺工匠才一直没有投产。 原本以为怕是要等到秋收之后的深秋时节才可做起来,没想到赵党长这么给力,还在中秋便已经把工匠招募到位。 讲到对乡土人情势力的掌握,终究还是这些地头蛇们更熟悉。他与赵党长初见虽然不算愉快,但之后的相处还算融洽,这一次更是帮了自己一个不小的忙。 好消息还不只这一桩,他刚拍拍赵景之肩膀夸奖几句,庄园堂屋里又有数人阔步行来。 “奉主公命,某已在此等候郎君两日,塬北梁开府庄业已经置换妥当,随时可以前往用工!” 行走在最前方的一人是若干惠的亲信护卫,跟随主人姓氏、名字叫做若干章,前后相见几次,对李泰也算熟悉,入前叉手说道。 “那太好了,这便去瞧上一瞧!” 听到这话,李泰更是笑逐颜开,他归程一路还在担心若干惠这里可能会有一些阻滞。 毕竟眼下已经到了秋收时节,梁椿就算再怎么君子不争,只怕也不肯放弃一季的收成、与人置换园业。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只能先在白水庄园进行作业了,只是要废上更多运输工夫。 没想到若干惠做事效率这么高,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把事办妥当了。有了梁椿这座庄园上下衔接,各个环节流转起来自然更加的顺利。 特别梁椿庄园地当洛水激流部分,又有已经设好的围堰,水力使用起来更加的方便。无论是捶打纸浆还是粮食加工,都能获得极大的便利。 李泰都等不及进屋喝一口水,当即便率领十几名部曲壮丁和那些造纸匠人们,一路快马疾行,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这座刚刚入手的庄园。 此时的庄园中,梁椿的部曲们还在打包收拾、准备搬家,见到若干章策马行入,一名管事连忙上前拱手道:“庄人家底琐细,收拾费时,最迟月底就能尽数迁走。” “庄舍并不急用,只要不误作业,贵部可以从容收拾。” 若干章笑着对管事说道,然后又转头对李泰低语道:“梁开府居治陇右渭州,家人部曲却远居于此,公私不能协理。主公以原州故业大园置换,大合他徒众欢心。”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心里也明白若干惠这么快做定此事,肯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否则梁椿部曲们也不至于被逼迁的其乐融融。 庄园田业如何,他并不怎么在意,最关心的还是就近的水利。在庄园里绕行一遭,便直往洛水河边走去。 来到河岸上,他便见到这里已经开始搭建木梯浮台,为架设水碓做准备。 “主公前言,抢时如同救火,此间作业最重碓硙使用,所以在李郎返回之前,某便自作主张,安排家人设碓。” 若干章又在一边善解人意的说道,他站在河堤上指着河沿一线说道:“此间河渠地势,可设碓硙八座,梁开府家人早有勘定,并已经将碓硙凿磨完成。只因对岸豪奴不许,器械物料只能收存库中,拿出就可使用。” “好,好得很!” 李泰闻言更是大乐,只觉得自己也算时来运转,经历过最初的焦头烂额,现在做起事来便有一种水到渠成的顺滑爽快感。 他站在河岸上,正打算就近观察一下这些古代水力设施的具体构造,但对岸却有一船沿河面向此驶来。 船上站着百十名壮卒,各自挥舞着棍杖,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才刚刚驶入河心,船上便有人吼叫道:“对岸做的什么贼计?快快罢工,不要给你家梁开府惹祸!” 李泰见那些碓硙还没有架起,对岸便派出家奴过来呵斥阻挠,言辞中甚至连梁椿都不放在眼中,越发有感赵贵家奴的嚣张跋扈。 他这里还在思忖该要怎么应付,一边的若干章已经折返座驾旁,抄起一弓返回河岸,折芦为箭,控弦射向那行驶渐近的小船,并大声喝道:“此间园业由我家主公若干使君拥得,家人居此治业,刁奴若再敢来扰,箭必有矢!” 船上赵贵家奴听到这话,顿时哑声,船只也不再向前,停在了河流中央,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喊话道:“梁开府在此治业年久,空口无凭……” 若干章却懒得再同他们废话,见这些人还在纠缠,便挥臂怒声道:“放下竹排,撞沉这船!狗奴若侥幸不死,老子给你瞧瞧凭证!” 随着若干章一声令下,几个前头削尖的长大竹排便被放入河流中,几十名若干家部曲也手持器杖跃上了竹排。 李泰见那竹排仍有青色残留,显然是新进打制,感情若干章早已经预料到赵贵部曲回来挑衅阻挠,提前准备好了迎敌的手段,顿时也乐呵呵的摩拳擦掌,想要看一看这古代水战场面,以后平南朝的时候还用得上呢。 河心船上赵贵家奴们见对方准备充足,一时间也有些慌神,一边连连喊着误会,一边拼命的划桨倒退。幸在这洛水河面本就不算太宽,终于赶在若干惠部曲们发起进攻前逃回了岸上。 “奴似主人形,真是色厉内荏!想我袍泽被狗贼赵贵弃陷邙山,真想杀他几奴泄恨!” 见到赵贵家奴们狼狈逃回,若干章站在岸上恨恨说道,可见刚才不是作态,是真的动了杀心。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大感刺激,觉得拉若干惠入伙是对了,否则就算在洛水沿岸搞什么事业,有赵贵这个拦河设堰的河霸在这里,只怕也难以做大做强。 经过这一插曲,对岸再无动静,此间架设碓硙的工程也得以继续进行。看看工程进度,最少也要两三天的时间碓硙才能架设完毕并投入使用。 正好这两天也可以将原料筹备一下,造纸的原料极为广泛,竹、麻、树木、作物秸秆、破布线头等等,只要富含植物纤维的物料,都可用来进行加工,用水碓舂捣成纸浆,再从白水庄园运来高岭土、加工磨细,筛取填料。 李泰也只是知道一个简约的流程,但表哥崔訦借用给他十个技法精熟的纸匠,只要原料工具到位,即刻就可以开始生产。 相对比较麻烦的,还是印刷用墨的调制。虽然自家庄园里已经研制出相对成熟的配方技术,但材料还需要进行筹备。 时下用墨主要分为烟墨和石墨两类,石墨是包括煤炭在内的各种矿物颜料的统称,倒是比较好获取,白水上游就有露田的煤矿,只是颗粒度较大,着墨性不强,用以书写勉强尚可,用来印刷则就不大够用。 烟墨分为木烟墨和油烟墨,木烟墨中的松烟墨是最上等的墨料之一,但若用来印刷的话,油烟墨要更好。本身油性已经不低,再用亚麻油和松脂进行调和,锁纸性更强,色泽也更匀正且更持久。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墨料,李泰自家庄园产能都是有限,想要满足产能,必须对外采买。 日常生活中,墨料真的是一种小宗商品,毕竟只限于书写。西魏这文化荒漠,民间能有盛产那也是见鬼了。 在时下而言,除了官府,也就只有寺庙可能还会维持一定的生产规模,因为寺庙抄经需要消耗大量的纸墨。 李泰不怎么想求助官府,毕竟这买卖就是在和官府做,让官府掌握物料供给,话语权难免就会被渗透侵夺。 跟寺庙打交道,他也不怎么愿意,但却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就是土豪加商贾的刘珙。 李泰在这里待到了傍晚,确定了采购思路后便返回商原家里。刚刚行至庄园门口,抬眼见到一人,他顿时又觉得自己运气真是开始变好了,想啥来啥。 “郎君妙算、郎君妙算!刘三真是心悦诚服,再也不敢于郎君面前卖弄拙计!” 见到李泰策马行来,刘珙一步三跳的迎上来,远远便两手抱拳过顶,一脸夸张的喊叫道。 0057 氐胡入乡 刘珙这一副顶礼膜拜的模样,让李泰大感莫名其妙,难道我这穿越者生来具有的王者之气,终于掩饰不住了? 不待他开口发问,刘珙又换上了一副愁苦懊恼的神情:“早前华州市内初见,某的确暗藏沽利之心。送货上门,索价不低。但当时邙山新败,百货涨价……” “当时买卖,资货早已经两清,刘三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泰当然知道那次买卖的确被宰了肥羊,但时过境迁,他也已经宰了刘珙一把,便有些不理解这家伙怎么又旧事重提。 刘珙哭丧着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李泰面前:“前所交恶,罪在刘三,只求郎君宽大为怀,不要再一罪数惩!只要郎君肯豁达放过,刘三愿为奴为使!” “一罪数惩?” 李泰听到这话,更加的莫名其妙。 “前者高价赎买胡麻货单,本意秋后用功,能够补回上半年的亏空。却不想、却不想陇边清水氐胡入迁华州,那些胡酋渠帅迁居内州,患无资业可立,唯以油膏滥售市里,使今油料时价倍跌……” 刘珙趴在地上、面朝黄土,一脸懊恼悔恨的说道。 李泰听他一番诉苦,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邙山之战后,有随军作战的陇边清水氐酋见西魏战败,便逃窜归乡,举兵叛乱。 这场叛乱声势闹得还不小,以至于大行台宇文泰原本还想以若干惠代替独孤信为秦州刺史、但为了维持区域稳定和平叛顺利,不得已放弃这一想法,继续以独孤信为秦州刺史、陇右大都督前往平叛。 独孤信入境数月,都没有击溃叛军,以至于大行台宇文泰都动念要前往亲征。最终还是以丞相府属官、出身天水赵氏的赵昶前往招抚,相继收降了叛军。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多月前,有鉴于清水氐胡势大易躁,大行台便下令将重新归附的清水氐胡几十部落酋帅内迁华州安置。 这些氐胡入境之后,生产资料全无,只能当市售卖所积攒的畜牧物产来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 正逢华州油膏时价正好,动物膏脂自然成了这些氐胡售卖的主要商品,原本仍然长势看好的油膏时价顿时便被打落下来。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也不免哑然失笑,这件事他真是不清楚,就算几次跟贺拔胜和若干惠见面,他们对于若干惠不去秦州的原因也不作深谈。 李泰之前之所以套现离场,一则是因为所用本金本就不是他的,二则也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贪婪、咄咄逼人,还是想跟乡户们缓和一下关系,所以才加价几成、让他们赎买秋后货单,给他们喝口汤的机会。 但谁又能想到,远在陇右的一场氐胡叛乱被平复下来,竟然直接影响到华州这里大户囤油造市的计划呢?这一口汤非但不香甜,反而呛的人鼻子里冒泡。 但见刘珙这副模样,显然不这么想。 关键他入场离场的时机也实在是太巧妙了,趁着乡户们无所察觉高价收买,等到行情被托起来又高价套现,套现不久行情便又急转直下。 别说刘珙不相信这是巧合,就连李泰自己想想都觉得他跟大行台应该得有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这配合打的实在有点巧妙。 “亏蚀得很惨吗?” 李泰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弯腰望着刘珙不失关切的问道。 刘珙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苦:“家中账目已经不许我再沾手,亏蚀多少我也不知,想来应是……唉,亲长们只勒令我前来请罪,若郎君不肯原谅,刘三恐怕就要无家可归……” 听这家伙说得这样凄惨,李泰本该觉得可怜,但也实在同情不起来,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大概在刘家人看来,刘珙这个家伙真是一个十足的灾星,他们家居南白水县,若非那时刘珙在华州市场上主动招徕买卖,大概根本就没有认识李泰的机会。 “你家既然常操贾业,自当明白盈亏无常,见利则喜,见蚀则怨。唯勤于事者见责,这实在没道理!” 李泰也懒得解释这是一个巧合,只是随口说道。 “谁说不是呢?若非宗亲托付、家计相催,谁又愿意抛下妻儿、奔波在外?往年见利,也只道尽责。亏资蚀货,便要怨我无能……” 刘珙听到这话,眼泪险些都要流下来。 他之前从李泰这里高价赎买回货单后,便又匆匆去了渭北。那里侨置许多河北人士,刘珙想去寻访一下李泰所说的河北压油新法。 压油法还没打听出个眉目,家人便传讯道是不必了,等他回到家里,一家人都是冷脸以对,没有人慰问他是否辛苦,所闻尽是抱怨之声,责怪他连连失策。 “过往交易,都是买卖自愿,谈不上罪谁恕谁。刘三你精明勤恳,我是知道的。既然你家不再急于压油作业,愿不愿先到我户里来代劳几桩事务?” 刘珙听到这话,顿时不假思索的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幸得郎君赏识,仆一定尽心尽力!” 如今的他,既因家人凉薄态度而有些心冷,又被李泰几番玩弄的心有余悸。而且如果有的选,谁又愿意只做一个下流的商贾? “既如此,那就收起这幅颓态、振奋起来,接下来我就有事务安排给你。眼下田野谷料已经在收,你先引领部曲往乡户诸家将此前约定的谷料收买上来。” 李泰身上还有与县衙约定的近万石粮食的债务,这件事自然越早解决越好。 之前乡户诸家赎买芝麻货单,李泰也搭配着跟他们签订了一些粮食买卖合同。有的人家直接现资买回货单,有的则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布帛,李泰也同意让他们以谷物抵账。 再加上之前单从史家一户就搞来三千石的粮食,偿还县衙的债务已经是绰绰有余。 “明白、明白,仆常勤走乡里,人事物情都有精通,最迟九月中旬便让谷料尽数归仓!” 对于这第一个任务,刘珙也是极为重视,拍着胸口保证道。 李泰最看重的便是刘珙耳目精明,见他斗志昂扬,便又吩咐道:“收买谷料之余,你再走访左近寺庙,访买一批物美价廉的墨料,多多益善。” 刘珙虽不明白收买墨料做什么,但也并不多问,一并点头应承下来。 招揽了刘珙、将事情略作安排,李泰才终于有时间回到庄园自己的居舍歇一口气,刚刚坐定、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这一整天的奔波,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 他刚吩咐仆员去作餐,抬眼便见到一身戎服周长明和李去疾从门外走进来,便笑语道:“你们两个口福不浅,我刚吩咐厨下蒸一尾豆豉肥鱼,你们就来了。乡团聚整事情做好了?” 两人闻言后便点点头,李去疾入前回答道:“郡中诸乡团士籍已经点册完毕,计兵一千六百三十四人,分五都督领,秋收之后,便可赴防集训。” 北魏末年为了平定四方不断兴起的叛乱,放开了对民间私曲武装的管束,募兵三千可授别将。 等到东西分家、后三国时期,统兵兵长的名号便越发的泛滥。都督、帅都督这样的加衔职号,彼此之间权力大小也有着极大的差距。 比如崔訦同样有着帅都督的加衔,但周长明这个帅都督显然是不具备京兆尹那样的权柄,仅仅只有调度武乡郡内乡团的权力。 即便如此,周长明从一个戍主骤然被提拔到帅都督,能力和经验也都远远不足。 因此李泰便把李去疾这个能力最优秀的亲信借给周长明,帮助他进行乡团的整编和管理,另有几名精悍部曲,同样在郡乡团中担任骨干。 一千六百多名乡兵,虽然比不上那些北镇大军头的部曲数量,但却都是精壮乡兵,这还仅仅只是一郡之地第一次的整编。 经历过邙山之战的惨败,北镇军头里也罕有能够一下子拉出这么多私曲精兵的,可见未来关陇豪强在政治和军事上全面取代北镇军头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李泰示意两人入座,又望着周长明笑语道:“几名下属都督,能不能恭谨事上?” “我本乡里下戍,哪有威望统合这么多群众。幸在郎君借势借力,又有史恭这个极好样板,诸都督也都能听从军令,不敢质疑。” 周长明咧嘴一笑,想起史恭那毕恭毕敬的模样,越发佩服李泰整治乡豪的手段。往年虽然同居乡里,他也不算是卑下乡人,但彼此乡势差距悬殊,史恭对他也少有正眼看待,哪有如今牵辔扶鞍的恭敬。 有了这样一个榜样,其他乡豪都督纵使不乐周长明位居其上,也都不敢直白的表露出来。 “这就好,眼下势位还谈不上稳固,今秋大阅是一个关键时期。诸赏格都督若不能统御有术,大阅之后便会直接裁汰一批。” 这消息是李泰从若干惠口中得知,一则宇文泰需要的终究还是统御有方的合格将领,二则也要照顾北镇老人的情绪,因此对关陇豪强的整编采取的是一拉一打的节奏。 周长明听到这话,也不免紧张起来:“但今乡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集训参阅的资粮不足,恐怕会影响到大阅中的表现……” 0058 筹措军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的供给无疑是军队维持的最关键因素。 听到周长明这么说,李泰也不免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郡里拨给粮秣?” “是这样的,原本郡中应给乡团两月粮秣,以供秋后集训并大阅所耗。但不久前,有陇边清水氐胡内迁华州,需在今岁妥善安置,便要削乡团之廪以输之。所以今秋阅礼,郡中只能拨给一月之粮。” 李去疾开口解释道,他近日跟郡府交涉良多,才争取到这样一个结果。 李泰先前还不无幸灾乐祸感慨乡户们倒霉,却没想到氐胡内迁还带来这样的影响余波,顿时也欢乐不起来了。 今次入迁华州的氐胡,有几千家、数万多人,对个人而言自然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但对一个政权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 就这样的迁徙安置量,居然就能逼得大行台更改之前的度支计划,把本该拨付给乡团的粮食转拨给氐胡,足见西魏这个盘子有多浅。度支财政上少有变数,就要进行大动作的应激调整。 关键别处必然也有支出,为啥要动乡团的廪食?说到底,乡团虽然初步整合起来,但其战斗力和实力仍然不太受大行台的重视,而这些氐胡之前的跳闹却闹成不小的麻烦。 武乡郡的乡团虽然不是李泰的直属力量,但却是目前为止,他唯一能够插手进行深刻影响的一支关西武装力量,心里是存着不小的期待,对乡团的组建和战斗力的形成都颇为上心。 现在突然出现整整一个多月的粮食缺口,李泰自然也是烦躁不已,越发觉得宇文泰真是抠抠搜搜,一千多人的军队你都养不起,还争霸个屁!滚回老家种地吧,种地你都比不过老子! 但心里吐槽过了,该面对解决的问题还是得解决。 一千六百多人的队伍,一个月需要消耗多少军粮。 南朝《宋书》有记载一则东晋时期的故事:今夷狄对岸,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忘身赴难,过泰之戏,日廪五斗。 说的是在前线作战的将士们,每天七升口粮就捐身赴难,宫廷中过于奢侈的杂戏伶人每天就给五斗的粮食,实在是不应该。 可见每天七升口粮对一个士兵而言,已经是非常低的供给量。如果保证士兵整日的消耗获得足够补充,每天给粮一斗算是比较合理。 一个士兵一月口粮需要三石,一千六百多人一个月的消耗,就是足足五千多石的粮食缺口! “那你们可想到解决的对策?” 李泰虽然为此心忧,但也不想把这个麻烦招揽上身,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这么多粮食,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全都拿出来填补这个缺口,除非宇文泰肯把这些乡团划给他做私军。 老子是志做的卢,又不是志做赤兔!贺六浑好歹还是我老大哥,你黑獭算个啥。 “之前我已经共几位统兵都督商谈告急,希望他们能够高义输助。但除了两位旧都督,新晋三位都是输官受赏,各自户内储蓄也都不丰厚,勉强只能凑出一千两百石杂粮。” 李去疾开口说道,这段时间乡团整军,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颇为困难的考验,从造籍点册到物资筹措,各种大小问题层出不穷,有的妥善解决了,有的则实在力有未逮。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免有些尴尬,因为他的折腾,那三位新都督都付出远超寻常的代价。特别是史恭这个可怜鬼,前后付出加上被自己敲诈,仓库里的耗子可能都得饿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凑出一千多石的粮食,可见这些土豪对这个都督势位也是颇为看重了。 周长明也开口道:“我近日也在县内走访一些并不涉事的人家,可以周调出八百石粮货。” 这场景、这对话实在有些寒酸可怜,但就是西魏军队供给的现状。 大统初年独孤信东讨洛阳时,便以乡义赵肃为后勤官,在河洛豪强那里筹措军粮,军队才得有供给,以至于宇文泰激动的称赵肃为“洛阳主人”。 到了大统末期,杨忠率军攻略山南州郡时,同样需要当地豪强资助军粮。真是我有一杆枪,里边啥都有,你不借,我就抢。 有了这两千石粮食的补充,缺口却仍还有一大半。剩下的三千石缺口,李泰也不是拿不出,毕竟光从商原史家就敲诈来三千石。郡府扣我军粮,我赖县衙债务,这也很合理。 但他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乡团首领,让他平白无故的拿出三千石粮食养军,即便舍得,心里也不爽。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问道:“郡府粮秣几时给付?主要还是脱粟?” “月末便可拨给,脱粟八成,杂菽两成。” 李去疾又回答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这还好,还有时间。粟谷到位之后,即刻换成麦粮!” 周长明闻言后顿时一惊:“私卖军粮,这是否……即便事从权宜,或不见罪,但士卒们餐食粗劣,也有碍士气啊。” 脱粟就是脱了壳的小米,是关西最主要的农作物和口粮。水稻虽然也有种植,但主要还是近傍丰富水源的大庄园和官屯才能产出。 至于小麦,除了脱穗褪皮,还要碾磨成为面粉,才算精致的食材。加工的工序过于繁琐,需要付出极大的劳动力成本,远不如粟谷脱壳即可蒸煮食用那么便利。 所以小麦往往作为备荒之粮,在关西的饮食主流地位远不如粟谷,价格上也差了将近一倍。 郡府可以拨给脱壳的粟米四千石,如果全都换成小麦,起码能够换到七千石,再加上一千石杂菽、两千石郡内捐输,那么在数量上就足够两月消耗了。 但小麦与粟谷的价格之所以差距悬殊,就在于麦饭与粟饭的口感差距太大,而且麦饭吃多了还会带来腹胀便秘等一系列问题。士兵们也是人,若见到被这么刻薄对待,士气能高那才见鬼了。 “照我意思去做!” 李泰先是不容置疑的说道,见周长明点头应了下来,才又说道:“塬上新设水硙,可以将麦碾磨成面,日作几百石不在话下,可足军士食用。” 粟米的价格较之小麦高了将近一倍,而小麦加工成面粉,价格又比粟米高了将近一倍。前后两倍的差价,就是小麦加工成面粉的劳动力成本。 在今天之前,李泰遇到这个问题也得急的挠头,可有了洛水上那些水力工具的加持,这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造纸的纸浆只需要水碓进行加工,水硙恰好可以用来磨面。 一座碓硙在时下而言就等于一个小型的加工厂,所以豪强权贵们才热衷于傍水而居,躺着就来钱的买卖谁不乐意? 梁椿家人之所以那么干脆让出庄园,除了梁椿本人豁达不争之外,大概也在于赵贵家奴们太过跋扈,看着对方躺着来钱而自家却不敢作业,也是一种折磨。 虽然那碓硙不属于李泰的产业,但他也已经打算用印刷工坊的第一批分红补偿若干惠。 若干惠本人或许不在意这些小事,但他毕竟部曲家人繁多,钱事来往上如果不能做到公平清晰的分配,这买卖和交情也维持不长久。 眼下已经过了中秋,距离月底还有十多天的时间。正好刘珙也开始率众在乡里收购粮食,李泰便也让他先将自家收获的粟谷换一批乡人小麦进行碾磨加工,再用加工成的面粉去换小麦进行循环。 李泰庄园里,刚刚完成了冬小麦的秋播和粟谷秋收,庄人们便又投入到粮食的加工中。 庄园空地上,安装着几个硕大的木围滚筒,有人在旁不断的摇柄翻滚,滚筒快速的旋转着,里面不断传来噼噼啪啪的碰撞摩擦声。 在另一边,有一张长长的木案,一个个厚实的圆饼被摆在案上,有人刀劈斧凿的将这些圆饼砍成碎片,然后用簸箕送入滚筒中进行粉碎。 这些圆饼是油坊里压榨完毕的油粕芝麻饼,被重新粉碎之后便送入另一处工棚下。 工棚里支着几个大灶,燃烧的灶火上架着凹底铜铛,旁边一人掌勺,不断的翻炒着铜铛里的面粉、豆粉和芝麻饼碎。 李泰也守着一个大灶,挽起袖子亲自翻炒,一边注意着炒面的颜色变化,一边呼喊道:“灶火小一些!加半升羊油压住粉尘……加盐,半合就好!如我这般操作,你来接手。” 让出掌勺的位置后,他走到一边木架上捻起一撮已经翻炒完毕的炒面放进口中,仔细咀嚼品味一番,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吩咐道:“添水、造饼。水不要放多,成型后上杠压实,送去烤炉烘干。” 用来压饼的是一排大木桶,添水揉制的大饼尚显蓬松肥大,被放入木桶后先覆以数层丝布,又盖上木板,再上则是硕大的条石,最后则有工人用杠木进行挤压。 挤压定型的粮饼已经厚实得很,但这仍然不是最后的成品,还要被转移到两扇木板中,以板筑夯墙之法继续加工,将十多寸厚的粮饼夯压到几寸厚,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烤架上,不断有烘干水分的粮饼被用钩子勾出,摆在工棚下通风晾凉。 刚刚来到庄园里的贺拔胜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胡床上,等着亲兵用刀刮取半碗压实的饼屑,便急不可耐的吩咐人用开水冲调,端着陶碗一边吹着气一边喝起来。 “这可不是供给伯父的饮食!” 李泰远远见到,便往凉棚走来。 “已经饮光了!” 等他到来,贺拔胜便将碗底亮出,一脸满足的拍着肚子感慨道:“当年行伍中,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精致美味的饭食啊!” 0059 乡团有福 郡中乡团整编,周长明得任帅都督职,他原本所驻守的商阳戍,便也因此成为乡兵集聚所在。 随着八月渐近尾声,周遭诸县乡团也陆续集结开拔,往商阳戍而来,围绕这戍堡扎设营帐,很快此地便成了一个颇成规模的军营。 关中适乱年久,乡人们除了耕桑本业,也多学习行伍之法以聚众自保,一般的营防律令大体懂得。但因为如今要作为正规的军队服从调度,所以士卒们也必须要精熟旗鼓进退聚散等军令的传达。 当一部分乡兵集结于此后,相关的操练便正式开始。 商阳戍外的一片坡地被清理出来作为校场,诸兵长队主各自手捧几份阵图,努力辨识着旗鼓命令,喝令着部下乡兵们摆出一个个攻守离合的阵势。 乡兵们往常各居乡里时虽然也常有操练,但却多数没有这么正规和这么大的规模,大行台授下的阵图也更加的复杂多变,号令传达起来便有些混乱。 有的乡兵反应快,有的则反应有些迟钝,旗鼓命令发出后反应不一,便不乏两人或多人前后失据、直接碰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乱七八糟。 有人见到这混乱的画面,便忍不住哄笑起来,旁人也受此情绪感染,哄笑声便更大。如此嘈闹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基本的阵势都还没有练熟。 土塬上,周长明看着混乱的场面,脸色渐渐变得阴郁起来,沉声低喝道:“一鼓之后,若再不能成阵,各队队头罚杖十!” 他这威令还算有些效果,校场上兵众们各自收敛笑容、打起精神,诸队头也都变得无比紧张,随着鼓令声响起,便手捧着阵图,连推带踹的将士卒们一一安排到固定的位置上。 一通鼓令完毕,周长明便命令李去疾率几名督士入阵细察。 “叉出!” 一支小队中,有三名士卒站位不合尺距,随着李去疾一声令下,那队主便被压肩反剪两臂拖出队伍行刑。 校场一旁,那队主被拖到帷帐遮掩的刑架上,旋即帷帐内便传来了刑杖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 校场上士卒们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刑杖场景,但那一声声闷响也仿佛叩打在他们各自心弦,一个个神情肃穆,不敢再喧哗笑闹。 连续数名队头都入帷遭受刑杖,而那些阵列有错的士卒们也没能幸免,被剥出本阵,于校场一角单独进行变阵操练,并被剥夺了午后休息的机会。 当一天的操练将要结束时,原本威风凛凛的周长明和麾下几名都督却开始面露难色。 趁着士卒们仍在校场练习列阵,几人行至戍堡前,一名都督率先开口道:“今夜餐食,如何解决?” 眼下乡团一餐就是大几十石粮食的消耗,由于大量粟谷军粮被输卖,过去这几天,都是用一些陈粮杂谷炊食,士卒内部已经有一些不满的情绪在滋生。 周长明又治军严猛、督令苛刻,兵长小卒违规即罚,更加剧了这种不满。甚至今天清晨的时候清点士卒,就有几人潜逃回乡。为了避免更大的恐慌,只将这事先掩盖下来,秘密派人前往搜捕。 这样的情况如果再持续下去,将会发生怎样的变数真的不好说。 周长明听到这问话,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只是沉声说道:“商原李郎已经保证,近日一定会把军粮送入!” “李郎、又是李郎!他一介东州新客,多少资力在乡,诸位难道不清楚?” 一名早前便担任乡团都督的人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望着神色各异的几人说道:“我不理你等诸位是何想法,最迟明日,若明日军粮问题还不能解决,我便引部离开。纵然大行台降罪,错不在我!” “大行台授我督此军事,我自当尽力周全。李郎道义高士,我也信得过他重言许诺!若有人挟忿扰事,此刀绝不答应!” 周长明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右手已经按住了佩刀刀柄。 “诸位稍安勿躁,眼下势未绝境,仍然在议、仍然可议!” 见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史恭连忙上前打圆场,望着那名发难的乡团都督陪笑道:“周将军督统乡团,是大行台授意。吴都督久掌乡里士伍,见事深刻。你两位都是地表英杰,此番乡团整训是我等乡亲势力崛起壮大的良机,更该同心同力,壮扬乡声啊!” 那吴都督沉默片刻,不见其他人发声,这才缓缓举臂对周长明叉手欠身:“目见乡亲子弟辛苦疲惫,一时情急失言,恳请周将军宽恕。” 周长明听到这话,脸色也缓和几分,才又沉声说道:“乡籍或有远近,但尚义却是天下之同!李郎入乡虽短,但却惠我乡人良多,不只我一人感恩、发其良善。他既然肯承担此事,我相信他一定能妥善解决!” 听到周长明这么说,史恭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有心要壮着胆子反驳几句,但见李去疾阔步行来,顿时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禀将军,我家郎主使员传信,正押运军粮自商原而来,傍晚便可抵达!并告营中不必急于作炊,营士此夜必可进食新饭。” 李去疾走到近前,一脸喜色的对周长明说道。 周长明闻言后也是大喜,当即便要率一队兵卒前往迎接,并嘱令几名都督将部伍引回营中。 校场上兵卒们散开回营后不久,便听说有乡义大户将会送粮入营,今晚这一餐便不需要再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陈谷糠饭,一时间心里也都充满了期待,各自在营帐前翘首以待。 随着日落西山,有十几架大车从北面的商原缓缓驶来,看到那车驾队伍规模,众士卒们虽感欣喜,但也有些失落。 “只此十几驾车,一车满载也不过二三十石,顶多可支旬日,过后又要寒酸……” “三两餐也好啊,老子谷道塞糠,便溺都不爽快。早知做兵这么清苦,还不如在乡给人使役!” 伴随着营士们各种议论声,运粮的车队缓缓驶入戍堡。 各营兵长也都早在戍堡门前等待,见到运粮的车驾只有这么多,脸上也都各露异色,那之前便心怀不满的吴都督走上前来,望着翻身下马的李泰皱眉说道:“请问李郎,送来的粮货只有这些?可我听说,郡里早将粮秣给足,单单脱粟便有几千石……” 李泰瞧了这人一眼,并未答话,直到李去疾入前附耳低言几句,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原来是南五泉的吴都督,军粮只有这一些,无复下批。” 李泰望着这吴都督说道:“我听说吴都督不欲与诸乡亲共事,这可真是让人遗憾。大行台职命既给,也只能委屈吴都督暂时的为事相忍。待秋后大阅完成之后,我一定请托进言,助吴都督你另谋良处。” “这也不劳李郎!但某若能献势有功,一定白于大行台当面,告发乡邪构计、贪污军粮!” 那吴都督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扶刀跨立,指着那十几架粮车对在场几人说道:“事情结果已经呈在眼前,你们诸位枉信一番,还不悔悟?” 在场几人听到这话,脸色也都变得很难看,这十几架车,无论如何也运输不了几千乃至上万石的粮食,这意味着之前的许诺已经落空,甚至就连原本属于他们乡团的军粮都被克扣下来了一部分。 “李郎,这……” 史恭原本畏畏缩缩站在人后,这会儿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做质问。 “你闭嘴!要么站在那处,要么站在这处!” 李泰眸光一斜,冷斥一声。 史恭听到这话,肩膀便是一颤,神情纠结了片刻,默默行至李泰身后站定。 其他两名新授都督见状,也都走到李泰身后:“我信得过李郎,一定会有交代!” 原地剩下那名旧都督,看看史恭几人,又看看那冷脸的吴都督,最后视线落在李泰身上,两手抱拳沉声道:“乡团给粮事关重大,恳请李郎无负乡义!” “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李泰闻言后大笑一声,转身一刀劈砍在封车的麻绳上并下令道:“卸货!” 随着覆盖货物的麻布被掀开,便显露出车驾上摞列的整整齐齐的大圆饼。 李泰先两手捧起一张大饼,笑着对周长明说道:“此饼以胡麻碎屑杂以麦菽面粉,羊油翻炒,造饼压实。一饼两钧,可当十日食。诸车载饼八千张,杂诸谷菽为餐,足当乡团两月之食!” 周长明对李泰自是信之不疑,两手接过这压实的大饼,先是掂了掂,然后竖在脸庞前,不无幽默的笑语道:“这饼不只可以做食,还能做盾呢!” 其他几名都督见状也都纷纷凑上来,仔细打量这未曾见过的军粮吃食,摸完又掂,很是好奇。 这样的一张饼,直径一尺半,厚达数寸,按照时下的标准是六十斤,折算成后世则为二十多斤。因为经过充分的烘干压实,所提供的热量远比同等重量的粟谷高得多,且更容易产生饱腹感。 但这毕竟不是后世工艺制造的压缩饼干,所以也达不到压缩饼干所提供的能量和营养之大。但一张饼维持十天的伙食,还是可以保证的。 很快,整个营地便都飘起了饭香味,经过羊油、盐、姜末等炒制的食物肯定要比单调的粟饭更加可口。再加上这些营士们已经吃了几天的陈谷糠饭,口感对比更加明显。 有穿行诸营发放军粮的李家部曲们听到营士们赞不绝口的感叹声,便也都充满自豪的不断说道:“这些可口军粮,是我家郎主、居在商原的李郎供给,你们这些营士有口福了!” 0060 财源广进 商原上的庄园里,一群人焦急的等候在印坊外,有两个来自京兆郡的官员更是急的搓手跺脚。 终于,印坊大门缓缓打开,李泰当先行出,后面部曲推着两架板车跟随,板车上堆放着几个装满了纸张的箱笼。 “请问李郎,那些文册……” 一名京兆郡官匆匆入前,来不及作揖,便先开口发问道。 李泰回身指了指那两架板车,笑语道:“这里是一万三千式帐籍文册,请诸君点收。” 几名京兆属官闻言后更是大喜,来不及再说什么客套话语,冲上前便将手插入箱笼里翻看那些裁剪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文册,越看越是喜悦,到最后更忍不住开口大笑起来。 也怪不得这些人如此喜悦,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崔訦的京兆尹做不做得稳,与他们各自前程际遇也密切相关。 时下州郡官员的自主性可是极强的,州郡员佐多为自辟,与主官的关系密切有加,人身和仕途上的依附性极强。如果崔訦做不成京兆尹,他们自然也就难以再留在郡府做事。 正如李泰自己,他到现在还属于高仲密的私人幕僚,组织关系并不在西魏朝廷,即便有一个公府职衔,也算不得正经入仕。 这也是西魏行政力量和人才储备不足所造成的,宇文泰不得不向这些臣员妥协。他就算想加强集权,也没有那么多的基层行政才力供他使用。 笑过之后,先前开口的那名京兆属官又转回头一脸热切的望着李泰说道:“月底之前,此间还可做出多少文册?” “大约能有七万册左右,其中一万五千册要交付北华州若干使君,余者都可输于京兆。” 李泰略作核计后便回答道,这些公文条式简单且固定,印刷难度并不大,比较繁琐的反而是剪裁纸张和阴干印物。 “这太好了、太好了!我代使君多谢李郎、多谢李郎!” 那属官闻言更是大喜,正如李泰所料,虽然崔訦说是一万张,但京兆郡作为都邑所在,对此类公文的需求量是极大的,产量再提升一倍,怕也能吃得下。 “户里作业养家,竟能有益使君政治,我也深感荣幸。无负使君寄望便是两相喜悦,不足言谢。” 李泰笑着回答一句,并将一份名单递在这属官手中并说道:“此间作业之所耗材耗力,略作计点,值当资货细录册中,请转付崔使君。知使君府务繁忙,不敢贸然滋扰,使君鉴览之后,若有斧修,着员告知即可。” 说话再怎么客气,该算的账还是得算。之前李泰也没有跟崔訦细聊价格,现在既然有了可观产能,自然便有底气报价。 李泰在跟贺拔胜商讨一番,再加上自己核计,拟定出一个阶梯性的报价单。前三万张价格最高,后面每一万张次第降低,五万张以内的价格大约合绢三千匹,买的越多便越便宜。 这个价格不只是高,跟生产成本相比简直就是暴利。起码官府自造五万份帐籍,人工物料加起来是绝对用不了这么多成本的。 但技术是无价的,特别这些印物给崔訦换来了最珍贵的时间。 如果没有这些公文底册的支持,他休想在今年以前完成这么大规模的扩户造籍,也就无从创造可观政绩。而且崔訦还要求今年除了北华州之外的独家供给,这当然也要算在里面。 当然,李泰的这个报价还是留出了一定的议价空间,就算被大砍一半也是可以接受的。 崔訦做事雷厉风行,第一批货品收到后,第三天就有消息反馈:前五万张的价格砍到了两千五百匹绢的程度,并直接预订十万张,合计三千八百匹绢的货资。 透过这字面,李泰能够想象到他这表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气势。十万张的帐籍底册,哪怕折除上呈下付的消耗,起码也能扩户一万五千家。 京兆作为关西京畿核心,要在短时间内将户数增加一万五千户,远比外州扩户几万意义重大的多,看来崔訦是打定主意要保住京兆尹的官位,压住一切竞争者。 这些货资并不只以绢支付,郡府只能提供最多一千匹绢,余数则以其他物料支付。附信还有一份物料名单,上面标注了官府规定的各种物料时价,李泰可以在名单上自由选择。 没有一个稳定的货币作为交易媒介,古代的大宗交易就是这样麻烦。至于用什么物料抵账,李泰并不打算自己决定。 他已经打算放弃这第一笔生意的分红,虽然这思路和技术都是由他所提供,但真正的建立生产线并进行投产,主要还是靠的贺拔胜和若干惠。 而且这两人在别的方面也给了他不小的帮助,单单之前给乡团提供军粮一项,如果没有若干惠家里水硙白供自己使用,单凭李泰自己根本就完不成。 多达几万斤粮食的加工,也不是李泰的部曲家人们能在短时间内完成。 之前贺拔胜听了李泰的建议,将一部分庄园佃租或交还大行台,将部曲劳动力聚集起来,其中相当一部分就参与了军粮的加工。 就算这两人不计较,李泰也不能腆颜接受而不做表示。 贺拔胜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庄园里,李泰拿着京兆郡提供的货单将自己意思告知,贺拔胜闻言后也大感欣慰。 “今年的确物用疾困,我便承惠小辈。” 说完这话后,贺拔胜便一边细阅着货单,一边勾选需要的物资。 他家部曲众多,老兵伤残比例也高,特别今年邙山之战后,亡者给恤、伤者给养,压力更大。特别一些伤病员所需要的药物,民间储备不多,搜买困难,大行台调配也不可任给私门。 李泰见到崔訦所提供的货单上不乏伤病用药,便意识到他这表哥也是面冷心热,虽然不接受贺拔胜的礼物,但心里对这位老上司还是有感情的,那些物料显然是给贺拔胜准备的。 果然,贺拔胜最后勾选的主要也是这些物料,价值大约在一千五百多匹绢之间。 选定之后,贺拔胜眉宇之间舒畅许多,接下来便又望着李泰进入夸奖环节:“小子作业优秀,恨我不能提早遇见啊!若能结缘早时,拥此良佐,事业未必不可期望。” 李泰闻言后便是一笑,且不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间本就不久,就算是母胎穿越,也赶不上贺拔胜朝三暮四、浪到飞起的峥嵘岁月啊! 贺拔胜既然选定,剩下的自然都归若干惠所有,仍有两千三百多匹资货。 除此之外,月中还要供给北华州一万五千多张公文底册,按照李泰之前的定价标准,这也是几百匹绢的价格。 累加起来,那就是将近三千匹绢的收入。这还仅仅只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第一次的分红。无论如何,也说得过去。 又过两天,原司徒公府长史贺兰德到来,向李泰告辞。 月初高仲密便跟随宇文泰入朝,并正式获授为太尉。那会儿李泰还在忙着给乡团制作军粮,并未跟随。 贺兰德作为原司徒公府主要的僚属,再加上高仲密所给予的判词评语不低,所以在返回大行台后获任新的官职,前往陇右担任略阳郡守。 从一介有名无实的公府长史,转身一变成为一郡太守,这自然是极大的提升。尽管略阳郡远在陇右,又刚刚经历过氐胡叛乱,但只要是心存事功之想,谁也不会抗拒这样的安排。 因此贺兰德也是一脸的喜色,对李泰说道:“公事催急,不暇顿足,眼下便要奔赴任治。与郎君相处日短,情义却长,只能请郎君代我向司、太尉公多谢举荐之情!” 贺兰德真是挺忙,甚至都来不及停下吃一顿饭,入庄后匆匆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送走了贺兰德,李泰便也要动身了。月初宇文泰入朝,正式公布了今年大阅的章程,诸军要在十月大会于渭北的栎阳。 高仲密高升太尉之后,李泰的职衔也变成了太尉府记室参军、领帐内,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高仲密的亲兵首领。 李泰送去军粮的第二天,周长明便率领乡团开拔,徐徐往栎阳而去。贺拔胜也在前一天离开商原,前往朝邑汇同部曲亲兵们出发。 高仲密则在长安朝廷跟随宇文泰直接北上,李泰也要赶去汇合。 在将庄园事务安排一番后,李泰便开始挑选随员、打点行装。 高敖曹那杆槊是不能带的,太显眼,而且不知多少西魏将领家人亲信死在这杆槊下,带去西魏的大阅会场纯粹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贺拔胜着他送给崔訦、崔訦又转送自己的那张弓倒可以带上,真要遇到什么找茬的,直接一箭射死。兴许宇文泰看到他这么勇猛刚烈,一高兴让他做个开府仪同。 正当李泰准备完毕,将要起行之际,庄园里却有一年轻人冲了过来,扑在李泰马前高呼道:“某请追从郎君共参大阅!” 李泰瞧着这年轻人有些陌生,想了想才记起来是之前司徒府买官、安排在庄园里学习吏术的其中一个,脸色当即一沉:“学舍课业学得几成?退下!” “学舍所授吏术,某皆学成,为诸同窗先。然丈夫建功,只在弓马,刀笔之用实非所愿,恳请郎君包容提携!” 杨钰闻言后连忙说道。 李泰视线一转,见管理学舍的李渚生也在点头,得知这小子才情不差,便示意庄人再牵来一马,默许他跟随自己同赴大阅。 0061 荆原栎阳 栎阳位于渭水北岸、关中平原的腹心之地,曾为秦汉故都。 但随着时过境迁、历史纷扰,栎阳故城早已不复存在,甚至“栎阳”这个名称本身都消失在西魏的行政划分中。仅仅只在栎阳故地北境的荆原上保留了一个栎阳戍,如今则升格为栎阳防。 荆原是渭北一道狭长的陂塬丘陵,东西绵延近百里,北依沮水,南望渭水,正是大统九年大阅的地点所在。 自九月开始,诸州军队、乡团便陆续自驻处开拔,向荆原涌来。 李泰自商原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九月中,抵达荆原时已经是九月下旬,距离大阅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几天。 此时的荆原高坡上旌旗招展,来自关西诸州的军队们各据一处设立营垒,人喧马嘶、热闹无比。营垒与营垒之间游骑纵横,若无通行的印信与手令证明,几乎寸步难行。 李泰一行二十多人虽不起眼,但在塬上每行一段距离,便要停下来接受盘查。塬上行走大半天的时间,距离高仲密所在的栎阳防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这些军卒们是不是故意刁难挑衅?一步三查,难道咱们区区二十几众,还能刺杀大行台不成?” 再经过一处岗哨被盘查一番后,随行的李雁头便忍不住吐槽道。 “诸军新建,令式不通,提高警惕也是理所当然。”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他见多几次行伍阵仗,眼力也渐渐的养成,一眼望去大约就能判断出那些营垒间活动的究竟是新军还是老卒。 方才行经诸营,或三五百人、或千人上下,但能深合营防法度的不过十之二三。大多数营防都有着不小的问题,或是格局、或是选址。很显然,这些都是今年邙山之战后仓促聚就的关中乡团。 豪强私曲和乡团武装虽然存在年久,但大多数都是防护乡土的性质,长途行军和野营露宿的经验并不算多,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 这也是大行台之所以要举行大阅的原因之一,自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西魏朝廷几乎每年都要举行大阅。 如是数年,才终于将分散在关陇各地这些互不统属的武装力量打造成为日后名震天下的府兵强军。 至于现在,也仅仅只是在人数上草草可观罢了。单单李泰一路行来,所见荆原上的驻军便已经有数万之众。 讲到具体的军容,李泰都已经懒得再吐槽这一时期的西魏军队。 他自己也算亲身参与到府兵的建设之中,就连基本的军粮都需要各自将领们进行自筹,至于其他的甲杖戎服诸类,更加没有一个统一的配给。 唯一大行台集中分发的,就是一幅长两尺的黑布,由中剪裁开,让兵卒们自己缝在戎衣褶服上的两肩,便算是制服统一了。兵长们则发给黑漆皮料,用绳缚在前胸后背,瞧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寒酸。 李泰一行之所以沿路遭受盘查,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这西魏军队戎服的统一标志,只是寻常袴褶,一瞧就是异类。 再次上路,行经两座山谷,前方又遇到营防盘查,李雁头还没来得及吐槽,见到那率队的兵长顿时一乐:“三箸,原来你们驻防在这里?” 刘三箸见到郎主一行也颇感惊喜,忙不迭上前将李泰请入营外搭建的凉棚中,又派人入营传讯。 不旋踵,李去疾便与几名都督一起行出,先作见礼,然后李去疾便笑语说道:“我部几日前抵达荆原,今士气可观,被华州宇文大都督置防于此。周将军收招入营商讨大阅事宜,不暇来见阿郎。” 所谓的宇文大都督,就是时任华州刺史的宇文导,与时任雍州刺史的侯莫陈崇一起分担召集诸军、主持大阅的工作。 听到他们武乡郡乡团居然能受宇文导的赏识,李泰也颇感高兴,在凉棚里饮用一些营中送来的酪浆解渴,便继续上路。 李去疾给他们找来了一些打着两块黑补丁的戎服换上,又安排一队营士护送,这一次再上路便顺利的多,几乎没有遭遇什么盘查,终于在傍晚时抵达了栎阳防城外。 这座兵城附近,所驻扎的营垒军伍更多,而且一望可知都是精锐军士。 在等人入城通传的间隙,李泰站在诸营垒外仔细辨识,看到了许多北镇大将的旗帜。 贺拔胜、若干惠都赫然在列,包括赵贵这个老失律的部曲营垒也在其间,正位于防城外的东北角,在其旁边则就是唐太祖李虎的营垒。 但是隋太祖杨忠的部曲仪仗却不见,或许还不够资格驻扎在此周边,因为眼下的杨忠还没有获得开府资格,较诸开府低了一级。 大行台宇文泰与西魏太子元钦,如今也都来到了栎阳防,因此防城出入监察极为严格。有甲胄森严的西魏禁军将士当道警戒,不准闲杂人等于此纵马浪行。 李泰看到这防城周边阵仗,心里不免突发奇想,如果他能带着一架武直穿越过来,在这左近突突一顿,接下来的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一行在城外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有一行人自防城内行出,为首一个身材尚算高大的年轻人站在防禁之内呼喊道:“太尉公府记室参军李伯山,在否?” 左近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通告入城的官员和兵众,长久等待难免让人心情焦躁,场面也有些杂乱。 一直等到对面喊了第二遍,人群中的李泰才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不迭排开周遭人群,越众而出,上前几步叉手道:“太尉公府属员李伯山在此。” 有禁卫军士入前验看他的告身信符,才将他引入防禁线内。 之前喊话的那名年轻人也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然后便抱拳笑语道:“李郎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方才太尉公嘱我外出不需细访,眼望既知。” 你明明喊叫了好几遍,还是我主动走上来! 李泰心里吐槽一句,但这恭维话也听的让人开心,便也作揖道:“不才拙质,让郎君见笑,敢问郎君作何称呼?” “某名念华,忝为太尉公府长史,李郎直称即可。” 那年轻人也很有礼貌,闻言后便笑答道。 李泰听这介绍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高仲密这个太尉公虽然是个水货,但其府佐品秩却是真实不虚的。 之前的贺兰德做了几个月的司徒公府长史,外放便是一方郡守。像李泰担任的太尉府记室参军,那也是正经的六品官职,如果肯放弃高仲密的亲信身份,把组织关系交到西魏朝廷,外放也能担任一个县令都督。 这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瞧着像是氐羌混种,除了笑容挺和蔼,不像一般的胡人那样孔武粗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能够担任太尉府长史,可见身份绝对不简单。 再联想到对方自言名字,念姓可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脑海里略作思忖,便又拱手问道:“请问郎君,念昭定公……” “正是家君。” 年轻人又微笑着回答道,而李泰也因此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来这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小杂胡居然是念贤的儿子。 昭定就是念贤的谥号,这自然不属于李泰原本的知识范畴,他连自家祖宗的谥号记起来都很勉强。只是在不久前恰好听到贺拔胜感慨,说念贤若非几年前的河桥之战丧失威望,哀荣必然更加盛大。 念贤这个人在后世名气倒不是很大,但有一个身份不得了,那就是眼下西魏名声响亮的北镇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在他眼里都是儿子。 入关的这些北镇军头们,念贤的辈分最高,所谓于诸公皆为父党,自太祖宇文泰以下,咸拜敬之。 如今北镇之中地位尚算超然的太傅王盟、太师贺拔胜,这两个位置念贤早在大统初年便轮番坐过。而且在独孤信专制陇右前,念贤才是陇右方面的大头领。 念贤死于大统六年,按照古人服丧制度,他的儿子应该今年刚刚服阙,接着就被任命为太尉府长史,可见朝里有人好做官。权力大小暂且不论,起码官品提上来了,再委任别的官职就顺当的多。 看到眼前这个笑容和蔼的念华,李泰顿时觉得他陇西李氏的出身都不香了,他爷爷、爸爸咋不去北镇混,把辈分混上来,让他也能沾沾光,见到北镇这些家伙都喊孙子:老子做啥的卢,叫我爷爷! “有劳长史出迎,但仍有随从诸员被隔离在外。” 收起心里一点小心思,李泰又指着警戒线外李雁头等人说道。 念华闻言后便说道:“防城格局并不宽大,衙舍有限,诸公府员入城都有限制,余者只能安置城外别营。” 说话间,他又召来一名禁军兵长吩咐几句,李泰也拿出一个信物让其转交给李雁头,见到随从们被引到城外别处一营,才跟着念华一起往防城走去。 0062 做大做强 栎阳防城内分五坊,因西魏太子并大行台一众权贵高官的到来,原本驻守于此的军士们都去城外驻营。 高仲密这个新晋的太尉公被安排在西南坊区居住,李泰入城时宵禁已经开始,街道间除了往来巡弋的禁军宿卫便少见行人。 一行人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高仲密的住处,一所排列三间的兵舍,门前还有十几名禁军甲士驻守。 大概宇文泰也担心高仲密势不配位,被羡慕嫉妒恨的北镇悍将们登门夜袭抹了脖子。 高仲密还在等着李泰一起用餐,见他来到便也招呼新长史念华一起入席,待其较前长史贺兰德客气得多,毕竟这个念华在西魏的人脉着实强。 用餐完毕后,几人相坐寒暄,李泰也在观察着念华,若这新长史不好相处,那高仲密这个太尉做的会更难受。 好在念华这年轻人性格很不错,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对高仲密这个上司也能保持客气恭敬。 闲聊片刻,李泰便哈欠连连,连日奔波赶路,他也的确是累了。高仲密见状后,便摆手让几人散去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长史念华先送高仲密出门、往大行台行衙议事,然后便返回舍中坐定,展卷细览之后大阅时与太尉府相关的礼程。 不多久,念华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马蹄奔驰声,心中便生一奇。 眼下太子与大行台都在城中,警戒严格,非诸公开府不得在城内策马而行。听这马蹄声渐行渐近,念华便连忙起身行出。 及见来人相貌,念华便阔步迎上前去,拱手道:“原来是惠保兄,有失远迎。兄不去行府议事,来此为何?” “念大怎在高太尉住所?” 若干惠入前翻身下马,见到念华也愣了一愣。 念华闻言后便说道:“弟月前除服,得授太尉公府长史,追随太尉公入参大阅。” “原来你竟服阙,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前者职事随身,不暇勤访,你不要见怪啊!” 若干惠听到这话便感慨一声,将坐骑交给随员,然后便与念华往居舍行去,并随口询问几句近况如何。 行入房间后,念华招待若干惠坐定,瞧着他神色小心说道:“太尉公清晨已经入府,请问惠保兄来访何事?若事不紧要,容弟稍后走告太尉。” “我不寻太尉,要寻他属员李伯山。我知伯山昨夜入城,让他来见!” 若干惠讲到这里,脸上便忿气浅露:“本以为他处事精明、长于世故,却还是错断了人情。他既不去见我,我便来见他!” 念华听到这里,心情便有些紧张。他在上任公府前,也曾打听了一番高仲密其人其事,了解到时人对高仲密窃据高位颇有非议。 此时见到若干惠气势汹汹的来访,他心里便下意识觉得怕是来挑衅。 略作沉吟后,念华才从席中站起,先对若干惠深作一揖,然后才沉声说道:“弟避世日久,于人间事情多有陌生。方今入世履新,心情战战兢兢,恐怕有失人望。 我虽不知兄长所言纠葛几深,但自度与兄面前尚有几分情义可以当事。兄长如果觉得于情可以平补此事,请勿作扰府中别员。” 若干惠听到这话,忍不住瞪大眼望住念华,过片刻后才笑起来:“念大你入府短时,同那李伯山想来也无深刻交往,值得为他在你乡义面前浪使情面?” “同府在事,便是一缘。若只是杂情的纷扰,恳请惠保兄宽心包容。若牵涉过深,我请冒昧做一个仲裁,盼能将事从善解决。” 念华又拱手说道。 若干惠听到这里便拍手大笑起来:“常听人说念大敦厚纯良,有仁长风度,听你这番言辞,传言的确不虚啊!放心吧,我同李伯山不是仇敌,他能平安入关,还是趁我庇护呢。” 念华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抬手吩咐随从去别舍将李泰请来。 李泰疲累多日,这一觉睡的也是酣畅香甜,一直等到有人敲门,这才睡醒。得知若干惠清晨来访,他便草草洗漱一番,然后出门去见。 及入舍内,他先见到念华对他暗使眼色,正自好奇,转头又见若干惠正板着脸端坐在堂,便入前拱手笑道:“帐籍文册一万五千式,行前已经着员发送北华州,使君行途或是不逢,归后即可点验。” “已经在道上遇见了,不劳你挂心。今来询问,李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干惠脸色仍未好转,抬手将一卷纸册拍在案上:“莫非在你看来,我只是一个贪图现时浮货的俗客,不堪做一个长情经营的友人?” 李泰入前一瞧,发现那卷纸册是他之前规划好的分红方案、里边还包括京兆郡提供的那份货单。 “使君厚识伯山,我一直感恩在怀。因此作业见利,才要急于表现。情真不伪,绝非耻于言利。使君信我,丰富人事供我使用,自当有所回报!” 他将这几张账目抚平推回若干惠面前,又说道:“月前乡团患粮、求助于我,窃用园中水硙多日、耗工耗时……” “我之所以置业洛水,只因李郎一人,并嘱家人诸事听从,难道他们……” 若干惠开口打断李泰的话语,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倒没有,庄人们配合得很,所以我才尤其感义,一定要尽我所能,略作表现。” 李泰又指了指账单说道:“户中若只使君一家,我或恃宠据货不给。但诸士伍人口皆依傍求食,盗人肥己,有失道义。恳请使君笑纳,否则日后恐无颜面庭前出入。” “丰业厚货,谁人不喜?但我也不需窃你智力养活家人,不肯尽收自有不肯尽收的道理!” 若干惠却仍推出账单,又掏出一块干饼摆在案上:“这就是你给武乡郡乡团炊制的军粮?我前在太师舍内尝过,心里愤懑李郎藏私,不暇走拜大行台便先来见你。 此类口食,能否继续制作?今冬我要离境狩击北域稽胡,特需此类食料供给士伍。洛东碓硙尽你使用,所需物料我户里开支,能不能做到食料恒出?” 李泰听到这里,才明白若干惠特意来寻他的重点所在,拿起那块饼就手敲了敲,才又笑语道:“必不误使君军用!” 若干惠闻言大喜,示意李泰入前来坐,拿起那些账单塞进李泰怀中:“些许浮货,买我军政大得便利。李郎如果再推脱,那就是觉得我不配享此长情帮扶!” 听若干惠这么说,李泰也只能笑笑将那些账单收起,再拉扯起来,就显得矫情了。 “若非亲见李郎作业,我真不知人间杂业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巧妙!怪不得当时驻军沙苑时,贺拔兄要入我帐内夺人!我虽还不知你智慧深度,但只此浅露的几桩,已经足够惊艳!” 若干惠见李泰收起了账单,仿佛了却一桩心事,神态也变得轻松欢快,又笑眯眯说道:“武乡郡乡团口食,早引起荆原群众关注议论。如此一桩美业,正该要做大做强。诸家养军,各有急需,若皆入我户内采买,物料恒输我用。我也是见贤思齐,有了这样的治业妙计,李郎以为如何?” 李泰听到这话,眸光也是一亮。 他不是没有将此事业做大的想法,只不过那些拥兵自重的军头难免骄悍,远不如做事还有些章程的官府好打交道。 凭他一人招惹太多此类钱事上的纠纷,实在是有害无益。贺拔胜能够提供给他的庇护,也已经谈不上长远。即便产业做大,难免为人所夺。 可现在若干惠主动提出来,情况就不一样了。虽然历史上若干惠也不是一个长命之人,但也起码能够给他提供数年壮大自身的时间。 真等到数年之后若还不能保住自家产业,那他也太废了。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小命只怕都要岌岌可危。 现在压缩军粮的生产工序还很繁琐粗糙,仍有极大的改进空间。诸如夯饼之类的工序,完全可以使用水碓之类的水力机械代替,节省一部分人工并提高效率。 但大阅之后便已经入冬,关西河流大多冰封,暂时生产也只能靠人力维持。只有到了第二年水力重新变得旺盛起来,才能考虑进一步扩大产能。 李泰将自己的盘算告诉若干惠,他倒也不着急,毕竟他接下来也会很忙,既要主持北华州的编户扩充,还要防备稽胡入冬寇掠。 “但可以先预收订金!” 若干惠讲到这里,见李泰望着他的眼神怪怪的,便干笑道:“我也听贺拔兄讲过你智斗乡豪的事迹,凡事空口无凭,预收一批物料,年后增产才有料无患。” 李泰闻言后也笑起来,他在乡里的操作已经把自己名头搞得有点臭,大家多多少少都怯于再跟他搞什么预收预售的买卖。 但北镇军头们还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啊,既然若干惠主动请缨,也大可以任他操作一番,借本生利。 0063 事达行台 若干惠大概是第一次进行此类资本运营的操作,所谓人菜瘾大,拉着李泰就这问题讨论的滔滔不绝。 从预收几成货款,到所收物款的种类,甚至于怎样储存等各种问题,若干惠都热情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这些问题中,有的的确是需要注意,有的则就是根本没有必要讨论的细枝末节,但他都料想周全,又因为想法太多而迟疑难决。 最开始李泰还开口附和几句,到最后话题越来越琐细,索性闭上嘴只听若干惠独白。 这家伙未必真的关心利润几何,纯粹就是头脑风暴的干过瘾。真要把他提出的所有问题都处理的面面俱到、丝毫不差,利润再大只怕都不够庞大的管理成本。 一直等到大行台属员寻找到这里,催他去行府开会,若干惠才有些意犹未尽的结束讨论,却还约定明天再来继续。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若干惠,李泰转回头来却见到念华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两句,念华便又指着若干惠策马行远的背影说道:“往年所见,惠保兄多是沉默寡言,却没想到同李郎交谈起来,竟是这么、这么的……” 不只念华感到诧异,李泰这会儿也大感老实人话痨起来真可怕。他起床就跟若干惠聊天,不知不觉竟到了正午时分,闲下来的这会儿,顿感饥肠辘辘。 若干惠带来的那块压缩军粮还摆在案上,李泰便也懒得着员准备餐食,让人送来一碗开水,就案用刀将那块粮饼分割成小块细末,便用开水冲服。 念华凑在一边,一脸好奇的瞧着案上剩余的半块粮饼和饼渣,有些诧异的问道:“这些饼料,就是惠保兄同李郎相谈作业的军粮?这么瞧,真是瞧不出有什么奇异。” “本就是果腹充饥的方便食料,算不得奇珍美味。长史若有兴趣,不妨尝一尝。” 李泰一边吹着热气、喝着热粥,一边笑语说道。 念华见状便也不推辞,学着李泰模样抽刀在手便要劈砍饼料,只是这饼料体积缩小,几次砍在了案上,他便有些束手无策的尴尬。 李泰见状,让人取来一个小巧石臼,将饼放在里面用木杵捣碎,才将石臼里的粉末推给念华。 “谢谢李郎。” 念华有礼貌的不像是北镇武人,先道一声谢,又把粉末倒进陶碗里冲进开水。粉末沾水以后很快膨胀起来,搅拌沟和一番,转眼就成了一碗颇见浓稠的热粥。 念华啜饮两口,略作品味便兴趣减退,只是客气的说道:“倒也颇具风味。” 李泰见状后也不以为意,之前交谈他也略知念华的履历。 其人出身六镇兵变前夕,童年时代虽然跟着父亲辗转流离,但等到晓事的年纪,生活已经安定下来,等到尔朱荣入洛时,其父便已经高居九卿之位。 不同于其他北镇子弟,念华的少年时期是在洛阳做过几年的贵公子,一直到了孝武帝西迁才随父来到关中,言行习惯同其他北镇子弟都有些不同。虽出身将门,但对行伍人事却有些陌生。 真正军务精熟的时流,自然能够明白这种军粮对军队给养的价值。 栎阳防城的大行台行府中,一天的会议结束后,见到案上只摆了一碗粥糊、半张干饼,心里便有些不乐。 国计不丰,他平常饮食虽也习惯节俭,但总不至于连一点油星都不见。 旁立侍者察颜观色,见大行台坐定片刻都不行箸,心里便有些慌,正待退下吩咐准备别样餐食,门外一名戎袍将领阔步行入。 “阿叔还未用餐?我特意着员进奉的食料,正等着阿叔尝试呢!” 走进堂中的这名将领便是宇文导,看到宇文泰案前摆放未动的食物,便走上前笑语说道。 “我道何人如此薄我,菩萨你军事繁忙,扰我饮食作甚!” 宇文泰有些嫌弃的瞥了一眼案上的食物,旋即便埋怨起了宇文导。 彼此虽是叔侄关系,但宇文导年纪也只比宇文泰小了几岁而已,相处起来熟不拘礼,像是兄弟多过了叔侄。 听到宇文泰的抱怨声,宇文导便又笑起来:“大阅在即,哪件事不比侍奉饮食紧要?我既然特意着员奉食,自然有我的道理,阿叔先尝再说。” 宇文泰闻言后这才端起陶碗咂摸两口,神情也未见变化,抓起那块砖头一样的粗糙干饼却没咬动,顿时有些不爽的将干饼砸向宇文导:“尝过了,你倒说道理在哪?在这硌断人牙的硬饼,还是取笑我乏物养众?” 宇文导抬手接过那块干饼,小心翼翼的摆在案上,这才抬头望着宇文泰说道:“单论滋味,的确乏甚奇异。但我若说这是华州一下属督将所部食粮,阿叔又觉得如何?”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又端起那粥糊细尝了几口,甚至拿起筷子挑起那糊糊仔细观察,片刻后才抬头问道:“哪个军将这般浪使物料,竟以胡麻、精面、羊油佐姜来作羹?他是否要凭物获宠、夺羡居功?若以为凭此邪计可以赚我势位,多厚的家资,老子都给他安排使处!” 也不怪宇文泰如此动怒,单论这粥糊味道算不上多美味,可若用作军粮的话,则就显得有些豪奢的过分了。 邙山一场大败,败光了西魏数年积累,这半年时间来,宇文泰被军政事务愁的头都要挠破。今年这场大阅,便是为的重振士气并补充军力。 现今朝廷和大行台都用度收紧、共克时艰,来参大阅诸军也都配给寒酸。 如果有人为了哗众取宠,专给士伍配备如此精细饮食,其余诸军看在眼里,难免会心生不忿。在宇文泰这个角度看来,自然是破坏和谐的不利因素。 “最初我也同阿叔一般想法,但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觉得应该将此人事献荐阿叔!” 宇文导见叔父动怒,也不感觉意外,而是继续说道:“讲事之前,我先教一教阿叔这羹食如何做成。” 说话间,他先吩咐侍员去取一份捣杵工具,等到工具送上来,便将干饼捣碎,冲水调和。 “先停一停,把那残饼拿来!” 宇文泰看到这里便开口叫停,接过那块被他弃若敝履的干饼,视线在干饼和羹食之间来回移动,有些不相信的说道:“这碗羹食,也是这般制成?” 宇文导见状,索性将自己刚刚调制完的这碗羹又端到宇文泰案上。 两碗羹仔细分尝几口,宇文泰又瞧瞧那不起眼的干饼,片刻后才叹息道:“倒是精巧,但还是太奢侈了。” 宇文导也不多作解释,直接让人奉上一整块完整的粮饼,敲着干硬的圆饼说道:“这一张饼,重两钧,足支二三十人一餐之耗。” 听到这里,宇文泰终于动容,举起这张饼掂了又掂、瞧了又瞧,又将嘴凑上去狠咬了两口,但也只是硌得牙关酸痛,在表面留下一排牙印。 “好、好食料!又干又硬,运储方便,以此配军、何患不能远行!” 宇文泰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两手轻抚着这张粮饼,仿佛在欣赏一块晶莹无瑕的玉璧:“那督将名谁?速速引他来见!他热心捐用如此佳食,我又何惜名爵酬之!” 对叔父这前后截然不同的嘴脸,宇文导也只是笑不评价,只又说道:“督将名周长明,是之前捐输油料得赏的一名乡戍戍主。之前府中过官,我曾召见过他,观其老兵质朴、营事精熟,所以特授帅都督,以其节制武乡郡乡团。” 宇文泰见状后便又要召见,但宇文导继续说道:“至于这粮物,却非周长明督造。我就营询问一番,那周长明自陈,因氐部内迁、郡中给粮不足,无奈求助乡里,得乡里义士资助巧造,才获得这一批大异前式的军粮。但那捐助的义士,却并不在其营中。”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失望,当堂着员取来纸笔,将这一件事记录下来,然后将便笺递给侍员并吩咐道:“将此收于上格,大阅之后再作处理。” 他总揽军政内外,每天都要处理大量的事务,精力实在有限,便养成了随手记录的习惯,将自觉得比较重要又不能即刻处理的事情记录下来,避免忘记。 事情记录下来之后,宇文泰又夸奖了几句宇文导在事机敏,然后便端起那碗已经放的温凉的羹食大口吞咽起来。 这一碗稠粥入腹,他便感觉已经饱了大半,不免又是啧啧称奇,望着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粮饼更显欣赏。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将这张饼裂分均匀,分赠诸公、开府,让他们也尝试巧物!” 宇文泰又感慨说道:“朝野诉苦告疾者不乏,但若人人在事用物都有这样的巧智,而不只是求告抱怨,事业如何不兴?临事便先畏难,实在有失大臣气度。凡事忧难都要由我纾困,又何必养此诸多庸人!” 0064 李虎难见 大阅开始前的这几天时间,内外臣员群聚于这座不大的栎阳防城中,也是一个难得的联谊机会,许多大臣之间彼此走访聚会。 高仲密这太尉虽然有名无实,但这位置毕竟显眼。其家河北大族,兄长高乾早在北魏孝庄帝时期便与洛阳人物交往密切。 有一部分故旧或是追随孝武帝西迁,有的或在两魏几场大战中流落关西。往年地远阻隔、不便来往,现在便也趁着这机会前来拜访,倒也因此重拾几段乡义关系。 至于李泰,家世虽然显赫,但年龄实在太小,在人看来怕是不足代表陇西李氏,也乏醒目势位,除了贺拔胜等之前认识的几人,便不怎么受关注。 不过他也并没有闲着,或是跟着高仲密做陪客,或是跟着贺拔胜等见一见北镇武人。 若干惠这两天变得很亢奋,正打算开拓人生事业的新篇章,就遇到大行台亲自下场加持、重点推荐压缩军粮,使得此物和武乡郡乡团一时间成为荆原上的焦点。 若干惠对此自是兴奋不已,摩拳擦掌的想要趁此机会大干一场。 李泰却不像若干惠这么乐观,他只觉得宇文泰这么搞简直就是在添乱。 压缩军粮产能所限,很难做到趁着这一波的热度,进行大规模铺货占领市场。反而因为一时间关注度过高,让太多人都知道这种新事物,不利于从容的挑选最合适的目标客户。 这本也不是什么有着跨时代技术含量的产品,时流之所以没有创造出来,一则无此概念,二则工序过于繁琐。 可现在有大行台出面背书,压缩军粮除了其固有的食用价值之外,又多了一层投上所好的意义。可想而知,在接下来不久,肯定会有大量类似的仿制品出现。 时下可没有什么版权概念,宇文泰之所以向众将推荐,应该也是为的如此。 听到李泰这通分析,若干惠难免大失所望,但仍心存一二侥幸,可当在防城中游窜一番,听到许多人对此的议论并不是采买、而是钻研自造,一时间也是心凉半截。 “难道就任由这事业未作先折?” 大好事业突然变得前景不妙,若干惠心里的失望不是一星半点,更有一种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巨大空虚感。 李泰反过来安慰他道:“一物骤幸,未必是福。此物涉工繁多,群众蜂拥制造,难免粗劣泛滥。眼下大不必急于争先,深研技法、精修内功,仍有滥中取胜、后发制人的可能。” 他是打算将此事冷处理一番,等到热度消退,再凭着技术的积累、成熟的生产模式,逐步的抢占市场。 这么想倒也不是小觑古人智慧,虽然古代社会通常重经轻术,但只要统治者保持关注的工艺技法,往往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极高的水平。不要说区区的压缩军粮,切糕分分钟都能搞出来。 但这样一来,无疑有悖压缩军粮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这是一种能够批量生产、热量足够、保质期长且方便运输的军用食物,如果只为了满足少部分人猎奇口欲而钻研到极致,哪怕再怎么匠心独运,意义也必将大打折扣。 还有一点,那就是时下的粮食加工能力,有没有达到大规模配给这种军粮的程度? 被宇文泰插手一搞,打乱了即定的产业章程,李泰心里自是不爽。他也不无恶意的想象,宇文泰现在使坏使的欢,等见到关西掀起一阵军头霸占水源、设置碓硙的潮流时,还能不能笑得出? 压缩军粮的生产工序或不能一眼看透,但材料需要大量使用面粉、豆粉等是一望可知。只有利用水力才能将生产成本大幅打低,这是必然的。 啥都不懂瞎推荐,让老子闷声赚上两年钱能亏死你? 李泰心里虽然有点不爽,但这一变数对他来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首先宇文泰既然已经关注到这一新生事物,对自己这个创造者必然也会有所好奇,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准备准备接受大行台的召见。 其次率先供给这种军粮的武乡郡乡团,只要今次大阅表现的不要太拉跨,基本可以保证不会遭遇解散换将。 还有就是李泰之前设想通过水利工程积攒乡势、获取权力的思路,也会变得更加笃定可行。护水保耕,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关中,不只是一个乡土纠纷,更会上升为一个政治问题。 虽然短期内的利益或会受损,但一想到自己从初到关西为了温饱而殚精竭虑,到现在一个举动已经能够影响关西政治走向于无形,李泰心里也是充满了成就感。 按照这个势头,颠覆宇文家的霸权还会太远? 不能趁着这股热潮达成诸家输货以助自己养军的目标,若干惠自是大感失落。经历几事后,他对李泰的分析看法更加信任。既然李泰都说需要冷处理一段时间,那也只能先专心于原本的事务。 所以当压缩军粮成为城中热点话题时,始作俑者几人全都保持着沉默、乏甚话题存在感。 九月底、大阅之前一天,李泰和长史念华前往雍州刺史侯莫陈崇处,领取太尉公府参加大阅所需的仪仗甲兵,正逢贺拔胜也在此处,有幸登堂见上一面。 侯莫陈崇和若干惠一样,都属于北镇武人中的小字辈少壮派,也都一样的战功赫赫。如今才只而立之年,已经是开府、雍州刺史。 不同于若干惠死于封授柱国大将军的前夕,侯莫陈崇在未来的大统十五年得授柱国大将军,成为威名赫赫的八柱国之一,结果却在宇文护当权时因大嘴巴惹祸,被宇文护派人于家中逼杀。 因为了解这些事迹,在李泰印象中,侯莫陈崇大概应该是一个粗豪失谨、口无遮拦的武夫形象。但等到登堂拜见,才发现侯莫陈崇的形象同自己想象中还是有些出入。 此公望去身材倒是魁梧高大,但却并不粗野,在同贺拔胜交谈时,非但并不热衷发表议论,反而有些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嗯啊应声。 见到念华时,侯莫陈崇也只是说“节哀”“用心做事”寥寥几词。当听到贺拔胜对李泰的介绍和夸奖,便点头笑语“很好很好”。瞧这模样也并非单纯的敷衍,而是本性的确如此。 李泰见到侯莫陈崇如此,也不由得感慨,你说你既然大半辈子都惜字如金,怎么临了反而引言致死、不得善终? 不过那时候北周时局也是微妙且危险,八柱国死的只剩两人,除了宇文家的铁瓷跟班于谨,便只剩下侯莫陈崇。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便谨言慎行,也未必就能保住小命。 侯莫陈崇倒是很尊重贺拔胜这个武川老大哥,虽然公务繁忙,但也耐心陪着贺拔胜闲聊,公务都付属下督办。 一直等到下属汇报开府李虎前来请见,侯莫陈崇才从席中站起身来。 李泰听到这个名字也很激动,他很早就想认识一下这位唐太祖,但贺拔胜却直接起身向侯莫陈崇告辞,且从侧门行出,似乎在有意避开同正门行入的李虎碰面。 “怎么?你是想见一见李文彬?” 见李泰行出很远,还在频频后望,贺拔胜便笑语问道。 李泰闻言先是一愣,他之前也未刻意打听,竟没留意到李虎名那么霸气、字却这么文雅,片刻后才笑道:“陇西公就封桑梓旧郡,威名颇传,我的确好奇风采如何。” “是有些不服气?那就努力奋进,争取来年将此爵号夺回,做到实至名归!” 贺拔胜听到这话,便又笑着说道。 李泰看了一眼同行的念华,连忙摆手道:“不敢作此狂想,唯是见贤思齐。” 贺拔胜闻言后又是一笑,对此不作评价,李泰却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疾行近前小声问道:“伯父避见陇西公,彼此是否……” “唉,是我有负文彬。他既不喜见我,我也懒得近前惹厌,不如不见。” 贺拔胜长叹一声,不想就此话题深谈。 李泰见状后心中更生疑窦,思忖一番才渐渐有些明白。 李虎这个人可谓贺拔家的忠实拥趸,同贺拔岳之间感情深厚,当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所杀、武川豪强群龙无首之际,他却直接付诸行动,奔赴荆州通知并恳请贺拔胜前往关中统率部伍。 但贺拔胜却没有听从李虎的建议,以至于宇文泰接掌贺拔岳旧部。李虎归程中又被收捕洛阳,旋即被孝武帝遣返关中。 这一趟奔波下来,可谓里外不是人,际遇如此,彼此间再有什么情义也都淡了,李虎心里埋怨贺拔胜那也是必然的。 李泰今时见到的贺拔胜,已经是暮气浓厚、志气消沉,对自己也多有关照,自然是感情不错。但若易地而处,把他放在李虎那个位置上,怕是也要跟贺拔胜割席绝交,来减轻新老大的猜忌。 “那伯父同杨忠杨大都督关系总不算太差吧?” 意识到一条大腿已经远离自己之后,李泰又忍不住问道。虽然他是志做的卢、想要自己创业,但在八字画出一撇前,也想加道保险。 0065 大义煌煌 十月的第一天,筹备多时的大阅终于正式开始。 从前一天傍晚,李泰等公府护卫人员便离开防城,在城外划定的营区中忙碌准备着参加大阅的卤簿仪仗。 高仲密虽然乏甚势力,但官位却高,因此太尉公府的仪仗队伍规模也是不小,前部具甲十人、班剑三十,大纛一座,后部鼓吹一部,并左右仗从十四人。 李泰作为太尉府记室参军领帐内,便是这一支仪仗队伍的首领。第一次参加古代这么高规格的礼仪,他也比较紧张,将诸文物、人员清点了一遍又一遍。 刚领到这些文物的时候,看到那些打制精美、造型威猛的甲具,他还比较兴奋。 之前他是有一具家传的细铠,结果在潼关关前被人缴获。之后虽然得到了若干惠庇护,但原来的铠甲却早已经不知被哪一部士卒收缴报功,也没能追回来。 邙山之战后,西魏军队上上下下都穷得发慌,若干惠便也没有再作补偿,毕竟李泰既不上阵杀敌,给他一副铠甲也是浪费。 这一次大行台再拨给太尉府参加大阅的甲防武装,李泰便想试试周身披挂是个什么滋味。 可当手触摸到那些甲具实物的时候,他却不免大失所望。这些甲具外表看起来倒是威猛帅气,但却根本不是铁甲,而是单纯的漆胎仪甲,瞧着梆梆作响,防护能力几近于无,单手就能拎起几具。 虽然实用性完全没有,但这些甲具披挂上身倒是威猛的很,李泰在属下们的帮助下将这甲具在身上披挂绑定,顿时便觉得自己距离二郎神只差了一头哮天犬,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这可不是开玩笑,今次参加大阅真的是有狗,足足上百只猎犬,只不过并不属于诸公府,而是归直属大行台的六军去溜。 少了cos二郎神的重要道具,李泰却多了一根打狗棍。这根木棍长达丈余,两头镶嵌着铜环,真正的名字叫作殳。 所谓伯也执殳、为王先驱,指的就是这种兵器,意思是大爷我抄着棍子开道、大王你在后边放心走。 汉光武帝年轻时感慨仕宦当作执金吾,就是感慨那些持棍开道的小伙儿真是帅呆了。金吾卫那是皇帝仪仗,李泰现在作为公府卫官,还是差点意思。 除了这一杆殳和身上的仪甲,他还有一柄班剑、一张稍弓。班剑是一截漆面雕文的木条、甚至都没有开刃,稍弓则根本就没有上弦,全都插在腰间的皮囊中。 换言之,发给的这些礼器文物全都不具备实战性,他就算想趁着参加典礼时行刺宇文泰或者谁,也完全做不到。 黎明时分,城内鼓响三通,李泰和长史念华连忙指挥着仪仗队伍前往规定的场所立定,又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仪仗陈设是否还有疏漏。 紧张的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防城内外鼓角声如雷鸣一般齐声响起。 那雄浑的声浪震得人耳膜发痒,李泰牵马站在仪仗队伍中,饶是这一身装备有些华而不实的好笑,但心情也不由得澎湃起来,这苍劲肃杀的氛围实在是感染人心。 随着城门洞开,六军先发,持殳持戟导引先行,百人一队、各拥一纛,夜风吹得那旌旗猎猎作响,成为了鼓角声中动人心魄的和声。 六军仪仗开拔之后,城门内驶出一驾幢盖大车,上面拉着一架大鼓、有鼓手振臂擂鼓,鼓点间隙则以长鸣、横吹等各种乐器声填补,这是君王仪驾的前部鼓吹,单单各种乐手便有六百多人。 鼓吹行过,便是六坊军众拱从着一驾大车行出。大车上空无一人,只摆放了一张雕纹御案,御案上摆放着皇帝诏书与太庙祭文。 代表皇帝的空车行过,后方两架大车并行而出,分别乘坐着西魏皇太子元钦和丞相、大行台宇文泰。两车行出,前部鼓吹声变得更加高亢激奋,四方拱卫的禁军将士们也开始高声歌唱尊号。 李泰也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但亲眼见到如此雄壮的仪仗画面,还是不知不觉的手心浸满汗水。 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典礼,对人心的震慑感染的确很有力量,以至于李泰频频在心里默念“彼可取而代之”,心里的紧张感才消减下来。 终于,诸公车驾行出,听到城门前礼官唱名声喊到高仲密,李泰连忙翻身上马,回首喝令仪仗入前就位,拱从着高仲密的车驾、一马当先缓行在仪仗队伍中。 整支仪仗队伍东行数里,抵达一处高出平地数丈的土塬,便是大阅的主会场。 先一步抵达土塬的禁卫、中军早已经将土塬团团围住,土塬上也摆满了各种典礼文物。李泰等公府仪仗在陂塬左侧列阵,南侧则是诸州军伍,也早已经阵列分明。 将要破晓的晨光中,旌旗林立,黑压压的阵伍铺满此处空间,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随着东方曙光冲破云层,广场四周鼓角声再次大作,西魏太常卿卢辩并诸礼官次第登台,先作祷告之礼,然后开始宣读西魏皇帝诏书。 李泰站在高台侧方,侧着耳朵细听,也只能通过晨风吹送来的些许声调勉强听到一些声辞,料想阵列更远处的将士们大概也只能见到一个大官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却不知道究竟在喊叫什么。 不过等到台上宣读完毕,校场各处又有礼官再将诏书内容宣读一番。李泰看到这里,不免便考虑要不要搞个扬声器出来。不过凭他物理机械水平,顶多也就卷个喊话筒。 诏书的内容古典晦涩,虽然能够听到,但能解义者却甚乏。李泰听来也是一知半解,大意应该是“兄弟们、我太难了”“总有刁民想害朕”“大家替我弄死贺六浑、分钱分权分女人”之类。 等到诏书宣读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的礼程便加快进度,西魏太子元钦登台,将代表着权力的节钺诸物一一交付给大行台宇文泰,这是在内外诸军面前再次重申大行台权威不可动摇。 李泰等公府卫官们也都纷纷下马,护从诸公近前观礼,但因站的太近被高台遮挡视线,也实在看不到什么。原本还想就近一览宇文泰风采,瞧瞧自己要克的人具体长什么样子,结果只看到一排甲士双腿。 宇文泰在接受礼器之后,太子元钦便被礼官导引下台,往后方帐幕之内坐定,那提线木偶一般的顺从模样,不免让观者更加感慨西魏皇权的暗弱。 等到宇文泰接过主场之后,礼官再次唱名,诸公、开府依次登台,从宇文泰手中接过代表各自权柄地位的礼器。 李泰也趁着高仲密登台之际,站在土塬的边缘远远看了一眼这位西魏霸府权臣。宇文泰身着玄甲披风,扶剑端坐案后,身材相比真正魁梧高大的将领、大约只是中等,但胳膊的确是挺长。 除了荣誉性质的诸大将军号,如今西魏军方级别最高的便是诸大开府,后世的六柱国如今也多是开府级别。 这一场授权、分权,除了场面庄严的仪式感之外,也反映出了西魏政权的权力本质:宇文泰虽然架空皇室、拥握霸权,但他也做不到乾纲独断,仍然需要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诸开府大将,共同维持西魏政权的统治。 并不负责统军的诸公过场之后,便也都纷纷退到幕后,陪坐在太子元钦左右,于帐幕中欣赏接下来的大阅流程。 但诸开府在获赐权柄之后,便各自引众归部,进退皆有鼓声助威,在诸军面前耍开的威风远非高坐帷幄之内的诸公可比。 阳光渐渐升高,李泰持殳站在帐外,在这十月晚秋里竟然渐渐感觉燥热起来。 一则是心里受此气氛感染,好像在下边、不想在上边。二则身上这漆甲虽不沉重,但也密不透风,特别甲具表面漆黑吸热,前后帐幕遮掩、风声不起,阳光下暴晒的滋味可想而知。 时间很快到了正午,诸开府各自归阵,冗长礼节过后,终于到了让人期待振奋的阅兵时刻。 伴随着浑厚的鼓声,率先登场的是三千名具甲骑兵,数将分领队伍,自集结地策马出营,仿佛一座硕大的钢铁浇铸的堡垒,缓缓向场地中央移动。 伴随着鼓声的节奏,这一支重甲队伍也在变换着阵型,特别当鼓声激亢、重甲冲锋起来的时候,雄浑的马蹄声压过了荆原上一切的杂音,天地间唯此一声响彻云霄! 邙山之战结束后,整个关西无论在仕在野都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氛围。可是随着这一支重甲骑兵登场,上下看客们心里一些负面的阴影也渐渐被驱散消除。 随着重甲骑士们行至高台,宇文泰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行至土塬前方,俯瞰着这些重甲精锐,突然振臂大呼道:“大义煌煌,贼不足惧!” 这显然不是即定的礼程,待宇文泰喊出这声,台上台下都有些混乱,片刻后下方阵列中才有将领敲甲呼喊回应道:“为大行台战!” 声音先是参差不齐,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整齐起来。 站在后方帐幕前的李泰听到这番喊叫对话,心里顿时乐起来:人家孝武帝那么跟高欢闹别扭,高欢都还把他当小宝贝儿,来到关西就被你宰了,你咋好意思这么喊? 0066 荆原田猎 自大阅开始后,荆原上便竟日鼓声雷动,各种军阵演练精彩纷呈。常常有将领因为操练士伍出色,当场接受奖赏。 西魏财政虽然捉急,但宇文泰之前也集聚了许多乡豪资货,在这重大典礼上绝不吝啬,变着花样的赏赐诸将。 诸将获赏财货还在其次,关键是当着内外诸军、几万双眼睛面前登台受赏所获得的荣誉感,这是多丰厚的物质奖赏都不能代替的。 李泰作为公府卫官,在大阅中参与度实在不高,完全没有下场表现的机会。 其他观礼的公卿们早在大阅第一天之后,便陆续离开荆原返回长安,就连那西魏太子元钦,之后几日也只待在防城不再露面。 本着观察西魏军队战斗力的想法,李泰倒是每天都会到场,但也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宇文泰大肆收买人心。 看到那些受赏的将领们感激涕零、一副誓为大行台效忠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免频生吐槽:你们到底激动个啥,这些财货不还是之前你们上交的?拿你们的钱收买你们的人心,这买卖真是划算! 抛开这些羡慕嫉妒的情绪,几天观礼下来,李泰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对目前西魏的军事力量有了一个比较直观具体的了解。 今次参加大阅的内外诸军,大约在五到七万人之间。这倒也并不是西魏目前所有的军力,像独孤信、李远等同样位列开府的大将,便因为各自防事重要、没有参加此次的大阅。 参阅的军队中,鲜卑部伍大约在两到三万,包括邙山之战剩余的六军将士和北镇诸将各自部曲。 这个数量单独来看,还算比较可观,但放在整体、却已经不占绝对的优势,跟之前相比,也是大大的缩水。 大统七年,宇文泰整编六军,可以说是从接掌贺拔岳部伍开始,数年如一日的勤恳才积攒下这么一批精锐力量。一场邙山之战,六军几乎只剩下一个框架空壳。 虽然这些鲜卑老军在人数上已经不占优势,但其士气和战斗力的体现,还是稳稳压过那些乡团武装一头。 毕竟未来关中府兵再怎么彪悍,总也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跟这些职业的鲜卑老卒们相比,眼下还是不足争锋,无论是战场经验还是武装水平,都还存在着极大的差距。 李泰旁观总结,对于宇文泰整合关陇豪强的思路和步骤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实际的态度上,眼下的宇文泰都还在将鲜卑老卒们当作维持西魏政权统治的绝对主力。 这些鲜卑老卒们拥有着最精良的武器装备,在大阅中所受到的关照也更多。这无疑更拉近了他们这些普通军卒在心理上和宇文泰的关系,大行台终究还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部伍锐减的事实,也能唤醒这些鲜卑老卒的危机感,让他们意识到只有牢牢围聚在大行台周围,才能避免被关陇豪强们反扑欺凌。 至于关陇豪强们率领的乡团武装,人数虽然更多,但彼此间明显的差距也能让他们继续保持敬畏,起码眼下未到变天的时刻。 大行台亲自临场监督大阅,不断的分赏乡团兵长,也让这些统率乡团的豪强们的上进心变得更加炙热,对美好前途的想象变得更加具体丰富。 李泰将这诸方心理浅作分析一番,也不由得感慨,果然鼓励群众内卷才是保证统治稳固的不二法门。 邙山之战虽然给西魏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也是帮助西魏扫平了更进一步的障碍,让西魏内部的胡汉力量此消彼长、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否则这场内卷分分钟就有可能失控,甚至卷成龙卷风,把宇文泰这个掌舵人都卷的粉身碎骨! 校场外旁观数日,这一场大阅终于要进入到下一个步骤,即就是田猎。 古人对于田猎活动那是极为重视的,所谓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春天打猎是防止野兽怀孕、生产泛滥,夏天为了保护谷苗作物,秋天是为了获取肥美膏脂,冬天则是防止野兽饥寒流窜伤人。 之所以称为田猎,则是因为先民食肉服皮,狩猎就等同于种田,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生产活动。 《礼记》中讲,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无事而不田,曰不敬。将打猎上升到礼制高度,则就是因为田猎练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忘战必危。 不过,随着农业的发展,物质生活有了更稳定的保证,军民职业的分工逐渐明确,礼制与观念也在逐渐进行改变。 比如有关防止野兽生育泛滥的春蒐,《礼记》中就有了新的规定:不麑,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不杀幼鹿,不伤害动物胎卵,不杀孕兽,也不破坏动物巢穴,已经有了很好的可持续发展思路。 诸军在荆原演武完毕,便各自归营打点行装。休整三日之后,又于荆原聚集训令,然后便分批次第开拔,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大军仍是左中右三路进军,左右两军分别由雍州刺史侯莫陈崇、华州刺史宇文导统率,宇文泰自领中军,在整个渭北平原铺开,形成浩浩荡荡的行军军阵。 李泰作为公府卫官,跟随中军行止。 此行田猎将大量典礼文物抛在了栎阳,李泰那一身仪甲班剑等礼器也交还回去,换上了一身轻便的两当铠,总算是略具防护力。稍弓弓弦也发下来,以供射猎。 除此之外,他们这些公府卫官还下发了一面人头大小的小鼓,可以直接挂在马鞍上敲击、号令部伍进退,名字叫做鼙鼓。 白居易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讲的就是这种鼓了。 军将们敲鼓,士伍们则分发铙钹,弄出动静来惊吓驱逐山林之间栖息游荡的野兽。 田猎范围这样广阔,诸军将士们主要还是在行军中继续练习行营离合之法,交叉围堵将四方野兽驱逐到中央区域来。如果所部负责的区域逃逸野兽太多,便要受到军法的惩戒。 行军两日,真正能够纵情驰猎的,主要还是那些大将们并其精锐部曲,看着那些被射杀的鲜血淋漓的野兽被成车成车的运回中军,李泰自是心痒难耐。 他此身本就有着不俗的弓马底子,之前乡居为了跑路准备也一直勤练,现在到了田猎环节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真是有点高手寂寞。瞧着那些斩获丰厚的军将们归营炫耀,真是有点高手寂寞。 在行军的第三天,大军已经抵达荆原的东部边缘,大行台终于驻军下来,号令诸公府并诸军精拣贲士,各自入场狩猎,并且猎获最丰厚的队伍赏赐两百匹绢。 得此军令,李泰并其部曲们都是兴奋不已,忙不迭的准备行猎装备。几天冷板凳坐下来,高仲密也是技痒难耐,但因要追从大行台行止,只是激励府员若能拔头筹,他也另有奖赏。 李泰刚刚缚甲完毕,装满一胡禄三十枝箭矢,便见长史念华也披挂完毕,便笑语道:“长史可愿竞技一番?” 念华虽然颇有洛下贵公子的风度做派,但也正当青壮少年,听到这话便与李泰击掌为约。 他先点选十人纵马驰出,还未抵达划定的狩猎范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嘈杂的赞叹惊呼声,回头便见李泰也正率部驰出。 “莫非独孤开府出猎?” 左近有军卒见此游驰画面,便有人忍不住的惊呼一声,但旋即就遭到左近袍泽的嘲讽:“独孤开府位高威重,盛年正当,岂是英俊少年模样!” 李泰轻甲于身,少年英武健美的身姿跨坐马背,因恐视线遮挡未着兜鍪,只以简便幅巾缠裹发髻,疾风扑面、两眼微瞑,剑眉隐蹙、双唇紧闭。 一身戎装穿戴,使得本就英俊不俗的面貌更显阳刚锐气,乍一策马入场,便成为了左近关注焦点。 好美之心,人皆有之,一时间不乏骑士策马行近、细观风采,原本十人的狩猎小队,突然间壮大到百数人之多。 “李郎莫非要因众取胜?” 当见李泰策马行近,念华瞧了一眼他身后壮大十数倍的队伍,忍不住酸溜溜说道。 李泰回头一瞧,顿时也是一乐,没想到西魏军队中也有这么多的颜狗。除了眉眼五官更顺眼一些,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勒马顿住,回望追随上来的众人笑语道:“狩场广阔,不患逐猎,诸位何苦循此竞逐?” “郎君神采英俊,引人亲近,未知弓马是否俊才如一?若不然,我等就要凭巧技骑行争美,以夺群众视望啊!” 一名军将咧嘴大笑道,毫不掩饰要借李泰这个群众视线焦点表现自己弓马娴熟、让更多人看到的意图。 这要命的好胜心啊! 李泰正自感慨着,忽然数丈外一灰影跃出草丛,他眼疾手快、张弓搭弦,疾矢飞出、瞬间便命中野兔腹部,将之钉死草丛中。 “好俊的射技!” 周遭看客眼见这一幕,忍不住击掌喝彩,喝彩过后,也都明白李泰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各自拨马,讪讪散去。 0067 宇文萨保 驻营下来之后,大行台宇文泰也换了一身轻便骑装,在诸将亲兵们的簇拥下,策马驰入狩场。 宇文泰极目四望、寻找猎物,很快便也注意到李泰驰行入场所引起的一阵小骚动。 及至远远看到李泰一箭射中草野中的兔子,他也眸光一亮,忍不住抬手指着远处再次纵马驰行起来的少年笑语道:“此少壮俊气技美,风采气度的确让人追想如愿少时啊!这是谁家部将?” 距离最近的贺拔胜闻言后,便策马上前笑语大道:“这小将名李伯山,出身故司空李文穆家门,但却并不恃门资以傲,人情练达、多有巧智,大行台暇时若召,必能见到更多璋器美姿。” “何物小子,竟得太师如此盛赞!”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感惊奇,有心多观察几眼,那少年却已经在校场上纵马行远。 他收回视线略作沉吟,又在随从诸将中一通寻找,招手让若干惠策马入前问道:“这李伯山,是否就是潼关进书的笔员?” “正是此人!” 若干惠先是横了一眼后方神情有些尴尬的赵贵一眼,然后才又对宇文泰说道:“末将也常同此少壮聚论时事,敢奏主上、贺拔太师所论质美诚实不虚,主上若就府召见垂询,必有惊艳之感!” 听到接连两员都对这小将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宇文泰是真的有些上心了,视线一转,又瞧见位列诸将后方的高仲密,抬手吩咐道:“东西风物不同,请太尉公入前共我游赏戏猎!” 高仲密闻言后既觉受宠若惊,又有些心酸不舍,但还是连忙策马入前。 眼见大行台对一名小将表现出明显的正视好奇,在场众人也都不免各作感触。 原本位于亲兵队阵中的宇文护,眸中却闪过一丝忿气,瞧着大行台仍共诸将策马闲游,他便有些按捺不住,直接点数十名随从,先是脱离护卫大队,然后便向着李泰一行游猎的方向策马冲去。 嗖! 一声破空锐响,脱弦之箭擦着猎物脊背掠过,射空没入荒草之中。 李泰摸摸胡禄中仅剩十几矢,心中不免大生挫败感。除了刚入场时那惊艳一射,过去这小半个时辰他便几无射获,还因为射的太奔放,箭矢丢了十几支,不知被左近哪支游猎队伍捡去。 “这片猎场不行啊,活跃大物实在太少!” 他策马行入矢落处将箭矢捡回,环顾周遭,略带抱怨的说道,对众随员们马背上挂着的猎物视而不见。 “是啊,这片狩场太近中心,四面围堵驱赶的猎物都被四边捡拾,能逃窜到中央的实在不多。” 李雁头抬手一箭射穿了刚在李泰矢下走脱的那头獾子,然后也感慨说道,喜孜孜下马捡起那肚腹都被洞穿的獾子,丝毫没有把郎主的脸打的很痛的觉悟。 李泰见状后便冷哼一声,将脸别到一边,恰见一只山雉被惊起、正于草丛上方低飞。 他先大吼一声,左近随从受此惊扰、转头望来之际,他从容抬弓搭弦,又是一箭射空。但抢在众人射击之前,他又勾出一箭射出,正中那山雉翅膀。 等到随员将箭矢和猎物捡回,李泰瞧了一眼那翅膀擦伤、还在扑棱的山雉,指着李雁头皱眉道:“行猎不可只用拙力,你瞧你这猎物肚腹都给射穿,便溺血肉混淆一起,还怎么整治庖食!” 李雁头听到这责备声便挠挠头,猎获的喜悦登时削减大半。 接下来,李泰大约掌握到一些手感和巧劲,猎获渐渐变多起来。不过他们这一片猎场也的确太近中心区域,大型的野兽实在不多。 游荡好久才见到一头獐子,李泰兴奋的指挥随从们围追堵截。行及近处,眼见那獐子将要越过一沟,众人好不容易追见到大活物,哪能容它逃脱,纷纷拉弓射去。 “我射中了、射中了!” 眼见到獐子栽进沟内,随从中一人举臂欢呼道,正是那个苦苦哀求李泰带他来参大阅的年轻人杨钰。 这年轻人志气不小,打定主意要多作射获、赢取一个大行台面前受赏表现的机会,也的确颇有弓马底子,在他们一队当中猎获都名列前茅。 杨钰好不容易射中巨物,下马欢呼着便向沟里冲去,将近土沟的时候,对面突然一流矢射来。 “小心!” 李泰连忙喊话示警,那杨钰总算机灵,忙不迭向前扑倒,这流矢掠过他后背落在草丛中。 对面数骑同样向土沟奔来,李泰见到这明显的挑衅,连忙挥手示意分散随从们聚起,手扣弓弦策马冲向土沟,让人将扑倒在地的杨钰扶起上马。 “你们越界了!” 对面数骑武器装备与坐骑都明显优过李泰一行,据住沟对岸恶人先告状的说道。 “胡说!明明以沟为界,猎物落在沟里!” 杨钰自然不舍得到手的猎物拱手送出,便瞪眼争辩道。而这时候,那中箭还未死透的獐子竟也挣扎着向沟这一侧挪了数寸。 李泰沉着脸给李雁头打了一个眼色,李雁头便翻身下马,抽出佩刀往土沟走去,要收捡猎物。 对面几骑见状,神情间不屑之色更浓,见李雁头将要弯腰拾取猎物,其中一个便冷笑着说道:“贼汉子好胆量,知不知我等主公是谁?水池公、宇文车骑听过没有?”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变。他原本还猜测对方可能是赵贵的部属,所以才入前挑衅。 赵贵虽然位高权重,但在这狩猎的公共场合,他也不畏惧,但却没想到这几人竟然是宇文护的部属。那这可真是无解,得罪了赵贵没什么,可要是得罪了宇文护,那真是宇文泰都保不住。 “雁头,回来!” 略作沉吟后,李泰喊回李雁头,迎着对面的嘲讽哄笑,他又下令道:“将诸射获,抛此沟中,敬请贵人勿罪!” “阿郎……” 李雁头等闻言后都大感不忿,但李泰却沉声喝道:“抛下!” 说话间,他先将自己马背上的猎获全都抛在沟中,其余随从见状也都只能如此。 他又向对面略作拱手,然后便拨马准备离去,遇到了这种糟心事,真的是没什么游猎的兴致了。既然要斗权势不讲规矩,你他妈自己玩尽罢,老子不敢玩。 然而他行出未远,沟对面却响起一个喊叫声:“李郎且慢!” 宇文护自远处策马行来,到了近前先喊住将要离开的李泰,然后便挥鞭抽向几个刚才挑衅嘲笑的下属,并怒声大骂道:“几个狗才,往常如何教训你们?今又恃我名在外横行,速速下马、道歉!” 李泰返回见到这一幕,心中不免生出疑窦。能够认识宇文护这个未来的北周权臣,他自然是乐意的,但却不明白宇文护怎么认识自己、且还同部属在自己面前搞这场把戏? “前随大行台行止,便听几位长辈盛赞李郎名号事迹,我也有爱才欲近的心意,所以记住了李郎。” 宇文护先将随从打骂一番,然后在沟对面对李泰笑语道:“彼间草疏地阔,难免逐获不丰,想也不能尽展李郎骑射技艺,不如到这方来一同游猎?” 李泰想了想后便点头应下,率领随从们越过土沟。他也有些好奇宇文护究竟是何意图,如果只是为了示好招揽,那都不用麻烦你,我主动向你靠,咱们一起把你叔叔弄绝户! 待到李泰策马行入近前,宇文护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才又突然感叹一声:“李郎或许不知道,我对你是神交已久。年初潼关进书,正是由我呈交大行台,李郎凡所论辞,皆言我肺腑,实在是感人至深!” 李泰听到这话,顿生几分恍悟,瞧着宇文护这假笑脸庞,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恶趣味,摆手谦虚道:“伯山不敢自称令才,前者诸言,皆赖情怀。有亲党在事晋阳者,长叹东贼刻薄,所役西朝诸公亲属一如奴隶……” “这、这,请问李郎,你亲人有无言此诸员中是否有阎氏德妇?那正是我阿摩敦……” 瞧着宇文护一脸情急的模样,李泰也不由得感慨,无论未来宇文护做了什么,这一份孝心似乎不是作伪。但他也不知道宇文护他妈妈现在具体情形如何,不敢胡诌,只是摇头道是不知。 宇文护闻言不免大感失望,又连连叮嘱李泰若与东面亲戚恢复联络后,请一定帮他打听他母亲近况如何。 沟对面的这片猎场,多沟渠山林,较之李泰他们之前猎场的确猎物更多。 但李泰却也并没有再张弓去射,只是共随从们做个驱赶野兽的啦啦队,实在是宇文护这家伙人品不行,人家比他多猎几只兔子,他都能记恨许多年。 到最后,反倒是宇文护有些不好意思,勒令部下们将一头苍鹿驱赶合围起来,对李泰笑道:“今日游猎尽兴,李郎却所获乏乏,此鹿便送你助乐!” 他倒也不是真的对李泰心存恶感,只不过当时回行台送信,被叔父点评他见识不如李泰,之前随驾又听贺拔胜等大将们对他如此褒扬,心中便不忿更深,想要杀杀李泰的风头拿威。 接触起来之后,宇文护发现这小子倒也知情识趣,而且陇西李氏天下名门,在东朝人面也很广阔,便又想向他示好拉拢,请他帮忙打听母亲下落和境况。 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自然不客气,瞧着那在包围圈中左右冲突的鹿,敛息凝神,张弓搭弦,一箭飞出恰中那雄鹿眼窝。 劲矢的力道带动鹿首侧甩,继而整个鹿身都抛飞起来,落地后略作抽搐,这雄鹿便气绝身亡。 “好射!” 眼见这一幕,宇文护也忍不住拍掌喝彩一声,瞧着李泰缓缓收弓,又忍不住说道:“李郎射技的确可观,可惜配弓太弱,来日我归家择良弓赠你,咱们再共游逐猎!”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应是,反正就你最牛逼,谁也不敢抬杠。 一夜游猎尽兴,归营计点收获,李泰一行陪太子读书、自然无缘头筹。 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他射猎的那头雄鹿被评为上杀,要作祭品供奉,也因此得赏十匹绢。 0068 骊山温汤 冷日微烟渭水愁,华清宫树不胜秋。 位于渭水南岸的骊山,眼下自然是没有盛唐标志之一的华清宫,但也从很早开始,便已经是皇家园林别馆。 哪怕在五胡乱华、南北朝的动荡岁月,各个立足于关中的政权也都在骊山颇有营建,临秦皇故冢、沐汉武温汤。 渭水北岸的大阅典礼结束之后,内外诸军也都各自散去,或是归镇地方,或是前往黄河河口以备东魏大军入冬来袭。 贺拔胜之前将受赐的许多田园产业奏归大行台,宇文泰为表此高风亮节,转在骊山赏赐了贺拔胜一座园业休养。 李泰对骊山那是闻名已久,后世便曾专门买票来游览一番,之前行经长安时因为事业所催不暇停留欣赏。 他倒是很想看一看时下未经过后世景区过度开发、商业氛围过于浓厚的骊山原本风光如何,于是便跟着贺拔胜来到骊山游逛。 骊山属于秦岭支脉,位在长安以东的渭南地区,若单论山势的话,是远不如关西境内的华山、终南山那么雄奇巍峨,但因人事厚重且动人,同样让人非常神往。 眼下已经是秋末深冬时节,骊山上除了松柏仍有苍翠之色,其他草木也都大半凋零,风景并非最好时节,但来到骊山也不是为的看这些。 骊山北麓便是秦皇陵,但除了一些年代久远的苍劲陵木之外,几乎已经不见任何鲜明的地表建筑和标识。 向南十多里行入山势明显起伏的地方,有前秦时修建的石道蜿蜒入山,道路两侧已经可见许多砖瓦篱墙建筑,大多都是居住在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于此修建的庄园别业。 李泰安步当车,行走在这不算宽阔的山道上,思绪则早已经穿越一千多年,细望左近沟岭山势,还想寻找那时狠宰了他一把的民宿建在哪处。 但实在乏甚地标判断,他一番察望回想只是徒劳,最终也只能感叹,没有烤肠和炸臭豆腐的景区真是全无灵魂。 宇文泰赏赐给贺拔胜的园业位于骊山东绣岭左侧,大约位于后世的石瓮寺附近,谷下有激流瀑布如剑垂悬,谷上便有热气蒸腾的温汤石井。幽谷险峰、苍松劲柏,皆历历在目,的确是山居趣致盎然。 因为温汤地热的缘故,走进山谷便有一股和煦山风扑面而来,而且这山谷间的植被也肉眼可见的较之山谷外茂盛青葱,土石之间甚至还有刚冒出头的青芽嫩草。 “真是好地方啊!” 李泰走进这里,体内的种田基因便蠢蠢欲动,并没想着先泡香汤,而是使人耙地治垄,搞出几亩瓜田。 别业并没有明确的范围,主体建筑是依山而建的几座阁楼大屋,只在山道附近和草木茂盛的山岭上修建了几截篱墙,避免闲杂人等和山林野兽随意闯入、打扰主人清居。 “小子像是未享天地间真正的山水精华,此间地热温汤疏解筋骨疲惫、使人愉悦忘忧,可不要居此乐不思蜀、忘了山外人间啊!” 贺拔胜之前便来过骊山,对骊山景致倒是不怎么好奇,行入庄园之后,便吩咐仆员打扫一间温汤室,急不可耐的要去泡澡,顺便一副见多识广、过来人的姿态对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嘴角不屑一瞥,温泉他泡的多了,难道还要一次次数给你听? 等到仆员来告汤室已经打扫完毕,贺拔胜便大步流星的走进去,不旋踵汤室中便传来他酣畅舒爽的喊叫声。 李泰听到这动静,自然也是大感心痒。 时下关西的冬天气候,真是变态的冷,之前大阅时他在荆原上还被晒得燥热,等到返回长安一路,便被那陡然袭来的寒风冻得筋缩肉颤,身上裹了几件大氅,仍然觉得寒冷难耐。 好不容易等到仆员打扫出另一间汤室,李泰便也搓着手一步三跳的冲进去,湿热气流扑面而来,身心俱感舒畅。 时下的骊山温汤,远不像唐代那么修葺完善,所谓的汤室只是一个浴室,也没有地铺的陶瓷管道引水,石砌的浴池中的温汤还要到外间的石井中汲取。 看到这些,李泰也不免大叹西魏这些权贵们虽然打了这么多年仗、还真不会享受生活,那些地铺的管道不做也就罢了,搞个室内温汤暖气循环很难吗? 他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扒的光溜溜,跳进浴池中浸泡了一会儿,便感觉到筋骨都被这温汤泡的松弛下来,搓搓身上的积垢,顿生一种吞服宝药、伐骨洗髓的爽快感。 这温汤并没有太明显的矿物刺鼻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显然是在温泉中汲取出来之后又进行了一些处理。 他背靠在光滑温热的石沿上,一边打量着汤室内饰,一边考虑要不要搞个室内温水循环,甚至可以去左近那些权贵园业推销,一套室内暖气循环收个一百匹绢,贵吗? 这也只是无聊的遐想,他真正觉得比较正经的,还是要不要在自家庄园里搞一个供应热水的公共浴池? 除了建筑本身耗材,消耗最大的无非是燃料,但在白水上游便有一些优质的露天煤矿,可以直接进行开采,无非浪费一些车马工力,保证自家庄园部曲们越冬保暖也是绰绰有余。 “一户盘个土炕、再搞一个蜂窝煤炉……真要一身冻疮,谁又乐意跟着搞事?” 他一边盘算着这些杂念,思绪渐渐昏沉,哧溜一滑,险些浸入水中。待见仆员提着水桶来添加热汤,他便摆手表示不必,坐在池沿晾干身体便穿衣行出,一身爽利的走入居室卧榻便睡。 第二天清晨时分,李泰早早起床,在这山谷庭院里拉筋运动一番,得知贺拔胜仍然高卧未醒,便唤来几名随从外出游玩。 “哪处是谁家园业?果木居然这么丰产?” 行出庄园不久,李泰走到一处谷口岔路,便见到一家庄园篱墙内果木粗壮,树叶仍未完全凋零,枝桠上还挂着许多果实,果实虽不饱满,表面却蒙着一层白霜。 李泰凭着并不丰富的生活常识,一眼就瞧出这是果实水分蒸发、含糖量爆表的标志。深秋经霜的柿子,那是比爱情还要甘甜的存在! “那是广陵王元太宰的骊山别业。” 有随行的贺拔家亲兵在辨认一番后回答说道。 “广陵王?叫什么?” 北魏、西魏元氏宗属那么多,李泰翻看史书的时候就被那些元某某们搞得脑壳疼,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对西魏宗室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很少去打听相关人事。 贺拔家亲兵也对这广陵王有乏敬意,听到这问话便说道:“广陵王名元欣,显祖献文皇帝苗裔,故节闵皇帝庶兄。” 听到这一系列陌生词汇,李泰又在脑海里过了几圈,才终于想起来,这广陵王元欣不正是作为西魏宗室代表、在几年后受封八柱国之一? 他对北魏宗室谱系关系倒是不怎么了解,但听到元欣乃是节闵帝的兄长,便有些理解宇文泰为啥让他当柱国大将军了。 节闵帝元恭,又叫北魏前废帝,是尔朱氏作乱的时候拥立的一个皇帝,高欢击败尔朱氏进入洛阳后,就把元恭给废杀了。 同一时期被废的还有一个后废帝元朗,是高欢在河北跟尔朱氏对抗时拥立的一个皇帝,高欢那时候势力不入洛阳,也实在找不到北魏宗室近亲,迫于无奈立了一个元朗,入主洛阳后便嫌人家名不正言不顺。 这个元欣的庄园规模不小,占了一小半的西绣岭,且园中多植果木。李泰站在篱墙外粗辨就有好几种,可见也是一个喜欢园林种田的人。 李泰瓜垄都还没耙起来,就见到这么一个强劲竞争者,心情自是有些不爽。 一行人折返时,山路上又见到朱子勇正率几名仆员抬着数个箱笼往山上行去,李泰好奇问道:“朱翁这是要入山访谁?” 朱子勇闻言后便笑语道:“晋王殿下今也在山中居,知主公入山休养,今早遣员入舍慰问,主公使仆前往致谢。” 这爵号又是李泰的知识盲区,但他却不免心中一警,连忙又问道:“山中所居宗王贵胄不少吗?” 朱子勇点头道:“骊山地近京畿,温汤暖人,秋后常有京中贵胄于此清养越冬。单仆所知,便有……” 听着朱子勇数算,李泰顿时心凉半截,妈的原来这骊山是过气皇亲疗养院啊,那还住个屁!就算没人搞邪事,住久了也觉得晦气。 温汤虽好,不如归去啊!老子回家造个公共浴室澡堂子,一样泡的很开心,跟你们西魏宗室扎堆住,那真是找刺激。 他这里盘算着,回去就找到起床正用早餐的贺拔胜,说道牵挂家中诸业,想要提前返回。 贺拔胜闻言后便放下筷子,说道:“同行、同行,我也正想返回华州,可以就地早闻东州消息。” 李泰听到这话又有些无语,很想劝贺拔胜留下来住段时间吧,但见到贺拔胜神情中殷切又不乏忐忑,最终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0069 嘉年岁终 “渚生掌事、渚生掌事请留步!敢问郎主、郎主他几时归乡?” 学舍下课后,李渚生捧起书卷就往外走,迎面见到一名中年庄人正拖着跛足在院门处徘徊,当即转身便要从侧门溜走,却被那庄人瞥见背影、挥着手便大声喊叫起来。 李渚生听到这喊叫声,只能停下来转身走向这庄人,一脸无奈道:“王胡儿,你今天已经问了五次,郎主往参大阅,也没有预说归期,几时能回,我哪里知道?” 那跛足庄人王胡儿憨笑说道:“仆也是担心郎主在外保暖,冬雪已经下了一遭,外间天寒地冻,哪比得上咱们庄里大屋亮堂、衣食保暖啊!同参大阅的三箸他们都已经回来,郎主却还不见声讯,渚生掌事难道不担心?” “郎主他少年老成,去哪里、做什么都自有定计,你等做好自己的事情、过好自己的日子……” 李渚生话还没有讲完,那庄人王胡儿憨笑就成了苦笑:“正是郎主不在庄里,日子不得安生啊!大家都记得早前初入乡里郎主的许诺,现在一年都要到尾,全都勤奋用功,为的不还是屋里有人暖榻……” 李渚生看了一眼王胡儿,又看了一眼缩在墙角处、同样一脸期待的几名庄人,一时间也大感头疼,敲着这王胡儿脑门叹息道:“你们这些憨奴,过了几天保暖日子,就这么盼户里添上几张争食嘴巴?” 王胡儿揉着那被教杆敲得生疼的脑壳,仍是一脸憨笑:“哪里是争食啊,郎主他治家有术,庄上哪个勤奋用功的还怕养不活几个人口?况且织坊那些巧娘子们,做工见利比痴汉子还要丰厚,男女勤工,还怕没有殷实家境?” 正在这时候,远处突然有人喊叫道:“郎主回来啦!” 听到这喊话声,庄园里各处人影蹿出,纷纷往庄园大门冲去。 刚刚策马入庄的李泰见到庄人们蜂拥来迎,一时间也是大感欣慰,虽然相处时间尚且不足一年,但大家对他的拥戴想念却是炽热汹涌得很啊! 他摆着手同庄人们打着招呼,并颇为体贴的说道:“大寒天气,各自入舍取暖,不用排队来迎!” 尽管他一再劝说,众人还是热情难挡,聚在一起一路将李泰送入庄园中心的大堂屋中,仍然徘徊着不肯散去。 “我离家才只月余,庄人们居然这么想念。” 李泰行入堂屋,脱下御寒的大氅,凑在火炉旁边,瞧瞧仍是人头攒动的堂外,忍不住对李渚生感慨说道。 李渚生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古怪,凑上前低声讲了讲大家如此热情的原因。 李泰听完之后,才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这些庄人们哪里是想郎主,只是在想媳妇! “真是饱暖思xx,刁竖不可语道啊,让他们赶紧滚走,哪个走晚了今年不可参配!” 瞧着门外庄人们期待饥渴的眼神,李泰自是愤愤不已,别人收买人心、部下们都会忠肝义胆的追随搞事业,他庄上这些憨货却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了,干脆不给他们各家盘炕! 心情虽然有些郁闷,答应的事情却要做到,等到手脚暖和过来,李泰才让李渚生取来庄上计簿略作翻看,看到计簿上记载着庄人们满满当当的户工,许多人都是数月不休的满勤,心里又生出许多感动。 抛开他穿越者的身份不提,入此关中也只是一介新客,能够这么快于此乡立足下来,除了来自上层权贵的关照,这些部曲庄人们的辛勤劳作也是功不可没。 早前在朝邑见到贺拔胜主持亲信部曲们的婚礼,李泰便曾作愿起码要让这些追随他的人生活安定,现在既然已经小趁余力,自然也该履行诺言。 “近日京兆郡会有几批物资送达,渚生叔安排庄人清理库房、妥善接手。粮饼造满五千张便先停一停,不太要紧的事情且先压至年后。安排几个年长稳重庄人,逐一细问各自心意,冬至日后开始安排婚配。” 李泰将计簿翻看一边后,便又对李渚生说道。 若干惠不肯接受那两千多匹绢的分红,这便成了李泰今年年终最大的一笔盈余,他准备再分出一半用以偿还贺拔胜欠款的尾数,剩下的足够一家人过上一个肥年,来年各种作业也可有一个更好的开端。 “再组织一个八十人的施工小队,于东坡修建几座院舍,庄内挖上几道明渠……” 虽然临近年终,李泰心里还有许多的置业构想,刚才入庄的时候他便见到许多庄人手脸皴裂,特别那些冻得一脸鼻涕泡和冻疮的小孩子瞧着就让人有些心疼,便打算在庄园里搞上一个比较完善系统的保暖工程。 “阿郎这半年经事,比往年想事周全得多,哪怕郎主治家时,也没有阿郎这样的体恤下员啊!” 李渚生将诸事则记录下来,又忍不住感慨说道。 “往年少不更事,经此才觉得人情最是珍贵。若没有渚生叔你们不离不弃的追随,我真不知在这关西如何生存下去!” 李泰闻言后也感叹一声,起身拍拍李渚生肩膀又开着玩笑道:“我在长安带回几斗好酒,唤上去疾他们几个,咱们今晚去渚生叔处煨上老鸭饮酒!” 李渚生听到这话,老脸顿时一臊,话也不说,转头就往门外走去。 这一夜,自东州一路追随李泰至此的十几名老家人汇聚李渚生住处,一边喝着滚烫的老鸭汤佐酒,一边畅谈过去这大半年的经历,难免是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展望。 李泰归乡又过几天,已经多日不见的郑满再次登门。 “这热汤浸泡真是舒服,郎君不愧名门膏腴,如此滋味才是生活啊!” 郑满荣幸成为商原汤浴第一个客人,全身浸泡在浴池里,脸庞被热气熏得通红,一边学李泰用木槌捶打着关节,一边满脸羡慕的说道。 李泰自己泡在屏风另一面的单独浴池中,倒也不是有洁癖,实在是所见古人大多不爱洗澡,听到郑满这感慨声,便笑语道:“郑从事、不对,应该是郑县尉,如果不满足眼下的名位,我庄上也有虚席待你。恰好庄事渐繁,我也需要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来帮忙管家。” 郑满得了便宜还卖乖,闻言后嘿嘿笑道:“这县官之位,名为官、实则役。在我看来,实在不如夏秋时辅助郎君于乡作业过得舒心!唯是不敢轻负上恩,也只能勉力为之啊!” 过去这大半年,可谓是郑满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如果不是遇到李泰,他这全无乡势也无后台的县衙胥吏,终此一生怕也只能潦倒县乡之间琐碎杂事中。 但仅仅只是帮助李泰促成一次同县衙的借贷合作,因为成功纾解了县尊的困境,被县令杜昀举荐,一跃便从区区一介流外的胥吏成为真正的品官县尉。 他嘴上说着事务繁忙,但实现如此阶级的跨越,心情如何能不激动? 近日出入县衙,他便听到许多原本的胥吏同僚暗里懊悔,因为厌恶乡路烟尘不肯入乡奔波,被郑满捡到这么大一个便宜,心情畅快之余也大感庆幸。 “县尊知我入乡拜见郎君,托我请问郎君,今年两下得利、明年是否愿意继续合作?” 郑满一边呲牙搓着身上积年尘垢,一边笑着问向李泰。 李泰闻言后便摆摆手,他是钱多了烧的、才会继续跟县衙搞这种根本不对等的合作! 之前是全无乡土根基,只能咬牙被县衙作肥羊宰,如今就算庄园田力不足,同乡里大户们拆借也比跟县衙合作要强。 郑满见李泰摆手,心中自是有些失望。他是亲眼见证李泰如何快速聚敛乡资、于乡中点石成金的广泛作业,也明白傍住李泰自有好处多多。 虽然不愿再做冤大头,但李泰也有其他事情要同县里合作,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杜县尊明年便要考满黜陟了罢?他后计有什么打算?” “县尊出身京兆望族,大抵是希望能够归乡在治。” 郑满闻言后便回答道。 “为官一任,施德一方,然后荣归故里,贤声传扬,这也的确是人生一大快事。但县尊想要归治乡里,怕也不会那么顺利,京兆多强权啊!” 李泰先是感慨一声,然后便又说道:“我这里有一桩乡务事业在谋,县尊若能助我谋成,他来年作何计议,我想或可帮上一把。” “县尊着实好运道,今年郎君已经助他不少,来年竟还有机会获得郎君帮扶!” 郑满闻言后,先没询问是什么事情,便已经流露出对县令杜昀的羡慕。 “不只县尊,我也想扶郑县尉你再行一程。” 李泰又笑着说道,而郑满听到这话,顿时便激动得直从浴池中跃起身来,拍着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保证道:“郎君但有所嘱,某莫不听从!” “听话就好,坐回去说!” 李泰抬手把湿热的浴巾盖在脸上,实在不想看郑满那两条毛腿在眼前晃悠。 0070 豪强跋扈 县令杜昀的确是很有上进心,在李泰跟郑满谈完的第二天午后,就带着几名随从来到商原庄。 见到庄园如今的规模,杜昀也是惊了一惊,他还记得上半年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此处还只是一片荒坡废园,跟现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画面。 “真的没有行错?” 杜昀看了郑满一眼,指着那庄园大门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及见郑满点头,他才忍不住感叹道:“李郎不是俗才啊,他入乡才只半年,不只输足万石粮货,竟还治成如此美业!” “所以李郎的提议,县尊真的要认真考虑,他言出必践,旁人畏惧艰难的困境,于他而言也只是寻常!” 如今的郑满对李泰那是信心满满,哪怕李泰说要上天摘星星,他都觉得自己能帮忙搭梯子是一种荣幸。 杜昀对李泰当然也是期待值很高,所以才这么不矜持的闻讯即来,但一想到李泰这次要搞的事情终究非比寻常,便不像郑满那样信心十足,只是说道:“且先入庄,共李郎细论一番。” 等他们被壮丁迎入庄园,便见到一些庄人们围聚在一处草棚下、似乎在围观着什么。 草棚中央有一堆用水和泥混拌的煤料堆,李泰正有些笨拙的操作着一个造型怪异的竹制器物。 他先将器物一端的中空圆筒插入煤堆中旋转按压,器物上端的活杆便被泥炭挤压拔高数分。 等到圆筒被泥炭填满,他便将这器物挪在空地上,摔压两下然后便将浮起的活杆用力按下,圆筒中赫然被挤出一个拳头大的圆柱形煤饼,煤饼上均匀分布着一些圆柱孔洞。 凡事知易行难,瞧着忙碌了一上午终于搞出成型尚算完好的蜂窝煤,李泰也颇感满意的擦了擦额头细汗,转头指着近处一名庄丁说道:“看熟没有?你来接手吧。” 说话间,他将手里这竹制的蜂窝煤机递给了那名庄丁,瞧着庄丁操作一番,压出的蜂窝煤居然比自己搞的还要周正几分,这才放下心来。 他倒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虽然庄人们思路不够他这么开阔,但只要教给他们基本技法,实践动手能力又比他强得多。 “李郎总有奇思妙想,让人耳目一新。不知这一次创造的新趣事物,又有什么妙用惠人?” 杜昀见李泰闲了下来,便走上前指着那些蜂窝煤笑语问道。 “庄人越冬寒苦,小造取暖之物。” 李泰对杜昀总体印象还算不差,闻言后便笑着解释几句,并将杜昀引入旁边一民房中,让他看一眼用陶管围造的蜂窝煤炉。 关中柴炭价格颇高,煤炭资源倒是不乏,户里圈造这么一座煤炉,成本也不算太高,既可取暖,又能保证热水的供应,李泰也希望能借杜昀在左近县乡推广一下。 他一上午捣鼓蜂窝煤,衣袍上多有污渍,告罪一声便先归舍沐浴更衣,让李渚生陪同县令讲解一下。 等他再返回时,县衙几人已经入堂坐定,杜昀又夸赞了一下李泰造物惠民的妙想,然后才又开口说道:“昨日郑县尉归衙,告是郎君想在乡里兴造水利?”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李渚生将之前整理的图籍资料取来,摆在了杜昀面前案上并笑语道:“武乡县中,本有汉时故业井渠,自洛水中曲引流下灌,惠及左近乡田数千顷。 如今这些深井渠道却多荒废,原本肥乡沃土却因水旱连年歉收,实在是让观者悯农。我虽外乡新客,但既立足此乡,也希望能够略尽勉励,惠此一方水土乡人。” “李郎不愧名门俊才,果然仁义脱俗!” 杜昀先是感慨一声,然后便低头翻阅案上的那些图籍,越看脸色就变得越发凝重。 李泰所说的汉时故业,就是指的西汉时期在洛水流域所修建的龙首渠。 洛水在进入华州后,因地势的缘故,下游划了一道大弯注入渭水,将包括商原在内的大片渭北土地闪出流域之外。 西汉年间便在洛水中段开水引流,使得这一部分渭北平原上的土地也得到浇灌。 但因渠道所流经的商原沟岭纵横,土层厚重,使得堰埭边缘常有土崩,于是便创造了井渠法,打挖深井并以暗渠勾连,旱时可以地下水补充水量的不足、免于水分的蒸发,涝时又可以排水防涝。 李泰在跟贺拔胜出游时,便已经有了营建水利的想法,之前返回商原虽又诸事繁忙,但也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一直吩咐诸如刘珙等常在乡里游走的部下们进行资料的搜集。 结合地域实际情况,他便打算选定修复汉时的龙首渠作为第一个选择。 一则龙首渠虽然荒废年久,但还有一部分井道和施工遗迹的残留,二则商原如今也算是他的大本营之一,略有乡情乡势的积累,筹划动员起来也都有些乡土基础。 李泰让人搜集的资料很详细,具体到各个渠道路线的沿途地势、每一块田亩的归属,甚至包括民渠水井的密度如何。 杜昀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些资料翻看完毕,又闭上眼在脑海中将资料稍作梳理汇总,然后便忍不住感叹道:“李郎入乡才只数月,但对乡情的精熟却已经超过了我,实在是让我这个临民之官惭愧啊!” “县尊衙事繁忙,务求面面俱到,不可专情于一桩。我则乡居无聊,趁闲游访,不敢当如此夸赞。” 李泰先是谦虚回了一声,然后又笑语问道:“依县尊所见,图籍所列诸道渠线,哪一条最可采纳?” “若依我所见,中线最佳,自塬上狭处穿塬而过,施工量小,也能惠土更多。” 杜昀并不是袖手空谈的禄贼,对田桑事务和乡情诸种都了解颇深,听到李泰这问话,结合自己的认知和资料权衡一番后,才回答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也点头笑语道:“幸与县尊所见颇类,自洛曲中段凿渠引水,是平地用工,今冬即可开造。至春耕以前,凿渠三十里可至塬北,春耕之后,塬上解冻土松、水汽上浮,便可以择地凿井、洞穿勾连,秋后即可继续南塬用工,合引南面诸水,两百里渠道,一年即可造成!” 他并不是单纯的纸上谈兵,连阶段性的工期都已经有所规划。 “若无杂情滋扰,李郎所计确实可行。但是,如此浩大工程,用工耗料着实不浅,县里也是调用艰难、无能为力啊……” 杜昀一脸为难的叹息说道,他今年还是靠了李泰这个大客户,才堪堪完成大行台交给的任务,县中储蓄薄弱,实在难以筹划这么大的工程。 “用料不需县衙负担,我自走访乡士筹措。这是益乡益人的惠政,岂可让县尊独困。” 李泰压根没指望县里出钱,闻言后便说道,继而又说道:“但乡人系于耕事,今年又搜丁为兵,乡力难免告急,需要县衙调度用工!” 杜昀听到不用出钱,心弦倒是一松,但听到后一句话后,却又变得局促起来:“县中工力也乏……” 砰! 不待杜昀把话说完,李泰握起拳头重重砸在案上,脸色也沉了下来:“既不给料,又不给工。县尊殊乏诚意,大可不必行此一遭,我自寻旁人计议,绝不刁难某人!” 说话间,李泰便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状。 杜昀也没想到李泰翻脸这么快,一时间心情自是羞恼有加。 郑满见状连忙发声打圆场道:“李郎请稍安勿躁,县尊绝非此意。县中虽辖士伍奴婢数千口,但也需要量力为用……” “蠢官道我不知县中如何量使人力?今年县里用工近万,自作才只不足三成,典租者二,借使者却有五!凿窟造像七起,新作寺观三座,皆县中役力穷使!幸佛之事但能收缩一半,不患惠民渠道无工可用!” 兴造水利虽然用工颇多,但官府并非没有这样的力量。县里在籍的均田户虽然才只一千出头,但士伍劳役却有数千,多是战俘、罪犯和无田可授的赤贫人家。 只要将这一部分劳动力组织调用起来,既可不误官府耕桑作业,农闲时也可阶段性的推进工程。 “县尊自有为难处,借使役力者,皆乡里仁德积善之家,崇佛造像也是敦促教化……” 郑满还待争辩,李泰抓起案上一物就砸向了他:“狗官还要狡辩!难道我凿渠利耕就不是积善乡里?你等在官者欺我新客无知,今秋已经诈我粮货诸多,以为我在关西就是无根浮萍、可以任由勒索? 不事苍生事鬼神,你等求神拜佛、最好能得几尊泥塑蕃邪庇护,朱门先达、势位不衰,否则前诈后阻、仇怨深刻,我岂能饶!” 李泰突然的暴怒,把杜昀也吓了一跳。他虽然是县令,但在面对真正的乡势大户时,还真没有太强的优越感。 郑满揉着痛处,心里暗怨李泰下手太狠,但还是连连的弯腰道歉,又凑近杜昀低声道:“李郎东州新入,寻常时节或不可惧。但今秋氐部入乡,刁胡凶悍、大害乡情,正需要乡团震慑乡里。当郡周将军,也是李郎门生,县尊尤需深思啊……” 杜昀脸色青白不定,虽然心里明白两人一唱一和做戏给他看,否则李泰不可能那么清楚县里役用详情。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之前还在向县里租借耕牛佣力的这个少年,已经要作真正的乡势豪强看待,甚至比那些乡势大户们还要更棘手难缠,不可再随意打发。 “李郎请息怒、请息怒,如此惠民德政,我也义不容辞!县中工用虽疾,但也不失调度余地……” 脑海里思绪翻腾,杜昀终究还是站起身来,低头拱手安抚李泰。 李泰在自家庄园里耍着威风,却不知他的名字已经再次在行台霸府刷起了存在感。 上架感言 时隔数年,新书再次上架,激动又紧张。 北朝这本书,出现的也有点曲折。 唐皇完结后,其实就萌生出一点想法,只不过有感于后三国时代背景之复杂、资料整理的难度之大,还是有点怯于动笔。 之后发生一点事,生活和工作状态的改变,都让人不得不做出一个更保守的选择,几经犹豫才下定决心,开始真正动手筹备这一本书。 历史网文说实话构思和书写的难度要比其他类型的网文低一点,毕竟有着具体的历史背景和脉络,对想象力的要求相对较低,这一点跟同人文差不多。只不过相对于同人文,故事背景要更广阔和真实。 选择西魏作为叙事主视角,也有一定的取巧考量,毕竟西魏北周至于隋唐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一脉相承。只要相关的背景资料储备合格,人物剧情的发展描写起来就不会产生太大的跳脱和违和感。 本书的第一卷卷名是《关西新客》,是两魏邙山之战后通过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去观察、介入、影响并推动西魏府兵制的建立。稍作剧透一下,第二卷的卷名是《霸府新贵》,立足关西之后更作发展。 得益于许多up主公众号的科普,关于后三国的历史知识普及度已经挺高。 诸如关中本位、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府兵制度和关陇集团等等历史概念,很多书友都耳熟能详。对主角的身份选择和设定,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这个视角及其奋斗过程,将这些概念的所以然进行一个描写。 关于本书的思路和后续先将这么多,接下来就是真诚感谢大家的支持。 从17年初汉祚上传之初,不知不觉写文已经好多年,有很多从那时就已经在支持的老书友,到现在这本新书上传,仍能看到这些老面孔,真的很感激。过程中也有很多新书友支持,让我心情激动喜悦。 人生有几多个五年,当年的小萌新,如今也成了老油条。韶华渐远,心态沧桑,到现在仍未改变的,也只有这张说出来只会让人感到嫉妒的英俊脸庞。 感谢新老书友的支持,感谢我的责编四组青舟老大。新书入v,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大家能够订阅支持,特别是入v的首订。 中午十二点本书入v,首日先更四章,也算是老惯例了。 顺便说下打赏问题,可能大家不想,但我得提一提,真的要量力而为。不是说大家各自量力,是说量我的力,真的存稿不多,每天码字量两章正常,三章有点赶,四章就要老命了。。。 家人们的大火箭谁不爱?只是在这方面我的节操马马虎虎,上本书还有许多盟主欠着更呢。唐皇时有幸获得了一个白银大盟云哥的fans,到现在欠更没补,一直不好意思跟他说话。。。 老不以筋骨为能,卷不动啊。虽然说彭祖尚闻年八百,九郎犹是小孩儿,但这话也只是口头上的不服输,我的键,终究不如年轻那会儿闪亮。。。 所以真的,大家能订阅支持已经非常感激,打赏量力而为。。。 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新的开始,又是十几个月乃至几十个月的陪伴,一如既往的认真、热情和颜狗,感谢大家!!! 0071 此子大才(求订阅!) 隆冬腊月,几场大雪飘落下来,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有一队骑士自华州城东驰行入城,一路畅行的进入了大行台府。 换下夹雪挂霜的戎服,宇文泰就着铜盆温水洗去了手脸上防冻的膏脂,捧着侍员奉上的温热酪浆喝了满满的一大碗,这才舒畅的吐出一口长气。 栎阳大阅结束之后,他便率军赶到了黄河岸边调度部伍、巡查防务,甚至秘密的渡过黄河,亲临河东的玉璧城视察一番。 上半年邙山大败,东朝几时会再向关西发起攻势,一直是压在宇文泰心头的一个沉重问题。 这一根弦在他心中绷了大半年之久,为恐属下臣员们也因此感到惊怯,甚至都不敢在人前流露。哪怕在栎阳大阅的时候,也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黄河以东的人事动态。 东朝这一战胜的也并不轻松,特别作为河北豪强代表的高仲密叛逃西投,让东朝人事都陷入了一段混乱期。 入冬之后,河东地界虽然不甚平静,但主要还是分布在汾北的稽胡小股流窜、想要趁火打劫,虽然也给朝廷设在河东的一些郡县带来一定的侵扰,倒也不算什么大的麻烦。 至于东朝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大规模人员调度的迹象。 但宇文泰还是亲镇黄河岸边,直到几场大雪接连降落,天时不再适合大军的调度,宇文泰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勒令部伍沿岸将黄河坚冰凿破,确保东朝大军不能踏冰渡河入寇,他才放心返回了城中。 略作休息之后,宇文泰又揉揉脸庞,驱散睡意,继而召来侍员询问道:“苏尚书在府上吗?召他来见。” 不多时,同样一脸倦色的苏绰被引入堂中来。 见大行台伏案打着瞌睡,苏绰并不理会侍员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的举动,径直入前将几卷厚重的文书摆在了宇文泰所伏案上。 宇文泰闻声惊起,看一眼案前作拜的苏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归府不久,行途疲累,怠慢令绰了。” “臣也几日未眠,深知滋味。主上既然有暇,请将几桩积事先作批阅。” 苏绰瞪着一双血丝暗结的眼睛,也没说什么客气恭维话语,只是指着案上文卷对宇文泰说道,并拿起其中紧要一桩自顾自念了起来。 宇文泰也不在乎这些虚礼,手按膝上掐了两把,让自己变得更清醒,待听苏绰汇报完毕,又询问了一下他对事情的意见,然后便提笔批示。 彼此之间上下相处也算默契,几桩公事快速的汇报交接,另有吏员于堂外等候,大行台文书批出之后,即刻入堂领取出堂颁行。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案头文书大多都被处理完毕,但很快苏绰又向堂外招手。 见到两名吏员又搬上堂整整一箱笼的文书,宇文泰终于有些受不了,嘴角不受控制的颤了一颤,见苏绰较之月前分别时也明显消瘦许多,便连忙举手说道:“尚书倦色深重,且先休息一下罢!” 苏绰对大行台的体贴却并不怎么感冒,指着那一箱笼的文书说道:“这一箱刑卷,都亟待主上过目批示。月前大阅,多州乡团侵扰乡里、寇掠恶行令人发指,若年前不能消解民怨,臣恐积怨更深!”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脑壳胀痛,硬着头皮抓起几卷略作浏览,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这些卷宗,大多记载着诸州参阅乡团往来之际侵犯乡里的罪证。轻一些的还只是抢夺一些口粮吃食,重一些的甚至还有伤害人命的事件发生。 内容看起来虽然有些触目惊心,但宇文泰在看过之后,惊怒之余也有满心的无奈。 “诸州乡团捐身参阅,志力可观,也忠义可嘉。正逢国运艰难之际,纵然行迹有差,朝廷也该宽仁用术,不可寒凉士气啊!” 宇文泰翻了几卷之后,眼见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便不再看下去,只是用商量的语气对苏绰说道。 “功则赏,罪则刑。主上若私意混淆两用,臣无话可说。然则州郡因此受灾何止千家,臣不知何以说之。” 苏绰将手一拱,低头坐入席中,显然有些不满宇文泰这和稀泥的做法。 宇文泰闻言后也是面露难色,片刻后才又说道:“告令州郡,凡诸因乡团过境而伤人伤物人家,来年租调之外,不加杂课。凡诸涉事乡团,军主削官一等,以示惩戒!” 他也不想如此放纵军纪,但这件事深论起来的话,也不可完全怪罪乡团乱纪。 今年大阅从立事到筹备都有些仓促勉强,乡团聚结之后,州郡却不能拨给充足的粮秣,以至于许多乡团都是在粮用不足的情况下上路。若不沿途觅食,只怕还未抵达栎阳,部伍便要溃散一空。 他既要广募豪右士伍以充军旅,行台用度储备又实在薄弱艰难。若再贸然严惩刑众,那今年这场大阅可就算是白白举行了,还因此暴露了国运艰难的事实。 苏绰也并不是完全的不近人情,见大行台说完处置方案后便沉默不语、显然心情也颇沉重,于是便又讲起别事:“关内近州计帐造籍事宜逐渐收尾,有几州郡扩户成绩喜人,主上要不要听一听?” “这么快?那真要认真听一下!” 宇文泰世道枭雄,自不会让心情长久被负面情绪占据,闻言后连忙打起精神,笑语说道。 籍户人口的增加,就是朝廷国力最直接的提升,也是行政、用兵的基础,宇文泰对此自然是无比关心。 往年州郡吏用匮乏,往往都要拖到临近年关、在大行台几番降令催促之下,诸州郡才会陆续呈送,没想到今年距离年关还有大半月,便有州郡提前完成了任务汇报上来,这自然也是一个好消息。 苏绰见状便捧着文卷诵读起来:“岐州编籍四万三千六百户……” “郑道邕不愧是名门俊才、国之干臣,去年岐州编户多少?三万两千户,仅仅只过了一年,再扩籍户万余,这个真是……若人人都法此类,何愁不能国富民殷?” 听到这第一项汇报,宇文泰便眉梢一扬、笑逐颜开,他虽然有些不喜郑道邕有些繁琐自高的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员的确精明干练,区区数年时间内,便将一个户只三千的小州整治成编户数万的大州。 然而接下来苏绰汇报的内容,更让宇文泰大吃一惊:“京兆郡编籍六万六千三百户……” “且慢!是令绰你念错,还是我听错?京兆编籍多少?去年是多少?” 宇文泰听到这数字,顿时有些不淡定,来不及等到苏绰作答,自己便从席中跃起,一把夺过公文来仔细查阅确认,片刻后才难掩惊容的说道:“有古怪,有……速召崔士约入府,不管多晚,我在府中等他!往年他在事虽然强直、但也诚恳,今若因贪位夸言,我法非虚设!” 崔訦年初才任京兆尹,距今未满一年,却直接扩户两万余家。这在宇文泰看来是非常不合理的,心里已经认定崔訦是狂言作假。 “月前臣已召崔士约入府对质,所奏都是事实,但事中也确有隐情。” 苏绰从身侧掏出一叠文册,一脸珍重的两手奉上,这文册他已经随身携带数日,每每掏出欣赏一番,都不免大感惊艳,以至于疲惫都消减许多。 “京兆情势复杂,我的确因崔士约在事强直才委他此职,盼他能从强从速治乱。但他即便有这样的强悍骨气,也绝难……” 宇文泰还在叹息忿声,可当视线落在苏绰递上的文册最上面一张时,话音陡地停顿下来,手捧那文册喃喃自语:“这文体……” “这文体新奇,臣前也有见,虽然笔势仍散,但这行墨方法却深有大家方法。” 苏绰闻言后,也忍不住夸了夸这字体美观,继而又连忙说道:“但这并不是重点,请主上细翻诸文,便可明白崔士约何以扩户迅猛。” 宇文泰闻言后便又翻阅下张,动作又顿了一顿,然后便翻阅的越来越快,脸上的惊奇之色也越来越浓:“这文籍是专人抄写?也不对,字距勾划一模一样,难道崔士约他、莫非他东州族员群迁关右,助他……” 宇文泰不可谓不精明,但见识所限让他一时间猜不到重点,甚至生出了整个博陵崔氏都入迁关中、一起帮助崔訦官事的猜测或者说幻想。 “崔士约确有东州故亲入关,但也并非举族,仅仅一人而已。此员名李伯山,随高太尉一同归义,年中我还曾在若干将军府上观其书体,记忆犹新。” 苏绰瞧着被宇文泰翻看的乱七八糟的文册,不免有些心疼,在旁人看来这些文册或是枯燥乏味,但在他眼中却是处处透着美感的艺术品。 “李伯山?我知此子,但他与此又有什么关联?” 宇文泰再怎么贵人事忙,也不会健忘成性,极短时间内接连听到这个名字,想忽略也难。听到苏绰所言,脑海里下意识出现荆原上那个丰神俊朗、一箭射死惊逃野兔的小将。 “主上,此子大才啊!观其运事简约,臣亦羞不能及。” 苏绰先将这印刷文书讲解一遍,然后又捡起一张散落在地上文册小心翼翼抚平,感慨说道。 ------题外话------ 第一章,求支持求订阅,求月票!!! 0072 高平县男(求订阅!) 人有的时候太好说话,就会被视为软弱,得不到态度端正的对待。 从杜昀借郑满之口探听李泰明年还要不要续约,李泰就觉得这家伙态度有点问题了。 居然还跟自己打马虎眼,明明瘾头不小,还想一毛不拔,也真是异想天开。大概仍然是把李泰当作之前那个被乡豪排挤抵触、事事谨小慎微的外乡新客。 李泰倒也不想彼此关系闹得太僵,就算这个杜昀再怎么欠缺威严,毕竟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县令。他还做不到在西魏官场上呼风唤雨,将人前程玩弄鼓掌。 同郑满做了这么一场戏,总算是让杜昀态度变得端正起来,答应李泰只要做好他所许诺的人事铺垫,县衙一定会保证调度用工。 将杜昀礼送出门后,李泰归堂后便开始准备游说乡里大户的事情。 他这里刚刚将名单列好,庄人来告,道是原司徒府故员吴参军来访。他便放下手中笔,着员将人请到堂上来。 吴参军名吴敬恩,虽然人到中年但仍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火爆脾气,但面对李泰时还算恭敬,登堂之后便长作一揖。 “月前在外繁忙,不暇与诸位告别。吴参军去而复返,莫非行台授官事有波折?” 李泰同这些人交情不深,只是避免高仲密和自己遭受牵连,才将这几人拉到商原庄上函授进修,此时见到对方,自然想到这方面来。 “月前离乡,已经自赴行台注历,候时待授,请李郎放心。” 吴参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前者学术粗劣、冒昧求官,幸得李郎体恤赐教,使某无惧授新,今日登门,特来致谢!”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腊月天寒,行路不易,吴参军不妨留此用餐,我着渚生作陪,若仍学有疑惑,也可向他讨教。” 李泰闻言后才放心下来,指了指案上摊放的纸卷歉然一笑。 吴参军见状自然会意,但却仍不起身,略作沉吟后才又拱手说道:“今日冒昧来扰,其实还有另一桩事情。敢问李郎是否记得乡人吴敬义?” 他见李泰有些迷茫,才又解释道:“敬义是某族兄,任职定城县乡团都督。前因气盛触犯李郎,大阅归乡之后常常忧怅不安,所以请我引他来见,希望能够当面告罪请罚。” “原来吴都督与吴参军竟是同族亲义,此事我还当真不知。不过我既不是地表官长,也不是乡团军将,即便见事持异,也谈不上得罪,无谓因此浪费彼此时间。” 李泰听到这里才想起来,旋即便摆手笑语道。栎阳大阅中,周长明与武乡郡乡团表现中上,人事和编制算是稳定下来。 李泰作为武乡郡乡团最主要的供给人,也因此受惠不浅,他与乡团的亲密关系在乡人眼中远比西魏上层军政人物的关系要更加的震慑人心。 所以李泰也在盘算着继续加强对乡团的影响和控制力,那个吴都督之前就敢跟他公然叫板,李泰叶正打算年后找个时间就将此人踢出队伍。 没想到这人倒还识趣,拐着弯来找人引见请罪求饶。不过李泰巴不得跟这些司徒府买官故员们划清界限,这吴敬恩在他这里也没多大面子。 “李郎乡声仁义、宽大为怀,恳请容我堂兄登堂告罪,恕或不恕,皆在郎君。我家在乡,虽不以豪强称,但也一直为善乡里,不愿与人结怨太深。我堂兄也不是一个孤僻凶悍之人,屡屡担当乡里菩萨主……” 吴敬恩听到这话,连忙又作央求。 李泰闻言后,心思便是一转,然后才说道:“那就见一见吧,告罪倒是不必,但如果有什么误会,也不是不可以说开。” 吴敬恩闻言自是大喜,连忙告歉出堂,不旋踵便把那吴都督引入堂中来。 这吴都督不复之前的强横,登堂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涩声说道:“乡里拙人有眼无珠,前有言辞冒犯,恳请李郎见谅。” 乡豪们前倨后恭,李泰已经见过不少,见到这吴敬义叩头请罪,也并不怎么兴奋。他之所以召见对方,主要还是因为得知对方另一层身份。 前事略过不提,李泰示意这吴敬义起身入座,然后才问道:“我听说吴都督热情乡事,多次主持沙门供养事宜?” 吴敬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寒家笃善礼佛,奉法的门风已经延传数代,旧时家境素薄,唯以心诚求庇。自先父以来,治业小有起色,便勤于乡里佛事,供奉寺庙、凿窟造像不敢怠慢。某亦承蒙乡亲不弃,累为菩萨主三……” 魏晋以来,沙门渐昌,官方民间都有信徒无数。贫寒者捐身为奴,豪富者舍财求福。 北魏年间兴起凿窟造像的礼佛之风,所谓的菩萨主就是这一活动的召集人,后世那些石窟佛像旁常有铭文记录参与造像的人众,许多北魏和后三国时期的乡里人士都因此将名字留至后世。 这一时期民间之所以热衷于凿窟造像,除了奉法礼佛的迷信色彩之外,还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抬高乡望家声。 北魏虽然实施了三长制这种基层行政结构,但皇权下沉远远不足,乡里仍然是地方豪强的世界。国家行政的长期缺席,使得乡里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伦理秩序。 凿窟造像使人耗物都非常庞大,所以乡土豪强们凭此炫耀乡势、并且扩大在乡里的影响力。北魏上层同样侫佛成风,使得这一行为又蒙上了一层抬高门第的政治意义。 民间信佛者极多,当那些供养人、菩萨主通过造像活动将自己的家声名字同佛陀们紧密连接起来时,他们在那些信众们眼中,自然也就被渲染上了一层神秘光辉。 所以,北魏年间和后三国时期民间各种造像的运动,并不只是单纯的礼佛行为,而是一种含义复杂且深刻、塑造乡土伦理秩序的行为。说的简单直白一点,就是乡权神授! 像这吴敬义自陈,他们家一开始只是乡里寻常下户,有礼佛之心却无礼佛之力。可一等到时来运转、家境发达,就投入到这一行动中来。 吴敬义的乡团都督得职还在大行台输赏格之前,可见他们家的一系列礼佛行为,也获得了不小的回报,从寻常的乡里富户越级成为朝廷承认的统治阶级。 了解了时下乡里的运行秩序,便也就明白了李泰要兴修水利、重凿龙首渠的目的。他就是要通过这一行为,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印在乡土人心之中。 在当下这个时代,乡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是可以直接进行政治变现的重要乡土资源! “我今将要作业乡里,门下却殊乏擅长操持此业的才力。吴都督若能助我成事,前事不计,后事相扶。” 听完吴敬义的家史之后,李泰便又说道。 吴敬义闻言便是一喜:“郎君也要于乡凿窟造像?地址选定没有?以何名义造福?所奉是哪一位尊祇?”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造像,而是要凿渠。洛水转远,乡人患耕、农事不兴,我既然居此乡土,当为乡人谋福。所以便想重修汉时故渠,惠泽一方水土。” 李泰摆手笑语道,他是打心底里不想同沙门有什么牵连,虽然凿窟造像投入更小、见效更快,但终究违心。 “李郎宏计,果然大气仁义,不以蕃胡邪法媚众,唯以耕桑之本动人。我若能幸与事中,一定义不容辞!” 听到吴敬义这么说,李泰也是一乐,感情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忠诚佛徒,里面的道道自己门清。 无论凿渠还是造像,作业虽不相同,但操作的步骤也都相仿。 当听到李泰说已经说服县衙投入人力,吴敬义便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帮忙游说乡人。他虽然是定城县人,但定城县与武乡县相邻,本就是析分华阴而设,彼此之间也都乡情密切。 有了这种精熟门道的乡豪加入,李泰的筹备工作进展顺利。 事无主不行,李泰作为主要的召集人和出资方,当仁不让的担任这新渠渠主。 所谓的渠主自然不是说李泰是这条新渠主人,只是为了表示他在这件事情当中的主导地位。 类似的供奉主、菩萨主或者邑主,包括河东玉璧城人称呼韦孝宽为韦城主,都是类似的称谓,很有几分武林盟主的味道。 腊月中旬,高仲密和贺拔胜都遣人来问李泰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前往长安参加新年大朝,但李泰这个盟主做的正过瘾,加入的盟员也越来越多,自然不乐意去长安给那个傀儡皇帝磕头拜年。 更何况他这个官职,连上朝磕头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无谓白跑一趟。 他倒是在乡里结党营私的很快乐,但有人却不乐意。 高仲密入朝几日后,大表哥卢柔却冒着大雪持诏入乡:“阿磐,大喜、大喜!朝廷封你高平县男,授员外散骑侍郎,赶紧收拾一下,同我前往长安,共参大朝!” ------题外话------ 第二章,求支持,求月票。。。 0073 元日朝参(求订阅!) “阿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跟着卢柔一起来到长安,找到朝廷拨给高仲密在京居住的官邸,满腹疑问的李泰望着高仲密便发问道。 高仲密入前乐呵呵抬手帮李泰将皮氅上的积雪拍落:“我也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好事。阿磐你俊才难掩,必然不会长久寂寂于乡,不论早晚,这一天总会来到,我倒觉得有一些晚了。” 自己俊才难掩,李泰倒是也知道,但就这么毫无准备的封爵与授官,对他来说还是有些突然。 他当然也渴望上进、渴望势位,但却不怎么喜欢这种计划之外的变故。如果不把内情搞清楚,总是不能安心。 见李泰神情有些严肃,并不只是加官进爵的喜悦,高仲密忍不住感叹道:“阿磐你胸藏静气、临事不惊,怪不得大行台对你赏识有加,亲自召我深询你的事迹。”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堂内人众退出,只与李泰对坐堂中,才又开口说道:“日前大行台召我入见,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东州变故需要让我参详,却原来只是为了阿磐你啊!此事我也早有预料,你还记得荆原狩猎时……” 听到高仲密讲起宇文泰居然在荆原狩猎时就注意到了自己,而且贺拔胜和若干惠都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李泰也不免大为感慨人生际遇真奇妙。 初入关中时,他的确是心情热切的想见一见宇文泰,想要凭自己作为穿越者高瞻远瞩的见识让宇文泰欣赏自己、重视自己。 不过在认识到西魏时局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后,他这种心情就逐渐冷却下来,打算先沉浸乡里搞出一番事业,却没想到最终还是颜值让宇文泰注意到了自己。 大阅结束后,他便跟随贺拔胜前往骊山旅游,归乡后又开始处理庄园和乡里事务,没有时间同高仲密长谈,贺拔胜也没跟他讲起这么一桩事,他也是现在才知道荆原还发生了这么一桩插曲。 此时再想到荆原上宇文护特意来接触自己,李泰又不由得感慨宇文护还真是气量狭小,只听到旁人对自己的夸赞,就忍不住要来挑衅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自己。 “大行台对你的欣赏,不只荆原一桩。你近来于乡中操持的诸多事业,大行台都有询问,只不过我也所知不深,无从详细回答。接下来大行台或许还会召你详细询问,阿磐你要做好准备啊!” 高仲密望着李泰,既自豪又不舍的说道:“大行台知你并未随我来长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道名门俊士岂可遗珠乡里,当即便着员奏请赐封……”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获得加官进爵这一待遇的内情。 仔细想想,他这大半年来做的事情倒是不少。除了因为长得帅惊动到大行台之外,无论是印刷帐籍底册还是制作压缩军粮,都值得宇文泰对他另眼相看。 压缩军粮那是在栎阳大阅时就引起了宇文泰的注意,至于帐籍底册,算算时间,也应该到了被宇文泰看见的时间。 这么一想,这件事倒也并不突然,无非之前耕耘日久,眼下到了一个收获期。 “对了,阿叔,我这官爵在西朝势位几重?” 既然接受了自己终于脱颖而出、被领导关注到这一事实,李泰便又开始关心起他这一次的收获是否丰厚。 古代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排序他倒是知道,但这个所谓的高平县男能够获得怎样的待遇、员外散骑侍郎又能掌管什么事务,却仍有些茫然。 高仲密见李泰一脸期待的眼神,便笑着解释起来。 首先是这个员外散骑侍郎,原本在北魏孝文帝太和改革时,定品为从四品下,但在几年之后又改为七品官职,既无定员,也无定事。 往往以此作为世族膏腴子弟起家解褐之官,也算清贵,毕竟从官名上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侍从郎官。李泰出身陇西李氏,自公府入朝堂得授此官,倒也符合他的家世身份。 北魏爵制,是自王爵以下分为五等,五等爵又分为开国爵与散爵。开国爵是五等开建、封邑给食,散爵则就没有食邑,仅仅只是一个荣誉称号。 李泰受封的高平县男,本身就是五等爵的最低一等,而且还是没有食邑的散爵,品秩仅仅只是从五品下。 听完高仲密的讲解,李泰不免有些傻眼,感情他妈的白高兴了。 得了一个郎官职位,却比原本的公府记室参军还低了几等,而且还是员外的、非正编。 爵位直接最低一等,散装的、无食邑。老子是个真正的男人,自己当然知道,怎么好不容易混个爵位,反而成了散男? 好消息倒是也有,员外散骑侍郎本身就是一个加衔,他本职的太尉府记室参军仍然保留。 至于爵位,无论散爵还是开国爵,在西魏这边统统都是虚封、不给食邑,仅仅只是班列品秩方面,开国爵比散爵高了一等。 但知道这些李泰更郁闷,既然都是虚封,你封个伯爵、公爵能咋滴?老子又不吃你家的! 堂堂一个霸府大行台,寒冬腊月把如此俊美无俦的帅小伙从火炉热炕上拉到这冷冰冰的长安城,结果只给人员外、散装的官爵打发了,这样好吗?这样不好! 李泰一口心气泄下,只觉得西魏这个朝廷真是寒酸小气,趁早散伙拉倒,混个屁! 高仲密见李泰怏怏不乐,大约能够猜到一点他的想法,拍拍他肩膀笑语道:“大丈夫只患志力不足,不患官爵不显。阿磐仍是少年,更不该以此自扰。” 李泰倒不是真的抱怨官爵不高,毕竟他来到关西这大半年之久,真正能够摆在台面上的功劳完全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宇文泰仍给他加官进爵,也足以表现出对自己的重视。 大约还是期待值太高,或者说不符合李泰自己的预期,心情便有些失落。这俩有名无实的虚荣官爵,对他而言还不如一个实权帅都督吸引力大呢,毕竟可以名正言顺的掌兵。 出身好也有烦恼,像周长明可以从一乡戍戍主被直接提拔成当郡帅都督,但在时下世族传统观念中,却是一个浊官卑任。 李泰区区一个少年,自不值得宇文泰防范打压、刻意不给实权官职,作此封授,也只是遵循世族的传统价值观念。 要不说这些中古世族就是混账呢,活该被尔朱荣、侯景磨刀霍霍的突突。总是追求表面光鲜,不肯躬勤事功。 李泰刻意的在实业上用功,就是不想自己在西魏的政治前途被这出身所限制。但被过早的关注,还是有点打乱他的计划节奏。 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起码在宇文泰心中,他并不是一个唯恃门荫的膏梁纨袴。而且听高仲密的话语意思,宇文泰近期内可能还会召见他一次,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便安心住在高仲密的官邸,将之前乡里已经在筹备的重修龙首渠的计划进行仔细梳理和修改,打算见到宇文泰的时候,便将这计划书呈交上去,将自己的能力再作展现,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个实权的官职。 李泰入城不久,京兆尹崔訦便闻讯来见,同行的还有上次来访时未曾见面的另一个表哥崔谦。 “阿磐真是不俗啊,我还没有见过大行台因哪位少年俊才这样激动!因你才性惊艳人间,我也受累不浅,谒者午夜登门,催我冒着风雪前往华州奏对、问你建策供物的详情!” 崔訦见到李泰,便一脸喜色的连连拍打他的肩膀。 这家伙臂力雄壮,本就不像一个文官,拍得李泰肩膀生疼,只能笑语道:“表兄过誉了,终究还是表兄你治政有术,所以才得大行台如此嘉奖!” 崔訦的京兆尹官位稳住了,而且爵位还升了一等为侯爵并加职大都督。面对这个帮了他大忙的小表弟,自然是喜悦难当。 崔谦则比崔訦老成持重得多,一把拍开崔訦按在李泰肩膀上的胳膊,转又说道:“阿磐今也进官,寄居别户不是长计。既然在籍你的治下,自当妥善安顿!就近长安置业,来年亲员走动也能更加方便。” “阿兄不作提醒,此事我也不会忽略。前者来去匆匆、不暇论细,年前诸事繁忙,渡过年节之后,我会陪伴阿磐共赴下县,一定把田桑家事办妥!” 崔訦听到这话后连连点头,李泰闻言也是大喜,果然能够彼此帮忙、互惠互利的关系才最瓷实。 有了崔訦这个表哥出面力挺,龙首原钉子户他是当定了! 年关将近,长安城中气氛也是热闹繁忙。高仲密官邸访客不少,有许多是特意来看一眼李泰。虽然大行台一直没有亲自召见,但他几次在不同场合表达对李泰的欣赏,却是快速的在长安官场上传扬开来。 到了元日大朝这一天,李泰也换上了簇新的袍服,跟随高仲密一同入参大朝。 他官位虽然不高,但因为有那倍感嫌弃的散男爵位,也就获得了登殿朝参的资格。 ------题外话------ 这里说下历法节日问题,好像周朝历法是以腊月为正月,我记得写唐皇的时候也介绍过。。。至于西魏的历法,前边也有书友提过这个问题,倒是没有认真查,如果说奉周礼的话,应该是在宇文泰托古改制、实施六官制之后,特此告知。。。 0074 二泰相见(求订阅!) 西魏的皇城位于城池的东北角,一半是兵城,一半是百官衙署。宫城位于皇城偏北的位置,从宫墙范围来看,占地大约在七十多亩。 对普通民家而言,能有大半顷的宅地或许能乐得睡不着觉。但对一国皇帝而言,这样的住所面积甚至都不能用寒酸来形容。后宫里养的猫狗叫声大一点,上朝的大臣们或许都能听见。 皇宫内外的建筑,透出一股后世旅游古风街的廉价气息,建筑新旧掺杂,显然并非一时造起。有的殿宇瓦沿都有破损装,雕栏漆色斑驳。 造成这副模样的,除了西魏财政状况一直不佳,显然也跟如今的元魏皇室就是一个傀儡有关。 黎明时,又有一阵小雪落下,百官们在大行台宇文泰带领下鱼贯登殿。 李泰本来还颇为嫌弃他高平县男的爵位,可当真正朝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散男爵位在西魏也算是一个稀罕货。 今日入参朝会者三百多人,李泰的班列站位还不算最后,站在他身后的还有许多胡子一大把但仍然没有封爵的官员。 当然他也不算最年轻的,行在他前方的还有许多年龄比他更小的人。这些大多都是北镇武人的后代,恩荫受爵,爵位也都普遍高于李泰。 这皇宫本身就显得寒酸,宫悬礼乐也营造不出庄严肃穆感,再看到那些北镇武人父子朝参,李泰心里不免生出一股老子带着儿子吃席蹭饭的强烈既视感。 场景虽然不够庄重,但态度也得摆正。宇文泰先率群臣参拜殿中端坐的皇帝元宝炬,又有礼官宣读新年致辞,无非国运艰难、共克时艰之类。 然后御案旁别置一席,宇文泰登席端坐,皇太子元钦又率诸宗室并群臣,告谢这一年来丞相劳苦功高。 一系列礼程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上午,李泰觉得怎么着都得留顿饭吧,人家皇帝却直接起驾回宫,百官各归衙廨,根本没提吃饭的事。 退朝之后,高仲密等在朝显官被引到尚书省衙堂招待,李泰等一行下官则就退立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李泰拍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左右张望,考虑要不要早退回家吃饭,瞧瞧这新年大朝的寒酸样,只怕有饮食招待也不会太丰盛。就算群心归义、除贼大统,这饭该吃也得吃啊! 他这里正嘀咕着,殿外另一处却传来些许哗噪声。见其他朝士们都一溜小跑凑过去,李泰便也跟上前去看热闹。 殿宇南侧聚着一群人,几十名持殳的禁军卫士正一脸忐忑的维持着秩序。 李泰来的太晚,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根本就挤不进去,也看不到人群里具体情形。旁边看客们也只是围观,不敢在这宫城大殿前发声议论。 不多久,又有一名中年人率领禁卫甲士抵达这里,中年人乃是宇文泰的侄子宇文导。他两手一推排开人群,径直走入其中,很快便有一人行出,乃是之前李泰在栎阳防城见过的侯莫陈崇。 侯莫陈崇脸色铁青,径直离开此处。随着人群散开,李泰见到宇文导正拉着另一个同样长得孔武有力的大臣小声诉说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人被禁卫反剪双臂、垂首而立。 随着人群散开,李泰发现大表哥卢柔也在这看热闹人群中,连忙凑上前小声问道:“表兄,这咋回事?” “唉,势位相争罢了。胡仁新授雍州刺史,一时忘形,在殿外臧否前政不堪,彭城公恰好行经,场面便有点尴尬。常仪同是彭城公旧属,便跳出来打了胡仁……” 卢柔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小声跟李泰讲了讲事情经过。 李泰听完后,顿感大开眼界,这特码西魏朝廷还真是野蛮生长,大臣直接在宫城殿堂外就干起架来。 胡仁又名王勇,在过去的邙山之战中因作战勇猛,年前宇文泰表彰其功、授为雍州刺史,接替了侯莫陈崇。不想元月大朝刚散,就被侯莫陈崇的属下拥趸给揍了。 了解事情原委后,李泰心里忽生警觉,左右张望一番。他记得刚才退朝时,赵贵那家伙还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两眼,会不会待会儿自己也要被在皇宫堵了? 如果只是赵贵一个,他倒也不怕,毕竟拳怕少壮,赵贵势位虽高,可要两人单挑的话,李泰还担心自己失手揍死他。就怕赵贵呼朋唤友,他可就双拳难敌四手,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 心里正盘算之际,一名谒者匆匆入前拱手道:“请问是否高平男李散骑?大行台着卑职引李散骑外朝堂相见。” 李泰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卢柔也拍拍他肩膀鼓励道:“用心应答,勿负众望!” 外朝堂是一座大院,旁边便临着丞相府衙堂、尚书省等要司,谒者将李泰引入后送进一间靠近大堂的庑舍。这庑舍有地龙取暖,比别处庑舍官员们跺脚呵气等着召见要好得多。 李泰来到这里的时候,房间中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不久前在殿外斗殴被劝走的侯莫陈崇,李泰连忙抱拳作礼:“伯山见过彭城公。” 侯莫陈崇正自闷坐,抬眼见到李泰,嘴角抖了一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己移至窗边坐定,给李泰让出一点空间。 彼此并不熟悉,李泰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尴尬坐下,捧着谒者奉上的温热酪浆小口细呷。 “我、我并不是贪势恋位,只是胡仁言辞狂妄荒诞……” 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李泰先是有些错愕,抬头一瞧,见是侯莫陈崇正望着自己说话,他连忙放下酪浆,开口说道:“彭城公少年成名、功勋卓著,伯山亦多有所闻,自然有宠辱不惊的襟量。后事者焦躁攀比,也是因为彭城公丰功醒目!”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原本颇为阴沉的脸色略有好转,还待开口说些什么,谒者来告大行台召见他。他便连忙起身,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对着李泰点了点头。 侯莫陈崇登堂大半个时辰才行出,左近候召官员也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纷纷行出庑舍想看看侯莫陈崇将要遭受怎样的惩罚。 李泰也来到廊下,一脸关切的瞧着侯莫陈崇。他倒不是担心侯莫陈崇前程如何,心里还巴不得侯莫陈崇遭受严惩、宇文泰借此彰显狠抓皇城治安的态度。 侯莫陈崇出堂之后,眼眶红红,脸庞也有些红肿。 李泰见状后不免有些诧异,在皇宫里打架斗殴、性质恶劣,该严惩就严惩,这咋还把人抽哭了? “李郎教我宠辱不惊,大行台评此诚是良言。人事变迁,势位渐隆,反倒因为俗计埋没了初心,忘记了乡党客远创业的艰难,受教了!” 侯莫陈崇走到李泰面前,小声说了这么几句话,然后便转身离开了这朝堂大院。 李泰听到这话则有些傻眼,感情进去这大半天,只是在上心理教育课,宇文泰你脾气呢?你得弄他啊! 他这里正自腹诽宇文泰遇到老兄弟犯事就和稀泥,谒者又匆匆来到他面前说道:“大行台着高平男登堂入见。” 听到这话,李泰连忙收起心情,低头拉了拉衣服。大约西魏大臣们多数都有将军肚,他这新官袍便也前腹宽大,兜在腰带上有些不雅观。 偌大厅堂里只有十几名侍者卫官站立着,显得有些空旷。谒者径直将李泰引入旁边的一间耳室门前,先入内通报一声,旋即便出门向李泰点了点头。 李泰见状后便趋行入内,视线快速一扫,见房间里除了高坐于上的宇文泰,在席还有三员。他也不敢细作打量,连忙入前作拜:“臣高平县男伯山,叩见丞相、大行台。” “免礼吧,先入席坐,稍后论你。” 宇文泰仍穿着朝参时的礼服,垂眼看了看李泰,便抬手说了一声,接着便继续低头批阅案卷。 李泰心情多少有些忐忑,闻言后便退行坐入房中最末尾的一席,坐定后便察觉房中正有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抬眼去瞧,便发现苏绰那炯炯有神的视线。 李泰认识苏绰,还是早前在若干惠府上远远见过一面,见状后便连忙颔首抱拳致意,却发现苏绰比自己之前所见要瘦的多。 他记得再过大约两年,这位宇文泰霸府最重要的幕僚便会积劳成疾而死,此时见到苏绰已经瘦得有点脱形,也能想象过去大半年苏绰是承担了怎样繁重的政治任务。 李泰心里顿时更有决断,绝不能被宇文泰当牛役使,别的卢没当成,先被西魏的政务给累死。 房间中另外两人也在好奇打量着李泰,直到宇文泰开口垂询才收回视线,认真作答。 听他们一番对话,李泰才知在席两人分别为原岐州刺史郑道邕与司农少卿薛善,郑道邕新迁雍州长史,薛善则领岐州刺史,宇文泰召见向他们交代新一年的州务重点。 李泰在席又等了一刻多钟,宇文泰才把正事交代完毕,也没让他们三人退出,只抬手指了指李泰道:“三位皆事国良臣,今向你们介绍一位曾寂于野的名门少俊。李伯山,到近席来坐!我举你入朝,可不是为的让你不群于众。” ------题外话------ 今天四章一起更了,明天三章,存稿有限,望体谅。。。 0075 得此伯山 听到宇文泰这么说,李泰心里竟不由得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连忙起身往近席移去。 “臣惶惶少愚,谋身乏计、趋义无献,幸丞相海纳包容、厚赐生机,赞赏受之有愧、羞不敢当!” 他先向宇文泰长施一礼,又向在座三人各自作揖,然后才在苏绰的抬手示意下就坐他身旁一席,同时对苏绰颇显热情的态度暗生警惕,你自己被领导pua,难道想拉我当垫背? “少年需盛意气,不必循俗谦虚。我既于此驾驭群雄,难道没有识人之明?李伯山之前虽隐草野,但却并不自弃,巧营事业多有可观,值得大作宣扬!” 宇文泰张口便对李泰不吝夸赞,又望着郑道邕笑语道:“郑卿知否前岁考评因何错失首优?原因正在此员啊!” 郑道邕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尴尬。他大统五年担任岐州刺史,连续数年都是西朝考绩最优,恰恰在将行黜陟的这最后一年被向来不以政治著称的京兆尹崔訦拔了头筹,心情自是颇为郁闷。 虽然他所就任的雍州因刺史王勇不通政治,他这个长史就等同于刺史,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听到大行台说崔訦是在眼前这少年的帮助下才政绩大涨,郑道邕顿时也对李泰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苏绰一直在观察着李泰,趁此间隙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请问李郎,你所作书体学自谁家?” “河阴祸后,家君有感世道艰难、正气逢衰,率诸亲党隐于东州清河郡。伯山少来鲜见人世风云,所学俱因家传,却又好弓马、拙学术,户中顽劣,贻笑方家。” 李泰连忙回答道,他是不知道自己这书法早在大半年前就被苏绰关注到,心里还在担心会被召入大行台担任文吏使用。 “不愧是冠带名族、膏梁世家,学术精美、让人敬仰啊!李郎自言户中顽劣,但浅露的一些才能,已经让不少世道先达者自叹不如。” 苏绰听到这话,便忍不住感慨道。他家虽也关西名族,但在陇西李氏这天下名门面前,还是没有自夸门第的资格。 陇西李氏作为北魏汉化以来的门阀士族代表,李泰这一出身也的确能够更加容易获得这些世族成员的认同感。 “早起参礼,至今未餐,诸君想也饥饿。便于此略供饮食,虽不丰美,也足以果腹。” 宇文泰又抬手吩咐侍员进奉饮食,侍员先作告退,不久后便捧着几盘食物返回来。 李泰见到那托盘上的食物顿时一乐,正是他月前制造的压缩军粮。 只是当这些干饼摆上案时,李泰一搭眼便发现并非自家庄园所产,这一块干饼轮廓更加显小,配料也更丰富,除了面粉、豆粉之外,似乎还添加了一些干果,表面并不干燥,而是略显油润。 “这是华州屯中制作的新粮,还没有配给诸军,请诸位先作尝鲜。” 宇文泰乐呵呵说道,视线大半落在李泰身上,自己便先刮取干饼粉末,以酪浆调和起来,尝了一口之后眉梢便是一扬,笑着对坐在另一席的薛善点头说道:“果然较之栎阳所食更加味美,薛少卿督造军用确实用功。” 薛善前官司农少卿,主要管理华州军屯并且监督官造冶炼甲伍器仗,此时听到大行台开口嘉奖,便连忙起身说道:“臣惭愧,若非主上示给新粮,竟不知军用尚可如此作业。蒙恩启智,效行于后,实在不敢居功。” 李泰听到这两人对话,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宇文泰搞这个做什么。 他所制作的压缩军粮,宇文泰在栎阳时便赏赐诸将、表达了对此的重视,现在想必也知此物是出自自家。 至于说勒令官屯效法制作,他也并不意外,只不过既然知道自己这个发明者却不点破,只是夸赞后继督造的薛善,这就让他有些猜不到宇文泰到底想表达什么。 猜不透那就少说话,李泰索性也不再深想,或者急于辩解这是他搞出来的,只是将干饼捣碎拌入酪浆,先填饱肚子要紧。 哪怕最恶劣的情况,宇文泰不喜他插手军需并私结北镇大将,警告过后还要砍了他,起码也得做个饱死鬼啊。 宇文泰扫了李泰一眼,见他无作表现,只是默然喝粥,眼神略作闪烁,抬手示意薛善坐定,自己便也小口进食。 吃过饭后,侍员上前收走餐具,宇文泰才又摆手说道:“你们三位且去,李伯山留下来。” 待那三人起身告退离开,宇文泰又看了一眼站在堂中略显局促的李泰,笑语说道:“坐下吧,除此群众仰望的势位,我也只是人间一员。前说侯莫陈宠辱不惊,怎么到了自己反而有失静气?” 李泰这会儿是真有些拿捏不准,闻言后连忙欠身道:“人间百姓,善恶智愚或有分别,无非血肉之躯。唯此所戴一天,恩威有异、际遇有差,伯山亦沐此中,岂敢不惊?”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再次示意李泰入座:“是啊,虽皆血肉之躯,也有智力的差别、德性的优劣,不可混成一谈。有人外柔内刚、面怯胆壮,有人色厉内荏、临危则乱。我也从别人口中略知伯山人事,今天才有暇见你,李伯山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哪一类?” “臣才性浅薄,丞相一阅可知。自陈则必矫饰,难免有欺英明。” 李泰听到这话顿感心累,老子不过只是在潼关上书挑拨了一下你的北镇元从、还被你压下来了,至于说话都夹枪带棍的?真把你搞绝户的又不是我! 宇文泰倒是听不见李泰心声,听他这么说又摇头笑了笑:“这样发问,也的确为难你。关西人物不昌,见到伯山这样的名门才流,竟让我喜悦的有失分寸。 只不过你说趋义无献,这也不准确,你在乡里作业多少,我也从群众口中了解不浅。勤于事者,必乐于生,若你只是惶惶少愚,高太尉只怕至今仍是怀抱中物啊!” 李泰听到这话,忍不住便嘴角一咧,旋即感觉这样有失恭敬,连忙收敛表情,低头道:“太尉公感义西进,这份决断果敢远胜东州许多名噪一时、但却怯于贼势之类。伯山幸从麾下、携见英主,岂敢因此小器攀比大局!”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大笑起来:“言或未必由衷,听来让人喜悦。伯山不只有才,而且有趣,难怪贺拔太师那般简约谨慎的人道长者,都乐于同你结交。” 李泰心情却不像宇文泰那么欢快,彼此太不对等的谈话,让他就连听到宇文泰的夸奖,都要在脑海里转上几圈,想想是否有什么深意未曾领会。 其实宇文泰也未必有那么多的心思,只不过他心里早有要做的卢的指向,便难免做贼心虚,搞得自己紧张兮兮。 “前日召见高太尉,才知你留华州乡里勤事、并未同行。这怎么可以?我受君上推以国事,虽然任艰事难,但也要尽力做好,怎可承受野有贤遗的恶评?所以立刻言奏请封,虽然不谓敏达,但也算是拾遗补漏。” 李泰听到这话,连忙又避席拜谢,受宠若惊的感觉又回来了:领导这么忙,还为我个人小事这样操劳,我有什么理由不尽忠效命? “名门才士,总是这样繁礼谨慎。今日相见不在公堂,大不必这样恭谨。我北镇军门,待人待事只求真诚不虚,教导户内儿郎也是如此。并不是诟你家教繁琐,实在是谋生繁忙,不暇周全,简约待人,也是体谅自己。” 宇文泰示意李泰不必多礼,旋即又问道:“大阅之后,伯山近日在乡又新添什么作业?今既相见当面,若再有什么益国益众的巧思,当面告来,不要再让我向别员打听!” 这话听在李泰耳中,顿时有种“爱我你就说出来、别再让我猜猜猜”的感觉。 他对此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掏出收藏在身上的重修龙首渠计划书,恭敬呈上然后说道:“往者小计巧构,不当大赏。伯山亦常思报恩捐用,乡居累月,深感乡事疾困,近日居乡游说乡人,盼能做出一些有益乡土、沽名于世的事情出来。” 宇文泰接过那文卷便展开阅读起来,越看神情越是严肃,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李泰叹息道:“前者苏尚书赞言伯山大才,我还觉得此誉过甚,所见止于巧工而已。 今见此番构计,才知你规划严整、谋事深刻,此书所言切实?不费公帑丝缕,就能重造华州故渠?” “承蒙乡士信重,委我主持事则。入朝参礼之前,聚结人事已经过半,春前即可用工。”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其实真正的事程推进还没这么快,但他计划书写的详实具体,细化到每个阶段的用工用物清晰有序,看起来就是煞有介事。毕竟身为一个社畜,谁还没给甲方画过大饼? “好、好得很!在朝精勤于事者不乏,能如伯山建策立事、不扰于上者缺缺。失之邙山,得此伯山,天不薄我啊!来人,进酒,此时此地,直须饮圣!” 宇文泰又翻看了一遍计划书,然后便大笑拍案道。 ------题外话------ 今天三更,先更一章,中午再更。。。 0076 小儿轻我 侍员很快便将酒食奉上,摆在宇文泰案上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金酒樽,摆在李泰案上的则是一个角杯。 李泰正自感慨西魏朝廷是真穷,宇文泰这大权臣待客赐飨的酒具都不能成套,而宇文泰脸色却陡地一沉,抬手一指案上金樽说道:“伯山有才,我亦重之,尔等侍奴安敢轻待!” 侍者闻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颤声道:“丞相久居外府,禁中用物尚是年前赐给,金樽唯此一具,绝非怠慢贤臣……” “取角杯来!”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也有些尴尬,抓起那金樽抛给侍者:“将此金樽装匣,赠给李郎家用。” 李泰没想到宇文泰来这手,但也知这会儿应该表示感激,连忙又避席起身道:“臣多谢丞相赏识,然性情本就不好杯中圣贤。贵器赐给,不异明珠暗投,恳请恳请,不敢领受。”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魏武先声,道尽滋味。伯山你少年青春,英姿广智,忧愁不生,不必杯中清浊消解,让人羡慕啊!” 宇文泰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又感慨一声,将那金樽捏在手里端详片刻,若有所思,然后便不再提赐给一事。 他之所以对李泰如此盛赞,原因自然不只是重修龙首渠的计划。 龙首渠虽然古迹悠久,但也不算多么盛大的工程,即便修复如初,所益华州几县而已。 真正令他刮目相看的,一是李泰呈交的那份计划书,言辞朴素直接,全无文辞修饰,数据罗列翔实直观。哪怕他此前不知龙首渠时,看过之后都能了然于心。 单单这份文卷功底,就让宇文泰大感惊喜。 正如他自己所言,出身北镇军门,学术修养有限,并不怎么喜欢文学修饰。特别身在高位,所处理的公文繁多,也需要臣员们奏事时能够就事论事、文辞直白。雕琢太多还要猜度本意,浪费的精力就会更多。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问题,但却困扰宇文泰多时。 行文矫情乃是时流积弊,他也一直在倡导公文直白述事,省俭雕琢,像是去年大阅时的誓文都刻意作古文《大诰》之体,但仍收效甚浅、积弊难除。 此时看到李泰这篇朴素务实的文卷,宇文泰读起来大有神清气爽之感。 其二便是李泰这种主动的态度和做法,更让宇文泰感到欣赏。 过去这大半年,军国事务各种急切,宇文泰也被各种要人要物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 李泰却能主动的察觉问题并解决问题,不给行台增加负担和麻烦,还能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让宇文泰大感良才难得。 第三便是李泰展现出的统筹能力了,他一介东州新客、立乡未久,便已经能够深刻介入并主持乡里事务,让这些颇有排外风气的关西土著时流接纳并支持他。这份能力,也的确可观。 “伯山才器可观、情怀可赏,有什么志愿期而不及,直告无妨!” 宇文泰略作沉吟后,又指着李泰笑语说道,毫不掩饰他对李泰的欣赏和热情。 李泰心里却别有怀抱,只觉得宇文泰还是在试探他,上位者如果真的想奖赏某人,哪有开口让人提条件的道理?你就算封个国公、授个柱国大将军,我会拒绝? “臣寸功未有,官爵已经先享,已是受之有愧,岂敢再有攀求!” 他略作思忖,才作出自觉得比较得体的回答,又拱手道:“若说期而未得的愿望,的确暗藏一桩。乡人所以勤于渠事,小而言之,盼能兴耕丰收、衣食保暖,大而言之,也是希望国运昌盛、有助大统。此情此愿,感人肺腑,臣也只是因情献事、达于上听……” “渠事所涉乡户人家,租调之外,杂征俱免!东州小儿尚感民之疾苦,我又怎能不恤?” 宇文泰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但李泰听到这称呼的变化,心中顿时便知自己这番对答有问题,再以视线余光一瞥,便发现宇文泰虽然仍是笑容满面,但这笑意却流于表面,让人担心怕是要掉下来。 且不论自己是否犯了宇文泰什么忌讳,但能争取到这样一个奖赏,李泰也是大感满意。 之前乡里游说那些乡户出资,进展的不算顺利,虽然表示愿意加入的不少,但具体的捐输金额却仍含糊其辞。 大概是想随便出点物资应付一下,混个参与的名声,也争取水渠能修到自家田园附近,并不像凿窟造像那么热忱。 可现在有了大行台的体恤背书,情况又不相同。且不说免除一年杂征的实惠,还表示这件事已经获得了大行台的关注。 李泰拿着鸡毛都能当令箭,有了这么硬挺的靠山背书,自然能玩出更多花样出来。 比如说哪一段渠、哪一口井,冠名权都能拿出来卖钱。还有借着修渠过程中物资的调度,打造一个区域性的物流网络,在商原建造一个乡里大市。 乃至于更进一步,让自家产业升级,将乡户们引入产业下游,形成更加紧密的联系和捆绑等等。 李泰脑海里一时间生出许多想法,更没有闲心思考宇文泰态度突然冷淡起来的原因。 不过接下来宇文泰的话,却让他心里悚然一惊。 “李郎前言谋身乏计,本以为只是谦辞,但见你恤人忘己的情怀,倒真是肺腑之言。高平曾是你先人故封,后代贤孙因循食之也是应有之义。前者封命仓促,今给食两百户,盼你衔此祖风,能于此光耀家室。” 散爵是没有食邑的,宇文泰开口赏赐食邑两百户,虽然也是虚食,但等于把李泰的爵位拔高一级,成为开国县男。 李泰对这封爵本就不甚在意,提高一级也没觉得多高兴,但听到宇文泰突然提起他爷爷,便意识到自己所谓的高风亮节也是有问题的。 特别最后那句让他于此光耀家室,更是几乎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表露出来。 他虽然有此警觉醒悟,但宇文泰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抬手又说道:“东贼有训传来,贺六浑退归晋阳之后,残害贺拔太师子嗣泄愤。白发老人惊闻噩耗想是不安,李郎且去,有暇走慰一番,勿负太师举才之义。”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更不淡定,也没有心情再作辩解,连忙起身告退。 待到李泰行出,宇文泰才突然抓起案上本要赐给他的金樽陡地摔打在地:“小儿轻我!” 侍者们噤若寒蝉,宇文泰一时间也没有心情召见其他人,坐在席中自酌自饮。 又过了一会儿,宇文导阔步行入,未及坐定便笑语道:“我听说那李伯山已经入拜阿叔,相见应是愉快?此子是否名实如一?” “一个膏梁狂客罢了,不足挂齿!” 宇文泰闻言后便冷哼一声,神情很不愉快,宇文导见状顿时一愣,转头望向室内侍者,侍者也不敢言,只用视线点了点被摔在地上的金樽。 “我在想,若将此奴逐回东州,贺六浑会不会杀之?” 宇文泰又开口说道,宇文导闻言后便入前捡起金樽摆回案上并说道:“此员若是狂悖难用,我替阿叔杀之,岂容他东西蹿亡!” “倒也不必,我只是感慨,这些膏梁人家有什么资格桀骜自高。区区一个东州逃客,即便薄具智力,怎么敢小觑我家官爵?” 宇文泰突然又有些伤感:“贺拔破胡也曾是名满天下的豪杰,贺六浑敢诛其血嗣。高仲密啃食父兄余荫的庸才罢了,竟也能于东于西安享殊荣。 我家才力自负不输天下豪杰,但每一份生机前程都是舍命搏来,一旦事败便性命不存。咱们镇人啊,无论势位高低,仍是骨子里轻贱自己。贺六浑如此,我亦难免……” 说话间,他视线又落在李泰之前呈上的那份文卷,再作翻览,又是叹息一声:“的确是个良才,若非眼见,我都不信人间能有少年精明如此。他凡作诸业,若肯直献行台,我会不赏? 此徒出身名门,博智善事,法不循常,让人惊艳,若是年资相等,苏令绰恐是不及。但却外恭内倨,不来趋我,让人失望啊!” 宇文导听到这里,稍作沉默后便说道:“若阿叔厌他在事行台,不如由我征辟管教?” 宇文泰闻言后笑着摆手道:“这也不必,不值得为此徒扰乱正事。他或少年轻狂,不见权势之威。且置乡里,着萨保暇时察望,驯成幕僚,既能养之,便可杀之。” 讲到这里,他又抓起那金樽于手中把玩片刻,随手抛给侍员:“将之融铸成印,就户赐给。” 他之前的情绪波动,也并非只是李泰引发,更多的还是因贺拔胜儿子们的死亡所引发对自家父兄亲属的悼亡。 凭什么那些名门世族经此乱世,便可以允东允西、势位相随,而他们北镇武人却要于世道之内倍受煎熬,稍有计差便性命不存? 宇文泰如今也已经是权重一方,心中自然已有答案,但也正因此才更觉悲凉:“着禁中医官长留太师邸上,药石尽给,有事即报!” ------题外话------ 第二更,下午还有一章。。。 0077 恩赐金印 长安城贺拔胜官邸外,李泰没来得及回去换下朝服,离开皇城后汇同几名随从便匆匆策马行来。 “阿磐,这里!” 李泰还没来得及勒马立定,便见到表哥崔谦、崔訦都牵马站在邸门外,崔訦正向他摆手呼喊,便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去。 “两位表兄,你们是来访太师?” 李泰还不知从宇文泰口中得知的消息有没有传扬开,自己也不便多嘴。 崔訦拉着他走到墙角,小声道:“东州消息前日传来,大行台告令知事者暂不宣扬。太师他……唉,我同阿兄朝会后想来访见太师,故太傅家两位郎君已经入邸,不许访客入内滋扰太师。” 李泰听到这话才说道:“我刚于外朝堂受大行台接见,浅知讯息,所以来访……” “唉,贺六浑这一次是真的暴虐出格,让人惊恐啊!” 崔谦闻言后,忍不住叹息一声,神情中悲伤之余,也有几分忧怅。 李泰听到这话,心情也颇不轻松。 从后世之人的视角来说,贺拔胜在邙山战场上把高欢撵得狗一样逃窜、差点将高欢干掉,高欢回去后残杀他的儿子也是理所当然。 但在时下而言,高欢的这种做法还是有点突破时人、特别是北镇武人的道义观。两魏之间虽然交战凶猛,但其各自政权本就系出同源,特别是出身北镇的这些军将们,族属分居离散者不乏。 在此之前,双方是很有几分祸不及妻儿的默契,并不会过分迫害对方流落于此的亲属。至于南朝,萧老菩萨更是仁慈的让人感动。 现在高欢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许多家属流散在东州的西魏将领们能不心惊? 不说别人,李泰自己现在都有点慌。 他父亲李晓至今下落不明,母亲并诸兄弟亲属还都在东州生活。彼此间或许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他们在东魏遭受残害的话,总是愧疚难免。 尽管在他看来,高欢这么做主要应该还是怒火攻心,而且也没听说历史上高欢在杀掉贺拔胜儿子们后继续扩大杀戮,可见仍然不失肚量和理智。但关乎血亲安危,总是难免心乱。 崔家兄弟同样有亲属留在东魏生活,乍知此事同样也是忧虑不已。 “有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将消息打探的更加详细?” 略作沉吟后,李泰又开口问道。 崔家两兄弟闻言后都摇了摇头:“双方通讯本就不畅,往年临战州郡还不乏人事越境窜逃,但邙山战后,西趋者少,城垒之间沟壑警戒、通行艰难,消息探知更不容易。”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再多说,见这两人过门而不得入,便觉得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贺拔胜也没有必要再这样防禁严格,见见几名故人虽然也于事无补,起码感情上能略得安慰。 于是他便抬手示意李雁头入邸将自己名帖递上,他则站在这里同两个表哥一起等着。 但很快,李雁头便也走出来,向着李泰摇了摇头说道:“门仆只道太师悲痛失态,不愿出见外人。”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几分无奈,既然如此,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于是便又吩咐李雁头再入内通告一声,自己近日都居长安,贺拔胜几时想见,使人传告即可。 贺拔胜这里见不到,李泰还有些担心高仲密,于是便向两位表兄告辞,匆匆又返回太尉官邸。 高仲密也早早便回了家,此时正坐在小炉旁自酌自饮,眼眶有些泛红,及见李泰行入后,便招手道:“阿磐,你来!陪我饮上几杯。” “阿叔没事吧?” 李泰见高仲密也是明显的情绪不佳,入前坐下便问道。 “能有什么事?家人被侯景抄擒时,我心里便做好了最恶的准备。现今只是抄家配没,已经算是一喜。” 高仲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示意李泰赶紧倒上酒:“此夜咱们一醉方休,明日之后我便不再饮酒,安养户里,盼与家人相见有期!” 李泰本以为高仲密得知家人确切消息后还会更加的萎靡不振,但却没想到他反而变得乐观起来。 不过这倒也正常,人的际遇悲惨与否,终究还是要对比出来。高仲密虽然也惨,但跟贺拔胜相比,又算是幸运,起码还有一丁点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很渺茫。 李泰这会儿既为贺拔胜感到难过,对留在东魏的亲人们也不无担忧,再加上今天面见宇文泰时结果也不算好,各种杂绪纠缠,便也陪着高仲密喝起酒来。 清晨天色微亮时,李泰便如往常醒来,晃晃宿醉昏沉的脑袋,稍作洗漱又迎着晨晖练了练武艺,一身潮热返回房中略作歇息,心情倒也不再像昨天那么沉重。 贺拔胜那里事实已是如此,李泰打算稍后再去拜访安慰一下。东州的亲人们,现在担心也没有意义,不受牵连那是最好,就算被殃及迫害,那就努力奋斗、争取为他们报仇。 眼下摆在李泰面前、真正迫在眉睫的问题,还是宇文泰对他的态度转变。 失之邙山、得此伯山的话都说出来,可见宇文泰最开始的时候对他的确是有欣赏和示好。但之后态度转淡,显然是李泰触犯到了他的某些禁忌。 现在想来,李泰怀疑可能是他没有表达出那种急切的依附、效忠大行台的态度,让宇文泰心生芥蒂。 宇文泰能够立足关西、对抗高欢,自然不是气量狭隘之人。 但李泰的身份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才能不俗的英俊少年,他是陇西李氏的嫡系成员。据他所知,宇文泰霸府似乎还没有一个陇西李氏嫡系成员在事。 如果李泰只是一个才能庸劣的世族膏梁也就罢了,但他表现出的能力已经超越年龄,在宇文泰看来应该已经值得正视和辟用,李泰的态度不够诚恳热切,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李泰猜测,在宇文泰眼中他可能已经是一个崖岸自高、门第自赏的讨厌之人。 他当然感觉有点冤枉,但这也没办法。宇文泰虽然是西魏的霸府权臣,但李泰也根本就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筹谋计划、无底线的去迎合跪舔宇文泰。 诚然现在的宇文泰捏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可就算他全无保留的效忠宇文泰,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也只会是一个大几号的蚂蚁,即便侥幸混到北周末期,也只有抢着给杨坚送诏书的份。 眼下也只有让这误会继续存在下去,抓紧时间营造积蓄自己的力量,如果宇文泰对他猜忌更深、动真格的,大不了再修改底线。 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心内盘算,又让厨下准备一点蜂蜜调和的油炸酥果点心,准备稍后带去贺拔胜邸上。 这里刚刚放下筷子,便有门仆来告有丞相府使员来见。 李泰闻言心里先是一慌,难不成已经看出我的卢贼心要赐鸩杀我? 他先回到房间,抓起一张回回炮草图收在袖里,这才着员将使者引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草图献出,还得留着轰同州宫、长春宫呢! 使者笑容满面的登堂,李泰见状后才放下心来,起身招呼使者入席。 这使者先是宣读了李泰新的封爵诏书,旋即又拿出一份赐物,竟是一方小巧玲珑的金印。 “昨日丞相赐给金樽,李散骑敬谢不受,丞相便着禁中工匠融樽铸印,恩义之深,让人艳羡啊!” 听到那使者这么说,李泰也连忙一脸感动的谢恩。 待到将使者礼送出门,李泰才归堂把玩起那小巧金印,印上刻文并不是他的官爵,而是“从善如流、富贵不骄”八个古篆小字。 李泰看着这几个字又有点发懵,这是不是在点我? 适逢高仲密也起床用餐,看着李泰捧着那金印怔怔出神,问明缘由后顿时大笑起来:“阿磐前说你拙于学术,我还只道你谦虚,原来竟是真的。这八个字,不正摘自你家祖上诫子之书?” 李泰闻言后顿时大汗,厚着脸皮又问几句才知道,原来这八个字是引自他家祖宗、西凉开国皇帝李暠的《手令诫诸子》:从善如顺流,去恶如探汤,富贵而不骄者,至难也。 宇文泰将他家训刻成印章赐给他,也算用心,显然是觉得李泰还有拉拢价值,如果再不向大行台表达忠心,那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李泰由此还咂摸出另一层味道,陇西李氏族裔众多,李泰所出身的也只是其中一支而已。宇文泰将此金印赐给他,是不是说只要他跟着大行台好好干,就扶植他做整个家族的家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好,就算未来他不能做大做强,李虎他们一家能不能做陇西李,也得他说了算! 这一把,真得说上一句我爱大行台!就凭这金印,李泰也不能让宇文泰绝后啊,好歹得留个二王之后。 李泰喜孜孜收起金印,心里打定主意未来某个时间点得跟宇文护对对线,正好仆人也将酥果点心准备好了,便收在食盒出门往贺拔胜邸上去。 0078 龙原置业 当李泰再次来到贺拔胜官邸门前时,发现被堵在门外的访客更多了。 显然经过一夜发酵后,相关的消息已经被更多人所知。 这些来访之客也未必都是贺拔胜的相识故人,起码当中许多人,在李泰和贺拔胜相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都不曾见彼此有过往来。 但见这些人同样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大概是有亲属流落在东魏,想要趁着入户访问时打听一下更确切的消息。 李泰这一次亲自登门递上名帖,招待他的却不是之前见过的贺拔胜亲信属员。 过去这大半年,贺拔胜的亲信部曲李泰多数都见过,这陌生面孔应该是贺拔岳儿子们带来的家奴。 对此李泰倒也不感意外,贺拔胜的亲信部曲眼下多数集中在华州朝邑防贼备战,跟随进入长安的本就不多。眼下陡逢家事剧变,贺拔岳的儿子们作为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当然也要代为主持处理家事。 彼此并不认识,李泰的面子自然有限,那名家将只是让他在门廊等候,持帖入内片刻后便回来冷漠说道:“太师心情悲痛以至于病体沉重,实在不便见客,郎君请回。” “太师本有宿疾,逢此变故、难免病重,尤需饮食调养。此中简备食料几样,有劳贵属转奉。” 李泰闻言后也没多想,只看门外被阻的访客车马都快堵住了巷子,可知从昨天到今天贺拔胜府上遭受多少骚扰,若人人都请入也难安心养病。 他只是将自己带来的食盒递上去,并又说道:“明日我再来拜访,若太师有别事吩咐,请一定转告。” 说完这话后他便退了出来,又返回了高仲密的太尉公官邸。 回到家后,李泰便坐下来,将大行台减免修渠乡人们一年杂征的事情写下来,着员先送回商原乡里。 没有见到贺拔胜,确定他现在状态如何,李泰终究有些不放心。再加上年前同表哥崔訦约定年后办理田园事宜,李泰最快也得过了初十才能返回。 但修渠之事却耽误不得,开春解冻便要翻地备耕,耕犁入地以前每一天都很珍贵。早早把消息传递回乡,让留守之人尽快推动事程,抢在开春之前将商原北段的沟渠先挖出来。 他不做宇文泰的忠诚小舔狗,已经把宇文泰搞得很不开心,如果被知道他只是吹牛不做实事,这还没捂热乎的小金印只怕都得收回去。 之后几日,李泰都不断前往贺拔胜府上拜访,但却统统都被拒之门外。哪怕他再怎么迟钝,也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惊闻儿子们惨死的消息,贺拔胜自是悲痛欲绝,再加上宿疾加剧,不肯见人,这都正常,但总不至于连一句话都不让人传达给自己。 初八这一天,崔訦着员来通知他同往霸城县择地授田。 李泰虽然担心贺拔胜,但现在连面都见不到,也就先忙自己的事情。顺便见到崔訦后,讲一讲自己的猜测。 崔訦在郡府等候,彼此汇合后,一行人便自城东霸城门出城。 “表兄,你近日有无走访贺拔太师?能不能登堂见面?” 出城后,李泰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崔訦闻言后便摇摇头,摆手示意随从们散开一些,然后才又对李泰叹息道:“不只不能见面,就连送赠的物货都被一并退回。我前同阿兄议论,太师或许已经不能主事,故太傅二子不喜太师再沾染故情旧势,所以盘踞门户之内,不准人入户相见。” 李泰也正是这么猜想的,闻言后又说道:“依表兄所见,故太傅二息人物如何?他们如此不近人情,恃壮欺老、守户绝情,就不怕结怨太师故旧?” “若是别户,发生这样恶事,不说时评如何,我这旁观者也要登门训斥!但事发此门,不好说,敬而远之吧。我不是畏惧权势,只恐吵闹起来,对太师未必是好。他已经老景凄凉,我不忍……” 崔訦摇摇头,神情凝重道:“我知阿磐你感恩太师庇护,或会有循义而不畏亲疏之想,但这件事最好不要强硬处理。那二子颇有故太傅遗风,并不是伦情败类,如此处置家变,也有不得已的为难之处。” 李泰还真有再被拒之门外时便强行冲进去的想法,倒不是想在贺拔胜面前卖好,仅仅只是作为一个被贺拔胜关怀庇护的晚辈,希望能在这种时刻给予一点安慰反馈。 但听崔訦这么说,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仍是有些冒失。 贺拔氏一家在西魏无疑是非常特殊且敏感的,甚至还要超过元魏皇室。若真与其家产生什么激烈的冲突纠纷,后果的确不可预测,而且还有可能更加伤害到贺拔胜。 来到这个世界时间已经不短,遇到的困难也不少,但李泰还是第一次感觉这么头疼棘手。 敬而远之,看着贺拔胜老病之余还要承受丧子之痛,被少壮侄子们软禁家中等死,李泰是真做不到。但具体该要怎么做,他也完全没个想法。 一直等一行人抵达地界,李泰才连忙收拾心情,且先专注眼前事务。 有崔訦这个京兆尹亲自陪同督办,李泰自然随便选择。但因为他限定了龙首原这个地点,实际的选择便不算多。 霸城县令早早便等候在龙首原上,眼见一行人到来,忙不迭快步迎上,先见过崔訦之后,又追着李泰一通马屁。 同李泰之前想象的园业兴盛不同,如今的龙首原上并不繁华,甚至还有些荒凉。大片的土地撂荒,在这新年寒冬望去几乎是寸草不生。 远处可见一些村邑,但更多的还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和帐幕,有一些目露歹意的流民凑近来望,可在见到崔訦所率乡兵阵仗后,全都吓得慌忙逃窜。 “龙首原高岗地势,河渠避行,所以农事不兴,实在不是居家治业的良选。” 虽然不是自己选定的位置,但那霸城县令在见到李泰脸色异变后,还是连忙说道:“郎君若要久居京邑,美业长治,不如南移樊川,彼处……” “不必、不必,就在龙首原,我爱这里风高任游!” 不待县令把话讲完,李泰便摆手笑语道。 眼下的龙首原,的确是非常荒凉,后世隋唐首都从原北移到原南,也是连续开凿多条水渠,才逐渐改善这里的居住环境。 李泰打定主意要在龙首原圈定田业,不只是贪图这里的龙气吉利,也在于龙首原这地势,恰好位于如今长安城的东南方最高点。 未来如果想搞什么事的话,这里便是最合适的藏兵地点,居高临下、一马平川的直驱长安! 而且由于水利浇灌并不便利,此间荒地不乏,可以轻松圈定大地块。若换到其他宜居宜耕之处,早被长安勋贵和近畿土豪们瓜分殆尽,留给李泰的也只是残渣。 说到底,他又不是真的为了种田,即便耕垦不易也影响不大。 既然李泰这么固执,那县令也不再多说什么,再向崔訦略作请示,然后便号令县吏们在原上最高处量地并镶嵌界石。 李泰自非一般的均田户,他家田园面积也会享受官爵所带来的便利,再加上士伍奴婢和耕牛也享受均田份额,一通计算下来,单单按例应给的土地便有十八顷之多。 若是换了长安周边其他地界,实在很难找出这样连成一片的大块土地,但在龙首原这高坡上却绰绰有余。 瞧着县令指挥吏员们量地,崔訦拉着李泰走到县令旁边笑语道:“我听说阿磐你年前给士伍婚配、户里牛马也多带种,今年必是计口丰盛啊!” 李泰笑着点点头,而那县令闻言后便转过头一脸严肃道:“大行台治政严整细密,这些情况,郎君也要先作报备,不可让丁口失养、牛马失耕!” 说完这话后,县令板着脸挥笔勾勒,田籍上顿时又多出五顷土地。而吏员们手中的量绳,放量顿时也变得奔放起来。 李泰瞧着这一幕,很想把他家量地鬼才破野头推荐给这县令。 最终界石围起多少土地,李泰也难眼估。崔訦只说稍后使派郡中役力,先给他家这庄园扎设一圈篱墙,之后再入此治业。 李泰站在这原上,迎着寒风嘿嘿傻乐,这便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片土地了。等到来年,先兼并北坡、再圈定南坡,想想就兴奋啊! 田园圈定的第二天,李泰又让厨下整治几样餐食,还没来得及出门,仆员来告有贺拔胜府中仆员求见。 李泰闻言后连忙出堂去见,远远便见到年前留守朝邑的贺拔羖、朱猛等几人。 几人神情憔悴、满面风尘,显然是刚刚从华州赶来,见到李泰后也是一脸的激动,趋行入前、扑通一声跪在李泰面前:“主公遭难,恳请郎君搭救!” “你等快快起身,是不是听到什么邪声流言?” 李泰连忙入前,将几人扶起。 那朱猛却紧攥着李泰两臂不肯松手:“不是流言,是真的!故太傅两位郎君已经分遣家奴往各园业,驱逐主公部曲、收拾园事底细。我等几员闻讯入都,却恐被扣押邸中、不得外出,只敢来见郎君……”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 他本以为贺拔岳的儿子们顶多不喜贺拔胜再与故员牵扯,临了给他们埋下什么人事隐患,却没想到事情已经做得这么绝。 “稍安勿躁,一切有我!伯父待我如子,我绝不许他孤独辞世!” 李泰说完这话便又返回堂中,着员翻出几个箱笼装满沙土、装载在车,然后便率领自家部曲并贺拔胜几名亲信直往贺拔胜官邸而去。 0079 伯父老昏 贺拔胜邸中暖阁里,帷幄内突然响起一声低弱的呻吟,旋即便传出贺拔胜虚弱的声音:“几时了?” “禀太师,巳时已经过了三刻。” 仆人闻声连忙入前探入帷内,望着脸色苍白憔悴的贺拔胜说道。 “快到正午了,李伯山来了吗?” 贺拔胜在榻上有些困难的侧挪了下身体,有些期待的问道。 那仆人听到这话,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正在这时候,另有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伯父醒了,快将汤药温起!” 不多久,一名只着单衣、头发披散的年轻人端着一个漆盘,光着脚走入房间中。 年轻人先给仆人一个眼色着其退下,然后便矮身膝行进入帷幄内,两手托着汤药靠近榻前:“伯父,药食已经调好,且先饮用吧。我已经吩咐门仆,外食送入即刻奉进。” “辛苦七郎了。” 贺拔胜在年轻人的搀扶帮助下,于榻上靠着软衾半坐起来,一边小口啜吸着汤药,一边打量着年轻人憔悴的脸庞,眼神却复杂得很,感动、气恼、失望兼而有之。 一碗汤药入腹,贺拔胜气息匀顺一些,抬手推开年轻人顺势捧上的糯米蒸糕便闭眼假寐起来:“伯山送来的食料送到,再来唤我。” 年轻人听到这话,眸中便闪过一丝恼怒,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又放低语调说道:“伯父,新年以来我共阿兄衣不解带的于此侍奉药食。伯父不食,我们不敢食,伯父不眠,我们也不敢眠。 即便前事曾有触怒,但自问近来不敢有失,只是想问伯父一句,究竟还要怎么做,才能得伯父的欢心?” 贺拔胜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仍未睁开眼,只是叹息道:“亲长无能,连累了你们少辈。若是往年……” “往事不必多说,命数如此,我兄弟该要认领。家事如此,的确让人悲痛,时至今日,我们只是希望伯父能有一个平静晚年。我共阿兄一定精心侍养,也是弥补我们不能侍养阿耶的失亲之痛,户外的无聊人事,伯父就不要再操心了。” 年轻人俯身为贺拔胜掖了掖被角,语重心长的说道。 贺拔胜听到这话,神情闪过一丝羞惭,但片刻后又涩声道:“我知你兄弟的苦心,但哪怕圈厩里的牛马,临死都要悲鸣。你伯父半生潦草已经如此,吞声忍痛、安心待死不是不可以。 苦成十分的处境盼得一丝的甜味,也不是惊人的罪恶啊……我想见李伯山,并没有什么大计共谋,只是交代几桩细事,不想将我身后琐碎事务遗你兄弟。” “我们兄弟可以做得好,伯父不用担心。家中不是无丁当户,家事也不必付于外人!” 年轻人贺拔经听到贺拔胜仍是这般顽固,脸色便忍不住的拉下来,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行出。 及至房门外见到正在低头收拾药物的医官,贺拔经神情才又转为和煦,入前共这大行台派遣的医官小声谈论一下贺拔胜的病情和状态。 不多久,贺拔岳的另一个儿子贺拔纬也走入暖阁,向着贺拔经招招手,两人一起退出暖阁,在庭院中坐定下来。 “阿兄,我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伯父他越老越昏,觉得咱们这般是在害他,总要招引那些无聊的人事入户,丝毫不体谅我兄弟的难处!” 坐定之后,贺拔经便忍不住抱怨道。 贺拔纬较贺拔经大了两岁,也更显老成,拍拍兄弟手背安慰道:“忍不住也要忍,只是这最后一程。伯父去后,便有长年的清静。” 他们兄弟同贺拔胜真是感情不深,甚至一度以为贺拔胜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麻烦。 但今贺拔胜子嗣俱无,他们若再疏远自处,在人情上就说不过去,更要担心包括大行台在内的北镇乡党们怎样看待他们。 不说他们家如此敏感,哪怕一些荣宠过甚的大臣闭户自守也是应有之义啊,可以让主上少作猜忌之想。 更何况那些求见殷切的访客们,他们真的是在关心贺拔胜?无非是贪图贺拔胜遗留的人事遗产罢了。 贺拔纬兄弟两从来也没、并且不想依傍伯父的势力生活,有他们亡父余荫庇护,自可衣食无忧、从容处世,自然也不想临到终了再惹麻烦上身。 有仆员从院外匆匆行入,入前拱手道:“阿郎,太师在京兆近畿园业已经收拾妥当。除了年前归官的几处,余者几所园储所得都不如预期,想是被刁奴窃取。仍有刁奴盘踞园中不肯离去,只道若非太师当面驱逐,他们绝不弃主公……” “伯父他自以为精明,其实为人处事粗疏有加。本也不指望他园业丰储,但已经同赵开府户里儿郎约定,要将近畿几园割舍赔礼,总不可园业空空的交付过去。罢了,且从自家调取一些浮货入储,伯父事了之后我再约请游选。” 贺拔纬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至于那些顽固不走的刁奴,再警告他们一番,若开春仍然不走,直接打逐出去!我家人物俱足,不必留此诸类圈养自壮。 他们追从主人多年,却只落得如此潦草下场,本身就是无能可耻,于伯父面前或还有几分劳苦故义,但却休想恃此扰我!” 贺拔经听到这里神情却微微一动,开口道:“若尽驱逐,未免太过凉薄,他们也总算是追从伯父许多年。其中若有真正忠诚有力的,我家也不差几人口粮。” “那你就择时去见一见,这些事情总需由你去处理。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要自揽烦恼。” 贺拔纬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现在既知贺拔胜已经绝嗣,那其名爵自然是由贺拔经继承。既然贺拔经已经自有想法,贺拔纬作为兄长也不便多说什么。 此事议定之后,又有门仆来告之前连日来访的李伯山再次登门。 “总算可以用餐了,从昨天等到现在,我也饿的不轻。食盒留下,人便礼送出门。” 贺拔经闻言后顿时精神一振,他们兄弟虽然将伯父软禁邸中,但面子上却不敢失礼。 贺拔胜昏迷几日醒来后察觉处境,便不肯吃他们兄弟进奉的食物,他们便也陪着伯父一日一餐,务求不被外人从伦理道义上挑出错来。 “那李伯山今日登门,并没有携带食盒,但却有几驾大车,说是此前同太师有物资调使的约定,今日要登门奉还并要当面向太师奏明。” 那兄弟两人听到这话便各自皱起眉头,片刻后贺拔经才又说道:“阿兄,这李伯山究竟是什么人?崔訦等不得相见,伯父也未在意,但对这李伯山却是别样的亲厚啊。” “只听说随高仲密西投,出身不俗,是伯父故属卢叔虎的亲人。究竟有什么交往深情,伯父不肯说,貉奴朱子勇也支吾不言。” 贺拔纬摇头说道:“既然是钱事的交涉,见或不见,你自己决定。” “还是见一见吧,伯父去后我便要当家自立,户有积谷,心里不慌。” 贺拔经想了想后便说道,之前兄长说要将贺拔胜园业赔偿赵贵家,他心里已经有些不喜,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想到自己来年成家继嗣,便不怎么舍得将送上门的财货推出,毕竟这本就是属于他的。 时隔多日,李泰终于再次进入贺拔胜邸中。 他的面子显然还没大到让主人前庭迎接,只有几名并不认识的仆人一路将他引入前堂。 他在前堂坐定等候片刻,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便见到一个年轻人正站在堂前,眼神冷厉的瞪着贺拔羖等几人。 贺拔羖也是魁梧勇壮的一名猛将,在这视线注视下却显得有些怯懦,低头避开视线,只对李泰说道:“这一位便是故太傅少息、仲华郎君。” 李泰在席并未起身,一手扶案轻作敲击,另一手则把玩着腰际系挂的宇文泰赐给的那枚小金印,视线平静的望着贺拔经。 贺拔经迈步入堂,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李泰略作颔首道:“李郎果然风采俊雅,难怪伯父常常念起。连日来问,情深感人。只是家门遭此恶变,无暇周全待客,还望李郎体谅。” “郎君不必客气,我与太师论交忘年,感此悲痛,也不敢强求入户滋扰。日前家中资货匮乏,得太师输济相助,转年处境从容起来,运货归还并求见道谢。” 见这贺拔经还能保持基本的礼节,李泰才从席中站起对他说道。 “伯父热心助人,非只一桩。些许小事,有劳李郎亲行一遭。我今代持家事,李郎告我即可,少辈不才,只希望不要杂情滋扰亲长。” 贺拔经看了一眼从车上卸下、摆在前庭的那几个箱笼,入堂坐定后又望着李泰笑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头道:“这不好,货出于太师,自当归于太师。我并不是信不过郎君,只不过为人处事应该端正交代。不见太师当面,请恕我不敢推托了事。” 贺拔经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又看看堂外那几口箱子沉吟一番,才又说道:“既如此,我引你去见伯父。但伯父病体虚弱,请李郎一定答应述事即退,勿以别情滋扰。” 0080 贺拔经纬 “主上、主上!我们来了!” 来到暖阁外,贺拔羖等不顾在场仆员的阻拦,推门便往房间里冲去。 李泰落后几步,打量了几眼这暖阁内外的布置,又见到朱子勇阔步向他行来。 “李郎,主上、主上他对你很是想念!” 朱子勇并不理会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贺拔纬兄弟,匆匆入前拉起李泰的手臂便往暖阁中引。 “这是怎么回事?伯父他这几名故员怎么与这李伯山同行?” 贺拔纬拉了一把贺拔经,皱眉问道。 贺拔经摇了摇头:“我近日也足不出户,但这也无妨,有此几员户里老人在旁作证,稍后能把事情了结的更清楚。” 李泰走入暖阁,便听到内室传来贺拔胜虚弱的说话声,便阔步行入,抬眼便见到卧在榻上、形容枯槁的贺拔胜。 “阿磐,你来了……” 贺拔胜见到李泰,干瘦凸起的喉结抖了一抖,眼眶霎时间变红:“我、我没儿子了!” “伯父,我来了。外事有我,你安心养病!” 李泰疾行入前,弯腰拍拍贺拔胜干瘦的手背,小声说道。 “带我走,阿磐!你前言说得对,我已经失恩户里少辈,不该再将这衰老病躯拖累他们……” 贺拔胜反手握住李泰的手腕,毕身的力气仿佛都用了出来,那干涩的眼眶里甚至透出一丝乞求。 李泰的心态一直很好,哪怕遇到什么问题,也很会开解自己。此时眼见贺拔胜这般模样,他却不知该作怎样的调侃才能开解这份悲痛绝望,泪水直从眼眶里涌出来。 “退下,你们都退下!不要扰了伯父休养。” 后边走入的贺拔氏兄弟听到贺拔胜这么说,脸色顿时一变,入前便要将偎在床边的贺拔羖等几人逐出,那贺拔经更入前抬臂推搡李泰。 李泰目光一凝、牙关一咬,抽出被贺拔胜握住的手腕,回身一拳便将贺拔经砸出丈余。 “住手!阿磐,儿郎并未薄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受之有愧……” 贺拔胜见到这一幕,拍榻低吼一声,不愿见到几人在自己面前扭打起来。 “伯父,这恶客是因你而来,你究竟要……” 贺拔纬扶稳了自家兄弟,脸色也顿时变得阴郁起来,指着李泰对贺拔胜怒吼道。 李泰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转头对贺拔胜点头说道:“伯父你放心,我知轻重。这一拳不是因你,两位郎君要做怎样报复,我自承受。 今日入户,只是告诉伯父一声,你并不是徒劳半生、一事无成,运数虽有兴衰,人情可以长存!我虽然不是桀骜人间的壮力勇士,但只需伯父一言,我必领受不辞! 日前宇文丞相在堂召见,喜我才高,厌我狂傲,憾未尽欢。伯父应当知我,贪势却不轻己,好货却不负义,尺距分明,绝不滥情。所以不避亲疏,因为伯父值得!” 贺拔纬兄弟两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并下意识望了外堂医官一眼,贺拔纬更连忙将内室房门打开,让人掀起垂帷。 贺拔胜看到侄子这一举动,又将李泰所言咂摸一番,眼神中的失望更加明显,努力抬起手来对李泰招了一招:“小子不准欺我老朽,他们才是我血肉至亲……道歉一声,此事揭过。谁若再因此为难对方,便不准再近我面前!” 李泰听到这话,便对那仍捂着胸肋的贺拔经长作一揖,贺拔经冷哼一声,侧身背对李泰,贺拔胜见状后陡地怒喝一声:“站好!” 贺拔经少见伯父如此怒态,闻声后顿时一颤,虽然心里仍是极不情愿,但还是又转身站回。 “你等且先退下,我跟阿磐有话要说。” 待到众人全都退出,贺拔胜才又示意李泰入前说道:“将你同大行台相见不涉机密者讲一讲。” 李泰便将那日情形复述一遍,并将第二天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向贺拔胜展示一下。 “不是大事,放宽心。大行台器量宏大,连我这种不贞之人都可包容重用,何况你这区区一个名门劣种。你观望精明,能看出我因何对那二子失望,此中隐情想必也有所悟。知错则改,忠勤任事,别的不必多想。” 贺拔胜在沉吟一番后便说道,见李泰笑着点头却又斥骂道:“还笑得出!有的话心知则可,能长挂嘴边?你狂言大行台尚且不能亲你而我却能,是嫌我烦恼太少? 老子丧势丢人又非短时,凭此就能夸夸有功?大行台没有看错,你小子的确张狂内藏,长此以往,伤人害己!” “伯父放心吧,此身之外的事情,你操心也没用。两位郎君望似精明,实则矫枉过正,若不知改,就算我不同他们交恶争斗,只怕也会从容渐少。” 李泰将贺拔胜的手塞回衾被中,又叹息说道:“他们小觑了故太傅的余荫,也小觑了伯父你的功业,自以为遇事处断周全,但在人看来,也只是作茧自缚的愚计罢了。自防极致,反而让大行台情面难堪。” “这个道理,你懂得,但是他们不懂。所以阿磐啊,趁我还有几分薄面,日后有事请你关照提点一下。他们虽然把我作贱进尘埃里,但终究是此户中骨血后嗣,自小教养有失,欠缺人情尺度,但也错不在他们。” 贺拔胜又一脸愁情的说道,心里也越发感慨失落。 李泰又安慰贺拔胜几句,见他颇有倦色,便说道:“伯父真要现在就同我离开?但我还是担心你身体,不如我先归乡整治一处休养住所,伯父身体好转后想来就来,如果不想,我再同两位郎君深谈一番。” “听你的,你不是说外事有你?我残年不多,总要人情使尽。” 贺拔胜略作苦笑,身体往榻内挪了挪,给李泰腾出一个坐处,过不多久他便昏昏睡去。 李泰缓步走出房间,对着外室闷坐的贺拔家两兄弟招招手,示意他们出去谈。 待到李泰推门行出,便见到暖阁外庭院里站着十几名手持棍杖、气势汹汹的家奴,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两位郎君,方才主公已经说过……” 贺拔羖、朱猛等几人将李泰掩护身后,一脸为难的望着走出暖阁的贺拔家兄弟俩。 “刁奴收声!此獠胆大失礼,岂容他完好行出!” 贺拔经怒视几人喝骂道,并指着李泰说道:“入门以来,我对你以礼相待。竖子狂恶,但我门户却非你逞凶之处!” 李泰环顾周遭,视线最后落在贺拔经脸上,微笑道:“我声气洪亮,若在此间惩戒,恐怕有扰太师休息。何况前堂还有物事等待点收,若在此时便丧失体面和气,恐怕不利后事。” “狗贼还狂……” 贺拔经闻言更加大怒,提拳便要挥起,却被兄长一把按在肩膀上:“住手!过门是客,人虽失礼,于此计较只是害我门风!” “多谢郎君宽容。” 李泰对贺拔纬略作抱拳,然后便径直行入那手持棍棒的贺拔氏家奴人群中。见到贺拔纬点头挥手,众家奴才各自退开。 李泰在前走着,贺拔氏两兄弟则随行在后,待到走进前堂,又有家奴入前耳语,贺拔经闻言后神情更怒,向着李泰便冲上来:“狗贼,你那箱笼里装的尽是砂土,入门开始就在欺诈!” 李泰纵身一跃避开贺拔经挟忿挥来的拳头,却向贺拔纬说道:“郎君能否容我细说实情?在此邸门之中,如果不给一个妥善交代,我总是走不脱的。” “七郎,先住手,听他说。” 贺拔纬脸色同样铁青,只是招手吩咐家奴将前堂团团围住。 “不恋他乡万钟粟,不忘故乡一抔土,我想请问两位郎君,家乡故事还能记得多少?” 等到贺拔经停下追打,李泰才扶着厅柱略作喘息,这小子的确勇猛,怪不得崔訦说他们有故太傅遗风,自己躲的慢点,可能真要被按在地上捶打。 “有事说事,共此恶客无情可叙!” 贺拔纬脸色阴沉着冷声道。 李泰自讨没趣倒也不觉得尴尬,气息喘匀后便在一席坐定,又望着两人说道:“太师际遇使人伤感,两位郎君不觉得如此禁锢户中有失妥当?” 他先顿了顿,解下腰间的金印捧在手中,不待两人回答又说道:“本来我这外人,不该干涉别人家事。但日前面见大行台,凡所赐教让我感触良多。” 贺拔纬拉了一把还待怒斥的贺拔经,只是皱眉凝视着李泰。 “大行台在席赐我御器金樽,我惶恐敬辞。却没想到转天大行台竟命人将金樽消融,铸印赐我。文说‘从善如流、富贵不骄’,两位郎君知是何意?这是我祖辈先人诫子箴言,大行台以金书之赐我,恩义之重,让我诚惶诚恐!” 李泰将此金印摆在案上,抬手示意这两人可以入内端详。 “你若以为炫耀大行台恩赏,便可恃之践踏我门中礼仪,我也不惧与你比较受恩孰重!” 贺拔纬眸光一闪,冷声说道。 “郎君此言谬矣,我只是感怀自身何幸之有,竟得大行台引我先人箴言赐教此时。我家既非元从,又非肱骨,惶恐受恩,唯谨记心扉、誓之不违,不做悖亲绝情、迹如禽兽之徒!” 李泰拿起那金印,小心翼翼的系回腰间,又望着两人说道:“故太傅策御群雄、捐身匡难,名臣风骨、域内共知! 两位郎君可以恃此翱翔此时,但也需要擦拭常新、门庭永荣。我并不是炫耀恩义,只是循此感怀上意,盼与两位共勉。 恩出于上,无论轻重,义感乎心,岂谓亲疏?太师资深望重,恩义相结者绝非二三,以身作篱,实非智计啊!” 0081 李郎高义 李泰最终还是无惊无险的离开贺拔胜官邸,贺拔氏兄弟两对他虽然态度仍谈不上客气,但也不敢再作用强。 这其实也不算意料之外,从这两兄弟软禁贺拔胜于邸、不准他见外人,就能瞧出他们是个什么底色。所谓颇有乃父遗风,也只是客气话罢了。 贺拔岳虽因失谨慎而丧命,但却绝不是一个庸才。且不说那些实实在在的功勋,河阴之变中他能表明态度阻止尔朱荣篡国,足见此人风骨强硬、是非分明,这种品质就连贺拔胜都大为不及。 但贺拔纬兄弟们这种做法,就连李泰这个外人都颇感不齿,那些乡情尚义的北镇武人们对他们兄弟会是怎样感观也可想而知。 凡事过犹不及,包括谨慎自防。这两人精明有余但却分寸全失,也难免让人感慨贺拔家真是后继无人。 贺拔羖等几人留守邸中陪伴贺拔胜,朱子勇则跟随李泰离开。 “近畿几处园业既然已经被人收取,再作纠缠只会让伯父更加的情面难堪。我在城外龙首原上新受田庄,朱翁你先就乡游走,将被驱逐逼迁的士伍召回,先入我园中作业休养。” 贺拔胜现在显然是没有精力操持家计,回家之后李泰便对朱子勇说道。 田园产业他是没有资格同贺拔家兄弟们争抢,但那些士伍人口他却得帮贺拔胜妥善安置。 去年印刷公文的货资还有一部分存放在京兆郡府库中,正好可以支取出来,安置这些士伍,顺便把龙首原上的田庄经营起来。 朱子勇闻言后又是老眼泛泪:“那两人只将主公老残部伍视作负累,若无郎君仗义庇护,恐怕就要士伍离散、自生自灭了……” “去年我新入关西,伯父仁厚待我,如今小趁余力,当然不能坐视他家事残破。更何况,伯父还有许多资货置于我处,恰好可以用来供养这些士伍人口。” 去年贺拔胜出借物资供他炒货,李泰虽然在年前归还一批,但还剩下一些尾数没有还清。 他暂时也并不打算交付给贺拔纬兄弟们,正好用来安置那些被驱逐的士伍们生活生产。 贺拔胜士伍中还有相当一批老弱病残,供养起来成本不小,这应该也是贺拔纬兄弟们不肯接纳的原因之一。 李泰倒不觉得这些人是负累,他终归是要组建自己的人马力量,那些伤残老兵们本身的行伍阅历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无论贺拔胜在不在,他也愿意将这些人供养到老。 见到贺拔胜近况如何,李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华州乡里还有一摊事务,他也不能在长安停留太久,当天便又去拜访了一下崔訦,讲了讲他要接收贺拔胜老残士伍的事情,希望郡府能够借使一部分劳役先将庄园框架搭建起来,凡所耗用都从前一笔货资支取。 崔訦对此自然不会拒绝,他虽然也有政治上的忌讳,不敢同贺拔胜往来过于密切,但有李泰介入出面,他也想帮一帮贺拔胜那些老残士伍。毕竟当年流落江东时,他同这些人也都有着不浅的情义。 长安的事情安排妥当后,李泰便率领部伍离开,一路快马疾行,终于赶在元宵节前回到了商原。 “欢迎郎君荣归!” 一行人刚刚抵达商阳戍,便有一群早已翘首等待的乡人们热闹迎来,那乡团都督吴敬义一把推开还在迟疑犹豫的史恭,上前便抓起马辔,为李泰牵马走入欢迎的人群中。 “这兵城建造的倒是挺快!” 李泰下马摆手同众人打着招呼,看到商阳戍已经扩建成一座颇具规模的小城,便对周长明笑语说道。 “栎阳受赏、夸武人前,军士们也都群情振奋,盼望能够镇乡靖土!” 周长明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乡兵亲属大半已经移居城中,郡府又给使两部入迁氐奴,入夏之后乡团便要参戍河防了!因是当郡兵团,郡府给了一个兵曹职,我整训军伍则可,实在没有富余才能,便让去疾担当其事。” 原本乡团的职责只是守乡防盗,能够参戍河防便意味着成为朝廷正式承认的常规武装,武乡郡乡团组建未久便获得了这一机会,意味着上升渠道已经打开,绝对是一大进步。 李泰虽然不在乡团直接担任官职,但影响力却是不小。 许多仍在集训的乡团军士们得知他回乡经过此处,趁着休息时间,纷纷跑到校场边上打着招呼,炫耀他们乡团在栎阳大阅中军容严整而受到嘉奖,没有辜负李郎赠饼助军的情义。 看着军士们一个个热情洋溢的笑脸,李泰也大感之前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绕着校场疾驰一程并大喊道:“众位用心练武,今夏参戍仍给粮饼随军、不使饿卒!” 军士们听到这话更加激动,挥舞着器杖呼喊叫嚷道:“李郎高义!” 在商阳戍收买了一波人心后,趁着天色未晚,李泰便又在众乡豪们陪同下往商原庄去。 当他来到自家庄园时,远远便见到庄园前搭建着土塬竹台,有布幡迎风招展,并有乡人在台上表演戏法,周围看客几乎连他家田地都给站满,叫好声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回事?” 李泰见到这场面,便忍不住发问道。 “郎君封爵开国,已经让乡里倍感荣光。更难得彰显乡义,为乡人们请免征苦。乡情大悦,感激不已,所以操持乡戏,共贺两事!” 赵党长满面红光,指着那乡戏戏台大笑说道。 李泰虽然看不起自己这个男爵,但在乡里这却是一件值得羡慕庆贺的大事。所谓的开国,可不是指的为皇朝开国建勋,而是裂土封建、开国承家,是真正的一方诸侯! 若仅仅只是李泰一人享此荣光,乡里反应倒也不会如此热烈。 关键是他为乡人们争取到免征一年杂课的实惠,这是实实在在大益乡里的善事。之前乡里大半群众未必知道李泰是谁,可现在凡所受惠者对这个名字都是深记心里。 “大行台仁恤乡亲,所以给赐惠政,我岂敢贪功。但既然乡情热切,阻之不美,那就且乐今朝。” 李泰也受此热闹氛围感染,指着那些观戏叫好的乡人们说道。 几名乡豪冲入人群中,指着李泰大声呼喊道:“这一位便是让咱们乡里荣光受惠的李郎,李郎荣归,乡里欢迎!” 群众们听到这呼喊声,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戏台转移到李泰身上,纷纷拍掌喝彩起来,更有许多热情乡人绕着他们踏行歌唱。 李泰也下了马,不断的挥着手回应乡人们的热情,思绪却忍不住飘回去年自己初到商原时的情景。同样是这一片天地,乡人们对他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 看现在乡人们对他的热情亲近,李泰也不由得幻想,若再有新客入乡,自己能不能号召乡人去霸水堵沟? 乡戏仍在继续,李泰站在人群外,陪着乡人们欣赏一会儿,便示意几名有涉渠事的乡豪随他入庄议事。 庄园内,李渚生也率领一众家人等候多时,见到李泰行入便纷纷迎上,喜色溢于言表。 过往虽然也在商原作业多时,但总欠缺了一份归属感,如今李泰获得了西魏朝廷册封的开国爵位,他们也总算是在关西扎下了根。 一通叙话之后,李泰总算回到了庄园厅堂,几位乡豪也都各自坐定,作为渠事主要召集人的吴敬义便捧着一份籍册递上来。 “春前工事,需从洛水中曲至商原北部,计六十七里渠线,穿行河渠五道,故渠并河道三十九里,新渠二十八里……” 听到吴敬义的汇报,李泰不免一愣:“年前计议还要再凿新渠四十多里,怎么缩减这么多?” “是这样的,棘柳沟左近几户因不患水,所以年前无预事中,但在年后知李郎请惠乡里,便也都先后入盟。有了这几家的加入,水渠便可循沟而下,省了穿凿新渠的工程。” 吴敬义笑着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也大感满意,古代这种施工技术,每修一里的新渠都成本巨大,能够因循已有的渠道、缩减整体的工程量,无疑是一件好事。 凿渠虽然惠众,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利益均享。有的人家庄园田地本就有着不错的灌溉环境,自然就没有必要参与事中。 可现在有了大行台的背书,再加上免征一年杂课的实惠,加入者自然就更多。 李泰之前联络召集的是户有十顷耕地以上的乡豪人家,只有这些人家能有储蓄闲力参与事中。李泰年前离乡时,与事者已经有了将近二十家,初步认筹的谷料也有三千多石。 可等到他在长安绕了一圈返回来,这数据便翻了一倍有余。参事乡户四十三家,筹聚谷料已经超过万石!李泰作为此事的召集人,起码在重修龙首渠这件事情上,这些人事和物资尽归他掌管调度。 原本之前李泰还觉得面见宇文泰的时机不算对,可在见到事情筹措达到如此规模,顿时便觉得时机恰到好处。 老子就是欺上瞒下、两头吃的中间商啊! 0082 乡义独裁 龙首渠北段工程,在李泰归乡之前便已经开动。 县中投入役力两千人,由县尉郑满负责监督工程进度。乡里大户出资,小户出人,也聚集了五百多丁力。合计两千五百多丁力,在入春开耕之前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事绰绰有余。 李泰将目前的工事筹备和进度情况了解一番后,便又提出了几点要求。 首先是渠事乡盟的组织分工,李泰这个渠主自然要统理一切。渠主之下则选任六个掌事,分别掌管用工、车马、仓储、度支、供食与抚恤。 役力用工由县尉郑满兼领,牛马车驾的调配使用则由原北一名乡豪负责,仓储的负责人是吴敬义、督促乡户尽快将资货输入到位。 度支则交给刘珙,他行商乡里、行情精熟。食物的供给由李渚生负责,商原的赵党长则负责抚恤慰问施工期间的疾病伤残。 经过这样一番的人事调整,原本有些错综复杂的渠事工程顿时就变得清晰起来,每个掌事各自分工负责一个方面。诸事汇总,由李泰这个渠主进行最终的判断抉择。 分工议定之后,李泰便先确定了每天的工时工量。 虽然渠事进行的越快越好,但那些参加工事的役力们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李泰并不惯于用这些役力填沟、为他大赚乡情。 所以在结合整个工期之后,便暂定每天工时六个时辰,参劳役力分作两班,每天工量按时完成的,日给两餐一斗,工量完不成的则晚餐折半。 其次便是在他家商原庄设立仓库,用以存放乡户们捐输的物料。凡出货五斗、绢一匹以上,都需要李泰裁断认证。没有他腰上这小金印加印,什么样的条文命令统统都是废纸。 当李泰举起他那金印向在场众人展示的时候,大家望向他的眼神不免又是一变,眼神中的羡慕敬仰完全藏不住。 趁着大家被这金印震慑之际,李泰便又说道:“之前议论渠事,只以乡义自愿,绝不强迫。如今幸在众志成城、事业可期,便也需要端庄任事,不可再继续乡情任性!” 大凡群众参与的事情,需要规矩、需要恩威奖惩,如此才能确保事情的正常进行。之前八字没有一撇,所谓规矩也就无从谈起。可现在事情已经开始正式进行,便需要一些章轨约束。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开渠引水,凡所流经人地受惠。便以渠线为界,百步之内亩输一斗以助事,百步之外则半之,不纳谷者则佣力代之,一斗工半。乡律如此,诸位若无异议,便告诸沿渠乡人守此乡律,违律者,共唾之!” 李泰先讲出了这么一条规定,他费尽心力搞出这么一桩事情出来,当然不会让那些一毛不拔的乡里刁竖白得好处。 “水事利耕,凡所流经可保增产过半,亩出一斗便可长年享利,这是理所当然!” 吴敬义率先举手表态,并拍着胸口保证道:“幸在郎君提携,我能共此义事,劝输事宜我一定全力做好!若真有刁邪之户吝啬害事,虽不以刑典,乡情自可制裁!” 只凭乡户们自发的捐输,哪怕谷料万石也不足以维持整个工期。龙首渠修成之后,因此得利的三四千顷耕地是有,一顷征收十石,便可以再收集三四万石的资粮。 如果李泰在谋事之前便提出这么一条乡律,想也不用想根本不会获得通过。你上下嘴皮子一张,大家就要掏出粮食资助,你脸咋这么大呢? 可现在事情筹备已经过半,只要按部就班的进行就一定能做成。而且获得上至大行台,下到乡里大户的广泛支持,谁如果再跳出来唱反调,那就成了讨人厌的少数派。 征收租调赋税,那是朝廷才有的权力。可是现在李泰立足于乡情,把持乡义舆论,就获得了近乎朝廷征税的权力,这就是乡里伦情自治情况下土豪权力的体现。 敦教化、断诉讼、搞募资,乡里豪强之所以顽固难治,就在于民风舆情、伦理司法和经济资源一手把持。 李泰费这么大劲搞水利工程,难道真的只为一个好名声?起码乡里谁人败坏伦理道德要浸猪笼,老子得有话语权! “劝捐是应有之义,但也需要仔细审辨沿渠乡人各自家实如何、丁壮与否。若的确户中疾困难出,也需要体谅苦楚。咱们既然是要修筑惠乡的义渠,便不可行使悖义之事!” 李泰也深知乡里豪强的强横霸道,他虽然是要往这条路子上发展,但也不意味着好坏都要学个十足十。为了修渠而把乡里真正的赤贫人家逼得家破人亡,也非他所愿。 所以在订立了这条乡律后,他便又说道:“吴都督行事乡里,一定要谨记此节。我既然忝为渠主,便绝不容许在我事内出现仗义而行恶的事情发生! 凡所赤贫缺丁而不能输助的人家,可以入我庄上借谷借力,可以岁后盈余再还。渠仓之外,我庄上另设义仓,济困救苦,于此渠事之内有求必应!” 栎阳大阅上,李泰是见过宇文泰拿别人钱收买人心的做法,很快就领会到这种“人也是我、鬼也是我”的精神。 修渠是一定要修的,收粮也是一定要收的,如果确实是赤贫人家,我可以垫付,但不能因为我挑事就把我当个冤大头。 说到底,这还是大家的事。水渠修好了,大家也丰收了,我把欠条一把火烧了,那是我高风亮节! “郎君真是高义恤众!” 在场众人听到李泰这么说,又都纷纷的交口称赞。 “既居此乡,自当惠此一方,如此才能俯仰无愧,不负君恩,不负乡亲。” 李泰客气的摆摆手,然后又对席中众人抱拳道:“诸位德居乡里长年,非诸善长热诚相助,我对此也是有心无力,纵有善念、无从施展。所以近来我也常常在想,该要如何彰显颂扬共襄渠事的义举,浅同诸位商讨一下。” 说话间,他让李雁头从堂外取来一块硕大木板,自己掏出一张地图钉在木板上向众人公示。 “这便是我等共谋重修龙首渠的渠线全图,其中重涂的部分都是当津、桥梁等人货往来繁密之处。” 李泰先敲着木板将地图内容向众人稍作解释,然后又说道:“我是这么想的,如今已非汉时,乡中德义更新,故渠新造,如果仍以故名称之,难免不足彰显今时德功善果。 所以渠桥堰井各自分段,以乡里参事德义高深者进行命名。并不是夸艳乡里,只是想让今时后世乡人知道所享何人德惠。吃水不忘挖井人,张扬善举,才能让乡情更美!” 众人听到这话,又不免激动起来。 名与利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毕生追求,将自己的名字冠于某些乡里长久存在的标志物上,让乡人们口口相传下去,无疑是大大戳中了这些乡豪们的兴奋点。 这样的情况往年也有,但能获得这一待遇的乡土豪强却不多。也正因此,当李泰提出这一方案的时候,在场众人无比点头附和,各自容光焕发,已经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名号冠于乡里地表的场景。 “郎君此言大善,不愧名门俊才!我们这些乡士见识短浅,只能见到修渠益耕,却是预想不到还有如此彰显乡情教化的善计啊!” 听到商原赵党长如此夸赞,李泰却觉得有点别扭,这话是不是在说还得是你们啊、还得是你们这些世族膏梁能把沽名钓誉玩出花来? 又有一人举手发问道:“请问李郎,渠桥堰井毕竟数少,但乡里参事者却多,何者可名、何者不可,能否确凿言之?” 眼下参与渠事的乡里人家,包括在场这些人已经有了四十多家,但李泰重笔标注出的地点却只十几处,凡所与事人家肯定是会有一大半轮不到这待遇的。 李泰就等着这句话呢,闻言后便笑语道:“义无高低,功有深浅。今年渠事完毕之后,我会整理乡义功簿,再请乡士推举乡贤耆老几员,一并参详推举,务求众望所归!” 把这件事压在渠事完毕后再进行,一则鼓励大家卷起来,只有多作贡献,才能更有胜算。 二则李泰也需要一个控制人心的把柄,事情了结之前,谁也别想给我正幺蛾子唱反调! 有关渠事的乡律规令和人事框架,李泰暂时想到的只有这么多。接下来细节方面的充实补充,便先不作讨论,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了。 众人经此一番讨论,也都大有收获,知道李泰赶路疲惫,于是便各自起身告辞。 送走了这些乡豪之后,李泰才有时间休息一下,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听到庄外还不断传来乡人们喜乐声。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吩咐庄人们准备一些汤饼热食,趁着乡人聚集在外,招募一些乡里闲人做一两个月的短工,对庄园再作一番扩建。 0083 托子赠丁 商原庄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营建,看着那些忙碌的挖掘地基、打造框架的庄人们,李泰突然发现从去年他入乡开始,庄园的营建好像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对房屋住所的执念啊,没有经历过李泰那个年代的时人真的是有些不能理解。 眼下的商原庄,单单砖瓦房就有三百多所,覆盖了一大片的平地和坡岭,绝对称得上是左近乡里第一大庄园。 其他人家园业或许整体面积比李泰家庄园更大,可是讲到住房面积,那真是拍马难及。 主人的住所或许还会正经营建一番,但那些部曲奴婢们,多数都挤在窝棚通铺中,有的干脆就是搭建的帐篷一住数年。 李泰庄上之前婚配的男女部曲,一户一屋、有自家的生活空间,来年若再勤劳用工,还能得享一所独立的宅院,生儿育女。 单身的部曲们则四人一舍,讲到居住环境的优越,在商原左近乃至于整个武乡县中,都是独一份的。 许多外人来到这里都是惊叹不已,更不乏招募的短工甚至想放弃自由民的身份,想要入庄成为李泰部曲。 庄园这样的规模格局,也让李泰成为乡里公认的富豪。在他们观念中,户中储蓄得丰厚成什么样子,才舍得给部曲们分配如此亮堂大屋? 也是得益于乡人们的这种认知,当李泰去年筹备修渠事宜的时候,便不乏乡豪入此见到庄园如此规模,便同意加入其中。别的不说,起码财力方面是有保障的! 李泰自己心知,庄园去年虽然略有盈余,但距离乡人观念中的巨富程度还差了很远,但也乐得被人如此误会。 普通人家或还讲究财不露白,但李泰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且不说自家部曲壮力不乏,去年秋里大阅结束后,他便命人在庄园南侧修建了一排兵舍,借给郡里乡团驻军居住。 眼下商阳戍升格为商阳防,兵城虽然也建造起来,但这些兵舍仍有乡团轮驻。毕竟李泰为乡团组建出了这么大力,也有资格享受一些特权照顾。 渠事开始之后,庄上物资的存储和调度更加频密,也的确需要加强安保措施。商原庄目下所聚集的力量,应付乡里流窜的盗贼绰绰有余,只要不是上千人的军队进攻,基本上影响不到庄园的运作。 几个仓房建造倒是很快,打好了地基便开始夯墙建造,乡里招来的短工足够使用,用不了几天的时间便可封顶投用。 商原庄里人事出入频繁,越来越嘈闹,李泰便打算在东面山坡的沟谷里再修建一座别业,用来自己居住,招待客人。 山谷里清泉淙淙,在上有松柏成荫,陂间果木成林,环境雅致清静,同西坡庄里热火朝天的作业截然不同。 大半年的营建作业,庄里早已经培养出一支成熟的营建队伍。当李泰选定地址并将草图勾划出来,庄人们便开始赶工。 几十根粗大的木料打成地桩,砂石填埋碾平,地基夯实之后,便开始挖掘渠线,埋下已经提前烧制好的陶制管道。 这些管道一部分用作地龙取暖,一部分则用来接取山泉、制造一个绕屋通舍的水循环。因为较之日常的营建更加细致,李泰亲自蹲在工地上监工指点。 这别业规模倒也不大,一座近千平方的主屋厅堂,外接两排十几间弧形排列的耳室充作客舍住所。 在这主体建筑之外,还有依山势搭建几座亭台望楼,闻鸡起舞、听风读书、桃林抚琴、临渊垂钓,想想就让人觉得惬意。 监工别墅建造之余,李泰也前往修渠的工地上巡察一番。 商原北段的渠道修建进行的很顺利,虽然眼下仍是天寒地冻,但因为只需要在浅土层进行作业,加上大半的渠线都有故渠和河道的基础,整体工程量不算太繁重。 特别县里又增派了近千名役力,即便每天限时限量、并不昼夜赶工,这一段渠道也大有可以提前完工的趋势。 瞧着那些新增的役力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被分配最繁重的凿新渠的任务,饮食居住却是最差,李泰不免有些诧异。 县中增派役力,他也没有克扣口粮,瞧着那些役力只是喝着最稀薄的羹汤,他不免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克扣盘剥。 当他将此向郑满提出时,郑满便笑语道:“郎君仁义体恤,但也要分族类。这些新到的役力乃是北方的步落稽贼胡,入冬北华州若干将军袭狩贼部,斩获丰厚,众多俘虏分给南面州郡役使。县尊知郎君牵挂渠事,日前往州府请得千余,全都派在此处使用!”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喜,虽然他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但也不会烂好心,心知北境稽胡为患年久。别看现在可怜兮兮,可是越境寇掠杀人也是绝不手软,不值得体恤珍惜。 就连武乡县都分到稽胡俘虏上前,可知若干惠此番北击稽胡应是战果丰厚,李泰也为若干惠感到高兴。 他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跟自己也没太大关系,却不想转天若干惠就率领一部随从来到商原,同行的还有几十个垂头丧气的稽胡壮丁。 “知你在乡作业极多、常患工力,我今狩贼归来,这几十个贼胡士伍送来给你使用!” 若干惠入庄后便指着那些稽胡壮力对李泰说道,一脸的神采飞扬。 李泰闻言也是大喜,他现在产业逐渐铺开,对于丁壮劳动力的需求也是多多益善。 “使君行远击贼、劳苦功高,我懒散乡里幸得关照,便厚颜领受了。” 他抬手示意李渚生入前,将那些稽胡壮丁编籍接收下来,各自安排工位。 若干惠笑着摆摆手:“本也不是珍奇事物,你应得的。如果不是李郎你制粮助我,我也难得大胜。此行远击千里,扫荡贼胡十几部,想到那些贼胡见我军容惊绝逃窜,真是畅快……” 想到之前的战绩战果,若干惠又忍不住眉飞色舞。 稽胡部落众多,分散在北方高原沟壑之间,行踪不定、寇掠成性,极大威胁周边州郡的安全。 这一次若干惠奇兵陡出,击溃了数个万人大部,并连斩多名渠帅酋首。也是多亏了李泰提供的便携军粮,让部伍机动性大大增强,才能获得如此丰硕的战果。 若干惠是深刻感受到这些军粮对部伍战斗力带来的提升,不夸张的说,甚至都能改变和创造出一些新的作战方式。所以他归来述功时,都没来得及先返华州,第一站便来看望李泰。 李泰听着若干惠讲述这次战斗的过程,不时提问一些细节,自己也心痒难耐。 他想要在西魏能有长足发展,战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魏之间一直要到大统十二年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斗,但也仅仅只是发生在河东玉壁城。 眼下看来,稽胡倒是一个比较适合刷战功的对象。既不太强,也不太弱,战斗的规模大小,也能灵活选择。 但他终究还需要一个契机,获得直接掌兵的资格,才会产生后续的一系列可能。 想想之前跟宇文泰见面不欢而散,可想宇文泰现在对他的感观必然很差,虽然之后赐给金印表示对方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但李泰想要在短期内改变赋闲的处境也很难。 “李郎你庄里居然还有学馆,不愧是名门子弟,乡居都这样崇道乐学!” 当行经庄上学馆的时候,若干惠听到学舍中传出的琅琅读书声顿时一惊,站在院墙外聆听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说道:“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李郎你能答应。小儿达摩你也见过,并不是顽劣任性的厌物,我常年在外,无暇督学管教,想把他寄养你庄上。” “使君既然开口,我当然不会拒绝。但我庄上学童所授都只是浅显蒙学,少有精深学术……” “不妨,我儿生此门户,对他虽有期许,但也不指望他学术精深。我倒觉得学术不如学人,有李郎你在近做个榜样,他但有一二上进之心,必也不会学差!” 若干惠听到李泰并不拒绝,便也笑语说道。 他并不是崔訦那种使惯棍棒的严父,决定这件事后,在李泰庄上略进饮食便告辞离开,约定之后几天便把儿子送来。 在若干惠离开的第三天,他的亲信若干章便把少主若干凤送来庄上。这小孩记性不错,还认得李泰,对商原庄也满是好奇,李泰带着他在庄里转了几圈,那初临陌生地界的紧张感便削减许多。 当若干章告辞离开时,若干凤也并不吵闹,摆手告别亲近家人,转回头来才掉下眼泪,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泰说道:“阿耶教我一定要听郎君管教,我如果做的不好,郎君请不要生气打我……”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乐,甚至有点佩服若干惠的家教,拍拍这小孩肩膀说道:“我也不是严厉的学士,小郎既来之则安之,往常在家或学或戏,在庄上一样如此。” 他这托儿所刚开张不久,又过一段时间,时令出了正月、雪融解冻,本来在长安养病的贺拔胜也来到了商原。 陪同贺拔胜前来的,除了侄子贺拔经之外,还有两个出乎李泰预料的人,那就是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和外甥贺兰祥。 0084 萨保量狭 刚刚修平的坡间小道上,李泰在前方带路,后面跟着贺拔胜的步辇。 煤渣铺成的路面踩上去发出簌簌脆响,步辇上的贺拔胜像个好奇的老宝宝,一边看看路面,一边在山谷中左右打量。 等转过山坡看到那已经大体完工别墅建筑,贺拔胜较之年前瘦削的多的脸庞顿时展露笑容:“这就是阿磐你给我准备的住处?真是气派啊,用料多少?” “新舍刚刚造成,还要置放收拾几日。我先带伯父来看上一眼,彰显我是一个信人。但就算伯父不来,这别墅也是要建起来的,西坡日渐喧闹,于此拥山抱泉、修身养性。” 李泰转头对贺拔胜笑语道,等到步辇入前,便指着各个房屋对贺拔胜介绍起来。 贺拔胜在仆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入房间中,入户便感到热气扑面而来,房间虽然门窗洞开,气息流动起来却是和煦如春,冷冽的山风吹进来都变得温暖起来。 “居然还铺设了地龙,太奢侈了!” 贺拔胜也是见过世面,察觉到室温不同便摇头叹息道。 “这里是用的新法修建,费料不多的。” 李泰闻言后便笑着解释几句,拉着贺拔胜走到旁边的锅炉房里,锅炉中炭火正旺,上面架着铜铛正在翻炒油物籽料,另一灶上则架着一口表面坑坑洼洼、有些粗糙简陋的铁锅,铁锅里热水沸腾。 李泰自家知自家事,只是表面光鲜罢了,当然不舍得单纯为了取暖就不间断的消耗炭料。 这小锅炉房眼下还兼着油料加工的功能,等到正式入住后,他就打算改造成一个食物加工作坊,制作一些新奇的饮食,自用或者送人。 引着贺拔胜游览完锅炉房后,李泰又带他来到给他准备的卧室,先走到一个木板围成的浴池旁,抬手拔出靠墙陶管的塞子,里面便流淌出热水。 “伯父足不出户,便可以在房中汤浴,也不费人工。” 李泰瞧着贺拔胜凑在那陶管旁摸了又摸,旋即便将他拉到床脚的炕上,炕头上抽出挡板、捣鼓一番,拍着炕沿对贺拔胜笑道:“伯父登榻来试一试,去年我家庄上各户就围造了这个越冬的良器,竟夜不冷,只是诱人懒卧。” 贺拔胜闻言后便也攀到榻上坐了下来,初时还没觉得如何,只是感觉这炕面有些硬,不久之后便神情渐变,手摸着炕面惊喜道:“暖了,居然暖了!这是把地龙通到了土围上,虽不艰难,但也费人巧思啊!” 嘴上这么说着,他又打量着尚显朴素的房间,眉眼间都是满意:“阿磐你这么用心,真想快快搬住进来啊!” 李泰引着贺拔胜参观别墅的时候,贺拔经正阴沉着脸吩咐仆人布置贺拔胜在庄上的临时住所。 他心里自然不乐意让伯父到这里来居住,但贺拔胜自己态度顽固,再加上之前李泰登门一番软中带硬的告诫,也让他们兄弟意识到之前的做法有些欠妥,权衡一番后才肯让步。 庄园里,宇文护与贺兰祥这对表兄弟信步闲游,对庄园的格局布置充满好奇。 “我刚才问了一下庄上奴仆,那李伯山去年初夏才入此居,当时这里还只是一片荒岭。若不知前事,只是观此园业气象,实在想不到只用了不足一年的时间便造成。” 宇文护一边游赏一边感慨道,瞧着过往庄人们衣装得体、笑容满面,不免对庄园的主人生出更大的兴趣:“这李伯山的确是一个奇人啊,若他只是恤止士伍丁壮,我还要怀疑他阴志蓄士,可是就连士伍老残妇孺都关怀周到,又不像是城府深沉。关西物力艰难,哪个谋功谋势的时流也不会如此浪用啊!” 贺兰祥年近而立,身形比宇文护还要魁梧几分,是贺拔胜的甥婿,探病时得知贺拔胜要入乡,便同表兄宇文护结伴来送一程。 听到宇文护的话,贺兰祥便笑语道:“我对这李伯山倒也不熟悉,但大行台和菩萨兄都对他评价不差,太师如此老病,还要托养于他,可知此子是真有一些非凡,也值得表兄你折节亲近。 但我觉得也不必把人把事太做深沉之想,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才性是有,但却少经世故,临事用猛,盼望群众欢愉,这也是人之常情。” 宇文护闻言后便作哑然失笑状,片刻后才叹息道:“不是盛乐你提醒,我真忘了此子岁龄!唉,掌兵老物们惯以年齿轻薄后进,你我壮年自立的年纪,也只是人前仰望、人后自省,不知何时才能伸张自我、主掌人事!” 讲到这里,他又不无期待道:“关西人物潦草,罕见少俊。这李伯山东州新入、齿稚势单,正是适合你我策使的才力啊!之前我在荆原也曾试探端详,不是一个轻狂难处的厌物,如果能把他收在幕席,的确是一大乐事!” 宇文护实际的年龄也并不年轻,入关之后也并非无所事事,无论居家还是做官,都有一番自己的尺度和表现。 但因北镇论资排辈的风气使然,总让他自觉得在那些北镇武人中低人一等。 包括自家兄长宇文导,年龄也只比他大了两岁,但从一开始便追随叔父入关,彼此之间感情更加亲近,以至于宇文护在面对兄长时都有些束手束脚,不敢放肆言行。 但他心里,却是很羡慕兄长同叔父熟不拘礼的亲近相处,同那些北镇武人们也都平等论交。 他也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在事允内允外,上阵作战勇猛,但叔父却似乎仍然觉得他有些少不更事,真正关乎家国的大事,很少询问他的看法意见。 生在这样的家庭,宇文护当然也希望能有一番属于自己的人事作为,所以在见到年龄资望都远逊于他、才能却得到叔父兄长认可的李泰,心里便生出浓厚的招揽欲望。 两人在庄园中游览一番,间或询问一下左近路过庄人,得知李泰过去这大半年不只从无到有的营造起这座庄园,还创造出许多利润丰厚的产业,心中对结好李泰的想法便更热切了。 “可惜、可惜了,之前在荆原我曾说下次见面要赠送良弓给李伯山,事后却完全忘了。稍后相见无赠,难免尴尬啊!” 两人走回庄园正堂的路上,宇文护突然一拍脑门,有些懊恼的说道。 贺兰祥闻言后则笑语道:“表兄你珍藏那几张弓器,我同薄居罗等想做赏玩你都不肯,舍得送给一个生人外客?” “良器易访,人才难得啊!你们自然不会因物远我,但同这李伯山却是要情义叙新,失信于人,总是不好。” 宇文护摆手叹息一声,视线一转,直从随从亲兵背后抽出一弓,握持在手稍作拉引,又笑语道:“且先充数,总好过失约。他如果笑纳不审,便是值得深交。如果暗藏芥蒂,也只是一个重物薄情的俗人,使用则可,不值得用心对待。” 贺兰祥听到这话后便大笑起来,为宇文护的急智点赞。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斜挎着麻布书包的若干凤同近日认识的几个学童们嬉闹着行出学馆,在远处见到宇文护和贺兰祥,便连忙跟同学们摆手告别,迈起腿小跑过来,向着两人欠身道:“小子见过水池公、扶夷公。” “你是、长乐公家的小子达摩?” 两人低头见到若干凤都是一愣,思忖片刻才认出来,宇文护又好奇道:“你怎在李伯山庄上?是随你父来?” 若干凤将自己被父亲安排在此进学的事情解释一下,宇文护闻言后又是若有所思,一边走着一边低头把那张弓身上的污痕擦拭干净。 几人回到庄园正堂,李泰也陪同贺拔胜返回来,入堂坐定寒暄一番。 宇文护便就席将那张弓赠给李泰,李泰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还记着这件事,连忙双手接过并郑重道谢。 眼见天色渐晚,李泰还打算款待几人一番,但贺拔经本就心情欠佳,不肯留下来用餐,宇文护与贺兰祥便也只能起身告辞,趁着天色完全黑下来前返回华州。 李泰将几人送走后返回来,便见到若干凤凑在案旁小眼仔细打量着宇文护赠送的那张弓,便笑语道:“达摩也对武戏感兴趣?明天让庄人给你造张小弓,咱们去丘上打猎。” “好啊好啊!” 若干凤先是点头笑应,然后又指着那张弓小声道:“水池公在撒谎,我见他向部曲讨要这弓,只是寻常使用的器物,并不是他说的珍藏。” 李泰也不是傻子,搭手便察觉到宇文护在敷衍,但计较太分明,反而尴尬,闻言后便拍拍若干凤小脑袋笑道:“可能是你看错了,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若干凤少不更事,还待争辩,贺拔胜却就席抛出一物,指着若干凤说道:“小子,给我把物捡回。” 趁着若干凤被小狗一样遛走之际,贺拔胜才又对李泰说道:“不论物质珍否,还是妥善收藏。宇文萨保可不像他亲长那样宏量大气,敬之未必喜,恶之则必恨,同他交往,注意分寸。” 0085 事业可期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商阳墅所在的沟谷山景也不再单调枯燥,山泉解冻,流水潺潺,汇总成溪,绕屋细淌。坡岭上去年移植修剪的果木,也已经绿条抽新,花苞绽放。 果园里新设的蜂箱,蜂群嗡嗡鸣舞,扰的蝴蝶都不敢靠近。一阵山风吹来,整个山谷中都弥漫着一股蜜甜花香的气息。 临着泉流的小楼外,若干凤穿着半臂小夹袄,守在一个红泥小火炉旁,一边注意着火炉的火候、叮嘱小伙伴留心添炭,一边挥转着小胳膊,持着木棍用力搅拌炉上陶罐里已经变得很粘稠的液体。 “达摩,庄外铺里摆卖能换三斗谷的玉皂,真是用这香汤水做成的?” 那小伙伴一边夹着炭块往炉里送,一边观察着若干凤的动作,又是好奇,又是怀疑。 “没错的,我去坊里瞧了许多次,那些妇工们就是这么做的,草木灰泡水滤成清汤,再加膏脂盐酒烧热滚蒸,倒进模子里冷硬就能成型。” 若干凤停下来稍作休息,擦一把额头上细汗,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模具炫耀道:“这是我自己凿刻的模子,待会儿就用这个做型。制成了玉皂回家送给阿母,她一高兴,就不会计较我荒了学业。” “那能不能送我一块?上月我耶工满评优,庄上倒是赏了一块,却被拿去庄外卖了给我置了一身袍衫。我瞧见阿姊很不乐,暗里抹泪几次……” 那学童听到这话,也是满脸希冀,小声说道。 “小事一桩,这一罐起码能做五六块,我只留两块就好,别的都送你!” 若干凤一脸大气的点点头,拍拍这同窗肩膀笑道:“你也别觉得自己剥削了家人用度,徐二你在学里最优,过不两年学满授事,有我阿兄赏识提拔,还怕前程不美?到时候,大把的功赏回养家里。” “是啊,阿耶阿母常常念叨,我们这一庄人真是掉进了福窝里。有这样仁义的郎主关照,要还不肯用心上进,实在造孽!” 学童闻言后便用力点头道,贫家早熟,他已经是浅知人事艰难的年纪,犹记得前两年自家处境悲惨、几不能活,入庄之后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小心怀里对郎主的敬仰感恩早已经满溢。 哗啦啦几声脆响从泉池处传来,两个少年转头望去,便见到之前布置下去自动钓鱼的弹压装置已经被触发,鱼线上正挂着一尾指余长的小鱼在阳光下挣扎甩尾! “钓上来了,钓上来了!” 两少年见状都是拍掌欢呼,若干凤更是激动难耐的跑在小楼窗边,叩窗呼喊道:“阿兄、阿兄,你可太了不起了!真的钓上来了,好大一尾鱼!” 窗里李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泉边鱼线上挂着的那尾小鱼,不屑的撇撇嘴,只敲敲若干凤脑壳道:“钓上来了,那是你赌输了。明天上午之前,要把手抄的《急就章》一篇摆在我案上!” “明白、明白,小事小事!” 若干凤闻言后哈哈一笑,转身跑到泉边,把那尾小鱼摘下来抛回池里,又小心翼翼把装置弄回原样。 听到同伴呼喊“糊了糊了”,他便又忙不迭跑回来继续咬牙发力的搅拌,完全把抄写作业抛在脑后。 “这娃可能要养废,该不该提醒他爸再练个小号?” 瞧着这小子搞东搞西的乐此不疲,李泰也有些无奈,明明刚来的时候还是也沉静好学的好孩子,在自家住了一个多月却彻底的解放天性,干啥都一包劲,就是不爱学习。 想到自己给养废的可不只是若干惠的好儿子,还是宇文泰的好女婿,李泰心里又不免生出几分报复快感。 元月朝会见过一面后,宇文泰那里算是彻底的把李泰抛在脑后,再无召见。 反倒是宇文护、贺兰祥,还有尉迟迥兄弟们来访几次,李泰算是认全了。 李泰对此也很无奈,很想问问宇文泰,我就算不做你的小舔狗,你也不用逼着我加入你家这支屠龙小分队啊! 他这里稍作感慨,返回楼里案前,继续批阅学馆生员们的考卷。 开春之后,他家园事更繁,最初跟随进入关中的那十几名部曲分领事务已经渐不足用。好在学馆里培训出的第一批庄丁已经学渐有成,可以胜任基本的计算和记事,不至于影响到各项事业的发展。 现在他家的事务,主要分为三部分。 第一就是庄园内部的事务,耕桑本业与各种自营的工坊作业。 由于庄园的扩建和工坊的增设,庄园耕作面积也被占有许多,仅仅只剩下六顷出头的耕地,岁时所收仅仅只能满足庄园的内部消耗,谈不上盈利。 幸亏在龙首原还有一所阔达近三十顷的庄园,今春已经着手开荒开耕,就算是粗放的耕种,面积也摆在那里,可以稍补口粮,否则今秋还要对外收购大批粮食。 不过各种手工作业却是蓬勃发展,有专门制酱作菹的酱坊,有冶锻修缮农具的锻坊,甚至还发展出来了制作日化用品的香料坊,以及技艺越来越精湛的陶瓷工坊。 当然,真正的支柱产业还是油坊和织坊。有了榨油法和大纺车的加持,这两项产业发展迅猛,是庄园人口产业进一步发展的坚实基础。 第二部分就是跟贺拔胜、若干惠合作经营的造纸印刷和军粮制作等事业。 军粮制作由于宇文泰推波助澜的推广,在关西诸州短时间内涌现出大量官方、民间的仿制者,以至于若干惠设想中订单雪片飘来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庄园中也只是进行着小规模的生产储存,并没有进行大笔变现。 对此李泰也并不着急,眼下产业正值风头火势的风口,是人是猪都要插上一手,与其盲目的追逐风口、增加内卷自耗,还不如按部就班的精化生产环节,积累技术优势。 倒是造纸印刷发展势头迅猛,若干惠的北华州还倒罢了,京兆尹崔訦凭着印刷的公文底册实现弯道超车、一举压过连年考绩魁首的岐州郑道邕,可谓是年前年后西魏官场一大热话。 所以从新年伊始,西魏州郡长官们摸清源头之后,便纷纷前来接洽商谈。 这种以印刷取代手抄的行政办公方式,老实说还是比较冲击时流认知的。 哪怕仅仅只是繁琐枯燥的公文,并非真正的知识载体的改变,也极大冲击撼动了文吏群体在统治阶级中的重要性。这一群体如果集结起来,制造舆论抵触反击,也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李泰的出身优势在这时候就极大程度的体现出来,陇西李氏作为北方士族冠带名族,在文化学术上的话语权并非一时一世才形成。 别人搞这些事情,或许会被骂重术轻学、离经叛道,版雕木刻亵渎圣贤大义,但若以此辱骂陇西李氏,则就难免有点心虚。 李泰所涉及的本非义理学问,本身又有家族声誉的加成,再加上所用刻板的欧体书法又有着跨时代的艺术美感。起码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现诟病他以工匠轻学士的杂声。 所以从新年开始,各地的相关订单也都快速激增,按照当下的生产规模,足以从年初生产到秋后,预期的利润更是数万匹绢计! 利润虽然可观,但也财帛动人心。特别同官府打交道,更是要谨慎又谨慎。 虽然眼下暂时还有贺拔胜和若干惠做后盾,但李泰也在未雨绸缪,除了同各处官府订立一份缜密的订单规则,也在考虑吸纳引入新的合作对象。 诸如宇文护和他表弟们这支屠龙小分队,就是一个比较适合的备选目标。 但宇文护这家伙性格外宽内忌,平时打起交道来,李泰都要小心谨慎,一旦牵涉上钱事的往来,必须要更加慎重。 在合作的蜜月期可以尽可能的榨取大量利润,接下来便要考虑让步并逐步淡出。所以何时将宇文护纳入自己的事业版图中,李泰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被鸠占鹊巢那是必然的,但李泰也要获取足够的回报,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利益上,才会甘心离场。 事务的第三个部分,就是重修龙首渠的渠事了。 西魏这个霸府政权,权威下沉不足,哪怕到了北周,也仅仅是借助府兵完成了自下到上的军事整合。所以这个渠盟,是值得李泰进行长期深入经营的一个事业。 他将渠事分工、各设掌事,已经初步具备了仲裁决断乡情乡势的雏形。庄事近日之所以乏才可用,就在于将许多拥有管事能力的庄人安排进去处理具体事则。 接下来他准备继续扩大庄中庶事学堂的函授规模,进一步把那些乡豪子弟也纳入进来,继而营造他乡事学宗的地位和影响力。 当他还在盘算下一步事程安排的时候,楼外突然传来了孩童哭喊声:“郎主、不好了、不好了!有一群恶人冲进庄里,达摩还被他们给打了!他挡住了贼人,让我回来喊叫救兵……” 0086 独孤妙音 “速行、速行!” 贺拔胜一边拍打着步辇喝令仆人加快速度,一边还不忘调兵遣将:“朱猛儿你从沟底包抄,雁头翻丘从上攻下,放跑一个欺侮儿郎的恶徒,我都饶不了你们!” 李泰跟随在后,听到贺拔胜气急败坏的喊叫声,忍不住就是一乐。 最开始听到那学童徐松龄的呼喊,他心里也是一惊,以为真有什么盗匪流窜入庄,但在仔细询问才知原来是几个左近庄上童子并随从们游荡至此,而且似乎还跟若干凤认识,这才放下心来。 他家园业附近几庄,跟若干惠家能有交际关系的,无非于谨、独孤信等几家。徐松龄也说几个少年岁数不大,里面兴许还有若干凤未来的连襟呢。 “你还笑!人家阿耶把儿郎托付给你,你不用心看管,让儿郎独自上山,现在遭人刁难,还不快去搭救!” 贺拔胜见到李泰走在后边发笑,便指着他训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真觉得有些无辜。 若干凤之所以顽皮起来,大半还是贺拔胜的宠溺娇惯。 他也没想到这一老一少凑在一块儿这么玩得来,那小子上山还是为了检查前几日贺拔胜带他逃课设置的捕兽陷阱呢。 他既然在山谷里设置别墅,就带着庄人在左近山间狩猎许多遍,又打下篱墙圈围起来,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一转头那野惯了的小子就不见了,怎么就来责怪自己? 但现在人家一对老少才是忘年至交,李泰也懒得计较,便连忙快步冲到了步辇前方,摆出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心里感慨以后自己有了孩子,绝不能交给上了年纪的人管教抚养,太宠溺了。 庄园坡上篱墙内,若干凤两手叉腰,一对眼珠子瞪得滚圆,怒视着对面十几人。 站在对面有七八个豪奴壮丁,另有五个年岁同若干凤相差仿佛的少年,各自穿着便于行山保暖的皮袄裘帽,神情则略显尴尬。 “达摩,要不然这件事就算了。早先这片山林也无围禁,我们也不知哪时成了别人家私业。刚才误伤了你,长孙并不是故意的,大家都裘帽遮头,一眼没认出……” 几个少年中一个还算老成持重的上前一步,向若干惠举手道歉。 “于三你住口!因你是我之前同窗,也没动手,我不同你计较。可是其他几个,拔了我套中的山雉翠羽,还来打我和我同伴,我绝不放过!” 若干凤拍拍身上的草屑,一脸怒容喝叫道:“不知道这是别家私业?那一层围墙你们看不见,都瞎了?” “打也打了,你要怎样不放过?” 另一少年闻言后便忿忿道:“山林野物,先到先得!妙音她爱那彩羽,我就替她取来,谁让你设捕不拾?我敬重长乐公,愿意向你道歉,你还要纠缠,不准我们离开,是给这庄主人惹祸!” “瞎眼的孬货,只会仗势欺人、以多欺少,凭你也配讨好人家娘子!妙音若爱,我自送她,你不问自取,就是罪过!” 若干凤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吼一声便小老虎一样扑向那少年,那少年也是一脸羞恼,吼叫着迎头撞上来。 “你们不要打、是我错,这翠羽我不要!那主人怪罪,我来道歉……” 那诸少年中一个望去高挑俊俏的叫喊一声,听那清亮声线,原来是一个少女。她将捏在手里的山雉羽毛抛在地上,一脸急切的喝令家奴将扭打起来的两人拉扯开。 这时候,李雁头已经带着几名庄人翻越山坡冲下来,见状后便大吼道:“住手!” 他们几人将若干凤抢过来,若干凤见状自是一喜,及见下方桃林里出现李泰和贺拔胜的身影,眼眶里顿时涌出屈辱的泪水:“阿兄、伯父,我、我被人打了……” “哪里来的凶徒,敢入我庄内撒野!” 贺拔胜听到若干凤的哭喊声,更觉得心疼:“达摩不要怕,伯父来了!这些贼徒,一个也逃不掉!” 说话间,朱猛也率几人从后抄断了那十几人退路。 等到贺拔胜乘坐的步辇抵达现场,在场那些豪奴们先傻了眼:“贺、贺拔太师……” 贺拔胜抬手先把眼泪汪汪的若干凤揽入怀里来,又对朱猛等怒吼道:“傻站着干什么?给我打!” 朱猛等闻言后顿时虎扑上来,直将那几个不敢妄动的豪奴缴械并挥杖抽打起来。 “太师息怒、太师息怒!我等冒犯受罚,请勿伤害……” 那几个豪奴也算忠诚,哪怕翻滚在地,仍然恳求不要伤害他们少主。 贺拔胜见到若干凤眼角乌青,却是更加的心疼气恼,将手中的竹杖抛给李泰,指着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少年怒声道:“你去打,一人十杖!” 李泰虽然不想以大欺小,但见若干凤这可怜样,还有自家果园被破坏的一地狼藉,心里也是气恼,提起一个少年便噼噼啪啪抽打起来。 “阿兄,不要打妙……” 若干凤刚待喊话,又被贺拔胜揽进怀里:“小子不要怕,我既在此,哪怕大行台家儿郎在此,也要犯错就罚!他们若是不忿,我寻他家长辈计较!” 李泰手中竹杖啪啪抽落下来,当提起最后一个少年时却入手觉轻,但也没多想,又是啪啪几棍子往那衣着臃肿的屁股上抽打下去:“以多欺少,毁人果园,下次再来,还要遭打!伯父着我教训,休想存心报复!” 抽打完毕后,李泰便气得转过身去,不让人看清他的脸。反正我大爷让我揍你们的,想报复找他侄子去。 几个少年被揍了一顿后,都羞恼不已,但因畏惧贺拔胜而低头不语。特别最后那个瞧着最高,但却长得最虚的少年,竟捂着脸哭泣起来,忸怩着跟个娘们儿一样。 “滚吧,不准再来滋扰!” 贺拔胜瞧着这些少年壮仆都被教训一番,才一脸厌色的摆手呵斥道,又拍着若干凤脑门笑问道:“出气没有?若是不够……” “够了,够……” 若干凤连忙说道,瞧着那捧脸跑开的少女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又望着李泰有些崇拜道:“阿兄,你知你刚才打的是谁吗?” “管他们是谁,犯错就罚!” 李泰摇头表示一点也不好奇,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快乐。 但若干凤却不打算为李泰保护这一份自欺欺人的快乐,继续说道:“左边最首那个是常山公家里三子,名字叫于义……” 李泰嘴角抖了抖,小意思,无非于谨的儿子、初唐名相于志宁的爷爷而已。 “其后那个怡春,华阳公的少子。在后是冯翊王次子、叫元俭,他们也都是我旧在行台官学的同窗。第四个我不认识,听于三称他长孙,可能是上党王长孙氏户里儿郎……” 怡峰的儿子、元季海的儿子、长孙稚的后人,李泰在心里默默对号,别的也就罢了,元季海的儿子他好像还得叫声表叔,这大义灭亲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别管他们是谁家儿郎,入我户里、欺侮达摩,我若不惩戒,来日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你耶!” 李泰拍拍若干凤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这都是为了给你出气,来日人家报复上门,你们爷俩得上啊! 既然被打的四个都知道了身份,也不差最后一个,于是李泰便问出了一个让他懊恼许久的一个问题:“那最后一个瘦高娇气、不似男儿的又是谁家儿郎?瞧他棍杖训责都经受不起,他家长管教起来也是困难啊!” 一行人被打罚一通后,垂头丧气的离开李泰家的庄园,沿着山坡小道直向东面走去。 “妙音,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翻墙惹事,但我也实在不知那竟是贺拔太师家……” 那长孙家的小子一路追赶在长腿阔行的少女身后,还在情急道歉解释。 那小姑娘原本只是低头闷行着,过了好一会儿仍听那少年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山道上顿足立住,转过身一把攥住这少年袍领,瞪住一对通红俏目,挥起拳头砰砰给了这小子两拳:“你住口行不行?” 几个少年见这少女如此羞恼暴起,一时间也都惊吓的不敢说话。 “我不要再见到你,还有你们几个,到我庄上各自回家!如果在外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事,你们小心了!” 少女一把推开那长孙家少年,又瞪着其他三个少年怒声道。 “可知事的不只我们,如果……” 一个少年嗫嚅说道,少女又顿足喊道:“没有如果!” 东坡是独孤家园业,少女入庄之后,便勒令家奴将这几个客人并其随从送出庄去,她自己则气鼓鼓的返回庄里内堂。 一名发作倭堕髻的华裳带孕妇人正捧着一件色彩鲜艳华丽的羽衣坐在堂中,瞧见少女行入,便展颜笑语道:“妙音回来了?瞧这件新织的羽衣,你心念许久,等到天暖就可以穿上炫耀了!” “不瞧,不穿!” 少女听到这话,仿佛被蛰到一般,转头就往堂外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一把夺过羽衣,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将这羽衣抛给婢女并怒声道:“收在箱笼最底层,不准让我再见到它!” 婢女听到这吩咐,虽然惊诧狐疑,但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这羽衣收藏起来。 少女走回内室,气呼呼的扒下身上厚重的裘帽皮袄,当指尖触及仍觉火辣辣的后腰及臀,俏丽的脸庞上又是满满的红润羞恼:“不管你是谁,等着罢!” ------题外话------ 多谢云哥的fans盟主打赏,受之有愧啊。。。账都拉到这本书了,不加更实在说不过去。。。今天再更一章。。。大家量力、量力。。。 0087 乡路杀机 夜深了,李泰躺在床上还有点睡不着,脑海里回荡着白天若干凤对那第五个“少年”的介绍。 “那是独孤开府家的长女子,小字叫做妙音,孝武皇帝西狩的第二年生人。那时独孤开府流落江东,大行台便将他妻女收养于邸……” 若干凤这个年纪显然不至于细致到对别人家事了解这么清楚,所以当李泰心存侥幸提出质疑时,若干凤也低头搓着小手干笑道:“独孤开府在镇人里仪表翘楚,他家长女子当然也……嘿,阿兄,我也是个男子啊!” 接着,这个小舔狗就开始抱怨李泰不该那么粗暴的对待他们镇人二代中的小女神,还在担心以后相见怕是尴尬的不好说话。 李泰懒得搭理这个馋他大舅子媳妇的小色鬼,但还是忍不住踹了他两脚。 过去这段时间,他一直挺享受先知先觉的乐趣,圈起了唐朝皇帝的大明宫,搞点技术发明让群众惊叹。可现在却有点高兴不起来,那本来就希望不大的时代最强buff似乎离他更远了。 本着悲伤不能留给自己的原则,接下来几天里,李泰给若干凤下了禁足令,并且把自己刚刚编写的《几何初步》甩给他,学不熟练绝不准他出门! 这一次李泰是动了真格的,贺拔胜来求情都置之不理。你们两个大小不良把我最强buff搞没了,谁都别想好! 贺拔胜的威望倒是杠杠的,接下来几天都不见独孤家或是其他几家来挑衅报复。 李泰放心之余也有些失落,他心里还暗藏着欢喜冤家的念头呢,幻想再见面的时候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魅力,让那小娘子明白这世上可不止她爸爸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男子。 他倒不怎么馋人家身子,当时光顾着遮脸揍人了,也没留意人家究竟长个什么样子。但凡稍留心几眼,也能瞧出她女子身份,也不至于用那么羞耻的姿势、提着脖领子打屁股。 但他却真馋独孤信,特别在对西魏时局和人事了解越深,对独孤信就越垂涎。哪怕明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仍忍不住的幻想。 独孤信的势位不必多提,身为陇右大都督专制一方,言之地位与大行台宇文泰分陕等夷都不为过。 之前若干惠北猎稽胡,直接收纳了一千多名的稽胡士伍为其部曲,李泰还由衷的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但若干惠却说,如今关西诸将中讲到私曲部伍最多的,首推独孤信! 陇边本就杂胡众多,独孤信镇抚陇右,哪怕并不刻意扩张自己的私人势力,也会有大量的胡部豪酋甘心受其驱使,主动请求为其部曲者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点,太尉府长史念华也可以作证。他老子念贤担任陇右大都督时,西魏在陇边的统治还不算扎实稳固,但他家至今仍有数千人的氐羌并其他杂胡部曲。 念贤去世后,独孤信便继任陇右,到如今也有数年之久。而且独孤信本身的军政才能就略强于念贤,若干惠一次出击稽胡就能收入上千部曲丁壮,独孤信在陇右聚结的人势之大可想而知。 讲到人脉潜力,隋代文武双璧的高颎、贺若弼,他们的父辈都曾是独孤信的门下部属,高颎一家更曾被赐姓独孤。 历史上宇文泰立嗣时还跟李远配合演了一场戏,就是担心独孤信可能不服。这真的跟交情无关,纯粹是势力使然。说独孤信在西魏的地位等同于东魏的侯景,并不为过。 之前李泰庄园营造不断时,也曾关心过木材大料等建筑材料的价格。从刘珙口中得知,关中这些木材大料的买卖,独孤家起码占了三分之一的份额。 每年渭水上都有从陇山顺流而下的木材大料,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属于独孤家的。 有财有势,这样的老丈人简直完美。如果能把独孤信的势力接收一部分,这可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的卢大礼包啊! 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李泰当然凡事都要从自身利益出发,爱情或酸臭或甜蜜,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高欢牛逼不牛逼,临老明年还得一枝梨花压蠕蠕,一生没能摆脱吃软饭的魔咒。我比高王强在哪,有什么资格追求自由奔放的爱情?这碗饭就是香! 现在的情况是,他的确不比高王强,而且还差很多,人家从小到老软饭送嘴边,他却想吃吃不上。 越想越窝火,于是李泰又给若干凤加了两套试卷。哥前哥后三分险啊,咱俩仇可大了,你老丈人把我放养在野,你大舅子跟我夺妻之恨,你小子还要挖坑给我跳! 李泰心里义正辞严的谴责了一番吃软饭这种不健康的价值观,便又开始专注手头上的事务。 三月下旬,春耕正忙,商原北段的河渠也都已经完工,渠道经过简单的硬化处理后,只要凿开洛水中曲的堰埭,即可引灌沿线。 这么重要的事情,李泰当然不会忘记,他甚至着员安排一场通渠剪彩的仪式,让几个贡献不小的乡豪上去在乡人面前露露脸。 至于李泰,就不打算抛头露面了,吴敬义这个外联主任已经把登台露脸的机会一个卖了一百斛的谷料。反正他这仪容风采,走到哪里也是人群焦点,不必要非得登台。 不过到了剪彩仪式这一天,李泰还是特意抽出时间来准备去参加仪式。 若干凤这小子见他整装要出门,凑上来一口一个阿兄叫的亲热,又让李泰心里酸溜溜的不得劲,索性又给这小子加了一套试卷。 他带着十几名庄人,沿渠道线路往北面策马行去,顺便检查一下成果如何。 左近乡里今天出奇的安静,显然是被那些将要登台露脸的乡豪们扫地观礼,要把场面搞大。 当李泰一行将要行经一片河谷树林时,随从的李雁头脸色却陡地一变,策马入前拉住李泰坐骑缰绳,指着前方树林上空低声道:“阿郎,鸟雀盘旋不落,林中藏凶啊!” 李泰倒是没留意这个,闻言后停下端详片刻,果然如李雁头所言,便对他笑语道:“近日追从朱猛,也不是荒度光阴啊,真的学成许多行止心得。”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也暗藏警惕。 林中飞鸟不敢栖息,或也不排除有行人在里面休息的可能,但若只是单纯的行人,除非搞出非常喧闹的动静,否则也不至于惊扰的鸟雀不敢降落。可他们距离树林已经不远,却仍未听到什么喧哗声。 “或许是有过境的盗匪,大家小心!” 他嘴上这么说着,已经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 之所以出门携带兵器,也在于关内治安情况的确不佳,不乏盗匪流窜。特别去年氐部内迁安置,也不乏缺衣少食的氐人闹乱乡里。 “阿郎且先退后,我来试探贼徒!” 李雁头低语一声,然后便先率几人策马向前冲去,临近树林时便大喊道:“乡团巡游,贼子缴械!” 随着这喊叫声响起,林中杂草堆里也顿时响起人嘶马叫声,许多身影向林外冲来,足有三十多人,且多步履矫健,身材魁梧,临近树林边沿,便在奔跑中翻身上马,向外冲出。 “不是寻常盗匪,退!” 李雁头虽然勇,但也不傻,见到对方明显人多势众,自然没有留下来拼命的道理,拨马便向后方冲来,并向李泰高声示警。 李泰也见到这一队人人强马壮,且冲行之时颇有行伍配合的迹象,脸色同样一变,连忙喊叫道:“过渠!” 他不能确定这一队人是不是于此暗藏埋伏自己,但自己一行轻装出游、弓刀简便,再加上赶了二十多里的路,真要原路逃回,未必能摆脱对方的追击。 于是他便先率七八名随从涉过刚刚修好、还未及通水的河渠,直在河渠对岸分散开、引弓为阵,李雁头等逃回时,便摆手示意他们直往南去。 “黑衣者李伯山!” 这一队骑士青巾覆面,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用鲜卑话喊了一句,旋即队伍便向河渠这里转进来。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果然这些人是冲自己来。 他也来不及细想缘由,见对方快速驰来距离拉近,便低吼道:“射马!” 这队骑士多数都有简单甲防,且弓刀备齐,李泰他们一行仓促应对,部伍所持也多是寻常猎弓,装备器械俱落下风,一轮射出,只李泰射中一马胛骨,而对方反击的劲矢已经迎面而来。 “啊……” 一名随从躲避不及,中箭落马。而对方阵队分开,趁着李泰等分散避箭之际,一队留在岸上继续射击压制,另一队则已经涉渠而来。 “退!” 李泰恶狠狠再引弓射去,直中一名涉渠骑士颈项,抽刀劈砍在闲马马臀,趁着马匹吃痛前迎锋矢之际,弯腰抓起中箭随从便策马后逃。 在此性命攸关之际,李泰全身血气沸腾,单手提住重大百数斤的成年人竟不觉得吃力,策马奔出半里有余,只是马力渐竭。 前方沟岭崎岖,后路追兵渐近。这些骑士们越渠之后便也不再射击,只是对李泰紧追不舍,应该是要抓取活口。 “抱歉了!”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那名颠簸失血、已经昏厥的随从,将之遗在草丛,抽刀拍在马臀,对着散在周边、仍欲向他靠近的随从们喊道:“告宇文萨保,贼已入伏!贺拔仲华杀我,速速围截罪证,他死不足赎!” 喊话间,他俯身马背,劲矢声中只觉得胯下坐骑连作数颤,然后便直向前栽倒,而他也顺势滚落下马,啃了一嘴的草泥,翻滚着飞落数丈,直接跌入一杂草丛生的土沟中。 沟外马蹄声骤然停顿,片刻后再次响起,却已经是渐行渐远。 李泰躺在沟中好一会儿,直到耳边没了声息,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却满手滑腻血水,心里一惊低头查看,发现左腿外侧不知何时添了一道血槽。 “妈的,老子真有天命!” 劫后余生,他长长的叹息一声,片刻后陡地跃出土沟,指着那队骑士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道:“赵贵,我日你祖宗!” 0088 血债血偿 商原庄里,李泰让李渚生在前堂接待那些因他不曾到场而赶来询问的乡豪们,自己则回到了东坡的别墅中。 “郎君,归庄伤员已经妥善诊治。但有两员伤重,药石无功……” 朱子勇疾行入堂,神情黯然的对李泰说道。 “知道了。” 李泰沉着脸点点头,伏案起身道:“我去看一眼他们……嘶” 他身起半途却又跌坐下来,左腿上的伤口入肉颇深,之前性命攸关的紧张时刻全无所觉,可这会儿清洗敷药包扎好后,却是一阵一阵钻心的疼。 “你安心养伤罢,后事自有下员处理。” 贺拔胜瞧了一眼还待挣扎起身的李泰,先是叹息一声,旋即语调低沉道:“既然不肯安于户内养生,这样的事情总要习惯下来。生死小事,遭受了、就要认!” “伯父,我有资格安养户内吗?你们这些北镇丘八,恃力行凶,有杀无树,除此身外几有恤者!” 李泰心情正自悲怒交加,闻言后便忿忿道。 贺拔胜听到这话也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道:“是老子使人杀你?你们汉儿名族就好?窃大位,贪荣华,国家有事,袖手旁观!但有两分的筋骨担当,洛下岂容边士长驱践踏!” “我是责怪伯父吗?谁让你不巧生作镇人!” “我也没骂你,谁让你不巧生在此世,不能早达先功!” “早达者未必功!” “镇人就该痛杀膏梁!” 两人四目相对,各揭疮疤,如此对视了好一会儿,贺拔胜才又说道:“这么说,你是觉得赵贵使人伏击你?” “不是他还能是谁!” 最初遇伏的时候,李泰也不能确定是谁要刺杀自己。 毕竟不久前他刚密集得罪了西魏几户权贵人家,就说独孤信他女儿不忿被自己打了屁股,安排人手伏击报复他也说得通。 但当他喊出贺拔经的名字误导对方、从而侥幸活命看来,还是赵贵的可能最大。 埋伏他的那一队骑士弓马精熟,现场遗留的箭矢也制作精良,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蓄养的武装。而在商原左近能够悄无声息入乡设伏、并且对自己行踪动态掌握清楚的,同样也是屈指可数。 他喊出宇文护和贺拔经的名字,就是要传递一种政治恐慌,即就是大行台可能要借事扫除贺拔氏的残留势力。 这计策当然不算严谨,毕竟是他在被追杀途中临时起意,但却能够有效勾起人内心里的恐惧和警惕。 或许刺杀、掳获李泰不算大事,达不到朝野轰动的程度,可如果将此攀诬到贺拔氏兄弟身上,所引发的政治动荡就不可估量了。 如果是同贺拔氏并不亲近的其他人家,对此或许不会过分忌惮,李泰死无对证,他们也不担心遭受牵连清算,自然不会影响原本的计划和后续的行动。 可这些人却放过了李泰,很显然是怯于将事态推动到不可预测的程度上。起码可以确定,这些人背后的主人家同贺拔氏兄弟关系匪浅,甚至可能排在会受牵连的第一序列。 贺拔岳作为北镇武人一代目,同他家交情密切的自然有很多。但若再加上两个限定条件,被李泰得罪过、同贺拔经纬兄弟一样往来亲密者,那目标就能被精准锁定了。 贺拔岳的两个儿子是虎父犬子,平日战战兢兢、自防严谨,同时流来往不多。像是之前贺拔胜被他们软禁邸中时,李泰还打算请太尉府长史念华出面,念华都自言在这对兄弟面前没什么面子。 他们兄弟人际关系简单,为数不多交往密切的便是赵贵户中子弟,因为赵贵曾为他们父亲收尸,所以觉得就算关系密切些也在人情之内,并不犯忌。 “权势熏人啊,伯父。你们北镇武徒自诩乡义,看来也只是马马虎虎。” 李泰又冷笑道,他这并不巧妙的挑拨离间居然保住自己一命,可见这些人胸中荆棘几深。 “不是赵贵,你不要因为他逢战失律便有小觑。如果真的是他指使,你活不成,这一点干练决断,赵贵还是有的。” 贺拔胜在沉吟一番后,才缓缓摇头说道。 李泰对贺拔胜的分析还是比较信服的,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自疑,于是便又说道:“如果不是赵贵,那我只能怀疑故太傅二息了。” “你觉得他们有这胆量?” 贺拔胜先是叹息一声,旋即反问道,见李泰又低头默然,便又问道:“如果真的是赵贵,你又意欲如何?” “血债血偿,亘古不易!” 李泰语调坚决的说道,虽然这话现在说的有些狂妄、缺乏底气,但事在人为。 贺拔胜闻言后先是白了他一眼,旋即叹息道:“我侄儿无辜,他们受不了你使弄。阿羖等我会遗命让他们追从你,但是阿磐,你得跟我保证,决不可将此二子轻置绝境!” “我是这么想的,伯父。故太傅二息品性如此,他们就算志力逞强,此生也绝难脱出大行台容器之外。与其谨小慎微作苟活之态,不如放开心怀、求一个豁达从容。” 李泰自不会挑衅贺拔胜的骨肉之情,闻言后便分析道:“故太傅与伯父事迹确凿、威望显赫,并不是二者所谓吞声避世能够抹去!戚戚于怀反而显得心机深刻,世间唯幽隐处才会藏污纳垢、惹人生厌,唯堂堂处世才可方寸尽显、人不生疑!” 最开始并不熟悉的时候,李泰也觉得贺拔岳儿子们如此自防谨慎不失为自保之计,可在了解他们秉性为人后,便觉得这两人纯粹就是自我加戏。 就你们这点才量,哪怕放任你们折腾,宇文泰一根手指都能料理了。为求清白、把自己置身黑暗中,让人瞧不出是驴还是马,反而危险。 所以这兄弟俩还不如堂堂正正的走出来,让时流看看他们的底色如何,对贺拔家的敬仰心思也就淡了。 这话虽然的确有道理,但贺拔胜听来却觉得有些刺耳,忍不住便忿声道:“你再说这些怪调,我就回华州,不住你家!” “伯父别闹,我明白你意思。此事纵然不是赵贵所为,也免不了他家子侄擅作主张。我既然喊出仲华郎君的名号,赵贵一家必有猜疑。 纵然此前情谊和谐,赵贵也难免会有疏远自清的想法,更可能构人以自证。后事如何发展,伯父你不担心?”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两眼一瞪举杖便向李泰砸来:“你早就料定将此二子做局?” “我又不是精怪通灵,若早有预计,还能险些被人做猪狗屠戮?” 李泰李泰拖着伤腿往席外爬,好险避开这一杖,但见贺拔胜有点动了真怒,便又解释道:“我是这样劝说过两位郎君,他们也都听在心里。 之前见伯父你同他们相见两厌,所以教他们在骊山治业消遣,既可以与群众欢愉,也不来勤扰伯父休养。 我自家阿耶还不知流落何乡、生死未卜呢,却对伯父这样用心细致,难道我不是户里亲长喜爱的宝贝?伯父你不亲我信我,我又凭什么满腹热诚捂你冷脸!” 贺拔胜听到这话,手上动作又是一顿,沉默片刻才说:“是啊,你就算满腹的狡黠智谋,那也不是我调教出来的。我今恃老贪享已经非分,再因自家户里儿郎痴愚责备你,真是不该。 但你说我不把你当亲信,这话也不对!我驯养半生遗留人间的爪牙人事,不舍得留给自己子侄却留给阿磐你,我心意你能不知?” 听到贺拔胜语调转为伤感,李泰也有些讪讪,这才又爬回来说道:“打两下就可以,多了翻脸!” 贺拔胜瞧他惫懒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一老一残相坐对视,一时间竟真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你伤痛在身,近日也不必再外出浪行,老实留此侍药!” 过了好一会儿,贺拔胜才又沉声说道:“我今病痛折磨,命数也残存不多,该当收拾心情,向诸故旧辞行。懒去别处,借你此地此屋。庄上盛备饮食,不要怠慢了我的宾客!” 李泰听到这话,心知贺拔胜是打算将他如今尚有存留的人际交情转介给自己。 虽然他对此也谈不上太大的需求,但也忍不住鼻头一酸,不论他自己心里计议如何,但贺拔胜的确是出于一种长辈的爱护心理,希望他未来能够走得更顺利一些。 接下来的两天,贺拔胜一直闭门不出,拟定一个乡里见面的名单,并写书信着员送达。 李泰也并没有闲着,亲自主持了两名遇伏丧命的部曲后事,并严令庄人对此保密不言。 如果说之前对赵贵的敌视还只是一种心理的情绪,那么现在就是一个需要认真筹划的实际问题。 他从来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格,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他方方面面都不是赵贵的对手,所以谋计需远、一点点追平彼此间的差距,这仇恨的酒仔细酝酿,最后痛饮起来才更醇烈! 0089 骊山别业 “李伯山,伯父他又要做什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向伯父进言什么邪计!” 贺拔胜那些写给故旧的信送出后,最先赶到商原庄的是贺拔经纬两兄弟,可见他们警惕十足,对贺拔胜在这里的举止动向都密切关注,来到商原便对李泰一通质问。 李泰任由这两人如何质问,只是不回答,反而问他两人:“骊山别业营造如何?” “伯父他在乡广招故旧,还有什么心情关注营造小事!” 贺拔经闻言后便不耐烦的说道,甚至开动脑筋指着李泰呵斥道:“之前你热心替我营计治业,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妥。现在看来,你是要让杂事扰乱我兄弟视听,背地里不知蛊惑伯父做什么邪计钻营!” 你还挺聪明,可我对付你们兄弟俩那可是真正智力上的降维打击! 李泰心里暗道一声,脸色却陡地一沉,拍案怒声道:“原来我在二位眼中,竟是这样底色!且不说我共伯父清白不容污蔑,你们两个连自家血亲长辈都不肯信任、防之如贼,有什么面目仰见恩亲!” “你先把伯父计谋交代清楚,是对是错,我兄弟自有分辨!” 贺拔纬在席沉声说道,仍然对此警惕满满。 “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本以为之前几作肺腑之言,你们已经入耳入心、感知良多,却被想到还是抱门自怯之辈!” 李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自嘲模样,摇头叹息道:“可笑我居然还热心的为你们援引人事,希望你们能心迹坦荡的勇对人间。现在看来也只是一番徒劳,回告萨保兄,你们根本就无营事之心,不必于此浪费精神!” “你在说什么?跟宇文萨保又有什么牵连?” 两兄弟听到这话,脸色都是一变,贺拔经原本站在他面前叉腰戟指,这会儿忙不迭弓下腰来,两眼死死盯住李泰。 “前者教你们不必戚戚于怀、喑声避世,造业骊山结好群众,寄情山水、联谊幽谷,声色自娱,款待故旧,上不扰君,下不扰人,从容自处,豁达于世。” 贺拔胜在骊山那庄园,李泰心里一直挺馋,但一想到那里住满了西魏宗室、暮气堆积,也不敢去搞什么事业。 为了避免这两兄弟名为探视、实为监视的频频探访,他索性便将自己对温泉庄园的一些开发改造计划教给他们,并给他们提供技术和材料的支持,说服他们去骊山开发山庄会所。 “所以呢?你为什么又扯到宇文萨保?难道是恨我兄弟之前阻你同伯父相见,攀附权势夺我事业?” 贺拔经仍是一脸的紧张,他对营造骊山别业是寄望不浅,毕竟内心里已经将自己当做伯父势位和财产的继承人。 而且李泰营屋造堂的巧计心思也让他深感大开眼界,对此信心满满,时常还会幻想凭此惊艳时流的虚荣感。 “别业营造,工料费多,就算我因伯父情面肯倾囊相助,但自家也有人事需要维持。不忍见两位郎君独力难支,所以想为你们引一强援。” 李泰瞎话张口就来:“恰逢之前宇文萨保访我,赞我治业有计,羡我美业丰饶。所以我便将两位所营之事告他,他也对此颇感兴趣。 只恐贸然插手有夺人资业之嫌,而他也职事烦扰、无暇仔细临事,便想借两位闲暇经营、分利以补家用。又恐直言冒失,所以托我共两位磋商。现在看来,此事可以免去两下烦恼,我择日再回拒萨保。” “不、不必!我愿意,我答应!七郎,快向李郎道歉。你诸事不知内情,便先躁然情面,辜负良朋嘉望,实在大大不该!” 贺拔纬听到这里,神情已经不能保持淡定,连忙站起身来凑近李泰,一脸热切的说道:“李郎应该明白,我兄弟衣食用度无患,骊山造业本也不是为的谋资生利,无非情怀投所寄托。若有幸能共萨保相治一事,利益长短无需计议!” 贺拔经闻言后也是连连点头:“得益李郎指点,园事营造一直很顺利。不知几时能约萨保兄共赴骊山察望?” 他们兄弟虽说谨慎自防、不群于众,但也要分人。诸如李泰这一类的,那自然是无聊人事。但宇文护则不然,如果能够与之交好,方方面面都可得到庇护。 两人反应也在李泰预料之内,闻言后便微笑道:“既如此,择日再见萨保兄,我会将两位心意告知,安排你们两方见面议事。 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两位,宇文萨保毕竟身系事中,凡所营计都要受时流臧否,贸然沾惹好货之名,于他也是一桩烦恼。所以无论此事成或不成,你们都不可宣扬萨保有预事中!” “这、这,李郎你也明白,凡所立事,难免会有杂情刁难……我兄弟也殊乏营事的经验,若只是户中的事业,或兴或废,自己承受。可如果利涉宇文萨保,就必须要慎重起来,无负寄望才好。” 贺拔纬又一脸为难的说道,说到底还是希望自家同宇文护这一层联系能被时人所知。 “我只是传达自己的意见,之后作何处置,还是要看你两方如何商谈。” 李泰闻言后便随口答道,开玩笑,如果把宇文护参股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我还怎么就此给赵贵挖坑! 因为李泰挑起的这个话题,贺拔纬兄弟俩得知可以借由一件本不看重的小事、便能与宇文护结成密切关系,心里自是喜悦难耐。 以至于他们接下来都忘了继续追问伯父贺拔胜在乡里大肆约见故旧是为什么,也可能没有忘,但却不敢再得罪要为他们同宇文护穿针引线的李泰。 当两人再往谷中别墅中看望贺拔胜时,态度也都前所未有的和蔼关切。 贺拔胜自知二子是何秉性,所以当他们两个喜孜孜告辞离开时,他便又望着李泰问道:“你小子又同他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向他们许诺,要为他们引宇文萨保参事骊山那座别业。” 李泰对此也并不隐瞒,宇文护这个家伙虽然是个狠灭,但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同人结怨斗气。 贺拔纬兄弟俩得到一个财货相结的机会,起码也能花钱买个心安。未来如果赵贵真的像他预料一般,同贺拔纬兄弟划清界限乃至于构陷他们自证清白,跟宇文护的联系对他们而言也是一层保险。 贺拔胜听到李泰这么说,略作沉吟后又叹息一声,只是摆手道:“罢了,少辈福业自作,后续事情阿磐也不必再来告我。” 他倒不反对李泰这一安排,但见到自家血脉被李泰肆意摆弄而不自知、反而还自得其乐,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 贺拔纬兄弟这里既然已经游说好了,李泰便又连忙返回华州去拜访宇文护。 宇文护这家伙心思细腻又小气,就算是明摆着送钱,可若知道自己茫然间就被人安排了,心里怕是也要暗存芥蒂。 “哪里来的贤风,竟把伯山吹入我的厅堂?” 傍晚时分,一身骑行戎装的宇文护自城外军营返回,见到前堂等候的李泰,便笑着打趣一声,及见李泰行路不便,便又不无关切道:“伯山你这腿……” “闲极无聊、浪行乡里,劣马惊厥被甩脱在地,实在羞告于人!” 李泰故作惭愧的叹息一声,自然不会把实情告诉宇文护。 宇文护闻言后便哈哈一笑,似乎已经想到李泰被坐骑甩落下马的滑稽模样,连忙招呼他入座,才又问道:“你这乡里隐逸厌居城坊,往常邀你同游都不肯,怎么出行不便,反倒入我户里来走访?” “确有一事,需要麻烦萨保兄为我参详。萨保兄应知,因太师居我庄上,故太傅二息与我素来不睦。” 李泰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 宇文护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冷哼道:“此二子崖岸自高、不近群众,更甚冠带名门。自恃故太傅余荫,做派厌人!” 人对人的感观就是这么奇妙,贺拔纬兄弟们自觉得缜密周全,但宇文护对他们却印象不佳,大概以为这兄弟俩仍在端着架子装大尾巴狼,搞得好像北镇人人都欠了他们一样。 听到宇文护如此评价两人,被宇文泰误会的李泰自觉好受一些,然后又说道:“前者为让他们情怀有所寄托,我卖弄拙智、指点他们在骊山围园造业,但这两位殊乏事能、经营无计。 而我也表面光鲜,无力长补。想到萨保兄前言家计太俭,又困于职事无暇整治,所以想问萨保兄对此有无兴趣?” 说话间,他便将骊山那座庄园进行会所化经营的计划介绍一番,一些新奇的经营理念也让宇文护大感兴趣。 略作沉吟后,宇文护却说道:“如果是伯山你,我信任不疑。但那两员有些讨厌,我不喜共事。无非骊山造园罢了,伯山你有这样的规划方法,不妨招引几员同趣者咱们自造。” “大行台治事尚俭,但此园业经营却不免以奢为乐。纵有浮货可期,也难免名因物毁。但此二者则不然,他们有恩亲余荫的庇护,即便有所奢靡,也能有情义之内的庇护!” 李泰闻言后便又劝说道。 “这倒也是,他们两个的确是有一些法理之外的从容。” 宇文护有些酸溜溜的说道,旋即便又点头道:“就依伯山所计,我可以人物借使,分润租佣,但他们须得保证,不准在人前宣扬我有参与!至于见面,那也不必,稍后遣一府员督事即可。” 0090 名门访婚 贺拔胜那些书信散出后,除了惊弓之鸟一样的贺拔纬兄弟们,第一个来到商原庄的,居然是时任雍州刺史的宇文导。 李泰听到庄人们汇报,不免愣了一愣,这宇文导怎么也算不上贺拔胜的亲信故旧吧? 但在略作思忖后,他便也明白过来。就连贺拔纬兄弟们闻讯后都忙不迭跑过来,大行台宇文泰能不好奇贺拔胜究竟在搞什么? 虽然曾经与贺拔胜有过从属关系的将领、诸如独孤信之类,多数分镇偏远地方,但贺拔胜着员送出十几封的书信,总也有留在华州或者长安近畿地区的。 从第一封书信送出,到现在已过旬日,但却一直都没有人持信来见,李泰也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宇文导来访,他算是咂摸出味道了,感情大家都在看大行台眼色行事。大行台对此无作表态,贺拔胜那些故旧们自然也就不敢急于来见。 尽管李泰从一开始对此就不抱多大希望,但在想明白这点后,也不由得感慨贺拔胜、包括整个贺拔氏家族,在这西魏朝廷所拥有的号召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俗话说,前半生看父敬子、后半生看子敬父,贺拔家族后继无人已经是板上钉钉。即便是过往还有什么情谊可追,到如今大家也要立足现实。 宇文导并非一人至此,与之同行的还有几名朝臣和霸府属官,并五十多名奴婢,两架大车。李泰的大表哥崔谦,赫然也在其中。 当李泰行出庄园迎接时,崔谦主动上前,向他介绍来访众人。 来访众人,有的李泰听过,有的则乏甚印象,他主要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宇文导身上。 宇文导同宇文护虽是嫡亲兄弟,年龄差距也不算大,但兄弟两从相貌到气质都有着极大的不同。 宇文护这个人眉耸眼突,眼神有些锐利,哪怕不喜不怒,当他盯着什么的时候,都让人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在找茬。 但宇文导这个人看起来则就有些平平无奇,既没有什么明显的体貌特征,也没有让人一见难忘的威仪气度。若非被群众簇拥,说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李泰也相信,总之一眼瞧不出有什么棱角。 宇文导当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他是如今宇文家族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势位与威望都已经达到与北镇那些老军头们平起平坐的程度。 “外庄嘈闹,东谷另有别业,太师正于彼处休养,着我引章武公并诸公往见。” 李泰打量着宇文导,便发现他也对自己略存审视,虽然对方也并没有什么凌人气焰,终究还是感觉有些局促,便将手臂一展作邀请状道。 宇文导策马缓行于后,将这座庄园略作打量,也像其他第一次来到此处的人一样说道:“我记得李散骑去年才新入乡,这园业整治已经如此可观,可见才器不俗!” “驽马钝足,步履蹒跚,行迹不敢称赏。唯享大行台兴治国中之恩典,雨露泽备、耕桑顺时,遂得衣食所仰。” 李泰在宇文护面前敢夸耀他做买卖的妙招,在宇文导面前则就老实得多,不敢卖弄。 宇文导闻言后便是一笑,行程中将这庄园仔细观察一番,特别那几座大仓舍和高墙围起的工坊,更多看了几眼。 一行人绕过坡岭来到谷中,若干凤这小子已经搀扶着贺拔胜在别墅门前等候。 宇文导见状后连忙翻身下马、趋行至前,两手捧着贺拔胜的手臂说道:“山风幽凉,太师但坐堂中,等候小子等趋拜即可。” “老朽固执,反倒不喜衰态示人!” 贺拔胜浅笑一声,先对宇文导略作颔首,视线转向后方诸人,当见到崔谦时,他眸子顿了一顿,脸上笑意更浓:“士逊,你来了,咱们好久不见。” 崔谦自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但在见到贺拔胜这副模样并听他这么说,神情中还是闪过一丝悲怆,入前拱手深拜道:“太师,世事无常,唯自保重!” 贺拔胜共同行几人一一打过招呼后,等到李泰入前搀扶,才转身往堂内行去,一边走还一边笑对崔谦说道:“你家这位少亲,真是一个感恩知义的好少年!去年我游若干惠保营里,见他孤弱无依,便捡拾略给包庇。 当时也无作长计,不想转念便得利甚多。家变至今,非此少流感义奉养、慰此老怀,怕是无有今日共诸位相见之时啊!” 宇文导听到这话,又深深看了李泰一眼,旁边崔谦则连忙说道:“阿磐是我舅氏悉心教养的户里少才,早年我兄弟共太师于世奔波,也无缘顾恤他的成长,相聚关西,也深为他气相可观感到高兴。明于是非、敏于恩义,不是一个乖张傲慢的劣才。” 李泰听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吹捧自己,不免觉得有点脸红,便也拿出十二分的殷勤,见到路上有什么石子枯枝都先用脚尖扫到一边。 待到众人入堂,众访客们不免又为这别墅充满匠心巧思的布置感到好奇,就连宇文导也打量了几眼,才想起让随行谒者奉上大行台的慰问书信。 宇文泰对这位晚年不祥的武川老大哥可谓关怀备至,赏赐了五十名男女奴婢侍奉进药,还有许多的钱帛并饮食物料。 李泰还特意拿过赏赐礼单细阅一下,发现并没有气疾病患忌食的东西,这才略感放心。也不是他腹黑阴谋论,只是受后世野史演义的影响,觉得君王总会趁功臣生病赐物劝杀,但显然宇文泰没有这个意思。 但就算是这样,会见的场景也难免尴尬。 宇文导代表大行台慰问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似乎要给其他人留下对话的时间。但他这么个大活人坐在这里,大家也是不好拿捏对话的尺度,太亲近、太疏远似乎都不怎么合适。 于是话题只能围绕着今天吃了什么、明天想吃什么进行下去,李泰站在旁边倒成了一个报菜名的,将贺拔胜近日饮食介绍一番。 众人听到太师每天还饮食有序,也都欣慰的点点头。尽管心里也有些好奇李泰所说那些菜式名词究竟是啥,但这会儿显然不好仔细追问。 李泰陪着众人尬聊一番,瞧瞧天色便表示自己要准备餐食,可是当他走出厅堂,都不见这些人识趣的起身告辞,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吃餐大户了。 于是他便也只能入厨吩咐准备这些人的饮食,想想堂中有些尴尬的气氛,便不怎么想再回去。 当然也是因为此行人事并没有格外吸引他的,除了宇文导和大表哥崔谦之外,还有一个侯莫陈崇的弟弟侯莫陈凯、长孙稚的儿子长孙绍远略有印象,其他几个访客则就有些陌生。 李泰正在堂外徘徊闲走,抬眼见到几名访客次第行出,对李泰点点头便饶有兴致的在这山谷别墅闲游起来。 崔谦也走了出来,抬手对李泰招了招手,然后便往别墅后桃林中的亭子走去。 “章武公要同太师细话几句,我们便先避开。” 崔谦先是解释一句,然后又指着那已经是桃李芬芳的果园笑语道:“居在京邑,喧噪扰人。还是阿磐你聪明,于此乡间幽静处巧妙置业,让人流连不舍离去啊。” “表兄若喜此间景致,我园中仍有客舍空闲。” 李泰先是笑语一句,然后才又凑近说道:“表兄可知章武公为何要……莫非大行台不喜太师再噪人事?” “怎么会喜?只不过,太师老景入此,纵有些许任性,也都在人情容忍之内。” 崔谦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又对李泰说道:“阿磐,太师对你可真是关照匪浅啊!他是不惧自己遭厌,都要为你铺垫一程。但究竟是帮助还是烦扰,仍需你自己把握!”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章武公对你也颇关注,甚至还特意从商原北渠绕行登塬,沿途召乡人询问乡里渠事底细,赞言乡里结盟建事者不乏,但如你这般方法精整者不少。” 讲到这里,崔谦便又问道:“阿磐,你想不想登朝任事?朝廷西狩以来,典制多荒,西人学术潦草,远不及我山东人家。你系出名门,聪慧有识,若能入朝学礼制策,二十年内必成方家!” 李泰听到这话,想也不想便连连摇头:“典章大事,法古启今,万世之表,岂区区儿辈能够胜任!我今养晦乡里,或还可得秀株之赞,一旦入朝任重,则必狂风劲摧,贻笑常年啊!” 制定一朝典章礼仪,对世族人家而言绝对是一种荣光,但对李泰却没有半点的诱惑力,就算未来能成礼制大家、儒法宗师,给杨坚布置登基大典啊? 听到李泰拒绝的干脆,崔谦也笑起来:“的确是有些妄想了,但阿磐你有这样的自知,也是难得。前者大行台对你召而不辟,我还以为你愚傲不趋台府,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方今东西渐有长相对峙之态,大行台所重旧徒渐有凋零,士力蓄养已经是当务之急。阿磐你此时西进,如此岁龄,正当时宜。临事机敏,切勿因循故俗。” 李泰闻言后也有些发乐,他还担心自己有时做事会显得离经叛道,这大表哥居然还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很快他就明白崔谦为啥这么说了:“雍州郑道邕之前就户访问,所言多涉阿磐你家事底细,论婚与否。我共士约计议一番,觉得还是要转告你一声。” 0091 藏金瓮底 李泰前段时间还在眼馋别人家闺女,不想自己转头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他跟郑道邕统共只见过一次,就是元月大朝后被宇文泰召见那一次,没想到郑道邕居然对自己这么上心,居然还特意到表哥家里打听自己家庭和婚姻情况。 郑道邕又不是闲得没事碎嘴八卦,既然说起这些,显然是心里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不过李泰听表哥的意思,似乎并不怎么希望李泰同郑家联姻。所谓不要因循故俗云云,原来是在劝他不要盲目追求士族门第婚配,要立足于现实。 虽然李泰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噱意暗生,荥阳郑氏有什么不好?东边高家爷们儿争着抢着开大车,多馋人啊,那大车还是他们李家合资入股的。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郑道邕有个儿子叫郑译,未来杨坚之所以能够篡国,这个郑译功不可没。 李泰暗作思忖,也能明白表哥们为啥不怎么热衷他跟荥阳郑氏联姻。倒不是因为担心李泰被郑道邕拉过去,帮他跟崔訦进行吏治竞争,归根到底一句话,那就是资源重合。 果然,崔谦接下来又说道:“往年世道虽然不谓承平,但也终究道义有存、纲常有序。几家门第联结、风格自守,瓜葛之属守望相助。但今神州板荡、赤县崩解,河阴之祸虽过经年,至今仍然让人思之胆寒。诸家凡有智力者,也当自思如何处世。”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河阴之变给世人特别是河北世族们带来的,不只是肉体上的摧毁,还有精神上的自尊和价值观的强烈撼动,让人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崔氏兄弟就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先从贺拔胜流落江湖,入关之后也都投身戎旅,奋力建功。而他们一家日后的婚配也都立足现实,与宇文氏为首的北镇军头们关联密切。 “如果阿磐你只是少不更事、流落入关,依于故亲门户,尚且不失自存之计。但见你乡里治业精美,事迹闻达于上,气质俊雅、躬事有计,可谓丰年之玉、荒年之谷,若将大事草草论就,实在可惜。” 崔谦对李泰的评价着实不低,又语重心长的说道:“缔结名族,无非相共虚荣,世道后进或许羡此,但如我等旧姓人家,得之无增,失之无损,反倒埋没了阿磐你的才性机遇。 太师托你以命,长乐公托你以嗣,可见阿磐你事情练达。方今大行台尚需元从襄助抗贼,可若等到封建趋稳,所重者必以肱骨亲近为先。阿磐你少壮当时,若不能列此中,实在遗憾啊!” 李泰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感情这大表哥不只不支持他联姻荥阳郑氏,甚至还有劝说他踊跃表现、做宇文泰女婿的意思。 这想法可真狂野,就连李泰都不敢这么想。 但也不得不说,他大表哥这番分析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西魏北周的政治形势走向的确正如崔谦所言,随着北镇武人们渐渐凋零,宇文泰的子侄、女婿等宗族势力逐渐成为北周政权的中坚力量。 可问题是,宇文泰的女婿是那么好当的? 这东西不像地里的谷麦,一年一茬的疯涨,就算宇文泰播种勤劳,起码也得十年八年才能长成。 宇文泰青少年时期一直跟随父兄辗转流离,一直等到河北葛荣叛军被尔朱荣剿灭、所部归于尔朱氏,生活才渐趋稳定。其后又跟随贺拔岳进入关中平叛,等到出镇夏州时,庶长子宇文毓才出生。 他的长女倒是早生几年,但在西魏元宝炬登基为帝、册立元钦为太子的当年,便着急忙慌的做了太子妃。哪怕鲜卑风俗早婚,这门亲事也属于早婚中的早婚。 虽然时间又过去将近十年,宇文泰的儿女们渐渐长大,可也多是十多岁乃至更小的小萝卜头,而且等着跟他做亲家的人家也是不少。 李泰过了这个新年,虚岁已经十六,倒也不算太大。兼之出身陇西李氏嫡宗,倒也具有一定的统战价值。 可是他这统战价值,起码在宇文泰看来,还是排在北镇武人们后边。于谨、赵贵、李弼等大将们,显然比李泰这个陇西李氏子弟更具价值。 倒也不是陇西李氏这个名头不值钱,关键是宇文泰混的太差。 他如果现在已经把东魏高欢干的一口气吊着,有了虎望中原河北的实力,笼络河北和洛阳旧士族的事情自然要排上日程,可现在并不是当务之急。 别说其他河北士族,就连李泰自己家的族人,也不可能因为他娶了宇文泰闺女就翻山越岭的来投靠,宇文泰还没那个实力资格和号召力。 “家君至今生死未卜,为人子息不能访失救亡已经大欠人伦,我又怎么有脸面强论访聘、作乐人间?” 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回答道,做宇文泰的女婿那是希望渺茫,郑家的大车他也不怎么想开,父亲生死未卜倒成了一个既不失礼于人又现成的说辞。 崔谦闻言后便点点头道:“郑道邕再来询问,我便以此回他。不过阿磐你也不必悲伤守俗,良缘有讯直须争取,阿舅虽然漂泊江湖,也希望你能于此乡自强自立、光耀门楣!” “我一定谨记表兄教诲!” 李泰也说道,如果宇文泰真要哭喊着让我做他女婿,我一定答应,争取让独孤信一次国丈都做不成! 两人返回厅堂时,其他几名访客也都坐回。 李泰也不知宇文导跟贺拔胜究竟说了什么,但能察觉到宇文导望向他的次数更多了。 很快庄人们便将餐食奉上,几样时鲜的菜肴荤素搭配、清炒乱炖皆有,山柰酿成的果酒,酒色翠嫩泛黄,酸甜可口、又有酒气微醺,很是勾人口欲。 李泰也在观察宾客饮食趣味,他家工坊已经尝试生铁铸锅,今天特意吩咐厨下清炒了几份肉片青菜,宾客们虽然略感新鲜,但也只是浅尝辄止,并没有一脸惊艳的大块朵颐。 终究还是饮食口味积习难改,再加上调味品不够丰富,单纯烹饪方式的改变也做不到宠冠一时。 倒是在席有一名宾客见到贺拔胜食案上也摆设着鸡鸭熏肉的吃食,便连忙举手道:“某旧浅略医书,记得气疾感染者尤忌禽肉之食……” 贺拔胜闻言后便指着菜肴笑道:“所见未必尽实,这些鸡鸭都是菽粉泡制的素餐,小辈心思用细,恐我厌食,所以制庖巧饰,骗眼赚食!”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仆员将这些鸡鸭分割开来,送给在席宾客们品尝。 众人吃进嘴里,才发现这些鸡鸭肉食都是米粉、豆粉等蒸制成的,做成鸡鸭的形状,外边再覆一层豆皮抹酱,看起来惟妙惟肖,吃起来筋道弹牙,口感也是丰富绵长,甚至比真正的鸡鸭肉还要鲜香回甘。 有人试尝过后,仍然意犹未尽,忍不住就席询问做法。 李泰只是笑说他也不明所以,都是庄人有擅长庖食者制作,做工太繁琐,只能供给贺拔胜饮食,顺便堵上有人借要厨师的念头。 “阿兄庄上美食可不只一桩,还有那奶油栗子糕,客人们品尝过一定更惊艳!” 若干凤这小子近日被贺拔胜惯的越来越跳脱,不懂得低调为何物,瞧着大家对菜式赞不绝口,又与有荣焉的炫耀道。 瞧着众人一脸好奇的望来,李泰也只能假笑着吩咐厨下速速整治。 不多久,那奶油栗子糕便被送上来,松软的糕点上盖着蓬松雪白的奶油,众人手端着糕点仔细端详,口中啧啧称奇,入口之后更是连连惊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让李泰虚荣感大生。 一餐用罢,宇文导等人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告辞。 将一行人送出庄后,李泰转回头来瞧一眼若干凤,若干凤小脸悲壮道:“明白,不劳阿兄口舌,我回舍做题!” 宇文导返回华州后直归霸府,见到宇文泰后便将一份名单摆在案上说道:“这便是贺拔太师传信召见之人众,大统以前故员不多,确是长辞以前盼望相见。 另有河东曾为从属者几人,太师告我是为李伯山见,此子感恩知义,又才具可观,所以太师想做回报,希望他能在河东建事立功,为王先驱。” 宇文泰拿过名单扫了一眼便叹息道:“太师的确是老气倾颓,竟连如愿都不敢见。他虽谨慎自防,但我也不会薄他。传告如愿,若边境无事,便且归来,泪别故长。”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问道:“那李伯山究竟何人,竟值得太师如此期许、临老还要心力投使?” “我入乡里查看一番,此子善造不是虚名,造物造人都有可观。特别他编制乡里,短短数月便能将乡里贤愚都纳尺度之内。再共太师细论为人,阿叔你之前言其狂妄膏梁,的确是见识有偏。萨保不是善与群众和睦者,对他竟也颇多嘉言……” 宇文导讲起此行商原见闻,着重介绍了一下商原渠盟的人事和乡律规矩种种,言中对李泰更加欣赏:“河东本就离附未定、有赖羁縻之地,此子既是名门干才、又有志事功,置之彼处,着其编制乡里、羁縻群众,或真可见奇效。” 宇文泰听完之后便沉默片刻,才又说道:“过眼千驹,难免失察,或许你是对的。若真如此,更不可将之置于离附之地。好事者则必多欲,既入我彀,我自驯之。藏金瓮底,才是持家之道。” 0092 仇人相见 宇文导一行入乡来访之后,来到商原庄看望贺拔胜的时流才逐渐多了起来。 贺拔胜虽然出身武川,但因成名年久、人生际遇也丰富离奇,交际范围并不只限于北镇。这些前来拜访的时流,既有雄气赳赳的北镇武人,也不乏儒生学士,包括士族子弟、土豪人家。 访客来见时,李泰负责迎送作陪,也算是把关西人物赏识一遍,通过这些时流对贺拔胜的态度,仿佛浏览了一遍贺拔胜这北镇豪强的一生。 贺拔胜疾病缠身,精力毕竟有限,也并非对每一位访客都招待周全。对有的人浅谈几桩故事,对有的人则就将李泰大加赞赏。 李泰旁观的久了,便也渐渐明白了贺拔胜的意思。 这一天,他又送走一个名叫柳敏的访客,待到返回别墅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望着贺拔胜说道:“伯父是否觉得我在关中难共赵贵争锋?” “你瞧出了我的意图?” 贺拔胜闻言后便微笑道:“那就说说你的看法罢,觉得我这安排是否合适你。” “前者伯父只是不说同章武公所论何事,但我列席旁观诸类访客,也略知端倪。” 近日来访客人不乏,但其中比较得到贺拔胜特殊对待的,主要还是乡籍河东人事。 诸如李泰刚刚送走的柳敏,便出身名门河东柳氏。而河东裴、薛等著族,近日也多有族员来访,且贺拔胜对他们都颇为热情。 李泰再怎么迟钝,也能瞧出贺拔胜是在向他引见这些河东时流,应该是希望他向河东发展。 “河东地处山河之剧要,东西较势之必争。丈夫凡怀志创功之类,自然也都乐趋彼乡。伯父因我共此时流相见,应是希望彼处人士能够识我重我。” 贺拔胜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微笑着点点头:“你视听敏捷、见微知著,果然没有辜负我的用心。赵贵他是北镇资望厚重的老人,而你却只是一个齿稚势薄的少进,同他相争此时,对你有害无益。 但你外谦内冲、性情强直,人或劝善相忍,必不肯听。但大乱之世,群雄争进,这世道之内并不只有赵贵。穷作意气之争,反而会挫伤自己。既然不能和气相处,不如暂避别处,先创佳绩再反创仇敌。 你在乡里作为,我历历有见,河东虽险,对你而言也不算极难。若在河东都立足不住,也就不要再奢望于内撼动强臣。” “伯父为我料想周全,我心里的确感激,但却觉得伯父你可能是要徒劳了。河东为关辅强篱,非强臣大将不能坐镇。其乡序适乱年久,大行台也需要怀柔统之,不敢有悖众情。” 老实说,李泰真对贺拔胜为他筹谋的这个去处颇感动心,河东四战之地,一旦前往便不患无功。他如果现在前往、扎根下来,过两年还能赶上跟他老大哥贺六浑合唱《敕勒川》呢。 “我已经将自己心意告于章武公,垂死荐才,只要不是所荐非人、事出常规,大行台应该不会拒绝。你去河东,也并非大事方面,统我旧属为一防一戍,顺时以动,从低攀爬。” 贺拔胜又说道。 李泰闻言后又叹息一声,从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贺拔胜其实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伯父荐我是一桩,大行台选授又是一桩。我若才具不配,无论伯父几荐,大行台也不会任我剧要。大行台若觉得我才干可以当事,也绝不会任我河东。” 李泰倒不是觉得贺拔胜面子不够大,而是基于现实看待这件事情:“我东州新入,既非河东土著,也非肝胆忠臣,纵有薄才,也需器量之内使用,才可长观后效。大行台如果觉得我才情可赏,是绝不会给我去留两可的从容。”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失笑道:“小子观事的确比我周全,我只见你于乡盛创美业、大有于此终焉之态,居然忘了你亲属仍然滞留东境。自以为帮你妙算前程,却原来是将你置于一个尴尬之境。” 讲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只不过想得不够深刻。你去河东,国内强臣若真摧残急切,我也想过你能东去方便。贺六浑辖势虽众,所部却油水难调、必有后乱,你若归事,凭此出身,才性、崛起不难。届时或能追念故恩,代我报此儿郎血仇……” 李泰闻言大汗,一则感慨贺拔胜对他的赏识看重,居然觉得他能在东魏轻松混到高位,二则感慨原来贺拔胜已经看穿了他的卢志向,已经在打算祸水东引了。 要不说最了解你的还是你的敌人,贺拔胜居然瞧出东魏这局面必有后乱,但西魏之后也会乱的不轻,他未必就能端详清楚。 他在西魏这里都已经跟屠龙小分队搭好了线,在哪里妨主不是妨,倒是没什么要返回东魏的冲动。 “之后还有河东几员将要来访,那是见还是不见?” 听完李泰这番分析,贺拔胜也意识到放他去河东的可能不大,便又发问道。 “群众来见,总是深情。我也希望能承惠伯父,与此世豪杰广结善缘。” 眼下河东方面的人事,他倚重不大,但河东的战略价值摆在那里,以后想要混大,那就不可回避。 两年后的玉璧之战后高欢败退病亡,来自晋阳的压力不再那么急迫庞大,等到河东局势稍作稳定之后,宇文泰便让侄子宇文护出镇河东,可见对河东的重视。 后世宇文护的中外府中多有出身河东的幕僚,封爵都是晋公,也将河东作为他霸权的一个根据地。 李泰是很乐意在宇文护还没有雄起之前、往他班底里掺掺沙子的。 经过这番谈话,贺拔胜和李泰也有了默契,不再急于操作他出事河东,对诸访客只是叙旧为主。 但有一访客的到来,还是打破了商原的安详气氛,那就是赵贵携子来访。 当李泰听到庄人来报时,还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作询问后才确定的确是赵贵来了,然后便部伍兴奋道:“他带了多少人?” 旁边朱猛闻言后干笑一声,低头说道:“主公着我陪同郎君登塬巡视井渠,就不必再留庄待客了。” “我又不傻,杀他一人何益,不值得为此老贼毁我前程。” 李泰也干笑一声,表示自己没往邪处想,就算要动手,也不能在自家庄上,只是想留下来观察下赵贵究竟是什么样的底色。 他其实还是想搞个半路截杀之类,毕竟自家部曲丁壮数百,商阳防还有一千多的乡团士兵们养了那么久。 可当看到赵贵的随从仪仗足有五六百人且弓刀齐备,就觉得这老小子的确比之前的自己谨慎,可能失律成瘾也担心若干惠之流被他坑惨了的家伙下黑手。 赵贵这个人在李泰心目中自然是丑劣至极,但实际上并不丑,浓眉大眼的国字脸,须发都有些灰白,一眼望去根本不觉得这老小子是个坑货,反而像是一个仁义忠厚的乡贤耆老。 与之同行的还有他的长子赵永国,年岁跟李泰相当,脸型倒是跟其父差不多,但眉眼则显得有点油,入庄后眼珠子便滴溜溜乱转。 当李泰搀扶着贺拔胜出迎时,这赵永国视线下意识扫了李泰的左腿一眼,李泰眸光顿时一凝,是这小崽子没错了! 他感受到贺拔胜掐了他手腕一把,旋即便深吸一口气、露出一脸假笑,心里则默念这爷俩都得死,耶稣都保不住! 赵贵对自身安危真是防备的滴水不透,哪怕入庄都着二十名带刀亲兵紧紧跟随。 及至庄园厅堂中坐定,他才指着李泰笑语道:“这位想必就是近日朝野声誉渐噪的陇西李氏李伯山,义气儿郎啊,我闻他敬奉太师事迹都深为感动。所以人生在世,何必亲疏计较,我户里拙子几员,也不敢夸老景安详如太师。” 贺拔胜闻言后则低笑起来:“衰老至此,还有什么看不开?赵元贵有子承欢膝前是你的福气,我有伯山近侍也是我的良缘。 身后无扰,万事皆休,也就无忧子孙堕落与否。我今是受不得一点委屈,你把这碗酪浆饮了,我当方才是野狗蹿舍乱吠!” 说话间,贺拔胜低头往案上饮品吐了一口痰,并向赵贵推去。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片刻后才抱拳道:“贵有失言,请太师见谅。今日入户来见,的确是心抱赤诚……” “你觉得我不敢关门打狗?” 贺拔胜望着赵贵,又冷笑一声。 赵贵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拳头攥起又展开,过了一会儿,才拿视线点了点儿子。 那赵永国本是满脸怒容,见状后脸色顿时一垮,嗫嚅道:“阿耶,我……我代阿耶饮下,请太师见谅!” 他起身疾步入前,端起那碗酪浆,闭眼昂首一饮而尽,旋即便咬紧牙关,喉结不断的颤抖。 “孩儿如此贤良,让人羡慕啊!所以要广结良缘,与人为善,切勿遗祸儿孙。我往年不肯修德,致有如今报应,元贵你诫之勉之!” 贺拔胜又叹息道。 0093 治学治心 “阿耶,刚才何必忍让!那老贼衰老的行走都难,还有什么法子制裁我家?” 回去的路上,赵永国仍然止不住的干呕,想起刚才受到的屈辱,心里更是揣了一个炭炉一样窝火。 赵贵白了儿子一眼冷哼道:“若非你肆意妄为、临事又怯,我至于登门受此羞辱?那东州小子即便杀之,又能如何!有谋无断,遗祸后时!” “我、我是真想痛快除之,只是当时觉得他死太仓促不够泄愤,又想逼问他一些事情,所以才交待生擒……”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连忙低下头去,又作辩解道:“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狡黠,也没想到大行台居然已经动念、赵光等归来告我隐情,我自己近来也在懊悔,去年他共长乐公合谋分夺水力时就该动手。 没想到只过短时,他共宇文萨保已经这么的亲密……但也幸好,他仍不知谁人下手。” 赵贵听到这话,劈头甩给儿子一马鞭:“大行台动了什么念?你耶尚且不知,你竟道听确凿!大行台若果动念,会遣章武公入访太师?人还不知,就你精明! 此子尚未入关,就敢构陷大臣。你有杀人的胆色,却无除患的果断,过往教你,究竟入耳几分?” “不是我,是赵光他们胆怯……若我当时同去,一定不会让他活命!既然做得一次,那就再做一次。阿耶容我短时,绝不会让他长命乡里!” 赵永国抱着脑袋恨恨道,想到刚才那一幕,又是一阵恶心上头。 “贺拔破胡他情面使尽,就是在保举此子。他垂死之人,虽不足惧,但如愿等却仍雄壮在世。短时之内不可再作图谋,待其松懈,一击杀之!” 赵贵心里对李泰的恨意不必多说,单单那句“乡义败类、贼军向导”,到现在想起来就气得心慌。 只是邙山之战中,他的确兵溃累军,大行台虽然未作深究,但他自己也在警惕自省。否则单凭李泰那一封上书,他都想直冲若干惠营中杖杀此子。 儿子遣员乡里设伏、将要得手却又将此子放过,赵贵是事后才知,心中愤懑更是无从发泄。 此番登门也是想看看贺拔胜与此子究竟情义几深,若他再次出手,贺拔胜会不会舍命庇护。但见贺拔胜视其如子侄的态度,也让赵贵觉得这件事变得有些棘手,短期内怕是不好下手。 将死之人、了无牵挂,发起疯来那真是无所顾忌。就算能够得手且死无对证,若贺拔胜咬定就是他干的并向他发难,独孤信等哪怕只为了此遗愿,怕也不会袖手旁观。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你共故太傅二息友善,近日常常走访窥视一下,他们若有什么言行失格,先都记下来。” “阿耶不是说大行台并无动念?” 赵永国闻言后,顿时好奇问道。 赵贵下意识又挥起鞭子,但见这小子惊惧遮挡,强自按捺下来沉声道:“大行台不会做出有碍故义的事情,这是他的宽厚包容,但世道之内相涉者不会自疑防备?舆情滋扰之下,那二子可保无事,但此门余荫不会再眷顾杂余!”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又思忖好一会儿,才有些明白父亲的意思,说到底故太傅二子才是贺拔家真正的嗣传。若这二子处境堪忧,哪怕贺拔胜仍然苟延残喘,也不会在别处使力太多,李泰自然也就没有了庇护。 “更何况,此子入乡短时,却能在乡里治业雄厚。太师同他友善,能无使物相助?那二子也非薄物推义之类,能忍自家粮帛倾注别家豪使?” 赵贵人老成精,入乡走了一遭,脑海里便已经生出许多炮制那小子的思路。 贺拔胜命不久矣,高仲密闲人一个,若干惠军门匹夫,崔谦等虚荣坐客,这小子纵在乡里经营出些许薄势,只要强援一倒,也能轻松摧垮。 送走赵贵父子后,李泰返回别墅,刚刚登榻卧倒的贺拔胜便对他呲牙一笑:“解气吧?” 李泰苦笑一声,叹息道:“终究还是直接弄死过瘾!”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笑容更欢,片刻后才正色道:“今天的羞辱可不只是为了给你出气,你也见到赵贵的忍性。他是比你年轻,还是比你势弱?世情刁钻,有的时候,哪怕再怎么不甘,吞声忍气都是必须的。 莫说赵贵,就连……唉,总之记住,事当危难之际,最重要的是一口意气。但若不是即分生死,最累人的也是一口意气。” 李泰听到这话,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后世的赵贵可不就是一口意气没忍住,搞得全家遭殃? 不过今天见到赵贵跟他儿子,李泰倒是想起来,眼下的赵贵的确不能看低,起码在宇文泰亲切会见高神武之前,想把赵贵一家彻底弄死的难度不小。 宇文泰家闺女那么稀缺的资源,赵贵一家就得了俩。长子赵永国、次子赵永仁,全都娶了宇文泰家的闺女。单就姻亲关系看来,那真的是宠冠西朝啊,宇文泰对赵贵这个拥护元从是真的好。 当然,眼下宇文泰家的闺女除了那位早早抱着奶瓶结婚的元家太子妃,其他的仍然养在深闺人未识,没有大规模的与北镇军头们联姻。 想到这一点,李泰心里不免一动,又想到之前表哥崔谦跟他的谈话,便开始考虑截胡的可能性。虽然很渺茫,但想想也不犯罪。 如果想截胡,他现在这状态显然是不行的,闲在乡里凭什么跟人家肱骨元从、实力军头竞争? 起码也得进大行台做事,宇文泰兴许就看小伙儿又帅又精神,实在不舍得他去别家登堂做客。哪天下班晚了,留家里吃顿饭,感情这不就来了? 想到这里,李泰又长叹一声,他何尝不是壮志激昂、智力拉满,兢兢业业种田谋国。可是生活啊,总把人逼得往吃软饭上想,关键想想还特么挺过瘾。 就算最终娶不成宇文家的女儿,李泰觉得自己也得做个芳心纵火犯,让宇文泰闺女们以后结婚时见到自家夫郎感慨一句:“一门宾客,早有李郎、晚有李郎,丰神俊秀,使人难忘,不意天壤之中乃有x郎!” 思计狂野倒是没什么,但做事还是得一步一步来,特别当下能够影响和控制的人事,这才是他真正的基本盘。 四月上旬一天,左近乡里豪户再集商原庄中,倒不是为了讨论渠事,而是要参加一个小仪式。 李泰之前便有要创设乡学的想法,也着员周告乡里,乡人们对此反应也很热烈,特别家中有子弟将要成丁者,更是频频来问几时开学。 经过小半个月的筹备,这乡学框架便搭建起来,庄里学舍都是现成的,教师则是李渚生等部曲老人,加上贺拔胜部曲中几名文士。 第一次开学,李泰挑选收取了二十名学生,主要是年龄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乡豪子弟。 他也不是不想顾及乡里普通的均田户,但这个年纪的成丁或者半成丁,已经算是乡人户里重要的劳动力。就算李泰肯教育,他们也很难将劳力闲置学舍之中。 开学这一天,左近子弟入学的乡豪们各驱车马来到商原,各自进奉束脩之礼。而那些学生们,则被集中到学馆小校场上,各自换上一身略显粗糙的麻布衣袍,顶着渐渐燥热的初夏骄阳队列站立着。 李泰坐在校场一侧的凉棚下,笑着对那些乡豪们说道:“先贤治学,虽说有教无类,然诸学徒受教仍是深浅有别。禀赋虽有差异,勤功可以补拙。所以凡所传道,治学必先治心。心若不诚,万事皆怠!” 众乡豪们闻言后连连点头,大赞李郎所言至理,只有重重体罚,才能让这些乡里小子学成人样。 所以在校长和家长们联合的pua下,这些学生们顶着太阳足足站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被获准解散,进入学舍。 学舍中板书“崇道敬长,推诚布公”八个大字,李泰又走进学舍,喝令他们轮流登台对此各抒己见。 学生们晒了三个多小时的日头,心情已经很烦躁,瞧见这个年龄并不比他们大、甚至还小许多的小子站在台上颐指气使,不免更增抵触,对此充耳不闻。 李泰见状后也不恼,直接转身走出了学舍,摆手示意那些在学舍外已经摩拳擦掌的家长们可以进去自由发挥。 听着学舍内传来乒乒乓乓的体罚声和学生们鬼哭狼嚎的叫惨声,李泰也不由得感慨,家庭教育果然是学校教育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啊! 他这里正自感慨,抬头便见一行人正迎面走来,为首者竟是行台要员苏绰。 “李郎凡所作业,都是让人耳目一新啊!治事如此,治学同样如此。” 苏绰远远的便指着李泰笑语道,欣赏之色溢于言表:“治学必先治心,心若不诚,万事皆怠,斯是良言,让人警醒!” 李泰连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两眼,心里却犯起嘀咕,你咋又瘦了呢? 0094 薪火相传 苏绰此番入乡,除了拜访慰问贺拔胜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邀请李泰同往长安,去拜会一样疾病沉重的当朝重臣、仆射周惠达。 听到苏绰发出邀请,李泰不免一愣,他跟周惠达属实没什么交情,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面,搞不明白苏绰为何邀请自己同行。 但人家来都来了、话也说了,不去的话总是不好意思。 李泰如今出行,可不像以往那么随意。 贺拔胜入庄之后,驻守朝邑的部曲精锐们陆续撤回,到如今也都留在商原庄。再加上李泰自家的部曲壮丁,随随便便就能拉出来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各自弓刀备齐,甚至还携带了几副轻甲。 “野中跳梁横蹿,我亦颇受其扰,临行则怯,让苏尚书见笑了。” 苏绰听到李泰这么说,一时间也有些尴尬,片刻后才说道:“国运艰难,乡里未言称治,所以大行台也是求贤若渴,希望李郎这样的少君捐身任事。” 我是准备好了,都打算去他家后院芳心纵火! 听到苏绰这么说,李泰心里也泛起一股期待。讲到官职的任免,苏绰在宇文泰面前的话语权甚至比那些北镇元从们还要高,这话已经说的比较明显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路,行至骊山北麓时,李泰便发现入山游赏的车驾队伍明显比之前行经时多了许多。 想来应该是贺拔家兄弟俩经营的会所已经初见成效,将住在长安的权贵子弟们都吸引过来。李泰在当中虽然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但见到这一幕也颇感喜悦。 他有心想入山查看一番,但想到同行的苏绰显然不会喜欢那种声色犬马、奢靡享乐的场合,为免节外生枝,只能暂时作罢。 他打算过段时间,再同宇文护他们来巡视一下产业,瞧瞧给赵贵挖的这个坑美不美。 周惠达的府邸位于长安城东,入城曲巷里行走不远,便可见到那高大的仪门。 如今的长安城本就显得局促杂乱,周惠达的府邸却仍宽阔气派,显示出此公在西魏朝廷的超然地位。 周惠达这个人既不属于北镇豪强,也非河北名族出身,甚至都不是孝武帝西迁跟随的洛阳高官,但此公履历同样丰富。 早在北魏末年,齐王萧宝夤入关定乱,周惠达便为其幕僚。贺拔岳入关平叛抓获萧宝夤之后,便将周惠达留为幕僚,后来又辗转进入宇文泰府下任事,对于关西势力与当时洛阳朝廷的沟通联络出力不小。 到如今,周惠达官居尚书右仆射,是西魏朝廷排名靠前的高官。经其门下举荐入朝者不乏,甚至就连苏绰也是在周惠达的举荐,才得到宇文泰的重视与重用。 因为访客过多,李泰他们到来的时候,仍有许多来访者从清晨到上午不得入见。但终究苏绰的面子大,名帖递入未久,周惠达的儿子便率亲众家奴出迎,略作清道将他们迎入府中。 “阿耶近日疾病愈重,时醒时昏,醒时尚可简单对话,昏时却连亲近子弟都不能识……” 周惠达的儿子周题一脸憔悴愁容,先将两人请入堂中坐定,自己又亲往病舍查看父亲状况如何。 两人在堂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周题才又匆匆返回,邀请他们入内探视。 房间中药气辛烈,且弥漫着一股香料都不能掩盖的腐败气息,李泰虽然少历疾病生死,但闻到这股味道,也觉得周惠达应该命不久矣。 “文安公,绰来迟了,请你见谅!” 苏绰弯腰行入帷幄,趋行入前小声说道,旋即帐内便响起一连串细语对话。 李泰站在帷外等候片刻,便听到苏绰提高声调说道:“往年公常叹息,关西人物乏甚列观,王事振奋有欠良才。今我为你引见一位名门少贤,风采卓然可观,想能洗清公之视听!” 虽然苏绰没有直呼他的名字,但李泰猜到这话应该是在说他,于是便也俯身钻入帷幄中,抬眼见到一个样貌衰老、耳目迟钝的老人围衾坐在榻上,连忙入前弯腰作揖道:“少愚晚辈李伯山,见过文安公。” “这、这是谁家儿郎,确是神采醒目、气态可观啊!” 周惠达嘴角抖了一抖,望着李泰说道。 苏绰又小声介绍了一下李泰的家世,周惠达那略显涣散的老眼不免又凝视几分,抬手指着李泰道:“原来是名门的少俊,前日还有你家少郎随亲来访,气态一样可观,但神采英俊却差了许多。我虽衰老,但也喜见少流俊才,怎不孔怀同来?” “伯山去年才趋义入西,与此间亲党尚未和洽共居,让文安公见笑了。” 李泰对于如今在关西的亲属也有些了解,闻言便猜到周惠达所言应该是一个名叫李礼成的少年,是李冲的后人,但他还没有时间去见面。 “好、好儿郎!” 周惠达似乎没有听清李泰的回答,点头含糊回应一声,又与苏绰小声谈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视线却又回望李泰,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那认真的眼神,让李泰自感有点局促。 又过半晌,周惠达突然招手唤道:“阿郎,你来!” “我在、我在,阿耶你说。” 一直侧立榻旁的周题闻言后连忙俯身下去小声答道。 周惠达环住儿子脖颈,小声细语片刻,但他儿子神情却渐渐变得尴尬起来,只是支吾着胡乱应声。 “快去、快去,不要误我女子良缘!” 耳语完毕,周惠达又一脸笑容的对李泰点头,然后便推了儿子几把,见其只是不动,顿时怒形于色,竟然挥臂拍打起来:“不准误事,若不议成,不要回来见我!” 周题一脸的苦涩尴尬,先对苏绰和李泰歉然一笑,才又无奈的说道:“阿耶,阿妹去年夏时已经出嫁济北大王家,不劳你再挂念。” “胡说,真是胡说!我女子今早还来见我,明明还在阁中。” 周惠达闻言后怒色更盛,拍着儿子斥骂道:“你难道不盼你妹子入幸名门?此子我有见过,俊秀可观,苏令绰也言他才器不浅……我家虽然门故不荣,但当此时也有可夸,他少徒单走,或未人尽赏知,正该纳之在堂,耀我庭门!” 此言一出,在帷几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苏绰连忙站起身来,示意李泰同他暂且退出,让周题留下安慰暴躁的老父。 “文安公他雅赏少俊,至老不改,并非刻意的失礼,李郎你不要在意。” 来到外堂后,苏绰便对李泰说道。 “能得贤长见赏,伯山亦感荣幸。” 李泰虽然有点尴尬,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美滋滋,谁不喜欢被人欣赏垂涎呢? 又过了一会儿,周题才小步退出内室,又是一脸惭愧的对李泰连连道歉。他父亲刚才突发昏病,说出的那番话的确冒失,又仗着势位逼婚名门的意思,传扬出去难免有伤时声。 李泰自无一般士族门第自防的想法,又是连连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算把事情给揭过去。 但发生这一插曲,接下来再留堂做客总是有些尴尬。于是两人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周惠达的府邸。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苏绰便领着李泰去他在京中府邸暂住一晚。 李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离开周惠达府邸后,总觉得苏绰望向他的眼神也是有些古怪,心里不免犯起嘀咕,莫非你也馋我? 好在苏绰没有说什么胡话,入邸登堂简用便餐,并将自家子侄引出相见。武功苏氏也是关中大族,人丁昌盛,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李泰没能见到那还在襁褓中没有断奶的宇文护女婿苏威。 用过晚饭后,苏绰又望着李泰说道:“关西罹乱年久,人文政治固然有逊东州,但对有志奋起的丈夫而言,此乡也是立事建功的沃土。 我本关西事耕一村夫而已,幸在文安公举荐,大行台垂赏、拔任剧要,常感受之有愧,唯勉力行之。也常常自省继我者谁,不敢贪阻进贤之途。 李郎你虽东州新客,但追溯故望,也是乡土中人。观你乡里编制严整,可知治事治众皆有经术方法。我欲举才于道,又恐有扰清志……” 李泰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原来苏绰特意邀请自己同往探访周惠达,是为了进行一场行动思想教育呢。 他连忙起身拱手道:“伯山不敢称艳自傲,既得尚书赏识,唯逞此薄能、捐此微力,证此视听!道之所昌,先行后继,士之所美,抱薪传火,受此火种,燃我身躯,传于后者,身虽不伟,道不孤也!” 苏绰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拍掌喝彩,继而又说道:“李郎才情,前已有见。我私心作祟,欲举你入朝,为文安公执笔做传,成一薪火佳话,请李郎勿辞!” “伯山义不容辞!” 李泰又连忙说道,给周惠达写一篇传记,也能积累一些人脉交情。且不说周惠达本身在西魏积累的人脉,这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自己就要认女婿的事情,也让他从心里认同对方的眼光。 0095 霸府参军 李泰同苏绰往长安看望周惠达之后,便又返回了商原乡里。数日后,便有大行台使者前来传召他前往华州谒见。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又带着几十名随从,浩浩荡荡的回到华州城,来不及返回邸中知会高仲密一声,便进入了大行台府。 如今的大行台府仍未改名同州宫,但建筑规模已经不逊于长安的皇城宫殿。单单供军士驻扎居住的兵城便有两座,内外常年驻扎的将士便有一万多人。 各种官员衙舍错落有致的分布其中,最核心的位置便是大行台办公与一家人居住的场所。彼此之间界限分明,从早到晚都有军士把守巡逻。 李泰走进大行台府,心情也不由得变得有些激动,这里才算是西魏最高的权力中心。瞧着各衙堂行色匆匆、出出入入的官员,或许他们看似不起眼的一个举动,就能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福祉忧祸。 “高平男且先于此稍后,午时之前苏尚书会接见留堂等候的事员。” 使者将李泰引至一座大堂的外廊,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排队等候,有彼此认识的正在小声交流,也有的正手捧文籍书卷、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想被接见前巩固一下记忆,登堂奏告时能有更好表现。 李泰在队尾的空席上坐定,左近几个行台属员便向他望来。如今的他虽然还没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也不再是寂寂无名。 “李郎今日入台是有什么事情?” 李泰循声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名叫柳敏,河东人,之前还入乡拜访过贺拔胜。 他连忙起身笑语道:“行台使者入乡召见,尚未知是因何而召。” 柳敏小声跟旁席一人换了一个位置,落座后便笑道:“台中事程剧要繁忙,不会无端遣劳。郎君才性优秀,时流已经渐知,既然受召入此,像是将要同僚列此了。” 说话间,他又热情的向李泰介绍了一下周围的行台属官们,并将一些在行台做事的规矩和禁忌详细告知。如此亲切关照,除了贺拔胜的缘故之外,也在于他对李泰印象不错。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入此等待接见的官员越来越多,有一些已经排到了廊外,足见行台事务的繁忙。 终于有吏员搬去了摆在厅堂门前的屏风,官员们开始依次入见,柳敏也跟李泰告辞一声,返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立定。 官员们入见的频率极快,三五分钟便见一人,很快就轮到了李泰。 他走入厅堂中略作打量,发现堂中排列着十多个书案,各有一名属员文吏坐在案后,忙碌的翻查抄阅着文籍书卷,将所记录的事务各依剧闲进行排列整理,有的发呈上案,有的则就席归档。 厅堂中间的大案空闲着,上面也堆放着许多的文卷,想来应是大行台入此办公的位置。 苏绰的席位就位于隔邻左方,他抬头看了李泰一眼,态度不像平时那么亲切和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抬手指了指面前一个座位说道:“李郎且坐。” 李泰刚刚坐定,苏绰便就席递来两份诏书并说道:“这两式便是李郎新官告身,如果有什么疑问,既管道来。若无,那就让吏员引你往观堂舍。” 李泰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接过苏绰递来的告身,低头一瞧便见到他新的官职:一个是秘书省著作郎,另一个则是大行台墨曹参军。 著作郎的官职,李泰倒不意外,之前苏绰就跟他说过,希望他能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李泰之前便请教过表哥卢柔,得知担任著作郎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必须要在任期之内撰写一份名臣传。文笔好资历深的郎官,还可参修国史并写起居注,是文职官员中第一等的清要职位。 李泰虽然不怎么看重他的出身,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出身陇西李氏,凭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可能新官上任就直接担任著作郎这种清贵官职。 当然,得此授命也在于苏绰对他的欣赏,他在著作郎职位上,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周惠达撰写传记。 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无论什么人奋斗大半辈子,也都希望自己留给后世的形象是正面伟岸的。 甚至不乏官员子弟贿赂作者、希望能隐恶扬善的事情发生,一般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随便冒犯得罪这些手握笔杆子的人。 至于那个大行台府墨曹参军的官职,李泰就有些迷茫了。从名字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掌管文墨事务的官职,难道是负责制作掌管办公耗材的? 又或者大行台打算把他家的印刷产业充公,所以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 想到这里,李泰心中的兴奋便略有削减,他乡里事业虽多,但眼下见利最著的就是公文印刷,甚至还超过了纺车织布的印钞机。 他还打算靠着公文印刷尽快完成资本的积累,将自家产业进行一次升级,往军工冶铸方面进行发展,真是不舍得将这产业交公! 他也没有直接询问苏绰,免得对方回答就是这个意思、反而没了应对拒绝的余地,略作沉吟后,只是发问道:“请问苏尚书,卑职是就台府办公,还是要前往长安入朝?” 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如果有的选,他还是希望能在华州上班,一则可以免于涉入西魏朝廷那些糟心人事,二则华州往来商原路程不远、快马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也能兼顾乡里视野的发展。 “著作之事不必专居衙署,文籍采阅着员访取即可。墨曹事务既繁且要,需要在事台府。” 苏绰随口回答了一句,见李泰没有了别的问题,便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李泰见状便也不再耽误苏绰的时间,连忙起身告辞,而另一名官员已经被引入堂中来、与他擦肩而过,让他更加感受到台府之中务实效率的工作风气。 他这里刚刚退出厅堂,右廊便有一名中年人阔行上前,对着李泰拱手说道:“敢问可是高平男李著作?某名裴汉,今居台府墨曹参军,与李著作同署并案。奉苏尚书使命,于此等候李著作同行归署。” “裴参军你好,有劳了!” 李泰闻言后连忙作揖行礼,略作沉吟后便又问道:“敢问裴长宽裴将军,共参军是否……” “正是家兄,李著作也知家兄躁世薄名?” 裴汉听到这话,笑容便亲切许多。 “岂止薄名,如雷贯耳!表兄卢子刚曾作教论,道河东裴氏令孔怀相亲友善,实在是天下诸族子弟表率!” 李泰闻言后又笑着恭维一声,裴汉的兄长裴宽他虽然没有见过,但也的确听贺拔胜与卢柔议论时流,对裴宽评价不低,是河东士人在西朝的代表人物之一。 裴汉听到李泰如此称许其家门风,脸上的笑容也热情几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本裴汉对李泰的感觉并不算好,他年过而立才在台府担任一曹参军,但见李泰这么年轻便因家世背景与他同起同坐,难免是有些吃味的。 但见对方并不嚣张傲慢、气焰凌人,他对李泰便也略有改观,走在前方带路,并向李泰介绍一下他们墨曹的职事范围。 墨曹作为台府下属一曹,的确正如李泰所料,负责管理台府衙署办公的墨料消耗,下辖多个包括书写用墨在内的官造颜料工坊。 但是除了这些杂事之外,墨曹还具有另一项职能,那就是管理大行台在府中创办的官学。 大行台府属员众多,对官员的才能要求也都不低。但凡所征辟选募的官吏,未必人人都能胜任高强度的办公,吏才和知识水平参差不齐。 因此宇文泰便在大行台创办官学,让这些行台属官们白天办公,夜晚进修。也因为还要负责教授台府官员们,墨曹也不同于其他曹属只设参军一人,学官们经常属员并置,各自司掌不同。 李泰了解到这些后,心里顿时一乐,这不正是他在乡里搞的函授教育?怪不得苏绰要把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看来对自己精简办公程式的才能也颇看重。 墨曹官署位于大行台府的西南方位,一座独立的大跨院,院子西面临着一座兵城,前后两进的官舍,前面办公,后面讲学。 除了裴汉和李泰之外,署中还有一名参军名字叫做薛慎,是李泰之前曾见过的岐州刺史薛善的弟弟,同样也是河东人。 三名参军再往下是两名行参军,记书、掌固等吏员二十人,人事结构并不复杂,但相对于其他闲曹也不算小,仅次于功曹、士曹等其他要司。又因为管理着官学,地位在诸衙司中也比较超然。 留堂的薛慎对李泰的到来也很热情,两人之间虽然乏甚交情,但薛慎却是卢柔的酒友,爱屋及乌下,对李泰也比较关照,并不恃着老资格排斥新人。 “李郎今日履新,同僚应该祝贺。且从公廨支物,咱们就在署中为李郎贺迁!” 薛慎大笔一挥,着令在账上支取两匹绢,写下一份菜单,便让人前往台府公厨去买些饮食回来招待新人。 众人闻言后自是笑逐颜开,李泰则就有些傻眼,感情大行台办公不管饭? 0096 黑獭夜访 李泰又向两位参军稍作打听,原来在大行台做官的确是不包饮食的,但也并不是完全的义务劳动。 大行台会根据各曹属职事剧闲、人员多少,划分给官署一定的士伍和田地,通过对这些官屯产业的经营收获,来维持行政成本和官员食料的开支。 这一点倒跟隋唐时期的公廨本钱差不多,都是由朝廷下放一定的财政度支权力给各级衙署,让他们各自经营解决一部分行政开支。 彼此间有所不同的,那就是隋唐大帝国的国力强盛,公廨本钱直接以钱帛的形式进行发放,再向民间放贷回利。但西魏政府却连一个稳定的货币政策都无,便只能发放劳动力和土地。 官员们行政办公之余,还需要认真经营这一部分产业,否则就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府、或者说宇文泰的霸府政权,能够搭起这么一个班底真是不容易,简直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一股贫穷的气质。 等待公厨备餐的时候,两名参军又将衙署所司事务的核心公文跟李泰过了一遍。墨曹事务主要分为三部分,除了笔墨耗材的收储调度,还有行台官学的课程教授和廨本人田的经营。 在李泰到来之前,两名参军分工主要是由裴汉负责官学教育,薛慎则管理其他的庶务事情。 三人凑在一起商讨一番后,便决定由李泰暂时掌管庄田生产。这也算是对李泰的一个照顾,毕竟庄田经营好坏,影响也只局限于衙署内部,若真管理不好,顶多少吃俩菜。 至于其他的事情一旦做不好,影响那就多了。 李泰对这一决定倒也没有异议,毕竟他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和习惯台府的气氛和节奏。 三人分工议定,属员们也将餐食取回。 大行台在钱粮支出上虽然抠抠搜搜,但做起买卖来倒也童叟无欺。 两匹绢就买回来一大桶的粳米饭、三十个发面笼饼,以及整整两只的烤全羊、并其他干脯、蒟酱、菹菜等等,以及一小桶的酪浆,起码这衙署中二十多人食用起来绰绰有余。 一大车的食盒拉回来之后,属员们却不急着分食用餐,而是先抬着厚重的木板要把大门给堵上。 李泰初时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明白了。 “独乐哪如众欢,你等墨曹事员实在太小气,左近同僚还没来得及闻膻起行,你们竟然就要闭门谢客!” 衙堂院门外,有数人趁着门板还未合拢,身手敏捷的从那空隙处跳跃出来,指着曹内群众们便大声笑斥。 李泰见状后也乐起来,怪不得将要开饭时,群众都如临大敌一般,感情是防备着有人流窜进来蹭饭的。 “这些不惧口孽的贪吃贼子啊,各自在署清贫示人,眼见别家户里制庖,却迅猛的如同先登!” 薛慎见还是没能拦下这些蹭饭的人,站在堂前忍不住笑骂一声,但还是向李泰介绍了一下闯入的这几人,多是左近曹属官员,有苏绰的族人苏衡、同样郡望陇西的辛韶等等。 这些人的名字李泰多半都感觉有些陌生,但等到各陈家世的时候,又都有些印象,多是汉人郡姓或是地方豪强子弟。 李泰再回想自己进入台府这大半日,台府中担任官职者出身北镇的寥寥无几。除了北镇武人才学不高、素质不足以承担繁忙的行政工作外,应该也跟宇文泰的刻意安排有关。 李泰年龄资历虽然不高,但他的出身本身就是一个通行证,再加上自身的情商谈吐不俗,倒也很快就跟这些人熟悉起来。 他又察觉到许多在署列席的官吏们,除了自己的饮食之外,还有人就案将吃不了的笼饼、烤肉装进随身携带的口袋里,大概是要打包带回家给亲长妻儿们加餐。 这样的情况并非一二,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并不讥讽嘲笑。由此可见,哪怕是作为霸府属官,家境贫寒堪忧的也比比皆是。 这一餐饭吃了小半个时辰,很快又有属员收拾残席,众人吃饱之后便各自归案,继续开始处理文牍公务。瞧着他们各自勤恳的模样,李泰只觉得恍惚间似乎又回到被996支配的岁月。 他新入官署,事务不多,只有一些需要诸参军一同署名的公文需要过阅一番,倒也并不劳累,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完成了案头上的工作。 但见包括裴汉和薛慎在内的同事们仍然各自伏案劳作,他也不好直接公然早退,又不能像初入单位的小年轻一样争抢表现、去别人案头上抢事情做,他便捧着一份已经翻阅过的文书装作认真的阅读起来。 这一篇文章是薛慎所书、准备呈交上司,主要内容说的就是各曹属办公拖延、以至于灯油火蜡等物料费巨的情况。墨曹负责酬给各种办公耗材,办公照明也在职权范围内。 李泰本来只是拿来打发时间,但看着看着居然看进去了。 实在是里面记载的一些细节内容很生动,比如说有的官吏上班时间早却不办公、站在衙署廊下吃早餐,故意作态勤勉。有的直接将墨倾倒在衣袍上,表示案牍劳累。 更有甚者,有的官署明明是闲司,但却预支大量的照明耗材,甚至还在衙署内部编成一个值班表,轮流点灯值夜,就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勤恳。 这一篇文章洋洋洒洒近万字,简直就是古代公务员摸鱼大全,李泰仔细阅读许多遍,越看越觉得欢乐,果然群众的智慧才是无穷的。 他这里看了几遍,但见天色仍早,索性抽出一张新纸,卷首写上“考成法”三个大字,然后便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 一直等到耳边听到群众们各自起身,李泰抬头望去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虽然这考成法的内容还没写完,但他也不打算再写了。 毕竟他一个新入台府的下曹参军,实在不好站在广大摸鱼群众们的对立面,须知他也是其中一员啊! 今天之所以写来,一则是有感而发、打发时间,二则是给自己提个醒,等以后他混大了开始执政,就得这么治那些摸鱼群众。 他这里正待将那纸卷收起,旁边一名吏员便入前提醒道:“李参军,衙中规令公言片纸不可出堂……” 李泰闻言又有些傻眼,感情这大行台连饭都不管,却对办公时间产生的价值把持这么严格,连一张纸都不让带出堂去,这分明是不准大家干私活儿啊! “此文还没有写完,暂且收置别处,不要公式于堂。” 瞧着吏员就案收起那一篇文章,李泰便又连忙叮嘱道,打算明天再把墨水倒上去毁尸灭迹,我也是捍卫大家摸鱼事业的卫士,绝不是叛徒! 黄昏时衙署的办公告一段落,但墨曹还有夜校函授的任务。李泰新入衙署,瞧他面相俊嫩、也不像是一个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于是便可以下班回家了。 确定了明天办公的时间,李泰便离开了台府,汇同在外等候的随从们一同出城,赶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返回了商原庄。 他这里下班回家,墨曹衙署中却又气氛紧张起来,有大行台帐内亲信前来告令,大行台此夜将要来此官学旁听授课。 大行台推重吏治,对于官吏们的教育也颇上心,前来旁听授课也非只一次。但留衙的薛慎还是不免有些紧张,连忙抽起相对比较深奥晦涩的《六经》,提讲比较通俗精彩的史传,并着员将离开台府的同僚召回。 华灯初上时,诸曹在学的官吏们悉数到位,裴汉也已经返回,但李泰这个新上任的墨曹参军却根本不在城里。 薛慎等也来不及再埋怨李泰的不靠谱,等到大行台在亲兵们的簇拥下到来,便连忙登台开讲。 宇文泰坐在讲堂的侧上方,对讲学的内容兴趣不大,视线在堂中打量一番,旋即便召裴汉入前小声询问道:“在署事员不是新增李伯山?他怎不在?” “高平男新入台府,还未深知学事剧要,在署办公至晚,告因贺拔太师需有近侍看顾,便先离府归乡。” 裴汉有些局促的低声答道,心里也意识到大行台对这位新晋参军颇为关注,大概今日前来旁听就是为的听一听李泰的学术水平。 但之前分配衙署事务的时候,他跟薛慎却把李泰排除在外,虽然也是对李泰的关照,但明显是有悖上意的。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薛慎一课讲完,他才站起身来,直入衙堂而后说道:“将李伯山今日所作诸事呈来,往者不辟或谓不遇,但今既已入府,我倒要看看他何以献我!” 在堂众人没想到大行台对李泰竟然这么关注,一时间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属员将今日过案文牍凡所有李泰字迹存留的全都取出来。 宇文泰将诸文卷略作翻开,嘴角便隐有讥诮流露,可当视线落在那一篇半成的“考成法”时,眸光顿时一凝,将此文卷捧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便举手说道:“速传……罢了,明早李伯山入府,速着他登堂来见,午时以前,我都在府等着他!” 0097 如我少年 第二天,李泰起了个大早,连固定的晨练都没时间进行便出门上马往华州城赶去。 他还想着昨天薛慎记载那些行台属员们的摸鱼伎俩,特意安排家人准备两张油酥饼带去台府吃,但半路上就忍不住吃个干净。 毕竟他这身体严格来说还没完全渡过发育期,每天哪怕不做什么高强度的体力活动,饭量也是不小。行台又不管饭,总不好一直拿公帑点餐。 他这里刚刚来到台府,远远便见到裴宽已经在门前翘首张望,连忙入前下马,笑语道:“裴参军真是勤勉用功啊!” 裴宽却没有闲情跟他寒暄,拉着他便往台府中走去,顺便又把昨晚大行台过来的事情讲述一遍,并督促他赶紧去见大行台。 讲完这些后,裴宽便见李泰神情有些严肃,不免有些忐忑的低声问道:“李郎你昨日所留文书,不会有什么不可诉诸笔墨的隐秘禁忌吧?”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台府治员的章式。只担心想法未能切实尽意,本来今天还打算请两位参军参详斧正,却不想已经入呈上司,心情难免慌乱。”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事情倒是不大,只是日后在台府摸鱼难度可能要增加了。 他心里也有点意外,之前宇文泰还将他闲置乡里不闻不问,怎么突然又变得上心起来,自己第一天刚上班就跑来查岗? 这忽冷忽热的态度,搞得人有点无所适从啊,以前谈恋爱的时候都没这么忐忑过。 但无论他心情如何,老大既然说了,总是不能不去,于是他也只能收拾心情,直往台府议事大堂而去。 这一次,他倒没有等候太长时间,谒者入内通禀未久,他便得到了召见。 李泰一头细汗的登堂趋行,登堂之后略作打量,便发现堂上已有数人在席,而坐在最上方的宇文泰见到他仍然喘息未定,便笑语说道:“骏马正宜勤策,小子昨日略施小计,便累我及诸公半夜未眠。厩中正有河西新进明种良驹,欺生任性、嘶鸣扰人,就罚你为我驯之!” 登堂还没来得及说事,便先得赐一匹河西名驹,李泰一时间也是大受鼓舞,我与摸鱼不共戴天! 在堂几名官员,除了雷打不动的苏绰之外,还有陆通、窦毅、崔彦穆等数人,各自虽然也领朝职,但主要还是在台府办公,也是台府的重要班底成员。 陆通乃是江东吴郡人,祖辈流落河西,早在宇文泰还担任夏州刺史时便加入其麾下。窦毅和崔彦穆各自名气倒是不大,但窦毅未来有一个女婿叫李渊,崔彦穆现在就有个侄女婿叫独孤信。 这样的一个阵容,如果是一场相亲会的话,李泰想必会更加开心。 在堂几人显然已经议论许久,李泰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餐,宇文泰抬手示意他先入席,又让侍者送来一份简便的工作餐。 李泰也不客气,抓起快子就吃起来,瞧着宇文泰一脸急于询问的样子,想来这一场奏对应该会持续不断的时间,还是先填饱肚子是正事。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吃完饭,宇文泰才开口道:“李参军昨日留堂所述考成之法,言轻意重、发人深思。但所义未尽,让人好奇,能否就此堂中深作辨疑?” “大行台既作垂询,臣斗胆言之。” 李泰正襟危坐,回想起他昨天书写的内容,先作提纲挈领的总结:“古之建事宣政,有处为难者,莫过于法之必行、言之必信!建事不果,政必荒怠,任士不考,官必庸惰。臣所察见,为官常失者六,贪者重货、怯者失威、庸者不才、惰者损志、繁者劳民、躁者失谨……” 他这一份考成法,纲领上自然抄的是明代张居正考成精神,但具体的内容却又做出了调整。毕竟两个时代横跨上千年,彼此之间的制度和社会背景都相差悬殊。 最起码的一点,明代早已经拥有了成熟且庞大的官僚体系及人才储备,以及相对健全的监察制度。但西魏有啥?一颗红心吗? 所以李泰对考成法的内容论述重点并不在于考,而在于成。咱们先努力健全章程制度,把这件事情做成了,再坐下来继续讨论事情做的漂不漂亮。 上班打卡签到、规范办公程序,事情分为剧、要、闲、散四等,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规定一个必须完成的期限。 随着李泰的讲述,宇文泰也不断发表自己的看法、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对考成法最关心的一个内容,是李泰所提议由大行台府拟定一个事纲、然后每旬举行一次例会,确定事程的紧要等级,然后发付诸曹进行办理,这样一个方桉。 李泰对于宇文泰的关注点也不感觉意外,因为这就涉及到权力运行的本质,即就是最高的权力是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出来? 是对人性命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好像宇文泰也没能放肆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是西魏的霸府权臣,但在一些细节上表现的却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是对钱粮人口的一手把持吗? 钱粮藏在仓库里,你说是你的,可能米仓里的老鼠吃的都比你多。至于人口,该种田种田,该纺织纺织,如果哪天耕桑失调,分分钟闹乱给你看。 是至高无上的势位吗? 别说如今三国分立、宇文泰还只能勉力维持,哪怕在西魏政权本身,人家元宝炬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宇文泰势力再大也只能敬坐侧席。 李泰所提供的这个方桉,如果能够实施成功,那就是由宇文泰决定整个统治体系所掌控社会资源的调度和投入,凡所事程总于霸府,不只可以能够决定哪件事可以做、哪件事不可以做,而且还能由宇文泰牢牢控制住事程进度。 这一程序如果能够制定起来,就可以进一步的将西魏朝廷架空,让宇文泰获得更大的对政权的掌控力。 考成法的内容引申到这一步,其意义已经不再限于考勤督政,而是对政权权力格局划分的再分配。 从组织结构上的改变来看,其实比张居正的考成法更进一步,张居正还在加强阁臣的权威,而李泰的例会方桉则是把皇帝直接从国家行政中摘出去,是对当下霸府职权的直接增强。 李泰之前不想将之献给宇文泰,不只在于不想站在摸鱼群众的对立面,也在于他想留着自己用呢,谁能说他未来不会成为新的霸府首领? 既然这方桉已经被宇文泰先一步察知,李泰索性继续引申道:“国家立事,百宗千流,诸事皆询、则必考异。唯是法从一宗,绳准清晰,才可官民各便。今国运之艰难,在于物力之贵乏,凡所立朝及台府在事者,亦共当此忧,治事弥之!” 他没有具体讲述考核的方法,一则在于西魏政权根本不具备一个完整的监察系统。各处为官的,往往乡党、亲戚扎堆,你让他们彼此监察举报?开玩笑呢! 更何况就算这些官员查发出来,该要怎么处理?西魏政权有那么多的人才储备? 二则李泰也不想乍入行台便站在广大群众的对立面,又不是自己家买卖事业,点到为止即可,犯不着扑心扑肝的给宇文家霸府添砖加瓦。 所以他只提出了考成法的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以财政收入作为第一目标。 宇文泰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推桉而起,指着李泰感慨道:“李伯山胸计框整、立论于宏,难得又能化繁为简、建策于实,实在难得、难得啊!” 说话间,他又望着在堂众人笑语道:“之前众位所疑辩之处,便在于此法望似可观、却繁而不要,今李参军入堂深论,能否有释诸位疑虑?” 众人听到这话,便也都微笑点头,他们瞧得出大行台对这考成法的欣赏,各自心里也都在考虑此法实施之后,会给行台政治带来怎样的变化。 作为霸府的核心成员,他们自然也是希望霸府的总掌事权更大,分在个人手中的权力自然也就能多。 唯一有点迟疑的,还是把财政收入作为第一考核目标,任何事情都不免轻重美丑的模湖地带,唯有谷帛数字最是清晰可观,一旦成为主要的考核内容,那能操作的空间也就更小了。 所以接下来众人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这方面,觉得还是要将考核标准放宽一些,起码德行、乡望等等内容应该也要进行强调,不能一味的驱官逐利。 宇文泰在听完众人的意见之后,便也点头表示认可,当即便让苏绰准备拟定条式,将此内容汇总起来书告朝廷。 至于李泰,因为首倡这一格式条文,除了之前赏赐的一匹良驹,宇文泰又勒令将他之前所使用的鞍辔等旧物赏赐给他,并亲自下堂拍着他肩膀笑道:“世间勇者,岂因齿稚而缩?李伯山今之勇于建策,恰如我少勇当年,实在可嘉!”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激动,连连谢恩。只是又等了一会儿,才确定的确没有别的封赏了,不由得感慨宇文泰你还真是一辈子吃不上阔席。 0098 名臣之父 一场奏对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李泰离开厅堂返回本廨时,才发现又到了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众人不敢再急于收工回家,眼见李泰归署,裴汉、薛慎等忙不迭迎上来,眼巴巴望着李泰问道:“大行台有无别嘱?” 李泰先是摇摇头,然后才又不无歉意的说道:“昨夜趁懒偷闲,有劳诸位留此代事,实在抱歉。” 两人听到这话,大度摆手笑道小事,薛慎则掏出一份文卷递过来说道:“这是此夜讲学内容,李郎要不要先过眼一番?大行台都赞你学术精美,若不能登堂授众,就可惜了。” 看到薛慎都替自己备好了课,李泰不免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后才说道:“方才在堂奏对时,告请大行台因家事故,不便留衙夜直,故而署中任事,仍需厚颜请托两位代执。之后几日,我也事有不便,或需缺直,抱歉抱歉。” 方才在堂中,趁着宇文泰对他那股热乎劲儿还未消退,李泰便表示自己因要回家照顾贺拔胜、不方便值夜班,顺便又请了几天大假,宇文泰对此只是笑允。 裴薛两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大家同在行台办公,怎么就你这么牛逼? 别人谁不是勤劳表现,希望获得大行台的赏识,偏偏就你事多,不上夜班还请大假。偏偏大行台又对你这么偏爱,上班第一天就来听课,没见到人还不恼,第二天又拉去谈了一天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行台谒者到来,不只牵来赏赐的河西良驹,还把大行台鞍辔故物一并送来。 裴汉、薛慎等看到这一幕,心情所受震荡更大,一时间就连嫉妒之情都荡然无存。人家才是霸府肱骨,咱们都是老六啊! 在众人艳羡目光中,李泰挥手同他们告别,牵着马离开官署。他何尝不想合流于众啊,关键风采实力他不允许! 离开台府汇同随从们,李泰便策马出城。 不得不说这河西良驹驾驭起来的感觉是真的好,马的骨架既高,爆发力又强,无论短途冲刺、还是长途奔驰都迅猛有力。 李泰策御于马背上,也越发感受到时人对名马的喜爱之情,就这速度带来的激情和快感真是无与伦比,只觉得就算现在回到台府干掉宇文泰,都能一溜烟的跑出潼关去。 凭心而论,宇文泰这次给他的赏赐真的不差。 原本关西的战马,多出于灵州、夏州等河套牧区,但是随着诸州人马的内迁、加上与柔然的逐渐交恶,西魏对河套牧区的控制力降低。 夏州本是宇文泰功业起点,但在大统六年柔然犯边时,宇文泰召集诸军于沙苑备敌,河套地区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备,以至于柔然寇夏州而还。 再加上近年以来,北境稽胡频频作乱,灵州、夏州之间深受其扰,西魏能够有效控制的地区仅止于原州。 如此就造成了西魏政府的马政大受影响,军中战马尚且补充不及,民间用马更是奇缺。 因此开辟新的优质马源地也成了西魏政府的当务之急,河西大马天下闻名,是比河套马更优质、上限更高的战马种类。 只不过独孤信入治陇右未久、河西走廊都还未完全打通,治内也是时有叛乱发生,优质的马匹补充仍然极为有限,供军尚且不足,民间更是有限。 但能够选送大行台的马匹,自然是优中选优。李泰若早段时间得到这匹良驹,遇到赵贵部曲伏击时,哪怕打不过,遛都能遛死他们! 更不要说还有这极具象征意义的鞍辔故物,真要有人劈砍射击的话,你射的是我屁股吗?是大行台的脸面! 李泰一路策马疾驰,美滋滋回到商原,还未入庄,便发现有一队几十名戎袍骑士正在庄园门前立定。 他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没有轻率入前,而是直趋陂南不远处的乡团驻营,先询问那一队兵卒是何来历。 “方才渚生掌事来告,说这路壮卒并无恶意,好像是陇边的来客,还带了许多礼货入庄。” 守营的刘三箸匆匆迎出禀报道,及至见到李泰胯下这威猛良驹,顿时一脸欣喜艳羡之色道:“郎主这坐骑着实威猛,胛骨英挺、毛顺如缎啊!” 人菜瘾大通常难免,这家伙到现在马都骑不顺当,但相马的知识却是激增,绕着这匹良驹转圈打量,口中啧啧称奇。 “羡人不如自驾,我今还要仰之代步。来年家势壮大,你们勤事有功的,全都赐给一匹如此良驹!” 李泰现在还没那么阔,只能进行口头的激励。 刘三箸做了军官,情商倒是激涨,闻言后便嘿嘿笑道:“郎主宏福天佑、入阵不伤,某也不盼策驾良驹,待这匹名马年老力衰时,请郎主赐奴精养户里,可向群众炫耀恩长!” 李泰闻言后哈哈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得知这一队骑士来自陇右,李泰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并不无期待,难道独孤信已经来到庄上? 他之所以请上几天假,就是为了安排时间亲自接待独孤信。别管彼此之间缘分深浅,心里总是难免还有一些幻想的。 待到打马返回庄前,李渚生早已等候在此,入前稍作禀报,李泰才知道来的并非独孤信,而是他的属官、秦州司马高宾。 李泰虽然略感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先让人安排这一队随员入庄休息用餐,自己则直往谷中别墅而去。 行入别墅厅堂,李泰便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端坐客席,想来就是高颎的爸爸。 “这少年就是此庄主人李伯山,他日前辟入台府任事,晨起入署、晚来归侍,这段时间也是辛苦。” 贺拔胜斜卧榻中,手上还在摆弄着李泰做给若干凤玩的木棋华容道,见李泰行入便对高宾介绍道,又对李泰说道:“这位是独孤开府属官、秦州高司马,同你家高太尉想还可论瓜葛。” 高宾闻言后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对李泰作揖道:“李郎贤名耳闻日久,今日一见,果然让人耳目为清。前者庶事缠身,来日一定登门敬拜太尉公!” 渤海高氏名气不小,但族属谱系却繁杂得很,嫡庶族支混淆不清。李泰也不确定这高宾跟高仲密究竟有没有确凿的亲戚关系,但有这么一个话题,总能拉近些许距离。 他连忙请高宾再归席坐,略作交谈才知独孤信也回到了关中,但在行经长安时受到皇帝元宝炬的接见,故而遣高宾先行来问候并告知贺拔胜一声。 李泰对高宾兴趣也是不小,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儿子高颎,但彼此初见,直接询问家事总是有些唐突。 直至看到贺拔胜手中那益智玩具,李泰便心念一转,问向贺拔胜:“达摩那小子今日课业完成如何,伯父查问没有?” 贺拔胜对此有些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他今天作学用功,还不忘去坡上给我采些时鲜水果,瞧他有些疲累,便让他先睡了。” 李泰闻言后则正色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他耶既然将他托我,便需认真教育雕琢,五分的品性养成七分才情都算失教,一定要功成十分才算不负所托!” 说话间,他又抬手让人将已经脱衣入睡的若干凤拖起来,板起脸来询问几道经义和数学问题。若干凤这小子近日题海浮沉,倒也能够对答如流。 “这位小郎是长乐公嗣子?请问岁龄多少,学业竟已如此见深!” 高宾在席中见到这一幕,终于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口发问道。 贺拔胜闻言后也精神起来,指着两个少辈笑语道:“达摩他入庄几月,初学倒也不可称深,只是不荒而已。因为所遇明师,经义数理都受学显著,所制学术之题,痴长者都愚不能解,他却能对答清晰……” 大不了老年人都免不了炫耀少辈聪明的恶习,听到贺拔胜的夸耀,李泰也顿时一乐,但还是板着脸对小脸洋溢着骄傲喜色的若干凤说道:“学海无涯,唯勤为舟,戒骄戒躁,才能奋进不怠!方才第三题,你虽然对答出来,但却语调迟疑、不敢笃定,相关学课,还要继续精研!” “我知道了,阿兄,明天就把学题再做几遍。” 若干凤闻言后小脸登时一垮,低下头小声说道,李泰见状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着员送上一些可口点心以示奖励。 他在高宾面前大肆表演着自己的严师风范,瞧见高宾对此也流露出颇感兴趣的模样,心里又是一乐:把你儿子也送来吧,我直接教他微积分……我也不会,但教几道奥数题还是可以的。 因为独孤信明天就会来访,高宾此夜便直接留宿庄园中。 李泰之前虽然见过独孤信,但正式的接触交谈却没有,为了确保一个好状态,吃过晚饭后便早早的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先起床晨练一番,然后归舍沐浴,换上一身简约但不简单的衣着装束,等着独孤信的到来。 0099 独孤寄女 “阿兄,今天的作业写完了,要不要检查一下?” 中午时分,若干凤捧着两张试卷匆匆入堂,径直摆在李泰面前案上,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今天怎么这么勤快,这个时刻就完成了一天的课业。” 李泰闻言后瞧了一眼堂外正当中空的日头,略感诧异的说了一句,抓起试卷随手翻看一下,除了字迹有些潦草,倒也没有明显的错误。 高宾已经离开庄园去迎接独孤信,李泰倒是不用再装严师的做派,也并没有吹毛求疵,只是笑语道:“作业勤勉,很不错。今天就不用再加课,安心玩耍去罢,只在庄园内,不要行远。” 他说完这话后,却发现若干凤并没有欢呼离开,反倒在他席前绕来绕去,便有些好奇抬头望去:“我说你可以去玩……咦,你这什么面色?” 见李泰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不同,若干凤顿时一喜,抬手自发顶散髻抚至脑后,竟有几分娇羞:“不只面色,我这装扮阿兄难道没瞧出不同?” 经此提醒,李泰才察觉到这小子今天打扮确实骚包得很,散髻纱冠,垂膝的绛色披袍,内里还搭配着一件白色的裲裆衫,一条五彩斑斓的锦带束腰,下着玄纱缚裤,一双厚底的鹿皮翘首履穿在脚上,瞧着比平时都高了几分。 最关键这小子今天还傅粉了,乡里游玩几个月晒得略显红黑的脸庞,这会儿一脸低血糖的苍白状,偏偏自己还美的不得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李泰愣了片刻,才忍不住发问道。 “阿兄这是明知故问啊,独孤开府今天来访,不该正仪盛装以示崇敬?若能得独孤开府赏识、召作亲信,出入跟从,那得多威风!” 若干凤一脸兴奋的说道:“我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是为的快快做完课业,不误同独孤开府相见啊!”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无语,就算是舔狗,你也有点尺度啊,须知你爸爸现在也是官居开府,你未来还能做驸马呢,怎么能把给独孤信做亲兵当作夙愿梦想? 再说我老岳父也不是只看重外表的肤浅之人啊,穿的帅就赏识你? 李泰自是不好承认他嫉妒了,他入乡以来忙于诸事,只在封爵朝参加上行台做官的时候添了几身袍服,清早开始沐浴更衣,精心打扮一番,居然还不如这个臭小子骚包! 他正打算教育扼杀一下这小子不正确的价值观,外庄门仆便跑来通知独孤信已经率众登塬。 “一起出营吧。”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闷声对若干凤说道,心里则在考虑着要不要把昨天宇文泰赏赐的骏马拉出来显摆一下。 他们行至庄园门前时,独孤信并其随从们也恰好抵达。而见到独孤信这仪仗排场,李泰才发现啥叫真骚包,那是真正的凭实力骚包! 前后足足五百名随从,皆着黑色袴褶,腰佩横刀、胯悬胡禄,一个个精壮魁梧。最关键是所骑皆青骢骏马,瞧得人口水直流。 李泰昨天还因为得到一匹河西骏马而心里美得冒泡,见到这一幕后,顿时感觉不香了。最烦你们这些臭显摆的,有啥好牛逼的?我要不能做你女婿,我跟你姓! 独孤信同样一身黑色袴褶,外面则跟若干凤差不多,罩了一件红色披袍,金制的笼纱小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眼如刻,在群徒簇拥之下尽显雍容威仪。 瞧着独孤信阔步向自己走来,李泰心情略显紧张,索性侧首看了看半身隐在自己后边、双唇微抿的若干凤,心中便升起一丝噱意,果然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他趋行几步入前,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独孤信已经先一步开口道:“引我去见太师!” 这稍显冷淡的态度让李泰一愣,咱俩不该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吗?难道你已经知道我砍了你家风水树? 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作什么热情表态,拉了一把有些挪不动步的若干凤,对独孤信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往庄园内行去。 行过外间庄园时,独孤信一路只是沉默,也不像其他新入庄者赞赏或是询问。 当走到谷中别墅时,独孤信才脚步一顿,将这山谷别墅格局略作打量,总算说出略含赞赏的一句话:“倒是用心。” 他命诸随从在谷口等候,自己则直往别墅厅堂走去,当李泰从后路赶上来时,独孤信已经入堂跪坐在贺拔胜榻侧,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眼眶含泪。 “老子还没死呢,还怕没有时间吊丧流泪?” 贺拔胜见独孤信这个样子,心情便有些烦闷,于榻上翻身背对独孤信,口中则作斥骂道。 “如愿所悲不为太师,而为自己!我在太师眼中,已是怎样一个庸劣不肯托事之人?如此大事,片言不肯寄我!难道真要等到停棺设祭之日,才准我归来受群众唾弃?” 独孤信听到这话之后,也既悲且忿的开口说道,泪水已经忍不住的滚落下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便不再往前走,他跟贺拔胜倒是熟不拘礼,但自觉跟独孤信还没熟到可以随便旁观人家哭鼻子的模样,转身便往堂外退出。 若干凤跟在李泰身后亦步亦趋,一下子便撞进他怀里,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被提着衣衫后领拖了出来。 堂中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独孤信上前摸了摸贺拔胜的手臂肩背,才放缓了语调说道:“破胡兄若喜乡居幽静,去我处罢,我在近里也有庄业。那李伯山少年势薄、更难当事,实在不必牵连故事。” 贺拔胜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凝,反手握住独孤信的手腕沉声说道:“你在外是不是听说什么邪言?” “不是邪言,只是有感而发。兄你归朝以来,凡所任命、勇猛敢当,为此甚至……唉,结果呢,临老甚至不敢一书致我,使我险当负义之罪!” 对于贺拔胜没有通知自己一事,独孤信仍是不能释怀。 “这话别人可说,如愿你不能说。我不肯传书告你,那是我自己的考量。咱们这些离附惯犯,本就不该奢望主上以至忠之士相待。我也希望你能抛弃自疑,于此新生。” 贺拔胜虽然这么说,但也明白自己这番话有欠说服力。他麾下几员重要将领,独孤信在镇陇右,史宁位于东西对峙前线的东义州,杨忠则位于北方的朔州。 这三个地方,恰好位于西朝疆土的东、西、北三个边疆位置,唯独少了他们曾经势力所覆及的山南荆州地区。 这样的安排,如果说不是大行台对他们加以提防、刻意瓦解的有意为之,那真是傻子都不信。 特别去年大行台还曾试图以若干惠取代独孤信秦州刺史之位,独孤信有所警惕自疑也是理所当然。 乡义旧情再怎么深厚,也抵挡不住时过境迁。大行台奋图霸业,许多事情也不可再循故情解答。 贺拔胜眼下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表达自己心灰意懒、万事不争的态度。 但独孤信却仍年富力强,且大权在握,他是怎么想的,老实说就连贺拔胜都有些看不透,临到嘴边也只是叹息道:“大行台不曾薄你啊,遇事需当三思。”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又沉默许久,才又凑近贺拔胜耳边小声道:“破胡兄所言,我也并非无感。大行台雄计当国,几御贼侮,舍此之外,关西谁堪匹敌贺六浑? 但人事催扰,让我心惊不安,兄知陛下招我觐见所询者何?他竟问我户中小女可有婚意……” 独孤信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雍容不复,却转为浓浓的愁色。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时刻,或者独孤信换了其他的官职,能与帝室联姻,都算是家门一个荣耀。 可现在贺拔胜垂老将死,独孤信又位居秦州刺史,皇帝突然向他提出联姻的暗示,这就有点把他逼在墙角的味道。 秦州之所敏感,不只在于它是陇右大邑,还在于从西魏建立之初,就一直是西魏皇室的传统势力范围。大统初年,皇帝便以立场偏向皇室、又在北镇威望极高的念贤任职陇右。 陇边诸州刺史,也多以宗室出任。像是之前因与柔然联姻的皇后乙弗氏,便曾随其子秦州刺史元戊出置秦州。 宇文泰虽在关中权势独大,但对陇右河西的掌控力却一直不强。包括如今坐镇秦州的独孤信,严格来说也不算宇文泰的嫡系亲信。 贺拔胜听到这话,脸色也是一肃,先是盯着独孤信打量半天,然后才又沉声道:“你如何回应?” “只说小女自幼失教,有欠管束,但也只是稍作拖延。” 独孤信苦笑摇头道,他待在这个位置上,看似是有左右逢源的余地,但事实上朝廷与霸府留给他腾挪的空间都非常有限。若是直接拒绝皇帝,那就彻底得罪了皇家,若是直接答应下来,同大行台那里更难相处。 “这事好办,我户内孤独,你舍女给我。除服以前,不必论婚!” 贺拔胜闻言后又稍作沉吟,然后才又说道。 0100 再逢宗亲 李泰站在堂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到背后堂内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他转头望去,便见独孤信缓步行出,脸上戚容收敛、神情恢复淡然。 独孤信一直走到李泰的面前,停下脚步,视线又上下打量一番,脸上才浅露出几分客气的笑意:“李伯山,谢谢你,高司马告诉我、你对太师照料周全,大补我们这些不能近顾之人的亏欠。” 李泰小退一步,欠身说道:“太师待我亦恩重非凡,我虽少弱不堪于事,但于我能力之内,希望做到最好。” 独孤信闻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出廊外,将这山谷别墅再审视一番,视线又落回李泰的身上,眉头微微蹙起作若有所思状。 “小园建造虽朴素,倒也雅趣可观。你是居住哪处,引我去看一看。” 沉吟片刻后,独孤信才又对李泰说道。 李泰自不知独孤信为何对他的起居表示关心,但还是将他引到了自己的居室。 独孤信走进去,室内端详一番,又在门前、窗前站立片刻,这才又转头问向李泰:“方才红皮小虾儿是若干惠保儿子,他也住在这里?” 听到独孤信对若干凤的称呼,李泰顿时大为这小舔狗感到不值,幸亏这小子等得不耐烦已经去别处玩耍去了,若是听到这话,想必会心碎得很。 “太师平日爱看孩童嬉闹,达摩已经是他膝前知己,常常能赚得欢容。” 李泰虽然不爽那小子舔态外露的自己都比不上,但终究是自己人,还是要夸奖一下,说话间又指了指若干凤的居室。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只是叹息一声,然后又说道:“收拾一下,你还有那小子达摩,你们近日就不要再入谷居住了,晨昏问候即可。我听太师说,大行台对你颇见欣赏,值此少壮之年,正该专心于事、勇创功勋。” 李泰听到这话,既觉得有些诧异,又有点不爽,我跟你挺熟吗,怎么你来一趟,我连在自己家住哪里都得听你安排? 独孤信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往别墅外走去,边走便说道:“入告太师一声,我先走了。稍后会有人物入此,安排庄人门前等候。” 李泰瞧这家伙架子端的极大,对自己好像还殊乏好感,也懒得再去送,转身便回到厅堂中。 贺拔胜正半躺在榻上,瞧着李泰行入便笑语道:“见到如愿,感想如何?我北镇中人物也不是殊乏可观罢,当年旅居江东时,南国那些传承悠久的衣冠旧族,也多被他风采折服,不比你们名族人物差。” “岂止不差,简直仗势欺人!” 李泰听到贺拔胜这无聊攀比,便忍不住闷声回道,顺便把独孤信要将他跟若干凤赶出山谷的事情讲了讲。 贺拔胜听完后则是一乐,抬眼打量李泰一番才又笑道:“这也不怪如愿失礼,只怪你自己仪态惹人。他既然这么说了,你听从即可。我北镇人家虽然不如你名族治家繁礼,但也有着自己的朴素规矩,闺门有防也是理所当然。”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好奇,贺拔胜才又讲出他要将独孤信女儿收做义女的事情。 “独孤开府答应了?伯父是觉得我跟达摩不够心细?” 李泰闻言后又是大感诧异,连忙又问道。 “同你们无关,我也不是贪取别人骨肉之情,只是如愿他……唉,总之于我也是一喜,老景不再孤单。” 贺拔胜欲言又止,李泰略作沉吟,也能咂摸出此中应该别有隐情,应该不止宽慰贺拔胜老怀那么简单。 “那伯父,独孤开府可说着几女入舍?是不是日前曾经……” 既然贺拔胜不肯说,李泰便也就不再打听,转而关心起别的问题。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便白了李泰一眼,冷哼道:“那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找个时间,于小女子当面教训达摩一番,总该疏解一下人家郁气。” “应该的,应该的。” 李泰闻言后连连点头,心里也觉得若干凤这小子的确欠揍,大家小孩子起争执,你居然还喊大人帮忙,真是不要脸! 不止若干凤,他心里还觉得这件事也在于贺拔胜的为老不尊,人家几个小孩年纪加起来都不如你大,你还说揍就让人揍。 一老一小都不是好玩意儿,自己责任倒是不大,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是不敢说。李泰只希望独孤信他闺女明白事理,能认清楚这当中的责任轻重。 若干凤一蹦一跳的跑进堂中来,小脸上满是兴奋道:“伯父、阿兄,方才我在外庄恭送独孤开府,他还夸我是一个好孩子,比早前相见更知礼可观!” 李泰闻言后便忍不住笑起来,你个红皮小虾儿! 既知独孤信要赶他们出谷的原因,他心里闷气便荡然无存。说到底,独孤信还是明白他们这一类人的特质,兰芷虽自芬芳,不求蜂蝶来扰,但也总是免不了。 李泰对自己还是有要求的,哪怕要做个偷心贼,也得盗亦有道。这件事总得来说不是坏事,既然独孤信打算把闺女送过来,就算不提这要求,他自己也得避嫌。 于是他便吩咐家人们将自己和若干凤的居室收拾一下、腾空出来,只留下一些日常侍奉贺拔胜的仆员们留在山谷中。 独孤信做事,也很有雷厉风行的味道,离开庄园仅仅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几驾独孤家的马车登塬入庄。 “仆名李屯,忝列独孤开府帐内,奉主公命,送赠些许浮货以谢李郎照料贺拔太师之义。” 一名中年人翻身下马阔步走到李泰面前,先作叉手见礼,然后便将一卷礼单递交上来。 “照料太师是我少辈本分,独孤开府厚赠实在愧不敢当。” 李泰心里感慨着独孤信做事还算敞亮,面子上还要客气几句。 中年人却将礼单硬送上来,李泰推辞不过,才示意李渚生入前接过礼单,并将这送礼的队伍引至庄中仓舍前将礼物盘点接收。 那李屯望着李泰,眼神中意味丰富,过一会儿才有些按捺不住,入前便要对李泰大礼作拜。 李泰见状自是一惊,连忙侧身避开,口中诧异道:“足下何作此礼?” 李屯半拜李泰面前,闻言后连忙俯首说道:“不敢当郎君如此称谓,血脉族属以论,某礼当敬拜郎君。旧年命途逢厄,披甲东朝,沙苑之战才侥幸归义来朝,自此充列主公部伍。更幸今日能于关西得拜宗家贤嫡足前!” 李泰听到这话,才知这李屯居然也是出身他们陇西李氏,连忙入前将人扶起,口中说道:“神州板荡,王统蒙尘,诸家血脉飘零东西、情痛难免。各自守志不堕,已是人间幸运。 我也只是宗家后生,见识浅薄,未受亲长教诲详细便痛失养护,心境彷徨,怯论是非。但见将军追从仁义主公,也深为庆幸。” 他心里自是巴不得整个关西都是他们宗族亲戚,但突然听到这李屯自陈家世,一时间也无从确定真伪,只能先敷衍几句,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 那李屯听到这话便也歉然道:“是某唐突冒失,郎君请勿介怀。既知郎君所在,春秋不失访处,久后自然相知。” 李泰虽然不能确定这李屯身世真假,但心理和态度上还是亲近几分,先将此人请入庄内厅堂坐定,待到李渚生盘点礼物返回之后,便手书一份谢帖请李屯带回呈给独孤信。 他想了想之后,又解下腰间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就席印在一张空白纸上递给李屯,然后便笑语道:“人间历劫,诸道不昌。能作长守者,唯是门风德行,前者大行台召见,赐此金印褒扬家风。 今日能与将军相见,诚是欢喜。以此祖声箴言共勉,盼于此乡声势再兴!” 李屯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肃,先是避席而起,然后俯身膝行入前,两手接过那印文纸张,一脸肃穆的恭敬说道:“先人累世造此金玉家风荣耀人间,后继者岂敢有悖?自当以命捍卫,誓守不违!” 李泰瞧着李屯如此郑重严肃的表态,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他本来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是大行台钦定的陇西李氏关西分李大头目,却没想到李屯反应竟然这么庄重。 待到送走李屯一行,李泰才转回头来想问问李渚生,刚才这李屯身世到底靠不靠谱。他倒没想挖独孤信墙角,但若能在独孤信部下中发展一个内应出来,总也不是坏事,大可以亲上加亲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李渚生已经忍不住先作发言:“阿郎看过那礼单没有?独孤开府所赠,真是丰厚啊!” “礼出礼入,不值得大惊小怪。恒业固守,才是家事根本。” 李泰随口回了一句,咱家虽然还未巨富但也不差,至于因为收一份礼就这么七情上面? 说话间,他接过那张礼单随便扫了一眼,先是不以为意,然后便呆若木鸡,过一会儿才有些语调干涩道:“我去仓里看一看。” 0101 家门不幸 独孤信出手的确豪爽,一下子送来整整五车的礼物,但数量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质量。 织物两百匹,其中一百匹是普通的素绢,可以直接拿来花销的,说值钱倒也值钱,但如今的李泰倒也并不怎么看在眼中。 另外的一百匹,一半是提花织锦,花色繁复对称。另一半则是已经染色的缣,紫绛玄青皆有,堆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很是鲜艳。 这两种都属于高端织物,市面上不常见到,特别是锦。 眼下的蜀中仍不属于西魏的势力范围,关西虽然也有一定的产出,但主要还是用来输官以及御用。 锦的织造工艺太过繁琐复杂,为了保证有限的织造生产力不浪费在这种奢侈品上面,在大统初年甚至一度被列为禁品,不许民间织造并买卖。 近年来管制倒是有所放宽,但产量仍然有限,一匹良锦的黑市价格甚至能够达到几十匹绢的程度。 缣虽然不像锦那样珍贵,但因需要双经双纬的纺织,造价本就比普通的织物翻了一倍,若再加上人工技巧、染色等工序,一匹缣同样能够兑换到数匹绢。 若干凤那穿上骚包得连李泰都自愧不如的绛色披袍,就是用缣裁剪缝制。李泰庄上纺织工业虽然发展迅猛,但至今都还不能生产缣,一者织娘们手工达不到,二者也不舍得这样费工费料。 就这一百匹锦和缣,就足足价值一两千匹绢,而这还仅仅只是礼物中的一项。 接下来还有各种造型和用途的漆器一百件,足足装了几大口箱子。每一件都非常精美,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只可惜李泰跟他部曲们都乏甚见识,不好评价这些漆器的具体价值。 金银器三十件,既有摆件饰品,也有造型各异的佛像,甚至还有金杯、金盏的生活用品。李泰也不知用这些东西吃饭算不算逾制,但既然独孤信敢送来,料想问题应该不大。 他还很没有志气的让人将这些金银器称了称,足足两百多斤重,即便内有包胚压秤,这一批贵金属也着实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另有各种珠玉宝石犀角羽毛兽皮做成的各类器物,林林总总也有着十几件。虽然不当衣食,但看起来都非常贵重。 李泰还在里面翻找了一下,看能不能翻出一两块煤精出来,以后给自己凿个三十二面的印,但却没找到。 在这些织品和器物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香料和调味品,主要是丝路贸易中的商品。 胡椒五斗、砂糖两斗,当然砂糖不叫砂糖、叫石蜜。单单这两种,就看得李泰有点眼睛发直。 他倒不是没有吃过胡椒和砂糖,但这两种东西在时下和后世的意义那是截然不同的,价值上有着云泥之判。 特别是胡椒,在眼下这个时代根本都不算是调味品,而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材。胡椒功能下气,在气疾多发的中古时期意义非凡。 西魏皇帝年初时候就赏赐给贺拔胜胡椒半斗,还是研磨成粉、用玉匣装着的,平常食用都要用小银勺去量,那银勺比掏耳勺大不了多少。 至于砂糖,那就应该属于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了。反正一直到现在为止,李泰也没有见过谁家用砂糖调味。 总之,独孤信送来的这些东西,能用具体价格衡量出来的已经不菲,不能用价格计量的则就更可观。 李泰清点了好几遍才退出库房,而比他更没有见识的李渚生已经开始安排壮丁昼夜守住这库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瞧着家人们被这笔重货搞得神经兮兮的模样,李泰脑海里突发奇想:这独孤信是不是学后世那些霸道总裁,让自己拉着几车财宝赶紧滚蛋,不准骚扰他闺女?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得来上一句:莫欺少年穷! 李某我一身傲骨、钱砸不弯,你给的着实太少,这碗软饭老子吃定了! 且不说李泰各种的心理建设,华州城独孤信邸中并不平静。 独孤信一脸忿忿的坐在堂中,瞧着堂下略显狼藉的一堆陶瓷碎片,怒容更盛,挥起拳头砸在案上,让堂内侍者们更加的噤若寒蝉,呼吸声都压抑收敛得几不可闻。 小腹隆起、临盆在即的崔氏在婢女搀扶下缓步登堂,瞧见堂内这一幕,神情略有黯然,小声吩咐家奴们将厅堂略作收拾,自己则登堂在独孤信席侧垂首而立。 独孤信瞥了脸庞略显浮肿的崔氏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怜色,但很快又为怒气取代,只是摆手道:“不干你事,回舍去!” 崔氏原本只是垂首不语,听到这话后,眉梢却忽的一扬,抬起头来直视着独孤信,语调虽仍柔糯、语气却是笃定:“夫主创功于外,妾掌家事于内。夫郎如果觉得子女有失教养,不干我事,又能责谁?” 独孤信本来还在压抑怒火,不想迁怒深孕的妻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按捺不住了,自席中霍然而起,怒视着崔氏忿声道:“世间荣华,人无我有,满堂富贵,谁能越此?那女子品性养成竟如此的恶劣,我的确想问你是如何持家!” 崔氏小退一步,昂首望着盛怒的夫主,眼神全无回避:“妾并不觉得我小娘子教养恶劣,兽犊亲乳、幼鸟恋巢,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夫主不常居家相见,小女子却仍深爱巢穴、不舍父母,或有言行失礼过激,那也是情急所致!若小娘子闻此无感笑应,妾要匍匐登堂请罪,教出此等无情之物。 但今此态,妾正欣慰我家情义悠长,不知夫主怒从何来?” 独孤信听到这话,嘴巴虽仍半张着,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僵持片刻才蓦地长叹一声道:“同你们户中愚幼没有道理可讲,你们居此堂厦,所见唯此一天,能知几分堂户之外的风霜残酷?若我不怜此幼物、恐她生活艰难,何必作此计议!” “妾也深憾不是伟岸丈夫,能列帐内亲信为主公分忧。门户之外的艰险,的确所知不深。但于门户之内,夫主不能嘲我教养有失!我家娘子无错,受此户外邪尘的滋扰,只是因为他父母无能为之遮挡。” 崔氏又正色回道,待见独孤信又作怒态,连忙又上前抓起夫主手掌按在自己腹上,语调转为温婉:“那小娘子已经不是肠中物,她明白是非和亲疏啊! 妾仍记得之前新妇入门,小娘子携几少弟拜我,泣告小郎等骨肉稚嫩,有错需惩时由她受杖。妾那时仍惶惶不知为母之道,但听小娘子这么说,也要忍不住的感动流涕,只想用心怀暖她!” “这、这事我并不知……”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侧过头去,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沉声道:“作此安排,总不是为了害她。太师与我情同手足,他晚年遭此逆境,即便我无外事的骚扰,舍一女子慰他老怀也是应该。更何况……总之,此事已定,不容反悔!” “那娘子不是此胞出生,与妾都可同榻相拥、细话心事。她是夫主最亲的血脉骨肉,怎就不可耐心把话讲的事理分明?” 崔氏入前偎在独孤信肩侧,一边柔声轻语,一边侧身微拱、示意夫主去同小娘子细话。 “那就再去说一说,若真情浅的不能体谅,那也只能狠心处置!” 却不过娘子软语央求,独孤信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 崔氏闻言便抿嘴一笑,然后便拉着夫主走出厅堂,直往那小娘子居舍行去。 夫妻俩刚刚绕过内墙,便见到几个男女小童站在妙音娘子房门外,各自手持木刀小弓等玩具。 为首一个六七岁的小家伙儿,正是独孤信次子独孤善,瞧见这夫妻联袂行来,手中木刀于胸前挥摆,并大吼道:“谁也不准夺我阿姊!” “不准夺我阿姊!” 后方几小孩同样义愤填膺、声嘶力竭的喊叫,更有一四五岁小男童手端着玩具弓作瞄准状,并大喊道:“阿母你让开,我射死这打哭我阿姊的恶人!” 独孤信原本已经在崔氏的安抚下、心情平顺许多,可现在看到几个儿女们面对他如临大敌,竟然还想端弓射死他,顿时怒火攻心,迈步便往前走去。 崔氏一把没拉住夫主,连忙对年纪最大的独孤善摆手道:“二郎快带你弟、妹退开,你耶是来……” “我们要保护阿姊!” 独孤善却仍挥刀不退,却没防住他老子那一腿抽来,登时被踹倒在地。 而那还在引弓瞄准的老三独孤穆也被提着后领一把抓起,小腿乱蹬着惶恐叫喊道:“这恶人好凶,阿姊、阿兄,快来救我啊……我要吓尿了” 这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夸张形容,独孤信猝不及防,缺胯袍上已经显出一滩水渍。 紧闭的房门陡地被打开,独孤妙音一手攥着一柄牛角小饰刀冲出房间,不敢把那刀尖直向父亲却反手直向自己:“你放下我阿弟!” “孽种、一窝孽种!” 独孤信愤懑低吼着,丢下仍在小腿乱蹬的儿子,回望闻讯向此跑来的家奴们怒吼道:“退下!” 0102 只道寻常 独孤信邸内中庭,这个人前雍容威武的独孤开府只是背着手仰脸望天,不去看庭中儿女们的哭喊狼藉画面。 崔氏垂首立在廊前,将两名幼怯女童揽在身后。 “不准哭!” 独孤妙音站在两名刚被父亲踢打过的两个少弟面前,跺脚低斥一声。 这声调虽然不高,却比父亲的责骂声更具威慑力,两少年登时收住了哭声,小一点的独孤穆两手捂着嘴巴,却仍忍不住抽噎道:“我、我舍不得阿姊……” 听到这话,那妙音娘子眼眶里顿时也涌现泪花,弯腰抚理这小弟额前有些杂乱的碎发,并将他扶了起来。 这年龄同样不算太大的小娘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头行至父亲身旁跪了下来,语调更咽道:“阿耶,是我错……我不舍得离家,鼓动弟、妹来我这里吵闹。 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男儿女子,只我这个户里长姊是个厌物……我怕,因为我从小就知寄养别人家里辛苦。如果一定要送我走,能不能缓出两年?阿、阿母她很不便,照顾不了这么多的孩子……” 饶是独孤信甚少受此儿女情长的牵绊,此时听到长女柔弱凄楚又颇知事理的话,一时间也大生感慨。 他转过身来,弯腰想要扶起女儿,这女儿只是深跪不起,他叹息一声将少女环拥身前:“我家娘子不是厌物,你耶虽不常见你,但知我妙音是家中的珍宝。你去太师处,太师也一定会视如己出……” “我有自己的耶娘!” 小娘子听到这话,身躯又是一颤,不待父亲把话讲完便忍不住说道。 “你耶总是你耶,你弟、妹也永是你的弟、妹。只是你近时不便居家,把你托付给我仁义恩兄、我才放心。过去这段时间,你就回家,我家同过往一样生活。” 感受到女儿在自己怀中凄楚颤栗,独孤信一时间也有些心软,但也只能如此温声劝说。 那妙音见仍不能乞求父亲回心转意,小脸上的悲伤渐被坚毅取代,抬头凝望着父亲说道:“怎么会一样?我没做错什么事,却被阿耶逐走。我亲娘去时,我哭得止不住,过后再想起,也懒得再流泪。 我弟、妹年龄都不如我,长久不见,怎还会想念?以前不常见面,阿耶知道家里有我,就算去后再回,我在这家成了什么?” “妙音,无论几时、无论哪处,你都是我家里长娘子。你耶不是厌你,是要护你,他心里也不舍得……” 崔氏入前用手抹去妙音眼角泪痕,这小娘子有时刁蛮不听管教,有时又懂事的让人心疼。 “我当然是这家长娘子,但这是道理,不是情义。阿耶你有算计,只是不肯问我愿不愿意。我是抗不过阿耶,一定得听从,但却要告诉阿耶,我并不愿意!” 这小娘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拍拍裙上尘土,又抬头说道:“阿母你早去休息,今后我不再扰你。阿耶,我、我也回房睡了,是要明天走?我记得了,我不再闹,我会去。” 说话间,她又欠身向两位亲长拜了拜,然后转身对弟弟妹妹们挥了挥手:“收好自己的玩具,回去睡觉!” 独孤信站在原地,望着女儿背影被房门挡住,心里忽感怅然若失,看着儿女们都回房,他也示意侍女上前将崔氏搀扶离开,自己却仍负手于此中庭徘徊,久久没有离去。 黎明时分,有仆员入庭洒扫,却见主公正坐靠廊前闭眼假寐,似是一整晚都守在这里,或因晨露浓重,眼角还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湿痕。 听到仆人脚步声,独孤信也顿时醒来,回望一眼仍然门窗紧闭的居室,抬手虚压、示意仆人们小声一些,自己则缓步离开了这里。 “小娘子今日离城入乡,各种起居用物一定要准备妥当!若有什么用缺不便,即刻补全!” 稍作洗漱整理,独孤信来到前堂坐定,又恢复以往的雍容威严,敲案凝声说道:“谁若怠慢我家长娘子,此门之内绝容不得!” 临行之前虽然叮嘱细密,但一直等到护送女儿的车马队伍离开宅邸,独孤信都没有出门去看。 一直等到家人来告,他才怅然若失的应声,漫无目的的在邸中行走,竟来到女儿居室门前,眼见房中人影晃动,顿时皱眉行入,却见崔氏正指挥几名仆妇打扫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房间。 “那娘子行前还在关怀,你好好休息,让她安心!” 独孤信皱眉摆手,示意家奴将崔氏扶走,自己在房间中站了片刻,却忽然自嘲一笑:“亲人分别不止一次,竟被这小女子搞得心怀不安!破胡兄,小弟待你真是不薄,这样知事知礼的子女,谁又舍得让出?待你去后,我一定讨回!” 塬上田野中,李泰策马轻驰,偶见草丛里野物蹿动便引弓射去,虽不能百发百中,但大半个时辰下来,也射到了七八只扒窝害苗的野兔。 “阿郎,独孤开府家车马队伍已经自塬南行来。” 李雁头自南面策马行来并喊话道,李泰闻言后,屈指唇间打了一个呼哨,散在左近的部曲们便纷纷靠拢过来,随他策马往南面行去。 独孤家队伍今次带队的仍是李屯,彼此塬下接头后,李屯便先笑语道:“行程不远,何劳郎君入此亲迎。” “礼不可废。” 李泰微笑应道,顺便看了一眼独孤家这一行队伍规模,大大小小的牛车马车便有十几辆,随从护卫的武士也有数百人,若不清楚的怕要以为是什么公主王公出游呢。 “那彩车上便是我家主公长娘子。” 李屯指了指车队中一驾彩幔垂帷的华丽马车对李泰说道,但也没有要为引见的意思。 李泰向着那驾马车遥作一揖,倒也不打算入前骚扰,勒转马首与李屯一起同行登塬。 “娘子,这西塬的风光比东塬要好呢!” 离家以来,独孤妙音仍是闷闷不乐,与其同乘的贴身婢女则一路小心翼翼的想要让她开心起来,马车登塬之后,那婢女便一脸惊喜的指着车外风光说道。 独孤妙音随便扫了车外风光一眼,仍是提不起兴致,只是闷声道:“你个小雀儿再来扰我,我就把你赶下车追着跑!” “奴、奴只是想让娘子高兴。” 那年龄只比娘子大了几岁的小婢女闻言后,有些委屈的说道:“娘子你以前还吵闹要出游,这不正好?崔三娘子昨晚还教我说,女子总要告别父母、同良人作配成家,娘子现在不出、以后也是要出的! 那时还要担心姑翁和不和蔼、夫主可不可观、夫家群众好不好处,可现在全都不用担心,娘子应该……” “应该什么?” 听到小婢女话音突然停顿,独孤妙音随口问了一句,转头望去却发现那婢女只是探头望着车外前方,已经顾不上理她,好一会儿仍是如此,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在瞧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没、没什么。” 那婢女听到这话后才忙不迭缩身回来,但那视线飘忽却仍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在外。 “我不信!” 独孤妙音推开婢女,自己凑上前,视线巡察一番,却没发现什么奇异风景。 被挤在一边的小婢女有些忍不住了,在一边提醒道:“娘子瞧人群前面,同李都督并行的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好神采、好英俊啊!” 独孤妙音循此指点将视线投过去,恰见到策马正行的少年侧脸,额平鼻挺,脸线如削,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身后披袍被风扬起,露出挺拔的腰背线条。 她觉得这张侧脸似乎有些熟悉,但也未暇深想,只将嘴角一撇,有些不屑道:“只是寻……哒(der)” 那少年骑士似有所觉,回身向后方瞧了一眼,妙音小娘子这才见到他的全貌,已在唇齿间的字节陡地一滞,变成了一声俏皮清脆的弹舌。 那婢女初时不解其意,刚从侧方见到那少年骑士回头,前胸却被猛缩身回来的自家娘子后肘撞了一记,吃痛护胸,有些畏惧的缩在一边,片刻后眸子一转,捂着嘴巴弹舌起来。 “你住口!” 妙音听到这声音,俏美的脸颊上便有些羞热,握起小拳头在婢女面前晃了晃。 又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往车前方望去,口中喃喃道:“这背影有些熟悉,脸庞却看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跟咱们同行?难道也是来拜望太师?” “娘子你怎么会熟悉!这样英俊郎君,见过一眼怎么会忘!奴是没有见过,娘子又去哪里见?” 那婢女闻言后便摇头说道。 妙音小娘子正蹙眉回忆,听到这话后则咬唇笑起来:“我也不会忘,那就是应该没见过了。你想不想知他身世来历?” 小婢女摇头一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奴只是娘子的小婢女……” “瞧一瞧,能怎样!我瞧一眼花朵、瞧一眼彩羽,是自己的乐趣。他若怕人瞧,索性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出门……等等,我刚才说了什么?呃,是彩羽、彩羽!” 小娘子正喃喃自语,思绪却忽然打通起来,顿时贝齿紧咬,低头在车厢内摸索起来:“我刀呢?” 0103 夺路而逃 李泰在将独孤信家车马引入庄园中后便识趣止步,让他们随行仆人们往山谷别墅中尽情布置。 他虽然有点欲壑难填的小野心,但也不得不承认独孤信之前送来的那一批礼物连他整个庄园买下来都绰绰有余,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给人家一点自由。 眼下刚刚到中午,趁着假期还有几天,他便翻出乡里渠盟整理的一部分塬上井渠图纸和资料翻看一下。 虽然渠盟内部人事构架完整、分工明确,不需要他亲临现场的主持,但对工程概况和进度还是得有一个了解,否则这日渐增长的乡望还是感觉有点心虚。 井渠的工程难度要比平地开渠更难一些,除了竖直打井之外,还要在水井之间开凿暗道潜渠,并用陶罐填塞,避免水流渗漏、土道坍塌。 因为大部分都是地下作业,施工难度和成本消耗都非常的巨大,进展便不如之前那么顺利,到现在才只开掘出十几里的渠道,怕要入秋才能完全凿穿商原,使渠道进入南坡,继续露田凿渠。 这一次重修龙首渠,真正受惠的虽然只有武乡郡境内几县,但所带来的影响却越来越大。就连洛水中游一些郡县大户们都来到这里,跨地取经。 因为洛水中游水流更少,所以沿河两侧的灌溉条件更加的恶劣。 至于为何只是吸引了民间乡户,却没有更多的官府力量被启发吸引,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或者说郡县一级的官府,既没有这么深入乡里的动员力,也没有富足的人力和物资,进行这种耕桑基础建设。 眼下地方官府的主要任务,还是扩户垦荒、扩大税源,如果贸然启动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势必会加重对治内均田户的压迫和剥削,造成编户逃亡,结果就是得不偿失。 在没有一个强大编户基础和稳定的地方行政之前,官府在地方管理和控制方面,是远不如地方豪强那么扎实有力的。 所以在大统九年宇文泰开始招募关陇豪右部曲为军的同时,后续几年里对地方豪强的倚重会越来越大,出现许多豪强为本州刺史、本郡郡守的现象。 从军事到地方行政,逐步的放开对本地豪强的限制,加深对他们的依赖。这也就是后世所谓“关中本位政策”的内容之一,也是关陇集团这一概念逐步形成的一个过程。 李泰借龙首渠一事,于此乡里的影响力也在不断的扩大着,名声甚至都已经传到了洛水中游。那些地方的乡户虽然未必如本乡人这般对他听命行事,但已经知道洛水下游有这么一个人。 这种乡望影响力的增长,一旦遇到一个变现的契机,回报也会是非常可观的。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入事行台,时间的安排不再像以前那样从容随意。否则他还真想在乡里组织一个先进工作小组,由自己率领着、沿洛水北上传播他们的治水经验,顺便刷刷脸。 由于考成法的缘故,现在的宇文泰对他更增赏识。 同老板交流增多,当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考成法成为行台定制之前,宇文泰应该不会放他从事方面具体的工作,他即便在行台上班,所接触最多的也只会是行政方面的统筹工作。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思路,就是裁减大行台中那些冗闲部门。 如今的大行台府,所设诸曹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十个,其中大部分都是意义不大、或者职权重合。这无疑会造成大量的行政浪费,冗司冗员这么多,你以为你是富得流油的北宋啊? 但随着进入行台,李泰很快便察觉到,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这么多冗司,主要还是为了扩大行台的权力范围,一步步的蚕食顶替西魏朝廷的执政能力。 眼下的西魏皇室不可谓完全的傀儡,仍然具备一定的能量。 在东魏高欢虎视眈眈下,宇文泰也不能放开手脚的挤压西魏皇室生存空间,不只几场大战都要西魏皇帝或太子出面动员,中央官僚的人事安排他也不敢插手干涉太多,只是将禁军的领导权掌握在手。 高仲密来到西魏,就能担任司徒、太尉等公位。 但那些劳苦功高的北镇将领们却罕有出任,并不是宇文泰在刻薄老兄弟们,而是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政治声望将这些北镇武人随意安排公位。同时也担心这些人入朝之后,立朝可能会向元魏皇室偏移。 所以李泰就算提出这一思路,宇文泰也不会执行。如果事情能这么简单处理,他也不会煞费苦心的搞那套非驴非马的六官制改革,甚至连苏绰这个最重要的谋臣都给累死。 他这里还在勾勒着西魏的权力格局、并分析自己的机会所在,若干凤在堂外探头看了看,见他仍在伏案忙碌,便又退回去。 这小子虽然乡居以来变得活泼一些,但也并没有完全的有失分寸轻重,还保持着不错的教养礼数,从不会在李泰做正事的时候来打扰。 李泰将图籍文书整理起来后,才向着堂外喊道:“我忙完了,你有事?” 若干凤阔步登堂,学着李泰平常偶尔两臂环抱胸前的样子,小脸上满是严肃:“不是大事,但我觉得该要警告阿兄一下。独孤开府家嫡女子入住咱们家,阿兄你不能再像以前,对人随意打骂!”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乐,我去揍人还不是因为你小子,怎么就成了一个欺凌妇幼的败类? 再说这小子还挺看得起他,人独孤家出动就是几百名壮卒武士,我就算想揍,我有那胆吗? “之前事只是一个误会,不准再说!那位独孤娘子入此便是伯父的养女,咱们当然要礼敬。你小子也不要常去谷里扰闹,专心在学,否则我就把你送回家!” 这小子这般严肃的告诫,应该还有给自己开脱的意思,但也只是徒劳,李泰早跟贺拔胜商量好,要把他做个给人赔礼出气的牺牲品。 “可、可是我想伯父啊!没我陪伴,伯父该多孤独!” 若干凤听说不准他再去谷里,顿时有点急眼,一脸的孺慕之情,可见巧言令色真是男人本能,舔狗属性觉醒后的搭配技能。 李泰还待笑话他几句,门外贺拔羖匆匆行上前来说道:“主公请郎君和达摩小郎君入谷。” 若干凤听到这话,撒丫子就往门外跑。李泰瞧这小舔狗欢脱模样,真是羞与同行。 他落后几步,对贺拔羖问道:“这件事,真不用通知长安那两郎君?” 贺拔胜收养独孤信女儿,虽是家事,但也不算小事。 时下女子可是拥有财产继承权的,独孤信自己虽然阔得流油,不会专派闺女来贺拔家混嫁妆,但也总得通知一下他家人才好。 “主公并没吩咐,想是自有主张。” 贺拔羖闻言后便说道,自年初贺拔经纬两兄弟把贺拔胜软禁邸中一事发生后,他们这些贺拔胜亲信对那两兄弟好感就跌入谷底。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心里也是略有所悟。看来这件事应该还别有内情,贺拔胜与独孤信都是低调处理,不想广告众人。 几人很快来到东坡谷中,李泰放眼望去,发现整座别墅格局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独孤家人用帷幔、毡帐等物,将本是一体的别墅划分成各个区域,彼此之间不相畅通,各处都留家兵把守。 看到这一幕,李泰又是一叹,只觉得独孤信防范的有点多余了,我要真发力往幕中钻,有啥用?而且这区域划分的乱七八糟,完全没有建筑美感,好好一座山谷别墅搞得像是军营一样。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往内走,行至厅堂外时便停下来,先作侧耳倾听,没听到里面传来若干凤的惨叫声,这才迈步从正门走进去。 厅堂的改变倒是不大,只增添了两座铜制香炉,正在往外冒着袅袅白烟,白烟升空便快速晕开,使得整个厅堂中都弥漫着一股馨香提神的味道。 有钱人啊! 李泰视线一转,便又见到贺拔胜榻侧架起一个垂帷坐席,帷幔上映出一个端坐人形,他便递给站在堂中稍显局促的若干凤一个询问眼神,见若干凤点头才又迈步向前。 “若干家的小子达摩,妙音你是认识。行进来这一个李伯山,就是这庄业的主人,咱们父女在这里居住滋扰,小娘子也要谢谢主人。” 贺拔胜今天气色看起来更开朗,显然是同这刚来的养女相处愉快,也希望他亲近的几个后辈能和睦相处,便微笑着对帷席中的小娘子说道。 帷席中那小娘子略作欠身,然后便发出清甜声音:“行途一路,风尘浸染,情急拜见阿耶,仪态未作修整。隔帷相见,请主人不要见怪。阿耶告我李郎事迹颇多,我既户里女子,请李郎也不要疏远相待。” 听到这小女子如此端庄有礼的话,李泰倒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人家的确是有教养。于是他便也上前几步,举手作揖道:“小娘子……” 他这里刚开口,突然听到刺耳裂帛声,忙不迭抬头望去,却见那小娘子早已经从帷席跳起,手持一柄硬木短杖便冲出帷幔,秀眉飞扬、咬牙切齿,指着他怒声道:“李伯山,你不要跑,跑也跑不了!” 李泰见状先是一愣,旋即便蹬腿后跳,拉开距离后转身便往堂东侧跑去,跑不了?你开玩笑,老子警钟长鸣,能在自家被你小丫头片子堵了? “阿兄,我、还有我啊!” 若干凤见这一幕也有点慌,转头再望李泰已经撞开堂左活门消失不见,连忙抱头道:“妙音娘子,那日只是我阿兄动手,我还劝他……” 那妙音娘子本来已经绕过他去追李泰,听到这喊叫声,俏脸登时绯红,回身一指瑟瑟发抖的若干凤:“给我打!” 0104 宝刀相赠 “这口软饭,有点扎嘴啊!” 李泰一溜烟的跑到山坡上,瞧着谷中独孤信家奴们仍在别墅里游荡搜索、寻找自己的位置,忍不住便叹息一声。 想起刚才那独孤妙音软语温言的把自己诈到近前、然后咬牙切齿扑杀过来的样子,他又不免感慨这些鲜卑女子性格还真是火辣。 瞧着下方搜索范围逐渐扩大,他便转身从果园里绕过山坡,这谷中别墅他近日是不打算过来了,只在心里为若干凤那小子默哀片刻。 回到庄园后,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全,趁着那小娘子还没意识到他已经跑回来,索性换了一身行装,打算出去避避风头。 刷不刷buff,在此之前也只是脑海里一点噱念,但见这小娘子入庄第一天就把他搞得有点家宅不宁的样子,也自觉得有点消受不起,关键还是自己理亏。 做人还是得现实一点啊,先把之前独孤信送他的那些礼物变现再说。只不过那些礼物虽然价值不菲,但也都需求不大,想在市场上变现的难度不小。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一个好销路,那就是贺拔经纬兄弟俩在骊山经营的那座会所别业。 他近日虽然无暇去看,但前几天在台府遇见宇文护时,这家伙还一脸欣喜的表示生意不错,不久前已经收到了第一笔的分红。 李泰虽不过问他们的合作详情,但见宇文护的表情可知收益必然不差。 华州是宇文泰霸府的大本营,长安则是西魏朝廷中心。 那些跟随孝武帝西迁的宗室朝臣们多定居长安,他们可不是崛起短年的北镇豪强,都是早年在洛阳吃多见惯的权贵人家,对生活的享受要求自然不低。 李泰家里这批高端商货,放在那会所里寄售应该是不愁销量的。把这些礼货变现出来发上一笔横财,李泰便打算正式上马冶铸工坊,搞一个自家的小军工厂。 贺拔胜部曲中本就有一批冶锻匠人,而且近来李泰还跟河东那些大土豪们搭上了关系。 比如他在行台墨曹的同僚裴汉和薛慎等,看起来彬彬有礼、人畜无害,但却各自宗族势力强大,是让高欢都感觉头疼的乡土一霸。 河东地区的乡土势力,可以追溯到三国末期,蜀汉灭亡后大量的蜀人被迁置河东。河东薛氏就是其中的代表,又因此被称为蜀薛。 五胡乱华时期,定居于汾阴的河东薛氏聚族自保,历经匈奴汉赵、羯胡石赵,几十年间桀骜不臣,后赵暴君石虎引兵数万攻之,都不能使其屈服。 河东豪强之所以能如此顽固势大,就在于坐拥盐铁之利。特别是河东的盐池,在时下更是获利凶猛的好买卖。为了守护这一重要的地表资源,河东各族又必须要保有数量可观的私人武装。 薛慎的兄长薛善之前担任司农少卿,管理军屯并冶锻军器事宜,就在于其家族多年的传统与积累。 李泰跟这些河东家族的交情倒也谈不上多深,但也总算是能搭上话,在自家军功产业还不能形成有规模的产能之前,向他们购买一批武器军械也算是一个选择。 心里这么盘算着,他便让家人们收拾一些礼物中的精品分成两份,一份留给高仲密维持日常礼节馈赠,一份则打算作为样品送去骊山寄卖。 他共一众随从们刚刚策马离开庄园,小脸青肿、模样狼狈的若干凤便被数名独孤家健壮仆妇押着从山谷中走来,瞧着转身欲走的李渚生、哭丧着脸喊道:“渚生掌事,我、我阿兄呢?他不能、不能啊……” 华州城高仲密邸上,中堂里有歌乐声传出,高仲密共长史念华、还有几名宾客,正在堂中神态悠闲的欣赏着伶人歌舞。 李泰阔步登堂,高仲密见他后便有些尴尬,连忙从席上站起身来,搓手干笑道:“阿磐你今天怎么有闲回家?唉,这里是、退下,你们都退下。” “不必不必,若我有扰阿叔和诸位兴致,入席先罚一杯。” 李泰连忙摆手说道,又跟念华等人打个招呼,入席坐定便先饮一杯果酒解渴。 他虽然这么说,但高仲密还是有点拘泥放不开,大约是种被亲近晚辈抓到为老不尊的现行,总是有点尴尬。 李泰倒是觉得平时做点消遣也没什么,哪怕是身负血海深仇,但就是没有能力去报复,总不能天天苦大仇深的折磨自己。 高仲密这辈子大概都难去亲自报仇了,还不如放松心情享受生活,活得够久还能看到他大侄子一家互相伤害,也能高兴高兴。 哪怕妻子仍然苟活,就高欢家那一言难尽的家教,细想也是种残忍,还不如微醺度日,别让自己太清醒。 席中李泰又向念华问起,知不知道贺拔家兄弟俩在骊山经营的会所别业。 “这当然是知道的,那座别业如今可是名满京邑啊!我所相识诸家子弟,多是彼处常客,竟日流连不倦。我也曾同友人游赏一次,的确是名不虚传!” 念华本就不是逆境里成长的普通北镇子弟,很有几分洛下公子哥的做派,讲到这一近畿游乐胜地,一脸的神采飞扬:“若非亲临,实在想不到骊山之中还有这样一个雅趣浓盛的去处。只是、只是游囊不丰,不堪长访啊!” 李泰听到这里,又是呵呵一笑,念华在一众北镇子弟中都身份超然,又没了老子天天耳提面命的监管,家底也还算厚实,都觉得这会所消费有点吃不消。 可见贺拔氏兄弟俩宰起这些肥羊来,也是非常的心狠手黑,当然除了他们本身家世背景之外,也在于背后还有宇文护撑腰,所以才这么的有恃无恐。 “我近日正逢闲暇,打算去游赏一下这盛名之处,长史可愿做个向导?” 他又微笑着说道,念华这人交游广阔,跟北镇新贵和那些洛下老钱们都能说上话,有机会的话,他也想把念华拉进自己的事业网络中来。 骊山那会所,他虽然不打算沾手,但其他类似的事业,比如一些高端手工商品,他也有一些经营想法,为自己的卢大业积攒本钱。 念华本就混日子的闲人一个,闻言后便笑语答应下来,约定明早便同赴骊山。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后院挥舞着长槊锻炼臂力,门仆来告宇文护已经登门。他便停下训练,回房洗漱一番,然后便去中堂见客。 “萨保兄、婆罗兄,你们两位来的这么早,不体恤主人仲夏懒卧的爱好啊!” 瞧着已经在堂内坐定的宇文护和尉迟纲,李泰微笑着吐槽一句。 “人间胜景繁美待观,怎样消遣都比帷中懒卧可乐啊!我们哪里是做恶客,是教你不要虚度光阴呢!” 尉迟纲在北镇武人中身形不算太大,比李泰还略矮几分,但却两臂粗壮跟装了机械臂一样,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要上前拍打他。 李泰见状连忙跳开,可不敢被这熊货拍到,示意两人坐定,又说道:“行程途远,且先在此简用便餐,待念长史到了,咱们便出发。只听萨保兄夸夸描述,我也实在好奇这别业究竟风采如何。” 提起这茬,宇文护便乐得合不拢嘴,指着李泰感叹道:“伯山你多巧智啊,若非受你启发,我真想不到,骊山中流淌的哪里是温汤,分明是金泉啊!我今户里用度大享从容,受此惠利实多!” 说话间,他从腰后抽出一柄带鞘的佩刀,那刀雁嘴曲柄,金光灿灿,刀鞘上还点缀着光彩亮眼的珠玉宝石,一望可知不是俗品。刀身抽出,更如一抹秋虹般冷艳慑人。 “宝刀赠良朋,伯山你不要推辞,否则我不客气!” 说话间,宇文护便扬手将这佩刀抛入李泰怀中。 尉迟纲在一边看了也颇羡慕,指着那刀说道:“萨保兄对李郎你可真是入心,之前几天便一直忧愁该如何酬谢你。我刚告诉他上党王家有高祖孝文皇帝所赐金刀相传,他便就户访买,费绢两千匹才求得!” 李泰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颇感受宠若惊。在他印象中,宇文护可不是什么大方人,之前还拿制式配弓打发自己,却没想到这次居然舍得花两千匹绢买刀相赠,可真是大出血。 他两手恭敬的捧着这柄佩刀,低头就自身左右打量,一脸无奈笑容:“名刀宝器,谁不喜爱?但如此贵重之礼,我怎舍得佩戴蒙尘,又想人前炫耀,萨保兄可是送了我一桩寝食不安的麻烦啊!” “哈哈,那是你的事情,收藏也好、闲用也罢,只是不要回扰我!” 宇文护听到他这么说,也抚掌笑起来,很是喜欢看李泰被这重礼搞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正在这时候,念华也自堂外行入,不待与几人见礼,李泰便从席中跳起来,仍做两手托捧姿势,一脸急不可耐的走向念华:“念长史切勿转睛,我有名器宝物要为你洗眼!你可认识这宝器?别、不准用手来摸!” 瞧着李泰急于人前献宝炫耀的样子,宇文护脸上笑容更浓。 0105 酒池肉林 仲夏时节,气候已经变得燥热起来。 野地里无风则热气蒸人,有风则沙尘迷眼。 当一行人抵达骊山、转入山道中时,才终于免去了直曝于骄阳之下的辛苦,穿林的细风扑面而来,清爽宜人,高大的竹木茂密荫凉,倚顽石听松涛也是一趣。 山道起伏变大,李泰便不舍得再耗使马力,翻身下马并就着一处山溪饲饮一番,又认真的将笼头系好。 宇文护等各自坐骑也都神骏非凡,虽有许多随员,但也都自己饲饮擦汗。好马是通人性的,主人待之越好便越忠心听使,这在战场上配合起来无疑能增添更多保障。 “伯山你这坐骑神骏不俗,只是鞍辔旧物不够醒目。归后改天去我家里,给你配上一份新鞍。” 自送出那柄价值不菲的宝刀之后,宇文护就很享受这种操物御人的感觉,一行人在山涧处歇脚的时候,他又指着李泰那河西骏马笑呵呵说道。 李泰自不会在他面前主动炫耀他这马鞍是大行台的脸面,闻言后只是摆手笑道:“我正自懊悔没将宝刀携行惊艳一途,若再冒昧受此厚礼,这代步的马驹怕也要长藏厩里了!”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附和着笑起来。 别的不说,宇文护这一把送礼的确是好奇得很。独孤信人家出手阔绰还在于成名年久,且直当陇右商道,过眼好物数不胜数,又看在贺拔胜的面子上。 关西人情往来一般都不会这么手笔阔绰,像李泰第一次登门拜访若干惠时,只带了半车的车轱辘,还是高仲密给加了三十两黄金。 宇文护出手就是价值两千匹帛的宝刀,可能还有点仗势压价的嫌疑。毕竟那是长孙家世代家传的宝刀,象征意义还要大于实际价值。 不过念华在得知宇文护赠刀缘由时,还瞧瞧跟李泰说宇文护这礼物送的不亏,可见宇文护实得的好处只会更多。 一行人在这里歇息片刻,又有一路人马前后呼喝到来,随从的家奴通话得知是来自长安的窦氏子弟。 “继续上路吧,路程已经不远,待入山庄再好好休息。” 宇文护却没有跟对方于此交谈的意思,招呼众人起身牵马继续登山,显然是彼此乏甚交情。 这倒也正常,窦氏跟长孙氏一样,包括于谨出身的于氏,都属于虏姓高门,跟宇文护他们这些穷人乍富的北镇子弟不是一类人,哪怕如今混在了一起,心理上也是有些距离的。 宇文护这家伙性格就是顺毛驴,李泰同其交往日常都得留个心眼,再加上知道宇文护这家伙未来屠龙屠的多么嗨,有意无意也会流露出些许对他的敬畏,这才能玩到一块去。 山林中再行走一段路程,便来到了贺拔胜去年得赐的那座庄园,较之李泰初来之时所见到的荒凉简陋已经大不相同,远远道路两侧的竹木上便有彩帛扎裹,将这山路都点缀的华丽贵气。 这自然不是李泰提出的装修方案,事实上他都有些不能理解古人这种炫富方式,你一路摆上几百个美女迎宾也比这样夺人眼球啊,也不怕引起山林火灾。 他这里正吐槽着,前方便出现两个高台,高台上有身材火爆的盛装伶人翩翩起舞,下方围聚着许多的宾客随从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掌喝彩。 这倒是李泰的指点,酒香也怕巷子深,长安城那些公子哥儿们就算有玩乐的心,也没时间和精力去自己搜寻玩乐去处,多半还是要听门下亲信部曲们的建议指点。 所以李泰就告诉贺拔氏兄弟俩,想要保证这会所客似云来,就不能把这些随从仆人不当人看。他们在这里玩的高兴了,就算主人不想来,日常也得不断怂恿。 经营会所,掮客公关是必不可少的运营成本,更何况就算是免费招待了这些部曲随从,也能从他们各自主人身上把这部分支出重新压榨回来。 贺拔家兄弟俩对这会所经营的确用心,除了两座伶人舞乐戏台,左近还搭设了数百米长的亭廊供人歇脚休息并充当庄园围墙。除了免费的饮食供应,樗蒲、握槊等搏戏也都应有尽有。 他们一行人刚抵达这里,便有身穿杂色袴褶的仆人入前,将他们随行坐骑引去马厩。 念华熟练的接过庄园仆人递上的铜铸号牌,还待提醒几人小心收好、凭此可以享受许多会所中的免费服务,却想到同伴中正有会所的幕后大老板,便泄气下来,但很快又转为兴奋道:“今共水池公同行,我可要于此放怀消遣了!” 宇文护闻言后便也笑语道:“正当如此!” 庄园入门是一道硕大影壁,后世广场、车站常见的那种三角形的滚动广告牌,每隔一段时间便由庄中仆人手动转上一次,组成一幅新的画面。 哪怕只是这么简单的技巧运用,也吸引了许多宾客驻足于此长久观望,每当影壁上的画面变动一次,便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 绕过影壁,视野便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曲水流觞的竹山,高处引水、剖瓜为杯,凡所宾客都可以在这里任饮一杯。 但能走到这里的,也不会是只来蹭酒喝的酒蒙子,因为再往前去就是一座雅致竹楼,竹楼高只三层,但内外布置都奢华有加,门窗洞开、歌舞撩人。 这竹楼外围又联通着一圈的厢室帐幕,传来各种旖旎声语,让不通人事者面红耳赤,通人事者血脉贲张。 最能动人情欲者,无非酒色财气,这也是李泰教给贺拔经纬兄弟俩的四字箴言。大凡走进这种私密会所的,那都是不打算在这里当个人,大可不必安排外教辅导英语。 畜生们的趣味还不好迎合吗,无非放浪形骸。 在进入这竹楼以前,客人们还要走进一个厅堂里,里面自有娇美侍女服侍他们更衣换衫。李泰抬眼看看那厅堂门额所书“卸甲厅”三个字,忍不住又是一乐。 他虽然提出了创意,但那兄弟俩把细节也是做得很充实。这卸甲厅顾名思义就是卸下防护伪装、安卧温柔乡里,淫靡之余还有几分俏皮。 念华阔步便往那卸甲厅走去,转头却见宇文护和李泰都没有跟上来,直到宇文护拍拍尉迟纲肩膀示意他陪同,两人才搓着手共往厅中走去。 “伯山青春少年,忍负欢愉时光?” 宇文护见李泰止步不前,便笑语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道:“我实在没有萨保兄你这样的定力,恐怕食髓知味然后放浪形骸,索性不近。”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大笑起来,拍拍他肩膀感叹道:“人间能胜欲克己者几人,伯山敬而远之也是一种智慧。放浪嬉戏的确无益身心,人折于欲终究成就有限。你我仍是功途行者,的确不宜久浸此中!” 是啊,咱们屠龙大业都还没有开始,哪能被轻易消磨意志! 心中虽然噱意暗生,但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也不免对他略生刮目相看之想。别管之后宇文护会权欲放纵到什么样子,起码现在还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志气青年,起码在对自我管理这一方面的确不差。 两人闲步这会所别业中,因为仍是时服装扮,倒也颇为显眼。很快就有各楼穿行的宾客认出了宇文护,纷纷入前打着招呼。 不多久,身着羽氅宽袍的贺拔纬便大步行来,远远先对宇文护抱拳致礼,又见这两人并未换上于此戏乐的衣衫,便有些忐忑道:“园中布置不合水池公趣味?若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请李郎一定要发声斧正!” “很好,已经很不错了!今日来访,本就没有戏乐之心,只共伯山闲游至此,过来看上一眼。” 宇文护不欲人前与贺拔氏兄弟接触太多,以免暴露他幕后大老板的身份,贺拔纬便连忙将两人引至一幽静小楼中,并让家奴于外防守。 讲起庄园的经营,贺拔纬也是眉飞色舞。 李泰在席中见到贺拔纬邀功讨好的模样,又忍不住感慨贺拔胜见到这一幕想必会更心酸。他们家虽然势力不复,但讲到声望,起码应该是不输世道内任何人家。 贺拔氏兄弟俩闭门自守时,虽然不亲群众,但也总算还能维持些许清高超然,可现在简直就沦为了宇文护的看家护院,偏偏自己还乐在其中。 宇文护将这段时间收入询问一番后便皱起了眉头:“时令正逢山外暑热,怎么见利反而不如之前?” “之前毕竟事业新作,京邑人家蜂拥猎奇。入夏以来,宾客虽然不少,但游囊却不如之前丰厚。还有一些世交子弟,贪欢赊欠,情面所碍,不好催急。” 贺拔纬略显忐忑的回答道,又频频给李泰打眼色,示意他帮言几句。 李泰本就不涉他们之间的钱事交易,对此视而不见,心里则暗道还是不能将独孤信送的礼物拿到这里寄售,否则货款分分钟被挪用啊,看来自己还得着手打造另一个销售网络了。 就算他有让人充值办卡搞活动的思路,也得留着自己用啊。 “还是要用心,若真有仗势欺人者,我来解决!” 宇文护对贺拔纬敲打几句后又表态道,他的钱是那么好欠的? 0106 满谷馨香 “阿兄,你不讲义气!” 当李泰去骊山溜达一遭返回华州时,刚行进家门,便见到若干凤正小脸悲愤的站在前堂门前,眼神幽怨的盯着他。 “你怎么回城了?不在乡里陪着伯父,他不孤独吗?” 李泰明知故问的笑问一声,若干凤听到这话后则更悲愤,挺着肚子蹒跚走过来:“阿兄知我这几天怎么熬过来的?每天早晚,我要被那恶娘子指使恶仆抽打屁股,她们用锦绣缠绕棍棒,打了我却瞧不出! 我今早返家,阿母见我臀肉还是白皙,还责备我厌学逃回,我实在没了去处,只能到太尉公家暂避!那恶娘子已经放话,阿兄一日不回,她就不会停下打我……” “那你要我怎样?替你报仇回来?” 李泰听他说的凄惨,甚至对女神直呼恶娘子,这舔狗是舔到铁蒺藜上了,也觉得这小子是真可怜。 “报仇,一定得报仇!” 若干凤连连点头道,一边揉着自己屁股,一边摇头叹息:“我之前真是年少不懂事,竟觉得她是什么良善娘子,真是瞎了眼!伯父他、他待我也不好,只包庇自家的女子,我今只能仰仗阿兄了……” 瞧这小子都快被折磨出童年阴影了,李泰也觉得独孤信他闺女有点过分,拍拍他肩膀正色道:“你等我一下,我向太尉公辞行,咱们就回乡!” 他入中堂跟高仲密说了一声,顺便带上宇文护赠给的那柄佩刀,便出门招呼众人回乡。 “阿兄这宝刀哪里得来?真是醒目啊!” 若干凤瞧见他腰际佩刀,顿时忘了自己屁股疼的事,凑上来抚摸着那刀鞘啧啧称奇。 李泰闻言后也抽刀向他炫耀一番,左边挂着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右边挂着宇文护赠给的宝刀,西边这两代权臣算是被他给安排明白了。 上路时,这小子屁股沾鞍就疼,李泰索性把他抱在怀里,一路打马返回商原庄里。得知独孤家留守于此的家丁已经离开大半,他拉着若干凤便往谷中别墅行去。 山谷口还有几名独孤家仆员留守在此,眼见李泰走过来,有人入谷报信,有人则入前作阻拦状。 “此方我家园业,行止须听谁人?滚开!” 李泰怒视着拦在道路中央的两名独孤氏家奴,抬手指着他们怒喝一声。 两人见他神情如此不善,神情犹豫着微微侧身,李泰便从这当中穿行而过。那两人见状后,便也连忙追赶上来,不敢发声阻拦,只是随行于后。 “阿兄,其实、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仇恨……只是小娘子她那么不讲情面,让我伤心。” 若干凤见李泰一脸的怒容,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小声说道,终究还是不想把彼此关系搞得太僵。 李泰低头白了这个舔性顽强的小子一眼,冷哼道:“我自有处断,你安待一旁!” “李伯山,你总算敢回来了!” 别墅门前,得到家奴信报的独孤妙音叉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收腰袴褶,倒是显得苗条俏美,只是那粉嫩脸颊上怨气浓厚,有点破坏这份清新美感。 “这是我家啊,有什么不敢回来的?” 李泰在篱墙外立定身形,抬手将若干凤推在一边:“达摩你退开些,不要误伤到你!” 说话间,他便将腰间佩刀抽握在手,夕阳洒下投在那精锻刀身上,仿佛手握一道璀璨阳光。 夕阳暖色散漫于山谷中,高大英俊的骑装少年抽刀而立,那俊美如刻的脸庞光影分明,英挺的身躯如勃发的壮竹,这画面充满美感又充满压迫。 左近围立的独孤氏家奴们见状后纷纷持杖入前,篱墙内更有几名健壮仆妇忙不迭将自家娘子护在身后,那妙音娘子在愣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挣扎着不肯退后,眼眶却陡地红起来。 “你要做什么?我不怕你,我本也没想害你。可你打了我,你又逃了!道歉都没说一句,我就要闹得你家宅不安、斗到底!” 那小娘子推开身前仆妇,瞪大眼怒视李泰,又转头怒视一边有些手足无措的若干凤:“若干达摩,你同他告了什么屈?让他这么愤怒……” 李泰陡地挥刀砍向篱墙,只听擦擦清脆破竹声,一刀便斩断数根几比手腕粗细的竹子,那断口更是平滑如镜。 见这宝刀如此锋利,李泰也楞一愣,有些不舍的收刀于鞘,转又解下两手托起,向着一脸忿态的独孤妙音露齿笑道:“妙音娘子误会我了,之前无知冒犯,我一直心藏愧疚,竟夜不安。 有感歉言轻薄,所以出门几日,访得礼物再来道歉。惶恐请问,娘子你对这礼物满意吗?” “你、你这是要送我……这、这柄宝刀,不是生了我的气,要来决斗?” 那妙音娘子见李泰陡作变脸,一时间也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脸上仍残留怒态,眼神却变得温和起来。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怙恶之徒,失礼在我,理亏在我,不敢妄求娘子不计前嫌,惟求尽我所能补偿过错。娘子若仍不肯谅解,我便再作用功。哪怕怨比天高,我有搬山之志!” 说话间,李泰将这柄宝刀抛向靠近的独孤家家奴,并瞥了眼神有些呆滞的若干凤一眼。大哥今天给你上一课,舔在腠理、不得好死,舔在骨髓,那才是天命之人! “快、快把刀拿来!” 独孤妙音这会儿已经是一脸的喜色,招手便让家奴将宝刀奉上,捧在手里爱不释手的摩挲一番,喜悦之态溢于言表,片刻后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这宝刀推回:“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况且我也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我只要一个心意,送刀就不用了。你收回去,收回去吧。我要宝刀有什么用,这是你们男子防身建功的宝物。我阿耶也有宝刀,我都不怎么赏看……” 后方抱着自家娘子犀角柄佩刀的婢女小雀儿听到这话便有点茫然,原来娘子不喜欢宝刀啊,那我走? 李泰又垂首作懊恼状:“唉,伯山率性男儿,哪知娘子心意。只是想凭此宝物,证我愧疚之深,并想娘子日后再遇到如我这般唐突失礼的厌物,可以抽刀断之!却忘了娘子大家静姝,岂会爱恋凶物?以我拙心,妄揣娘子芳怀,实在是失策、失礼!” “那是当然,谁敢对我无礼,我一定会砍了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口中哼哼说道,顺手一把抄过婢女怀中佩刀并熟练抽出,也想学李泰那般挥刀劈砍篱墙,挥刀半途却停下手,有些尴尬的送回刀鞘甩给婢女。 “我原谅你了,你也不用再内疚。那日你就算不逃出,我也不会真的砍伤你。但就是……总之,我明白了你的心意。” 她摆摆手,示意靠在这里的家人们都退开,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事情计较,我也有错,你家园业景色的确比我家好,我住在这里很开心,谢谢你。” 李泰顺手接回宝刀系回腰间,老实说真要这么送出的话,他也有点舍不得,都还没捂热乎呢。但他这穷家破业的,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送出去后能让这独孤妙音感觉被尊重。 “款待客人、务求宾至如归,是我这个主人本分。妙音娘子不因山景简陋而生厌恶,于我已是一喜,岂敢当谢。幽谷繁花若通人意,也是希望能有良姝美女纤手轻折,之前此间多居庸俗男子,虽有美景只是辜负。我才要多谢妙音娘子仙踪涉此,使我满谷馨香!” 李泰又抬手作揖,笑语说道。 “哪里是仙踪,我只是人间女子。整日焚香,不香才怪!我是喜欢香气,去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些。太师、阿耶说李伯山你智慧敏捷,你又懂不懂得合香呢?” 这娘子还没城府深到掩饰情绪思维,听到李泰这么夸奖她,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多说几句,希望能拉回一些之前见面并不愉快的经历印象。 两人隔着篱墙一问一答的谈话起来,站在旁边的若干凤则有些傻眼,看看李泰,又看看妙音娘子,这跟我想象的有点不同啊,你们怎还你谢我、我谢你的聊起来了? “阿兄,我屁股疼!” 感觉自己受了冷落,若干凤便又手摸后臀喊叫起来。 李泰白了这臭小子一眼,那妙音娘子笑容也僵在脸上,过片刻才恢复如常,望着他冷笑道:“若干达摩,你说巧不巧,我家也有兄弟小字达摩。瞧见你我就想到他,他也总是顽皮胡闹,管教不好就会磕碰摔倒。你可比他大许多,出入自己注意些!” 若干凤倒没品味出这话里意思,但能瞧出那妙音娘子眼神有些不善,讪讪的把手掌收回干笑两声:“一下子又不疼了,好奇怪。阿兄,咱们去见伯父吧,几天不见,你不想念他吗?”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着点点头,举步走进了篱墙,妙音娘子见状便也小步慢行的往别墅厅堂走去,瞧见自家婢女略显促狭的笑容不断瞥她,便指着小婢女回头大声道:“李伯山,我家小雀儿说你好神采!” 0107 亡者不死 “这宝刀……” 厅堂里,贺拔胜指了指李泰腰间那柄光彩夺目的佩刀好奇问道。 “宇文萨保送的,高祖孝文皇帝赐物,伯父你家都没有吧?” 听到贺拔胜发问,李泰也笑呵呵解下佩刀,递在贺拔胜面前炫耀一番。 贺拔胜将这佩刀接过来打量几眼便又随手抛还:“那是真没有,能得赐御刀的绝不是小户人家,宇文萨保将此赠你,心意未必尽是良善啊!” 可不么,这柄宝刀乃是长孙家的家传之物,而长孙家却是整个鲜卑社会中仅次于皇族元氏的名门。哪怕在如今的西魏,也有着不菲的势力和人脉。 大行台赐给的小金印,李泰都敢挂在腰上出门溜达、也不怕蒙尘,但这柄宝刀他还真不怎么敢。别管宇文护是用什么手段搞来的,他挂在腰上出门显摆,就是对长孙氏族人的情感挑衅。 宇文护大概也是想籍此让李泰见恶于鲜卑名门,从而加强对他的依附。这么想虽然有点阴谋论,但如果是宇文护的话,李泰觉得他可能真有类似想法。 所以刚才赠刀给那妙音娘子,他也有点居心不良、祸水东引的想法。我这小胳膊细腿是扛不住长孙家造,但若加上独孤信,咱爷俩怕谁? “那小娘子,是已经不怨你了?” 回想刚才几人前后入堂、笑容和蔼的模样,贺拔胜又微笑问道。 李泰闻言后也不无自得道:“我也不是什么神憎鬼厌的恶物,之前无知冒犯,今又诚挚道歉,这位妙音小娘子知礼明事,自然也就原谅了我。” “那就好,我还打算劝你忍让一些。小女子乍离父母,入此陌生处境,难免彷徨惊疑,有什么郁气忘形发泄,并不是她本性。你比她年长些,稍给体贴,相处不难。” 贺拔胜闻言后便也呵呵一笑,也为亲近少辈能和睦相处而感到高兴,片刻后则神情一肃道:“但还是要警告你,收力几分!我北镇女子多率真、喜恶分明,不比你们汉儿家多心机。如愿既然舍女给我,我当然要代他照料周全。”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心生几分被捉赃正着的局促感,但还是正色道:“伯父目我何人?我虽没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风骨,但也自期甚高,从来也没有荒诞自秽的事迹!” “怎么,同我家女子亲近是自秽?偏你李氏门高不容?” 贺拔胜听到这话后却眉梢一挑,抬手便向李泰拍来。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说一定礼防谨慎,绝不让人垢言彼此!伯父你偏爱的有点过分了,近不得、远不得,我该如何自处?” 感受到贺拔胜拍在膝上的力道更弱,李泰心中暗叹一声,但还是打起精神嬉笑说道。 “阿磐不差,知你不是陈腐之人。我招揽这小女子入我门里是有些冒失,相处几日后竟有些难舍。你如果称量门第,就离她远些。如果着眼现实,不妨近些。” 贺拔胜又望着他叹息道。 李泰被说破心思,却仍有些忸怩:“言论这些,有些早吧?” 他自己心理年纪已是成年,但那小娘子虚龄才只十岁,以前偶作噱念也就罢了,现在既然认识了,再有亵想自己都觉得有点作孽。 瞧那小娘子对他倒是略有好感,但也不过只是爱美之心罢了。哪个少年不后宫,哪个少女不爱豆?青春期纯粹的喜恶情感,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就李泰自己而言,他的幻想目标也只是独孤信啊。 贺拔胜闻言后却叹息一声:“不早了,他耶所以将她置此,只是不想事扰于当下。但我也不能长久庇护,往年不识也就罢了,但今既然听唤一声阿耶,便也难免代持亲长之心。放眼关系,我想不出一个比阿磐你更好的托付之人。” “原来我在伯父心里,竟是这样优秀。”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意识到独孤信处境并不从容,如果是宇文泰求婚的话,显然不需要如此安排避婚。但他见贺拔胜面有倦色,只是谑言道:“那我这便提亲?要不要告知独孤开府一声?” “你去罢,我瞧你会不会直入横出!” 贺拔胜听到这话,也没好气的瞪了李泰一眼,转又叹息道:“事理点明,你自把持,我又能关照几时?另有一事,我长居你处,家事也共相混淆,待我去后,未必能分割清楚。 现今有了这小娘子,那二子或有逼迫,你也不乏人事仗助。阿磐你比他们精明,认真处理可免交恶,不要让我去后亡魂不安……” “不会的,伯父如果不放心,那就自己放眼长望。” 李泰反手握住贺拔胜那瘦的皮包骨的手掌,轻声说道。 “足矣,多谢阿磐,让我此去无憾!人间少壮各自谋生,黄泉我儿盼我甚苦……” 贺拔胜用力拍拍李泰的手背,那深陷眼窝的眼睛里仍带笑意,泪水却已经从眼眶中涌出来。 那妙音娘子方从李泰指点给她从厅堂通向山坡的小道游赏返回,手里还攥着一把山坡上采摘的野花,入堂便见到这对老少对坐流泪,原本欢快的心情忽然转为沉重,一手捏着堂中垂下的帷幔,小脸上则泛起几分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小步上前,小嘴仍然瘪着,却强自欢笑着将那野花束捧上前道:“阿、阿耶,这是我在坡上新采的花朵,阿耶如果喜欢,明天我再去、后天也要去……” “阿耶喜欢、喜欢,只是这花枝不如我家娘子美丽。” 贺拔胜抹一把泪眼,抬手接过那花束,又摆手对李泰说道:“你去、你去,勿扰我同小娘子细话。”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又对那小娘子欠身告辞。那娘子忙不迭敛裾回应,垂首却见裙摆被山泉沾湿,手指一勾刚待遮羞,抬眼望去时,李泰已经阔步离开了厅堂,小脸一滞,怅然若失。 贺拔胜终究还是没有挺过这个夏天,六月上旬的一天,李泰正在台府官署中盘点着库物,忽然有吏员来告他乡里家人正在府外焦急待见。 李泰闻言便心里一慌,忙不迭冲出官署便向府前跑去,刚刚转入台府主巷,后方忽闻杂促的马蹄声响起,他方待避行道左,便听到大行台宇文泰疾呼声:“李伯山,上马,去你家!” 李泰连忙入前翻身上了一骑闲马,便共宇文泰亲兵们一路驰行而出。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出城时还是艳阳高照,一行人抵达商原的时候,天空中已经雷声滚动,不多久,便大雨滂沱。 李泰在前导引,宇文泰一马当先,直入山谷别墅。左右亲信帐内如影随形,一并冲入山谷之中,并很快将这别墅完全包围起来,原本留事其中的仆人们也都纷纷被驱逐出来。 李泰也并未被允许登堂,篱墙内徘徊片刻,眼见雨势越大,便吩咐家人将仓库中的雨伞蓑衣全都取出来,逐一分发下去。 听着那越来越噪的雷雨声,他心情也变得跌宕起来,只觉得一口气窝在胸口处,心烦意乱。 越来越多的人马车驾登塬入庄,许多人冒着大雨涌入山谷中,也都被大行台亲兵阻拦在外。有认识李泰的连忙入前大声询问,但他对内里详情也一无所知。 独孤信到来的不算太早,此际也失了以往的雍容姿态,脸庞上流水纵横,不知是雨是泪。跟在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也都被雨水冲刷的面目模糊,只是手足颤抖显露出心情的焦躁。 天空中咔嚓一声闪电振聋发聩,雷声过后一时间竟似万籁俱寂,嘈嘈切切雨滴声中,厅堂里突然传出宇文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破胡兄……” 这呼喊声仿佛一柄利刃戳人心防,原本举在头顶遮雨的手臂颓然落下,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独孤信等三人也都颓拜于地,各自更咽悲呼:“太师啊……” 此起彼伏的哭声从各处响起,一时间就连暴雨声都被淹没不闻。 一直守在堂中的贺拔胜亲信养子贺拔羖失魂落魄、颤颤巍巍的行出,在这大雨中仔细分辨一番,走向独孤信等三人略作耳语,旋即来到李泰面前连作三拜,悲声道:“阿耶此去无憾,多谢郎君周全。大恩此生难谢,来世必作报答!” 李泰正自悲伤迟钝,未解其意,片刻后反应过来时,贺拔羖却已踉踉跄跄行远。 他抽刀于手,划破雨幕,口作悲呼道:“苍天夺我主公,壮魂岂能独行!人间黄泉,不离不弃,某来也!” 话音方落,利刃封喉,壮烈身躯仰天而倒。 “生人继志,亡者不死!太师生而人杰,死亦鬼雄,共此大义,扫灭东贼!” 李泰刚从贺拔羖殉死的震撼中惊醒,却恐其他人效行,忙不迭振臂大喊道。 此时,并跪于厅堂前的贺拔胜众亲信们也都各自感应,自朱猛以下众人纷纷解衣噬臂,叩首呜咽道:“主公虽去,家仇未已!某等衔恨偷生,誓报血仇!” ------题外话------ 前文有讲,第一卷是讲主角作为一个东州新客在关西立足的一个过程,以贺拔胜之死作为一个节点吧,第一卷到此结束了。下章第二卷开始,主角会开始深入的介入到西魏霸府的政治和军事活动中去。感谢大家支持,祝生活愉快!!! 0108 造福乡里 盛夏时节的商原,清晨时分已经颇见燥热。 塬上农田里作物长势正好,绿苗如缎。但若将视野拉长,便可见到谷菽苗圃的长势有着一个明显的界线。 这界线或是狭长的条状,或是形成一个大圆,范围内的长势更好,界线外的则就被衬比的苗低叶窄,明显的发育不良。 “塬上大井即可溉田数顷有余,小井也在一两顷之间,地脉水汽多寡不均,生民得利也都有深有浅。长此以往,乡怨聚结,怨斗频生。所以我乡渠主凿渠匀润,量分平均……” 渠盟的掌事吴敬义引着数名行人登塬,将他们引到一段业已投用的井渠附近,向他们详细介绍着井渠修成后给塬上田事带来的改变。 这附近正有乡人汲水浇地,浅井则用桔槔、深井则用辘轳,汲取上来的井水再用独轮木车推到田间地头,浇地补苗。 几名行人来自外乡,看到如此乐耕一幕也都感叹连连:“商原民众有福啊,有吴都督等乡义德长这般引水帮扶!我们这些他乡拙劣,自家都还耕事不旺,就算有义助乡亲贫弱的心意,也没有这种能力。” “渠主常说,事在人为、视乎一心,大有大计、小有小造。此乡水利,也是从小处作起。最初同盟作业者,也不过乡里寥寥几家,但随着渠事造起,乡土得利,左近县乡不肯同盟共事者,群众都知其不义,共相唾弃!” 讲起渠盟的发展,吴敬义更是一脸的自豪,往年他勇作当县都督已经自觉得荣耀乡里,但今在渠盟掌事,于整个武乡郡中都是名声在外的乡义表率。 之前为了谋求势位所费良多,但不久前当州大中正还亲临其家,告诉他择一户中优秀子弟、秋后响应州辟,若得当选即可录籍大行台待官。 这样的社会影响和特权,显然不是一个乡团都督能够带来的。 吴敬义每每念及此节,心里都充满干劲,越发有感追从李渠主共事是一个明智选择,按照这势头,他们一家两代之内跃升郡姓都大有可能! 若非如今乡土难称安静,武力的保证必不可少,否则吴敬义都想放弃自己这个乡团都督的职位,专为李泰鞍前马后的操持渠事。 毕竟如果能有更加安全稳定的上升途径,谁又舍得自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的以命博取前程富贵? “请问李渠主可在乡里?某等既然入此乡里,也希望能拜访这一位乡贤少壮、请教乡事几则。” 几名外乡人凑在一起议论一番,便又推出一位代表向吴敬义说道。 吴敬义闻言后便点头笑道:“诸位来的也巧,渠主恰在塬上巡察渠事。具体何处未知,须得逐处访问。” “这没什么,访贤之路当然曲折。” 几人也都纷纷笑语说道,他们此行南来,第一是为了向此地渠盟售卖一批物料,第二则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闻名已久的商原李郎。 此时在商原南坡一道沟谷斜岭上,有近百人分散各处,三五成群的从左近各处分布的土坑里掏出铜盆、陶罐、羊绒等物,各自验视对比一番。 “在这里掘井,五丈以内一定可以出水!” 一名身着麻袍的中年人审阅一番后,指着坡前一个三尺深的土坑笃定言道。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也不作质疑,纷纷拿着掘井的工具凑到这里来,就着这个土坑继续向下挖掘。 “陈翁过来休息一下,辛苦你了!” 李泰身着一袭素色的袴褶时服,站在凉棚下向那麻袍中年人招手喊道。 “只是使用几分眼力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那陈姓中年人迈步向此走来,见到李泰神情略显苍白憔悴,便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我等都知郎君情深义重,主公去后、难免伤心不已。但今户内户外都有群众要仰仗郎君谋生,还请郎君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往者已矣,生人仍要努力。之前哀情失控又乍感风寒,休养几日已经痊愈,塬上游走一程,出一身浮汗,舒爽许多。” 贺拔胜的去世虽然让李泰大感伤心,但也不至于悲伤毁形,只是那日大雨倾盆,随后又作为礼官、挽郎参与到贺拔胜的丧礼中,一场繁礼流程进行下来,月中骤然病倒,在庄中休养多日,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麻袍中年人名叫陈茂,也是贺拔胜旧部中的一员,样子虽然不甚奇异,但却有一手非常了不起的相地寻水本领。之前塬上修建井渠,他便入事其中。 前段时间李泰很少亲自到工地上察看,但也从许多人口中听说陈茂寻水本领之强,但终究耳听为虚,此时见到陈茂不多时便寻找到合适的凿井地点,心里也是好奇的很。 “陈翁是如何料得哪处土坑可以凿井?” 他摆弄着工人们送回凉棚的那些工具,见只是寻常的铜盆瓦罐并杂絮之类,凭他肉眼实在难以判断出什么不同。 “野地行军,寻找水源是一大要务。特别在一些不见流水的荒僻地界,没了水那就是没了命。这寻水的本领,说来其实也简单。” 陈茂走进凉棚里,见李泰坐定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藤椅上,指着塬上植被说道:“这第一点自然是望,草木茂盛之处,其下必有潜流,浅掘可得。若无草木可望,便需望气,掘一地窖、人立其中,黎明时以目切地、望察四方,水汽上腾、望去似烟,深掘便可得水。” 李泰一边倾听一边点头,这倒也在他所了解的常识之内、没有脱纲。 “如果是燥热地界,水汽不明显,那就要先掘三尺之坑,铜盆、瓦罐、羊绒等放置其中,清油擦拭,先覆干草、再覆细土,等候一日,取视其底,有水欲滴,下必有泉。陶瓦得者,不出三丈,铜盆得者,不出五丈,羊绒得者,便需深处取得。” 陈茂又将这几个器物的作用各自讲述一遍,旋即又说道:“除此之外,另有火辨之法,坑底造火,如果火气蜿蜒而上,便是水汽所滞,若火烟直上,那么此间必然无水。” 他讲解的浅显直白,李泰在听完之后,也觉得自己知识增长。 之前他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寻找野外水源泉眼的方法,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却是常年积累下来的谋生智慧,不免越发有感贺拔胜给他留下的这些人才可贵。 掘井是一个繁琐又讲究技巧的事情,如果最初的地点选择不对,那就只能枉作无用之功。 工人们轮番作业,将一筐筐的泥土从那越来越深的井道里提取上来,陈茂又告歉一声,走出凉棚蹲在一边仔细查看着挖上来的泥土,并不时指点加固井壁。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颇见湿气、手攥成团,显然这口井不久便要见水凿成,周围歇息的工人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拍掌为陈茂的眼力喝彩。 别处等候的工人们得到消息后,也都纷纷将加固井道井底的木板和楔形的砖块运输上来。只要地点选择准确,一口几丈深的大井两三日内就可凿成,若能善加维护,则能造惠左近十几年乃至更久。 李泰坐在凉棚里,听到工人们的彼此打气声,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贺拔胜之死,加上自己也疾病缠身,他是不免生出许多悲秋伤别的矫情,情绪一直不算太高。 但当感受到田野里这些乡人们朴素的喜乐愿景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旺盛生命力,心里也生出细腻真实的存在感与成就感。 衰老和死去每天都在发生,但只要能立足当下,让自己的行为变得有意义,便不可谓是在虚度光阴。 哪怕现在他还没有强大到左右天下大势,但起码左近的乡人生活因为他的努力而有所改善,这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他这里正自感慨,吴敬义已经率着几名外乡人,各自满头汗水的寻来此处,彼此略作引见,李泰也微笑着向这几人略作颔首。 “李郎不只是此间乡里德义少壮,更是陇西李氏名门俊才,得大行台赏见裂土封国,本身也在台府担当要职!” 吴敬义如今已经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肉喇叭,唯恐外人看轻李泰,直将他的显赫身份与势位详细介绍一番。 那几名外乡人听完之后,对李泰便更加的肃然起敬,只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虽然有些柔弱病态,但却俊美的不似凡人。 “出水了、出水了!多谢李郎,乡里再添美井一口!” 工地处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旋即便有数人冲到凉棚这里告喜,手舞足蹈的欢呼不断。 李泰见状后便也大笑道:“今日凿井群众,夜里去庄上用餐,生羊一口,饼饭任食!” 众人听到这话,欢呼声更加响亮。 几名外乡人也多受此欢乐氛围感染,脸上各自流露笑容,但还有一个忍不住凑近吴敬义小声问道:“乡里工事大造已经费多,给工饮食这么奢侈,还能长久维持?” “别处自然不可,但此乡里有李郎啊!” 吴敬义一边咧嘴拍掌大笑,一边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0109 乡情别致 商原庄外的道路,眼下已经是宽达两丈的平路大道,道路上铺设着一层沙子,从塬下一直延伸到庄园门口,哪怕暴雨天气也不积水泥泞。 这一条道路的修建,却不费庄园工料,都是左近来往的乡人们一兜一兜的沙子铺垫出来。 道路两侧便是渠市,乡人们已经习惯集聚在这里买卖日常产出的时货,无论买卖都能有一个公道的价格,三五枚鸡子可换针线,一两斗杂菽可换盐醋。 偶有放工时早的织娘们自忖今天工时不断,狠心切上两指油膘,回到家里姑翁夸赞、儿女欢笑,那汉子更是憨笑着将浴脚的木盆端到床前。 乡人们买卖只着眼当下的生活,舍不得租赁左右沿街那些铺业客栈,但远乡的客贾无处栖身,又记挂着几时庄上新货放售,须臾不敢离开,只能长时间的留驻下来。 除了操持买卖的乡人商贾之外,此间还衍生出另一批谋生的人群。 这些人手眼灵活,每见出入此间的生人熟客,便要凑上去问上一句:“老兄有渠票没有?不论多少,我这里最高价收!一票一拃布,现给现量!” 有不熟悉行情时务的人听到还有这便宜,顿时乐起来,掏出手里红绿花纹、两指宽长的纸片笑道:“我这里十多张,你不骗人?方才进庄卖了六七斗菽料,那家庄人塞过来,老子还打算道上解便擦用……” “要了、要了,不论多少,现票现货!” 那人话没讲完,便被拉出道外,正待惊慌挣扎,怀里已经被塞了一卷布匹,那票据自然也被收走,一脸茫然的返回道路中央,看看怀里粗布的确不假,这才后知后觉喃喃自语道:“老子是不是吃亏了?” 他也不算傻到极点,转头走到路边一个卖编筐的摊位上,弯腰问道:“老兄,这庄上发给的纸片、人唤渠票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渠票啊,你可要收好,商原这李家庄上治卖货料,除了货资之外,还要验看收取渠票。没有这票,你资货再多也买不到他家货!” 那摊主倒是个热心人,听到这话后便呵呵笑语道。 “原来是这样,那也没什么用处,我也用不到买他家货料!” 那人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刚才拿布买票的是个傻子,这庄主也是无聊人做无聊事,难道你还能拿出龙肝凤胆让人争抢不成?乡人们但得衣食,他外又有什么所求? 正在这时候,一队骑士从庄里驰出,中间护卫着两架大车,直往庄外一座大铺而去。 “上新了、上新了!” 眼见到这一幕,原本尚算有秩序的市场顿时变得沸腾起来,各处呼喊此起彼伏,到处有人向那大铺跑去。正在看守摊位的那摊主也一跳几尺高,慌忙对旁边摊位喊叫道:“帮我看货!” 话音未落,这摊主已经蹿出了丈余远。 方才询问那人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有些傻眼,想不通这商原乡人究竟发的什么疯,因为心里好奇,倒也不急着赶路,蹲在路边瞧瞧这到底是什么幺蛾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摊主才一头汗水的返回来,手上提着一个雕花的竹筒,一脸晦气的返回坐定,对旁边摊主叹息道:“晦气,只抢到一筒杏花饧,还不如把渠票卖了更得利!” 那看客听到摊主着急忙慌的只为了抢买饧料,顿时乐不可支:“老兄,你们商原人是不是太寡见识?这蜜饧自己家里不会造,偏要此处争抢?” “你懂个屁!” 摊主没抢到心仪的货品,心情本就不爽,闻言后便翻个白眼,就在摊位大声喊叫道:“李庄杏花饧,只有一筒半斤,先到先得!” 这话一喊出口,左近便有数人聚上来询问价格,那摊主直接报出三倍的时价,听得那看客大感此乡风气败坏,忍不住便说道:“我家也有饧食,比这贼汉价低几倍!” 原本还在讨价的几人闻言后顿时把这看客围起来,各自溢价争抢,那看客见状后不免瞪大眼,忙不迭点头道:“我这便返家,让家人赶制,下旬还在此处,咱们……” “你家人自制?不是李庄产?滚吧,别闹!”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作鸟兽散,再转头望回摊位,那一筒杏花饧却已经卖出。 几人购货不得,纷纷怒视看客,更有人已经在做摩拳擦掌状,那看客见状,忙不迭夹着布赶着车离开此处,走出好久才狠啐一口:“疯子,商原全是疯子!” 他这里方自下塬,旁边道上又冲出一人,拉着车驾便低声道:“老兄是去李庄卖货?他家有渠票给你没有?一票一尺布,现票现货!” 那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看看夹在腋下的那卷粗布,狠狠摔在车板上怒吼道:“老子没有!这商原、老子再也不来了!” 李泰自不知有一位外乡客人因他商原乡情妖异而无所适从、几近崩溃,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置之。 关西地区适乱多年,整个物流交易体系崩溃严重、几近于无,社会结构几乎没有分工协作的概念,人人都成一座孤岛。 没有了分工合作、没有了彼此需求,社会发展就会停滞不前。欠缺改变现状的动力,无非一代一代守于现状、苟且过活。 李泰对乡土改变已经颇见效果,曲辕犁的推广大大缩短了乡人们的耕作周期,龙首渠的重修提高了沿线的作物产量,这一部分节省的人力和提高的收益又该如何调度运用、才能发挥出更好的效果? 乡人们之前三日耕地、如今两日可成,省出一天的时间回家挖地窖藏更多粮食,那我忙个啥? 赶紧来我家工坊做工,赚更多钱才是正事! 赚了钱不知道做什么,藏在家里还心慌?我这里有供销社啊,添新衣、加新菜,劳累一天又是元气满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刚创建渠市的时候,李泰心里也在打鼓,毕竟乡情如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乡人们或仍习惯积谷备荒,未必就舍得享受于当下。 所以最开始他也只是想着收购乡里农余时货,再转运到华州、长安等需求量大的城池进行销售。 但当渠市建起来后,李泰很快便发现乡里消费欲望同样不低,乡人们并非没有消费的需求,只是以往欠缺一个稳定持续的商品供货渠道。 特别是一些简单的工具商品,未必人人都懂得制造,但又确实有需求,与其自己费工费料的尝试制作,不如直接就市采买。 除了工具器物之外,各种农鲜食材同样销量极好,甚至往往供不应求。 说到底,更好的生活是人最本能的追求,杨白劳哪怕那么穷困也得给闺女扯上二尺红头绳。 当然,还有一点促使民众将盈余消费的原因,那就是西魏政府、或者说宇文泰的霸府不当人。 西魏大统三年沙苑之战前夕,关西大饥,宇文泰便勒令扩户搜粮,家中藏谷过量都是有罪的。尽管之后攻克恒农运回了不少的粮食,沙苑之战也取得了辉煌胜利,但这被搜走的粮食却没说要还回来。 所以关西民众们还真没有太强的囤积欲,穿了吃了那是正经的,无谓耗子给猫攒口粮。 乡人们之间的买卖利润不大,本质还是在于互通有无、各取所需。李泰再怎么缺钱,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在这当中抠取利润。 但这种商贸繁荣的氛围,却可以极好的利用起来。凡事由小及大、自下而上,当一些规矩成为约定俗成的常识,本身就具有了力量。 如今渠市中抄卖交易的渠票,就是这种产物。渠票只是渠盟内部记录贡献大小的一个凭证,可当被引入到一个供兑系统,且获得大众承认后,本身就具有了一定的信用价值。 当然,也在于李泰的庄园本就能提供一些高品质的商品,才让渠票具有了与稀缺性挂钩的资格,甚至产生一定的流通性。 有了渠盟内部的认可,有了渠票作为一种资格凭证,李泰就等于打造出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商贸系统的雏形。 只要能够确保自家生产力的领先、高端商品的持续供给,这个商贸系统就会持续扩大。简而言之,渠票给李泰提供了另外一种控制和调节市场的手段。 他可以通过增发渠票,来扩大渠盟的辐射范围,将龙首渠事在其他乡里进行复制。也可以通过成长壮大的市场,去吸引掌握稀缺资源的卖家,比如说河东那些盐豪世族,又或者在河西商路势力极大的独孤信等。 当然眼下这个商贸系统还很稚嫩,不足以碰瓷那些真正的大豪强,但总有一天,李泰可以掌握能与他们进行平等对话、互惠互利的社会资源。 他也不担心这方法短期内会被别人抄袭冒用,任何手段都有特殊性,他能用的别人则未必。 至于西魏朝廷,搞这些还不如直接搞货币政策改革对社会资源的整合力度大。 0110 霸府记室 时隔多日,李泰再回行台上班。整个墨曹自参军薛慎以降,全都行出迎接。 “诸位知我今日归衙有携佳肴?如此礼数周全,让人受宠若惊啊!” 眼见这一阵仗,李泰忍不住笑语说道。 “台府在事者不乏,但如李郎这般能把常职做成稀客的委实不多,大家难免思念,所以出行观望啊!” 薛慎走上前来,拍拍李泰肩膀叹息道。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囧,他在四月下旬便已经入辟行台担任官职,上了两天班、还有一天不在署,便开始请假。 中间断断续续又来了几天,然后便事假、病假,眼下已经到了七月初,算起来他在行台上班的日子,连一个整旬都没有。 “裴参军怎不在?难道他对我竟无想念?” 李泰朝着人群打量几眼,又忍不住问道。 “台府早会还没散,裴仲霄仍然未回!李伯山竟还厚颜问此,你向大行台进计事分闲剧、各付有司,如今诸处繁忙不已,偏偏你偷得清闲!” 讲到这一点,薛慎更忍不住抬臂重重拍打着李泰的肩膀。 李泰连忙摆手笑语道:“小子见识短浅,薛参军不要诬我!大行台宏计分明,岂我愚弱能教?” 官署门前寒暄一番,待入署中,薛慎才忍不住向外打量道:“伯山所携佳肴在哪?” 李泰抬手晃了晃一直提在手里的两个雕花小竹筒:“薛参军没有见到?” “这算是什么佳肴?能当几人食?” 薛慎见状顿时一脸不屑,转又凑上来拿过一个竹筒道:“趁着人员不全,我先尝一尝。” 说话间,他便拔下那竹筒塞子,略作摇晃,见里面只装着半满的澄亮液体,未及开口嘲讽,已有一股浓香自竹筒里溢出、扑面而来。 “这味道、这味道好熟悉,我记得、我记得日前家人于市买来槐香酥饼,正是这个味道!那酥饼松软可口,久后还齿颊留香!再着人去访买,却不见了。” 薛慎捧着这筒液体,一边思索着一边喃喃自语道。 “若我意外,那酥饼应是我庄人所造。薛参军若嗜食此味,来日到我庄上做客,我自然让人奉足。” 李泰连忙入前将竹筒塞子塞回,这一小筒槐花精油瞧着不甚起眼,但却是小半山坡的槐花浸泡、析离又蒸馏得来,工料所费不少,实在不舍得挥发浪费。 “我近日使人苦觅,却没想到竟是李郎庄上产出!酥饼谁家不会造弄,还让家人添了槐花,但仍有欠风味,原来是要用这油水和成!” 薛慎听到这话后才做恍然大悟状,一把就案夺回竹筒揽入怀中:“这一筒油水能和几斤面食,旁人既未尝得,无谓增添牵挂,还是让我带回家里使用罢!” 李泰闻言后便大笑起来,拿起另一竹筒滴了一滴精油在薛慎案上那小半盆酪浆里并略作搅拌,原本略有膻酸气息的酪浆顿时变得浓香扑鼻。 薛慎见状后神情更异,捧着酪浆连连啜吸,好一会儿才瞪眼道:“这油水是何妙物?只是一滴便有如此芬芳?” 李泰见他这模样也乐起来,他庄上产业不少,但行情最见好的还是肥皂等日化品和香精等食品添加剂,果然仪态和饮食在任何年代都是最让人关注的。 “这两筒香油是为署中群众增味佐餐,薛参军如果深爱,来日入我庄上做客,自有赠送!” 薛慎馋这些香精,李泰却馋他家的军工产业,趁着年中盈余可观打算给部曲们武装一下。 宇文泰虽不禁制下属们各自发展部曲武装,但这件事在霸府谈论终究是怪怪的,所以他便想抽个时间邀请薛慎去他庄上商谈一下。 “今日、今日不可,两剧三要,都需要这几日做好。等到中旬吧,中旬你来不来台府?咱们同去你庄!” 薛慎自己的时间倒是好安排,但却怕李泰突然又没影了。 “应该没事罢,我尽量来!” 李泰听到这话,也大感不好意思,别人上班才叫个事,但他得没事了才能来上班。 说话间,去开会的裴汉返回来,见到李泰坐在堂中,当即瞪眼连指了他几下,足见怨气浓厚,开口更说道:“伯山眼量高啊,是否我等庸下不堪共事?之前多日不见,今早大行台叮嘱使员入乡访问,你便来了!” 李泰听到这话,连忙起身又是一番作揖道歉,裴汉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摆手道:“速去、速去!我可给你留下公事在案,见过大行台后速速归来办公。若是再逃,可非一餐饮食能了?” 瞧这话说的,老子怎么就成了摸鱼惯犯?我可是大行台亲自嘉赏的反摸鱼标兵呢! 李泰心里吐槽着,阔步离开衙署,直往大行台直堂而去。 直堂外正有数员在等候,李泰到来后,不乏人多看了他几眼,李泰总觉得那些眼神似有凄怨,老老实实低头站在队伍最后方。 他这里立定未久,后背却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瞧正是苏绰,瞧着脸庞更瘦了,眼袋却更大了。 “回来了?节哀、保重,随我登堂吧。” 苏绰也不说废话,下巴一抬,示意李泰跟在他身后,然后便阔步往直堂行去。 直堂里,宇文泰端坐上席,先共苏绰讨论时务几则,视线才又转到侧立一旁的李泰身上,打量几眼才说道:“正是少壮当年,岂容杂情扰事!只此一次,下次不许。” 领导这么繁忙,还记着自己请假养病的小事,这无论如何都得感动一把。 但李泰面对宇文泰的时候,心里却怎么都有点庄重不起来,闻言后便忍不住心里感叹,下次我再这么伤心,可能就得送你了。 他这里先是告罪谢恩,宇文泰才又说道:“前议考成,台府已经推行几日,见功颇著。李伯山首倡此计,确是干练须赏,但一功不作两酬。此日召你,兼领记室,能者多劳吧。在堂录言,兼察时事,有策直献!” 说话间,他便抬手指了指堂侧一空席,示意李泰去那处坐,当即就开始上班。 我这是又升官了?有点随便吧? 李泰站在原处愣了片刻,眼见那一侧上席坐着的崔彦穆对他招手示意,这才有些不确定的入那空席坐定下来,低头便见笔墨纸张都已经整理好了,却不知该写什么。 他这里尚自迷茫,听到旁边声响,转头望去,便见崔彦穆将一纸卷着隔席一人递来。 他连忙接过纸卷展开一读,才明白自己这一任命的意思所在。 大行台凡所出入,须有记室随行录事并掌文翰书令,除了四名记室参军之外,还常以别曹参军或是属员兼领记室,也就是大领导的秘书团,有了入参霸府机要的资格。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心情大好,瞎混了一年多,总算混成了大行台的小秘书,当然要认真表现,我除了骂赵贵,骂别人也挺带劲,要不要先骂骂我老大哥贺六浑交个投名状? 想到这里,他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这动静不小,引来左右几人张望。就连伏案批阅的宇文泰都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召来侍者指了指他。 不多久,侍者便从侧后行来,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浑浊汤药摆在了他的案上,在堂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望向李泰的眼神又有不同。 这种被人呵护体贴的感觉实在太好,李泰一时间感动的鼻头发酸、差点另一个喷嚏又打出来,好险压住一口逆气,捧着汤药一饮而尽,什么的卢不的卢,我就是大行台的千里马! 过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墨曹那俩货以为他又溜号摸鱼、正背地里说他坏话呢! 台府办公节奏实在快,李泰上班没多久,宇文泰又连续接见几人,所论事情有轻有重,下达的命令大大小小十几条。 李泰刚刚上班,倒是没有被分配拟定书令的责任,但在堂录事不知不觉也写了几万言,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虽然累得臂膀酸痛,但在那种入参机要的兴奋感之下倒也干劲十足。 这种亢奋感一直持续到一个特殊的人物受召登堂,那就是赵贵。 赵贵一身戎袍,阔步登堂拜见大行台之后便被赐座侧席,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对面席中俯首案前的李泰。 “河防诸营频生泄疾,是时疫还是其他?” 待赵贵坐定之后,宇文泰便手捧一份军情文书发问道。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有些不自然,低头说道:“末将归前也曾赴营察望,并非时疫之症,而是饮食不洁。凡所生疾几营,皆末将部曲。去年冬里赶造粮饼,春暖之后收储不当,以致霉气滋生……” 李泰正埋头记录着,听到赵贵这番话,顿时有些忍不住,放下左手掐了一把大腿内侧,这才勉强将事情记录下来。 笔顿之际他才发现堂中气氛过于安静,抬头望去,只见宇文泰正望向他,而赵贵也顺着宇文泰视线所指望过来,顿时一副见了鬼般的惊讶神情。 0111 碓硙兴国 宇文泰望向李泰,倒也没什么特殊意思,无非那军用的饼料是由李泰发明,去年他又大力推广,再加上若干惠恃之奇袭北境稽胡得手,等到今年,诸军便多有配给。 但却没想到赵贵这里出了纰漏,发放霉饼给河防军士,以至于多营窜稀、战斗力锐减,甚至都报到了他这里来。 “李伯山,军食饼料是你初造,发生这种情况,可有预见?” 想了想之后,宇文泰便抬手指了指李泰问道。 李泰忙不迭避席而起,入堂作拜道:“臣所造饼,工料使足,今夏武乡郡兵参防所食亦臣家奴勤造供给。虽然事未躬亲,但至今未有此类情势意外发生。”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摆手道:“退下吧。” 等到李泰退回自己座席,宇文泰才又转望向赵贵,皱眉说道:“兵者,国之壁石!给军食料,宜需慎重。今夏河防,骠骑所部且先退后,着别部调防,勿使有漏!” 赵贵这会儿额头已经覆上一层细汗,只得恭声应是,又连忙说道:“去年大阅之后,末将便典军参与河防,无暇兼视其他,粮事委于属官。待到惊觉,已经时晚,河防为重,不敢留顿盘桓。归整之后,一定重治此诸罪员!” 宇文泰闻言后便略作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手头已经抓起另一文卷,显然是在表示结束这次谈话。 赵贵见状后,本待起身告退,可当视线又扫见坐在记室席位中的李泰时,眸光便略作闪烁,原本已经抬起的臀部再次落座,又拱手说道:“今日入参请罪之外,另有一事须禀。唯此事情难于启齿于众,恳请大行台容某别室以奏。”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便站起身来,示意赵贵同他移步堂侧耳室。 赵贵闻言后便是一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自然不会惯着他,眼皮一翻回以白眼,但等到这两人离开后,心里也不免打起了鼓,暗忖这老小子见不得自己好,不知是要上哪份眼药。如果说的是骊山会所的事,那倒有点乐子可看。 两人走入侧室之中,宇文泰刚刚坐定还未及发问,赵贵已经先一步深拜于地并涩声道:“此事本不该臣来启奏,然则内外无有敢言者,臣唯忍痛斗胆奏告主上以知!” 听到赵贵语调沉重,宇文泰便也端正态度并沉声道:“我与元贵,无不可言,无论何事,直告无妨。” “臣所奏者,乃是故太傅二息,自今年初,造业骊山,奢靡之甚,让人震惊!故太傅所荫深厚,臣亦受之,若此二息止于浮华乐趣,臣循于故义、勉力说之,不忍坐视少者浪戏。然此中不端渐近不轨,设网近畿、广罗京畿贵人,太师魂去未远,礼中尤不自晦……” 宇文泰听到这里,放在案上的两手挪至膝上暗暗握起,眉头先皱后舒,口中则说道:“竟有此事?我实不知……元贵是眼见,还是道听?我非不信你,但、但那二子实在不像言中。” “事所涉大,情系故人,臣岂敢妄言!主上尚义而信善,臣有何尝不是如此?唯此事迹确凿,让人惊疑难定。事表之下,应有曲隐,二子谦冲自守并非短时,何以近日突然有改前辙?” 赵贵继续说道:“臣百思不解,又恐私问伤情,权衡一番,才决定启奏主上降使问之,若事缘自我则诫之改之,若确知受人蛊惑,我等感义故太师、故太傅徒众,岂能饶之!” 宇文泰听完后便又沉吟一番,旋即便冷笑道:“若非元贵告我,我还不知要被蒙蔽几时!事则几桩,劳你录定,故太傅家风岂可毁于我的失察!” 赵贵眼见大行台怒色上脸,心里先是一喜,可当听到让他将所言奏记录下来,还是心生几分迟疑,但也未暇多想,只能坐定下来将所奏言书写一番。 待到赵贵写完,宇文泰接过看了一看,神情转趋淡然,提起朱笔在纸上勾出一横,旋即将此递还赵贵:“太师魂去未远,户中便滋生邪情。事若经于台府,天下能不哂之?元贵你乡义德贤,请你引众封锁骊山人事,我再遣近者察辨隐恶,能隐则隐、该罚则罚!” “这、这……臣领命!” 赵贵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书和大行台的朱批,心中虽有抵触,但却不敢拒绝。 待到赵贵领命而去,宇文泰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沉吟一番抬手道:“召李伯山来。” 不多久,李泰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衣襟和手指上还沾着几块比较明显的墨渍。 “粮饼生霉,是什么情况?你家制造能收存多久?” 宇文泰抬眼看看李泰,开口问道。 李泰思路明显不在此处,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然后才连忙说道:“粮饼不霉,首在脱水……” 他将自家粮饼制作工序详细解释一遍,宇文泰在听完后又问道:“如此工序繁琐、费工使料,你新客立乡,家境堪任?” 李泰这会儿也有些把握不住宇文泰的思路,索性便将这事业做起的缘由和过程详细讲述一遍。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言的秘密,以前只是宇文泰不关心,真要关心询问的话,若干惠等也一定会合盘托出。 “区区水边的碓硙,见功居然如此显著!” 宇文泰听完他以麦换面又以面换麦的各种操作,忍不住便感慨一声。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点发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家好歹也是北镇豪酋,怎么连这种基本操作都……还真可能不知道,或者说没想到利润这么巨大,北镇有个屁的碓硙啊! 这么一想,李泰才发现宇文泰可能还真的没有这方面的生活阅历,起码认识不够直观。 虽然宇文泰在关中做了多年老大,但除了内部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还要面对咄咄逼人的高欢,具体到一座碓硙的产值,可能真没人详细对他奏报过。 意识到宇文泰这个知识盲区,李泰又连忙说道:“水土万物,惠人益国。善耕者不患食,善工者不患利。水之利业,不止于耕。工农百业,咸兴于此。民倚之则民富,国倚之则国强。半丈碓硙,胜田十顷,利造万物,人莫能争!” 宇文泰听到这里,摆手笑道:“夸张了,还是先需有物可造,然后才可造物。耕织是国本民生,余者杂业,几可能争?” 你咋这么杠呢?老子也没说工比农重要,这两者本来也不冲突啊! 李泰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思路才又继续说道:“工之利造,百姓因便,若能从善调和,则人力倍省有余。唯因朝廷律令不涉此节,所以民间滥用,壅渠塞水以为利,利聚于豪强,弊流于小户! 臣旧立乡,乡人争水,险难立足。乡人亦非好斗,只因洛水沿线苦水久矣!上游豪强设堰拦水,蓄力行工,沿滨之地竟然因水失耕……” 他还怕宇文泰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下来解释一句:“洛水设堰之豪强,就是赵骠骑家。臣有感乡人疾水之苦,所以号召乡人凿渠引水,以求利耕。 洛水本非丰流,沿线堰堑碓硙杂错竞设,或壅或滥,积弊实深!臣虽浅具薄智、不惧任艰,但势小力弱,所能顾者,唯此左近乡邻而已。” 宇文泰听到这里便皱起眉头,沉声道:“既然疾困如此,年初相见为何只言渠事,不言其他?” “不敢。” 李泰回答的也干脆:“往者闲庭坐客,不知几时能达上听,言不及深,计不及远。如今受命于台府,朝夕可以闻奏。虽争利于豪强、群众怨谤,亦不失自白剖献之地,所以斗胆进言。 臣窃以为,行台用政,与其强征于贫弱,不如劝捐于富强。大行台亦言,有物才可造物,凡此河梁碓硙,几有赤贫人家?存其农本,分其工利,是家国两便的善政啊!” 李泰也不知道赵贵刚才在这里告的什么刁状,但总之抓住机会向大行台表现就对了。加强河渠碓硙的管制,既能扩大税源,还能疏通河渠,让农耕水利环境得到改善。 至于说会不会因此遭到那些坐拥水利的豪强军头们抵制和敌视?那是肯定会的,但这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毕竟河道就那么宽,或许左近乡邻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李伯山总是能着眼于俗规之外,给人以惊喜。碓硙归国,你觉得需作几个步骤?” 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发问道。 李泰闻言又是一叹,终究还是大佬狠啊,我这里还在盘算着收税,你却想一步到位的充公。 但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稍有不慎引火烧身,因此他只说道:“臣浅思所得,唯此意向,但仍框架未具,不敢擅言。但若能给臣碓硙一区自使,臣可为国养士三千!” “还没想好那就继续想,不进成文,不准离府!” 宇文泰显然对这提议大感兴趣,闻言后便说道,过了片刻后才想起来喊他来是为什么,便又问道:“你与故太师亲近,故太傅二息骊山事,你知道吗?” 李泰还沉浸在刚才的思路中,闻言后下意识道:“知、知道,不多。” “知或不知,与你无关,去罢!” 宇文泰闻言后便摆摆手,让他退下。 0112 四柱账法 有老大关照的感觉可实在是太爽了! 李泰早猜到随着贺拔胜去世,诸如赵贵之类对他心存不善者怕就按捺不住要对他动手,而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赵贵真的一脚踩进他为之准备的陷阱中。 他这里还在思忖对计,宇文泰却直接表示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换言之别管赵贵怎么折腾,都别想就此伤害到李泰,直接在这件事给他加了一个无敌兼锁血的buff。 果然跟老大混才最靠谱,尽管李泰也不清楚赵贵是怎么告状的,又把自己牵连其中几深,但这些现在对他来说全都成了无效攻击,他在这件事情里只需要放心输出就好。 当然,接下来他也压根就不需要担任主攻手,自然会有人把赵贵恨到骨子里。总之他那柄宝刀有多耀眼,宇文护对赵贵的恨意就会有多深,李泰只需要适时点火就好。 离开直堂的时候,李泰还在考虑要不要先通知宇文护一声,让他能有所准备,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毕竟宇文泰这里也算是知会自己了,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事后宇文护回想起来,怕是要记恨自己不肯提前通风报信。 不过在权衡一番后,李泰还是决定暂不告诉宇文护了。毕竟这件事一旦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宇文护也牵扯其中,叔侄俩难免就此进行沟通,宇文护也一定会将自己报信的事情告诉宇文泰。 别管他们叔侄之间会怎样沟通,但李泰口风不密的行为一定会给宇文泰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到了那时候,也就别想再做领导的跟班秘书。 唉,对不住了萨保兄,虽然你是个潜力股,但你现在不顶用啊,我还是先跟大领导搞好关系再说其他吧。 无论这件事最后会如何发展,宇文护再想保留骊山这财源怕是做不到。由奢入俭难,李泰也不想就此跟宇文护交恶,倒是可以考虑更加长线的合作。 一边思忖着,他一边往墨曹官署走去,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面非常热闹。 “李参军回来了!” 一名官署门前游走的吏员见到李泰向此走来,先向门内呼喊一声,然后便阔步迎上前来,对李泰的态度要比之前更加殷勤。 不旋踵,裴汉、薛慎等几人也都纷纷行出,看到这些同僚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李泰也不好询问他们是不是今天上午背地里骂过自己,入前摆手打着招呼。 “今日无论如何,李郎都要请客!满堂官吏等候至今,若不回应那就过分了!” 行台霸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李泰兼领记室的消息也早已经传回墨曹官署,薛慎等也没有责怪李泰又摸了一天鱼的事实,走上前来拍手迎接。 “应该的,应该的!幸得大行台赏识,承蒙众同僚包容,于情于理,都要与众同乐!” 李泰也不小气,微笑着点头应声,并给今日一餐定下八匹绢的标准。行台伙食供应也算物美价廉,这样一个标准哪怕再有蹭饭的过来,也是绰绰有余。 应付过同僚们的道贺,李泰又先往台府门庭,告诉等候在这里的随员们、自己近日都居住在行台官署中,并让他们去高仲密那里取三十匹绢过来。公事上既然还得继续挂机摸鱼,好歹也得给同事们吃大户的机会。 想了想之后,他还是低声吩咐家人关注一下贺拔家那两兄弟的消息,真要有什么大的变故,他这里也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顺便往赵贵那里煽风点火。 等到李泰返回官署时,台府公厨筹备的饮食已经陆续送来,众同僚们也已经在堂中坐定,并给李泰留出一个上首的席位。 行台官佐倒是没有明确的品秩划分,但大大小小的曹属,参军职便有几十个,能够兼领记室的却只是少数。 就连裴汉和薛慎两人,望着李泰都是一脸的羡慕,至于其他下属们,就算心里埋怨李泰在署中只占位置不干活,这会儿也都不敢流露出来。 李泰倒也不是真的不做事,实在墨曹这些事务过于繁琐细碎,让他提不起认真对待的兴致。函授讲学算是署中比较重要的事情,但他本身的学术水平又是马马虎虎,无谓登台露怯。 不过今天跟大行台一番奏对,倒是让他大受鼓励,有的事情看起来不合俗常规矩,但未必就没有做的价值。 趁着两位参军都在堂上,李泰便凑近他俩席位说道:“考成新法实施以来,诸曹事务闲剧分明,文翰迭增,咱们墨曹也因此繁忙加剧……” 两人听到这话后便对视一眼,接着又都转头望向李泰,感情你还知道这事啊? 李泰无视他们各自眼神中的怨念,继续笑语道:“化繁为简、事有定格,这也是前事者见功的当然之法。两位有没有想过将诸事则一概框于格式,文有定式、事有定格?” 听到李泰这么说,两人都打起精神,薛慎先一步开口道:“李郎的意思是法你旧计,将诸文式一概如你所制计帐户籍一般,刻版叠印,分发诸曹?”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继续阐述,裴汉已经摇头道:“此法说来简单,施行却难。计帐户籍文式单一,大半文字可以预先刻印。但诸曹事务繁杂多变,每事便需新章,如果尽付刻印则更繁琐,倒不如手抄便捷!” “事或繁异,但理有相同,诸如苏尚书所造‘朱出墨入’新式,将诸繁琐一分为二。诸曹用事,凡所行文,无非呈上付下、左右移交。事之剧要,务必详实,事之闲杂,则就未必。剧要之事可以专事专文,闲杂之事则可一体纳之!” 考成法将诸曹事务等级分为剧要闲杂四等,能够划分为剧要的,自然是最为紧要、需要即刻处理的事情。但事之闲杂,相对而言则就没有那么重要,甚至大多数都是做也可、不做也可。 不可否认的是,闲杂事务其实占了行台各曹办公的大部分行政资源。 比如他们墨曹,每天都要检点库藏,盘查物料的出入,事务需要每天有人去做,结果也要逐日记载。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内容,偶尔一两天不做或者做的不认真也不是大事,可若长时间积攒下来,就会形成大问题。 两人听到李泰这番讲解,各自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凭言语讲述,终究还是不够具体。 李泰见这两人也吃的差不多,便命人将案上残留的饮食器皿撤走,又要来笔墨纸张,在纸上勾划一番,划定出四个栏目,分别写定“固有、新收、已支、见在”四个名目。 “旧所管计,唯收支余三类,计事唯此一则,无所述前启后。增此固有一则,前事有所述见,后事有所牵引。此为计帐新法一则,做事同样可以如此,凡所顽在可以单为一则,新事列定、事了勾除,余者留堂……” 李泰用作举例的,是从唐宋开始应用的四注账法,相对于收支余的三柱记账法,多出了一个“旧账余”的元素,这就把账目记载从很难追溯的单一事项转化为一个持续的动态收支过程。 应用在行政管理上,就是把一些固定的事情单独列出进行专项处理,行政主力则投入到新的事务处理中去,短时间不能处理完毕的事情再归入到固有事程中。 这大概就类似于后世行政单位中的黑匣子,很多初入职场的小年轻往往都有这种感觉,就单位里有同事上班下班,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好像一直在摸鱼混日子,但领导对他还很倚重。 将事情程式化的处理,并不意味着效率低下,而是为了保证基础行政力的同时,还能确保新增事件和突发事件的处理能力。 一个团体之中,有人墨守成规、有人锐意进取,一个好的领导未必要事事打头阵的身先士卒,但必须要知人善任,有人守住基本盘,有人上前拼业绩。真要所有人都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那也不现实。 裴汉和薛慎在听完李泰的一番讲解之后,也都大受启发,忍不住便感慨道:“今日相谈一番,才知大行台何以独重李郎。但使胸有定计,何必事事争先?李郎不愧名门俊才、家学优秀,如此治事见识,实在让人钦佩不已。” 李泰对这番彩虹屁自是照单全收,又笑呵呵说道:“经义古之循德,吏术也是古之循法。与其教人应变万事之能,不如教之一事之定法。大行台所以设学于墨曹,虽有偶拾贤德之志,但也不失干吏群出之心。上上者,人间罕见,得于中下,已经可称教养见功。” 两人听到这番话,更是深思良久。李泰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你们好好想,想明白点我才好开辟印刷新业务。 然而正在这时候,墙外却传来一阵甲兵踏地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听在墨曹官署门外。 李泰听到这声音,心里不免打起了鼓,大行台之所以留他台府自然也是存心包庇,难道赵贵竟然胆大妄为到率兵进入行台来抓他?这老小子不想活了? 0113 邪情刁难 几名身着袴褶戎袍的军士昂首阔步的走入官署中,直入堂前叉手问道:“敢问高平男李著作可在堂中?” 李泰尚自警惕,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回答,裴汉却已经站起身来,指着李泰笑语道:“这一位便是李著作,你等何事来问?” 那名发问的军士闻言后便向李泰先作一礼,垂首说道:“我家主公武安公李开府,听闻李著作入事台府,又逢此月在直,特来告贺,恐扰曹属公务,使仆先告。” 听到这话,堂内众人纷纷起身,裴汉似乎还担心李泰不知对方身份,凑近过来小声道:“武安公李显庆,乃阳平公李万岁之弟,兄弟俱为大行台心腹爱将……” 李远、李穆兄弟,李泰当然知道,他在虎牢的时候便见过李远,甚至还曾一度把李远当作一个后备大腿,只是还没有找到抱大腿的机会,需求便已经不再那么迫切。 李远的弟弟李穆突然主动找上门来,不免让他心生好奇,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瞧裴汉这样子,他们彼此间似乎还不失联系呢。 “李开府竟然亲临问候,实在让我受宠若惊,快请、快请!” 李泰压下心中的疑惑,连忙起身共众同僚一起出迎。 李穆三十多岁的年纪,猿臂熊腰、瞧着很是勇壮,在诸随从的拱卫下,更显威风倜傥。 当见到墨曹众人行出时,他便入前一步抱拳笑道:“今日恰好在直西兵城,冒昧来访,打扰在事诸位了。” “武安公太客气了,闲曹事少,我等同僚正在堂共贺李郎入典记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裴汉先作拱手发声,那满脸热情的模样,更让李泰确认他们之间应是交情不浅。 “喔?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李穆听到这话也是眉梢一挑,转而望向李泰,不待他开口说话,便先抬手握住了他的手,一脸亲昵道:“伯山时誉我耳闻已久,前者家兄便曾盛赞家教可观,只因杂事缠身,今日始见,风采的确引人瞩目。 我本意择时向大行台举荐贤良,没想到伯山已经于事先达,果然是俊才难掩,让诸亲友也都大感荣幸啊!” 李泰本来还在奇怪这李穆主动来见他的意图,听到这里已经有点明白了。这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俨然是在把他当作一个亲近晚辈来对待。 老实说,李泰倒是不排斥跟李穆交个朋友、搞好关系,甚至以晚辈自居。 毕竟人家兄弟资历和势力摆在这里,高平李氏李贤、李远、李穆三兄弟,可以说是关陇豪强中混得最好的。 李贤作牧本州,李远掌军豫西,李穆则宿卫霸府,哪怕北镇豪强如赵贵、独孤信之流,都没有这样全面的人员配置。 就算之后宇文护当国时期,敢搞掉赵贵、独孤信,但对高平李氏仍要网开一面,仅仅只是逼杀李远父子,对李贤、李穆兄弟俩不敢赶尽杀绝。 讲到跟宇文泰个人关系之亲近,高平李氏三兄弟也超过了宇文泰那些北镇乡党。 去年出生的宇文邕还有不久后才会出生的宇文宪,可以说是宇文泰儿子们当中最出色的两个,自小便寄养在原州李贤家中。 李远更是敢于抽刀威逼独孤信的忠诚马仔,眼前的李穆更不用多说了,河桥之战便救过宇文泰一命,宇文泰也很大气的赏了他十条命,更是西魏为数不多、能在而立之年便担任开府的高级将领。 李穆少年得志之外,命还挺长,一直活到北周末期骑墙劝进,在隋文帝杨坚那里又混了一百条命。 只不过,李穆眼下这种做派态度,还是让李泰暗觉不爽。你们家势位再大,老子也一点好处没沾上,哪来的脸在我这个大行台认证的关西分李大头目面前充大辈? 他来到关西一年有余,这李穆也就在华州领兵,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可以说是对方公务繁忙。 可自己刚刚结束假期、第一天返回台府上班,这李穆就赶过来相见,自己能吸引对方的,无非是陇西李氏嫡系这一出身,可见李穆抬高家世的急迫心情。 说到底,他只是觉得自己痛失贺拔胜这一强大依靠,正是最软弱彷徨的时候,所以才做此姿态前来相见,省时省力的把事情办了。 想到这一点,李泰便暗叹一声。之前贺拔胜在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其人已经去世,他便直接暴露在关西时流面前,各种人事纠纷便都涌至当面。 他倒不觉得陇西李氏这招牌有多金贵,也乐得凭此结识几个势位强援。可这李穆眼下明显没把他当作一盘正菜,上赶着攀附就没意思了。 老子好歹也是商原新晋土豪、大行台的新小秘,你不稀罕我,我还真不怎么乐意跟你们家交朋友! 心里这点小情绪,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只是微笑着同众人一起将李穆请到堂中。 堂内残席还未及收拾,李穆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是着令随从再往台府公厨去加了两头烤全羊和几道蒸煮硬菜。 薛慎今晚还要官学上课,便带着几名属员先行离堂,剩下裴汉和其他吏员于堂中作陪。 等到新菜送来,李穆先共几人寒暄一番,然后便又望着李泰笑语道:“伯山你少随亲长谋生东州,关西人事想来应该了解不深。恰逢近日宗亲族人要于渭北凿窟造像,为先人积善业、为子孙祈福报。伯山你笔墨精湛,若能执笔述事,事必更美!” 李泰听到这话,心里便冷笑一声,嘴上则客套说道:“造像礼佛,诚是善迹。我虽然不是沙门信徒,但也钦佩武安公这一份笃诚之心。虽然身不能至,也一定会遣家人输资助事,以慰武安公告事情谊。” 李穆听他这般回答,眉头便微微一皱,又继续说道:“礼佛之资,自需事主酬给,不必劳烦参事之众。唯此心意,敬佛之余也在于户内睦亲,伯山你孤立关西,想必也好奇此间宗家情事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亲自出席。” 裴汉也在一边帮腔说道:“王道不安、人间板荡,虽至亲同胞也难免聚少离多,能有相聚的缘分,的确是需要珍惜!” “裴参军此言,的确是让人感伤。巨寇未除,家国不安,人间浊气滋生、本末混淆,让人每思愈痛。唯我等在事之众,承恩于上、衔志于怀,不可轻作颓言,捐身尽力,以盼大统。” 李泰先回应裴汉一声,然后又望向李穆起身作揖道:“多谢武安公屈尊告事,我本应当趋步相从。但我户中丑劣,家君声讯至今未闻,孝义先亏,更无脸面伪善于亲友面前,藏声自晦,只为遮丑,多谢多谢。” 李穆听到这里,表情已经变得极不自然,皱起的眉头下,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李郎既然有这样的忧伤心怀,更该勤视关西亲故,将此疾困告人,以求群力相助。闭门祈禳,能让危者转安? 你今将此心事告我,我都已经在自计该要如何助你。若因台府职事烦扰,不能从容寻觅恩亲,我也可代你将此情表白于上,恳请大行台解事放行!” 李泰闻言后又叹息一声:“失亲之痛,是我一人之不幸。天下沉沦此中者不知凡几,因私误公者着实不多,我并不敢标异于众,但若能得武安公仗义直言,一定重谢足下!” 李穆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凝视着李泰好一会儿,然后才拍掌笑了几声:“好,不愧是名门筋骨!今日相见,实在是让人愉快,我既然应你,一定会奏告主上,你且安待!” 说完这话后,他便大踏步往堂外走去,李泰干脆站在原处没有挪步,旁边裴汉看了他两眼,一脸的欲言又止,见李穆已经走出了厅堂,这才快步追上送出。 这会儿,堂中众属员们也察觉到氛围明显有些不对,便有些手足无措,李泰指了指那些没吃多少的加菜笑语道:“武安公豪气惠众,诸位也不要客气,各自分取一些离署归户罢!” 众人听到这话后,表情这才又变得活泛起来,大人物们交情善恶跟他们没关系,给妻儿打包一些肉菜才是正事。 裴汉送出李穆后,在官署门外徘徊许久才又返回来,这会儿残席已经收拾完毕,李泰一人留坐堂中,见到裴汉走进来,便笑语道:“裴参军此夜也要留堂?” 裴汉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默然片刻才说道:“同署共事,所见李郎并非孤僻傲慢之人,所以我才……”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我对武安公勋业也极仰慕,同朝为臣,与有荣焉。但除此之外,私情上不能融洽和睦,这也让人无可奈何。” 李泰摆摆手便从席上站起来,往吏员给他收拾的临时宿舍走去。 高平李氏一门三杰,的确让人敬畏,但这敬畏也不意味着就要无底线迎合。 你们真要那么牛逼,自己一家就把我老大哥贺六浑给收拾了,把宇文泰这个大行台都给撤了也是你们一句话的事,更不要说我这个大领导的新小秘! 0114 亲疏远近 赵贵离开台府后,便返回城外军营中,着令家将率领一千名部曲先往长安方向去,自己则率领一部分亲信返回洛水西岸的庄园中。 他这里刚刚策马进入庄园,长子赵永国便闻讯迎出,一边上前牵马一边好奇道:“阿耶突然返家,是有什么急事?” “快让庄人收拾行装,听完嘱咐你就速往长安去见贺拔伯华两兄弟。” 赵贵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快速吩咐道:“骊山那庄业之事,我已经奏告大行台。大行台着我前往封禁,部曲已经在途。” “这么快?阿耶不是说还要再观望一段时间……” 赵永国闻言后便一脸诧异,那庄园他也去过几次,老实说自己都还没玩够呢。 “不快了,那李伯山实在是有些妖异邪才,今日入府,才知大行台已经辟他记室。若再纵容下去,恐怕更加难制!” 赵贵讲到这里便有些懊恼,李泰的成长速度实在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之前相见时还只是一个闲居乡里的降人少年,虽有贺拔胜的关照庇护,但也全无势位可观。 却不想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这小子便被大行台辟入行台,且委任为记室。 这样快速的升迁速度,让赵贵想到另一位行台重臣,那就是苏绰。但就算是苏绰,也是在行台任职一年多的时间后,才渐渐得到大行台的赏识提拔。 原本一个自觉得可以随手料理的小角色,却在这么短时间便有了成为大行台近幸亲信的可能,赵贵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之前在台府奏告时,他也的确是有点慌不择言,只想快速收拾了李泰,这一路上的反思也让他意识到有点冒失了。 但为了剪除这个仍在快速成长的威胁,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因此将要承担一些忘恩负义的恶名,也比眼看着这根刺壮大到戳人肺管要好一些。 “见到那两兄弟后,你也不必隐我声事,只告诉他们,我不满他们治业过奢、居丧逾礼,所以才奏告大行台请求训诫……” 入堂坐定后,赵贵继续吩咐道:“大行台闻事震怒,但仍相信他们本质不坏。此事若想从轻发落,就必须将过错推诿旁人。 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是那李伯山蛊惑引诱,并请诸乡党故长发声说情,大行台也不会对他们施以严惩。记住,一定要把过错扣在李伯山身上!” “我记下了,还有呢?大行台既然遣阿耶查问此事,骊山那园业能不能就此归于我家?” 赵永国闻言后便点点头,继而又不无期待的发问道。 “胡说!那算是什么美好事业?奢靡淫荡、藏污纳垢,岂可容之继续存世!” 赵贵闻言后便翻个白眼,然后又说道:“一定要让他们指诟李伯山,他们现在结庐居丧、不便出入,你可以替他们求告故长,特别是李文彬!去罢,这是为你等少辈了祸,若今不能制之,你等来年或难免受制于此獠!”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顿时也危机感爆棚,忙不迭点头应是,正好家奴也已经备好快马,于是便连忙策马冲出庄园,直往长安方向奔去。 赵贵又在庄园里歇息片刻,草草吃了一些饭食,然后才又出门上马,同自家部曲们在行途汇合。 长安与华州之间有着将近两日的路程,但赵永国得了父亲叮嘱,一路上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到了第二天午后便抵达了长安城中。 贺拔胜去世之后,长安的太师官邸也退还朝廷,贺拔经纬兄弟仍在自家居丧。 北镇风俗浸染汉风未深,他们虽然结庐居丧,但也并不是真的在贺拔胜墓旁结庐,而是在自家搭建了一个毡帐,饮食起居都在其中。 当家奴禀告赵永国登门来访时,作为贺拔胜嗣子的贺拔经不便出迎,便由贺拔纬在中堂接见。 “伯华兄,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赵永国谨记父亲的叮嘱,一路上已经把话拟定数遍,入堂之后便一脸仓皇的大呼小叫起来,先营造起一个恐慌的氛围,然后才把事情讲出。 贺拔纬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震惊得脸色煞白,过了一会儿才颤声说道:“骊山那所别业,本是营来供京中相识人家子弟消暑避寒,赵大你也曾往,可知内里无非一些声色闲趣罢了,怎么会让中山公生出如此误解?” “阿耶也只是闲共大行台叙话,长辈们立事于艰难之际,尚俭厌奢,难免观事苛刻,但其实并无恶意,还是希望儿郎能够谨守淳朴!” 听到贺拔纬明显有些责怪的语气,赵永国先是稍作辩解,然后才又说道:“但见大行台盛怒,阿耶才知失言,领命之后也忧愁不已,所以着我速来通知伯华兄,若当中果然有什么人事不可轻示于外,尽快打理干净!” “无非奢欲过甚,赵大你也有见,凡所往来宾客也都可以作证,除此之外,的确是无隐恶行。更何况,伯父辞世以来,我兄弟便深居简出,户内之事都一概不问,骊山那别业更是久不视察。” 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贺拔纬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转又对赵永国说道:“治业奢侈,的确是有堕门风,但除此之外,我兄弟倒也俯仰无愧。总之,多谢赵大你奔驰告信。 那园业既然惹得故长见疑生厌,可见十足恶事,我兄弟不敢暗揣侥幸,无论如何惩戒,唯在户恭待。丧中不吉,就不久留宾客了。” 说话间,他便站起身来作送客状。 见贺拔纬突然变得这么冷静,表现大悖于往常所知,赵永国一时间也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抬腿走出几步才又醒悟过来,转过身一脸急切严肃的说道:“伯华兄你可千万不要将此等闲视之啊,大行台闻此震怒,直遣我耶典兵封锁,我担心不是两三句斥言可以了结……” “有罪则领,心中无愧!” 贺拔纬这会儿心情也是烦躁得很,再加上得知这件事本就赵贵挑起,对赵永国便也没了好态度。 事情闹大闹不大,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他们兄弟还只是台前小人物,真正的幕后大老板那可是宇文萨保! “伯华兄你心怀静气,我是佩服。但这件事……我索性跟你明说了吧,我耶也不是厌恶你们兄弟,而是要报复李伯山!此事宣扬起来,风波大小尚未可知,但你们只需要将李伯山这个奸计蛊惑者引指出来,无论后事风波大小,都与你们无关!” 贺拔纬的反应出乎预料,赵永国略作思忖后,索性把话直接讲明。 “原来如此!” 贺拔纬听到这话,顿时流露怒态:“这么说,中山公是觉得我家伯父辞世后,户里已经无人担当家事,所以将我兄弟作棋子役用,做他私仇报复的工具?” “伯华兄你怎么会这么想?别者我不敢狂言,但若讲到两家的情义,当年我耶冒着杀身之祸,为故太傅……” 赵永国眼见贺拔纬此态,连忙又说道。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贺拔纬已经泪流满面:“中山公旧恩,我兄弟永世不忘!也正因此,我才悲痛于恩公竟不知我!一方是恩重如山的故长,一方是户下托庇的闲员,亲疏远近,我能不明白? 但给一言明识,我当然要助中山公除之,何必再引别事滋扰?” 赵永国听到这话,也有些局促羞愧,只是低头道:“这李伯山,我家是一定要除之!因此骚扰到伯华兄你家宅不安,此事了结后,弟一定登门再作道歉!” “两家情深,不说外话。只要大行台遣使来问,我便据此以告,无谓为此闲员伤情。但也请赵大你归告中山公,我兄弟虽少弱不堪,可也需要当户面世,守我门风。” 贺拔纬将赵永国送出家门后,才又脸色铁青的返回居丧的毡帐中,将事情简短向贺拔经述说一遍。 “那骊山这园业,是保不住了?赵贵他目李伯山为仇,我兄弟也并不包庇,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咱们作刀?阿兄,这能忍?” 贺拔经听完后,顿时也是火冒三丈,赵贵于他家有恩不假,但这些年他们兄弟也一直恭敬相待,未曾失礼,现在却被如此玩弄,还要付出惊人代价,这就不是恩义能容了! “李伯山他结怨强势,咱们没道理替他挡灾。赵贵他既然这么做,可见杀心甚坚,需要我们说什么,我们便说什么,但咱们也不可任由他摆布!” 贺拔纬恨恨说道:“且将赵大言语具书告于宇文萨保,让他知道此事错不在我。再周告相识故长,请他们不要就此发声,事情越快了结,我门风受谤便越浅。” “李伯山那里,要不要知会一声?他同宇文萨保友善,伯父也待他恩重,本身又巧思善事……” 贺拔经还是不想完全放弃李泰,便又开口说道。 贺拔纬闻言后则摇摇头:“他触犯强势在先,有什么罪责也要自己承担,况且又不是我家名分即定的门客。趁着赵贵刁难之际,正好收回他所隐匿的伯父旧势旧业。即便没有赵贵此事,我也已经打算除服之后同他账事计清!” 0115 不扰神佛 经历这一整天的事情,李泰也深刻意识到自己仍是弱小,偏偏又挺招人,谁都想过来戳上一把。 但也好在如今的他已经进入行台霸府,宇文泰也已经看到了他的价值,只要专心做好老大交代的事情,暂时是没有人能实际的伤害到他。 李穆那通威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大家各有各的做,谁能阻止我为大行台效忠做事? 当然,前提还是得能把事情做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大行台可是不养闲人的。如果不能创造新的价值,分分钟被抛弃没商量。 碓硙尽收官有并不现实,宇文泰也是不清楚这当中具体详情、乍听李泰讲起此节才生出这样的想法。想法可以激进,但若要落实还是得参照实际的情况。 北魏均田制之所以能够实施,在于朝廷掌握了大量的无主荒地。但水利碓硙却是一种稀缺资源,大多都掌握在豪强军头手里,想要虎口夺食,就得做好迎接反噬的准备。 李泰是没有改革家那种殉道者的热情,就算有也不会释放在宇文家买卖上,所以一步步的手段当然要考虑清楚。 这第一步显然不能直接将视线放在那些沿河碓硙上,而是要先提出一个对大众都普遍有利的方案,那就是疏浚河道。 河流变得畅通,水量增大,这对沿河农耕和碓硙水利都能带来不小的好处,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这种共识达成以后,官府就可以沿河设置堰埭,一定程度上控制水流或丰或匮,有了这一基础,自然也就掌握了话语权。一三五停水,二四六间接性供水,可劲儿折腾就是了。 这样的手段当然会给沿河农耕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沿河碓硙的拥有者们。断流一天,碓硙就要歇工一天,造成实实在在的损失。 这种情况倒还达不到官逼民反的程度,官府则可以赶工为名,针对那些碓硙确立一个征捐名目,从那些拥有者身上榨取一部分利益,补充一份前期的消耗,也获得后续的资金。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官府的话语权就彻底确立起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更好操作了。 于新修的堰埭附近增设碓硙,面向社会整体进行投标,引入更多的豪强加入进来,让他们各自进行经营,官府则可以坐地抽佣。 这样的好处是把水力资源进行重新分配,将官府与民间的对抗转化为人民内部的竞争,只有豪强们内部卷起来,官府才能拥有一个仲裁权,可以搞点狐狸分饼的操作。 直接将水力碓硙收归官有,看似干净利落,但隐患也大。 首先官府要新增一套经营管理的班底、并拟定一个管理流程,其次不能在民间争取一部分支持者,会让官民矛盾加剧,严重起来的话甚至都可能影响到对关陇豪强的整体收编与府兵建设。 思路就是这么个思路,具体的步骤李泰也在认真思索,这并不是短期之内可以完成的改革,他也希望能够借由此事获取更大的权力。 所以在拟写计划书的时候,他便选择了以洛水作为一个试点。洛水是渭水的重要支流,但也不算是关中农业的根本,其所流经区域除了华州境内这一段,其他地方大都不位于关中平原。 这意味着政策推行就算遇到什么阻滞、进行的不顺利,对关中农耕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在可控范围之内。而且洛水流域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地方豪强,可以不必跟京兆韦杜那样的豪强大族产生直接正面的冲突。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李泰对自己势力发展的定位,眼下的他仍是弱小,需要继续经营发展。京兆周边强宗林立,政治敏感度也高,一旦踏入其中难免诸多掣肘,发展的空间实在有限。 这件事如果能够立项实施,李泰当然要争取一下主导权,领导小秘虽然地位超然,但哪比得上方面干将威风八面。苏绰那中年早衰的样子他都看在眼中,内心里自是充满排斥。 基本的思路确定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李泰除了正常上班工作,就是完善计划细节,倒也忙碌充实。 李穆在宇文泰面前的确面子不小,在其来访两天后,又轮到李泰当值记室时,宇文泰便主动讲起了这个话题。 他并不方便直接干涉名族家事,只是旁敲侧击的暗示李泰工作之余不妨进行一些其他社交活动,诸如凿窟礼佛之类。 李泰倒是不好直接不给宇文泰面子,只是叹息道:“臣荷恩既重,之前病休已经累事许多,焚膏继晷盼能尽快了结案中积事。在臣心中,大行台顶天立地、雄计造业,臣幸从事府中,名爵尽享、衣食毕至,实在没有什么虚妄念想扰告神佛!” 宇文泰听到这回答,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伯山妙言洗耳,与你相谈也是一大乐事。谨慎知足,不只是为臣者的本分,也是御人者的幸运啊。你既然要专注于事,自不会让杂情扰你!” 在宇文泰心目中,李泰这个小年轻自然不如李穆这个肱骨亲信重要。但他身为上位者,也不能对下属有求必应,胸怀之中自是有各自使用的度量。 更何况,冒认名族本身就是一个颇为敏感的话题。关东对名族士流的聚拢本就强于关西,宇文泰作为霸府首领,也不好亲自下场操作。 说到底,他的权威来自于对秩序的维护,而非对秩序的破坏。 李泰敢于回怼李穆,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武夫当国,的确没有太多道理可讲,可当身份地位发生改变后,对人对事的态度自然也会相应的调整。 尔朱荣凶不凶悍?河阴之变杀得人头滚滚,但在河阴之变发生时,他只是一个边臣入国,需要以杀立威。可当他成为霸府权臣后,同样就有了顾忌,乃至于被他所拥立的孝庄帝成功反杀。 社会的良俗秩序破坏起来倒也简单,匹夫一怒尚且伏尸两人,可当想要营造持续稳定的权威时,就必须要对规矩做出让步。 经过这番对话,李穆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李泰既没有被赶出行台,也懒得替他家站场。就算之后还会有什么余波,起码眼下有宇文泰的包庇,李泰不需要为此操心。 这也不算什么原则性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李泰倒也不排斥跟高平李氏兄弟几个认亲,但前提是你态度得端正。上来就端架子认大辈,你喊我声大叔挺亏吗?贺六浑那么牛逼,那也是我老大哥! 李泰在台府忙碌工作的时候,府外人事也并没有就此停滞不前。 数日前,一支全副武装的精兵队伍进入骊山,瞬间便打破了这近畿避暑胜地的祥和。 须知骊山中可不只有贺拔家一户别业,许多京中权贵也都在此山麓中圈地治业。 赵贵突然率军进入骊山,在此之前既为向朝廷报备,入山之后也都迟迟的没有通知,这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是不是大行台有感去年邙山之败丧失权威,所以想通过什么行动将权威重新树立起来? 朝廷与霸府,本就是西魏政权的两个中心,若彼此之间失于交流、产生什么冲突,所引发的后果也可大可小,让人不安。 所以在赵贵率军入山的第二天,一直没有等到一个解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便直遣使者来到骊山询问究竟。 赵贵对此也很为难,之前大行台明确吩咐此间事情能隐则隐,不要闹到人尽皆知。哪怕面对皇帝使者的询问,他也不敢直言以告,只推说唯奉使命、余者不知,具体事机请征询大行台。 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皇帝和朝廷满意,但赵贵也没有办法,去年战事不利他本来就要负很大的责任,若再连一个端正的态度都没有,他自己都找不到一个大行台继续包容重用他的理由。 可是如此一来,他见恶于朝廷就在所难免了。毕竟何事不可诉于君上?他却偏偏不能说,更加坐实了倨见王室的大行台心腹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后,赵贵也不免怀疑之前自己言及此事时,大行台那震怒模样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心里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通过一些行为对朝廷做出一定的震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赵贵所奏告的这件事情,往小了说只是家风家教、生活作风的问题,只因涉事者乃贺拔岳的后人才显得有些特殊。 在起始的阶段秘而不宣,能够给京畿人心带来极大的震慑,让人认清现实,如今的关西终究还是大行台说了算。收尾的时候也很简单,只需稍作解释,内外群众也都能体谅大行台为人隐恶、对贺拔岳后人关怀备至的苦心。 从头到尾,坏人只有赵贵一个,是他小题大作、将京畿权贵们各家纨绔子弟的嬉戏玩闹上升到近乎谋逆兵变的程度。 朝廷不会再信任拉拢他,而那些被拘谨别业中的宾客纨绔们各自家人在虚惊一场后,对赵贵只怕也会是怨念深重。 “这一次,真是失算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赵贵心中愤懑不已,这番怨气自然不敢指向大行台,唯对那个让他举止失措的李伯山恨意更深。 0116 警钟长鸣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同于赵贵焦灼为难的心情,李泰只觉得在大行台的包庇下、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从容。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留宿于台府,担心离开后或会被有点狗急跳墙的赵贵给堵了。 大行台对他欣赏包庇的前提,是在于他能继续创造价值。可如果他自己谋身不谨慎、被人搞死了,是还达不到跟赵贵以命换命的重要程度。 有关洛水水利加强管制的计划,他一直在补充细节。当然也少不了满满的私货,具体的步骤有详有略,看起来切实可行的同时,还要保留下一定的人为变量。 总之,既要让宇文泰见到并认可这份计划的价值,又要让他意识到不同的人去操作、结果会大不相同。为了确保计划的最好效果,李泰这个定策者自然就是最好的执行者。 这对文案功底的要求就挺高,但也算是李泰的本职业务。别的本领他或许马马虎虎,可讲到对榜一大哥的讨好,这也是所有up主的基本能力。 除了继续完善这一个洛水计划,墨曹内部的行政流程改革李泰也有参与。 只不过这方面进行的并不顺利,除了仓储制度的完善让工作量有所降低之外,其他方面的事务改变不大。 毕竟行政流程的精简改变本来就属于考成法配套改革的一部分,许多霸府事务都需要流转诸曹协同办公,墨曹这里再怎么单独折腾,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短时间内李泰也不打算再作上书,他近来在宇文泰面前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真要各个方面都作表现,反而没了重点,也对他谋求外事的想法不利。 这一天中午,他刚刚结束了盘库出纳的工作,正打算回到堂中翻阅一下别曹调取过来的洛水水文资料,行至堂前时便见一身戎装的宇文护正脸色阴郁的走入官署。 “那事情,伯山你也知道了?” 宇文护走上前来,开口便低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将宇文护引至自己署中居室坐定,打算先把自己摘清楚:“日前赵骠骑入府告事,突然要别室奏告,我便暗觉不妥,正打算……” “这狗贼着实可恨!他自己囤积聚敛,有失大臣体格,却厌见别员作业牟利。只可惜我之前出使河东,没能在府面争,归来后才知大事不妙!” 宇文护的确是气得不轻,不待李泰把话讲完,便恨恨说道。 原来你这几天都不在华州啊!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几天他对事态动向也不失关注,但赵贵抵达骊山后便没有别的声讯传出,长安的贺拔经纬兄弟俩也只是闭门谢客,除了京畿有些人心骚乱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事态发展。 他这里也在好奇宇文护真能沉得住气,但因没有提前报信而心存理亏,也没有刻意打听宇文护的动向,原来这家伙之前都不在关西,那也省了解释他没有报信的理由。 “这件事也的确有悖于情理的地方,之前我共萨保兄你同往游观的时候,所见奢靡过甚、情欲恣意,心中便暗觉不妥。但见宾主两欢,骊山又隔离尘世,心中也略藏侥幸,只道不扰于外便仍可有整改余地。之后诸事缠身,无暇共萨保兄细论,却不想已经被邪目窥望、要断人财源……” 他又一脸沉痛的说道,语气中还有满满的自责。 宇文护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愤懑:“是啊,骊山本就避世绝俗,纵有什么事情出格,也无误世风教化。人心欲盛,我能疏之,又扰何人?赵贵他为将不勇、为臣不贤,已经是人所不齿的败类,有什么资格道德自诩、毁人事业!” 如果能作怒气槽显示的话,宇文护这会儿想必已经爆棚了,提及赵贵便咬牙切齿。 “事已至此,总需面对。赵贵已经典兵将那骊山别业封锁,萨保兄你可想好该要如何应对?” 李泰就喜欢宇文护这幅气盛模样,见状后便又沉声发问道。 “唉,还能怎么办?大行台既已下令,彼处事业也已经难以为继,只盼那两人能够知情识趣、自作自受,不要随意攀诬别人!” 宇文护听到这问题,又是一脸的愁容,已经打算接受这一结果。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愣,感情你撂了半天狠话,就这点气性胆量?这特么都被人蹬鼻子上脸、回手掏裆了,还打算息事宁人? 不过宇文护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不意外,哪怕他未来能做到屠龙小能手,也还得十几年的成长过程,加上事实所迫。 现在的宇文护虽然也已经年过而立,但在心理上仍然也有可见的稚嫩之处。 整个家族有叔叔宇文泰主持大局,自家户里还有才能远胜于他的兄长宇文导,绝大多数事情都不需要他来独当一面,明显的历练未足。甚至就连贺兰祥等表兄弟们,都比宇文护要更显成熟一些。 诸如当下这件事情,宇文护哪怕心里愤懑不已,却只想着赶紧了结过去,不要把自己牵引出来。这像极了在外做了坏事、闯祸的小朋友,想方设法瞒住家长,担心回家挨训的样子。 “萨保兄你如果这么想,那可就真的错了!” 李泰当然不能让宇文护做个缩头乌龟,于是便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告道:“人间事迹,行既有痕,岂有绝密?人心杂计转瞬千念,虽至圣之人尚且不能所思尽善。但使有力可用,主动补过总好于事系旁人口舌! 纵然户内亲长训责凶猛,也是希望儿郎能周全缜密,不要露怯人前。有的事情若能户中妥善处理,那就不必宣扬于外、由人臧否。” “伯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唉,大行台执掌内外、维系艰难,我实在不忍将自己轻率行径滋扰于他。如果自己能够处理妥当那自然最好,可现在赵贵这狗贼已经引军而出,事情难隐。我若再贸然插手,只会招惹更多非议于身……” 宇文护脸上仍是愁容不减,对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打心底里犯怵。 “我近来对此也思虑良多,此事本不该是萨保兄你的烦恼,也是因我轻率招引,才让萨保兄你有当下的为难。萨保兄如果觉得难于启齿,我愿与你共趋大行台当面坦白隐情。眼下事情已经扬出,但仍不失大事化小的余地。若大行台因为不知隐情而处置失当,届时再想修补将更为难啊!” 李泰真为这个大宝宝感到无奈,继续正色说道。 宇文护听到这话,神情才流露出几丝松动,点头说道:“伯山你肯为我助言,那自然是好!我自有职事操劳,内外勤走,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琐事,所托非人、所信非人,悔不当初啊!”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眼见当下的宇文护对宇文泰敬畏有加,再联想其人之后做出的事情,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人真是复杂的。 或者宇文护真没有谋国篡位的野心,对堂弟们越心狠手辣,可能越体现出他对叔父所创下这份基业的维护和热爱。 既然宇文护没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李泰便抄起那柄他之前送给自己的那柄宝刀,起身与他同往拜见大行台。 既然要认错当然也得拿出认错的态度,这不当得利的收获自然也得交公,反正李泰早觉得这把刀留在他这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就算是拿着上阵杀敌也容易被人当靶子集火。 得知两人一起来见,宇文泰也有些好奇,在直堂别室召见了他们。 宇文护入房之后便直拜下来,垂首不语,李泰见状后便索性将宝刀两手奉上,然后再跪拜下来将事情隐情讲述一番。 听到这话后,宇文泰也有些傻眼,他对这件事怀有的目的当然不单纯,但也没想到这把火居然烧到了自己家里。 “儿郎置业谋生,这也无可厚非。但若执迷物利而无顾风化,这是你该做的事情?事前不作告知,事后还心存侥幸,你说,我家风是苛刻严厉还是松弛失防?” 宇文泰垂首怒视着宇文护,宇文护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旁边李泰见状便向开口,却被宇文泰严厉视线一转堵了回去。 如此又过片刻,宇文护才缓缓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道:“阿叔,我错了……但若有得选,我还是要这么做,不因自己欲壮,只是深感家用不丰。门外大事自有父兄担当,但户内的家计用度,我情不能辞…… 我自己劳计几分,少幼们可以免于忧愁。凡所牟利,除了赠送李郎这柄宝刀,余者丝缕我都没有浪使自身……” 漂亮! 李泰跪在一旁,听到宇文护这番情真意切的自辩,也在心里暗暗给他点了个赞。总之就咬紧牙关这钱我一分没敢花,你老小子管生不管养,我搞点副业补贴家用怎么了? “我家既非富贵累世的名门膏腴,今日所享已经远胜先人所遗,还有什么家计忧愁让亲属不安?既然知错,又为何狡辩!” 宇文泰听到这话,先是拍案怒喝一声,转又怒视着李泰道:“李伯山,知你事才卓越,但休要以你浮华之性损我朴素家风!”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不爽起来,你骂侄子就好好骂,拉我垫背干啥? “大行台如此言计,恕臣不能认同!或奢或俭,虽因教化,但趋乐避忧,也是人性使然!臣虽家世不俗,但也是生于忧患。水池公盼能家计优裕,臣不觉有错。安贫诚可守道,富贵难道就尽是奸邪? 骊山此业运营未久便已经获利颇丰,京畿贵人悖德趋此,岂是政令所催?若非水池公造此事业,大行台能知世风已经轻堕至此?” 李泰讲到这里,已经是一脸的正气凛然:“讳疾忌医,并不可取。一紧一弛,乃是教化张合之道。时艰则物困,民丰则国饶。家运国运,休戚相关。 极奢自不可取,但至俭也是有悖俗常。大行台为天下守财,亦需深察民风所趋。荒年重谷,丰年重货,但若风气过犹不及,宜需聚众诫之。 骊山之业的确不合时宜,鸣此警钟,使人警醒,臣窃以为水池公功大于过。臣爱巧思、喜浮华,诚非至善,但大行台若因俭塞言,亦是一失。斗胆谏议,恭待听裁!” 0117 上威太甚 李泰这番话说的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宇文泰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脑海里转了几道弯,一脸沉思之状。 趴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宇文护也投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心里则暗自懊恼,刚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从这个清奇角度进行辩护。 好一会儿,宇文泰才冷哼一声,指着李泰说道:“小子恃智巧言,邪理正说,混淆视听。你有此心力兼顾别者,前陈事情已经计划如何?” “框架粗具,细节待丰,只需短日便可呈见大行台当面。” 李泰闻言后连忙又说道,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宇文护这家伙色厉内荏、太没担当,如果他再应对不够给力,难免就会给宇文泰留下一个恶劣印象。 这种事情,讲的就是无理都要争三分,本身就处在道理可否的模糊地带。谁都知道勤俭节约是美德,但也不能一味号召大家都来享受苦难。 骊山会所经营得好那是大家捧场给面子,总不能完全归罪哪一方。没有需求就没有市场,你们西魏这窝权贵实在是本身就不咋滴。 听到李泰这一回答,宇文泰才面色稍缓,不再继续进行责问,转而开始思索如何处理这一局面。 他略作沉吟后,抬手示意李泰先退出去,然后才又垂首望向宇文护:“起来吧,今次一事于你也是一个教训。自以为谋事隐秘就能隐瞒长久?若非为人揭发,你还打算隐瞒几时?” 宇文护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羞愧状,继续垂首道:“我也没想长久瞒着阿叔,只觉得并不是一件大事。京畿人家门风浮华已经不是短时,与其任由他们各自造物享乐,不如由我聚之……” “但你就没有想过今日此态?幸在还未曝事人前,否则人将何以目我?但使能循正道收取,何须行此邪途!李伯山他名门嘉宾,恃才自傲,即便言论恣意,时论待他也会宽大有加。 但你生此霸权门第,势位既享,言行就必须要更加持重,岂可因此区区浮货便将心迹张扬人前?” 宇文泰又望着他教训说道,老实说刚才乍闻此事隐情,他的确颇感意外和局促,但在听完李泰那番话后,心情竟也略有释怀。 关西诸众,忠诚精干者不乏,无论在军在政,都不缺少大计共谋之人。但唯独这少年李伯山,给他一种临事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从容感。 宇文泰自己都想不通这种感觉是因何而来,但每与交谈、无论大事小情,这小子都常常会有别出俗计、令人耳目一新的清奇角度和论调,让宇文泰都经常会有大受启发的感慨。 以至于宇文泰有时候都感到好奇,究竟是世族名门人物风貌大体如此,还是陇西李氏家教独好、养成这样一个妖才。 看到眼前宇文护一副唯唯诺诺模样,再联想刚才那小子理直气壮、侃侃而谈的样子,宇文泰心里也暗暗感觉有些失望,背后搞事情就敢,人前讲道理就怯?你怎么就不会歪理正说? 毕竟宇文护也已经这么大了,总不好再作无知小儿一般提耳训斥。 宇文泰先是叹息一声,视线又落在案上那柄宝刀上,忍不住便说道:“此刀乃上党王家传宝物,你能取来也是手段,竟然豪赠李伯山,那骊山的园业见利居然如此凶猛、值得如此重礼?”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打起几分精神,抬头瞧瞧叔父怒态已经收敛,才又低头小声道:“的确是暴利可观,从造业待客以来,一日所收便有数百匹绢,多至上千……” “造孽啊!这些国之蛀虫,不见国事维持艰难,放浪享乐,竟然耗物至斯!” 宇文泰听到这个夸张的数字,一时间又忍不住忿忿骂道,心态顿时变得有些失衡。 他打了这么多年仗,量入为出、精打细算,几时敢想如此豪奢生活?一天造乐竟使绢千匹,哪怕焚绢作炊、一日两餐也花不了这么多啊!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只是寻常作业,但见获利如此凶猛,才知世风的确败坏。但也的确巨货迷人,既惊又怯,心里犹豫该不该告诉阿叔。我知阿叔崇德尚俭,我却无意间发扬丑恶,虽然不是本心,但错就是错。 今日使毕归来,已经要负荆请罪,伯山不忍我独受责难,同行奏事。他所陈述虽然不算道德之言,但也的确论据时弊。 前言仍有固执,只是心中仍忿,在事者疾困不安,虚荣者却豪费膏脂,凡所奢用,不流于我亦流于人……” 宇文护察颜观色,连忙又说道:“赵骠骑告发此事,存心并不良善。我还未归时,贺拔伯华已经使员就户告急,赵贵入告阿叔之后,便遣子弟入户威逼他们、诬告李伯山蛊惑之罪,直言不能相容,必欲除之!”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入前呈在宇文泰案头,正是贺拔纬之前派家奴送到他家里来的,里面详细记载了赵永国与之谈话的内容。 宇文泰打开那书信扫了几眼,神情变得有些难看,很快将之撕成碎片,并望着宇文护沉声道:“人心险恶,你是看明白了吧?乱世群众各如虎狼,御人者一时不慎便或恐遭噬。太师临终告我内先协和,诚是至言,但想要真正的协和又谈何容易?如履薄冰啊,不慎则毁!” “此诸类恃强而骄,各藏等夷分势之想,阿叔的确宜早谋之!今日便挟私怨干扰行台用士,若此祸心不诫,来年恐更桀骜啊!” 宇文护闻言后,便也连忙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则摇摇头:“内忧外患,言之犹早。你这些心迹也要小心隐藏,乡党虽强,我能养之。大道仍艰,尚需众助。” 他不再就这问题深谈下去,转又对宇文护说道:“你先去长安,奏事朝廷,然后再去故太傅邸安抚二子。此事既然已经隐在,那也就不要再深挖。 他们两人今次是代你受过,态度和气一些,留置甲员确保他们居丧清静,不受外事滋扰。太师前所奏还园业,一并归还。转告赵元贵,骊山人事尽快了结,凡所拘押事众,各允罚资自赎、不得再犯,由其处决。” “我明白,这次一定不会再出错,阿叔放心罢。” 宇文护连忙点头领命,转又望着那些纸张碎片说道:“李伯山于事牵连的确不深,只是受累于赵贵歹意妄生。如果没有他同行激励,我也不敢向阿叔当面坦白……” “他是台府蓄养的才流,荣辱自得于我,非外界邪风能折。”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又淡淡说道,略作沉吟后又说道:“此子巧智多谋,但却未必尽合时宜。与之交往也要不失自持判断,择善听之,不要贪多失控,这对你与人共事也是一项历练。” 宇文护又点头应是,待见叔父没有了别的吩咐,这才告退行出。 离开直堂一段距离后,宇文护视线一转,见到李泰并没有走远,而是扶坐在左近一株大树下,脸上还汗津津的有些狼狈。 “伯山怎还停留在此?” 获得了宇文泰的原谅和指点之后,宇文护自觉一身轻松,走到李泰面前好奇问道。 李泰闻言后本待起身,但却腿弯打颤又坐了回去,抬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苦笑说道:“上威太甚,两股战战,实在难以行远,让萨保兄你见笑了。” 宇文护听到这话,顿时乐起来,上前弯腰扶起李泰笑语道:“方才在堂你慷慨陈辞的姿态,就连我观后都钦佩有加,事后怎么如此怯态?” 李泰听到这嘲笑,便忍不住腹诽一声,还不是为了照顾你这大宝贝的情绪,要是哪天你想起来我还旁观你哭鼻子而心里记恨,我冤不冤? 咱们大哥别笑话二哥,都是一路的窝囊货色,以后想起来也不带红脸的。 “人前露怯是失礼,事后不惊是失敬。我心里忍耐的辛苦,怎好告于萨保兄。总之此事可一不可再,我也不是常居庭中受训的亲近后生,实在不敢频视大行台威态。 之前情急斗胆,这会儿已经懊恼万分。日后再有这类场景,萨保兄可千万不要再寻我陪伴,咱们还是相忘江湖,各自安好罢!” 李泰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半身重量压在宇文护臂上。 宇文护听到这话则更喜乐,另一手拍着他肩膀笑骂道:“小子莫作厌声,有这一次事迹我还不知警?总之这一次是要多谢你,稍后我便要去长安将此事情了结。虽仍心痛不已,但也实在不敢再擅作杂计。” 李泰听到这话又羡慕不已,还是你们关门一家亲啊,闹半天到最后竟是我查我自己? “这一次真的是轻率失算了,受此教训也的确罪有应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的确要处事庄重。” 李泰被扶着走出一段距离,便也渐渐恢复常态,又对宇文护说道:“萨保兄骤归局促,我也于心不安。近日便一直暗作计议,想做补偿。萨保兄知否我家刻印的帐籍文册? 这本来是共贺拔太师与长乐公一起做的事业,但今太师已去,我与长乐公也都职事系身,所以想再寻共事。此事虽然不及骊山园业暴利,但也长事长丰,裨益家国……” 宇文护听到这话,眸光顿时又是一亮,直将他叔叔刚才的提醒抛在脑后,拉着李泰便点头道:“待我长安归后,再共伯山详谈此事!赵贵他毁我事业,此行一定要给他一个深刻教训!”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点头,我对萨保兄你可绝对够意思,你如果还让事情牵连到我,那就有点不当人了! 0118 伯山不良 “主公,京中又有贵人来访,停留庄外恳请入见。” 赵贵听到部将的奏告,顿时感觉头疼不已,冷哼道:“不见,谁都不见!” 庄园封锁已有数日,大行台前言再遣近者察辨却迟迟不至,赵贵的心情自是焦灼不已。 大行台只是让他率军封锁庄园人事,但却没有授予他断桉审判的权力,他也不敢擅自越权,便只能将这些人事都拘押庄园之中。 可这件事本身已经搞得满城风雨,就连皇帝都被惊动。而且被拘押在庄园的还不只贺拔氏的家奴和那些伶人伎女,还有着几十名宾客。 能到这里来消费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子弟,突然被霸府悍卒围堵在骊山庄园中,心情自然是焦灼惊恐。他们各自在京的家人,当然也担心会遭到什么牵连迫害,自然也是拼了命的想把子弟捞出来。 赵贵这段时间看似蹲在骊山无甚动作,但已经是等同于站在了几乎所有朝臣的对立面,那滋味跟三伏天里捧着小火炉没啥两样,可谓度日如年,每天都要派人前往大行台奏告,希望能够早派使臣。 终于这一天传来好消息,大行台总算是派遣宇文护西行前来处理此事。 赵贵对此倒也未有生疑,他压根就不知宇文护于此间事情牵连极深,大行台早有交代能隐则隐,派宇文护这个亲信子侄前来处理此事也是合情合理。 唯独有点不爽的,就是宇文护同李伯山私交甚笃,他来查问此事,事态未必会如赵贵所盼望的方向发展。 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几天时间下来,他已经被这焦灼情势烤的外焦里嫩,是真的迫切希望能够摆脱这一处境。 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动静不小,群众总也需要一个交代。 贺拔家兄弟俩想要减轻罪责,攀诬李泰是最合理的一个选择,届时虚惊一场的京畿人家为了减轻子弟作风放荡的恶评,必然也会对一个始作俑者口诛笔伐。 赵贵这么算计着,得知宇文护的行程之后便早早来到骊山山口等候,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宇文护并其随从们才策马出现在渭南山道上。 赵贵也当道策马来到宇文护面前,脸上笑容浅露还未及开口,宇文护已经先一步鞭指其人说道:“护使命在身,不暇见礼。请赵骠骑且归驻处,勿阻行程!” 眼见宇文护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赵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仍然未暇开口,宇文护已经率众策马驰行而过,只留下一路的烟尘。 “竖子狂妄!” 赵贵受此冷落,心情自然愤满不已,向着宇文护离去的方向狠啐一口,但也只能引众重归山麓庄园。 宇文护来到长安之后,先直趋皇城将前遣将士围堵骊山庄园的原因向皇帝解释一遍。 元宝炬得知缘由后,自有些哭笑不得,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整个长安城君王公卿便提心吊胆的煎熬数日。 心情无奈之余也有愤满,他也明白这是宇文泰给的一个下马威,但除了忍让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制之法。须知许多大臣们子嗣还被扣押在骊山,他们必然是希望事情能够尽快了结,不要再扩大事态。 入宫报备只是例行公事,去安抚贺拔氏兄弟俩才是宇文护此行真正目的,离开皇城后他便直往贺拔家府邸而去。 得知宇文护登门来访,贺拔家兄弟俩也是欣喜异常,就连贺拔经都不顾居丧礼节,离开帐幕亲至邸门后相迎。 “这几日邪情滋扰,辛苦两位了。我日前出使河东,不在台府,得讯之后便火速返回,恐两位于此事中乏人关照,又向大行台请告自行一遭,此事止于此,两位不必再受烦扰!” 入户之后,宇文护也对这两人温声和气的安慰,起码他们能守住秘密,至今没有向外泄露他也参与事中,未来也还需要他们继续保密,态度自然和蔼有加。 “让萨保兄东西奔波,我兄弟也大感羞愧。原本事业所托,需要专心尽力,但不意痛失亲长,实在不便亲事。骤生扰乱,也只能困居邸中。近日因此居卧不安,幸在萨保兄不怨疏漏,仍然奔走照拂,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两人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也都大松了一口气,贺拔经仍然有些心存侥幸,开口便问道:“既然是萨保兄你亲自来此问断事宜,那园中人事能否凭此保留一些?这事业营造实在不容易,一朝断送实在可惜……” 听到贺拔经还在作这种不知轻重的妄想,宇文护便眉头暗皱起来,但还是保持着心平气和的语调说道:“此事虽然未经台府裁断,但也已经知者甚多,若再继续运持,难免是有挑衅良俗之嫌。 况且两位正居礼中,户外事情想也难以分心兼顾,就此作罢也能退守人事清静。大行台也知营家立户不无艰难,特命太师在世时所奏还园业再作赐回,两位但能悉心经营,不患无所维持。” “这、这……大行台如此恩重,我兄弟唯是感激涕零!安守户里,绝不再生别计扰人!” 听到这话,两人也都欣喜不已,连连向着行台所在方向叩拜谢恩。 待到安抚完这兄弟俩,宇文护又讲了一下派兵驻守于此的安排。 这自然也有居近监视、限制他们人情交际的意味,不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兄弟俩都要居丧不出,一般的人情往来也是能免则免,再加上刚刚经历此事风波、心有余季,对此安排倒也并不怎么抵触。 最后,宇文护抬手屏退帐幕中的侍者们,望着两兄弟沉声道:“两位共赵骠骑子息亲近友善,骊山营业时想必也常往来,有没有事簿记录?” “萨保兄这么问,是要……” 贺拔纬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一警。 宇文护则冷笑道:“骊山事业毁于一旦,这口气我是忍不下来!赵贵他宣泄私愤,却不该累我受难。若不加以报复,人还道我软弱可欺!” “但、但赵骠骑本也不知此事有涉萨保兄,既然事情已经有了从善解决的余地,也实在不必再生枝节啊。” 贺拔纬内心里还是不怎么愿意与赵贵直接对立和产生冲突,闻言后便一脸难色的说道。 “我不会让你两位为难,只需要将相关事则告诉我,其他的你们就不必再理会。” 见贺拔纬仍要推诿,宇文护便渐失耐心,眉头皱的更加明显。 旁边贺拔经对骊山事本就颇感心痛,再得知大行台发还伯父旧业,心里对赵贵也更忿恨,于是便开口道:“赵大的确入园数遭,色艺赌博都有涉猎,还赊欠不少,事情详细都在园中事簿记载,萨保兄往阅即知。” 贺拔纬见兄弟自作主张,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犹豫片刻才又望着宇文护说道:“我兄弟本乏立身的长计,唯在故长庇护之内才能无忧于世。恳请萨保兄体恤此情,事勿为尽……” “这么说,你们是觉得大行台尚且不能将你们庇护周全,仍需广结善缘?” 宇文护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拉下来。 “不敢、不敢,但赵骠骑有恩于我……” “原来我这奔波一程就是全无恩义?” 宇文护闻言更恼,忿然起身,指着贺拔纬怒声道:“立身处世,可以全无智慧,你两位故荫深厚,是有这样的资格,但也只是谨慎自守而已。户外的人事,露丑不如藏拙。 前事承情,我自会对你们不失关照,但若仍觉得我势弱于人,需作别处谋计,可以反目!人情诸类,倒也不是非友即仇,但共我仇敌友善者,绝不是我朋友!” 宇文护面对叔父时,是有些拘泥放不开,但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却非此态,眼神变得凌厉慑人。 贺拔经见状,连忙入前打起圆场:“萨保兄你奔劳来庇,我兄弟感激不已。此事于我止于此时,事后也绝不会有什么余声传扬。热孝于身,守礼而已,又怎么会有闲情顾望世事?”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才冷哼一声,又狠狠瞪了贺拔纬一眼,这才转身行出,留下一部分军士驻守于此,自己则率领余众出城往骊山行去。 “阿兄,你也不必过分担忧,赵贵对我兄弟本就故情全无、不存善意,宇文萨保既要出手报复他,咱们又何必替他忧愁?大行台赐还产业,可见故情仍深,咱们索性闭门自处,免于外扰。” 毡帐中,贺拔经眼见兄长仍是脸色铁青的默然独坐,便入前小声劝告道。 贺拔纬闻言后则白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道大行台势力就牢不可摧?咱们阿耶、伯父,难道不是一时的雄杰?一时失算,便倾倒难救! 阿耶留下的这些荫泽恩义,丧失一份、补回却难。宇文萨保要因园事向赵大发难,咱们兄弟于此具名,能辞其咎?他还有亲长的势力庇护,咱们还有什么?” “但宇文萨保他决意如此,这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啊!” 贺拔经又一脸为难的说道。 “赵骠骑同宇文萨保本无旧仇,只因敌视李伯山才误会结怨,各种纷扰也都因此而起。李伯山实在是伯父昏聩、留给咱们的一个祸根,更该与他决裂以证清白,如此才不至于日后相见无言。” 贺拔纬又沉声说道:“他势力无具,树敌却多,也实在不是一个可以长相善处的好人!往年门中自守,不失从容,与他相识后反而多事,也需要做出一个了结,彼此再无牵涉。” 0119 苛刻为功 骊山的庄园里,往日声歌舞乐不断,如今则是静谧有加。以往那些华灯彩树,如今也都暗然失色。 庄园的外围建筑里,驻扎着赵贵那些部曲家兵。庄丁、伶人以及那些被围堵在此的客人们,则被分别关押着。 此时庄园内一座小楼中,又爆发出一阵喧哗吵闹声,几名负责入内送餐的军士们被拘押在此的纨绔宾客们殴打一番、狼狈的逃窜出来。 一名负责在外防守的兵长眼见军士遭此羞辱,一时间也是火冒三丈,喝令左近将士们抽刀扣弦,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打开杀戒的架势。 然而那些衣不遮体、手持简单器械的纨绔们却丝毫不露怯态,反而站在楼前指着那些军士便大声辱骂道:“贼镇人,不要以为手持刀箭就能无顾尊卑!老子们但有毫毛损伤,必叫你等丘八偿命!送酒来,那些猪食你等自用!” 那兵长听到这辱骂声,更是气得满腹怒火,夺过一弓便直射一名叫嚣最凶狠的纨绔足前地上。 楼前众人见状,自是吓得四散飞奔,但在见到这些军士并不敢真的伤人性命后,气焰便更嚣张。 那遭受恫吓吓得跌坐在地的纨绔一把拔下钉在地面上的箭失,指着那兵长连连破口大骂,羞恼之余更是向此防线大步冲来:“老子有罪,自有国法惩戒!你这贼镇奴竟敢射我,待我离此,必杀……” 砰! 一声闷响响起,那纨绔被人一脚踹飞,赵贵排开众人,脸色铁青的走入楼前,指着那名被踹飞的纨绔怒声道:“你要杀谁?你能杀谁?老老实实入楼待着,敢再辱我营士,休想生离此境!” 赵贵亲自出面,还是颇具震慑力的,楼前众纨绔们见状后也都各生凛然之色,垂首返回了楼中,并将门窗牢牢关闭起来。 但很快,楼内又响起了喝骂声:“赵骠骑好大威风,邙山阵前被贼势破胆,转回国中凶焰高涨!见贼则隐、贼走则鸣,皇朝掌军者若仅此败类,天不兴我皇统……” “是谁?滚出来,看你头硬还是刀利!” 听到这辱骂声,赵贵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而他那些亲信部曲们则就已经暴怒有加,冲入楼前挥刀破开门窗,指着楼中那些瑟瑟发抖的纨绔们怒声喝道。 见军士情绪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赵贵终究横不下心来于此大开杀戒,只是暴喝道:“退下!再有喧哗闹事者,抓出楼外拘押!” 他这里话音刚落,后方马蹄声响起,自长安转回的宇文护已经策马行入庄园。 眼见这混乱一幕,宇文护跨坐马上遥指赵贵高声道:“楼中群众罪实未定,赵骠骑怎可纵兵凌辱?此诸类或许德行失修,但他们各自父兄亲长也都为国效劳捐力,岂能待之如此刻薄!” 原本楼里众人已经被赵贵那些虎狼之卒震慑住了,此时听到宇文护的吼叫声,一时间也都彷若见到救星一般,各自冲至楼前,悲戚吼叫道:“赵骠骑纵兵辱众,我等生不如死,恳请水池公搭救啊……” 赵贵手扶佩刀,站在原处皱眉凝视着宇文护沉声回答道:“某奉大行台命,于此查封庄业人事。使命所允,不敢怠慢。使命之外,无一逾越! 此诸类骄横难驯,违抗禁令,水池公新至,因有未察。你若奉命而来,我自人事交接,若无奉使命,请速退出!” “有理不在洪声,此间亦非杀贼之阵。我不敢忤骠骑在事之威,但此诸员也罪未至死,何须刀兵相向?我正逢大行台命,入此辅问事情,深信此间并无狂恶难制之类。请诸刀甲悍卒暂退,若再有桀骜不恭者,我为骠骑扑杀!” 宇文护翻身下马,不再与赵贵针锋相对,但言语中那阴阳意味却更浓厚。 赵贵虽然被搞得有些下不来台,但也知再作强硬姿态只会更加不好收场,因此摆手喝令麾下群卒退回防线之内。 “骠骑公务在身,不能以礼相待。此间淫奢之窟,本就大妨世风教化,近乎违法,你等涉此已是一罪,若还不退后自省,我也不能循情搭救!” 宇文护又指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纨绔们沉声说道,并不当众强调争抢他在这件事情中的话语权。 众人听到这话,才又各自退回楼中。 宇文护又转身走向赵贵,抱拳说道:“前者急于入朝奏事,行途未暇留顿见礼,请骠骑见谅。前事有劳,辛苦赵骠骑了。” 赵贵听到这话才神情稍缓,他同宇文护之间本也没有什么齿怨龃龉,倒也不至于因为小事翻脸,只点头说道:“某所受命,只在查封此间。水池公既已领命至此,人事自当交付,属员引领,某便不作陪伴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唤来一名部将,着其引领宇文护盘查此间人事,自己则退回庄园外围的帐幕休息。 宇文护目送赵贵离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赵贵部将的指引下,先将庄园里各种事簿账目集中在一间空闲的房间中,然后便勒令随从们快速整阅。 庄园中人事出入虽然杂多,但经营的时间倒也不久,事簿总量还不算太多。 当看到随从盘点整理的物货数字快速攀升的时候,宇文护眸中厉色便更深。这些物货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而且未来还会急剧增长,可现在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入庄时天色已经不早,账目盘插一段时间,天色便彻底的黑了下来,于是便喝令随从们暂停盘查,并着令门外把守的赵贵亲兵们将诸随从逐一搜查,以确保他们不会将账簿私藏携带出来。 “这不必罢?水池公随员勤劳来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留守的那名兵长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 宇文护却正色说道:“此间物事零碎繁琐,所涉事货众多,所以才要两处共事。房中账簿便是事物根源,一旦遗失便难清晰审定,我若查知有人监守自盗必不留情,你们既在事中,怎可疏忽!” 那兵长本来存心示好,却被宇文护教训的有些臊眉耷眼,便也不再客气,着令麾下军士将宇文护的随员们都仔细检查一番,然后才放行。 此夜宇文护便共诸随员住在庄园中已经被腾空的卸甲厅中,入宿未久,庄园中一处便火光闪烁起来,引起了一阵小骚乱,幸在把守的兵士警觉,山林间也泉水丰富,火势很快便被扑灭下来。 宇文护披衣而出,来到那着火的地点一瞧,脸色顿时一变,因为着火的地方恰好正是存放账簿的房间。 “这里怎么会起火?之前我还叮嘱过一定要严密防守,怎么发生这么大的纰漏!” 房间框架倒还完好,只是内里已经被火烟熏得乌黑一片,特别那些账目纸张,更是完全被烧成了一堆灰尽,宇文护见状自是脸色铁青,指着那名留守兵长便怒声呵斥道。 这会儿,赵贵也闻讯赶来,得知此事后脸色同样不甚好看,抬腿便将那兵长踹倒在地,一通厉声呵斥。 他又转头望向宇文护道:“账事已经盘查多少?如果已经查阅大半,能不能重新录写出来?” “赵骠骑若欲夺我桉事,一言即可!但今事由未明,我却不便坦言相告!此间并非平野无禁,火事蹊跷,恐怕骠骑也要给我一个解释!” 宇文护脸色拉得老长,并不回答赵贵的问题,退行站在自家随从当中,神情间满是警惕。 赵贵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摆手怒喝道:“此间留守诸员,一概卸甲缴械,逐一盘问!” “人言未必是真,物事才不骗人!骠骑入驻以来,应无人事外出。若要彰显清白,诸帐都需细察。” 宇文护又站在随从当中冷笑说道,他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对于诸军军纪如何心中了然,可以十分肯定赵贵的部曲甲兵们绝对不是什么拾金不昧的纯良君子,守在这销金窟几天的时间,绝对会有手脚不干净的情况发生。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转而脸色一肃,怒声道:“我如何治军,不劳水池公建议。将士守此多日,虽然不谓丰功,但也恪尽职守!水池公若想审我军纪,需归请大行台,若大行台有命,我束手相待!” “赵骠骑既然不欲自争清白,我也无话可说。归奏必然,只盼骠骑无负大行台信赖。” 宇文护闻言后又冷笑一声,转又对赵贵说道:“异变陡生,账事尽毁,我再留此也无用处,明早便先行归奏。行前大行台着我转告,此间拘押事众,各着罚资自赎,俱由赵骠骑处断,尽快了事,勿再拖延。” 说完这话后,宇文护便在随从们簇拥下离开此处。 待到宇文护率员离开,赵贵才又转头望向自家士伍们,沉声说道:“这火,究竟是不是你们引起?” “主公,我等藏私不假,但、但真的没有放火。若真要销毁凭证,此前大把机会时间,何必等到水池公到来才做?” 留守将士们听到这话,各自垂首告屈。 赵贵听到这话,眉头皱的更深,又作沉吟一番才说道:“诸营凡所拾获,各自送回。园中资货即刻盘点装载,明早与宇文萨保同行送归行台。此子奸诈狡猾、苛刻为功,实在不配大行台的传教!” 0120 舍此无谁 第二天一早,宇文护一行便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这时候,赵贵的部将部曲们也已经将庄园中的资货整理好,足足装了十几大车。 这些人望向宇文护的眼神多有不善,毕竟装进口袋的东西再被逼着掏出来,对谁而言都不是愉快的经历,不论施加逼迫的那人是谁、权势极高。 这道理放在宇文护身上当然也适用,如果说赵贵部曲们心中的愤懑还只是星星之火,那宇文护心里的怒火早已经是燎原之势了! 让赵贵部曲们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对宇文护而言甚至都谈不上泄愤,他的目标也根本就不在此。赵贵的知情识趣或者说误会,更有利于他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分出几人,待到此间园事处理完毕,即刻散出赵贵之子曾在园中游乐无度的消息!” 宇文护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对亲近随从吩咐道。 庄园账簿被烧掉之后,赵贵再对那些拘押在此的京畿纨绔们施加处罚便没了尺度根据,涉事诸家为了息事宁人、子弟赎出之前或许不会吵闹,但无论这处罚是轻是重,也都难免愤懑。 如果再听说赵贵的儿子本身就是这淫奢园业的资深玩家,那么他们针对赵贵的忿怨和非议无疑就会更多:原来你对外一副铁面无私的道德标兵模样,暗里却在包庇自家儿子! 等到这种仇忿氛围营造起来,接下来才是宇文护的真正报复。 “细察赵贵子息出入动态,待其松懈不备,即刻动手袭击!” 宇文护回望骊山,口中恨恨说道:“狗贼毁我美业,我便先废他一子!此仇历久不忘,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因有随行物资的拖累,宇文护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返回行台霸府。 入府之后,他便直拜于宇文泰面前,先将此行诸事汇报一番,然后还不忘上上眼药:“赵骠骑军纪涣散,我早已有觉。所以直接焚烧账簿,不给他据实克扣的余地,这才将园中物事周全取回。他身为国之大将,不敢奋取战场功勋,却执着于丝缕之利,实在是志气大亏,让人不齿!”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眼皮一翻说道:“你道你就是聪明?国之所以具置大臣,难道只是为了丝缕不贪的廉洁?方今内外多事,用士不拘小节,赵元贵虽不以勇健称,总还是一位乡情领袖。人至察则无徒,你如此傲慢以待,反倒让他不敢近我!” 说话间,他便拿起一摞今早送入行台的奏书,无一例外都是针对赵贵的抨议。 “你还没有返回,元贵已经将骊山事处理完毕。若非他在前当事,你猜这些非议会针对谁人?” 宇文泰倒不是教子侄对这些北镇元从们全不设防,只是觉得宇文护城府仍浅,做事痕迹太深,所以也就不与他讨论太多心底思计。 宇文护听到这话,心里自是有几分不服气,阿叔根本不知他针对赵贵的全盘打算,便难免着眼浅表,认为他这么做也只是止于物货争议。 但这也恰好印证了他的谋计不浅,就算废了赵贵的儿子也不会被第一时间当作怀疑目标,出手报复起来无疑更有把握,也不担心事后争执。 这些谋算,他自然不会在宇文泰面前透露,低头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小气的人。 “李伯山前言事则,昨日已经把事程计划递了上来。我也已经看过,着实精彩,此子善作妙计、持事又不失稳重,兼顾诸方,周全有序。” 说话间,宇文泰又从案头抽出另一份文书,着员递给宇文护后又说道:“他是极有担事之心,但年齿资望都有不足,未必就是一个主事的良选。你将此事情了解一番,再答我有没有信心做好。”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眉头暗皱,也不急着翻阅文书,而是垂首说道:“阿叔方才还说,内外多事、用士需要不拘小节,怎么到了选士之际竟也犹豫起来? 无才之人,也只是马齿虚长,不堪重任,也只是偷禄之贼。我并不觉得年齿资望是限人上进的至理,阿叔当年担当重任时,年资也不算丰富吧?如今仍把我作顽童视之,我心里是有几分失落,盼望能为父兄分忧……”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抬手指着他问道:“那你倒说说,把你使任何处,才算不冷落这一份壮志勇气?” 宇文护闻言后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叩地说道:“河东交战勤密,丈夫不患无功。我亦族中成年的壮丁,若能出事河东,守则立治,攻则杀贼,铁血历练,才能洗褪生涩啊!” 宇文护这份勇于事艰的勇气,宇文泰倒是很欣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说道:“当年存亡未卜、没有退路,不免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今已经基业小具,更需要稳中求胜。 家计前程,并不需要你以命相搏,户里亲属唯此几员,折去一个都是断我臂膀。河东恶战之地,你不可轻去,仍需观情学事、养成格局。” 宇文护听到这话,心中既感激又失望,只是低头涩声道:“终究还是我才力未足,仍要沉寂羽翼之下。但此事计出李伯山,我实在不想拾他余慧,无为少年笑我智穷!阿叔如果有心用我,我更希望能入州郡募练军伍、修补军容。” 宇文泰闻言后便哑然失笑,指着那份他仍未视阅的文书说道:“李伯山具计之中,便有征募事则。疏浚洛水,勾连上下,水利精营,整聚乡团,以此为本,养军足万!” 宇文护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这才展开文书细细阅读一番,看完后又消化良久,眉目间显露出几分挣扎,过一会儿才苦笑道:“此文计划翔实,似有贤士当面指点,据此不患彷徨。 阿叔前问我有没有信心,实话实说,的确没有。而且我也不信李伯山能够依此落实,乡情、水利、聚资、养兵,每一项拿出来都是长足的事业,还要协同共进、短年见效,已经繁杂的超出人力了……” 听到宇文护这回答,宇文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耐心说道:“成或不成,总需一试。如果觉得智力未逮,可以将李伯山借使辅佐。”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又将那计划书翻看一遍,但还是叹息道:“如果方略确实可行,何不直用于渭水?渭水才是关中心脉,若能于此干流见利,益国远比洛水更大啊!”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唉,我再斟酌,你先退下吧。” 待到宇文护离开,宇文泰又拿回那一份计划书,仔细勾读批注一番。 的确如宇文护所言,这一份计划书看起来翔实有据、包罗诸多,论证推演看起来都扎实可信。 但也正因此,反倒给人一种纸上谈兵的感觉,一切结果都推导的太完美,可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错,整个过程都会出现大问题。 比如说,这一份计划书中完全没有引入再同东贼交战所引发的变量,一旦两国大战再启,那这看似完美可行的计划就成了一纸具文。 宇文泰倒是可以确定,他自己的确是被打怕了,近年之内都没有大举东进的想法和意图。去年一战,六军折损大半,诸将部曲也都损失不轻,即便想打也没有那个实力。 可问题是,东面是什么想法、什么行为,他控制不到啊! 为了一个寄望于敌人给不给发展机会的计划,将一名要员才力浪费其中数年之久,这值不值得? 而且宇文泰眼下也的确找不到一个良选,因为既要考虑才力够不够用,还得考虑一旦计划见效、会给关西势力格局带来怎样的改变。 所以他是打算将这个计划交给宇文护,即便做不成功,几年时间历练下来,各方面的才能也可以得到一个充分的历练,来年可以更放心的使任一方。 可宇文护明显的意不在此,这就让他有些为难。 再好的计划如果没有合适的执行者,那也只是空文,但这计划勾勒的前景又让宇文泰舍不得将之放弃。 “要不然,就试一试吧。成则可喜,不成也是驯才,此子倒也值得。” 沉吟一番后,宇文泰便提笔书写一道命令,中间仍不免笔顿几次,可当视线落在那计划书上时,便又继续写下去:“李伯山,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李泰自不知有关他的任命能让宇文泰这么纠结,计划书交上之后,他已经开始在心里构思初步的人事调度问题,接连几封书信发回乡里,让乡里诸员筹备起来。 宇文护返回后便来见了他一面,告知骊山事情已经解决,不必再为此担忧。 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李泰放心之余也好奇宇文护要怎么搞赵贵,但宇文护也没有就此多说。 没了这一份滋扰,李泰倒也不必再留宿台府,当即便跟宇文护约定来日入乡向他介绍一下印刷产业,自己便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 可他这里刚刚到家,家人便呈上一份书信,竟是开府李虎邀请他前往长安做客。 李泰看到这份邀请函便有些奇怪,难道李虎也打算认亲喊他大叔? 0121 沙门富庶 长安城郊,出现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士队伍,弓刀俱备,行止整齐。 世道不靖,哪怕京畿周边都盗匪流窜,民众们为了自保,往往都要结伴出行。但如此规模的精壮队伍和武装水平,还是并不常见,引得道左行人纷纷侧目,猜测又是哪一位典兵大将奔赴京畿? 队伍中,李泰策控着宇文泰赐给的那匹河西良驹,感受到左近行人那敬畏警惕的目光,心情颇感欢快。 时至今日,他也总算是稍具出门耍威风的资本了,不至于再被人轻易的埋伏袭击、追撵的狗一样逃窜。 这一支两百多人的随从卫队,还是以他家庄园中的部曲壮丁为主,并搭配了数名贺拔胜留下的精锐老卒担任队主兵长,日常训练勤勉、方法得当,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至于队伍所携带的武装,则是近日从一些河东家族手中采买到了一批,弓刀铁甲都数量不少,起码不必再如之前那般拿寻常猎弓充数。 能采买到这么一批军械,同僚裴汉和薛慎出力不小。大行台虽然不严禁民间发展武装,但成批量的购置军械武装,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就连贺拔胜的部曲们在主公去世、不再参与一线的河防军务后,前所配给的甲刀军械都要归还行台。 李泰一次性的采购了五百张劲弓、五百柄佩刀,制式的马槊和两当铠各百,这都是他庄园现有的生产水平所达不到的。一般乡豪武装也都鲜少作此大规模的采购,价格同样不菲。 也是得益于之前李穆前往墨曹官署威胁那一通,结果李泰在台府毫发无损的不受影响,让同僚们意识到大行台对他的赏识只怕还要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有了这样一个绝对的背景靠山,待遇自然不同。当李泰提出要购置一批军械的时候,裴汉、薛慎两人也都热情回应帮忙联络。 这一批军械也都定价公允,没有溢高来卖,且品质不低,虽然搭配了一部分旧物,但也保养得宜、并不影响使用。 但即便如此,李泰目下的储蓄也远不足以支付这一笔数量不小的资费。 他庄园效益虽然不俗,但开支也大,龙首原上的庄业还要持续投入,又多了两千多名贺拔胜的部曲要供养,更不要说还有乡里渠盟那一摊事务,的确是没有太多的浮财储蓄。 河东那些家族之所以肯赊贷给他,准许他分批付款,除了裴汉、薛慎两人作保游说之外,大概也在于他们挺看重李泰的潜力。 总之,李泰手头刚刚宽松一些,转又背上了一笔虽不沉重、但也数量可观的债务,这负债运营的简直无缝衔接。 部曲们武装起来,当然不是为的出门游逛耍威风,以战养战是通行古今的至理。 单凭眼下种田运营的规模也实在不足以支撑更大规模的武装扩充,所以在背上新的债务后,李泰也是迫切的想找人干一架,杀人夺宝抢物资。 这一次两百多名部曲跟随前往长安,也算是一场行军武装拉练,李泰还在幻想会不会有不长眼的京郊匪徒拦路滋扰、让他小试牛刀之余还能赚点外快。 但可惜一路行至长安都没有遇到什么骚扰,只沿途狩猎搞到一点野味加餐,可见京郊那些盗匪还挺有眼力劲儿。 入京之前,他先在城外龙首原上的庄园中留宿一晚,顺便观察下庄园的建设现状。 龙首原庄的经营自不像商原庄那样豪迈,只是将郡府原先帮忙搭设的篱墙换成了土夯的围墙,庄园屋舍建造也不多,多数部曲还是住在毡帐中。 庄园的土地倒是基本开荒完毕,且已经收割了一批生长周期不长的杂菽,因为土地久荒且乏水源灌溉,未来一两年里基本也只能保持轮耕养田的状态。 而且由于这里收容了近千贺拔胜的部曲,且多老弱妇孺,正当壮年的劳动力占比不多,单凭庄园本身的微薄收入,并不足以维持收支平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要进行持续的补贴。 “龙首原钉子户不好当啊!” 李泰将庄园计簿翻阅一遍,又听于此掌事的家人李孝勇详细讲解了一下庄园现状,心里便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见庄园里已经搭建起几座烧陶的土窑,且晾晒着不少的佛像造胚,便忍不住皱眉道:“诸种事业可选,为什么偏偏造此浊事?” 李孝勇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地贫难以丰收,造工补贴的话,左近豪强权贵各家都有精巧工艺,外求实在不多。反倒是这些陶像,左近寺宇需求甚大,哪怕造艺粗劣,也能长作长有。” 说话间,他又讲了讲京畿周边市场交易的需求现状。无论官方民间都崇佛风盛,许多寺庙本身产能都跟不上,需要在外采购这些陶制佛像再高价卖给信众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李泰了解这些后也颇感无奈,长安市场交易虽然繁荣,但商贸环境也基本稳定,如果没有特别的工艺和产品,也难在这市场上掀起什么风浪。 他在长安的势力和影响都不大,也不打算近期就将商原庄的一些产业挪到这里经营,真要被人攻入庄园夺走工人工艺都无处追查报复。 表哥崔訦虽然任职京兆尹,但长安最不缺的就是高官权贵,他顶多也只能提供有限的关照,做不到全方位的照顾周全。 “若非阿郎厌极此类秽业,我都想在庄上捐造一座寺庙,礼请几位沙门居此主持,招揽信众。这些陶像现在卖出,十件也换不来一匹布,可若由寺庙传法布施,利差十倍都不止!” 李孝勇又摇头叹息道,为不能经营这条财路感到遗憾。 李泰听到这话,倒也略感意动,干不过就加入也是一种智慧,可一想到未来如果混大了,龙首原还得长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短利沾染晦气。 他也不是看不起佛教,但今沙门的确是混乱污秽,连基本的教义传承都乏,哪怕后世一些佛理精深的道德之士也不敢说这一时期的沙门都是什么好玩意儿。 世道混乱多年,王朝权威不高,民间伦理崩溃,这也是沙门能够大行于世的重要原因。 五胡次第兴衰,各自底子潮的一裤裆稀屎,忠孝友悌那是一样没有,打了这么多年仗又想享受享受,不能天天持刀耍横恫吓,沙门就是塑造权威、维系统治的极好工具。 需要宗教安慰的,要么是衣食无忧、想搞点精神追求,要么是衣食全无、只能搞点精神麻痹,社会的上层、下层都有这样的需求,沙门自然兴旺。 李泰现在自没达到搞点意识斗争的层次,他要能毁神灭佛,废上三五个皇帝还不手拿把掐?就连江东的萧菩萨,都直接让他肉身成圣、铸成佛像,还花钱赎! 但李孝勇这番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那些沙门佛寺各自富得流油,不正好是一个极佳的养兵对象? 他手中这点力量,填在东西对峙的大战场上塞牙缝都不够,但打劫几个佛寺还是挺轻松的,这也算是以战养战吧? 一想到还有这么一个蓝海大市场,李泰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不过这种事也终究不体面,一旦被察觉,那是分分钟要触犯上下众怒的。 更何况,就连他自家部曲中都不乏沙门信徒,哪怕在外能掩人耳目,部曲中出一两个叛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 想要把这事业发展起来,第一就是得认真踩点、精选目标,第二就是要加强队伍思想建设,咱们是劫佛济人的大义,可不是亵渎神佛的贼徒! 于是李泰便也不再说不准烧制佛像的事情,反而吩咐李孝勇继续扩大生产,过几天他会从商原调运一批物资过来,争取把这陶像事业做大做强,跟长安周边的佛寺都搭上线,趁着送货的时候踩点打探虚实。 至于队伍的思想建设,哪怕不搞这事业也得进行,倒是可以从容见功、不必急于一时。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在明确了这一条生财之路后,即便眼下还没有真正见利,李泰的心情顿时也变得开朗起来。 在庄园中休息一夜后,第二天一早,李泰晨练一番后便稍作洗漱,带上几十名部曲往长安去。 入城之后,他并没有直去拜访李虎,而是先去表哥卢柔府上,送上一些庄里产出的时货,包括整整两大罐的蜂蜜。这可把卢柔他闺女高兴坏了,一口一个表叔叫的甜丝丝。 李泰顺便跟卢柔讲起之前李穆访他、并威胁他合籍论亲的事情,卢柔听完后便皱起眉头道:“人间不安,世风沉堕虽然已经是事实,但阿磐你能不屈强权、风骨自硬,这也是对的。若此骄悍再来扰你,你也不必同他当面冲突,传信来告,咱们诸家在朝者,虽然武功不比镇人,但也绝不会任由凌辱!” “时境变迁,需要灵活处事,若有强援的确诚心相助家声发扬,我也不会刻薄不礼,但也不会阿谀强势、曲结秽亲!” 李泰倒也没把话说死,终究还是李穆给的钱不够,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给钱! 当他再讲到李虎邀请的时候,卢柔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李文彬北镇元老、资望等夷,虽然不知召问者何,但也不可等闲待之,咱们且去表叔府上共作参详。” ------题外话------ 今天上了个主编力荐,凌晨先加更一章,大家晚安。。。 0122 以礼相待 崔家大宅里,崔訦已经前往官署办公,但崔谦却在家里。 “阿磐,你这小子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如今朝中议论你的人可是不少,你为大行台编制的台府考成之法构思惊艳,朝野许多人都在感慨大行台又收纳一员贤良才士啊!” 崔谦见到李泰便指着他笑语道,也为李泰能够得到大行台的赏识而高兴。 李泰闻言后便笑笑,称他才士可能有,但若说贤良则就有点虚夸了。 如今的西魏朝廷仍然不乏拥趸,他搞的那个考成法对朝廷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只是加强霸府的权威。朝廷之中自然不会欣赏,说宇文泰又搞到一名助纣为虐的干将倒是更可信。 彼此略作寒暄,李泰便讲起李虎邀见他的事情,李穆的前事自然也一言带过。 “把陇西公的书信给我看一看。” 崔谦在听完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先将李虎的来信浏览一番,然后又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陇西公邀见阿磐,应该不是为的门户内事。他是北镇元老、自有存立之本,我等门户虚荣补之有限,无谓胁迫结怨。” 李泰听到崔谦这么说,也忍不住思考起来。 他是因李穆之事先入为主,也因为知道李唐冒籍陇西李氏的缘故,下意识的觉得李虎此番邀见可能也是为了跟他做亲戚。但若深想一层,这个可能的确不大。 高平李氏三兄弟既是宇文泰的亲信,又是关陇豪强,陇西李氏的名望对他们是有不小加成的,无论在霸府还是在乡土。 但李虎则不然,他出身北镇且资望深厚,从很早开始就是贺拔岳的左膀右臂,陇西李氏的家声对他势位的加成其实微乎其微,搞不好甚至还有可能会有反效果。 毕竟六镇起义的根源还在于阶级矛盾,北镇武人对于汉人世族其实不怎么感冒,甚至还有些反感和仇视。李泰能与贺拔胜和若干惠建立不错的私交,跟陇西李氏的名望也没有太大关系。 李虎本身没有大肆团结关陇豪强势力的需求和资格,家族转型同样言之过早,是不是陇西李对他而言意义不大。 意识到这一点,李泰心里便更疑惑,你又不想叫我大叔,喊我去干啥? “阿磐你之前同陇西公可有什么交际往来?” 崔谦想了想之后又发问道。 “对于陇西公,我也是只闻其名。去年栎阳大阅时,倒是有机会偶见一面,但因当时陪同太师,便避开未见。” 李泰讲到这里,便又猜测道:“莫非此次邀见,是与故太师有关?” “太师的确旧事曾负,但他纵有积怨,也不该寻你这少辈见责。太师归后,与陇西公的确是疏远许多。但陇西公对故太傅二息却仍关照有加,若是因此二子,阿磐你再想想是否有这可能?” 听完崔谦一番分析,李泰也渐渐有所明悟,可能真的是贺拔经纬这兄弟俩对他有什么想法,但又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当面对话、还要请李虎出面? “既然不是门户内的滋扰,倒也不必更作担心。见上一面,也就一切了然了。”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再多想,老实说李泰还有些失望,他倒是挺想跟李虎做个亲戚的。李穆兄弟那里需要明码标价,但对李虎可以半卖半送。 崔谦却不像李泰这么轻松,仍是正色说道:“阿磐既然来问,我倒觉得既然善恶未知,不如不见。陇西公久居京畿,不常典兵居外,你是台府亲信,既无故情可引,也无前程可系,敬而远之则可。” 崔谦这么说不无道理,如果这件事真跟贺拔家兄弟俩有关,那就可以确定基本不是啥好事了。 那兄弟俩总不至于好到要为李泰引见什么强援人脉,特别刚刚发生骊山庄园事,赵贵徒劳一场还搞得自己处境不安,也没能伤害到李泰,那兄弟俩就更加不会跟李泰亲近相处。 李泰如果仅仅只是安守台府,的确不必理会李虎,可问题是他也不能一生老死于台府,更不要说最近已经在谋求外事,该要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 就算眼下拖延回避,但这份恶意却不知何时会爆发。到时候影响到自己的正事,让宇文泰见识到他只是一个嘴把式,执行能力却不强,在其心目中的价值无疑会大大折扣。 他将自己的顾虑简短一说,崔谦听完后便也不再阻止,卢柔则说道:“我与阿磐同往吧,若真事涉故太师,我们这些旧员也有置喙的余地。” “这倒也不必,我知表兄关爱,但有的事情终须自己去面对。我既不是桀骜狂徒,也非胆怯懦夫,纵有邪情滋扰,安然待之。” 李泰虽然不失谨慎之想,但也从不逃避问题。对方真要刻意刁难的话,卢柔一起过去也区别不大,只是多陷其中一人。 “阿磐你临事不慌,这很好。所去也非远乡,我先告士约一声,你若时久不归,亲徒同去迎你!咱们虽然不谓势强,但也绝不是板上的鱼肉!” 崔谦抬手拍拍李泰肩膀,表示咱们也有人。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暗叹一声,这话听来虽然不卑不亢,但也不无自我安慰的意思。咱们真要足够牛逼,何必因为一件小事忧虑诸多? 说到底,有人有权才有尊严,抓住机会就要用尽啊! 李虎的家宅距离崔家倒也不远,都在长安城北皇城周边,李泰离开大表哥家行不多久,便来到李虎宅门前。 他 他先着随员将李虎邀请的书信和自己的名帖递入门中,等候未久,便有两人从门内行出,对李泰拱手道:“主公在直渭南防城,请高平男入堂暂候,容某等走告主公。” 李泰闻言后便迈步行入,前堂坐定后,一名府中事员在席寒暄作陪,另有人出城通知城外兵城中的李虎。 李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近傍晚时分,李虎才在亲兵们簇拥下返回府邸。 李泰起身迈步行出,先作见礼并自我介绍,视线一转便见到一名贺拔家的管事正站在李虎随从当中,心中略有了然。 李虎正当中年,相貌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给人一种忠厚之感,见到李泰后神态也不倨傲,只是点头说道:“本是传书邀请,无奈事务缠身,有劳客人等候了,且先入堂。” 待入堂中各自坐定,李虎也无作寒暄,只对李泰说道:“本不相识,冒昧邀请。高平男既已如此,我便有话直说。故太师在世时久养你处,让他老景免于凄苦,我等故交也都感激。但他户里并非无嗣,有的事情还是需要讲清楚。” “伯山洗耳恭听。” 李泰微微欠身,回答说道。 “故太师国之大臣、乡义仁长,遗留人事不只一桩。高平男你得其照拂,是你两情分,外人无从置言。” 李虎先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说道:“但其所遗留产业、人员、物货等诸事于你处寄托者,应当归于继嗣。” “陇西公所言,理所当然。太师确有不少人事寄于我处,前者疾病卧养,愈后劳于台府事务,又恐有扰两位郎君丧居安静,一直未暇与论周全。多谢陇西公提醒,我一定尽快处理,不负太师旧所托付。” 李泰继续点头说道。 眼见李泰这么好说话,李虎神情也是一缓,微笑颔首道:“高平男不愧名门俊才,诚是信人。”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立在侧方那名贺拔氏家奴,那人见状后便连忙走上前来,手捧一文卷展开便读道:“太师旧所遗留,有士伍四千……” “且慢!” 那人刚一开口,便被李泰抬手发声打断,望着对方皱眉道:“这是太师家事,不宜喧于别家门庭。两位郎君若是有暇,我即刻登门与论详细,不必滋扰于陇西公当面。” 那人闻言后便面有难色,李虎神情也有些不自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道:“或早或晚,事情总要解决。我与此户也是长情相守,视此两员为我子侄,高平男不妨在此将诸事情议割清楚。” 李泰闻言后便抬头望向李虎,沉声说道:“恕我斗胆,请问陇西公当此主持,持公还是持情?若是持公,我亦非此乡新客,请诉于大行台,盼能更加公允。若是持情,我视太师为我恩长,必不负其丝毫。若敢有分寸贪隐,独孤开府等杀此负义亦无怨言!” “高平男,入门伊始我一直对你以礼相待!” 李虎听到李泰直言他在情在理都不配仲裁此事,脸色顿时也拉了下来,眉眼一凝,顿显北镇军头的威风悍性。 “礼或不礼,各自意会!我与彼二人,并非无可倾诉。太师家事托我,彼类却循别员处断,置我于不义,置亡者于昏聩,这是什么礼节,陇西公能否告我?” 北镇武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李泰可见过太多了,自然不会被李虎吓住,当即也沉下脸来回怼过去。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今日于此了结此事?少年刚强,不可谓错。但我门庭之中,却非你放肆之处!” 李虎拍案怒喝一声,直从案中立起说道:“我没有闲暇留此口舌相争,想好再来答我!” 说完这话,他便甩手行出,竟是打算不了结此事便不放李泰出门。 0123 李虎仗义 随着李虎离开,堂中其他人也都退出,那贺拔氏家奴在离开前,冷笑着把那记载着贺拔胜所遗留人事产业的文卷摆在了李泰面前案上。 到最后,堂中只剩下李泰一人,堂外则有十几名李虎的亲兵持刀把守着。 自己这是被软禁了? 老实说,李泰真不怎么了解这些北镇武人的行事逻辑,或者说搞不动李虎为啥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跟贺拔岳感情好,把他的儿子们当作自家子侄来爱护,看不起自己,这都没什么。可问题是,你自己家厅堂你不用了?老子这一挺可能得待好多天呢! 如果李虎对他拔刀相向,甚至殴打威胁,李泰说不定也就软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糊弄过当下再说其他。可现在这处理的方式,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就搞得很尴尬。 闲坐也是无聊,李泰走到厅堂门前,对那些把守于此的士兵说道:“陇西公留客情切,我辞去不恭。但家奴留此太扰主人,请贵属转告,让他们且先回家。” 李虎家兵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也未回应,但还是分出一人入内禀告李虎。 “如他所言,去罢!” 李虎正在内堂用餐,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但还是摆手吩咐道。 他视线又望向那员贺拔氏家奴,皱眉说道:“你家郎主若只求太师遗产,那李伯山似乎也不是一个贪鄙之人。两处会面、计议即可,何必由我出面恫吓刁难?” “此子外在谦顺,内里却是狂傲。早前自恃蒙蔽太师,对两位阿郎便多失恭敬。如今太师不在,必然更加的骄狂难制。陇西公都已经出面,他竟还诸多推脱,两位阿郎也实在没有良策制之。” 那贺拔氏家奴听到这问题,连忙垂首说道。 李虎听到这话后便有些不悦,冷哼道:“当年故太傅策使诸方豪强,人莫敢忤,如今虽然已经势力不复,但却让门客骄横难驯,也实在是一个笑话!太师他纳客不慎,留患后继之人,既知难制,为何不提早来告?” “两位郎君本意与人为善,也不能无视太师感想,拖延至今。却没想此子巧言令色,假借太师余荫,窃弄许多故情,狡诈的与太师许多故识都相交友善。 两位郎君今又居丧,许多事情都不便出面。恐怕此子再借太师余威在外招摇、见恶人间,迫于无奈,只能恳请陇西公打压此子气焰……” 那贺拔氏家奴又陪着笑脸,小声解释道。 “门故余荫,自当嗣子承受。但此子东州新客、来附未久,便已经窃据这么多的荫势人情,那两人也要各自检讨,为何受此欺侮?难道是故旧之人全都不可托付?只我门中,他们已经绝迹几年?” 李虎听到这里,心情也颇愤懑,他与贺拔家尤其是贺拔岳,彼此间的确是交情深厚。所以当那兄弟俩遣员前来求告时,他想也不想便应承下来。 但他心里对这兄弟俩的确积存不小的怨气,只因为这兄弟俩在人情交际方面表现拙劣有加,平常疏远、不肯亲近,一度让李虎觉得他们是因为自己势弱、不足庇护他们,所以才懒得维系情义。 他久居京畿,对霸府人事了解倒是不多,应承此事后原本还觉得问题不大。可在跟李泰交谈片刻后,也觉得这小子有点棘手。 其所谓在公在情,李虎都没有资格仲裁此事,让李虎都有些无言以对。因为这也的确是事实,这毕竟是贺拔胜家事,而他与贺拔胜久不往来,的确没有资格站在情义角度对此说三道四。 但既然已经应承下来,他总不好因为这一句话就退缩沉默,况且这小子也未必值得细讲道理。 这种小事,自不值得惊动大行台。李虎之所以将这小子扣留下来,倒也不是在针对李泰,如果这小子肯低头服软,那自然最好。 如果不肯,那就熬到贺拔胜那些故属出面,李虎也正好趁这机会问一问那些人,还认不认贺拔家的旧恩故情?还认不认贺拔经这个太师嗣子? 如果这些人一味偏袒李泰,他自然要为贺拔岳二子主持公道。如果他们还能顾念旧时情义,自然交由他们仲裁处理,李虎便不必再为此操心。 心里这么想着,李虎又吩咐家奴去给李泰送一些吃食过去。 虽然相见短时,但这小子不畏强势、据理力争的样子还是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同时心里也暗暗可惜。 尽管嘴上说贺拔胜纳客不慎,但李虎心里也暗暗觉得贺拔胜临老招容的这个新员的确不俗。 若那二子能与之和善相处,未尝不是一个助力。只可惜他们自己才性不及,无从驾驭,本该当作助力的一个人选反而成了将要鸠占鹊巢的隐患。 李虎自然不怕与李泰结怨,只是替贺拔经感到可惜。 北镇故旧们总有情义疏远的一天,他们兄弟即便不再幻想能有什么大作为,能得几分人情上的关照互助也是有益无害。只是经过这件事后,未必还能和气相处。 他虽然替贺拔家兄弟俩出面站场,但也没有必要将人彻底得罪,该有的待客供给维持住,只用其人来钓取够资格与他对话的几人。 李泰被李虎扣留的消息很快传回崔家,留在家中的崔谦、卢柔还有刚刚返回的崔訦略作商议,当即便递帖到李虎家中求见。 他们几人既是贺拔胜坐镇荆州时的重要幕僚,也是关西为数不多的世族成员,可当名帖递入后,却如石沉大海,李虎并不接见。显然是觉得他们同李泰亲戚关系,不足以仲裁此事。 “李文彬如此骄狂轻视,事情恐怕不好善了。” 崔訦站在李虎府邸门外,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我先留候于此,若真事有危急,也顾不得内外防备,破门救人为先,但这是下策。阿兄你去走访京中几户相识人家,旧年镇人已经摧残名族良多,请求道义相助,决不可让此风再兴于关西!” 崔谦闻言后便点点头,彼此本无深仇大怨,李虎却将李泰扣押府中,又不接受他们的求见,这无疑是小觑乃至于践踏威胁名族的尊严和人身安全。 崔訦又望着卢柔说道:“阿磐入此年余,已经不是新客,于此关西也有自己的一番人事建树。子刚你即刻去华州,择其相善者告辞疾困。若无强援出面,那就直告大行台!” “我现在就出发,表叔你留此也要小心些,务必保住阿磐性命!” 卢柔点了点头,即刻便带上崔訦给予的通行文书,与李泰众亲信随员们离城往东而去。 李泰倒不知表哥们在外已经为了搭救他而分头努力去了,见到李虎家奴送来饮食,心情更轻快,用餐之后甚至还跟把守门外的李虎家兵们闲聊几句,想问问李虎家庭情况、李世民他爷爷年纪已经多大了等等。 那些家兵们自不理会他,李泰也懒得再自讨没趣,索性拿起贺拔家兄弟俩数算的贺拔胜遗产清单浏览一番。 这一看,他心里顿时一乐,也不知这兄弟俩是真觉得伯父是个大财主,还是因为请动李虎来敲自己竹杠,上面凡所记录的事项数字都夸大不实,别说李泰了,哪怕抄了西魏国库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的资产! 李泰倒是没想过要霸住贺拔胜的遗产不归还,但贺拔胜留在他这的主要还是那些部曲人员,浮财其实不多。产业唯一比较可观的就是白水那座庄园,这是作为公文印刷的入股本钱。 人员李泰是不可能还回去的,且不说自己仍然迫切需要,这些人即便落在贺拔氏兄弟手中,也得不到善待和发挥。 白水上的庄园所牵涉又不是自己一人,李泰倒是想过直接给予一笔浮财将这庄园买断,以后再逐年付给一部分的分红。 说到底,贺拔胜的遗产的确应该嗣子继承,李泰也不想为此跟贺拔经兄弟们闹得太难看。首先这会伤害他自己的名誉,其次也有些辜负贺拔胜一直以来的照顾。 可现在这两家伙摆明了狮子大开口,这就让李泰有些不爽,招手要来笔墨纸张,写下自己的遗产归还方案:贺拔胜的士伍部曲由自己负责统率,白水庄园也由他代为经营,到今年年底之前,给予他们兄弟一万匹绢,之后逐年付给两千匹绢,一直到贺拔经去世为止。 这个方案已经极为优厚,名满天下的高敖曹在西魏这边一条命也就值一万匹绢。李泰今年先给一个高敖曹,五年累加又是一个高敖曹。 起码贺拔胜的人事遗产放在他们兄弟手里,是绝对经营不来这样的利益。 李泰肯给出这个条件,主要还是看在贺拔胜的面子上,贺拔胜过去这一年给他的帮助实在不小。特别在其人去世后这段时间里,李泰感触尤深。 贺拔经现在总是贺拔胜唯一的嗣子,李泰是不希望看到贺拔胜门庭堕落萎靡。如果贺拔经还不识趣,妈的老子也不伺候,大不了来年找妙音娘子多生几个儿子,出继贺拔胜的名爵! 0124 尚义之人 李泰当晚就在李虎家里住下了,比较不爽的是,李虎家虽然提供伙食,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安排住宿。 李泰在这乌漆嘛黑的厅堂里等了好久,中间还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还是被引回堂中,才确定是没有别的贴心安排了,于是便也只能在这厅堂里席地而卧。 第二天一早,李虎家奴来送早餐,并语调冷淡的询问他是否改变心意。 李泰自然是不肯服软的,顺便提出一个要求,如果可以的话给他安排一下洗浴和换洗的衣衫。时下正值年中,长安城里气候潮热,一天不换衣服就难受。 那家奴冷哼一声后便退出,不多久又走进来,示意李泰起身跟他往前堂侧后的厢室去。等他洗漱换衣完毕,也没有再将他领去前堂,而是就近安置下来。 毕竟他们主仆也瞧出李泰的硬挺顽固,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服软,无谓让他一人占据整个待客的前堂。 李泰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反正又没有杀身之祸,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继续补觉。连他昨天拟定的方案都不打算给李虎看,毕竟李虎没这资格。 李虎在后堂听到家奴汇报之后,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冷哼一声后便要起身出门,现在的他还不知把怎样一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 当他行至前堂时,便得到家人禀告,昨天求见的崔家兄弟去而复返,这次同来的还有卢辩等几名在朝高官。 “此类倒是乡情深厚,但也不能阻我奉行故义!” 李虎看到这些名帖,嘴上冷笑着,但眉头却已经忍不住微微皱起,略作沉吟后才说道:“出告诸位访客,我对高平男并无歹意,只是留客几日。他们若想登门论事,待我休沐暇时再来!”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从正门出街,而是从府邸侧门离开,往城外兵城而去。 来到官署不久又有家奴前来汇报,那些访客倒是已经离开了,但府邸左近却还留下一些武士。 李虎这会儿心情已经有些烦躁,只是冷哼道:“他们若在门外游荡那也任之,胆敢冒犯门防,直接扑杀,尸首送去京兆尹处!” 一天下来,倒也安静无事,但李虎想到那个扣押在家中的混不吝,已经有点头疼,此夜索性留直兵城。 如此一直到了第三天午后,当家人来报李泰仍然没有服软低头的意思,李虎又不准备回家。 可是到了傍晚时,一队骑士直往他所驻守兵城而来递帖求见,居然是北镇同乡的若干惠。 贺拔氏兄弟既然委托李虎出面,当然也将李泰人际关系略作交代。只是李虎没想到若干惠这么重视李泰,居然亲自赶来搭救。 他对崔氏兄弟可以不予理会,但跟若干惠总还有些乡义情面,便着员将人引入防城中来。 等到若干惠阔步走进房间中来、还未及开口,李虎便先一步起身说道:“惠保此来如果只为叙旧,我盛情款待。但如果是为了别的事情,你不必说,我也不想听。” “无论文彬兄想不想听,小弟既然已经如此,总需留下几言。李郎是我亲近小友,彼此情谊融洽、有托子之义。无论他因何见恶,我都想能由中说和。但若兄长仍是固执,我也只能告辞。虽不至于因此有伤和气,但也会暗自惭愧我在文彬兄面前情面浅薄!” 听到李虎这么说,若干惠便也省去寒暄,直接抱拳说道,站在原地等待李虎的回答。 “这李伯山是个人才啊,能让惠保你对他都这么赏识看重。但这件事,我已经先应别人,与你我情面深浅无关。你既然已经到来,可以着我家人引你入宅,见他一面,劝他不要再任性固执。他那些人情浪使,在我这里都是枉然!” 李虎想了想之后,总算是给了若干惠一个面子,允许他去自己家看一看李泰,然后又说道:“我这里仍有公事在忙,就不陪你了!户中小儿相待,失礼之处,来日补回。” 若干惠听到这话,心知再留下来也是白搭,于是便又抱拳告辞一声,然后便径直离开。 李虎家中厢房里,李泰正伏案疾书,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响,他放下笔刚待起身,若干惠已经推门而入。 “使君怎么来了长安?” 见到若干惠走进来,李泰连忙起身相迎。 若干惠没有答话,只是打量了一下这房间的布置,再见到李泰案头摆着的那些书文,才叹笑道:“外间群众为你焦虑不已,没想到你在这里竟是客居安详。” 李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站在若干惠旁边的一个少年已经开口说道:“高平男乃名门俊士,虽然因事留扰,但我家也未作苛待,长乐公可以放心了吧?” 开口这少年名叫李真,李虎的二儿子。李泰客居几日,对李虎家事也有些了解,长子流落关东,后世唐高祖李渊的爸爸李昞是李虎第三子,年纪跟若干凤差不多。 眼下这些北镇豪强们,彼此间尚未进行大规模的联姻结亲,主要还是子女年龄太小。 若干惠听到这话也无作回应,坐入席中望着李泰问道:“你在忙些什么?” 李泰将自己的文稿递给若干惠瞧一瞧,微笑解释道:“之前领事著作,但因杂事繁忙,职内事务一直拖延,实在是失礼。趁此几日闲暇,先将文事草拟一番。” 若干惠拿着文稿扫了两眼,才又说道:“原来是为周仆射述功作传,那你可要用心,仆射国之名臣,如果述事偏差、功德未尽,可是会大失人望。” 两人自顾自交谈起来,却将此家少主晾在了一边,那李真也觉得尴尬,站立片刻后便对若干惠告罪一声,识趣的退出这里。 待到闲杂人等离开,李泰才又叹息道:“因我区区小事,竟劳使君奔走一程。” “人情正该此时使用,也恰逢我有事回华州。只可惜在陇西公那里,我也不趁几分薄面,他性情固执强硬,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何事拘你在此,真的没有善了余地?” 讲到李虎的性格,若干惠也有几分无奈,又望着李泰问道。 “是伯华、仲华两位郎君邀请陇西公出面,为的是太师寄放我处的那些人事。” 李泰对若干惠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开口说道。 若干惠闻言后顿时皱起眉头:“这种事情,你们两方商讨清楚最好,即便有什么争执,怎么能露丑于外?还是说他们索求太甚,让你为难了?” 要不就说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亲疏远近。若干惠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可能贺拔氏兄弟俩要求太过分。但在李虎那里,大概是觉得李泰这家伙人品不行。 清官难断家务事,外人也只能凭着感情的立场做出各自的判断。 “这件事也是在我疏忽,之前留守行台多日,没有及时同两位郎君同声。或许因此,他们恳请陇西公仲裁。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必经由外人口舌,陇西公并不知我信我,所以留我至今。” 若干惠听完后又皱眉道:“如果只是这事,他留难你怕也不是针对你,想是要因此与如愿对话几声。但如愿他远在陇西,声讯传达便要多日。你对此是什么打算?我对太师家事也了解一些,去找那两人递话几句。” 李泰也觉得单纯自己不值得李虎这样留难,李虎应该还是想跟独孤信就此达成什么共识。 他当然不能在李虎家里住上一两个月,听到若干惠这么说,便将自己拟定的计划略作讲述。 “如此优厚,那两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太师临老结识到你,也是他的福气啊!” 若干惠听完李泰的想法,忍不住便感慨道:“这样优待故长继嗣,李郎你的确是一个尚义之人!我都想将家事托付给你,来年若逢不祥,小儿不患生计啊!” 李泰闻言后连忙摆手:“使君春秋正盛,不须作此言计!达摩视我为兄,我也深幸能与他一同成长。” “祸福后事谁能料定,这番话也不是随口一说。那小子得你看顾,我倒不担心他不能成人。” 若干惠又讲了一句,然后便站起身来说道:“你且安心留此,我既然来到这里,总不能徒劳一程,再去那处传话一番。他们但知分寸好歹,也不该继续再作纠缠!” 说完这话后,若干惠便迈步离开了李虎府邸。 当他行至府邸门前,又见一路行人向此而来,为首者乃是宇文护。 “使君来此户里,也为伯山事情?” 见到若干惠从李虎家中走出,宇文护便下马入前询问道,待见若干惠点头便又问道:“使君已经见到主人、见到伯山?究竟为的何事,竟然如此伤损情面?” 若干惠想了想之后,抬手屏退随从,将刚才李泰与他的谈话讲述一番。 “原来如此,那两人还真是……唉,让人无从评价。罢了,这件事使君交付给我吧,伯山也是我的朋友,无谓劳你折面向少辈求情。” 宇文护闻言后便皱眉说道,然后又回指来路说道:“我本与苏尚书同行,关心伯山便早来一步,使君若无事,不妨留此等待短时,苏尚书不久即至。” 0125 恶人相磨 贺拔氏家宅中,贺拔经纬兄弟俩正在毡帐中对坐闲聊。 “这一次事情,陇西公真是出力不小。我家在世故旧不少,但如陇西公这般还能深顾旧情者实在不多。除服之后,一定要亲自登门、庄重告谢!” 贺拔纬一脸感慨的说道。 他们兄弟作为始作俑者,对于相关事情自然也都密切关注着。 当得知崔氏兄弟居然请动许多的时流大臣前往李虎门前,为李泰求情说和的时候,他们也有些紧张,没想到李泰一人际遇居然已经能够撬动这么多的时流为之奔走。 “说到底,还不是仗着伯父的故情余荫!” 贺拔经冷哼一声,转又不无惭愧道:“之前阿兄你要同李伯山决裂,我还心存犹豫。但现在看来,他已经窃取我家这么多的故情势力。若真等到除服之后再清点处理,伯父的余荫我还能继承多少?” “是啊,此子的确巧言令色。现在想来,他之前指点骊山置业,并引宇文萨保入事,也未必就是心存良善,或许那时已经有了让宇文萨保在人事上钳制咱们的打算!” 贺拔纬又沉吟说道:“今次的骚乱,虽然是要承情宇文萨保。但如果没有他的蛊惑招引,咱们本也不必承受这一次的骚扰。辛苦一番,物事上全无收益,却还承受了许多非议指摘。与赵骠骑本还有情义维持,日后相见也难免尴尬……” 原本交情尚好的赵贵,因为此事难免要尴尬疏远,反倒是之前不常往来的李虎,对他们兄弟两人的力挺态度让人感动。 人情上的判断偏差,也让这兄弟俩近日常作检讨,但唯一肯定的一点,那就是尽快与李泰划清界限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这小子侵占了他们伯父多少资业遗产且不说,单单这份对人事的聚合已经让人颇感触目惊心。 幸在这次还有李虎出面,替他们兄弟挡了许多人情滋扰,若由他们兄弟处理此事的话,真有点不知该要如何制裁应对。 兄弟两人尚自谈论庆幸着,忽然听到毡帐外有脚步声传来,没有听到任何的奏报声,宇文护已经大步走入进来。 如今府中驻守的都是宇文护布置的甲兵,眼见其人不告而入,兄弟两都有点不知所措兼羞恼,但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道:“萨保兄来访,家奴竟不入告相迎,实在失礼!” 宇文护嘴角一翘,算是应声,径直走入席中坐定,然后才望着两人说道:“我想请问两位,你们指使陇西公拘押李伯山,意欲何为?” 贺拔纬心知宇文护同李泰友善,闻言后连忙说道:“萨保兄误会了,陇西公乃故义仁长,他有什么作为,我兄弟怎敢狂言指使? 所言李伯山事,也是因为伯父旧有人事寄存彼处,我兄弟又居丧不便,所以陇西公仗义出面,请他奉还。至于另有什么事情,我兄弟闭门不出,实在是不知。” “你知不知,我自心知。此间人员出入,如观掌纹。” 宇文护并不讳言让人监视他们兄弟起居行止的事情,直接讲出来也是意存震慑。 眼见兄弟两人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又开口说道:“故业归还,理所应当,伯山他也从不讳言此事。本来是你两家可以从容论定的事情,你们却偏要把事做大,是要做给谁看?难道是想凭此折损伯山时誉,再向赵骠骑邀好?” 听到宇文护这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兄弟两一时间也有些羞恼。 贺拔纬轻咳一声说道:“伯父离世已有月余,少弟继嗣也已经是朝廷定论。李伯山若果有归还资业之心,此前就早该来见。拖延至此,能不让人怀疑他心迹如何? 我兄弟也是顾及伯父故义情面,不愿与之当面争执失和,故而委托户中故长出面提醒。户中的私事,请恕不便与水池公深刻议论!” “好,你们兄弟有陇西公仗义发声,但伯山他在关西也不谓孤独。我今来替他发声,便就此事与你们计议清楚。达成共识后,不可再就此纠缠不清!” 宇文护又开口说道:“故太师遗产人事繁琐不清,若真分寸丝缕都计较清楚,难免有伤亡者清声。李伯山对此也有计划,今岁以内给绢万匹,之后逐年再给嗣者绢两千匹,如此你们满意吗?” 听到宇文护提出的这个方案,两人都是一惊,但之后反应却各不相同,贺拔纬皱眉沉吟,贺拔经则忍不住发问道:“萨保兄可以保证李伯山能一直履行这一约定?” 不待宇文护开口,贺拔纬已经先拉了兄弟一把,然后才对宇文护说道:“萨保兄能否容我兄弟商议片刻?” “你们计议自便,我就在此等候。” 宇文护在席中端坐一动不动,两人见状后只能自己走出毡帐,在外小声商议。 “阿兄,这约定可以啊!伯父遗留的那些人员,本就老弱病残杂多,我也不想招揽收留。前所奏还的园业,大行台也已经发回。先得巨款,岁有恒收,如果这李伯山能长守约定,也不算辜负伯父对他的一番提携啊!” 贺拔经作为贺拔胜嗣子,于此直接的利益相关,对于这一方案,心里自是满意得很。 贺拔纬闻言后却白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忘了之前计议的重点?难道我家真是贪图这些浮货利益?不还是为了借此与李伯山划清界线!他要岁岁供给,联系不断,是存心要长使我家势力。来年他若再见恶强势,难道还要为了这些浮货与他共担祸福?” “话不能这么讲啊,阿兄!李伯山仇敌也只赵贵罢了,但他自己也人脉不浅,宇文萨保都肯为他发声……” “他东州新客,入此年余,有什么人脉?若非伯父,此方人间知他是谁!此子奸诈,竟然舍得输此重资,除了陇西公震慑、自知理亏,必然也是因为更有长利可望!” 贺拔纬于此利害关系不深,便自以为能够冷静权衡,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他既然要奉给巨资,咱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但长年的维持大可不必,直接一次了结清楚。以甲子计,岁给两千,总数便是十二万。咱们也不强榨自肥,直接收绢十万匹,与他了算清楚!” “这么多?他能拿得出吗……” 贺拔经听到兄长提出的这个数字,也忍不住暗暗咋舌,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 “拿不拿得出,不必你我操心。现在拿不出,怎么保证以后拿得出?可见只是一句空言!” 贺拔纬并不觉得自己狮子大开口,他甚至已经在那计划上打了一个折扣。 议定之后,两人便返回毡帐中将这决定告诉宇文护。 宇文护听完后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笑了起来:“看来两位是打算与李伯山了断于此时,不愿长情相处。我既然来此说和,便替伯山应下此事了,无谓为了这些俗货继续伤情。” 听到宇文护答应的这么干脆,两人也是一喜,那可是十万匹绢啊!哪怕他们家世不俗,一时间都想不到巨财入门后该要怎么花销。 “你们厌与李伯山交往,我却看重他这朋友,并打算与他共作事业、长久相处。这桩事务,既然是我计定,那就由我替他承担。” 宇文护又望着两人笑语说道。 两人眼见宇文护这么大方,一时间也有些傻眼,这摆明了是在敲诈,他们敢敲诈李伯山,却不敢敲诈宇文护。 正当不知该要如何回应的时候,宇文护便又说道:“太师之所遗员,不只嗣子一人。既然遗产论定,华州居丧的那位娘子理当享受部分。我在这里冒昧做个仲裁,仲华郎君你是当户的嗣息,分得六成,太师养女得享四成,两位意下如何?” 这两人已经完全跟不上宇文护思路,贺拔经这个受益人只下意识觉得六万匹绢也不少,但还是有些不确定道:“萨保兄此言当真?” “咱们立约为凭,违者必究!” 宇文护当即抬手讨来笔墨纸张,就案将此约定写在纸上,又将笔递给贺拔经:“只需要仲华郎君签定,这件事便可落实。” 贺拔经下意识抬手接笔,旁边贺拔纬则开口道:“七郎且慢,此事仍待……” “快签!你们道我闲散无事,入此消遣?” 宇文护顿足怒吼一声,旋即帐外便冲入数员持刀军士,眼见这一幕,贺拔经更心慌,连连点头道:“我签、我签……” 白纸黑字签定,宇文护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摆手屏退冲入毡帐的甲兵们,望着脸色阴晴不定的两人说道:“那么,现在这件事算是已经了结了吧?还不快快使员走告陇西公,让他不要再为难李伯山。” “阿兄……” 贺拔经又有些迟疑的望向贺拔纬,贺拔纬则脸色阴沉的点点头,心情已是大乱,完全猜不透宇文护究竟要做什么。 待到报信的贺拔氏家奴出门,宇文护又示意两人入席坐定,然后便说道:“议定了你们家事,现在该算一算我与两位的账事。你们可知骊山园业毁断,让我亏蚀多少?” 0126 都水使者 宇文护在贺拔家耍横的时候,苏绰也已经来到长安城李虎家中。 对于这位大行台面前宠臣,李虎家人自然不敢怠慢,少主李真行出迎接,将之请入堂中与去而复返的若干惠一同接待,然后连忙又派人去城外通知李虎。 “苏令绰也来了?难道是大行台……” 城外的李虎得知这一消息,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苏绰的到来给他心里带来的冲击,远比若干惠和不久前的宇文护要更大得多。他在北镇中的资历,包括在西魏时局中的位置,较之赵贵还要略高一筹,也更明白苏绰的到来对大行台态度的表达。 “这个李伯山究竟是什么人?竟得大行台如此的看重……” 李虎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棘手,解下甲衣换上轻便袴褶,便招呼随从们往城中而去。 对于若干惠这乡义少者,他还能固执己见,但对于苏绰这个行台要员,他却不能等闲视之。这时候,李虎还不知道有一件更糟心的事情已经在等着他。 当他行至家门前时,早已经等候在此的贺拔氏家奴便迎上来,哭丧着脸对他说道:“阿郎等着奴转告陇西公,同高平男事情已经解决,多谢陇西公仗义出面……” “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李虎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心中怒意陡生。 为了此事,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结果自己这里还一无所知,贺拔家兄弟俩自己却已经说事情搞定,这是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本待继续追问详情,却见前堂待客的儿子李真已经快步走来,后面苏绰和若干惠也都立在廊前迎候,便指着那名贺拔氏家奴沉声道:“你先不要走,稍后再告我详情!” 说完这话后,他先跟儿子交代一个眼色,然后便阔步走向苏绰,抱拳微笑道:“方才在事防城,未能当户迎宾,恳请苏尚书见谅。” “陇西公职重事繁,某不告来扰,请公勿罪。” 苏绰也上前笑语还礼,彼此客气一番,才又转身同归厅堂。 彼此落座后,李虎并不急于开口,苏绰也没有先告来意,气氛一时间便有些微妙尴尬。 这两人尚自审视对方,若干惠则有些忍耐不住,便先开口道:“高平男李郎正在府上做客,在席者也都不是生疏客人,文彬兄能否请他出来同席聚会?” 李虎听到这话,心情变得更加烦躁,本以为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却没想到将自己置于这种局促境地。 他见苏绰也是张口欲言,便先一步指着儿子吩咐道:“去请李郎过来吧。” 不多久,李泰便来到堂中,见到在席的若干惠和苏绰,不免也是一愣,有点搞不清状况,见礼一番也没从两人脸上观察出什么端倪。 苏绰先是打量李泰两眼,又望望坐在主位上神情已经略显不自然的李虎一眼,这才又抬手指着李泰皱眉道:“李郎你倒是甚会偷闲,不问主人方便与否,便强留此境逗留多日,怪不得台府使员几访不见!” 李泰听到这话,屁股还没做热便连忙又站起身来,一脸歉意的说道:“伯山秉性疏懒,让苏尚书见笑了,归后一定趋前请罪。敢问苏尚书,府员因何相访?” “你前所奏陈事则,大行台已经审阅完毕,对此意允嘉许,并打算着你主持事务。具体安排,归后再说,不必将此案中杂余琐细骚扰陇西公邸居清静。” 苏绰又摆手说道,示意李泰暂且归席坐定。 李虎听到这番对话,眸光却又闪烁几下,略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我亦在朝事员,不是事外的闲客,也颇好奇大行台何事授于少贤。事若不涉机密,能否请询旁闻?” “倒也不是机要事务,大行台垂赏李郎建策论事之才,故而特用,授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以伏波将军领洛水河渠堰埭诸事。” 苏绰闻言后便不再卖关子,将大行台前所授命李泰的新官职讲述一遍。 且不说在席几人反应如何,李泰听到这番话后顿时惊喜有加,他这是又升官了,连日来的钻营铺垫总算有了一个结果! 他前官著作郎、大行台墨曹参军,是从五品的官职,都水使者则是正五品,品秩上是升了一级。 大行台从事中郎是职参谋议、霸府侍官,品秩则达到了从四品,虽然不再负责具体的霸府行政工作,但所能接触的事务范围则扩大得多,凡所事务都可参谋咨议,算是大行台的核心智囊团!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还加了一个将军号,虽然西魏将军封号杂乱得很,他也不清楚这伏波将军是几品的将军号,但听到这名号就想到东汉名将马援,想来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特别对李泰而言,有了这么一个将军号,就意味着宇文泰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单纯的谋士或者政务型官僚,这对他个人的前途发展也是一大突破。 他做梦都想着能够独当一面、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之前虽然也猜测机会不小,但当听到任命已经正式下达时,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他这个小的卢终于有纵横驰骋的机会了! 若非现在还在李虎家中厅堂里,总要给主人一个面子,他怕是要高兴的手舞足蹈了。 “那真是要恭喜李郎了,大行台识鉴英明、赏识才士,前者台府事员频得赏进者,还是在席苏尚书。前贤后继,李郎可要以苏尚书为榜样,勿负恩用啊!” 若干惠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升官这么快,讶异片刻后才又指着李泰笑语道。 李泰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既然得此恩赏,自然要鞠躬尽瘁。” 两人一唱一和,却让主位上的李虎更感不适。 他嘴角抖了几抖,才挤出一个尚算得体的笑容,开口对李泰说道:“令客荣迁,于主人亦是一喜。当此良时,岂能无酒?来人,速治酒食。” 趁着家奴筹备酒席之际,他起身告歉一声,退回内堂更换衣袍,又着员将那贺拔氏家奴召来此处,沉声问道:“仔细说,这件事是怎样解决的?不得隐瞒!” 那贺拔氏家奴见李虎神情冷厉严肃,便颤声将之前宇文护登门并提出的条件价码等诸事讲述一番。 砰! 李虎听完后,挥起拳头重重砸在门框上,口中则忿声说道:“故太傅一世英雄,怎么生出如此短视蠢物!十万匹绢,他们怎么敢发此狂声?人将何以目我、人将何以论事? 狂逞邪欲,必将颗粒无得!本是门中良助,自此恩义两绝!滚、滚出我家!归告二子,自此以后,但非存亡,不准来扰!” 将此家奴逐出后,李虎脸上怒容仍未收敛,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房中独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家人来告酒食已经奉入堂中,只等主人开席,他又抬起手狠搓了两把有些僵硬的脸庞,这才起身行出。 待至厅堂外时,他脸上又闪过几丝挣扎,徘徊片刻,才硬着头皮走入房间中登席坐定,强打起精神来示意客人们尽情享受酒食。 略作沉吟后,他又给侍立一边的儿子李真打个眼色,示意他下堂给几位宾客斟酒。 苏绰、若干惠对此倒是泰然受之,但轮到李泰的时候,他连忙侧身而起道:“叨扰几日已经承情款待,岂敢再劳郎君。” “应该的,高平男你少年俊杰,已经驰名于世,劣子虽马齿具成,却仍寂寂于庭,我也希望他能见贤思齐。” 李虎端起酒杯,于席中向李泰遥遥一示便一饮而尽。 他这样的身份势位,自然拉不下脸来向李泰道歉。而且就算李泰势位再高几等,也不必作此前倨后恭。 归根到底还是大行台的态度,直接派苏绰到他府上来告知重用李泰一事,他自然也要领会意味。更何况那俩真正苦主都已经不再追究计较,他这一次是真的枉作坏人、被闪的不轻。 李泰也能感受到李虎的善意释放,虽不至于冰释前嫌,但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当面计较。日后究竟是友善相处还是伺机报复,也都在后事之中,起码眼下维持住一个面子上的和气,让自己的发展空间更从容。 他从李真手里接过酒壶,站在席旁斟满酒杯,也学李虎一饮而尽,这才又道谢入席坐定。 在几人刻意回避和维持下,这一餐吃的倒也宾主尽欢,以至于后半程李虎都有些眼神迷离的醉态。 苏绰见状后也担心再生枝节,便先起身告辞,若干惠和李泰见状便也站起身来。 李虎已经略有些酒力不胜,手扶食案几次起身未果,便示意儿子代替自己送出几人。 待到李真送完宾客归堂,却见父亲正坐席中自酌自饮,眼角已有几分湿热泪痕,连忙上前小声道:“阿耶这是……” “我为故太傅伤心啊!一世雄杰,后继无人,故人就算再有仗义热肠,又能怎样?” 李虎抹一把眼角泪痕,向儿子摆摆手,随手将酒杯抛在案上,起身叹息着走出厅堂。 0127 锋芒渐露 离开李虎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李泰先分遣等候在外的家人们通知几个表兄自己已经脱困,再请同行两人去高仲密城中官邸休息闲坐。 苏绰难得归京,便摆手告辞先回家了,若干惠虽然在京也有官邸,但也懒得再去惊扰家人,便与李泰同归。 “伯山,今次为你事我可豪使了好大情面,讨一餐酒食不过分吧?” 他这里刚刚进门,迎面一道身影便阔步行来,正是离开贺拔家后先一步来到这里等待的宇文护。 李泰早从若干惠口中得知宇文护主动将事情揽过去的事情,虽不知他找贺拔家兄弟俩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摆平了这两人。 否则按照他对李虎的观察了解,就算有大行台出面力保他,李虎也不至于对此事绝口不提。 “萨保兄这么说,可就让人伤心了!哪怕没有此事,兄既入户,我不该盛情款待?” 李泰先笑语一声,然后又小退半步对宇文护深作一揖,正色说道:“这一次,真的要多谢萨保兄搭救!否则此夜我只怕还要留宿别人庭中。” 见李泰如此郑重其事的表示感谢,宇文护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的确是挺高兴,入前拍拍李泰肩膀笑道:“扫去一身邪情滋扰的晦气,此夜只是畅饮!” 随着手头宽裕起来,高仲密家中储备也渐渐丰富,长安官邸虽然不常居住,但也不缺美酒。三人登堂畅饮一番,自是宾主尽兴。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锻炼一番,回房洗漱完毕,宇文护才晃着宿醉的脑袋走出卧室房门,吃早饭的时候,跟李泰简略讲了讲他处理此事的经过。 当听到贺拔氏兄弟俩竟然豪言要价十万匹绢的时候,李泰也顿时眉头一皱,没想到这兄弟俩这么的敢想敢说。 “贺拔仲华份内那六万匹绢,我替伯山你承担下来。但华州那位独孤家居丧小娘子的四万匹债务,就要伯山你自己处理了!” 宇文护很为自己这处理方法自得,笑着对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奔腾,别说十万匹绢,就是四万匹,把他卖了也凑不出来啊! “伯山想不想知我如何勾销这笔巨债?我只是将骊山旧事重提……” 宇文护又洋洋得意的将自己在贺拔家抖威风的过程讲述一番,末了又呵呵笑道:“一通盘算下来,只需给付贺拔仲华两千匹绢,此事便了结了。 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我多少,之前赠你宝刀,结果却因狗贼扰事,连累你痛割所爱,借此机会补还给你,你可不准再说我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宇文护越是这么说,李泰当然就越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宇文护这里是实际付出两千匹绢,但那是宇文护自己的智谋本领,李泰这里仍然还要作六万匹绢的巨大人情来看待。 于是李泰一边连连对宇文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边在心里对那俩货破口大骂,就是这贪得无厌又色厉内荏的兄弟俩,让他平白欠下宇文护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想都让人火冒三丈。 宇文护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 这俩混蛋也真是愚蠢,白得了一个贪婪的恶名,结果一点实惠没得到,只在李泰人情账上记了一大笔,真是把损人不利己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这里心情已经很不爽,再想到宇文护留下的那个小尾巴,该分给独孤妙音这个贺拔胜养女四万匹绢的遗产,李泰顿时觉得更加头大。 独孤信或许不会贪此,但有这么一件事就是一个由头,说不定哪天就得说道说道。 想得越多就越头疼,索性不想,大不了事到临头时以身抵债,我不嫌你家软饭扎嘴,你也别觉得我不值。 好话再多只是虚辞,别管李泰乐不乐意,宇文护既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那总得有所表示。 趁着若干惠也起床来到餐厅,李泰便讲起宇文护参股印刷事业的事情。 若干惠对此自无不可,他对李泰的经营才能是极为相信,也不排斥宇文护的加入。 宇文护在听到这印刷事业一年的利润便达数万匹绢之巨,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骊山园业虽然暴利,但因经营日短,他实际到手的分红也不多。 之前一口应承下贺拔家兄弟要价十万匹绢的补偿,那也是为了将人情做大,并且根本没打算实际给付。但这印刷事业正当清白,且对朝廷行政大有补益,自然不患被查抄封禁,是实打实的可期利益。 “难怪伯山你勇于担当重任,有这种刷纸换绢的才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想到之前叔父提议让李泰辅佐自己整治洛水的事情,宇文护此时才觉得大有可行,不是虚妄的计议。 可现在行台任命已经下达,他也不便再旧事重提,更何况李泰现在肯将如此长利财源分享,也让彼此交情更深,就更没有必要出尔反尔了。 “我是这么想的,方今朝廷用政,一在州郡地方,一在朝廷台府……” 虽然将宇文护引入共事,李泰也不打算直接将当下的产业规模共享分配,而是要开辟一个新的市场,那就是中枢部门的公文印刷。 他之前同墨曹的两位同僚便讨论过行政程序简化改革的思路,就是在为此事进行铺垫。这段时间则形成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思路,但也并不打算由自己向行台建议试行,而是将这思路向宇文护和盘托出。 宇文护对台府行政程序还是有些陌生,毕竟之前没有怎么深入接触过,但见李泰言之笃定,便也认真倾听。 “此事涉及台府诸曹官署,事繁且要,非亲信强力的干才不能担当。萨保兄你是门中壮才,心腹之选,精明干练,若能入台府主持事宜,也可为大行台分担政务重任。” 李泰虽不知他任命下达前,宇文泰那里还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波折,但也不失居安思危的警惕,担心自己洛水事业稍有起色或就被宇文泰指使亲信摘桃子。 所以他在心里也给宇文护这个潜在的竞争者安排了一个位置,就是让宇文护倡导并主持台府行政的简化改革,一旦宇文护精力被牵涉于此,也就没有闲暇去操心别的事情。 虽然说眼下宇文泰主要是将宇文导栽培磨练,但若有让宇文护历练政务的机会,应该也不会拒绝。 如此一来,宇文护既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还能将手中权力和业务开拓紧密结合,这诱惑绝对是杠杠的。 宇文护虽然还不太懂这当中具体的事项细节,但也被李泰一通前景勾划搞得热血沸腾。 他虽然不喜案牍劳碌,但之前的谈话中宇文泰也表示暂不考虑让他独立掌军,那么在台府积攒威望和才能事功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而且除了权力和声望的积攒之外,还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回报,这就让他更加动心了。 “伯山你计议精明,的确是让人叹服。可笑那两个拙人痴迷短视,居然要与你断绝情义!” 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也只是呵呵一笑,老子哪有你精明,你这一通骚操作面子里子都有了,让我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 若干惠对这两人谈论的话题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他本就是拨冗而来,眼见李泰已经无事,吃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开。 接着,李泰几个表哥也都登门来问,当听到要用十万匹绢才能买断此事,也都忍不住感叹贺拔家这一代委实不行。 之前李泰被李虎拘禁在家的时候,长安城中许多时流都出面声援过。虽然实际的效果不大,但这份情义李泰总不好无视。 所以接下来几天,他也不急着离开长安,着员准备一些礼物,在表哥们的带领下逐一登门拜访道谢,这一来一往,也算有了交情。 除此之外,他返回行台后便要受命履新,之前担任著作郎时要为周惠达写传的任务也得交割清楚。 在李虎家中这几天,他已经写完了初稿,又交给表哥卢柔进行一番润色,一式三份的分别送给周惠达儿子、苏绰和朝廷史官阅读鉴赏,各自都表示满意后,这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宇文护也没有离开,趁着几天共处的机会,不断跟李泰探讨行政改革的细节问题。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确是接受和领悟能力极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涩,但随着交流加深,便越来越从容,有的时候甚至能举一反三,对于权术的运用禀赋的确不俗。 说到底,宇文护的底子本就极佳,从他此次帮助李泰就能看出他的手段精妙。就算有些生涩,也仅仅只是欠缺经验历练而已。 如此一番人事忙碌,到了七月下旬的时候,李泰才终于结束了在长安的交际回访,便要急不可耐的返回华州接受他的新官职。 宇文护自然与之同行,路上还不无神秘的对李泰嘿嘿笑道:“归程不必急促,若能时机赶巧的话,我引伯山去见一桩让人身心愉悦的好事!” 瞧这家伙一脸的阴笑,虽然没有明说,李泰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0128 有仇必报 渭南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里,随着天色渐黑,庄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各自归舍休息。 很快,庄园便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唯有在庄园深处几间房屋里,还有灯火闪烁,并不时传出略带放浪的嬉笑声。 小院外站着十几名佩刀护卫,听到屋里传出的嬉闹声,其中一名护卫便忍不住闷声低语道:“主公明明叮嘱近日要出入小心,阿郎却还要溜出来玩耍,竟还***女,叱干都督还是主公心腹部将,这是不是不妥?” “为奴安守本分,不要擅论主人!” 一名护卫兵长闻言后便皱眉冷哼道,但接下来房间里便传出更加响亮的嬉笑浪声,那兵长便也低声笑骂道:“或许叱干都督也乐与主人家情义深结……” 众护卫听到这话,也都各自会意的低笑起来,更有人忍不住瞟向庄园中不远处一排灯火昏黄的低矮房屋,那里正有一些庄上织娘在连夜纺织。 房中淫声越来越激烈,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悄悄的离开了此处,其他人见状,便也都陆陆续续的有样学样,很快那织房里声音也变得嘈闹起来。 到最后,小院外只剩下那名兵长和一个老兵仍在尽忠职守,兵长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对那老兵吩咐道:“阿郎若有传唤,就高声来叫。” 说完这话后,兵长便阔步离开。 又过片刻,那老兵听到左近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声,抬手按刀并低呼道:“什么人!” “军主勿惊、勿惊,庄主知道护卫辛苦,派遣奴等来为军主加餐……” 夜色下,两名身形佝偻的庄人抬着一个木桶,小心翼翼的走近过来。 那老兵闻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这才放松了警惕,迈步走上前来低头检查饭菜,并笑语道:“庄奴倒也识趣。” “请问军主,其他护卫呢?” 两庄客左右打量一番,不见其他护卫身影,便小声发问道。 “他们啊……” 老兵刚一开口,陡觉后腰一颤,旋即口鼻便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尖刀刺透的腰腹下意识挺了一挺,旋即便抽搐倒地,没了声息。 干掉这名老兵后,两名庄客身形也不再佝偻,步履矫健的冲入院中,其中一人叩门低呼道:“阿郎,主公有急事传见!” 房间中浪嬉声陡地停顿下来,不多久一名衣衫不整的婢女便打开门来,未及开口询问,喉咙已被大手扼住,刀刃直向心窝一挑,软软瘫卧在地。 “什么事?” 屏风后传来赵永国满是不耐烦的询问声,伪成庄人的刺客阔步入内,恶狼一般直扑还在榻上整理衣衫的赵永国,直将衾被把他蒙头盖住,另一手刀刃翻转便将另一侧同样衣衫不整的妩媚妇人钉死于床板上。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当另一名刺客拿着绳子走进来时,被蒙在被子里的赵永国兀自闷声低吼,两人快速将之捆绑起来,一头一尾的搬出房间。 院内两人立定片刻,听到别处浪戏的赵氏家兵们仍未察觉,这才沿着墙角阴暗处快速向着庄后奔去。 庄园篱墙外早有数人在等候,瞧着两人抬着赵永国飞奔而来,连忙抽刀将篱墙破出一个缺口,汇合一处再往远处山坳疾行。 山坳中也有同伴准备坐骑接应,一行人来到此处便各自上马,夜色中再向远处奔行。 另一处山谷中,李泰已经在行帐里入睡,突然听到帐外宇文护的呼喊声:“伯山,快醒醒,领你去看好戏!” 李泰闻声后连忙披衣而起,宇文护一脸兴奋的拉着他往山坡上走。 两人来到坡上一棵松树下,李泰便见到数人举着火把站在此处,中间围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并用厚布蒙住了脸庞的人。 “你们是什么凶贼?抓我为何?我耶乃章武公赵开府,要什么物货都给,但若伤我,你们必也活不成!” 听到那人呼喊声,李泰才知道宇文护这一路神秘是为什么,拉了宇文护一把做一个割头的手势,宇文护则摇摇头,直从下属手中接过一根硬木大杖,走上前去抡起木杖便狠狠砸在赵永国腿上。 “啊……嘶,饶命、饶命……” 赵永国受这一杖,身体顿时弓成虾米一般,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 宇文护又对李泰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并将手里的木杖递给他。 李泰倒没跟宇文护讲过赵永国遣员刺杀自己的事情,宇文护搞这些显然也不是为了帮他报仇。但大家既然是同伴,当然要狼狈为奸,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想到之前自己的惨状,李泰自然不会客气,接过木杖抡起重砸,一杖落下,赵永国那条腿顿时折断变形。 这家伙痛得直从地上弹起数尺,一声凄厉惨叫,落地后便没了声息。李泰正打算再往脑壳补上一杖,却被宇文护给按住。 “只是疼的昏厥了,现在还不宜杀之。这小子此夜淫辱部曲妻女,赵贵也不好经官细察,废他一子也算泄恨。” 宇文护弯腰查看了一下这小子的状态,示意部曲将之抛在山坡上一块显眼的石块上,然后才对李泰笑语道:“速行速行。可不能被抓个现场!” 李泰当然也明白,当即便一起返回坡下宿地,快速的收拾行装、清理痕迹,一行人连夜往西奔去,黎明时分便抵达长安郊外,在城外庄园里补了一觉,中午时自渡口过了渭水,沿渭北一路往华州去。 渭南那庄园里,也是很快就发现异变,眼见庄园里男女死状,自家少主又不见了踪迹,刚刚发泄一番的护卫兵长只觉得两腿酥软如面条一般,两手撑住一根木棍才能站立身形。 “快、快找,所有庄奴散开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不见阿郎,你们全庄贱奴都要陪葬!” 听到那兵长颤抖惊惧的喊叫声,庄人们一时间也都吓得冷汗直涌,男男女女都被惊动起来,举着火把以庄园为中心,向四野细细搜索起来。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已经是大汗淋漓的庄人们才在十几里外的山坡上发现了仍然衣不遮体的赵永国。此刻的赵永国还在昏厥中,一条腿扭曲的不成样子,骨折处肿胀泛紫,瞧着便让人感觉触目惊心。 很快护卫们也策马行至此处,忙不迭命人小心翼翼的将赵永国搬抬到绳床上。 这一挪动,赵永国顿时疼痛惊醒,下意识的大声呼救,待见到周围是自家部曲庄丁后,屈辱疼痛的泪水这才夺眶而出,并破口大骂道:“贼奴、贼奴!你们都该死、都得死……这么多人,竟防不住恶徒害我!” 听到赵永国的叫骂声虽然沙哑凄厉,但也凶恶的中气十足,那护卫兵长先是松一口气,但旋即又转为一脸的忧虑。 这时候,一名甲兵入前来小声道:“队主,要不要……”他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抬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那兵长见状后先是一惊,片刻后目光转为深邃,瞧一眼仍卧在绳床上破口大骂的赵永国,又看看左近数量不少的庄人,突然抽刀在手,直刺那名近前建议的甲兵。 他将那死不瞑目的甲兵首级环割下来,提着走到已经惊愕收声的赵永国面前扑通一声跪倒:“阿郎,奴等死罪!正是这狗贼勾结恶徒,让我们失了防备,连累阿郎遭劫……贼徒隐在庄里,必有庄奴包庇,仍有凶险未除,奴等还要保护阿郎,通知主公率部来救!” 赵永国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听到这话后顿时紧张不已,死死抓住那兵长手腕:“你要保护我,杀、杀光那些害我的奸贼……赶紧通知、通知我阿耶来救!” 赵贵驻军正在渭南不远处,得讯之后便快速来到此间,看一眼重伤昏睡的儿子,顿时心痛得呼吸急促,一边勒令家奴速往长安寻访名医救治,一边收点人马,以此庄园为中心,扫荡左近游窜的盗匪与流民。 他当然能猜到不是这些盗匪流民出手,如果这些人真有这胆量,绝不会还留他儿子一命。最有可能,是一些政敌对手作此加害。 扫荡一番,他也没从这些盗匪流民口中盘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于是便又率众直趋京兆郡府,望着京兆尹崔訦厉声道:“郡中凡所武徒调动出入详情,崔某给我细察一遍!如果找不到加害我儿的凶徒,郡中也要给员抵罪!” “郡中应讼追断,亦是份内。但也需要章武公将苦主送此,详细询问始末,才知该向何处追查。” 赵贵这几天在渭南乡野间折腾的动静已经不小,崔訦作为当郡主官,当然也知道了他儿子遭受袭击的事情。 “我儿伤重难行,不可搬运挪动。崔某明知故问,是否有意包庇凶徒!” 赵贵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崔訦闻言后拍案而起:“章武公情痛可悯,但请勿恶声诬人!郡府讼断自有章程,君权授使,不敢冤枉。公若有异议,可奏于朝廷台府,但此廨内却非闲人咆哮之地!” “狗贼轻我?” 赵贵当堂抽刀,怒声喝道。 崔訦也并不只是单纯的政务官僚,同样也有上马杀敌的悍勇,瞪眼喝道:“崔某不器,但能为国守此尺案。乱事者自轻,与人无尤!公自强势,某自忠直,上命下行,不在你我!” 此时,府衙群众们也都闻声围聚过来。 眼见厅堂内外人员越聚越多,赵贵终究不敢公然悍击郡府官衙,缓缓收回佩刀,又恨恨盯了崔訦一眼,这才昂首行出。 0129 物贵意长 渭南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留在渭南,当李泰回到华州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把人腿打断这件事。 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要赶紧到台府接受自己新的官职任命,长安耽搁多日,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换上一身官袍,李泰便直趋台府直堂,但却从清晨等到傍晚,入拜大行台的人来一波去一波,但却一直没人理会李泰。 也不是没人理会,他站在直堂外廊这里,所见来往不乏相熟的同僚,不乏人对他指指点点、乃至于暗作噱笑,有的人离开不久又带着几个同僚返回,脸上都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李泰哪里感觉不出这些混蛋是在嘲笑自己呢,但他也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的确是惹得大行台不高兴了,怠工怠的丧心病狂,大行台十几天前就给他下达了新的任命,他却一直旷工晾到现在,数遍台府怕也没有这么不靠谱的属官,大行台能没有脾气? 就在夕阳将要落山,李泰也站的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堂内行出一名侍官喊话道:“大行台着高平男入见。” 李泰连忙拍拍自己脸颊、打起精神,然后便抬腿趋行入堂,也不敢抬头张望,只是垂首作拜道:“罪员李伯山叩见大行台?” 堂上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李泰忍不住抬头向上窥望,正对上宇文泰那怒气颇浓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去。 “说一说,你罪从何来?” 宇文泰见他这模样,终于开口沉声问道。 “臣愚钝,不敢妄度上意,雷霆雨露,莫非上恩,唯欣然领受!” 李泰自知宇文泰对他情绪极大,当然不会傻呵呵提供一个确凿的发泄理由,只是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诚恳态度。 “你愚钝?若真愚钝,能几次三番精准结怨、害我情义!”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李泰便怒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确实他这段时间让老大擦屁股的次数有点频繁,人家堂堂大行台,都快混成他的职业铲屎官了。 “臣非圣贤,焉能无过?青玉承辉,瑕疵难掩。天工雕琢,亦可成器。大行台功参造化、不弃小臣,守此知遇,臣无惧结怨人间!” 李泰又连忙垂首说道,我有老大我怕谁? 宇文泰听到这话,先愣一愣,然后便又怒声道:“小子但有三分巧辞用于人际,不至于处处结怨、扰人累己!凡所见恶诸位,哪一个又是孤僻不群之流?为何偏偏不能容你?” “臣筋骨强直,不趋杂势。才力既有所属,何必委曲求全?劳心以讨众欢,不如益智而助王事。小臣不伟,守道则坚,虽满路荆棘,于我何损!” 听到宇文泰虽仍斥责、但语气已经缓和几分,李泰连忙又加一把劲,这世上除了大行台之外,谁也不配得我好脸。 宇文泰虽然派苏绰去长安,但心里对李泰也是满腹不满,这小子入事台府不久,便已经先后跟他资深乡党和心腹大将接连结怨,哪怕再怎么才器可赏,在他心里的印象也渐渐变成了骄顽难驯。 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他的心情便也发生微妙变化。 再将李泰审视一番,这小子出身好、长得帅、有才能、说话还好听,横看竖看也不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虽然有时候难免骄狂难掩,但也不至于触犯众怒。 这几次结怨于人,也不能说全是这小子的错,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错。无非对方强势惯了,又恰好遇上一个不肯低头服软的人,事情才劳烦到自己这里。 的确自己赏用诸员,能够勤恳于事就好,难道还得逼着他们日常凡事都要忍让低头? 一念及此,宇文泰神情更加缓和,方待开口却又陡地吞声,一时失察差点又被这小子糊弄过去! 他又冷哼道:“台府在事者不乏,几人如你这般懈怠?老子收你做事,不是纵容你浪行野外、踩踏荆棘!” “臣有罪,臣有罪!唯以忠勤,追补前劣,若事有不济,虽死无怨。” 李泰自不敢争辩你老乡扣我、你吼我干啥,连忙端正态度保证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怒气才有消退,就案吩咐事员将写好多日的书令告身赐给李泰,然后才又说道:“都水属员、渠堰诸使,朝野自募,公田署务速速筹备。旬月奏报,不得有误。滚吧!” 李泰闻言后连忙叩拜谢恩,手捧着书令告身告退行出,退到堂外后才忍不住握拳挥臂。 他也没想到宇文泰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自主权,从人员选募到署务结构全都交给他自己处理,这特么简直就是开府的待遇啊! 当然,他也严重怀疑宇文泰之所以给他这么大的自主权,关键还是新业务不熟悉,无论朝廷还是霸府都没有一个磨合成熟的行政班底,所以才需要他从无到有的建设起来。 也不算是怀疑了,他在长安时便跟几个表哥讨论过这一任命。在此之前,朝廷中都水使者有职无员,只以司农少卿兼领其事。至于霸府这边,则由户曹、田曹与诸屯田官和地方官吏兼领。 所以李泰这个洛水河伯新官上任,首先面对的问题还是得先把人事框架搭建起来,把分散诸处的事权集中起来,然后才能进行实际的行政办公。 退出直堂后,李泰又领取了自己的官符官印,天色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也没有继续再在台府逗留,直接回到了华州城里高仲密宅中。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没事吧?” 李泰刚刚回到家门,若干凤便从内堂飞奔出来,前后左右的打量李泰几眼,才拍拍自己胸脯道:“没事就好,这几天我都在这里等待阿兄,你再不回来,今晚我又要走了!” 见这小子如此关心自己,李泰也颇感欣慰,摸摸他脑袋笑语道:“你耶都已经亲自前往搭救,我能有什么事?使君还在家中吗?我送你回家,顺便看望他。” “阿耶两天前便走了,我想念阿兄,今晚就留宿。” 若干凤拉着李泰胳膊,很是依赖,并卖好道:“知道阿兄你陷在长安,我都已经打算要带人攻抢了,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 旁边几人闻言后也都笑语颔首道:“郎君说的是真话。” 高仲密也走上前来,拍拍李泰肩膀道:“回来就好,以后不要再轻入险境,让亲近者牵挂不安。” 李泰见他面色憔悴且行路蹒跚,便发问道:“阿叔莫非体中有恙?” “主公接连几日台府拜求……” 高百龄在一边开口,被高仲密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说下去。 高仲密有些尴尬的叹息一声:“如今势力俱无,也只能伤堕自尊盼望强权者垂怜。阿磐你没事就好,我今除了守望着你,也没有什么不可舍的了,满门尽是拖累,却无助你……” 李泰虽被拘禁几日,也没觉得这是大事,但听高仲密这伤感惭愧的语气,不免生出一股心酸,只是沉声道:“相依为命者,谁也不是谁的拖累。阿叔放心吧,以后不会再有此类折磨。” 一行人说着话往堂中行去,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告知门外有独孤信家奴求见。 这不会是来要账的吧? 李泰心里暗自嘀咕一声,但还是连忙去前堂相见。 几名独孤氏家兵迈步入堂,中间一个却是之前曾跟随独孤妙音在商原庄居住过一段时间的小婢女。 那小婢女手托一狭长木盒,入堂后先作欠身致礼,然后才又说道:“日前若干郎君走告李郎困于长安,娘子便一直牵挂。只因居丧不便,旧户主公在外、主母添喜,人员调使不易,娘子只能坐祈李郎平安……” “多谢妙音娘子牵挂,日前杂事繁忙,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致意。” 贺拔胜去世后,作为他养女的妙音便离开了商原,丧礼结束后则入住贺拔胜在华州的府邸居丧,李泰倒是一直没来得及去见上一面,听到这娘子关心慰问,便回答说道。 “娘子着奴转告郎君,户中丑事滋扰,实在让人难堪。不论外间如何议论,娘子知郎君待故太师真诚情重。那丑嗣索求的巨资重货,娘子一概不允。若仍有人因此滋扰,请郎君以此刀斩之!” 说话间,那婢女入前将木盒摆在案上并掀开,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柄锋芒毕露的佩刀,装饰虽然不比李泰交公的那宝刀华丽,但观此刀身刀刃精良却有胜之。 李泰还未及开口,那婢女便又说道:“此刀乃旧户主公前之佩物,娘子说郎君不必担心因此招惹是非,旧主公与故太师本就情义深刻,此门中事不该置身事外。郎君为旧主公周全情义,旧主公也该为郎君遮挡是非骚扰。”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意思是他就算拿这柄刀杀人,账自然记在独孤信头上? 他虽然不会这么干,但也因这份关心感动,抬手握起这柄独孤信的佩刀观摩片刻,又对那婢女说道:“请归告妙音娘子,娘子所赠不只利刃,更是一份男儿临事不畏的勇壮志气。物贵意长,我一定铭记不忘,盼望能有所回报!” ------题外话------ 月底了,大家还有月票使不出去的请投一投,多谢支持!!! 0130 见贤思齐 休息一夜后,第二天李泰又是早早起床,来不及做体能训练,便先开始拟定新官职的人事构架。 西魏官制上虽承太和旧制,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也缺损颇多。都水台的框架虽有,但却一直都是虚设。 年初原司农少卿薛善转任崎州刺史后,就连兼领都水台事的司农少卿都一直空缺着。一方面自然是西魏人才缺乏,另一方面则就是宇文泰霸府也不希望朝廷行政职能太完整。 之前苏绰前往长安告知李泰新官职后,崔谦便提议可以举荐卢柔担任司农少卿,作为李泰在朝廷中的直属上司。如此一来,李泰于此官职上凡所行事,便可免于来自上司的制约掣肘。 司农少卿是正经的朝臣,如果不兼领霸府职事的话,只需要在朝廷中举荐通过即可。当然还是要给大行台一个面子,该做的请示还是需要的,因此便由崔谦向大行台举荐请示。 都水使者的属官有参军、录事、谒者、令史等诸员,之前因为主官都长期缺员,这些属官自然也都没有。 太和改制后,都水台有参军六人、录事一人,谒者、令史随事而置,员额不等。 李泰的计划是遵循太和旧制,只是将六名参军的职责范围细致划分,分别掌管河渠、桥津、舟楫、堰埭、鱼醢、藏冰等六项事务,录事两员以判出入,谒者、令史保持在三十人左右的规模。 这就是将近四五十人的僚属规模,且不说办事能力如何,起码的识文断字那是要懂的。朝廷和霸府都没有这方面的人员供给,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完全满足,毕竟都水台也不算多重要的衙署。 如此就显示出世族子弟在这种才力匮乏的乱世中的价值所在了,李泰根本都不需要由外招募,单单他自家部曲就能满足这些人员需求。 当然,他也不敢公然将都水台这个朝廷机构弄成自家买卖,特别最主要的属官参军,还是要保证公平公正的原则,先要向朝廷和霸府求请,两处都供给不足的话再同相熟人家资源置换,自己只保留两个录事位置即可。 都水台谒者全名河堤谒者,是具体河段的管理者,李泰将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以拉拢沿河乡土豪强,另一部分则请沿河州郡供给。 最低等级的令史,并不属于入品官员,吸引力有限,但却是第一线的执行者,李泰便打算全由自己安排。令史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有免除一身租调的特权,对于看重实惠的乡土人家而言,同样实惠不小。 这是作为都水使者的行政班底结构,李泰还身领大行台从事中郎,在洛水这专项事情上,同样也有辟用使员的权力。 权力就是层层封建,大有大的玩,小有小的玩。大行台自是威风凛凛,李泰这个心腹从事自然也不能虚。虽然没有具体的行政编制,但也需要一个自己的事务班底。 宇文泰所提及的渠堰诸使,就是开放给他的一部分人事权。按照大行台的尿性,这一部分人的工资显然不会由台府负担,谁出钱谁老大,这就属于李泰的私人幕僚了。 李泰之前所组织的渠盟,就可以很好的充当人才储备库的作用。先将乡土豪强们发展进渠盟,考察他们各自的才能和作用,再加以台府使职,如果同样能够尽力尽责,就可以考虑给予都水台正式的朝廷官职编制。 这一整套人事流程编拟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上午。 “阿兄,你今天不出门?不去访问妙音娘子?” 若干凤在堂外探头探脑,见到立泰放下手中笔便一溜小跑走进来,望着李泰叹息道:“她家旧户添喜,一家人喜乐祥和,她却要在伯父旧庭独居,已经很心酸了,却还这么牵挂阿兄你,派人来慰问。阿兄你不去访问一下,就有点薄情了……” 李泰瞅一眼案旁已经配上牛皮刀鞘的佩刀,脑海中也闪过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但又看了一眼刚刚梳理妥当的人事计划,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长安停留几日,公事已经耽搁许多。稍后还要入台府奏议事务,实在没有时间……” 吃不吃软饭只是一句玩笑话,强大自我才是正途。更何况就算要一门心思的吃软饭,眼下的他也远远不配。他虽然也为那小娘子的关心而感动,但现在也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搞什么儿女情长。 略作沉吟后,他提笔写了一份便笺递给若干凤,并又说道:“达摩你取庄上送来的几样时货,先替我去访问一次,告诉小娘子,待我案头事务告一段落,一定亲往致谢。” “我之前也访过几次,却连门都进不去。阿兄你不同往,怕是一样如此。” 若干凤闻言便有些失望,但还是收起李泰递来那一封信,故作老成的叹息道:“一样的言行,不同人做来滋味可是不同。我在那里啊,终究不如阿兄你更受敬重,早就瞧出来了!” “去过后早点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你学业如何,我还没有细察呢!” 李泰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若干凤小脸顿时一垮,也不敢再作唠叨,转头就往堂外走去。 李泰也站起身来,在邸中简单吃了一点饭,然后便又往台府去,将自己这份人事计划向苏绰请教一下,顺便打听下大行台准备给他多少启动资金。 赶紧把上层的人事捋顺当了,才好尽快入乡搞事业啊。 若干凤精选几样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李泰已经先一步离开,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才带着几名护卫往城南贺拔胜故邸而去。 贺拔胜故邸中,原本的家奴部曲已经撤离,独孤家则派人于此侍奉居丧的娘子。 来到门前,若干凤便让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并李泰那封书信,不多久便有人行出将他引入邸内中堂。若干凤却高兴不起来,心知这一份礼数并不是为他而发。 特别入堂见到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他更觉心有余悸,就是这几个妇人之前在商原庄上对他施加折磨。 中堂里设有帷帐,一身丧服的妙音娘子端坐其中,待听到若干凤的问候声,便欠身说道:“若干达摩,谢谢你之前告我长安事情。让我免于受人瞒骗,助恶行凶。” 若干凤从认识这小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礼貌对待,闻言后顿时有些局促扭捏,连忙说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虽然年少智短,也不能坐视妙音你被人蒙骗、阿兄他受人欺侮!” 帷帐里声音停顿片刻,然后才又响起:“你今天过来,是李郎让你来?他喜不喜欢我送他那柄刀?我家雀儿虽也归告,但或许只是客气话语。你们关系密切,他才会把真实心意告你。” “阿兄他、应该是喜欢罢,之前出门时,我见他已经佩上了那柄刀。” 若干凤讲到这里,想了想后,心情又不无悲壮的说道:“水池公之前赠送的那柄宝刀,妙音你也见过,我都不见阿兄常佩。想来是不喜欢,现在更不知丢去了哪里。”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语气顿时也变得欢快一些:“送礼总是要合人心意才好,我家也不是没有宝刀,但太浮华耀眼,反而不适合日常使用。看来这番心意,是想在了一处。他不厌恶物品,那就是没有迁怒我了。” “怎么会迁怒呢?阿兄还说,只是因为事务繁忙,所以无暇来见。等到忙过此节,还要再来道谢呢!” 若干凤又连忙说道:“就算阿兄他真有激愤,我也不能让彼此误解啊。妙音你独居在这里,哪里会知道别人的阴谋!你和阿兄、咱们三人,都是伯父生前最亲近的晚辈,如果因为误会失和疏远,伯父虽然不在人间,但亡魂也会因此难过的。” 帷帐内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便点点头,又忍不住说道:“原来我还觉得,达摩你有亲长的包庇纵容,应该是一个顽劣的厌物。却没想到你对人对事,还有这么端正的想法。之前我刁难你,跟你道歉一声。” “不用、不用,我也不记仇、这本也不算什么仇。” 若干凤听到这话,竟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摆手说道,又觉得有些意犹未尽,连忙又说道:“阿兄他事务繁忙,妙音你居丧不便,只我是一个闲人。你有什么事情话语要向阿兄传达,我一定帮忙!” “我能有什么事要跟他说?” 妙音娘子闻言后先是薄嗔一声,过一会儿又说道:“但还是谢谢你,相见许多次,恶言不少,我该要送你一份礼物道歉。” 说到这里,她转头对婢女吩咐几句,婢女闻言后便转身退出。 不多久,那婢女折返回来,将一柄同样镶金嵌玉、装饰华丽的宝刀赠送给若干凤。 “所赠不只利刃,更是一份男儿临事不畏的勇壮志气。盼望你能见贤思齐,不辱家风,也不辜负那些善待你的人。” 赠出一柄宝刀后,妙音娘子又作赠言道。 ------题外话------ 新的一个月,求下保底月票,谢谢支持!!! 0131 深情和睦 台府中,李泰等待未久便获得了苏绰的接见。 苏绰做事仍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听完李泰自述来意后,便接过那份人事计划书浏览一番。 看完后,他又抬起头来望向李泰皱眉问道:“都水、河渠,有必要使用这么多人员?” 苏绰有此疑问也是正常,整个西魏朝廷从建立伊始、人员结构就非常粗糙简陋,霸府也同样如此。李泰前所供职的墨曹,也只二十多人而已,已经是台府要司的结构规模。 李泰所提出的这个人事构想,单单都水台事员人数就翻了一倍,还不包括之后要随事而设的渠堰诸使等人员。真要完全构架起来,怕是得超过上百人的僚属规模。 这显然是有别于行台之前的作风,故而苏绰有此一问。 李泰对此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解释道:“是有这个必要的,水利本就是耕桑之本,前者诸曹、州郡兼管,但多人浮于事、不能专任。大统以来,偌大关西几无水利营建。 渠事荒废、堰埭失修,所谓‘尽地利’之劝政,只是具文。豪强霸水,民众失耕,公私协调,正需群智。更有碓硙滥设,需要严审细察、为国补用。扫除积弊,开拓新事,也的确需要在事者众谋。”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但也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已经向大行台夸下海口、要诸事并进,单凭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现今还有争取的余地,当然要尽力争取。 苏绰当然也知大行台对此事颇为重视,听完李泰的解释后便点点头,但又说道:“现今台府闲员并不充足,且李郎你所事多新政术,恐怕不足以全员调使,需要你募士于野。” 李泰对此早有计划准备,闻言后便又说道:“我资望浅薄,怕是不足招引群众来趋,人员募取方面,也希望苏尚书能掌眼协助。” “你观我案事还少?放心去做,但能守于持公的事心,也就无惧旁人闲言的是非。” 苏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语说道,并不打算插手李泰的人事问题来彰显自己的权威。 “有尚书这番话,那我就放心多了。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一定尽力而为。” 自己有计划是一方面,但向上司请示也是起码的尊重。苏绰本身既不是一个权欲极盛之人,眼下的霸府政治也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让人能够专注于事。 瞧着苏绰微陷的眼窝,李泰又忍不住暗叹一声,可惜他的儿子苏威学不到父亲的为人作风,以至于虽然煊赫半生,最终却落得个老景凄凉。 人事问题敲定下来后,李泰才又开口说道:“今日拜访,除了请尚书斧正遗漏疏忽之余,还想请问,新事乍立,台府能否草具资本,让在事者能够尽快创立事项?” “你等一等,我看一下!” 苏绰听到这话,眉头下意识的一皱,倒不是对李泰的问题反感,而是对此类问题有种本能的烦躁。 他今年新领台府度支,但台府的财政却是长久的不健康,苏绰在这位置上也实在是太多无能为力,以至于听到人讨要钱粮物资就感到头疼。 他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侧的文案前,将近期度支事项快速浏览一番,才又向着李泰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大行台既无相关判出手令,台府目下也的确无资可给。我这里实在为难,李郎你还是去告困大行台,若大行台特允行事,我这里才好做削补的调度。”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些傻了眼,他也明白苏绰不是刻意刁难自己,肯定是的确没有调度的余地,所以才指点他去找老大哭穷。 于是他便也不再继续纠缠麻烦苏绰,起身告辞退出,又往台府直堂而去。且不说洛水渠事前期所需要的大笔投资,单单这么多属员的俸禄吃喝也是一个大问题。 无论他自己有没有解决的方法,这需求总得跟领导提一提。领导授权他自己解决,那是他办事得力、领导信任。领导不提这事他却主动解决了,那是目无纲纪、结党营私。 当他来到直堂请见时,却被告知大行台早早便离开了。尽管扑了个空,他还是从记室同僚那里讨来纸笔,就案将自己的诉求写了下来,并请放在案头显眼位置,希望大行台能尽快看到。 没能见到宇文泰,眼见天色仍早,他便又在台府溜达起来,找几个相熟的台府属官聊聊天,顺便提一嘴他正招募属员的事情,希望这些同僚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举荐给他。 他当然不是乏人使用、求才若渴,无非是表达自己并不吃独食、愿与大家和光同尘的态度,彼此进行一些政治资源的置换。 进入行台不久,他已经被火速提拔为从事中郎,而且还获得主持专项事务的机会。不遭人妒那是不可能的,也需要加强与台府同僚的人情羁绊和利益纠葛,即便有背后射来的暗箭,也能有人遮挡分担。 当李泰在台府与同僚联谊的时候,宇文泰也在霸府后院里摆开家宴,专门宴请老乡赵贵。 宇文泰起居不尚奢华,厅堂陈设简单,堂中除了他之外,便只有赵贵和侧席作陪的宇文导。 赵贵刚从长安被召回,此刻坐在席中须发凌乱、眼含血丝,一副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见礼入席之后只是闷头饮酒。 宇文泰自然明白赵贵忧愁从何而来,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打开话题,只是示意侍者殷勤为赵贵斟酒。 酒入愁肠,赵贵眼眶中泛起浊泪,突然离席而起,叩拜在宇文泰席前,解下印符佩物置于身前,更咽道:“臣愚不堪事,户中血脉尚不能守望周全,更不配主上推给大事……户中遭此横祸,父子俱成人间笑柄,行凶者狂笑暗处,每览儿郎悲态,心痛如割!” 宇文泰并没有直接回应赵贵的哭诉,只是就席指着宇文导说道:“你去一趟长安,自雍州刺史以降,逐一审问,若有一员包庇罪恶,查实即捕!若无,责令州郡严查境内匪踪,尽快查清何处罪恶行凶!” 宇文导闻言后便起身应是,但也并没有急着离开。 事情已经发生多日,第一手的线索证据早已经消失殆尽,哪怕承平世道,想要追查清楚也绝不容易。更何况京畿周边本就极多游食盗匪,哪怕不是这些人行凶,但他们居无定所的游荡,也能极大程度的混淆视线。 而且赵贵家奴所提供的线索也都遮遮掩掩,有的地方甚至自相矛盾,再想将事情调查清楚,几乎已经不可能。 所以无论宇文泰的吩咐,还是赵贵眼下这个模样,所要的无非是一个态度而已。早一刻、晚一刻,也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宇文泰起身下堂,行至赵贵面前,蹲下去捡起他那些印符佩物为之一一挂回,拍拍赵贵佝偻颤抖的肩膀叹息道:“我与元贵,岂止势位的上下分别?相识于寒素,相知于险途,相扶共生的旧事不止一桩,你怎能中道弃我?” 赵贵听到这话,顿时哭声大作,连连叩首道:“臣、臣惭愧,当年身陷葛荣军中时,非洛生王包庇关照,几不能活……当时便暗作誓愿,一定要矢志追从、不负大恩!但今主上造业于关西,策使群雄、内外员众,任事已经不再非臣不可,臣……” “这是什么蠢话!难道我只是一个绝情薄义的权徒?即便如此,也需要真正的忠义心腹来分担事业!彼此间的情义深厚,难道比不上户里岁时有出的怀中小物?你爱子心切,轻易说出这种话来,我不怪你,但若仍是固执,则就让人伤心!” 宇文泰给宇文导打个眼色,宇文导见状后便入后堂引出数名堂弟堂妹。 宇文泰站起身来,勒令儿女们入前向赵贵见礼,赵贵见状后连忙也起身侧避开。 “让这些拙物出拜,并不是向元贵你炫耀户中的人口,只是要告诉你,这些小物并不稀奇。” 宇文泰拉着赵贵将他送回席中,并又指着几名怯生生的小女子说道:“之前便暗存计议,逢此失意伤心时刻,我明告元贵,此中有一女子是为你家养活。你若不嫌我家教简约,就此堂中拣取,待她模样初成,便请引走侍奉翁姑!” 听到大行台这番话,赵贵又是一脸的激动,连忙避席而起,深拜于地道:“小儿何幸之有、贵何幸之有,竟得大行台如此深情以待!自此以后一定谨修门德、勇创功勋,恭待恩降!” 宇文泰抬手屏退儿女们,自己也坐回席中,这才对赵贵说道:“此言才是我北镇豪杰该说的话,我家女子虽不珍贵,但也希望她能配得荣第、所遇优渥、门风可赏、深情和睦!” 赵贵闻言后,自然连连点头应是。大行台许诺结亲,虽然让他心花怒放,但也不免暗自遗憾。他长子正适龄,但却成了残废,自然不可能迎娶大行台家女子。 少子长成却还需要几年,这就意味着与大行台联姻还要推后几年。想到这里,赵贵除了心恨那些歹徒之外,也埋怨起长子赵永国,若非这个厌物谋身不慎,此际便可与大行台联姻了。 见赵贵不再一脸颓丧伤心,宇文泰便又微笑道:“今日邀请元贵,除了论定家事之外,还有一桩公事希望你能忍让成全。你在洛水东岸那所园业,台府新立事项需要征用,你能否高义捐舍?” 赵贵此际还沉浸在喜悦中,闻言后便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台府大计为先,我怎么敢因私废公?即刻赴乡收拾,请台府使员验收!” 0132 相得益彰 在台府中瞎逛了大半天,李泰发现他在台府中的人缘实在马马虎虎。 他接连走访几人,虽然碍于情面,大家对他都是笑脸相迎。可当他讲到招募僚属时,众人便多数打起了哈哈,不肯言及实际,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到最后,只有一个旧同事裴汉向李泰推荐了一个自己的堂弟,才让李泰不至于瞎忙一场。 这个结果,自然让李泰有点不能接受,大家都这么高风亮节的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想着公权私授? 怀着这种疑惑,李泰返回了城中高仲密宅,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报门外李穆来访。 这老小子还不死心? 因为上一次见面的不愉快,李泰对李穆的来访自然心生警惕,不过眼下正在家里,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仆人将李穆请入进来,自己也站在堂外迎接。 不旋踵,李穆便阔步走入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同行。这中年人体态比李穆还大了半号,身上的衣袍都被肌肉撑得绷在身上,一看就是一员勇将。 “这一位是恩阳公、车骑大将军李仪同,知我今日来访郎君,故而同行。” 再次见面,李穆倒不像之前那样气势凌人,彼此见礼后便微笑着将那名体貌威武的同行者向李泰进行介绍。 “原来是恩阳公,恕我眼拙,失敬失敬!” 李泰听闻对方的官爵之后,便连忙作揖致礼,心里则在思索此人的准确身份。 “某与李郎,可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之前故太师丧礼,某亦在列,因见李郎挽歌悲伤动人。或许当时情伤神迷,李郎不曾见我。” 那李仪同倒也并不倨傲,点头对李泰说道:“之前又听说李郎你厚待故太师所嗣,我们这些曾事故门者也都深感李郎高义。听说武安公与李郎有故,便厚颜请他代为引见。” 贺拔经纬向李泰敲诈十万匹绢,虽然谈不上人尽皆知,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大多数人所关注的只是那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但后续是如何解决的、究竟付没付,便很少有人感兴趣的细致打听。 李泰听到这里,也终于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原来此人名叫李和,本是出身夏州的土豪大酋,曾被贺拔岳引为帐内都督,后来便追随宇文泰。 在宇文泰的嫡系部属中,有一批人比较特殊,那就是他在贺拔岳麾下出任夏州刺史时、于夏州所招募的豪酋和幕僚们。 北魏末年,尔朱荣被杀后,高欢崛起于河北,立孝武帝于洛阳。当时关西的贺拔岳为了制衡同境的侯莫陈悦和外部的高欢,于是便委派宇文泰担任夏州刺史扩充势力。 夏州曾是赫连胡夏的领地,水草丰盛,是黄河以西重要的牧马地。北魏灭夏之后,为了防止死灰复燃,便将一部分东部鲜卑迁置于此,这其中便包括宇文部一些人众。 北魏末年六镇起义,夏州也无可避免的遭到了波及。其时宇文部已经在夏州拥有不菲的势力,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宇文贵。还有北周初期举报赵贵谋反的沃野镇人宇文盛,在这一时期也率部内迁来到夏州。 宇文泰在贺拔岳众部将中能够脱颖而出担任夏州刺史,除了本身才能卓著之外,也跟这一部分历史渊源有关。他来到夏州不久,便收复了许多此境鲜卑余种、费也头等等游牧部族势力。 出身夏州的宇文贵当时已经在北魏朝中担任官职,但在跟随孝武西迁后很快便选择依附宇文泰,足见宇文泰在这些夏州豪强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皇帝虽然尊贵,但大行台那是把他当同族亲戚来看待啊。 夏州部众也成了宇文泰麾下一股重要的力量,为他击破侯莫陈悦、稳定关西局势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李和便属于夏州豪强,虽然最初受辟于贺拔岳,但在乡义号召下,如今也是夏州势力中的重要一员。夏州群体虽然不以势位著称,但也一直被宇文泰蓄作心腹爪牙。 这李和说听说李泰这么讲义气所以要来见见他,李泰自然不相信这鬼话。但在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穆后,便心有所悟,你们这是打算组团施压来认亲戚? 他倒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自家名望多金贵,是个姓李的就眼馋,人家李虎对此就根本不感兴趣。实在是眼前就有李穆这个先例,李和又与之同来,也难免下意识就想到这一点。 心里这么嘀咕着,他脸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将两人请入堂中,彼此分席坐定。 这一次见面,李穆态度好得多,不再像前次那样咄咄逼人,落座后便笑语道:“郎君你升迁履新,大行台恩遇之厚实在是让人羡慕。” “晚进少愚,在两位国之干臣面前岂敢夸恩?战战兢兢、尽力而为,希望能不负恩用!” 李泰也打着哈哈说道,他的升迁速度虽然挺惊人,但在这两人面前也的确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李穆则又笑道:“郎君过谦了,大行台着你专治洛水,世道庸人只道事繁任浊、不预清贵。但真正知事者,却明白是将耕牧心脉付予能臣啊!一水所带,深切国用,郎君于此立事建功,不逊于阵斩顽贼!” 这话倒是真的,洛水在整个关西水脉网络中,无论是河流长度还是流经区域都名列前茅。 其上游高原丘陵地带,乃是重要的放牧区,分布着许多的费也头部族,而费也头就是北魏鲜卑对牧民贱户的一个统称。随着时代的发展,费也头贱民当中也涌现出许多的豪酋势力。 洛水的中下游便进入关中平原的范围,是渭水流域、泾水流域以外关西最重要的农耕地区。李穆称之为耕牧心脉,倒也不为过。 李穆这一次来访,倒也不只是为了拍马屁。 一番寒暄之后,他便又微笑说道:“履新任重,难免彷徨。听说郎君今日在台府中屡访贤良共事,忠事之心拳拳。选员若能合于事宜,自然事半功倍,否则,虽有奇谋妙断,也难免临事艰难。” “确是如此,武安公可有教我?”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望着李穆虚心请教道。 “郎君如果只是着意于下游耕垦,我也不敢妄作指点。但如果要全域善治,在席恰有一人可为郎君荐才解忧!” 李穆说完这话,便微笑着望向坐在另一席的李和。 李和这会儿也不再沉默,听到李穆的话后便摆手笑语道:“武安公言之过誉了,李郎的才识就连大行台都赞赏有加。我又有什么策略敢夸言解忧?无非部属人员恰好应于此事,听说李郎有困使员,便想冒昧荐员使用,采或不采,仍在李郎心意。” 李泰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李和长作一揖:“于公等事内先达者当面,岂有我自夸薄智之地!若得赐教迷津之徒,不胜感激!” 眼见李泰这么有礼貌,李和笑的也更和蔼,便又开口说道:“洛水上游,襟带诸州,除了水草牧马的便利,更有西安州的盐池之利……” 李泰之前对洛水流域的了解,主要还是集中在中下游的农耕地区,对于上游的黄土高原却所知不多。 此时听到李和的讲解,他才明白洛水上游对关西政权而言同样重要。除了提供战马和各种牧产之外,洛水上游距离关西重要的产盐地也不远,是重要的产盐和运盐通道。 西安州治所五原,境内就有许多盐池盐井,一度曾是比河东战区还要更加重要的产盐地。因为境内资源丰厚,所以也是斗争不断。 宇文泰在大统初年将许多的夏州武装引入关中腹心,以至于北境守备力量不足,柔然时有入侵,活跃在境中的稽胡也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大统七年,宇文泰所任命的东夏州刺史稽胡首领刘平伏举兵叛乱,被于谨平定。之后朝廷又遣夏州豪酋宇文贵出任夏州刺史,希望凭其威望笼络羁縻彼处诸胡,但效果仍不算好。 邙山之战后,西魏的财政和军力都不足以支持在夏州大量的驻军,所以若干惠所坐镇的北华州便成了震慑北境这些不稳定因素的第一线。 去年朝廷又在洛水上游增设数座防城,派兵驻守,主要便是守卫连接西安州的盐道,这里的驻军便包括许多李和的夏州部曲。 所以如果李泰只是归整洛水中下游的话,倒也不必过于理会李和。但如果要连洛水上游一起治理,那就必须要与这个夏州军头进行合作。 李泰之所以看重洛水流域的潜力,就是在于洛水可耕可牧,当然不可能放弃上游区域。此时李和主动登门寻求合作,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听到李和表态举荐子侄担任李泰的僚属,便直接应承下来。 “前者相见,言有倨傲。归去自省,也是深感惭愧!相亲共义不是仓促能成之事,但能于事中守望相助,共荣于世,也是彼此得益的善行啊!” 见李泰与李和相论愉快,李穆也在席中表态说道,态度要比之前诚恳得多。 0133 上下相得 因为李穆没有再旧事重提,这一次见面倒是氛围愉快,一直到了夜色渐深,李泰才将两人送出门外。 回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感慨,就这么官官相护、权势共享,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 之前台府其他人对李泰的提议不甚热情,或是嫉妒作祟、或是利益无关。 这个年代,想找一个清白廉洁、大公无私的纯臣那可太难了,仕途上的进步并不是官员的第一目标,甚至都不是主要目标。能将仕途与家族的发展协调配合起来,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西魏北周为了扩大其统治集团,常常会以作牧乡土来吸引关陇豪强的加入,也能借助这些豪强在乡土中的威望降低统治成本。立足于乡土发展,这些豪强自然势力激增。 台府那些官员们在洛水流域的乡土利益诉求本就有限,李泰也没有据此创造出什么可观的事业,再加上到现在连基本的创业资本都无,也就无怪乎大家不肯陪他筚路蓝缕的从头开始。 果然事情还是要一步步来,任何超出事程本身的设想,哪怕看起来再怎么完美合理,也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李和之所以主动来寻求合作,应该也是看重洛水中下游的补给能力。 他们这些夏州豪强,或许更得大行台的信任亲近,但整体上的势力和威望仍要远逊于北镇豪强,大概融入关中腹心之地的过程也不顺利,不能与关中那些土豪们达成亲密合作,想要维持部伍的独立编制存在想必都非常困难。 李泰既不属于传统的关陇豪强,也不是北镇军头,但却能够掌握整个洛水干流,对李和而言自然是一个极好的合作对象。 李泰当然也需要军事上的支持,对境遇内豪强形成震慑,他设想中的洛水沿岸乡团势力还没有建立整合起来,北镇军头们对他而言又不好控制,李和这个夏州豪酋也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李穆说上次见面后归去反省,看来也不是一句客气的空话,应该也认真思考过该用怎样的方式来相处。这一次的互动就彼此都很愉快,毕竟只有互惠互利的关系才可以维持长久。 第二天一早,李泰又直往台府而去。在台府中寻找合作伙伴,他已经不报指望了,但这起步的资金还是得催要。 这一次大行台倒是没有旷工,这让李泰比较满意,做老大就得有做老大的样子,天天旷工还想不想好? 没有了大行台特事特办的关照,他也只能在外廊排队等待召见。 身为台府从事中郎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尽管他来到的时候,直堂外廊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但他还是被谒者引到了队伍的中前方。 排在他前面的都是昨天就已经编好了的事程,后方新奏事务还未分闲剧,那就按照职事轻重来排列。李泰如今已经算是台府中上层的幕僚等级,自然就有了插队的特权。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轮到自己入堂拜见。 在堂记室见他行入,便连忙起身将他昨日入告事情呈奏大行台。 宇文泰闻言后便望着他说道:“方今国计维系艰难,内外俱无丰储,你既然奏请开支,自身可有预计?” 李泰之所以乐意跟宇文泰聊天,除了方便拍马屁之外,也是想瞧瞧这老大当的多憋屈,张嘴便先诉苦告穷,凡事不敢大处计议。 老大尚且如此,我遭受的这点刁难困扰又算什么?这样想让李泰感觉很快乐,心理上的失衡也能得到调整。 他连忙掏出自己提前拟定的预算方案,让在堂谒者呈交上去。 宇文泰在将这预算方案略作翻看后,回答的也很干脆:“不可能,拿不出。” 拿不出那是一定的,但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多少总得给点。 李泰正待开口讨价还价,宇文泰却不让他发言,直接又说道:“府中只能拨给公库廨田一区,自赴度支处领取。士伍役员,司农分配,卢子刚已经在长安履新,自往交涉。” 卢柔成功担任司农少卿,这自然算是一喜。但台府却只肯给一片公田便打发了,李泰自然有点失望,但还没来得及继续争取,宇文泰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摆手道:“出去!” 果然讲到钱,谁都没有面子啊。 李泰见状也无可奈何,只能作礼告退出来,看来他这新事业,除了治水之外。注定还得兼职种田了。 他垂头丧气的又来到苏绰处,心里盘算着还得让自家量地鬼才破野头上线。虽然公田不属于私人的,但总得给下属们多谋点福利。 度支处同样非常繁忙,李泰又排了一会儿队,心情不好不免又吐槽这机关单位浓浓的官僚做派。这一天下来事情做得不怎么样,却是过足了排队的瘾。 终于轮到他入堂,苏绰抬眼见到他,一边从案头翻找文书,一边对他笑语道:“大行台对此事业真是关照有加,李郎你可一定要用心做事啊!” 李泰闻言后干笑一声,笑容充满了敷衍,想到还得开荒增产,把去年的奋斗再经历一遍,他是一点受关照的感觉都没有啊。 赐田文书被递过来,李泰先是随便扫了一眼,旋即便察觉到不对,又认真看了一看,才有些疑惑的抬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中所言园业,似乎毗邻赵骠骑家园?” “李郎的确深悉乡情,正是赵骠骑临靠洛水的那座园业,昨日奉还台府,今便拨给都水外廨使用。大行台对你的关照,可有感应?对此安排,满意吗?” 苏绰自能瞧出李泰兴致有些不高,便望着他笑语问道。 “满意、满意,不能再满意了!下官一定鞠躬尽瘁,不负恩用,年内必有见功!” 李泰一脸笑容的连连点头,心里对大行台的抱怨顿时扫除一空。 什么叫作花小钱办大事?这就是啊! 就算宇文泰对李泰有求必应、完全满足他所提出的预算方案,也比不上这一手啊! 赵贵那座庄园,起码在李泰已知的洛水范围之内,是规模最大、效益最好的私人园业。哪怕整座庄园都给搬空,但那良田土地和水力设施却是现成的,只要能认真经营,很快就能见利,不患没有启动资金。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李泰想要彻底的整治洛水,势必就会与沿河那些既得利益者产生矛盾冲突。而赵贵就是这当中势力最大、也最棘手的一个。 李泰之前的设想,将宇文护拉入印刷事业中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除了报答宇文护对他的帮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图,就是排挤、制衡赵贵在洛水畔的利益。 他本以为彼此间还会发生新的碰撞冲突,却没想到宇文泰已经先一步帮他解决了,直接将赵贵庄园充公、并交付都水使用。 这才是合格的老大该做的事情啊,之前是被动的给李泰擦屁股,现在都会抢擦了,直接避免了彼此再发生冲突的可能! 凡事重视与否,说一万句空话不如做一件实事。宇文泰也通过这一点表示出他整顿洛水的决心,就连赵贵这种元从等夷的大将都要为此让路,其他你们所有人,谁敢觉得自己比赵贵还牛逼? 想到刚才宇文泰还一脸不耐烦的驱赶自己,李泰顿时觉得这老大傲娇的有些可爱,原来背着自己已经做出这样妥善的安排,却还不肯当面告诉自己。 怪不得宇文泰事业能够做大啊,该支棱的时候他是真能支棱起来。 当然李泰是不知道宇文泰用什么方式从赵贵手里讨回这座庄园,否则心里又得吐槽不已。 老子既然志做的卢,一大目标就是要挑拨你们这些北镇豪强彼此关系,你们之间裂痕越大,我的成长空间才越大啊! 但无论如何,宇文泰这一表态给李泰的支持,要比单纯的提供钱粮意义更大,也让他接下来的操作空间更大,所以才敢跟苏绰保证今年以内就能见到成效。 有感于此的不只李泰一人,同在台府之中办公,一些事情也没有秘密可言。 李泰这里刚刚领到了台府赐给的赵贵园业,许多人便也同步得到了消息。当李泰离开苏绰直堂的时候,行出不远,迎面便走来行台尚书崔彦穆。 “我正要寻伯山,恰好道途相见。伯山现在若无要事,咱们归署细话?” 崔彦穆见到李泰后,便一脸热情的走上来笑语道。 李泰向之晃了晃手中的书令卷轴,歉然说道:“刚刚领取事令,正待办理落实。崔尚书如果事不切急,能否容我归后来见?” 崔彦穆拉着李泰的手腕并不放开,仍是一脸笑容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咱们边走边说。” 说话间,他便与李泰并肩一同往台府外行去,沿途也有许多人闻讯而来,但见崔彦穆与李泰并行,只是打声招呼便欲言又止的走开。 “昨日伯山你来告事情,傍晚归邸后我细问户中子弟一番,确有几员智力初成者希望能够追从伯山就事。” 走出一段距离后,崔彦穆又微笑着对李泰说道:“伯山你若近日有暇,我便遣子弟入户访见。可用则用,若不可用,也希望伯山你能赐教鞭策一番。” 0134 得道多助 权势可真是动人啊! 又送走一位访客后,李泰站在前庭,远远瞧了一眼仍然等在门外等待入见的时流,他心中便忍不住暗暗感慨。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短的时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待遇。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享受的,毕竟谁又不渴望被关注、受重视呢? 但很快他就感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厌烦。这些来访者似乎真的将他之前的客气话当了真,觉得自己是来帮助李泰解决用人荒的,这就让他有点不爽。 他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想着团结群众、分享权势,毕竟得道者多助,也能免于来自背后的暗箭黑枪。 可他现在不需要了啊,有了大行台出面力挺,他只需要专注于事务就好,一般的闲言诽谤根本伤害不到他。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宇文泰是选择伤害北镇乡党的利益来保证事情的进行,如果最后半途而废,这对宇文泰本身的权威也是一大伤害。 之前诚心拉你们一起搞事业,你们爱搭不理,现在看到一个明确的镀金混资历的机会又全都凑上来。那就不好意思了,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就是这么的小人得志! 现在想要加入他这个小团体,首先第一点能力要足够,如果连基本的办事能力都没有,我是不养闲人的。其次凡所举荐,必须要是各自嫡系子弟。 如果仅仅只是要求能力的话,李泰大可以自己挑选培养。 之所以要接受群众举荐,就是出于一种综合性的考虑,将家世背景、亲长的政治资源和乡土资源也列于考虑的范围之内。大族嫡近和远庶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虽然人不以血统论高低,但你们都已经要走后门了,老子又跟你们讲什么唯才是举的普世价值观? 看重的就是你们自身的综合实力,就得是那种只要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安生的亲近关系,否则凭啥给你们开后门? 如果哪天真要有人搞我,你们也得考虑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就算是要大义灭亲,也得有种钻心的痛! 这两个条件,还是筛除走了不少的拜访者。这些人要么本身就不符合李泰的要求,要么就是抱着一种凑热闹的心理,有枣没枣打三竿。 邸中会客几日,李泰最终选定八个备选,除了最初表态的裴汉堂弟裴鸿与李和的一名族子之外,还有六人皆是行台辅臣的近裔亲属。 这六个人他也不打算全都留下来,还是要看各自的才力与彼此的配合度,争取再淘汰几个。就算因此得罪对方而被上眼药,也没什么,顺便在宇文泰那里刷一刷自己做事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孤臣直臣形象。 确定了人选之后,李泰便分别给这几家去信,让他们各家子弟在八月上旬入乡汇合,然后便先一步离开华州,返回商原。 离乡时还是盛夏,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节。乡里风貌变化不小,田间已经随处可见勤劳收割的乡人。 也因为乡人们忙于收耕,李泰这次返乡虽然势位、权力比之前进步更大,但乡人们也都无暇摆出什么盛大的欢迎场面,让李泰没有享受到衣锦还乡的乐趣。 入庄之后,李泰先将积存的家事记载翻看一遍,然后又在家人们一片恭贺声中,交代了一下自家人事的调整。 他当然要带领一批家人事员参与到公事中去,但家事也不可就此荒废下来。 李渚生作为西行家人最年长者,无论忠诚还是能力都是让李泰最放心的,李泰便着他留在家中专心处理家事。 部曲少壮中最出色的三个,李去疾还在当郡乡团辅佐周长明、参戍河防未归。李孝勇则被安排去了龙首原,负责那里庄园开荒生产,顺便对诸佛寺进行踩点、收集情报。 李雁头日常跟随李泰出入,担任他家部曲队主,并跟着贺拔胜旧部的朱猛学习一些兵法韬略。 贺拔胜的旧部,因为主公新丧热孝,李泰虽然接手过来,但也没有进行系统性的整编,只挑选其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几员做事。 现在贺拔经纬兄弟那里算是了结清楚了,李泰便也趁着这个机会将人事进行一下梳理。 他最初接触贺拔胜部曲时,贺拔胜士伍尚有三千七百多人。 但除了正常的伤病死亡之外,年初贺拔胜遭侄子软禁时,曾被驱逐了一部分,虽然之后有李泰的收容,但还是流散出一部分。 贺拔胜在商原养病那段时间里,也有一些已经担任军官的部将脱离,以个人继续为朝廷效力,并带走了一部分士伍精卒。 等到贺拔胜去世,殉主、守墓加上离散等等,到如今贺拔胜的部曲还只剩下将将两千余人,锐减近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泰毕竟不是贺拔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彼此之间的交接也只能循于道义。肯留下来的这些人,李泰自然要负责他们的生活与前途,但离开的那些也无从指摘。 这当中,贺拔羖的自杀是李泰最感心痛的,他敬重这份忠心,但却不认可这种行为。 贺拔羖不只是贺拔胜的部将,还是他的养子,如果其人不死,无疑能更加稳固的统率这些旧部,贺拔经纬兄弟们也不敢那般威逼李泰。 但人都已经去世了,再说什么也已经于事无补。好在还有朱猛这个长期担任贺拔胜亲兵都督的部将仍在,如今也是贺拔胜遗留部伍的首领。 整治洛水不只是单纯的民政行为,少不了要与地方豪强发生摩擦,还有上游的牧区也要做好爆发军事冲突的准备。 尽管大行台没有提及,但李泰也要确保自己手中能有一支可战之军。规模不必太大,起码也得有着五六百人的兵力。 他已经从高仲密那里讨来一个名叫高鹤的家将,再加上朱猛,正好可以做这支队伍的督将。 当他将自己的心意向朱猛透露时,这仍然丧服守礼的猛将顿时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这些贺拔胜的部将,是矢志要为贺拔胜报杀子之仇。但贺拔经纬兄弟明显的不足指望,想要达成这一夙愿,只能建立在李泰权势进步上面。 见朱猛答应的干脆,李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如今还只是带五品将军号的四品行台从事,但朱猛跟随贺拔胜征战有功,却有着三品的龙骧将军号,一般情况下是绝不会屈事自己麾下,率领区区五六百人、还没有正式编制的队伍。 贺拔胜麾下还不乏朱子勇之类随他从南朝返回关西的部下,这些人未必以武勇著称,但江南虽然士庶分明,文教还是浅胜北方,哪怕寒庶出身,但能有志于学,也能积累下一定的文化水平。 李泰又从其中挑选几员,搭配自家经过培训的一些家人们,进入都水官署担任令史、书令史等,将基本的行政基础先搭建起来。 将家中人事调整一番后,李泰便又着令通知渠盟在事人员,让他们到商原庄来相见。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荣迁河使,乡土生辉啊!” 商原赵党长等人第一时间赶来庄上,见到李泰后便是一连串的恭维道贺声。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大行台之所以再授新事,也在于乡亲诸位的确治水修渠卓有成效,我今窃据众功,心中也自感忐忑惭愧。邀见诸位,便是立足前事、放眼未来,希望能将吾乡乡德更向上下推广,也需要诸位继续助我,如此事业才能大有可望!” “郎君谦虚了,乡里故态如何,我等各自清楚。若非郎君入乡,仗义号召、首倡渠事,岂有今日水土祥和之态!无论台府乡野,凡是就此议论的群众,谁能否认郎君首功?” 吴敬义站起身来,一脸正色的说道。 他本来还担任乡团都督官职,按照规定是应该参戍河防的,但却担心耽误了渠盟事务,主动表示负责留守,已经将渠盟事务看得比乡团事情还要重要。 李泰一人得道,当然也要照顾渠盟这些共事乡豪们,但在此之前,他还是问了一下渠盟事务发展如何。 “之前乡里得到郎君继续扩大渠盟人事的指令,某便入周边诸乡逐一采访,别境乡户也都深羡此乡事业,又为渠盟引进愿与共事者上百人家!” 负责外联事宜的吴敬义连忙起身说道,并将一份洛水流域地图呈交上来,里面清晰标注了这段时间加入渠盟的乡户所居位置。 要治水,首先便需要确保民意基础。而在这方面,李泰所组建的渠盟要比霸府和州郡的统计能力更强,渠盟的扩张就意味着乡土人心的聚拢。 “做得好,洛水干流悠长,治水也需要先后权衡。疏浚河渠、增设堰埭,无论朝廷还是台府,都需要从乡情急迫之处着手。渠盟所感召的乡情声音,便是都水立事的优先准则!” 李泰接过那地图看了一眼,旋即便给渠盟加上一层乡情干政的意义,接着又望着吴敬义笑语道:“都水衙署新设,亟待干员参事。只可惜吴都督你尚有乡团事繁,否则我倒希望能将你引入衙署共事。” 吴敬义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激动的起身表示道:“郎君如此垂青重视,某怎敢傲慢拒绝!乡团少勇不乏,能代替我者亦有,录事李去疾便可足当我用!” 0135 都水群属 吴敬义做出这样的选择,倒是不出李泰的预料。 虽然说乱世之中兵马为王,但世道之内能称孤称寡者又有几人?大多数人的诉求,也只是稳定安逸的生活罢了。 考编还是下海,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吴敬义选择卸甲从政,倒也不可谓之血性已无,之前是没得选,现在人生有了新的选择、新的机会,当然也是按捺不住的。 这就类似于史家兄弟,虽然已经获取了县中的势位,但当有了名正言顺组织和统率乡团的机会时,同样也是按捺不住,希望能够各条路线全面的发展。 而且就算吴敬义离开了军队,由李去疾接掌其部曲,也不意味着他就此失去对这些子弟乡兵的影响力,只是与李泰的联系变得更密切。 其他诸人见到吴敬义有了新岗位,神情也都顿时变得更加热切,各将自己在渠盟所负责的事项详细奏告一番,也都各自盼望能够获得提拔。 看到众人各自踊跃表现,李泰不免想到大行台面前的自己,暗暗感慨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啊。 “立一事而就一事,这是基本的行事准则。现今龙首渠事仍有未了,渠盟事务仍然繁重,乡里实惠为先,我但居此上下沟通之位,诸位也就不患功名不至。” 先将吴敬义发展进都水衙署,是为了让他有一个更合适的官方身份走访乡里、继续扩大渠盟的影响力,至于其他人的提拔,自然会有,但也不必急于一时。 最起码也得等到龙首渠彻底修完,李泰才好将此事当作一个样板工程,为这些在事者争取一个官职奖赏。龙首渠的工期是一年,那就起码得到年底才能进行相关操作。 他又指着商原赵党长笑语道:“我将要临河治事,渠事不能再亲自监管。赵党长德高望重,我想请你暂领渠使,督工后继。” 渠使是台府名目的使员,李泰这个渠主则是民间约定俗成的称谓。若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后者是要比前者更具民间号召力。 不过现在李泰是整条洛水的河伯,沿线渠使都要听命于他,这种情况自然不会发生。 赵党长听到这话,顿时也激动得站起身来连连应是。 他们家算是地方豪强的初级形态,虽然浅具一定的乡资势力,但却并不强大,之前还被同乡的史家压得抬不起头来,虽有威风也难出乡里。 龙首渠惠及数县诸乡,所撬动的民间势力也极为可观。若能担任渠主,对赵党长而言也是一大跃迁,自然欢喜不已。 渠盟的结构还要维持完整,吴敬义、赵党长各领新事后,李泰又着令几人推举乡贤继任。 任何一个组织,只有人员上下有序的流动起来,才能确保其活力。关西乡土势力和资源虽然已经固化难改,但李泰也可以通过这一乡盟组织为其增加一定的改变。 这对乡豪们而言也是一个新的机会,旧地图已经刷的烂熟,但想达到阶级的跃升又十分的艰难,也需要一个新地图、新副本进行过渡。 之前是通过礼佛凿窟、乡权神授来积累乡望、聚结乡资,可现在渠盟效果更明显,也更有效率,自然也就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归根到底,还是李泰打通了向上的通道,只要加入了渠盟这个组织,他的下限就决定了这些土豪的上限。 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这个组织结构能够一直存在且有序运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不是梦想。 李泰并不是关中土生土长、根基深厚的大土豪,想要对乡土势力进行有效整合,也需要渠盟这一个组织作为媒介。 一如宇文泰需要尊奉西魏皇统,才能凭此大义突破自身的限制,进行相对普世的统战。所不同的只是宇文泰本身势力便不弱,需要显达于朝堂。而李泰尚在艰难的起步阶段,则就需要下沉于乡里。 他对北镇武人的挑拨离间,也不只是出于自身的需求。当他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关陇豪强的诉求时,这些关西乡土势力同样也不希望北镇武人们亲密的铁板一块。 历史上分化瓦解北镇势力的是宇文护,通过对北镇代表势力的打压,将诸方武装力量驯服,完成了宇文家从霸府到皇权的建设,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关陇豪强的支持。 李泰虽然刻意交好宇文护,但也从未把自己定位为宇文护的追从者。在对关西统治集团新势力的吸收和整合上,彼此间反而存在着竞争关系。 宇文护的出身决定了他自身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李泰的觉醒却比他早了十多年。未来要不要加入屠龙小分队,李泰希望是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而不是被胁迫的无从选择。 李泰归乡的第二天,台府便有使员前来通知他可以过河接收赵贵在洛水西岸的庄园了,随之同来的,还有几名台府同僚们选荐的几名属员。 这些属员们多是尚未出仕年轻人,上了年纪的要么已经混出了头,要么不乐意担任李泰的属官,毕竟李泰年纪也不大。 裴汉的堂弟裴鸿,李和的族子名叫李到,李泰之前在华州邸中就已经见过。另外几个,比较让李泰关注的,一个是崔彦穆的弟弟崔彦昇,另一个则是陆通的弟弟陆彦。 李泰对崔彦昇关注,那是因为他家的好女婿独孤信。 这崔彦昇比李泰大了三岁,之前已经在台府担任行参军,但也没有什么定事。李泰这里已经算是主政一方,崔彦穆不希望弟弟继续留在台府瞎混日子,便将之介绍到李泰这里混资历。 因为在事台府,崔彦昇对李泰的事迹也颇耳闻,知道他是行台近年来势头最猛的属官,很得大行台的看重,所以对李泰也很尊重。 李泰也有点好奇,崔家傍上那么粗大腿,怎么还要到自己这里来混资历?不过眼下也不熟悉,他倒不好深作打听。 至于那个陆彦,大约是祖上出身吴地世族的缘故,形容气质与其他人都不相同,年纪虽然不大,但看起来颇为儒雅,是一个颜值挺高的小白脸,只是比李泰低了将近一头。 个子虽然不高,但这陆彦眼界却是不低,向李泰作揖见礼的时候都不肯低头,明显是有点瞧不上这个主官。 这倒也正常,李泰这个出身在关陇豪强、北镇军头面前还能充一下大尾巴狼,但在陆彦面前便不怎么够看的。 他们李家还没雄起陇西的时候,人家吴郡陆氏已经名满江左,早在三国时期,陆氏已经是江左名门。讲到祖系渊源,人家那才是真正的老钱。 陇西李氏虽然一度曾为河西王族,但真正驰名于北方,也只在两三代人之间,关键在于李宝之子李冲。江南士族对北方士族本就有文化上的蔑视感,自然也就不会望门投拜、心生敬仰。 讲到势位,李泰虽然当红,但眼下也只是一个流量爱豆。这陆彦的父亲便担任过宇文泰的行台副手,兄长陆通也是如今霸府中的高级幕僚,甚至陆彦自己都继承了父亲的伯爵爵位,比李泰高了数等。 无论出身还是名爵,甚至年龄,李泰都不能压过对方,可以取胜的,也就只有颜值和身高了,不受敬重倒也理所当然。 说到底,谁家少年不气盛?李泰都敢对着赵贵吐口水呢,这陆彦还只是把情绪写在脸上,可见家教和涵养也比李泰好一点。 至于其他几个属员,倒是没什么记忆点,而且也未必能长久共事,彼此见面认识后,李泰也不再深入了解,直接说道:“你等或行途劳累,但王事也已经等候多时。事不宜迟,先随我验收公田廨事。” 说完这话,他便先翻身上马,策马共那行台使者往洛水西岸的赵贵庄园行去。其他众人见状,便也都连忙跟随上去。 李泰原本还以为,赵贵或许会不忿将庄园腾出给自己使用建功,可能连庄园门板木桩都拔走不剩,可当来到沿岸一瞧,发现自己还是格局小了。 这庄园格局仍然保持完整,虽然因为收拾仓促显得有些凌乱,但也未见明显的破坏痕迹,就连沿河设置的那些碓硙都保持完好。 见到这一幕,李泰不免更加好奇宇文泰用了什么手段,让赵贵变得这么老实,连告他黑状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 抛开这些杂念不说,庄园完好到手,接下来做事无疑更加方便。李泰乘船渡过洛水,再等到部属到齐,便急不可耐的走入庄园中欣赏起来。 这座庄园,他第一眼看到时就倍感垂涎,幻想着某一天能搞到手来。如今是作为公田赐给,但在李泰心里也觉得跟私业没有差别,把公司当作家庭那是优秀员工的基本素养。 随行众人也为这庄园规模大感吃惊,没想到有些看不起的都水官廨居然有这么雄厚的公业基础。 李泰却不给他们游览欣赏的时间,直接下达了第一个任务:“司农配给士伍三千以供都水使役,但却散诸州郡,需要招聚引回。你等既知归处,即刻出发,八月中旬以内引众返回,不得逾期,不得失员。若使命不及,归必有惩!” 这些人各有根脚,有亲人在事台府,李泰倒不担心他们玩什么大泽乡起义,将他手令发给众人后,便勒令他们赶紧出发。 0136 新官上任 赵贵这座庄园见籍面积有两百七十多顷,但按照官府一贯以来的尿性和李泰的目测,这座庄园实际的整体面积起码有三百多顷,且大部分都是平坦肥沃的良田。 面积如此广阔的庄园,单单沿洛水凿引的水渠就有三条,庄园土地也经过了充分的耕垦,几万亩的沃野良田平陈当面,坡谷沟壑错落其中,给视觉带来的冲击简直无与伦比。 李泰漫步在庄园中,视野所及、心中自是震撼得很。关中本就窄乡,哪怕是一个县所有在籍耕地累加起来,只怕都没有这么大。 中唐时期,六柱国之一李弼的后代曾写《邺侯家传》,里面便记载了府兵制形成初期的基本组织结构,当中有关府兵甲杖给养的描述是说六家共给。 这六家究竟说的是什么,后世议论诸多,有说是六等民户,有说是代指六坊,也有的说就是指的六柱国家。 眼下西魏的府兵制还在一个发展期,六柱国都还没有就位,李泰自然也不知道这所谓六家究竟指的什么。 但在了解到眼下西魏军队几种补给方式,又加上见识到这些北镇军头们所占据的丰厚乡土产业后,他倒觉得六柱国家供给军备应该是比较合理的。 历史上除宇文泰之外的诸柱国大将军,集中在大统十四、十五年之间出现。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关西掌权掌势多年,早已经成为了立足关西的大军功地主,已经不可再作贫寒军头视之。 之后的大改胡姓,府兵们都要改为将主姓氏,也说明初期的府兵是有着一定的私兵性质。六柱国作为府兵的最高统帅,负责一部分军资给养的筹备提供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六柱国受封不久,权力便一直在虚化,且开始不断减员。六家共给未必是长久的制度,但从李泰对宇文泰的认知来看,尊其位、虚其权、夺其资、削其势,宇文泰死绝对干得上来的。 就比如当下,索取赵贵的庄园产业,作为台府开辟新事业的本钱,李泰虽然还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想来宇文泰必然是在其他方面给赵贵提供了让其无法拒绝的补偿。 这个老大,表面和气的很,其实心黑着嘞! 田地中,一些重要的粟黍作物已经被收割了,但剩下的许多杂菽作物仍然颇为可观。等到劳役人员到位再收割一番,起码都水衙署下半年的口粮不用多操心。 庄园产业虽美,但规划却差,居住场所杂乱无章,田间地头还分布着许多农奴居住的棚屋营帐。除了庄园主体建筑修建的尚算宏大之外,其他方面甚至都不如李泰自家的商原庄。 毕竟像他这种热衷营建的败家子,整个关西也是罕见。再类比贺拔胜之前的经济状况,赵贵即便占据着丰田美业,也未必就阔到富可敌国。 李泰在巡察一番后,当即便决定将自己的办公地点设在此处。 按理说都水使者要在长安皇城中坐衙办公,从事郎中则在行台办公,李泰既无开府之衔,也不是名位确凿的州郡长官,是没有在台府之外建立行署的资格。 但他的职事又有特殊性,并不适合坐衙办公,事从权宜也是为了做事方便。 六名备选的参军各持书令,一脸愁容的离开了庄园。 裴鸿和李到则被留了下来,李泰给裴鸿安排了一个录事的职位,让他带领自家选定的那些令史们快速将相关书令抄写出来,李到则暂领参军事,负责向沿线州郡官府和乡豪们传递命令。 要做事,首先得让民众们知道他这个衙署的存在。之前朝中司农已经向洛水沿线州郡通知了这一任命,但民间对此存在仍是茫然。 该从何处入手打开局面,李泰也早已经权衡多时。 虽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还是不宜烧的太猛,毕竟都水衙署在此之前是并不存在的,如果一开始就站在大众利益的对立面,无疑是在找刺激。 既要让大家感受到都水衙门的存在,又不能产生太大的抵触对立情绪,所以李泰在考虑一番后,便决定都水衙门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鱼! 他让裴鸿拟定了一条《购鱼令》,再着李到率众快马沿洛水桥梁津渡之处进行张贴并宣扬,都水衙门比照时价沿河收购渔民的鱼获。 同时他又给沿河凡有碓硙设业的业主们下达了一条代购令,这些碓硙业主今秋以前需要代为收购一千斤的渔获,如果不能足额交付,十月之后便不准他们碓硙作业。 裴鸿原本还在埋头拟写书令,听到这里后,手中毛笔便顿了一顿,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说道:“关西天寒,十月之后河道通常冰封。如此禁令,不足扬威啊!” “天时不是我们能预度的,但令行禁止则必须要做到!”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个常识,他怎么会不懂?问题是沿河碓硙设置多年、全无管束,如今要骤然管制起来,难免激生乡忿。 这条命令虽然措辞严厉,但实际上形同虚设。大多数碓硙业主看到,只会当作一个笑话,未必就会正视反对。 但对李泰而言就是划下了一道线,那就是沿河碓硙究竟能不能经营,老子说了算! 这是确立一个摊派任务、换取经营权的模式,也能甄别出来那些碓硙业主谁肯当回事,谁根本不给都水衙门面子。目标确立后,有的是法子收拾。 “可就算要购鱼,方今衙署也全无物资的储备啊!真要渔获上缴,该如何兑付?” 旁边李到又一脸好奇的问道。 李泰对此早有预案,闻言后便笑语道:“此间碓硙一区、可以坐地生利,衙署虽然乏人经营,但大可以租使出去。遍告此间官民,两天后于此衙署选租,有意者皆可前来高价,价高者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李泰对这西魏政府最感到满意的一点,就是法无禁止、尽可为之,去年他就跟武乡县衙做买卖,今年轮到自己坐衙,当然也得搞起来,先弄笔活钱。 此间这区碓硙,他眼馋好久了,自不打算交给别人经营,是一定要弄到自己手里的。 不过他刚刚新官上任,内外关注者不乏,也不好明目张胆的中饱私囊,还是得搞个招标会过上一手,也算是自己掏钱,搞活都水事务。 等到投标中后,就可以把这一片地方高墙圈起,碓硙作业之余,再搞上几架大纺车纺纱纺线,让这印钞机全力开动起来。 除此之外,他又着刘珙前往左近南白水县进行沟通,割让一部分庄园耕地充作县中官屯,换取县中经营的几处官营渡口和舟船。 至于武乡县管制的渡口舟船,他早经由郑满争取过来、划给了渠盟使用。 堂堂都水衙门,连几个渡口舟船都管治不了,那也是个笑话。将这些掌握在手里,就可以安心收过路费了,雁过拔毛,也是一项收入。 几项工作安排下去,首先获得反馈的是跟南白水县的资源置换,一名县尉到了第二天便跟随刘珙来到沿河庄园里。 “高平男于洛东乡德事迹,某等洛西群众也闻名已久、心中敬仰!” 那县尉五十多岁,入堂后稍作恭维,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者乡士刘某传言,请问是否属实?” “衙堂新设,乏用办公。居此县域,也盼望能够守望相助。南白水沿河所设津渡者三,大小舟船三十余,愿以公廨良田三十顷置换。县尉若能作主,此际便可成事!” 李泰微笑着回答道。 县尉闻言又是一喜,旋即又有些为难道:“只是三十顷啊……但县中津渡经营年久,舟船打制维修也所耗颇多,能不能、能否……” “我既受使,便诚于事,不欲与县官争斗使气。桥津舟船,本就在都水职内,县官兼管多时,确有劳苦,所以割赠公田酬谢。区区小事,也不值得滋扰大行台。若据此奏言,难免会与县官失和。” 李泰肯拿出三十顷良田置换,已经算是客气,听到这县尉还想要更多,脸色顿时拉下来。老实说这些县官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乡土豪强难缠。 县尉眼见此状,顿时也不敢再做坚持,连忙又拱手道:“是下官一时迷茫,实在不必劳烦上司。三十顷、就三十顷!只不过县中力役匮乏,津渡船工仍需归衙听用……” “这是当然,彼此各安本分,岂敢插手别司案事。” 李泰倒也并不贪得无厌、连船工都要一起打包,顺便也是表明下自己的态度,不会随便征使县里的劳役。 做成了这笔交易后,他心情也不错,接着又笑语道:“洛东乡里受惠渠事,已经是远近有闻。我所司事也有治水劝耕,此县中若有渠事筹谋,可以传言告闻,若乡情适可,便能尽快立事!” “一定将郎君此意归告县尊!” 那县尊闻言后便干笑应声道,瞧得出诚意甚乏。 李泰对此也不意外,如果没有乡土资源的支持,郡县官员其实权力很有限,徒具其位而已。 龙首渠之所以能够修成,主要也是在于他的大力推动,县令杜昀虽然也算是一个好官,但事权和能量却不允许。 所以他想整体整顿洛水,关键还不在于沿线的官府,而在于那些有人有物的土豪。 0137 惠泽一水 “阿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同样新官上任的卢柔捏着鼻子,踮脚走入弥漫着一股腥臭气息的都水行署庄园中,入堂见到李泰身边没人,便凑上前瓮声瓮气问道。 李泰见他这模样便呵呵一笑:“表兄没见到庄中那些渔获?都是沿洛乡人呈交上来的。” “我就是在问你,收缴这么多渔获做什么?怕是得有上千斤了吧!” 卢柔闻言后便翻个白眼,他刚才已经尽力在躲避,但还是踩了两脚的臭水和鱼鳞。 “不只,已经一千三百多斤了。” 李泰一边回答着,一边心里感慨果然钓鱼佬儿在哪个时代都是最有战斗力的一个群体啊! 他本来还以为时下正当农忙,即便告令发出,应该不会有太多乡人卖货。但却没想到,仅仅只过去了两天的时间,单单左近乡里便送来了这么多的河鲜渔获。 时下正值初秋末暑,这么多的渔获突然蜂拥而来,味道能好那才见鬼了。 为了避免这些河鲜腐烂变质,他紧急从对岸若干惠家和商原调运过来一批制作鱼醢的油盐酱醋等调料,一部分刚刚被引回行署庄园的士伍们也在忙碌的油炸烹煮并晾晒。 “古者商君变革、立木为信,如今署事新作,也需要取信于人啊!乡人竟年劳累,荤腥不忍入腹。我今使货益人,也是希望令式能够推行顺利。” 虽然有点弄巧成拙,但李泰也在及时补救。 他拉着卢柔走到堂外蓬下架设的几个铁锅大灶,让人盛取两碗已经被熬煮得汤色浓白的鱼汤上来,坐在一边吹气轻啜起来,并吩咐朱猛道:“告诉那些乡人,卖定渔获后不要着急离开,到这里饮上一碗鱼羹再走。” 天气炎热,尽管士伍们勤劳赶工,终究还是有一部分渔获来不及处理便要腐坏。与其白白丢弃,还不如趁早熬成鱼汤与群众分享。 李泰一边喝着鱼汤,一边感慨自己可真成了大聪明,花钱从乡人手里买鱼,然后再请乡人喝鱼汤。 但事实上,这买卖场景虽然热闹,花费却也不多,一千多斤的渔获使绢不过三五十匹,甚至还不如熬汤所使用的盐醋葱姜和胡椒价值高。 为了压住河鲜的土腥味,居然连胡椒这种几乎比值黄金的调料都给用上了,真是不说败家都不行。 乡人们也不知这碗鱼汤价值几许,只是觉得比自家平常烹饪滋味好得多,站在棚外喝了一碗,便各用朴素的方式向李泰表达感谢。 李泰对此欣然受之,还指着乡人们大声喊道:“今次便不计较,下次鱼不满尺、蟹不满握,不准送来衙署!” 乡人们嬉笑着答应下来,还有人见李泰态度和蔼、不同于其他倨傲威重的官人,便喊话道:“敢问使君,下次送鱼还有鱼羹饮吗?” “请你们吃臭鱼烂蟹!速去速去,田里谷穗都熟,哪来这么多闲时泥塘打滚!” 李泰挥着手没好气道:“老子羹汤不白给,来日衙役入乡过户,不求酒食招待,须给井水解渴!” “一定一定!” 乡人们闹哄哄散开,又有一群新人凑上来分食鱼汤。 “我本还觉得阿磐、伯山你年少气盛,恐怕不肯筋骨屈就浊事,但今看来,实在是多虑了。高位者或许小觑蚁民,但唯此零星的民意才最诚恳!你能舍之一餐,他肯回报一命!看到你有这样的作风,后续事情可以不必担心了。” 卢柔受此氛围感染,也忍不住拍着李泰肩膀笑语道。 “凡所不知民意所趋,妄人也!苛政凶威,如天干物燥,但只星星之火,便可以燎原。这洛水聚结乡势,便是一条蜿蜒恶蛟,若无群众助力束缚,驯之不易啊!” 李泰也毫不掩饰他沽名钓誉的想法,只要能在民间树立一个正面形象,即便与那些乡豪们爆发直接冲突,也能阻止他们凭着乡情煽动蛊惑。 他见卢柔喝了一碗鱼汤还要去盛,连忙将他拉出来,往堂中引回,并着员召来在庄园中分事各处的属员们,彼此介绍一番。 卢柔这一次到来,除了将一部分司农所存都水相关文籍送来之外,也是为了给李泰站场。 “旧者都水不设,职事内外分兼。如今既然已经专设衙堂,自然需要职事专聚于此。尔等各自领事,切勿懈怠,若事遭阻滞,则报于上司。此中不可决断者,司农可为破之!” 卢柔端坐堂中,沉声正色说道,那语调缓慢且坚决,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慑。 李泰倒是知道,这大表哥是不敢把话说快,但见堂中属员们都正色应诺,这站场效果还不错。 “卢少卿所垂询,我等必铭记不悖,守于所司、忠于所事!” 李泰先站起身来,率领属员们对卢柔作礼回应,然后便又说道:“此中不可决断之事,当下确有一桩。署中才士虽然充裕,但役员仍然有缺。恳请少卿体恤在事辛苦,能再赐用士伍一批!” 卢柔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我这给你撑场子说好话呢,你怎么还顺杆爬的真提条件? 他这一口气噎住,一时间话都讲不出来,李泰又转身给下属们打个眼色,于是众人便纷纷诉苦各处缺人使用。 “可、再给士伍五百人!” 刚说出去会鼎力支持,卢柔终究不像李泰那么脸皮厚,默然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李泰瞧着表哥略显幽怨的眼神,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差点意思,但也只能见好就收。 西魏朝廷财政状况虽然不佳,但士伍劳役还是不少的,一县便能有两三千名士伍男女。他这都水衙门总比县衙级别高得多,前后却只配给三千多名士伍,就连种植公田都勉强,也的确是有点寒酸。 不过他也明白这怪不到表哥,司农作为朝臣,人事调度的权力本就不大,早被行台架空。卢柔又是新官上任,能在极短时间便给配使三千多人,已经算是不错了。 被李泰当众挤兑一把,卢柔顿时没有心情继续留下来。李泰也不让他白跑一趟,连忙着员盛起一百斤油炸过的鱼酢,让他带回长安给人尝尝鲜。 送走卢柔后,李泰走回腥臭弥漫的庄园,总觉得似乎忘了一点事。 当他行至衙堂中见到裴鸿时,才突然想起来,便又发问道:“碓硙租使,今天有几方报价?” “并无!” 裴鸿手里攥着一枚鲜姜片,先向鼻端抹了一把,然后才低头回答道。 钓鱼佬坏我大计啊! 李泰瞧瞧衙堂外那一地狼藉,心里也觉得就这环境还能有人来报价那也见鬼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租出去,只是叹息道:“衙司、租业混置一处,乡士迟疑也在所难免。分遣五百士伍,沿河垒砌围墙,将那区碓硙圈出园地。此夜计定资粮需使,若近日再无人报价,我自发配。” 裴鸿闻言后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才开口道:“卑职族中倒是有此租业心意,但有族员在事署中,恐有祀授之嫌,故而不敢发言……若、若仍无人报价,卑职能否归家请示?” 感情不止我一个人想当内鬼啊! 李泰闻言后顿时一乐,要说这一区碓硙也真馋人,地当洛水平流之处,下方还有拦河的一道河堰,水力那是足足的,也方便材料和产品的运输,如果不是恰好被钓鱼佬们搞了这一通、让人迟疑不定,绝不会无人问津。 “朝中大位,尚且举贤而不避亲。但能有助于事,何必杂情自阻?” 李泰先是义正辞严的表态说道,旋即又叹息一声:“只不过衙署新立,百事待营。眼下唯此租利可望,不可轻便使之啊。忧言先告录事,若能计成自然最好。若是不可,也不值得为此伤损和气。” “卑职计议浅拙、发言轻率,公私之间确是有失尺距。” 裴鸿闻言后连忙又垂首说道,意识到这是一件麻烦事,不敢再为自家招揽。 “还是先计定需求,若实在无人来应,我量物倍给,也算是公私两便。” 李泰又豪迈的表态道,庄园公田变现能力不足,他想要事情顺利进行,自掏口袋补贴在所难免。哪怕是独角戏,最起码也表演过了,你们不来看也不能说我错。 时间又过几天,外出招引士伍的那些属员们尽数返回,最终结果还是比较让人满意的。包括卢柔又承诺的那五百人,最终有三千两百多名士伍聚在这行署庄园。 所谓士伍便是奴役,或为战俘、或为罪犯,因为要从附近州郡发募聚集,这行程一路也会有口粮消耗。一般情况下,所在州郡是不会负责这一部分消耗的,需要征发者自己承担。 李泰到手只是一个空荡荡庄园,一点积谷都没有,之所以把这任务交付给那些备选属员作为考核项目,一是为了省钱,二就是为了考察他们的综合能力。 不管这些人用什么方法,自家出粮也好,去州郡动关系走后门也罢,总之要在限定时间内把人给我领回来。你要自己组织力强悍,让人不吃不喝的昼夜兼程,还能保证士伍不逃散不病亡,那就更好了。 现在诸员已经完成任务,当然也要做出一个评判奖惩。 0138 乱法必惩 直堂里气味仍然不算好,不时有阵阵腥风穿堂而过,而这六名荐选的属员精神也不如之前饱满,或是因为行途疲惫,或是干脆就对都水衙署和李泰这个主官感到失望。 李泰刚刚走入堂中坐定,还未及开口点评众人表现,那本就对他有些不服气的陆彦便先开口道:“请恕卑职愚昧,敢问从事,衙署新立此间,诸事待用,为何偏偏弄贾乡里、浮货扰众? 台府所以授用,在于宣政治水、在于端正教令,威令未着,先以贱业现世,卑职实在不知从事因何计略,据此腥臭于堂!” 在堂众人听到陆彦这么说,也都纷纷点头,并有两人发声附和道:“卑职愚昧,恳请赐教。” 李泰对众人这样的态度,也并不感觉意外。 谁家少年不轻狂,幻想着能做一番大事业,好不容易走后门谋到一个职事,结果是蹲在洛水旁做收鱼佬,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如果不是他搞出来的,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但既然群众质疑,总要给个合理解释,否则队伍散了那是真不好带。 “尔等愚昧是真,否则今日执此堂事者便不会是我。位有尊卑,职有清浊,事有剧闲,人有贤愚,事物运行才能井然有序。” 他坐在堂上俯瞰几人说道:“你等并不知我,疑惑在所难免。但我居此堂首,唯忠于上、诚于事,并没有责任答疑你等。得力者留用,庸劣者逐出,这便是立事的规矩。若仍欲穷问,先去堂下领受鞭刑,归堂我自辨疑,还有谁要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反应各不相同,左右张望一番,又自低头思量,还是那陆彦率先行出,沉声说道:“此间衙堂虽有主次,但人间公理也有是非!区区鞭刑,不足以阻人破邪匡道,某便自领,盼望从事能有正言答疑解惑!”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出堂,等候在外的李雁头早已心怀不忿,见其行出便扭押在一侧,喝令士卒挥鞭抽打。 那陆彦瞧着有些文弱,骨子里却有几分强韧,接连数鞭抽打下来,只听到咬牙闷哼声,却并没有听到惨叫痛呼。 结结实实的十鞭子抽完后,陆彦脸色苍白、颤颤巍巍的走回堂中,仍是瞪着眼厉视着李泰。 李泰并没有正眼瞧他,而是又望着在场其他人问道:“这位陆郎求知问道之心的确坚定炽热,你们几位呢?是受刑听教,还是吞声退出?” “我来!若此日不得满意答复,如何承受便如何报还!” 又有一人迈步行出,望着李泰恨恨说道,然后便走出去接受鞭刑去了。 有此两人作为表率,剩下那四个索性也将心一横,直出堂外受刑。 李泰看到这一幕顿时一乐,他本来还不太看好几人,却没想到全都这么有骨气,居然没有一个被吓住。果然年少气盛,自己这个主官也乏甚官威。 等到众人依次受刑完毕返回堂中,李泰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望向众人的眼神变得和蔼几分,先作叹息道:“参天巨木,萌生于土。金玉之坚,粹于尘埃。世间万物,莫不由小及大、由贱及贵。 怀中小物口不能言,教养得当可成谋国之士。皇朝用政若不能覆及黎庶,又何以兴聚人物裨益社稷? 你等志向高远、不惧威权,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国之储士。但你们又知否,大行台又为何着我立事于河滨?” “总不是为了搜刮臭鱼烂蟹、惑人贪货误农!” 堂中一人冷哼道,不管之前心意如何,受完鞭刑后算是彻底跟李泰对立起来。 李泰对此也不恼怒,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大行台所以授事,一者在于治水益耕,二者在于通渠兴工,三者在于广收惠国。那么我再问你等,可知洛水溉田几顷?可知沿河碓硙几区?可知聚资多少才可官民两便?” “某等受命而已,既非执案,岂知大概!” 又有人开口顶撞,但语气明显有点发虚。 “那你们可知洛水几月起讯、几月冰封?知否水田亩收、涝田亩收、旱田亩收、坡田亩收?知否均田户、佃租客丁者岁终盈缺?知否碓硙碾磨所盈所耗?知否男女之丁春秋衣几尺、食几石?知否男女耕、渔日收几何?知否……” 李泰一连串的问题,越问在场众人神情便越不自然,待到最后,弯腰拍案道:“量取民力,征用于国,这算不算端正教令?下民易虐,苍天难欺,弄权施威,人皆可作。但若官逼民反,尔等亦必死无葬身之地! 满堂腥臭?此中腥臭几浓,沿洛百姓几苦!如此贱业,人皆趋我。尔等满门享恩,只怨作业不大,丝缕之恩懒给,家国两丰无计!” “但、但这满园的鱼蟹,又能助国事多少?” 听到这话,李泰又冷笑一声道:“收聚渔获,本就不是为了助国,而是为了量力,是为了自警。肉食者鄙,非其弱智,而在寡识。 上危下困,需取中道兼顾,非仁且坚者,不足共事。坚而不仁者虐民,仁而不坚者误国。我不患人不知我,虽独行亦必长驱!” 讲到这里,他又叹息一声:“前所施行,并非发乎私怨。乱我法者,则必有惩!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离堂弃我者,重逢盼能笑对。留守共事者,宜需谨慎言行!” 他这一番话讲完,堂中几人仍是沉默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本就是受众意裹挟的崔彦昇俯身垂首道:“卑职腹计浅薄,未悉从事谋略深意,斗胆犯上滋扰,受罚应当。受教知警,请从事勿逐丑劣、留堂共事。”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入席坐定:“罪不两惩,既然仍肯捐才于此,我自有容人之量。” 听到李泰这么说,其他几人也都各露挣扎之色,特别那几次挑头的陆彦,这会儿神情更是变幻不定,没有了刚才的踊跃。 “请问从事,若某自忖志力不足使用艰难之事,从事肯否持笔给判?” 又有一人上前一步,拱手发问道。 年轻气盛一大特色就是头脑一热、做事不考虑后果,刚才怼上司是挺爽,可这会儿才想起来主官的评判对于接下来的选官授事也有极大的影响。 如果主官犯了众怒被批斗倒台,这判语如何倒是影响不大,可李泰刚才一番慷慨陈辞已经说得他们心里发虚,想要团结群众将之斗倒看来是不可能了。 “在事虽有章法,但为人也才性不同。不能共事者未必是仇,虽不能助我案事,但也必会有别处担当。”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语说道,表示自己不会以给人穿小鞋为乐。 “从事宏量,实在让卑职惭愧。或非仁坚之选,但仍有几分痴勇意气,愿与共事此堂,恳请从事不弃!” 那人听到这话,便又低头深揖道。 “仍愿留堂者,不必再问。公私分明是任事根本,前事虽有误会,只因彼此不知,从此以后盼能共事相知。” 见剩下几个人都是一脸忸怩,李泰便也不再等着让他们各自发言,再作表态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默不作声的作揖然后归席坐定下来。 看到这一幕,李泰又是一乐,果然还是年轻人好拿捏,虽然自尊心强、面子看得很重,但也不失公义之心,只要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也肯于低头认错。 原本他是不打算将这些人全都留下来的,但在平定了这一次下克上的人情骚乱后,却觉得放弃哪一个都有点可惜。 他们连自己这个顶头上司都敢顶撞,留着收拾那些骄横难驯的乡里豪强最合适。稍加灌输鼓舞,就是合适的坚锐爪牙。 “前所付事,陆世雄归来最早,所引士伍折员虽少,所事最优。” 前事讲完,李泰才讲到正事。 陆彦原本低头默坐席中,闻言后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卑职惭愧,所赴途程不远,往返只需三日。所引士伍六百七十三众,归来才只六百五十五人,复命未尽,实在愧当最优……” “署中论功,程式自具。自计如何,不必宣于公堂!” 李泰抬手示意陆彦收声,又将众人各自表现点评一番,然后才说道:“优等三员,进补参军事,留堂执事。次等三员,出赴沿洛桥津之处,立木造板,以宣行署政令。令作三式,为月令、防令、禁令,凡此三令能明文诵读者,桥津行渡者免征其资。” 既然要下沉乡土,那自然要搭建一个能与乡土群众直接进行沟通的桥梁,在桥津行人稠密处出板报写标语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顺便还能收点扫盲效果。 百姓们虽然不是人人饱读诗书,但如果跟自身利益切实挂钩,也会花点力气死记硬背下来。 眼下行署还没有本钱直接开凿新渠,所以初期还是让群众感觉到衙署的存在为主,顺便广告群众,我们可不只是收鱼佬,职权范围还是很大的。 “衙中新补三员参军,录写其人其职,为本月月令。” 李泰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罚人他是有鞭子,奖赏却没钱,只能先打打鸡血了。 见那三人闻言后各自眉开眼笑,对此倒也挺享受。所以说啊,要做好领导还是得学会pua,搞点精神内耗。 0139 拔刀相助 八月中旬,秋收渐近尾声,田野之间也行人渐多。 许多乡人完成了一年最重要的收获工作,却也没有时间停下歇息,还要尽快的将谷粟褪壳加工。 新收粮货水汽仍然未败,第一时间进行加工的话,会让折耗增加,但平民小户只此收成应付租调,并没有余粮积储待时。 每当这时候,洛水沿岸那些碓硙也是最繁忙的时刻,竟夜忙碌加工着周边乡里向此输送来的谷物。这些谷物加工当然不是免费的,一石谷能得六斗粮已经算是仁义。 但乡人们也没有办法,若不将谷物送入碓硙加工,自家进行加工的话,费时费力还未必能赶上官府的催收之期。 而且秋收完毕后也不意味着一年农事了结,还要赶紧翻耕土地,准备冬麦和其他越冬作物的播种。修缮房屋、挖掘地窖,积薪备寒等等,周而复始,一年下来哪有喘息的时间。 洛水上游的河畔道路上,有一队行人策马而行。这些人全都身着素色的袴褶,绕颈的立领、腰间的革带以及手足缚衣处皆是黑色,并着黑纱的小冠。 如此服饰统一的穿戴,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不似寻常路人、心中暗生敬畏。 前方道路上出现一座架在洛水支流上的浮桥,因为没有桥基支撑,桥面也只是摇摇晃晃的浅浮于河面。 浮桥的两端各自站立数名僧徒,这些僧徒一个个孔武有力、手持棍杖,瞧着像是塑像壁画里的金刚罗汉。 他们把守在浮桥的两端,视线严厉的扫视着过往行人,一边向行人索取着资费,一边盘查着他们的行李,若载货太多,则就要分次过桥,而过桥的资费自然是一趟一次。 过往行人多是左近乡里人家,这过桥费定价自然也不会太高,无非粟菽几把又或鸡子几枚。饶是如此,僧徒们旁边几个大筐里也盛满了各类乡里时货。 那一队骑士行近此间,有排队过桥的乡人们见状便识趣避开,不想招惹麻烦。 为首一个骑士年龄望似弱冠,摆手拒绝了乡人们的退让,并命令身后随从们各自下马排队过河。 “请问老汉,此间桥梁怎么是沙门管制?” 瞧一眼把守在桥头上的僧徒,那年轻人有些好奇的拍拍前方一个背着大竹篓的老乡询问道。 那老乡见这年轻人仪仗气派,也不敢怠慢,闻言后连忙答道:“这河渠名叫恶蛟沟,流水急猛,往年溺死许多渡人。县官、乡老都曾用物造桥,全都用不长久。全靠普善寺的高德法师压制,恶蛟才不敢行恶,搭成这浮桥让乡人行渡……” 年轻人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问道:“我从南面来,所见沿洛水许多津渡桥梁处都有都水令榜,只要乡人能够辨识榜文,就可以免收行渡资费,此处怎么不见?”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月令,老汉也听说过,念了好久才记下来,想要行路省些花销,但走了两座桥,也是没见到。不知哪处乡里的痴儿造谣骗人!” 那老乡听到这话后便忿忿道,而旁边一个坐在拉货板车上的行人则笑语道:“老汉见识少了,还怨别人欺骗。老子正从渭北来,一直过了白水,渡河过桥全都不必花销。听说朝中使派一位贤官都水使者,收管了洛水上的桥津、才有这样的命令。” 年轻人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凑近过去询问道:“足下倒是一个乡里识者,那知不知这都水贤官究竟掌管什么事类?又造了多少惠人的政令?” “那自然是知道的,都水使者就是古称的水衡都尉,河渠、桥津、堰井都在管内。就是这水道的河伯啊,鱼虾都要听令!” 那行商听人发问便也来了兴致,卖弄起自己的见识,但在见到桥头那几名僧徒后又叹息道:“只可惜今世正法沉灭,山水神明都要为这些蕃鬼妖邪让道!老农痴愚,说什么恶蛟害人,还不是那普善寺在上游拦河设坝、用水造纸,河道旧设的桥梁,全都是被那些妖僧给毁坏拆除的……” 那人讲到这里,顿时便察觉几道狠恶目光注视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胡话。 年轻人听到这里,脸色便是一沉,退回队伍中没有再说话。 不多久,轮到行商过河,因为车上物货太多,需要分批载运过去,往复几程,竟要收取两匹布的桥资。 行商脸色虽然难看,但见到扣住车辕的僧徒凶恶模样,也只能干笑道:“菩萨造桥惠民,信众也该要积养功德,法师们劳累辛苦!” 他一边恭维着,一边奉上布货,如此才被放行。 很快就轮到骑士一行过河,那年轻人并不急着过河,望着排头一名僧徒道:“此间收取桥资,量物量人是什么标准?” 那僧徒打量众人一眼,倒也不露惧色,只是说道:“造桥惠乡,不计资费。但菩萨恩重,也需要乡人们诚心弘法。各凭心意,心若不诚,自然不庇。”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抽刀在手指着那僧徒道:“法师竟日于此护桥护法,想必诚心礼佛。我这利刃在手,法师自度佛陀能否庇你?” 那僧徒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当即抽身退后丈余,继而便要呼喊同伴。 这时候,在一边点收桥资的白袍老僧连忙入前道:“贵客一行气度不凡,想是官人?某等沙门虽是佛门信徒,但也是州郡良民,岂敢阻扰官人行程!请官人同行!” 说话间,那老僧亲自入前牵着马辔便往桥上引。年轻人又看一眼桥梁上下惊疑不定的民众,这才收回了佩刀,留下半数人马守在此间,等到过了河对岸,留守者才跨桥而来。 “这些妖僧,迷惑乡里、诈骗乡人资业尤不满足,居然还拦河为险、恃此牟利,实在该死!此行归后,一定要奏告从事,严查此类妖僧乡贼!” 过了桥后,年轻人回望浮桥又恨恨骂道。 这年轻人名叫毛世坚,乃北地大豪毛遐少子,受周惠达子周题荐为都水属官。之前招引士伍归署时因所员亡散不少,还未补为正式的参军,今次奉命沿白水北上巡察渠事。 都水衙署立事至今已有数日,凡所举措在白水以南的下游地区已经略见成效。可是自白水往上,却仍未有触及。 第一自然是因为立事时间仍短,第二便是白水以上乡情刁顽。特别是后者,毛世坚沿途所见,之前佛寺霸占经营的浮桥还只是其中一桩。 更有甚者,在一些朝廷政令之所不及的洛水分流上,甚至有土豪或者稽胡部落沿着水渠架设栅栏,不准乡人引水或渔捕。 也是在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之后,毛世坚才意识到之前上司所谓治水需要既仁且坚的深意。洛水中上段种种妖异乡情,不只在于乡里刁邪滋生,更在于王治之所不覆。 豪强胡酋们对乡势的顽固把控,只是沿洛水这道河流集中呈现出来。至于其原因则就深刻得多,都水衙署虽然专职治水,但想要完成这一个目标,却需要解决众多的顽疾问题。 毛世坚眼下也只能将愤懑隐忍于怀,继续沿河北上。 当他行至前方一座庄园的时候,却见庄园门前几名豪奴正在扭打一人,被殴打那人正是之前桥南曾见过一面的老乡。 “住手!” 毛世坚本就少年任侠,见到豪奴欺侮老人,便有些按捺不住,策马入前大声怒吼道。 几名豪奴见他随从人多,一时间倒也不敢再放肆,只是那老乡却仍拉住一名豪奴裤腿颤声道:“求求马掌事、求求你……那些鱼脯一百多斤,虽然不是贵物,但我只求一柄旧刀!我家狗儿募进了乡团,没有刀使、不能活命啊!” “你自家户里事,烦扰老子作甚!是老子贪你腥物?下游贼官搜刮渔获,标给的就是土价。想要刀器?做梦!” 那豪奴一脸厌弃的将这老农踢倒在地,眼见毛世坚等仍未有离开的迹象,便给身后同伴打个眼色,同伴便转身往庄内逃去。 毛世坚见这豪奴借着都水购令鱼肉乡里,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入前怒声道:“下游官府收鱼比照时价,刁奴怎敢诓骗!你将老汉鱼货返还,我同他置换!” “哪里来的野路蠢贼,此乡是你们外客撒野之处?” 那豪奴闻声更怒,但见毛世坚一众人人佩刀,拖着那老乡的腿便往庄园内退去。 毛世坚一路行来,本就满腹邪火,眼见这豪奴仍然如此凶恶,便按捺不住,抽刀在手、跃马前冲,直向那豪奴迎面劈去:“莫说此乡,洛水上下皆我都水管事!刁奴狂悖,死罢!” 这一刀劈下,那豪奴身迎利刃,直被劈飞数尺,落地已经不活。 正在这时候,庄园中也冲出近百奴仆,眼见这一幕,顿时怒不可遏,纷纷挥舞着武器冲上前来:“何乡恶贼,敢扰我庄!” 0140 属官遇险 都水行署的庄园临河处,耸起了两座高达数丈的碉楼,碉楼大半都凌驾在河面上,下方竹排、木桩作为支撑,还修建了一座舟船停靠的小码头。 两座碉楼倒像是驻兵警戒的营垒,官衙内外群众都不敢随意靠近。李泰也的确在此设置了一个水陆营垒,部曲家兵们便驻扎在此,但这两座碉楼却并非单纯的军事建筑,内里安放着两架水利大纺车。 李泰倒并不是不舍得将先进的生产力与群众分享,但就算好心无私的分享,也未必就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水力大纺车一旦得到广泛推广,那么沿河水利又会得到更大的重视。眼下他还做不到完全彻底的把控这条水域,贸然推动水利生产只会迎来更大的阻力。 所以眼下也只能敝帚自珍,等到他在洛水流域掌握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可以对沿河生产力和生产资料进行调度调整的时候,才会考虑进一步的推广,让群众都能因此受益。 新架设的水力大纺车,动能的输出要比之前牲力驱动的阉割版更加稳定持久,可以从白天到黑夜不间断的纺纱纺线,效率提升将近两倍。 也幸亏李泰之前搭建了渠市这样一个买卖渠道,原材料的获取不必再像去年那样饱受掣肘。两架纺车昼夜不断的纺纱,当下所积攒的生丝材料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司农配给的三千多名士伍,主要的作用还是在于水利维护。但今都水官仓中仍是空空荡荡,今年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在这样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很难再组织起有规模的水利工程。 所以这几天来,李泰也将士伍进行一个分类,成年的男丁主要负责耕垦庄园公田,种上一季冬小麦。妇人们则主要进行纺织,给官仓积攒本钱。 至于粮种和纺织需要的纱线,还是由李泰负责筹措提供,以租金的形式支付给衙署。 自家的买卖总不需要一次付清,单凭两架大纺车的产量,便足以维持碓硙租金。至于原本的那些碓硙,便是白得的水力,主要用来进行作物的加工。 洛水下游是关中平原重要的农耕区,但是之前由于赵贵这个河霸的存在,左近所设置的碓硙反而不算太多。 李泰得了便宜总要造福乡里,除了自家收购和生产的粮食加工之外,给予左近乡人则是免费加工,一丁一石的加工量,前提是需要用渠盟的渠票来换取资格。 造惠乡里是一方面,但滥施恩义则大可不必,只要持有渠票,就说明这位乡人无论通过什么形势,都是为乡里事务做出过贡献的人。 至于说伪造渠票的问题,李泰压根就不担心。 因为渠票根本就不是一种货币,只是从渠盟延伸出来的一种凭证。如果没有渠盟一整套的搭配事务,这纸片根本就全无价值。 而且渠票是一种印刷品,在当下这个时代里,从造纸、调墨到雕版、印刷,一整套的工序进行下来,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如果一整套流程操作下来只为伪造三五张渠票,那得赔的裤衩都不剩。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大可以正大光明的加入渠盟中来,单纯伪造票据也意义不大。 眼下渠票的最大作用,就是获得跟渠盟事务往来的一个机会。 比如购买李泰家庄园出产的一系列产品,又或者请渠盟施工队挖造水井等等,还是要各自付出资货。有钱而没有渠票,那就懒得搭理你。 说到底,李泰希望能够打造一个乡势联盟,渠票只是这个联盟内部维系人事互动的一个凭证。即便有人大批量的伪造,也就等同于扩大渠盟的人事影响力。 行署收鱼的工作还在继续进行着,再加上碓硙免费加工作物,使得这临河行署每天都人潮涌动,在极短时间内便刷出了很大的存在感。 存在感是一个好东西,是一切互动能够产生的基础。如果大家压根不知道你的存在,就算再有什么大计筹谋也根本就无从实施。 就像之前,大家只以为这个都水行署是个鱼货铺子,连碓硙招租都大受影响。 可现在因为众多的乡人出入往来,起码已经知道这个衙门是在管什么事情了。因此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都水衙署再有什么声令举措都能获得极大的关注。 前两天行署需要租用民船,告示贴出去一下午,临河水面上就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舟船,足有上百艘之多。单单这份号召力,已经远胜许多郡县官府。 当然,眼下这份号召力还是建立在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公平基础上。如果还要获取更强的乡情掌控力,仍需继续努力。 就在衙署诸事已经开始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的时候,终于有一桩正事主动找上了门。 “这一位是白水县相县陈木直陈翁,这一位是同乡周正。两位乡士之前入乡走访赵渠使,告问吾乡龙首渠事。赵渠使乡里招待之后,便请卑职向从事引见。” 吴敬义带着两名乡士登堂并作介绍,那两人也连忙入前见礼。 “两位乡贤来此相见,是因乡里水情?” 李泰示意两人入席坐定,然后便微笑着发问道。 那名须发灰白的乡人陈木直闻言后便连忙抱拳点头道:“白水河道宽浅,每入汛期又或暴雨骤降,便泛滥不定,沿河乡人多受苦害。故而某等乡户自议,希望能在中游设一池堰,寒时可以蓄水保耕,涝时可以泄流防洪……” “这是一件好事啊!乡里德长在居,也是乡人的福气。我旧曾游历白水,河道的确宽泛难驯。你等乡贤既然有意立事,越快成事越早得利。”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喜,白水本来就是他计划中需要整顿的洛水支流之一,只不过眼下尚无资本和精力进行把事情搞起来,听到彼乡乡人主动进计,便又笑语道:“事中如果有什么疑难需要都水出面调节,我自义不容辞。” “龙首渠事惊艳两岸,某等乡里拙员也都感义慕此,但乡里却并非人人情同此心,人物的筹措还有些迟缓……” 听到这话,李泰便笑语道:“这是小事,龙首渠几百里井渠都能运作有序,渠盟居功不浅。此中人事熟练,你等乡人怀此志气者,大可入盟共事,旁观学习,并可借助人事来造此事业。” 渠盟这么好的组织模式,当然不可能蜗守于武乡一地,李泰又笑着说道:“我也是举贤不避亲,信我乡人德行。若有渠盟操持,此事便能预见可成七八。都水治事,也会采此乡情,人、物上都会酌情给予贴补调度。” 两人闻言后连忙点头道:“正因为信此乡义,某等也已经入盟,得赵渠使指点,准备归乡先造乡里公仓,募取乡资、聚众立事。今日入告使君,是有一桩官事非乡人能决,恳请使君发声调和。” 说话间,他们便将为难之处讲述一遍,那就是这池堰的选址所在。 白水地处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的过渡地带,也是洛水下游和中游的分界点。境内并不像关中平原这样一马平川,境内多有丘陵沟陂的起伏。 想要挖造一个蓄水防洪的水库,选址自然要在低洼处才能事半功倍。但低洼处往往都是耕田,所以还牵涉到一个占地的问题。 其实白水县这些乡户们商讨造水库防洪蓄水比李泰搞龙首渠还要更早,但就是因为这个选址的问题拖延了好几年。 大户们出人出力,当然不愿意损失自家的耕地。可如果要侵占均田户的土地,乡户和县里又都不会答应。 特别是县里对此极为反对,白水是旱是涝、修不修水库,跟他们在职官员利益不大,但治中户数的增损却与政绩休戚相关。 白水县本就是一窄乡,没有太多耕地可以用做授田,白水沿岸算是为数不多的宜耕土地,一旦占田便难免要失去对一部分民户的控制,这是县里所不能接受的。 李泰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略作沉吟后便说道:“你等可有选定的用工地址?我着几员随你们赴乡勘察,再共县官商讨,希望能尽快达成一个共识。” 两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喜上眉梢,连连道谢然后退出。 李泰又吩咐吴敬义道:“安排两人随他们返乡勘察,另着几员入乡采风。若真选址不可调和,宁选大户、另从别处补偿。若乡豪有贪治水后的沿河美田而威逼小户,再共县官协调。” 吴敬义点头应是,然后便退出安排人员。 李泰还待着员调取白水相关图籍资讯,两名属员却神情焦急的匆匆行入:“使君,大事不好!行使毛世坚在行经敷城郡时,遭沿河乡豪袭困……”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问道:“彼处乡豪名谁?知不知毛世坚是我遣使?” 同行一人乃是毛世坚随员,连忙入前禀告道:“乡豪姓雷,乃彼处当乡党长。行使因见其假传衙署声令、勒取乡人,入前质问、却遭其家奴围攻……” “着李雁头等即刻整顿人马,随我北上救助同僚!” 李泰在将事情经过大概了解一番,拍案沉声道。 0141 抗拒者死 洛水北上进入中段,便不再属于关中平原的范围,属于沟岭纵横的高原地带。 如今的陕北高原,植被覆盖尚算茂密,不像后世大片的土塬裸露、沙尘漫天,但地势特征确也崎岖不平。除了洛水并其支流冲积出的河谷地带,其他大多数地方都是坡谷密林,几乎没有成型可见的道路。 “那日卑职等行入洛川,遭那乡豪使奴围堵,毛行使便率我等奋起反击,当场杀伤数人,但终究寡不敌众,无奈向后退行,却遭洛川境内普善寺众截堵退路。毛行使只能率众东向逃行,那乡豪率众将我等围堵山麓之中,更调使县中乡团……” 归来报信那名都水属员将当时情况再作深入介绍:“毛行使率员力战,送出几人突围,卑职归告使君,另有员众向县衙告急。若县衙搭救及时,毛行使等人或已转往县衙。” 李泰却并不这么看,乡里土豪的骄悍,他是深有了解。这土豪势力如何虽不深知,但能使动县中乡团,便可以猜想就算县衙在其面前也未必有多大的话语权。 所以入境之后,他也并没有率众直趋县衙,而是在那报信之人的带领下,率领几十轻骑先往毛世坚等人游遁方向追踪而去。 他们向东行出十几里远,远远便见到山坡上耸立着一片寺庙建筑,而在山坡下则有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营垒驻扎。 李泰见到这一幕,眉头皱起更深,自己引众留在山林之中,着令两员斥候入前察望。 不多久,斥候去而复返,并带回一名左近的猎户。经过对那猎户的盘问,他才知山上那寺庙就是普善寺,毛世坚等便困守其中,山坡下驻扎的便是当县乡团。 李泰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顿时皱起来。 从毛世坚等人遇袭之后突围传讯,再到自己引众到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天,毛世坚等人尚在固守虽是一喜,但见这些乡团人马仍然在此宿营围困,可见那雷姓土豪在乡里势力不差。 站在山林中又端详片刻,并没有发现坡下乡团有强攻迹象,李泰稍作沉吟后便说道:“毛行使等暂时没有危险,此境乡团却是势大。先不要于此躁闹,擒拿此乡强恶为先。” 此境乡团倒不属于正式的军事编制,但毕竟也是扎根于乡土的地头蛇。李泰此行所率三百员众,就算武器装备要强于此境乡团,也不好直接入前攻杀解救,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入前同乡团交涉也不会有好结果,还是先抓住真正的作恶目标,才好据此与郡县官员进行交涉谈判。 于是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李泰又率众退回洛水河畔,而留守于此的朱猛也早已经派遣斥候前行探路,对那庄园所在位置地理有所了解。 一行人又前行数里,很快视野中便出现那坐落在洛水河畔的庄园。此时这庄园已经是大门紧闭,门前围墙外甚至还架起了一道篱墙拒马,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应该是境中乡人走告消息,咱们一行数百人众突然入境,耳目惊见在所难免。庄中既已警觉,乡团或也不久即至。” 朱猛见状后便说道,而李泰也点点头,直接挥鞭下令道:“强攻!” 此境庄园临水而设,右侧则依靠一道颇为陡峭的山丘,直扼河谷,地势颇为险峻。 庄园墙内架设着数座箭塔,并不只是单纯的民居,庄人们各持武器排列在拒马内墙头上,神情虽然略见紧张,但也并不惊慌失措,可见对于这样的防守作战并不陌生。 “披甲,先攻一程!” 李泰见状后也不轻敌,勒令部曲们下马披甲,略作休整,然后一队百人便持枪盾向那庄园正门逼近。他与朱猛则各率五十骑兵,左右夹护步阵向前。 李雁头和高鹤则各引五十员众于后,一边寻觅观察庄园守卫薄弱之处,一边警惕此乡别路援众。 “都水衙署入境拿贼,抗拒者死!” 进攻的队伍渐近射程之内,率队兵长先作呼喊,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是那箭塔流矢。 “进攻!” 李泰见状后便扣弦引弓,直向那箭塔射去。身后骑士们也一并引射,庄中弓器终究有逊制式劲弓,顿时便被压制下来。围墙上虽然也有土弓还击,但还是鲜能突破甲盾防御。 趁着庄中火力被压制之际,中央步阵快速挺进,将那墙外拒马劈挑出一个硕大缺口。围墙上木石抛飞,极力阻挠,但还是被欺近到了门前墙下。 庄园土墙高达丈余,甲士们并无攻坚器械辅助、仰攻不易,便俱向大门前聚集,撑盾为护,向着那木门劈凿撞击,使得此间防守压力骤增。 嗖! 李泰眼疾手快,射杀两员墙头准备扬洒沸汤滚水的庄人,并率众斜行冲入墙下,将弓挂于鞍上,持握马槊直接挑杀墙头数人。 “门前步卒散开!” 后方朱猛陡地高声示警,聚集起来的步卒们下意识左右退散,门楼上牛皮兜袋陡地翻落,有砂石滚木陡地降落下来,直将庄园门前覆盖掩埋。 与此同时,庄内左右箭塔劲矢猛射,坏了阵型的步卒们顿时便有数人中箭倒地。 “死罢!” 李泰手中马槊尾部向地面一杵,身形陡自马背上跃起,凌空踢飞墙头刺下的一枪,一手攀住墙头,另一手挥起槊杆,直将墙头庄丁扫落数人,借此余势,整个人便翻过了墙头。 此间守卫陡空,下方步卒们见状,膝臂托撑着便将同袍推过墙来。 庄丁们终究不是悍勇精卒,之前有围墙加上应敌的布置,尚可心存几分底气,眼见围墙已被突破,顿时胆寒,霎时间便撤下墙头,下意识的向庄内溃逃。 “饶命、饶命……” 近处一名庄丁手持长刀,两股战战、颤声求饶。 “弃械不死!” 李泰单臂持握马槊向前挥扫,那庄丁顿时被砸飞丈余,近前无人后,手中长槊使用更加便利,他沿着墙内向前攻杀,凡所目及,非伤即逃。 “使君,这里是、是……” 翻墙而入的甲士们直往大门处冲去,突然一人指着几具身死多时的风干尸首惊声大呼道。 李泰转眸一望,顿时便认出了那几个尸首上穿着的都水行署制服,想应是这庄园前所袭杀的都水部属,曝尸于外炫耀威风,应敌时才收回藏匿。 “血债血偿!此庄凡所持械凶顽,杀无赦!” 随着大门被由内打开,外面甲众蜂拥而入,李泰持槊而立,一指庄中奔散的庄人和建筑沉声说道。 庄园告破后,庄人们再也不复凶悍之姿,或是奔走逃匿,或是弃械投降。然而这时候已经是晚了,冲入庄园的甲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杀性激昂,很快便将所有庄人驱杀到庄园主建筑中。 “此庄主人何在?” 李泰一边抖甩着马槊上沾染的血浆,一边行至庄园群众面前,厉声喝道。 不多久,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壮汉颤抖行出,直跪李泰面前颤声道:“西原乡党长雷轰拜见将军。将军神勇威武,某等乡徒因惧威仪才不敢迎见,绝无歹意抗拒为敌……” 李泰并不答话,视线仍然盯着庄园群众,再开口道:“此间主家男女,全都出来!” 那庄主雷轰听到这话,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叩首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卑职不只是此乡党长,还奉西安州常使君命,于此乡督输军用,犬子亦是常使君帐内亲信……前所冒犯,郡中杨使君亦有教训,心中知悔,将军即便不来,卑职也要赴官请罪……” “可我却来了!” 李泰闻言后只是冷笑一声,见那庄主还待发声,手中槊锋一抖,直接刺透其人咽喉:“伤我属员者,我自惩罚,不劳别案!” 很快,此间主家男女便尽数被揪出来,一枪一个刺死当场。庄人们见此凶恶,一时间也都惊惧至极,当李泰再问起直接出击并杀害都水属员的庄丁有谁时,再也不敢隐瞒,纷纷指认出来。 “阿郎,庄外有兵众向此奔来!” 李雁头匆匆入庄,附在李泰耳边低声说道。 “将诸庄丁押入堂中,关闭庄门。乡团有擅攻者,杀。非此郡县长官入此,余者一概不见!” 李泰先吩咐一声,然后才又招手唤来朱猛,小声问道:“西安州常使君,是谁?” 他平时自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入境之前便对此间人事打听一番,知道敷城郡郡守名叫杨绍。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他儿子名叫杨雄,就是隋朝那个观王杨雄。 敷城郡又属于北华州管制,他总不好通知若干惠说我要来你管地杀人了,但就算惹大了倒也不怕。 只不过这庄主临死前说出的那个后台,他是真不知道。 西安州远在五原,他也实在不了解彼处人事。只是气氛都到那一步了,你麻痹杀老子下属还挂尸示众时你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总不会停下来问问你后台几斤几两。 “西安州刺史是开府、武始公常善。” 听到朱猛的回答,李泰仍有些茫然,开府算是西魏武将最高级别的领军大将,但这个常善他仍不知是谁。 但打听对方的身份,也只是方便老大替自己擦屁股,而且还未必用得到。这庄主雷轰就怪他自己倒霉,给人当马仔也不挑个最大的,居然还这么狂,你不死谁死? 0142 以直报怨 此时庄园内外到处都有之前一场战斗的残留痕迹,甲士们在将庄园内里扫荡一番,又把伤员抬入庄园后,还没来得及打扫修缮,东南方便有大团的烟尘渐行渐近。 很快,一支奔腾的骑兵队伍便出现在视野中,眼见这一幕,甲士们也都不免暗呼庆幸,若这庄园还没攻下,他们难免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中。 朱猛率领几十名骑兵向南行出里许徘徊顿住,其他甲兵们则尽数撤入庄园中,先将庄园大门闭合起来,又在门内就地取材的用篱栅堆成一道障碍。 当他们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一支骑兵队伍也抵达了庄园前,约莫四百多人,其中一名兵长模样的人指着墙头上守卒呼喊道:“你等是何处部伍、因何入我县境?洛川乡团入此,速请此庄雷庄主来见!” 李泰站在墙头上,瞧着这一支乡团骑兵队伍,忍不住暗暗感叹,北境乡土倒也不比洛水下游更富足,但讲到马匹却比武乡郡强得多。 如今的武乡郡乡团已经参戍河防,在诸州乡团整编中都名列前茅,但全郡乡兵也只有四五百匹马,其中相当一部分还只是拉车驽马。 他是继承了贺拔胜的部曲人马,所以才能拉出几百人的骑兵队伍。但这洛川县乡团却也能拉出几百人的骑兵队伍,是否乡情更加尚武且不说,起码这马匹的保有量比南面州郡要高得多。 “某等乃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使君部,奉命入此搜救遭乡贼困扰之同僚!乡贼雷某已经受擒,无涉尔等乡义。若要协同查问,请郡县长官前来!” 在李泰的点头示意下,李雁头大声向外喊话道:“此间罪证聚集,若无当境治事长官,余者不可擅入!” “胡说!雷党长是我乡贤流,岂容外客诬蔑!都水使者又是何官?有什么资格插手此间乡士!尔等贼军速速退出,若敢害我乡士性命,定斩不饶!” 外面乡团群众们听到这喊话,顿时就恼怒起来,在那兵长喝令之下,很快就摆出一个进攻阵势。 “把那雷某尸首丢出去。” 李泰吩咐一声,墙内甲士们便将早已授首的庄主雷轰尸首抛出墙外。 已经列阵完毕的乡团将士们眼见这一幕,心中自是大感震惊,其中一个乡团兵长更是目眦尽裂,想来应是这雷氏族人,抽刀遥指墙头怒声喝骂道:“狗贼如此凶恶,当我洛川无人?此日犯境之贼必死,谁都救不了你们!” “雷某罪大,业已伏法!尔等乡士涉事不深者,宜各退去,某等只是执法先驱,待到大军后至,此乡必遭祸更深!为此作恶乡里的贼徒一命,忍将乡亲群众推入绝地?” 李雁头继续喊话道:“雷某刁悍,乡人自知。此流尚且不能免死,你等又凭何抗拒法刀?速速退散,前事不追,若再顽抗,自取死路!” 这番话的威慑力还是很足,在场乡团人众看一眼那雷轰的尸体,心内已经是暗生凛然。 雷轰活着,他们还会畏惧攀附其权势,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又不是他们自家血肉至亲,再去为之拼杀报仇便有些犹豫。 他们也的确不知那都水使者李使君究竟多大权势,但雷轰的权势如何他们还是清楚的。对方根本就不忌惮雷轰的权势后台,说杀就杀,他们乡团究竟斗不斗得过对方,也的确是需要权衡一番。 乡团中那名雷氏兵长却没这些想法,当即便大声喊道:“洛川男儿,岂容外贼诬害!速速攻夺此庄,为党长报仇!” 说话间,他便策马挥刀向前冲去,但很快便察觉到除了自家几十部曲外,其他同行者少有跟上。 “你们是怕了这些外乡贼子?难道就不怕我家追究你等旁观仇人逃遁!” 那雷氏兵长见状后已是怒不可遏,回首喝骂道:“速速随我并攻,夺回庄园!” “雷兄,知你情痛,但也请你体谅乡亲忧虑。前者追杀这些贼徒同党,乡团已是妄动。郡里杨使君尚且嘱令一定要擒拿活口,想知这些贼徒主公势力不弱。” 另一名兵长拨马入前劝说道:“这一部众已经被困在庄内,咱们还是要禀告上官处断最为稳妥。若真为乡里招惹强敌,那所受的扰患便不止眼前了……” “无胆鼠辈,你住口!若是你亲人遭此戕害,你也会畏惧仇敌势大、不敢报复?” 那雷氏兵长闻言更是大怒,先是怒斥同袍,又回望众乡兵们说道:“你等得列乡团,无不深受我家恩惠。今日我家遭贼,正该捐命报答……” 一部分乡兵们听到这话惭愧的低下头,另有一部分则也怒声道:“某得持刀列阵,是为乡义守土,却非你雷家奴兵!你家不过是勾引外州悍将,搜刮乡里自肥,自己门风下作,如今又招惹外境强势,乡人有胆,也不为你卖命!” 一番吵闹间,城外乡兵竟分成了两部分,那被雷氏兵长斥作鼠辈的兵长脸色也不甚好看,指着引着一部分乡兵侧向伫立,并下令道:“某等职在平定乡里扰患,不为私户舍命报仇!速速归城奏告上官,庄中人马不动,不得擅自进攻!” 乡团气势汹汹奔袭而来,自身却发生了内讧。那雷氏兵长虽然报仇心切,但因庄园都被对方占据,不能尽得群众支持,一时间也不免投鼠忌器。 洛川城距离此处不远,也是敷城郡的郡城,乡团信使前往报信不久,郡县官员便策马行来,为首一个体型魁梧、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此境郡守杨绍。 杨绍率领一部分甲兵策马入此,召来那名乡团兵长将情况略作了解,又看一眼被抛在庄园外的雷轰尸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并不回应那名雷氏兵长悲怆凄厉的控诉,自己策马行至庄园正门前,抬手一指墙内呼喊道:“某便是此境治事官长,庄中外客速速行出,若敢再造杀孽,纵然李伯山亲至也救不下你等!” “杨使君,你好啊,李伯山在此!” 李泰之前倒是在台府见过杨绍一面,见他亲自入前喊话,便也从墙内探出头来,向着杨绍拱手道:“如此情景相见,的确是让人难堪。擒贼救命事急,未暇登府相告,的确失礼。 我并无意滋扰使君案事,但此贼员袭杀都水属员、行台走使,实在是罪不可恕。我本意入乡系之再告使君,却不料此贼徒恃恶顽抗,无奈只能杀之……” 杨绍见到李泰竟然在庄中,脸色也顿时一变,忍不住便先回头瞪了那引众不攻的兵长一眼。 他倒不是要置李泰于死地,但被其引众入境、杀害自己治中百姓,也的确是一桩冒犯。若在自己到来前能够攻破庄园、擒下对方并其属众,自己还能敲打教训一番。 可现在他来都来了,若再下令进攻,那就得不死不休了。 “李从事年少胆壮,真是让人佩服。但缠斗乡里、不计安危,也未免有些使气轻率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又望着李泰说道:“我今既至此,若从事觉得我尚堪论事,便请行出,将此间扰乱论断出一个公正是非。” “我不是信不过杨使君,但前所遭袭属员至今流失境内、生死不知。元恶虽除,但事情未了。请问杨使君,前遣使员究竟触犯什么法令,需要指使乡团群众围攻截杀?” 李泰自然不会随便走出去,而是让人将之前那几个被此庄人示众的属下尸体搬上了墙头来,然后又对杨绍说道:“入境未告,的确冒犯失礼。但杨使君言我使气轻率,可见并不相知。 凡我都水属员,功则赏、罪必刑,若此几员果然弄权犯法,纵然人不加害,我必杀之!但他们却无辜枉死,既然奉我号令,无论加害者谁,必血债血偿! 人间公正,无非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使君若敢说此贼受死冤枉,事也不扰别员口舌,我自刎谢罪、以报失礼!” 杨绍只在台府见过李泰一面,的确是不怎么了解其品性如何,听到李泰这么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要怎么回答,犹豫片刻后才说道:“此事内情我的确并不详知,但请李从事你……” “原来使君并不知,那你我两人俱不清白,我错在失礼、使君则错在失职。此獠的确罪大,擅害行台使员,擅调乡团助恶,真是死不足惜!” 李泰又抬手说道:“打开庄门,请杨使君入庄验看庄中所陈列的罪证。恶贼潜伏乡里,罪证实在触目惊心。若贸然散布于外,必然群众惊恐,使君肯否入庄验看?” 杨绍听到这话,顿时皱起眉头,又见庄园大门徐徐打开,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对身后一名郡府属官说道:“我先入庄,你等留守于外。” 失礼事小,失职却事大。若李泰只是一个寻常官使,事情还好应付过去,可他却是台府最年轻的从事,杨绍就不得不慎重对待。 可当他行入庄园,便见到墙内堆积的那些尸体,脸色陡地一变:“李伯山,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0143 北境大患 李泰也并不是滥杀成性,除了进攻庄园时所杀的据守庄丁之外,入庄后只是杀了这雷家族人和曾杀害都水属员的庄丁。 只是这雷家人丁兴旺,留在庄里的便有二十多族人,再加上十多个被庄人举认出的凶手,所以这堆尸场面看起来是有点残忍。 李泰不复之前站在墙头喊话的气焰,对着杨绍长施一礼,然后便沉声道:“之前不敢当众宣扬罪状,只因属员遇害仍有隐情。前有突围几人曾入县衙告急,却被县官押引入此遭到杀害。 此事人证俱在,我不敢擅问郡县人事详隐,但除恶未尽,心仍愤懑,恳请杨使君能还此冤死之士以公正,我共都水群属一定铭记使君恩德!” 杨绍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也顾不上再斥责李泰杀孽太重,只是沉声道:“速速将诸人证引来!不、不用,我入舍审问!” 李泰闻言后,便着员打扫出庄中一个空闲房间,请杨绍入内坐定,又让人将此庄庄人次第召来。 杨绍一连召见了十几个庄人,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脸色沉重的走出来,向着李泰深作一揖,沉声说道:“多谢李郎全我盛誉,乡贼勾结县官、施暴乡里,的确是罪恶至极!李郎如果信我,此事请交由我来处理,绝不让你属员枉死!” “我若不信使君,便不会轻骑入郡,要先去杏城借势了。乡贼骄横、岂此一桩?我也情知此事不可归咎使君,乡里情势曲结暗织、内外遮掩,非此罗网中人,谁能洞见分明?”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自庄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也是震惊不已。 虽不打算善罢甘休,但也明白自己不可直接向县官下手。 杨绍清不清白,他也不清楚,但其人毕竟是朝廷选派的郡守,而且本身也是出身关陇豪强,总不至于跟一个乡豪同流合污,所以他才决定争取杨绍。 “唉,实在惭愧,居郡几年却没想到纵容邪恶至斯!” 治下属官跟豪强勾结,还要经别人告发才察觉,总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杨绍又一脸惭愧的叹息道:“此间治政的确是困阻诸多,乡中奸恶之外,尚有稽胡频繁滋扰境域。士力乏用,有的时候不得不倚重乡力协防,便也不敢察察。” 他眼神向旁边一转,示意李泰走到偏僻处,然后才又说道:“这乡贼雷某,是世居此境的羌人,另有族属居于泾州,西安州常使君旧治泾州时,招选羌人豪强为其门生。 后来常使君转镇五原,治军守备于盐池,多有羌徒追从。因北防军用告急,故而向内州郡豪族征访资用,这雷某也因同族引见,列为常使君门下。自此输物助军,于乡里日渐桀骜……” “西安州远在北面,竟然能调使北华州物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那常善虽然是开府,你们北华州又不是没有,就这么容忍他踩过界? 杨绍闻言后又是一叹:“李郎你多居治地,对此边乱州郡事情或不知深。北境凡诸州郡,也只是上命下达所粗列的方便名目罢了。凡所在治,除此城防之外,大半境域都是胡荒,全无秩序可言。 刀锋所指,声令可达,王旗不覆,便是化外。凡所在治,编户草草,州郡长官唯养兵防贼而已。民之所依,根本就无籍可靠。诸州军备皆不称盛,唯周边相助,才能各自治存……” 李泰听到这里也是不免瞪大眼,忍不住又问道:“去年北华州若干使君不还袭击稽胡,勇创胜绩?” 杨绍大约也是长时间找不到人倾诉,听到李泰的发问,便又开始将此间情况详细介绍起来。 眼下困扰陕北统治最大的问题,主要还是稽胡。 稽胡族类众多,广泛的分布在陕北高原上,因其族属杂芜,所以往往以其定居和活动地命名称呼。仅仅只在敷城郡周边,就分布着雕阴胡、黑水胡、北山胡等等稽胡部族。 这些稽胡部落,广泛分布在陕北高原的山林沟壑之间,规模小的几十上百人就为一部落,规模大的则聚众数万。这些稽胡平时半耕半牧,且非常擅长涉猎,并且常常寇掠人口物资。 西魏的核心统治地只在关中平原,而且因为常常与东魏交战于河洛地带,主要的军事力量也都沿此布置。因此对于北部高原山岭地区,能够投入的统治力量本就不大。 再加上东魏于河东地区没能占到地理优势,而其统治核心的晋阳又靠近陕北河套地区,因此常常煽动境域内的稽胡部族作乱。 像是大统初年据灵州作乱的曹泥,其所部本身就属于稽胡的东西曹贰城胡。曹泥第一次作乱时,被李虎所平定,但西魏朝廷也并未杀之,仍然将之留镇灵州。 到了第二年,东魏高欢便派人马直接攻占了夏州,而曹泥也趁机再叛,率领部属直接投降了东魏,东魏便在其领地内侨置州郡安置这些稽胡部属。 夏州可以说是宇文泰的霸业起点,他就是在夏州刺史任上率兵南下接掌贺拔岳的势力,成为关中的新霸主。 结果这龙兴之地居然一度被东魏攻战,可见西魏在北方的力量之薄弱。所以说他跟高欢就是一对老冤家,他在河东戳人肺管子,高欢就在陕北敲他天灵盖。 可以说,西魏在陕北的统治地,只有一些有限的城镇防戍,而在这些军事据点之外的广大区域,稽胡才是真正的主人。 但也好在,稽胡这些部落本身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合,往往只在各自区域内活动。若干惠去年所袭击的,是活动在洛水上游的雕阴胡一部分,但其他稽胡部落仍未受到大的影响。 东魏虽然拉拢煽动一部分陕北稽胡,但其境内本身也并不平静,汾水以西同样分布着许多的稽胡部落。高欢一辈子都没过把皇帝瘾,稽胡刘蠡升却在山西做了十多年的皇帝。 这个稽胡政权虽然覆灭,但稽胡的势力仍然存在着,吕梁山西侧的离石胡、石楼胡等,都是活动在高欢眼皮子底下的敌对势力。 许多人不知道邙山之战后高欢在干啥,他在打稽胡,吕梁山里的稽胡又叛乱了。这个问题,得一直拖到高洋时期才算比较彻底的解决,东魏还被逼的直接在山西境内拉起一道长城。 总之稽胡这个狗皮膏药,就是顽强的糊在东西魏之间的高原山岭间,甚至比北周北齐这俩政权还命长。 宇文泰和高欢这对老冤家,基本上除了在河洛附近约架之外,就是各自抽空干稽胡,顺便策反对方境内的稽胡。 听完杨绍的讲解,李泰也感觉有些无奈。随着他了解越多,也越觉得这个稽胡还真是个大麻烦。特别如今他领掌洛水,而洛水有一半的流域内都有稽胡活动。 眼下他还只是听个热闹,可在不久之后,这就是他需要直接面对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免庆幸早早就把这雷家人给杀了,要是等到对北境形势有了一个更深入了解,虽然杀还是会杀,但也难免会有纠结,现在起码是当时感觉挺爽。 毕竟他要想继续往洛水上游发展,就少不了要跟当地驻军合作,而这些防戍驻军有相当一部分都要受西安州的常善节制,有的干脆就是其部曲家兵。 现在是人都杀了、也得罪了,倒也不必再考虑那些无聊问题。那个常善能自己看开最好,看不开老子就扣你军粮! 更何况,他还跟夏州土豪李和达成了合作,倒也不必担心北上没有策应援助,无非想把触手往西安州盐池伸有点难办。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怕会遭到对方的打击报复。那常善也不会永远待在西安州,等他势力发展到上游,兴许对方早调离了,毕竟老大给他擦屁股那是认真的。 “李郎是要继续留此,还是要就此南返?” 杨绍又开口问道,他是真不想李泰继续留下来,否则若常善使人来问的话,他又得夹在中间难做人。 “待与此境属员汇合,我便要率部归署。滋扰使君一番,实在抱歉。” 李泰这次北上就是为的报仇救人,目的达到了自然不会久留,不过这庄中人事还得做个收尾,于是他便又说道:“但此庄中人事罪证,是郡府收取,还是……” “除了郡事所涉员证,余者皆由李郎发落!雷某既忤都水署令,更贼胆加害使员,郡中也绝不会包庇这一贼恶!” 杨绍又连忙说道,李泰既不揭发他下属下官勾结乡贼,彼此间自然也就有了默契。更何况这个雷某还是西安州常善门生,他插手处断也是自惹麻烦。 李泰倒不觉得这是个麻烦事,方才属下粗略盘点这庄园库物,他就知宰到一个肥羊,眼下都水官仓穷得老鼠都眼泪汪汪,当然是要运回去充实库藏。 彼此议定之后,杨绍便未再久留,离开庄园先将那雷氏兵长以擅调乡团的罪名捉拿下来,并着员跟李泰的属员一起前往都水属员被困的普善寺将人引出。 下属去而复返,却告诉李泰毛世坚等不便前来汇合,因为这家伙据守这几天杀了不少寺中僧徒,若被郡府接手恐怕另生波折。 0144 有我无忧 普善寺倒也不算什么北地名刹,仅仅只是洛川县境内一座普通的寺庙,因有周边县乡信众供养,过得同样很滋润。 李泰之前见到的坡上建筑还仅仅只是这座寺庙的一部分,而在寺庙周围大片的山林土地,都属于这座寺庙的产业。 当李泰再率众抵达这里的时候,山下驻扎围堵的乡团已经撤走,只有百十名郡兵在左近巡逻守望。 “卑职使命未尽,还要劳烦从事率众搭救,实在惭愧!” 山坡上寺庙门前,一脸憔悴的毛世坚带着几名属员出迎,见到李泰后便一脸惭愧的垂首说道。 “人没事就好。” 李泰随口回了一句,一边往寺庙内行去一边询问道:“此间情形究竟如何?” “因为僧徒遏阻浮桥退路,卑职无奈只能引众向此逃避。寺庙居险设立,又储物充盈,也暗存报复之想。入寺的时候因为僧徒抗拒,便杀伤十几员。安顿未久,又有僧徒越墙招引乡团、奴户来袭,夜战折损数员,卑职恼怒之下,便全都杀了……” 毛世坚不敢隐瞒,又低头说道。 “全都杀了?究竟杀了多少人?”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惊,顿足瞪眼问道。 “三十二员受戒的沙门,二十多个寺奴丁壮。加上其他零散,大约在七十多人……” 毛世坚头低的更深,直将李泰引入一间窗户紧闭的佛堂,里面除了供奉的雕塑之外,便是一地尸首。 李泰见状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毛世坚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边,沉声说道:“卑职自知杀戮深重,但当时为了求活,也无暇细想。除此寺中邪祟之外,另有此间收监的许多信徒奴户,卑职便未作戕害。 他们受此僧徒奴役,有的是因为赊欠寺物遭拘,有的是因技艺可用受役,并不是沙门信徒。寺中恶僧受死之后,他们非但无怨,反而还协同守卫。若非这些寺奴协守,卑职等也难守御至此,等到从事来救……” 他见李泰仍然沉默不语,又掏出一卷文籍呈上:“此卷记录着这寺庙放贷、勒取乡里的事则,便是此间僧众虐民的证据。此间主持名广善和尚,曾在长安留居,与京中权贵家多有交际,甚至还曾参禁中法会,若不杀之,恐怕他会入京构陷,更扰都水署事。邪僧既死,又有罪证确凿,才能将后患压至最小。” 李泰接过那文卷账簿略作翻看,眉梢又是暗挑。他早知沙门富足,但在见到账簿上所记录的物资出入数据后,也不由得感叹这些和尚们真是富的流油。 之前他将雷氏庄园搜刮一番,对那收获还颇感满意,自觉得发了一笔横财。但跟这座寺庙产业物资的出入相比,之前那点收获顿时相形见绌。 就这么一座名气不大的普通寺庙,粮帛的出入竟然数以千、万计,看着就让人惊诧眼红。 寺庙所属的僧祇户见簿三百余家,这数字单看不大,但据之前杨绍所言,北境有的县治编户都达不到这个数量。一户五口计的话,这就是一千五百多名寺奴! 寺庙自有田园产业,再加上周边贫富乡户信徒的无私奉给,千匹绢、万石谷的储蓄也实在是稀松平常。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请罪的毛世坚说道:“七十多名僧徒寺奴,你胆量可真是不小!如此杀僧毁法,就不怕佛陀震怒降罪?” “卑职既非乡里愚蠢信徒,又亲眼见到这些恶僧如何掳掠乡士,即便没有生死危机,也绝不苟和此类恃法愚众的贼徒!佛陀若真有灵,应该降罪这些佛门积垢,而不应该惩罚人间正义!卑职既然做了,便无惧神佛谴责,因此滋生的人势扰患,卑职也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从事共都水同僚们。” 毛世坚闻言后便又说道。 “足足七十多条人命,当中还有闻名京邑的道德法师,你打算如何承担?” 李泰闻言后又冷笑道。 “卑职打算先请辞职事,携此罪证赴台讼告。我家虽非权门巨室,但也是关西殷实人家,请求乡义故交联合奏事……” 李泰听到这里,便抬手打断了毛世坚的话,并不客气的说道:“杀僧毁寺,已经是一罪。若再串结乡徒宣扬沙门丑恶,则你必死无疑,还会连累宗属乡亲。 此门中信众多少,你知道吗?难道这些尽是痴愚,唯你清白高智?持心守正是好,但若不自量力,比那些沙门愚众更蠢,只会害人害己!” 毛世坚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黯,也正因为担心此节,他才不敢轻易离开寺庙让郡府接手。方才所言已经是他考虑诸多,自觉得尚算周全的方法,被李泰开口否定后,心情也不由得后怕彷徨起来。 李泰见毛世坚一脸的惆怅彷徨,又指着他说道:“起来吧,记住当下的心情,以后临事需要三思!这世上不会有太多人纵容你的轻率冒失,我既然不幸担任了你的长官,后续纷扰还轮不到你来担忧!” “从事,我……卑职虽然不悔所为,但也自知此事想要遮掩下来实在不易,入署以来助事殊少,从事本已任艰,若能言计教我、便已感激不尽,实在不必揽事上身……” 毛世坚仍然不肯起身,继续垂首说道。 “助事殊少,当然是你的罪过。但行使途中遭此滋扰,我若不能保全,还有什么面目署中弄威?所任虽艰,但无人不可成事。你等但守职内,余者不必操心。” 李泰又回答道,倒也不是为了刻意的收买人心,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他的义务。当老大的如果连给属下擦屁股的担当和能力都没有,那还混个屁! 虽然李泰也没说要怎么解决此事,但听到他这一表态,毛世坚心中也是惶恐大减,再作顿首道:“无论之后情势如何,但得从事此言,卑职感此恩义,一定为从事效犬马之劳!”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问道:“此中寺奴还剩多少?见簿物资寺中存留多少?” “寺奴尚有一百三十余众,皆非僧祇户编,是从各处掳取的奴客。寺中布帛存有两千余匹,米面并诸杂谷吃食五千余石,余者皆散在周边寺产庄园中。另有金银铜器诸类……” 听完毛世坚的介绍,李泰心情又是大好,望向毛世坚的眼神也变得亲切起来。 对佛门表面恭敬、心中不屑的人,他是见过不少,但诸如此类说干就干的却不多见。哪怕李泰自己心里早有想法,但也还一直没来得及抽出时间去做,没想到被这小子抢了先。 他嘴上虽然打着包票,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其实心里也有点没谱,于是便先吩咐下属们做该做的事情。将这些僧徒尸首焚烧处理,并将寺庙中的财产整理打包。 瞧着部属们在寺庙中忙碌起来,李泰则坐在这寺庙大堂前思忖对计。 他杀雷氏乡豪时虽不手软,但对寺庙却还不敢公然的劫掠屠戮。因为杀乡豪所考虑的无非利弊,但寺庙却牵涉到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问题,并不是单纯的利弊权衡逻辑思维能够解决。 这普善寺虽然不是什么名刹,但也终究属于关西沙门的一员,从主持到小沙弥被杀的一个不剩,也实在是有点惨烈。 就算李泰能够提供一个逻辑缜密的罪证链条,但大众能不能接受、肯不肯接受又是一个问题。 大众能够最快接受的,就是标签化、口号化的讯息,一个梗的受众度远远要比一篇逻辑缜密的论文受众度更高。 这跟民智无关,只是我不需要了解的那么详细。那些僧徒罪恶几何与我无关,但你们杀僧毁庙,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不敬神佛,得是多么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人提出的证据可信? 如果不能在舆情上获得体谅和认同,就算这件事他能说动宇文泰帮自己遮掩下来,对于他立足关西的深入发展也不利。难道真就安心做个孤臣、给宇文泰当搂钱小能手? 李泰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站起身来走进佛堂中,瞧瞧那些供奉的佛像造型开拓一下思路。略作端详后,他便发现其中一尊佛像造型有些特殊,于是便随口问道:“这佛像是什么名号?怎么与其他种类不同?” 他属下中也不无沙门信徒,其中一人走上前略作辨认后便说道:“此名刘师佛,是百余年前一位大德高僧……” 李泰走进过去,发现佛像前书写着这尊佛像的小传。原来这刘师佛名刘萨诃,本并州离石人士,是五胡乱华时期的一位高僧,其人并非汉种,而是南匈奴人,也就是稽胡人。 刘萨诃于江南受戒,后来辗转返回北方传法,因此在其乡土并州和陕北诸州都有着不低的影响力。特别是其族属稽胡人,对其更加的顶礼膜拜。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眼神顿时一亮:若说整体的毁庙灭佛,他敢说宇文泰也不敢听,可如果把其中特定的一个信仰标为异类,那阻力可就小得多。 稽胡在北境寇掠为患,所害不只一方,你这刘师佛既然佛法宏深,怎么不教教你那些族类放下屠刀? 0145 群情难忤 北华州州治杏城里,若干惠坐在堂中望着李泰不无抱怨道:“发生这种事情,怎么不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刁邪乡情或非巨寇,但你客部远来,也难免不测。不是信不过你的胆略勇力,但我近在河畔,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使员来告也不误行程!” 瞧着若干惠真有些生气,李泰也不好安坐席中,起身说道:“如果只是家务私事,我当然要来拜访使君,请定周详。但今所扰却是公务,使君是当州的官长,情事之中难免尴尬。我自忖能够解决,便也不想滋扰使君。” 他倒不怀疑若干惠会不会为自己出头,但其作为北华州刺史,一味偏帮自己这个外人的话,也的确会让州郡官员们心中不爽。 “是啊,你今也不再是乡里赋闲的隐逸,总得给部属一个交代。此事若经州府查问,未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敷城郡杨绍使员来告,我才知那乡豪竟然是西安州常善的门下。我与常善虽非乡义深刻,但也毕竟共守边疆,去年扫荡步落稽时还曾受其关照。” 若干惠闻言后便也点点头,承认自己有时候也会身不由己,并又说道:“杨绍已经将洛川县内勾结乡恶的罪官收监,我让他在郡中审断斩首。此境倒是不会再有纷扰,但常善处会作何反应,却仍未可预料。” “无论在内在外,都是为国效忠效力。常使君镇戍北州,想也并非有意的包庇罪恶,此诸类狐假虎威、作恶乡里,既然已经伏法,我也不会再据此纠缠不休。” 李泰又说道:“稍后我会着人送信西安州,常使君如果能为国相忍那自然最好。可如果他昧于公义、潜怀私愤,我也只能据理力争。 那雷某死前自言有子息于常使君麾下任事,以此恫吓,我当然相信常使君能够明辨是非,但智者千虑偶有一失也在所难免。 我不穷究罪恶已经给他留下察辨部伍清浊的余地,如果再受邪徒蛊惑,那就真的有点辜负朝廷任用了。哪怕为了全此大臣名节,也要除恶务尽啊!” “你是要把内外掌兵宿将得罪干净才肯甘心?大行台虽然赏用你的才力,但如果你只是一味强直、不与群众融洽相处,也难保不会疏远嫌弃。” 听李泰自言已经是高抬贵手,若干惠不免气得一乐。 他也不怀疑李泰有没有胆量这么说、这么做,毕竟这小子还只是一介东州降人时便敢挑衅赵贵。常善虽然也是开府大将,但跟赵贵相比还是逊色得多,自然吓不住这个有大行台包庇的小子。 略作沉吟后,若干惠又说道:“罢了,你也不必再向常善传书说什么。事情既然发生在我治境内,我也不好置身事外,代你向他解释一下。” 他不想再试李泰得罪人的能力,决定自己出面说和。毕竟自家儿子还在这小子庄上寄居呢,如果矛盾积深,常善率众登门问责,还得把自己儿子吓一跳。 既然已经打算自己出面揽事,若干惠又说道:“那乡恶虽然不谓国防力士,但也输用助军不少。人都已经死了,该给西安州兵的资用,你得留下来。” 李泰闻言后自然有些不乐意,我货都已经装好车了,怎么还能留下来? 不过若干惠毕竟也是好心,不想他结怨太多。 略作思忖后,他便又笑语道:“我自知边军用度愁困,自然不会贪货自肥。这些小事暂不必说,此日来访除了告知前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事,就是要为北面州郡防戍增货创用。” 若干惠听到这话顿时兴趣大增,他从不怀疑李泰捞钱搞事的智慧,连忙凑近过来一脸好奇的问道:“你又有什么妙计策略?” “我想请问使君,之前攻打稽胡部族时,缴获事物之中,有无刘师佛相关佛器事物?” 李泰又作发问道。 “这倒是不清楚,我先问一问。” 若干惠闻言后便摇摇头,抬手召来属官略作询问,吩咐前往查看库中有关稽胡作战的战利品。 待到属官领命退下,若干惠才又好奇问道:“你询问这些做什么?难道所计与佛事有关?” 在若干惠面前,李泰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下属毛世坚等屠戮寺庙一事略作交代。 “真是有什么样的官长,就有什么样的属员!这种事情都敢做,你们都水衙署权威不大,胆气却是大的惊人。” 若干惠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他也算是一个沙门信徒,给儿子取字达摩就可见一斑。其实北镇武人多多少少都信奉一些佛法,隋文帝杨坚现在还生活在寺庙里呢。 不过这种信仰倒也谈不上虔诚,要么是受生活环境和氛围的影响,要么是出于一种功利性、求心安的心理。若人人都是笃信的佛教徒,只怕到现在还在武川放羊念经呢。 李泰只当若干惠是在夸奖他们,闻言后只是干笑道:“法有真伪、佛有正邪,如果不加审辨、一概膜拜,反而是失了奉法侍佛的真心,只是愚信罢了,迷失自我、也泯灭了佛法根本。这种迷信侫佛之徒,无益于世、无益于法!” “你素来都不信佛,能分辨佛法的正邪真伪?” 若干惠自然不会被轻易说动,闻言后便冷哼道。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正因为有此不涉其中的清白,所以才能保持一份辨别真伪的明白!” 李泰说起歪理来自是一套一套的,正在这时候,那前往盘点的州府属官也返回来,后边还跟着两人,搬抬着一口硕大箱笼,箱笼里盛放着许多的经卷和佛像,那些佛像都跟李泰在普善寺见到的刘师佛像有些类似,可见这位作古多年的高僧在民间信徒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比较统一。 见到稽胡战利品中果然存在着许多刘师佛相关佛物,李泰心中更加笃定,便指着箱笼中的佛器说道:“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稽胡害民、血债累累,所积仇恨岂止二三。 稽胡以其同属而礼拜刘师佛,刘师佛若有真法,为何不能教善同类?关西父老舍家礼佛,那些僧徒却罔顾族类血仇、将此邪佛供于堂中,苍天尚且不可共戴,邪佛安能受此供奉!” 听到李泰这么说,若干惠也把握到了他的思路,转又开口道:“你是说,前所屠戮的佛寺中,便供奉着刘师佛?”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佛法真经或能涤清罪恶,我虽然不是沙门信众,但也不敢蔑视大德高僧。刘师佛或许超然独善,但也绝不能据此抹消其族类滔天罪恶! 人间百姓或难深辨佛理深意,但那些僧徒们难道无知?他们竟然迷惑关西父老,诱人共稽胡群丑同拜一佛,实在罪大恶极,宜需严惩!” “是这个道理!” 若干惠听到这番话,也忍不住点头附和道。他信佛不假,但若说对这个刘师佛有多崇高的敬意,也实在是没有。甚至得知其出身稽胡后,心里便忍不住的暗生厌恶。 稽胡扰乱关西多年,直接深受其害者更是不知凡几。信徒们或是不知刘师佛其人其事,但出于对佛法的信服崇拜,也愿意对之礼敬。同样出于对稽胡的厌恶,也会对刘师佛转为敌视。 李泰眼下自然做不到挑衅整个佛门,可是那些僧徒们,他们就能代表整个佛门吗?堂而皇之的将稽胡偶像摆在佛堂,这不是对群众情感的挑衅是什么? “若真如此,那你所部倒也不谓滥杀,那些僧徒的确死有余辜!” 若干惠先是感叹一声,然后又问道:“你前言要为边戍增货创用,就是此事?” 李泰这才将毛世坚在寺庙中收缴的那账簿拿出来,又对若干惠说道:“寺中所存浮货,我已经着令部属收缴。但其寺产庄园中,仍然积存大量人物。普善寺惑众灭法,罪有应得,将诸人物收缴官府也是理所当然。” 吃到嘴里的,他自然是不打算吐出来。可是其他的寺产积蓄,他也吃不下。毕竟是在别人地界中,他如果肆无忌惮的查抄运走,也实在太打地方官的脸。 “一寺如此,事情恐怕并非孤例。所以我也打算归台奏告大行台,严查关西诸处寺庙,若仍有邪情如此,一定要严厉肃清!” 李泰又义正辞严的说道,这所谓的严查当然不可能将佛像请出了事,背后是一定会有一笔经济账的。 沙门之所以难缠,关键还是在于民意的迷信裹挟,西魏政权眼下状态显然也不适合大规模的灭佛,否则分分钟造成群体性的动荡乃至于统治崩溃。但若能借此将民意拉拢过来,狠狠敲上一笔也是基本操作。 若干惠听到这里,顿时也指着李泰大笑道:“怪不得大行台对你亲信有加,甚至就连一些故义都不能及。这一份才智啊,真是让人羡慕! 你也不要在外浪荡停留,速速归台奏事,我这里分遣徒众、细访境内诸寺,一待大行台明令下达,即刻动手!”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单就这件事如果能搞成,宇文泰又得心甘情愿帮他擦几次屁股,要不要找个时间再得罪几个北镇大佬试试?把他老乡关系全搞臭,就我才是霸府大忠臣! 0146 无所畏惧 外出浪荡一圈,李泰一行终于又返回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离开时一群人轻装策马,返回的时候则多出了二十多架大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收获。为了确保归程安全,若干惠还给加派了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北华州骑兵。 但李泰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他堂堂都水使者、洛水河伯,沿着洛水一路南来,居然还不能行船走水路,这简直就是对他官职的侮辱! 之所以不走水路,除了北华州本身就没有太多舟船使用之外,也在于中间这一段洛水通航条件实在太差。各种私堰拦河,使得洛水河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 所以归来这一路,李泰也将那乡豪雷轰的尸首游行了一路,这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示威:忤逆都水署令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如果也想,我是绝不吝啬! 留守行署的属官们倒是没有李泰那么强烈的荣辱感,见他出行一遭,不只带回了遭受围困的毛世坚等人,还拉回来这么多财货,一个个都忍不住的拍掌喝彩。 特别是在毛世坚等人将北行事迹宣扬一番后,众人望向李泰的眼神便更多了一份崇敬,试问谁不喜欢有担当的主官?经过此事,属员们对于都水衙署的归属感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并没有时间继续搞团队建设,他先让属官们将带回的财货归纳盘点并收储起来。 除了这些财货之外,还有两架大车专门拉载着伤员与亡者。眼见到同僚尸体被搬抬下来,衙署中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这些属员们,有的是李泰自家部曲,有的则是各属官私曲,还有士伍当中选募出来的。 李泰也并不甄别他们各自身份,划出了两百匹绢、十顷公田,着令录事裴鸿将亡者妥善安葬,并对他们亲属进行抚恤安置。 行署草创,李泰离开的这几天也积事不多。在将署中事务处理一番后,他便又吩咐属员准备物资,借着向行台呈送的机会去拜见宇文泰。 当听到李泰吩咐只将署内近日收购制作的鱼酢物资装载起来,已经担任正式参军的陆彦便忍不住说道:“此行所得资货,是否调取一部分输往行台?”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此行所得只是意外,留存行署备用即可。收聚渔获属于行署本业,才应该正经输送。” 他这理由也很正当,只是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但经过一段时间下来,李泰在官署中也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听他这么说,陆彦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赶快将那几千斤河鲜鱼酢装载起来。 等到午后,李泰便率着属员押送着货车浩浩荡荡往华州城而去。 “李从事这是……” 当他来到台府门前时,驻守的兵长见到这一幕便有些惊讶。 李泰微笑道:“前所受使,事业小成,所以聚物输官,以夸薄绩。” 台府内外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听到李泰这么说,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李泰将这些马屁照单全收,然后昂首挺胸的走入台府之中。早有直堂谒者在府内等候,迎上李泰后便引他往直堂而去,态度要比之前殷勤得多。 这一次李泰并没有在直堂外等候太久,来到直堂外便直接受到召见。 “任事未久便归来报功,我也想看看李伯山创功多少!” 等到李泰见拜起身,坐在堂上的宇文泰便笑语说道,可当看到李泰所呈交的输官计簿上只列明了鱼酢三千多斤,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李泰却仍在低头奏告都水行署这段时间里如何认真做事,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为台府伙食贡献不多。 宇文泰强自按捺着听完他这一通自吹自擂,终于忍不住说道:“北华州、敷城郡走使今早入台,我不偏听,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前都水行事的确遭遇阻滞,臣不敢怠慢,北上协调,幸在彼方州郡官长协助,事情总算妥善解决。请大行台放心,绝不会耽误署事运行。前者白水县乡士走告于其境中修建池堰时,臣已经使员入乡察访,若乡情协调、构划顺利,今秋便可用工。” 李泰听出宇文泰的言外意思,但却并不接招,只是继续汇报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明显皱起,将那事簿拍在案上又说道:“除此之外呢?” “乡土豪强骄横难制,臣深有所感,但臣能制之。今秋行署资力仍欠,不敢轻作大计,乡情协调之后,前所构计诸事,明年都可从容用工。” 李泰又一脸恭敬的说道:“若说困扰,的确是有一桩。河匪陆盗扰患极多,今次北境恶行也是敲一警钟。臣所司虽只水利,但也的确需要备力防患。这本来就是都水立事的职责之一,臣推事未及,也不敢诉困滋扰大行台。只待事程推动,困扰自然解除。” “李伯山,你是觉得我事必仰你?那普善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归来所运重货,何处聚来,为何不见事簿?” 宇文泰见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语调变得更加严肃。 李泰对此避而不言,自不是要跟老大玩情调,只是心里明白这老大是个什么尿性,他要主动说的话,这轮收获可能一点都留不下。 “臣专注署务,未暇论及其余。奏事不详,请大行台见谅。” 见宇文泰真的这么不要脸、直接打起他战利品的主意,李泰又连忙说道:“此行惩治河霸乡恶之余,的确是兼收薄物。只因并非本职经营见益,臣羞愧言之,亦不敢献邪求幸。 上命使臣,职责有属,非循正道,不足夸功。收物于仓,既是自警,也是告诫同僚,勿因侥幸而荒废本职!如非水事本业见功,上或宽大不惩,臣需诫之!”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你他妈擅入别处州郡掳掠还瞒报收益,你还挺有理? 他这里还在组织话语要驳斥这番歪理,李泰已经又掏出一份奏表,两手恭敬呈上:“至于大行台所问普善寺事,隐情复杂,非片言可以细表,故而臣特具奏表言之,请大行台审阅。” 宇文泰便先接过那奏章,一边浏览着,一边还在考虑稍后该怎样教训这小子一番。我都想干没敢干的事,你居然干了,干了居然还不肯上缴,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很快,他便再无暇杂念这些,注意力全被这奏表内容吸引,甚至一连看了好多遍,手脚都忍不住的伸缩起来,眉头更是连连的挑动,可见心情之不淡定。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份奏表,手指无意识的敲案,视线却一直盯着李泰,那直勾勾瞧不出喜怒的眼神,看的李泰心里都有点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李伯山,这人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真诚敬畏的?不要说虚辞,我分辨得出!” 宇文泰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泰顿感毛骨悚然。 你特么怎么又吓唬我?难道不该夸我天赐伯山吗? 这话问的他是真的有点麻爪,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快速的在脑海里整理思路,语调有些干涩的说道:“臣所敬畏者实多,若是仓促拣言,敬畏最深者便是苦难。 前者仓皇流落于邙山,进退失据,仓皇无计,至今仍不免睡梦惊魂。人力的确微弱,但鬼神也似大实虚,天地悠悠,性命可以寄于何处、使人能长免苦难?臣乐安厌乱、好生畏死、崇德惧威……” “好了,收声吧。只是想探你真心,倒也不必自贬丑恶。之前所论还止于人事,如今竟然谋及鬼神。若非大度之主,实在容不下你这智慧妖异之人,但我能养你!” 宇文泰说到这里,才又拿起那奏表感叹道:“精彩,实在精彩!之前不乏言谏此事者,但却全无能直指要害之人。凭此一计,伯山你就当得起官爵重赏,但这似乎也不是你本职之内吧?” “臣惶恐!所以贪货不献,只因行署的确用度困扰,虽然言利则俗、贤人耻论,但臣既非坐论之客,俗情难免,故而、故而……” “给过你机会了,现在认错却晚了。你的智慧是可以做到诚于事且又诚于人,所以对你也不可做俗常的约束要求。你亲长不便教训,但仍有世道长者绝不纵容你的轻狂。你知我户中小物做错了事,我会怎么罚他们?到近前来!” 李泰有些莫名其妙的垂首行至案旁,便见宇文泰从案下掏出一根木尺,心里这才恍然,你他妈要把老子当儿子揍? 他下意识要跳开,宇文泰却陡喝一声,将他吓得顿住后,挥起木尺便狠狠抽打在他背上,口中还喝骂道:“知不知改?” 李泰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吐槽宇文泰这表达亲近的方式,只能配合着连连点头告饶,这特么也不好出门吹牛啊,总不能以后跟宇文邕他们说要不是老子分担火力,你们早被你老子家暴死了。 宇文泰抽打了十几下才作罢,神情仍有些意犹未尽,可见想揍这小子并不是一天两天,这也根本不是做戏。 “退下去罢!” 他又挥手把李泰赶入堂下,才又说道:“今次不能赏你,并不是因为你之前的冒失过错。而是这次言事进策内藏凶险,若真依此而无作别计、恐害大事。想不想知你错在哪里?” 0147 我知伯山 宇文泰要说什么,李泰大约能猜到。 但见对方摆出一副好为人师、敦敦教诲的模样,他便也配合着露出些许不服气的样子说道:“臣为事构计,或有虑之不及,但也的确未敢藏私,权衡再三,实在不知此计有什么妨害大事之危。” 宇文泰听到这话,倒也并不恼怒,只是笑了起来:“就知你小子外恭内傲,恃才自负。今天就教一教你,世道艰深可不是你的短浅见识能够算无遗策的。” 他又拿起那奏表略作端详,才又说道:“物亲其类,同仇敌忾,这想法是对的。但是,人心幽深、变幻莫测,也并不是简短的计议能够囊括周全。 刘师佛是胡中罕有的大德高士,慕之者繁不可计。如今需要将他特作标榜,以族属归为邪异,非其族类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诸步落稽属必然群众沸腾。” 讲到这里,他先顿了一顿,瞧着李泰还有些茫然,才又说道:“三人成行,便有贤愚之分。物性善恶,从来也不可一体独断。你知道胡荒丑恶,但是否知道步落稽当中的趋与悖?” 李泰听到这里,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不迭一脸惭愧的作拜道:“臣确不知,臣只是有感胡荒害世,又觉得沙门聚敛无度、妨碍国计,灵光偶得,便以为可以因刘师佛一人将此二者串联发落,自以为得计便沾沾自喜,未再深作考究。” 宇文泰要说的是,刘师佛在稽胡当中拥有着非凡的影响力,也正因此、凡所对其毁谤,都是对稽胡群体性无差别的感情伤害。 但稽胡本身却并不是一个整体,源流众多,各个地区的稽胡部族也都不相统属,相应的他们各自立场和谋生方式也都不尽相同,并不是所有的稽胡都站在西魏朝廷的对立面。 像是之前跟李泰互动良好的李和,其家族本身便有着一定的稽胡背景,部曲之中也存在着许多稽胡人众。北境诸州重镇,比如原州、灵州、夏州等等,也存在着许多听命于华州霸府的稽胡。 所以李泰这个计策看起来很好,可一旦推行起来,极有可能会不加甄别的将所有稽胡都推到西魏政权的对立面。 这个问题,李泰当然意识到了,但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想借此压缩宇文泰的统战空间。 他是清楚知道宇文泰麾下有着数量不菲的稽胡部伍,一旦针对刘师佛这一宗教信仰进行意识形态的打击,这一部分稽胡士伍就会变得不再可信、乃至于不可控。 所以宇文泰势必就会加快府兵制的建设,也会对关陇豪强、包括自己这样的汉人属臣加强依赖。老大拥有了这样的困扰和需求,开放的机会自然就会更多,而他也会成长的更快。 这样的想法,倒也谈不上包藏祸心,只是一个志做的卢的人该有的觉悟和素质。如果老大一身的王霸之气,抖到哪里哪里就俯首称臣,我还怎么混? 但宇文泰也不愧是能够跟高欢争雄一时、缔造关陇霸业的强人,尽管本身已经穷成这个逼样,在面对可以针对寺庙大加抄掠的机会时,还能不失把持自控,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当中所蕴藏的危机隐患。 宇文泰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也没有因此怀疑李泰不老实,毕竟在他看来,李泰能够谋算到这一点已经算是智力超群了,再作更进一步的大局考量,已经不是这个年纪阅历和地位能够达到的水平。 更何况这小子刚刚屠灭一个佛寺、大发一笔横财,食髓知味再加上担心受罚,作此计议也是恰当合理。 这一计策也的确让宇文泰眼前一亮,稽胡扰乱和财政困难一直都是困扰着他的大问题,他自己包括麾下幕僚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循此将二者结合起来,一起进行处理。 尽管宇文泰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这种智力上遭受碾压的感觉也的确让人有点不爽,此时见到李泰一脸惭愧的承认自己思虑不周,他心里也颇觉欢乐。 “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智谋,已经足够惊艳了。伯山倒也不必因此自惭,今次不酬你名爵,也是对你的一桩保护。谋计涉于鬼神,无论用心是好是坏,势必会物议沸腾、久谤成祸。我既知你,你便没有势位不达之患。所以这一次,要你喑声自保。” 宇文泰又垂眼望着李泰,语重心长的说道。 李泰听到这里,老实说心里是真的有点感动。 不管宇文泰是不是担心他少居高位、黑头三公,或许久后难制,但这个理由的确是很诚恳、说的是事实。 宗教信仰的确是一个宏大命题,哪怕在后世已经有了充实丰富的科学体系和完整健全的教育水平,也不能说将这个命题已经完全否定。 在南北朝晚期这样一个中古乱世,不迷信可以说是洁身自好,不敬鬼神则就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社会死亡。 尔朱荣迷不迷信?他要是迷信的话,他就不敢在河阴造那么大的杀戮。他要是不迷信的话,他就不会在不进即死的情况下还造像占卜该不该篡位。 李泰之所以敢进计,是因为知道要想在关西整体铺开针对沙门敲诈勒索的行动,势必不可能交由一两人主持,而是需要州郡在短时间内一起发动。 毕竟这敲诈的基础就是建立在寺庙供奉刘师佛这尊像的事实上,如果证据不在了,也就没了惩罚的理由。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里,他只要不出挑、狂刷存在感,也就不太会被人拎出来当靶子攻击。 可现在宇文泰直接表示不让他再参与此事,虽然让他没有了趁火打劫的机会,但也变得更安全,也的确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对汉人世族且用且防、甚至用完即弃,也是胡人君主的基本操作。比如北魏年间的崔浩,其直接死因虽然是国史案,但也跟他大力支持太武帝崇道灭佛有关。 宇文泰不让李泰于此事中牵连太深,可以说是交心了。 老大都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要有所表示,他眼睛眨巴几下,眼眶里便有水雾聚集:“小臣何惜?本就兵祸之内的残种劫余,若非恩主垂赏,岂有阔步人间的从容?臣不惧物议毁谤之危患,但却惭愧谋事未能周全至善。主上有蓄养之心,臣亦有壮事之志,守此两得,余生以报!” “小子矫饰老成,如今仍只青春年少,言何余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微微一笑,思绪一转望着李泰又有些出神,过一会儿才说道:“李伯山,你家名门高第,应是族员不乏,祖荫厚重,也不急需少年子弟立事建功。当时你耶怎舍得引你同赴虎牢,与高太尉共守祸福莫测之地?” 听到如此私人的一个问题,李泰也愣了一愣,这可问到了他的知识盲区。略作思忖后,便将自己所了解的,前身因为父亲被高仲密胁迫、担心父亲安危而私自离家跟随的事情讲述一遍。 宇文泰听完后便叹息一声:“伯山纯孝,让人感动啊!你的底色如何,我是见到了,但却遗憾未睹你耶风采。丈夫平生大计,一是建功,二是后嗣。若你耶能归关西,我一定要将家教托他!” “洪福者,自有天佑。主上待士若渴,天意自知,家君虽然飘零江湖,但也幸系主上恩佑,想是性命无忧、久必自来,父子并事主上!” 李泰听到这话后,连忙又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又大笑起来,指着李泰便说道:“今天就不要着急入乡,留在府中一起尝尝你进输的鱼酢美不美味。萨保在事东堂,且去他处,入夜同来!” 李泰连忙又再拜谢恩,然后告退行出。离开直堂后,他便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真他妈的不容易啊,老子这也算是登堂入室了? 霸府之中除了诸曹下属之外,还有尚书诸员分掌事务。毕竟宇文泰再怎么精力旺盛,也只是一个人,内外军政事务汇总霸府,总需要人分担。 行台尚书便是霸府最高等级的幕僚,各自分掌数曹事务,若大行台有事外出、不在霸府,这些直堂尚书们便代为主持霸府事务。按照霸府人事结构,李泰这个从事中郎再升两级就到了行台尚书的位置。 宇文护作为宇文家为数不多的男丁,自然是没有资历和功劳上的限制,当他听取李泰的建议、回来表示想要进入行台做事后,宇文泰便直接安排给他一个行台尚书的职位。 当李泰来到这东堂的时候,稍作通告便被引入,抬眼便见到宇文护正坐在堂中正上方,案上的文牍堆叠老高,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伯山,你还有脸来见我!” 待见李泰行入堂中,宇文护脸色陡地一拉,直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见到李泰神情一愣,他才又露出笑容:“我真是被你害苦了,当时怎么不告我台府事务竟然这样的繁杂细碎!我今整日劳于案牍,听到你在外所做作为,心情真是又妒又怨!” 0148 六条诏书 台府中的工作强度如何,李泰是深有感触。只看苏绰累成那个样子,也就不意外宇文护都快成了一个怨妇。 李泰迈步走入堂中,望着宇文护笑语说道:“萨保兄是在嘲笑我位卑事闲?行署草创,我也想作出位高权重的姿态,但就算事必躬亲,也总给人懒散之感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似乎也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他本身也是有志上进,倒不会厌烦事务繁忙。 只不过台府是一个综合的整体,许多事情都需要相互的配合,单独个体身在其中,往往会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意义,存在感是完全不能跟独当一面的职位相比的。 每天都繁忙不已,但却殊少决策权,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没什么,但对宇文护来说就有点接受不了。正因为有着比较强烈的进取心,他是很有一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想法。 听到李泰自言行署事闲,宇文护又是一笑,指着堂中一处空席说道:“你且在此稍后片刻,待我处理完桉头几桩剧要,再共你闲话。”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坐回席中、埋首桉牍,间或召来属官询问事则,公务处理起来倒也有条不紊。 过了好一会儿,宇文护才忙完了桉头上的事务,起身与李泰一起移步侧堂坐定,然后才又望着李泰问道:“月初朝廷行诏的《中兴永式》,伯山你细览没有?”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中兴永式》就是西魏朝廷在前段时间以诏书的形式所颁布的施政纲领,将西魏朝廷建立以来所颁布的各种政令改革加以总结,以苏绰之前便提出的“六条诏书”为主旨所确立的施政方针。 后世有关西魏东魏、以及其后继的北周北齐,方方面面的比较议论不少。虽然北周后来居上、成功逆袭,但彼此间也不好用简单的成王败寇加以概括。 北齐虽然亡于北周,但无论在政治制度,还是在人文经济上,其实也都大有可取之处,甚至超过北周。毕竟东魏是继承了大部分的北魏人事遗产,起点是西魏所不能企及的。 但西魏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单单苏绰所提出的《六条诏书》施政纲领,就是北齐直到灭亡都没能做到的统治阶级内部思想整合。 东魏北齐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都超过西面,或者一度领先,但这政权却从诞生到覆灭,始终都没有形成一个纲领性的认识与统合。 说的更简单一点,那就是东魏北齐的统治集团始终就没搞懂,我们想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政权,并且该要怎样去达成这一目标。 所以,北齐的制度建设虽然领先于北周,甚至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为隋唐大帝国建立统治的依据。但是结构再好,上升到更高的决策层面却是长期的混乱与内耗。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这是古今不变的一个真理。只有将人心统合起来,才能避免大规模的内耗。 老实说,宇文泰不见得是一个视野和思想领先于整个时代的政治家,宇文护的整体素质也不强于高澄高洋。历史的发展有其人事上的偶然因素,而《六条诏书》的存在,给西魏北周政权提供了一个乱而不崩的保证。 像是西魏到北周过渡这一时期,宇文护需要解决柱国们,他得先安排宇文盛告发赵贵谋反。这自然有宇文护权威仍然不足的缘故,但也表明了他得守规矩,维持我们这个政权的基本准则,不可无罪而诛。 李泰这里尚自遐想,宇文护已经又笑语道:“我这话倒是问的多余,伯山你前所奏事也多充列永式之中。诏令颁行时,还对你点名嘉奖呢。” 李泰闻言也是一笑,眼下的他可不只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参与者。 他之前所进奏的一些书文,诸如考成法、洛水治水方案等等,也都被《中兴永式》采纳、编修其中。未来朝廷官员们学习政治,有一部分教材还是他提供的。 诏书的文章末尾,的确点名表扬了一批为此做出贡献的臣员,李泰名字得列其中。虽然没有直接的官爵和实物嘉奖,但来年品秩升迁的时候,这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资历证明。 对普通人而言,这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毕竟西魏皇室还是有一批拥趸,幻想着来年东西魏再作统一、强臣自退,北魏皇权再次得到伸张,从这诏令命名为“中兴”就可见一斑。 李泰当然明白这真的就是在做梦,所以对于来自朝廷的表扬也就不甚在意。 但宇文护既然这么说了,他便也笑语道:“那我也要恭喜萨保兄,你所计议事有规则程序也列永式之中,从政未久,见知已经这样深刻,内外咸赞啊!” 宇文护听到这话,眼角鱼尾纹都笑露出来,但还是摆手叹息道:“你我之间,不必虚辞。无论人前人后,我都不讳言此议是大受你的启发。” 说话间,他又向李泰展示了几份已经拟定好的台府公文版式,并表示不久之后便要付刻印。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单单在台府中便已经承接了高达数万匹绢的订单。 台府各曹行政办公的消耗情况比较复杂,既有度支拨款、也有诸曹自理,并不像州郡那样相对独立。 如果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也只是情况复杂一点,可一旦有了利益可以挖掘,那就变成了水有点深。 宇文护运作未久便有了这样的成绩,换了李泰是决计做不到的。所以说出身好又努力这种毒鸡汤不要多信,很多东西真的就是命里带来,被人pua那是不幸,自我pua那是脑残。 自感事业可期,宇文护也很是高兴,接着又说道:“你今在外就事,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此夜腾出时间来,咱们邀聚几位好友宴饮一番。” 百盟书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讲了宇文泰让他跟宇文护回家吃饭的事情,可没时间跟你们屠龙小分队培养感情。 宇文护又是一乐:“那倒好,省了我自家治餐消耗。大行台对你的赏爱,真是就连我都要嫉妒起来。天色也不早了,同去同去!” 两人离开东堂,便往台府后方的宇文泰家内宅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下班准备回家的台府同僚,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当得知李泰要去大行台家里吃饭时,也都不免露出羡慕的目光。 宇文泰内宅与台府虽然是一体,但彼此间也界限分明,有直通兵城的夹墙通道,通道里有全副武装的甲兵驻守巡逻,可以说是戒备森严。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不免暗暗叹息,看来想进宇文泰家里做芳心纵火犯也不容易啊,起码得混成了华州城驻兵将领才有这资格和便利。 这内宅外部虽然戒备森严,但庭院内部倒也格局简单,没有太多繁华富丽的修饰,只是每个区域都有明显的划分,彼此间也都有高墙隔绝,有欠生活氛围,像是一个小号的兵城,也可见宇文泰警惕拉满,哪怕日常起居都不以舒适安逸为先。 两人到来的时候,宇文泰还没返回,于是他们便在前堂闲坐等候。 等到天色擦黑,宇文泰才返回内宅,身后除了亲兵护卫们还跟了一个人,边走边聊,彼此间气氛很是融洽。 “承先,你之前在外镇,想是不知咱们关西又出现一位少年俊才,我来为你引见。” 宇文泰先转头对身后跟随的那人说道,然后又指着趋行迎出的李泰说道:“李伯山,入前来,见一见关内英雄。蔡承先是我心腹肱骨,你如果敢傲慢以待,我可要教训你!” 李泰听到这话才知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宇文泰的干儿子蔡右,瞧着年纪也不小,似乎跟宇文泰差不多大,身材不算高大,两条胳膊却又粗又长,单看这身材比例,倒是真跟宇文泰差不多。 在李泰入前见礼时,蔡右也略作欠身颔首,饶有兴致的打量李泰几眼,点头微笑道:“李郎时名,我也有闻,果然是名门气度、人才可观,难怪主上不以俗士以待。” 堂外略作寒暄后,几人便登堂坐定,宇文泰也不做什么废话,直接吩咐仆员奉上饮食。 老实说,跟上司吃饭其实挺乏味的,因为一直要绷紧心弦、不敢松懈,就算有什么珍馐佳肴,吃在嘴里也不知滋味。更何况宇文泰家的伙食水平也一般,还不如自家调味品丰富。 吃饭的时候,宇文泰并不多说话,其他几人也都不敢发声谈论,气氛便有些沉默。 吃完饭后,宇文泰才又随口闲聊几个话题,也都不涉军国事务,过一会儿他望望堂外夜色,直接说道:“夜色已晚,我就不久留客了,承先你共伯山同行,各自归家罢。”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点傻眼,原来真的就只是吃饭,你就不打算搞点别的活动?不说让你闺女们出来看看我,我心里差点都想要说服自己做宇文泰了,你就这么让我回家,我特么回去睡不着啊! 0149 可修武备 不怪李泰胡思乱想、期待太高,实在是这一天下来,宇文泰给他的暗示或者错觉实在太多了。 先是在直堂里把他当儿子一样教训,又让他来家吃饭,还安排干儿子一起用餐。他妈的98都这样了,298还不得起飞? 李泰又不蠢,反而还很机灵,据此有什么联想是在所难免。其实他心里也很纠结,觉得自己得做个刚正不阿的人,哪能动不动就吕布痛风,可结果到最后都是自己想多了,这就有点堵。 饶是他自觉得能屈能伸,可也觉得这一次被晃点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心态上有点崩:脱不脱裤子是我的事,但你前戏那么足,怎么到最后连问都不问我一句愿不愿意脱! 怀着这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回去的路上李泰便有点沉默。 蔡右倒是很热情,表示先送李泰回家,闲聊几句得知他现在仍住在高仲密府上时,他便说道:“李郎你名门少俊,又得主上赏用,于此关西并不孤独,寄居别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应该成家自立了。” 李泰心情欠佳,只觉得蔡右操心的有点多余,但还是正色答道:“高太尉言则故主,但彼此间也是情义深刻,相扶趋义,并不以客相待,我便也不以宾礼自居。旧者依赖谋生,如今虽然进事台府,但感此故情,不忍太尉孤独自处。” “李郎的确是尚义儿郎啊,倒是我少虑多言了。” 蔡右听到这话,便又笑语说道:“人生在世,最感激的莫过于孤苦无依、不知前路何往时的关照指点。正如当年,若非主上垂顾征用,我或只是一个乡里浪客,或许已经亡于忧患。李郎你这份感义的情怀,我是深有体会。恩义之大,一在赐给形体,二在赐给志气。” “使君雅论深刻,伯山受教良多。之前虽知所守,但却不知因何而守,此言真如醍醐灌顶,使人明理。” 见蔡右这么热情和气,李泰也不好敷衍以对,便又回应一个马屁。见蔡右已经自我洗脑的将宇文泰视作再生父母,也不由得感慨难怪河桥之战宇文泰遭群众背叛后,对蔡右那么的信任依赖。 “如此盛赞,我可真是当不起,只不过将自己的浅拙心意略作分享罢了。李郎你也不必过谦,今日与主上闲论时流,主上对你可真是赞赏有加。” 讲到这里的时候,蔡右将坐骑一勒,拉近与李泰之间的距离,又望着他笑语道:“前言成家自立,也是有感而发。李郎你虽然年少,但却能决然趋义,可见是甚有主见。既然已经立足此乡,也该想想要落地生根。如你此般少俊才流,想是访问者不乏吧?”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心情便骤起波澜:宇文泰你听听,就连你干儿子都比你有见识,知道我挺招人馋的。我都主动送上门了,你却只管一顿饭,这叫人干的事? 加上这个蔡右,关西对他见色起意的人可真是不少了,这顿时让李泰心中的失望消解不少。 “多谢使君令言赏识,伯山既喜且惭。人间才流恒有,得于中下已经是告慰虚荣,岂敢再有攀艳夺目的妄想。” 心里虽然大感安慰,但他还是说道:“只是家君仍然流离失所、不知所归,不孝之子唯专情于事,不敢自计,恐误赏识者视听。” 承先对不起,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我对自己要求高。就算做不成干儿子、好女婿,我也不能做孙女婿啊!爱情不是想买就能买,卖方他也想要一个好价格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高仲密府邸门前,蔡右倒也并没有因为李泰刚才的婉拒而有什么失望或羞恼的表现,摆手谢绝了李泰的邀请,并笑语道:“今日相见,言谈甚欢。李郎你不骄不躁、安于所守,这一份心境便已经远胜许多同道少年。凡所笃守,必有回报,告辞了。” 李泰站在门前目送蔡右等人渐行渐远,心里却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想不通蔡右临走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欣赏他不忘故主、不抛弃高仲密的行为,暗示高仲密还会重新掌势,所以他烧冷灶会有回报?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在蔡右眼里,他究竟笃守了什么,又会有什么回报。 思忖一会儿仍然乏甚头绪,他便转身回家,一边跟高仲密闲聊着一边又吃了顿夜宵,然后便休息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又返回台府。昨晚在宇文泰家吃饭的时候,宇文泰还交代他再过来一次,有新的任务要交代。 又在堂外排了一会儿队,等他入堂时,宇文泰抬头向着堂下空席一努嘴,示意他先等一会儿。 这态度较之此前要更随意也更显亲近,不过李泰昨晚被晃点了一把,倒也懒得再作什么遐想,见礼之后便入席坐定下来。 宇文泰先是处理完其他几桩事情,才又抬手指了指李泰说道:“今秋大阅时间地点已经确定了,十月中旬在白水。本来应该州郡协理,不过你都水行署恰在河畔,也该为事分忧。诸军给食,月内备齐一万斤鱼酢食料,有没有问题?” “臣归后勤督属员,一定完成!” 李泰闻言后连忙端正态度表态说道,好歹也是一个体面人,不能软饭吃不上就消极怠工。 而且今年大阅居然选在白水,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利好消息,他一直都在试图加深对府兵系统的影响力。去年还是跟着高仲密充场面,今年就能作为都水属官参与到大军后勤中去,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 一万斤鱼酢听起来数量不小,但他可是管控着整条洛水。之前诛杀乡豪雷氏也算是一次立威,之前便下令让那些沿河设置碓硙的乡豪们各自代为收购一千斤河鲜。 现在又有了大行台直接授意,沿河左右谁敢再跟我瞪眼,老子弄不死他! 或许是因为李泰答应的太干脆,宇文泰还有点意犹未尽,便又说道:“食料给养之外,诸州乡团马力也是告急。各方筹措输供,都水行署沿河辟置厩场,安置三千匹战马,以待取用,有没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养马可是一个耗工耗料的技术活,李泰可没有相关的人员和物资的储备,不敢硬接下来,连忙说道:“行署新设,人员草就,库储单薄,既无厩牧人事,又乏在事经验……” “也是这个道理,一千匹罢。人员物资,州郡协调配给,至于在事经验,谁也不是生来知之,不会就学,总有用处。” 宇文泰顿了一顿后又说道:“洛水曲长,都水署事散在河渠两岸,乡情民事皆不相同,有事的确是需要强力震慑。此番大阅参事,如果做得好,证明你才力堪使,才可以放心让你兼修武备!” “保证完成任务!” 李泰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鸡血灌进嘴中,直接起身抱拳表态。 宇文泰见他这样子,便微笑着叹息道:“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只觉得操戈则威、披甲则喜,好斗而不知危。兵者大凶啊,此中用令不同寻常,务必要收起骄性,慎用慎用。” “臣一定谨记主上教诲,心内警钟长鸣,绝不轻率冒险!” 李泰连忙又说道,昨天被晃点一番的愤满已经是荡然无存,跟我千军万马相比,别的都不重要。 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想着吃软饭,硬汉子就是要砸锅拆灶、不给吃我就抢! “事不在口舌,且观后效吧。” 宇文泰又笑眯眯说道,转又板起脸来:“昨日所论事情需待时机,你专注自己署事,后续就不要再关注打听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 这件事虽然谈不上计议周全,对稽胡群体过于粗暴,但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 以刘师佛为突破口,既能勒索沙门财货以补国用,还能加强汉人百姓豪强的归属感和向心力,宇文泰当然拒绝不了这一诱惑。 如果李泰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等待时机应该是在大阅前后发动,而且宇文泰多半不会自己出面操作,应该会通过麾下的汉人豪强军头直接对朝廷施压,让西魏皇帝下令实施。 如此一来,勒索的钱财自然归了宇文泰,而已经进入西魏军队系统的那些稽胡酋首们,自然也会加深对宇文泰的依赖。黑锅自然是皇帝背了,适当的时候还可以进行更进一步的操作。 归根到底,霸府虽然掌握了实际的权力,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君王。人间的权势伦理已经被霸府凌辱,若再连神佛都一并践踏,那真的是浪到没边了。人家侯景那么凶悍,要管的也只是宇宙之内的事情。 反正皇帝就是一个傀儡,不用白不用,得罪人的事正应该交给皇帝。如果事态恶化,闹得有点失控,大不了咱们再换个皇帝,又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虽然宇文泰不让李泰参与事中,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老实。趁火打劫搞两把那也是基础操作,但后续其实还有一个机会,如果操作得当,也能积累一笔本钱。 当然这也都是需要待时而动的后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他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的掌兵了! 0150 乡土兵源 人逢喜事精神爽,离开台府后,李泰只觉得天空格外的蓝、阳光也是格外的和煦。 带上随从属官,他一路纵马驰骋,很快就回到了洛西行署中,并将留在行署中的属官们全都召集起来,先是公布了下月中旬白水大阅的事情。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喜上眉梢。身在官场,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不是职位卑下,也不是事情艰难,而是自己的努力与贡献不能被人看见,缺乏一个存在感。 诸军大阅绝对是国之大事,届时众多的达官权贵和各路大军都会聚集于洛水河畔,而都水行署也必然会受内外群众瞩目。 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得好自然会备受欣赏,当然做的差也会比平日遭受更多的指摘。 但都水行署中多数都是朝气蓬勃的少年,自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勇志气,各自都在盼望一个机会,现在既然出现这么好的一个表现平台,心中自是兴奋大过了担忧。 “请问从事,咱们都水行署需要在大阅中做什么?卑职等一定竭力完成!” 不需要李泰再作什么动员,在场众人已经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 李泰先将大行台所交代的任务讲述一番,无论是大阅前筹备一万斤鱼酢食料,还是沿河修建一个足以容纳上千匹战马的大型厩场,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特别对当下成立不久的都水行署而言,如果不认真努力,可能真要完不成。 “吴参军,且将手头事则放在一边,今日便领员出行,告诸沿河碓硙业主,九月中旬以前,一定要将各所督购的渔获送入行署。” 李泰先对吴敬义下令道,吴敬义的性格要更稳重成熟,同乡豪们打交道也多,眼下首先要确保的还是成功完成任务。 不过乡豪们的尿性他也清楚,欺上瞒下、两头通吃也是做惯了的。 李泰虽然追求业绩,但也不想无端端承担虐害民众的骂名,于是又对毛世坚吩咐道:“河鲜时价,沿河月令告知,敢有恃此乱市、勒取下民者,定惩不饶!” 毛世坚亲身经历洛川事,性格和行事作风都有表现,发起狠来那是谁都不怕,如今又对李泰这个上司崇拜得很,站起身来便拍着胸脯保证道:“从事请放心,卑职耳目之内绝对不容此类恶事!” 若在平时,李泰还要顾及乡情顽固,手段不敢过激。可现在大阅将要举行,这么大一张虎皮披在身上,自然没有什么好顾虑的,甚至都还想再抓几个典型,搞点杀鸡儆猴,更何况抄家这种事的确挺上瘾。 更大范围内的乡土资源,还需要用计长远,可是洛水两岸就需要尽快立威了。 一则借着大阅的名头正好狐假虎威,二则大阅后他便要着手组建自己所掌控的军事力量,职权内不同的声音自然是越少越好。 厩场的选择同样很重要,除了配合今次大阅之外,李泰还打算作为未来部伍的驻扎地。 这个地方既需要水草丰美、地势开阔,可供部伍长期驻扎,还需要交通便利,能够随时调动、奔赴各方。特别是有需要跟人干架的时候,绝不能气氛都烘托到位了,人员还迟迟不能到场。 洛水下游倒是补给方便,地处关中平原核心,洛水跟渭水夹角的沙苑周边有大片可供部伍长期驻扎的地方。 不过这个地方驻军已经不少,且不乏北镇军头们的老兵悍卒。李泰再凑过去划地,也划不到最好的营宿地方。 虽然跟那些北镇悍卒们比邻而居,能激发将士斗志。可若一开始就自居下风,也不利于士气的积累激发。 渭水两岸的军队作战任务也重,如果需要一体征发的话,自然是那些北镇老兵担任主力,李泰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军队或许只能担任炮灰。 而且洛水下游地处关中核心,关陇豪强们乡土势力更大,肯定是要尝试往这支新武装里掺沙子的。李泰虽不抗拒与他们合作,但也不想一开始就压缩自己的话语权。 考虑一番后,李泰还是决定就近白水组建新军。白水位于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补给虽然不像腹地那么便利,但只要加强对洛水的疏通、恢复通航,就能把后勤的消耗拉低下来。 如果有什么战事调动,无论是南下关中平原,还是北进陕北高原,调动起来也并不困难。 而且在那里还有一个贺拔胜留下的庄园,可以用来跟当地官府和豪强们进行一下资源置换。 之前有白水县豪强入署请示商讨境内修筑池堰的事情,李泰也着员打听了一下,当中的乡情纠纷还是比较复杂,问题虽然不大,但却繁琐。 李泰原本还想拖一拖,不过现在就有了动力。 他打算将白水庄园割让出来一部分,让白水县衙安置迁户,池堰尽快动工,但池堰的管理权要交给都水行署。 白水灌既条件改善后,沿岸必然会开辟出一些良田。这一部分资源可以由境中豪强们分配,但是他们则要跟都水行署订立一个供物的协定,解决一部分未来都水武装的给养。 白水流域还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同样也可以利用起来。 尽管大行台只是提及食料和厩场这两个任务,但好的下属就是需要急主上之急、为主上分忧。 所以在安排属员前往白水督造厩场的同时,李泰又着令士伍之中选募一批懂得冶炼锻造的匠人,同赴白水建起一个冶炼锻造工坊。 那么多军队聚集在白水大阅,甲刀损坏当然需要就地修补。 虽然朝廷在编的军队会配给相应的后勤人员,但还有大量没有编制的乡团武装,他们自然没有足够的后勤配套,如果因为军械问题而影响到大阅和田猎的表现,也是让人可惜。 洛水行署提供配套的服务,既能积累经验,还能赚取一部分外快。大家都是兄弟单位,咱也不能死要钱,真要随军的物资不够,拿些破损的刀枪军械抵账也是可以的。 之前武装自家部曲时,让河东豪强们赚了一笔,虽然这笔帐到现在都还没销,但李泰想想也觉得心疼。有机会的话,当然要组建起自己的军器工坊。 正经的事务安排完毕后,李泰仍然感觉意犹未尽。一想到不久后他就要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武装力量,心情就亢奋的不得了。 不过宇文泰也只是许诺给他一个招募甲兵、组建武装的资格,台府不可能直接拨给他在编的军队,也不可能花钱给他养军。 所以,要想真正的拥有这支武装力量,兵员的问题还需要他自己解决,包括后续一系列的养军训练等问题。 李泰现在所拥有的,只是自家和贺拔胜的部曲整合,抽调出五百名壮卒已经算是一个极限了。如果再抽调更多,自家产业生产也将要大受影响。 所以他势必要开拓新的兵源,面向乡土招募。 直接整编豪强部曲当然是最快捷方便的方法,只看去年乡里豪强们踊跃捐输,就可见他们的热情。 但霸府对于豪强整编是逐步进行,并没有一下子全都放开。李泰这里提供给他们一个机会,左近乡土豪强们想必不会拒绝。 不过李泰并不想自己的武装力量中充斥太多豪强私曲,这太影响军令的上下贯通,不利于整体的控制。 所以他得先确定自己能够统率的部伍多寡,养军的物料缺口等等,再考虑招募多少豪强私曲,以免喧宾夺主。 除了豪强私曲之外,乡土中存在的武装力量还有就是盗匪。 这些盗匪有的是失地破产的流民,有的是编制溃散的乱兵,也有内迁但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边胡,没有恒产和稳定的生活环境,只能流窜劫掠谋生。 这些武装力量并不少,甚至就连华州城里都有,长安周边更是一圈贼窝,给地方治安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但若说他们天性凶狠歹毒,也不尽然,其中有许多也的确是生计所迫。 招抚盗匪进行整编,也是扩充军队的重要方式。都是刀口上舔血谋生,有时候兵和匪的界线也不算清晰明确。 只不过李泰虽然谈不上道德洁癖,终究还是对自己有一定的要求,也并不希望自己部属尽是掳掠成性的亡命徒,军纪方面一定要有要求。盗匪可以招募,但若驯养不化,那也只能当军功了。 其实他最希望招募的,还是那些乡土民户子弟。 不过这事操作起来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都水行署并非正式的地方行政官府,那就是既没有籍民编户的资料,也没有征发民役的资格。 都水行署虽然没有编户资料,但是渠盟有啊。渠盟不只有,而且比官府掌握的还要更详细。 凡龙首渠所流经区域,民户有田者都需要输谷修渠,贫寒者则佣力代之,这是李泰在龙首渠动工之处便制定的乡律。 官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均田户,但渠盟所掌握的除了均田户,还有荫户、佃户等等,只要在河渠两侧有田者,其户籍资料渠盟统统掌握。 李泰下令都水行署拨给渠盟三千匹绢,奖酬其策用民力修渠之功,并收回一部分龙首渠的管理权,主要就是对于佣力的使用。他又不是要扫地为兵,只要获得这个资格,就可以从容拣选乡人勇力。 渠盟用这三千匹绢置业扩产,以其利润承担这些佣力民户的租调,减轻他们的家庭负担。 都水行署没有征役民力的权力,李泰也没有编制兵户的资格,但是通过行署公权和渠盟乡律的左右倒手,就可以直接绕开地方官府的限制,获得一个相对稳定的兵源。 随着洛水修渠事业的逐步铺开,渠盟会继续扩大,而李泰所掌握的民户兵源也会逐渐增多。总有一天,的卢嘶鸣会响彻洛水两岸,直插关中平原! 但有的时候,人真的不能太得意。在美好愿景的驱动下,李泰每天都是干劲十足,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嘴上都挂着笑容。 几天后,一个北面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心情顿时大坏。 0151 北州滋扰 “卑职已经厉告北境戍将,此为大行台声令,所需用马必须月前拨给,但是……” 风尘仆仆一路刚从北境返回的参军李到站在直堂中,一脸惭愧的垂首说道。 之前大行台着令都水行署负责养备一千匹战马,关西的战马多从陇边与河套两地拨给,李到此行正是要到陕北将战马引回,但在抵达北境戍镇牧场后,却被告知没有收到拨付战马的命令,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李泰这会儿脸色同样很难看,但还是按捺着怒火发问道:“北境戍牧之所不少,难道没有别处可以拨给?” 他根本就没问命令究竟到达与否,用屁股想也能猜到这他妈是有人在下绊子。 陕北与关中虽然地理环境不同,但实际的距离并不太远,特别又是事关大阅筹备的军令,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还没有传达到位! “卑职也访问几处,虽然答复不一,但结果都是无马可给。有乡党故识暗告,这就是西安州常使君授意。卑职叔父等已经整部归参大阅,唯常使君今冬留守备胡,诸防戍都需听命……” 李到又说道:“夏州倒是有马可征,但南来亦需过境彼处,彼处邪情阻挠,恐怕同样不能顺利到达。” “王八蛋!那雷某难道是他老子?” 李泰听到这话,忍不住忿骂一声,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他得罪人不是第一次,被报复也不是第一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稳准狠。 原本还以为常善再牛逼,短时间内也搞不到他,却没想到这么快被直接掐了脖子。若是平常,马匹被扣就扣了,大不了大家步行参加大阅,老子怕你? 可现在这件事却关系到他能否在大阅后顺利掌兵,这他妈的就很难受、很痛苦。 宇文泰是明说了,要看他这次表现如何、有没有能力兼管军备,才会考虑要不要授予他相应的权力。跟老大告状那是绝对不行的,这不明摆着说他自己能力不足? 最基本的战马都不到位,还要靠老大出面协调,那还有没有必要给他加担子? 他甚至怀疑可能就有行台里的人,或是看自己不顺眼,出于嫉妒或其他的心理,跟常善通风报信,让常善能精准的掐住他的要害,阻挠他的进步。 不过现在考虑这些也没啥用,关键还是得赶紧解决问题,若等到大阅时他这里无马可用,对整个大阅的影响倒是不大,但对他的影响可就大多了。 他的年龄资历本来就是一个不小的缺点,好不容易在宇文泰那里刷够好感度、解锁新用途,结果却在关键时刻拉了。 哪怕宇文泰仍然不失对他的提拔重用,再作军权授给的时候也一定会权衡犹豫。不能尽快创建自己的势力、拥有自己的军队,屠龙小分队可能都没资格加入。 “那你故识有没有说常使君如何才肯拨付马匹?” 考虑一番后,李泰才又开口问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次真是被人戳在心口窝子了,就连老大那张擦屁股纸都不好使,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李泰也准备条件合适的话就低一下头。 陇西那边他就不妄想了,一则跟独孤信也没那么大交情,二则时间和距离上也来不及。 更何况都水用马调令就是发往北州的,他不借助官方力量、自己筹备起来那是真本事,可要跟独孤信勾勾搭搭才办妥,都对不起宇文泰拿木尺抽他那几下。 李到闻言后又摇了摇头,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他也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这种私下里的算计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的告知大众?就算真要讨价还价,那也得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这一次的机会,李泰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而且越少人知道越好。内外不能和睦,谁的权位低错就在谁,闹得越大对李泰越不利。若再引得其他敌视李泰的人也加入进来,情势必然更加复杂。 现在就是要考虑一下,常善突然来上这么一手,究竟是为了拿个彩头、讨回面子,还是要借此把自己往死里整? 如果是前者那还好说,他可以亲自登门道歉,甚至归还从雷氏乡豪家里抄没的物资,虽然已经花了一大半了,但态度一定得诚恳,开几张空头支票先把马搞回来再说。 等你归京述职的时候,老子全都还你,还给你打副大棺,把你风光大葬! 可要是后者…… 后者应该不可能,他如今毕竟也是霸府风头正健的后起之秀,常善真要把他往死里搞,那是真的不给老大面子。 其人虽然也是开府,但资历地位还是远不及李虎、赵贵,他们两人在见到大行台对自己的赏识包庇后都不再继续为难搞针对。 常善就算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动机,很大几率还是自觉得丢了面子要召回来。 更何况,这件事之所以重要,主要还是在于李泰的心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在外人看来,这也不算什么非成功不可的事情,就算是做的不好,顶多是阻挠一下他的仕途前程。 常善自然也不会觉得扣住这些马匹,就能让自己乖乖的主动登门送命。所以他这么做,也不代表着他就对李泰心存杀心。 想到这里,李泰便决定自己亲自前往北境见面交涉一下。 不过这些军头们骄横惯了,一个个杀人如麻,李泰也不能笃定常善真的不敢伤害自己。虽然要去,但也还是得做一些准备。 他先将几名属员召入直堂,将马匹被扣住的事情略作讲述,众人听到这话,无不义愤填膺,他们这些天来一个个兢兢业业,就是要为了圆满完成任务,争取在大阅中有个出色表现,却没想到竟然被人这样捣乱。 “这悍将竟然如此刁顽跋扈,公然无视台府军令,实在可恨!如此恶徒,岂可付之边戍重任,应该奏告台府,即刻将之夺职查问!” 裴鸿先作发声道,旁边陆彦也说道:“此员虽然位高权重,但咱们都水行署正气盈堂,岂惧争锋!” 李泰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叹息道:“事有前因,这阻人用功的做法的确让人愤慨,但若冤冤相报、恐将无有了时。常使君是否有罪,非我等可判。但眼前的事务若不做好,我等论事有愧。我打算亲往北境告请,你们谁愿随行?” “前者恃狂诘问,从事尚肯包容收留。卑职一直愧疚难言,只待事中表态。无论此行凶险阻遏,恳请随行!” 李泰话音刚落,陆彦便连忙抱拳说道。 这小子之前做派傲慢,还带头挑衅李泰这个主官,但在事这段时间以来,却渐渐的对李泰改观乃至折服,只是心里的自尊让他不知该要如何开口服软,这会儿终于得以表态出来。 “某等愿随从事同往!” 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表态,并不因为要与军头理论而胆怯。 李泰见状后也深感安慰,抬手点了李到、陆彦等几人,又对其他人说道:“区区邪情的滋扰,不值得合署尽出。留直之人,一定要勤恳于事、不得懈怠。” 带上几个官二代也是为了撑面子,如果常善太过分,也能多几张嘴揭露他的丑恶嘴脸。 考虑到此行将要深入北境,李泰便将目下的武装力量全都带上,五百多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也是一股比较客观的战斗力。 事情如果能够妥善解决那最好,可如果常善真就给脸不要脸的话,打不过也能跑。 甚至李泰还打算,入境后如果见到那些北境将士们对他恶意太深,那就干脆不去见常善,直接带兵抢一个牧场、把马赶回来。 北境地域广大,驻兵却不多,具体在一个牧场中,或许都不到五百人驻守。 老子时名不显、权位不高,那是因为我来得晚,但不意味着我不会玩野路子。真要早来些年,我也跟贺六浑一起劝进尔朱天柱! 当部伍们正在忙碌的整顿行装时,刚刚在外巡察河渠完毕、返回行署的毛世坚在听说此事后,拔腿便冲到李泰面前来,顿首喊道:“事因卑职而起,怎能旁观从事共诸同僚因我犯险!请从事遣我前往,若不能将马引回,我也绝不生还!” “出行事定,你老老实实留守,安在本分!” 李泰闻言后便皱眉道,他不是没想过让毛世坚同行,但很快就否定。 如果常善真是要讨回面子,极有可能会让李泰交出率先跟雷氏庄园发生冲突的属员。他去服软认错、丢个面子也就罢了,可要拿属下性命换取和解,这不行。 毛世坚苦求无果,眼看着李泰率众策马行出庄园,原地站立默然片刻,然后便快步冲入直堂,对直堂留守的吴敬义说道:“吴参军,卑职家中有事,需要告假几日!” 吴敬义闻言后便皱起眉头:“有什么急事不能延后几日?现今署务正忙,使君又率众北行……” “延后不得,边将刁悍,从事此行恐怕有危。我想归乡访募乡义,北行为从事助阵!” 毛世坚连忙又说道。 吴敬义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点头道:“那就速去,出入小心!” 身为关西土豪,吴敬义自知北地毛氏乃关中第一流的大豪强,早在萧宝夤作乱关中时,便率领乡亲据守乡里。 渭北三原的鸿宾栅,便曾是毛世坚叔父毛鸿宾率领乡人修筑的大坞壁,甚至一度作为北雍州州治所在,足见其家在北地乡势之大。尽管毛遐兄弟接连去世,势位不复盛时,但在乡里还是有着不弱的号召力。 0152 恃险不宾 “郎主,此方便是凋阴。洛水由此折行西北,复行一日,便可抵达洛阳戍。” 傍晚时分,队伍一行抵达了一片河谷浅滩,先行斥候已经在这里选定一处尚算平坦开阔的宿营地。士卒们开始扎设营帐的时候,李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山岭对李泰说道。 “那片山岭便是凋山,因为崖壁间多有飞凋巢居,故而名之。那些飞凋可是凶勐得很,常常扑击过境人畜。” 李到又指着天空中盘旋的飞鸟说道,并叹息道:“飞凋虽然凶勐,但若能驯服,行军狩猎也都用处极大。旧年我与族众迷途荒碛,干渴几死,幸在随队的凋眼觅见水源……” 李泰也抬头看看天上那翅羽健壮有力的飞凋,满脸的神往。 去年大阅田猎的时候,他也见过一支北境乡团放鹰狩猎的画面,简直就是全场最靓的崽,当那勐禽扑杀猎物时,所带来的视觉冲击简直就别提了。 他忍不住问道:“贵部如今还有飞凋在饲吗?” “内迁之后已经不如往年多了,飞凋抓捕既难,驯成也非常不易,十只不能成一。如今也只存两只,且都年老,只让凋奴饲养,已经不可再放飞了。” 李到有些遗憾的叹息道,眼神变得有些怅惘,似乎在回忆早年玩凋的岁月,他又指着左近沟壑纵横的山林说道:“此境散居的凋阴胡诸部,也是近山训凋的好手。一些部族更因此豪富惊人,哪怕长安城中的王侯都未必能比。在夏州,一头驯熟的飞凋那是能换牛马百头、士伍几十的,一旦市中出现,必定遭到哄抢!”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大为意动,他最近是得了一种病,听不得别人有钱。 但同时心里也暗生警惕,他又指着天上那些盘旋的飞凋说道:“是了,咱们已经进入贼胡泛滥的地境,天上那些飞禽,有没有可能藏匿着左近胡部的耳目?” 他也是对边境情况不甚了然,难免有点大惊小怪。 李到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禽鸟就是禽鸟,偶可充当耳目辨听动静,但也难以完全依赖,大多时候是不比人眼精准。一些贼部之所以流窜难追,除了地貌精熟,也是借此眼力示警,才能游遁灵敏。但贼可恃之,我也可用之,分兵惊躁、诱其入彀的事例也并不少。” 李泰听到这里也是一乐,是啊,禽鸟再怎么精明,但跟人之间的沟通却是一大难题,能够传递的资讯有限,对人类的伪装行为也没有太强的辨别能力,传递起来难免就会造成误解。 “步落稽众散落于沟壑之间,势力非常的零散。此境贫瘠荒凉,无论耕牧还是狩猎,都很难在一处聚养大部的人口,哪怕父子兄弟有时候都要分别定居、经年不见。 诸部之间辖从甚少,只有遇到大的灾祸危患,才会有威望强力者号召各部、聚集人势。大多数时候,这些杂部是不敢袭扰成部的官军,但是扫荡乡邑的罪恶也是少不了。” 李到虽然也有稽胡的背景,但是评价起其他步落稽众,语气也并不客气,不将之视作同类。 陕北地貌多是条块状的台塬高岗和狭长的沟壑,距离关中平原越远,这种地貌特征就越明显。 中古社会受限于生产力的发展,而稽胡本身更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对环境资源的利用和改造极其有限,生活环境如何便决定了其生产和生活的组织形式。 听到李到这么说,李泰对稽胡的生存状态也有了一个更直观的了解。 于是很快,他便又生出了另一个想法:“此诸境中贼胡,既然不能大部拥聚,诸小部族必然兵力有限。如果能就近袭取,收补牛马之用,倒也不必再赴西安州奔波一程。” 他这话一说出口,李到包括旁边几名都是一愣,片刻后各自也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显然是为此提议动了心。 此行奔赴西安州,路程长短且不必说,关键常善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也实在不可预料。就算李泰巧舌如黄,能够与常善消解恩怨,这一来一回,时间上也有点太紧。 马匹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如果引回的战马得不到充分的休息饲养,难免就会消瘦萎靡,他们都水行署的任务也就不算成功完成。 可若是能在左近稽胡诸部当中搜取到足够的马匹,除了本职的任务可以完成,军功的获取也是极为可观的。 李泰倒是没有跟下属们提及他的两手准备,早就已经打算好谈不拢那就抢。左右都要搞事情,抢友军哪比得上抢敌人? 率队的李雁头、朱勐等都凑上来,点头发声道:“强入势力不及的陌生境地,本就不是智者所为。不如在此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将事情解决,秋冬之交本就是贼胡易躁的时刻,打杀一下他们的势力,也能让境内治民安全许多!” 李泰本就是长期的红眼病患者,听不得别人比自己更阔。当听李到讲起此境凋阴胡家底阔绰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点按捺不住。 去年若干惠出击稽胡,年前年后很是阔了一把,收获了许多的人马物资,回去后还送给自己几十名稽胡部曲,到今年还在进行消化。 那时候李泰就已经馋的不得了,心里已经将稽胡当作一个目标。之前是没有那个条件和机会,可现在来都来了,不试试实在不甘心。 诸属员当中,李到算是在周边境域内活动挺长时间的,对此境情势也了解最深。 眼见众人对此都颇为意动,他便也认真考虑一番,然后又说道:“此计的确可行,但攻取哪部仍需商榷。凋阴胡散居山阴河阳,虽最豪富,但防卫也最严密。其部族常常结寨设堡,易守难攻,因为不常游徙,所以也多受羁縻,还算友善,取之不易……” 稽胡族属和分布地不同,各自情势也都不尽相同。凋阴胡算是稽胡中难得的手艺人,深刻依赖地利,虽然擅长训凋,但自己的翅膀也被驯服了,变得安土重迁,不肯离开这一难得的聚居地。 既然不能轻为去就、四海为家,那自然要将聚居地认真经营。所以凋阴胡也都热衷营建堡垒,守卫自己的家园。也因为长期定居,目标变得明确,自然就要收敛凶性,与周边势力搞好关系。 因此除了原州、夏州等先后依附宇文泰的稽胡势力,凋阴胡也算是稽胡中难得与西魏关系不错的胡部。 凋阴胡跟西魏朝廷关系好不好,李泰倒不甚在意,又不是跟自己好。可当听到凋阴胡坞壁坚固牢靠、易守难攻时,他心里也暗生迟疑。 之前进攻洛水东岸的雷氏庄园时,他手下便伤损数员,很是心痛。眼下的他底子仍薄,这五百多名部曲便是最心腹的力量,实在不舍得折损消耗。 此行所携带的军械器用和物资补给虽然不少,但也不是攻坚拔城的配置,就算能够攻打下来一座坞壁,伤损必然也会极大。 而且稽胡能够肆虐这么久,必然也不是纸湖的,上手就向高难度挑战还是有点冒失,不如打打野战积累下经验。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向李到:“除了凋阴胡,左近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目标?” “洛水东岸的黑水胡,傍河而居、恃险不宾,常与东贼款通勾结,大统以来,凡有贼胡躁乱,其诸部落常常涉入其中。最近一次便是东夏州刘平伏乱……” 李到对此境形势了解不浅,很快就选定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黑水又名库利川,是黄河西岸的一条支流,库利又作“苦力”解,是稽胡当中的下层奴部。地位越是卑下,斗志就越顽强,所以北境稽胡的叛乱,黑水胡便是其中一股主力。 大统四年、大统七年的稽胡叛乱,黑水胡都参与其中,此境稽胡也是东魏重点招抚扇动的稽胡部族之一。 大统六年,柔然与西魏交恶,大部南侵,穿过河套地区直攻夏州。这让西魏朝廷大惊,以至于皇帝元宝炬不得已赐死废后乙弗氏来平息柔然怒火。 柔然虽然被打发了,但西魏在北境兵力不足、防守空虚的现状也暴露在北境诸胡面前。因此稽胡首领刘平伏便据上郡反叛,这一次反叛也是受到了东魏的扇动和支持。 东魏打算借助稽胡刘平伏的势力在黄河以西设立一个据点,乃至于修建一个黑獭快乐城。 西魏为此也紧张不已,以于谨、侯莫陈崇两位之后的柱国为统帅,部将还有豆卢宁、梁椿、陆通、厍狄昌,以及时任夏州刺史怡峰等等,才将叛乱平定。 这样的阵容,已经仅次于东西魏在河洛之间的几次约架,足见西魏政府对此的重视。但结果也仅仅只是将叛乱平定下来,并未深入剿灭,仍有大量的稽胡叛军渡过黄河、逃入东魏境中,近年则又陆续迁回。 李到选择黑水胡为目标,一则是黑水胡狡诈难驯,战功更加可观,二则黑水胡在大统七年遭到过大军严酷打击,组织更加松散。他们所部员属不多,当然要挑软柿子才能捏的顺手。 0153 以血祭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当确定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并已经选定目标后,当然是要检点确定自身的力量如何。 因为最开始的目的地是边州军镇,李泰麾下的武装力量这一次可以说是倾巢出动,五百名部曲甲卒全都出动。再加上随行属员们的各自随从,就组成了一支将近六百人的骑兵队伍。 在动辄千军万马的南北朝晚期,这样一支几百人的武装力量倒也不算起眼,但其实也是不容小觑的。就连一些郡县、包括相当数量的汉胡豪强们,都达不到这样的武装规模。 因为这些都是李泰部曲中的精锐,是可以直接武装起来投入作战的壮丁,并且各自都有着一定的弓马技艺和战斗经验。 常规状态下,这样的一支骑兵队伍往往都要配给倍数乃至于两倍的丁役和后勤人员,那可就可以形成一两千乃至更多的部伍规模。 六百人的骑兵队伍,已经可以进行许多常规和非常规的骑兵阵队战术配合,在战场环境和战术配合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冲击上万人的胡人部落都能做到。 稽胡虽然凶悍难驯,但也做不到全民皆兵。 一个稽胡部落中的人员构成,通常分为首领并其直系族裔,以及占据统治地位的精兵勇士,农夫、牧民、手工业者等部落民众,还有完全没有财产与人身自由的奴役。 后两者的界线倒也并不分明,部族民众就等同于首领渠帅的私人财产,无非前者的依附时间更长,或者具有一技之长,所以处境会略高于完全作为消耗品的努力。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最底层的奴隶可能连生育权都没有。因为通常稽胡部落需要将人口控制在与环境产出相匹配的水平,否则整个部族的生存都将大受影响。 一个数千人的稽胡部落,其核心精锐的武装力量只占据很少一部分,可能都没有李泰这一部人马多。 其他大量的附庸人口,战斗力和组织度都非常的低下,一旦作战起来产生的威胁很小。甚至正面战场的战斗结束后,还可以将这些人口进行收抚整编,增加自身的战争续航力。 这也是李泰与诸属员敢于动念抢掠稽胡部族的原因之一,只要不碰上真正的硬茬子,在没有辎重后勤的拖累下,打不过也可以跑。 因为本就做了两手准备,李泰此行携带的军械数量也不少。 一弓一刀是标配、弓弦配给三根,每个人又携带了三十到五十支不等的箭失。单单这些配给,已经足够应付一场颇具规模的野战。 除此之外,另有马步盾牌八十面、两当铠三十领、战马具甲二十具以及马槊二十杆,数量虽然不多,可若披甲武装起来,也足以施展攻守离合的战术配合。 他们此行并没有携带车马等辎重队伍,除了各所配给的一匹战马,仅仅只凑出来六十匹闲马用作替换并驮运物资。 之所以还能保持相对比较可观的军械武装,关键还是给养的缩减所腾出的运载力。食物给养方面,每个人随身背了两张压缩粮饼,空间的占用微乎其微,但却足以维持来回的消耗。 豆粕等马食的添料携带了几百斤,时入深秋、沿河而走,郊野中也不缺少干草等马食饲料。 再加上两口大铁锅、五个行军的毡帐、磨刀的砺石、保养器物的油膏几十斤,携带的物资虽然也不少,但也还没有达到影响机动力的地步。 做出决定后,李泰也向部曲们下达了这一命令,着令他们好好休息,保养体力,并且将部伍组织和械物配给稍作调整。 李雁头、朱勐和李到各领百人一队,为左右翼与前驱,李泰则自率余众为中军后阵,统一运输甲槊、军粮等重要物资。前方三支队伍负责查探地形、寻找目标,中军队伍负责攻坚拔防。 做完了这一安排,并将部伍、物资调配完毕后,此夜众人便在这临时营地中早早休息,只留下十几名斥候岗哨于左近分守值夜。 李泰入睡未久,忽然又听到帐外传来示警声,连忙抓刀披衣行出毡帐,望向入前奏告的兵卒问道:“什么事?” “东岸偏北突然有火光冒出……” 李泰循着兵卒的指引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河对岸夜幕中有一片火光闪耀,但却见不到清晰的火源,想来距离应该不近。 “左近有没有异样声响?” 他在观察片刻后又询问道,自己这里刚刚算计完要搞稽胡,可如果此夜被稽胡掏了营那就有点尴尬。 兵卒闻言后便摇摇头,只说道:“李参军已经率员向北潜行查探,请郎主在营等候。” 听到近处并无异相,李泰暗送一口气,没有惊扰已经入睡休息的部曲们,只自己握刀共几名亲信在营地中等候。 时间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对岸火光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也暗澹了不少。 李到匆匆返回,眉头暗皱、神情略显严肃:“郎主,北行数里外有一苇荡浅滩,可见人马留顿痕迹,估其遗灶应是两百余众,河滩上还有人马泅渡遗留的痕迹,痕迹残留不像官军,应是贼胡人马留下,时间最多前日。”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皱起眉头,指了指对岸更见微弱的火光说道:“若贼胡士伍刚刚过境,那彼处火光应是攻杀乡境坞壁民户。” “应该是了,贼胡凡有出没,就乡掳食已是常态。只是所见仍少,分辨不出是哪处贼胡。” 李到闻言后便点点头,他见天色更晚,便又说道:“郎主请先休息,今晚已经不便渡河,等到明日,卑职先探,后部再过河。左近防戍不多,没有强兵在境,这些贼胡应该还会继续于境徘回。”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又恨恨看了一眼那已经被夜幕黑暗淹没的方位,这才归帐入眠。 第二天上午时分,队伍一行便在之前稽胡部伍渡河的浅滩用浮桥、泅渡涉过洛水,自凋阴进入了石城县范围。 此境所谓的郡县,也只是徒具名目而已。最近的一个军事防区还是位于几十里外的肤施城,隶属上郡管辖。 此境的石城县城,则在大统七年便毁于稽胡叛乱中,如今县衙侨置于敷城郡内,除了征调民力物资参与黄河河防之外,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对其境治的行政管辖。 所以这一片区域,基本上就等同于无政府的胡荒地带,除了一部分乡情难舍、安土重迁的区域豪强仍在结堡自守之外,其他的地方几乎尽是稽胡的活动范围。 李泰率领后部缓缓前行,视野所及几乎尽是看不到人烟的荒野。单以地貌特征而言的话,石城县要比洛水西岸的凋阴更加宜于耕牧。 虽然也有沟壑台塬的结构,但台塬块垒要比西岸大得多,荒野中杂草丛生,经霜之后被冷风抽走了水分,枯黄一片扑在地上。 洛水在此境折弯向西北而行,春夏汛期河流汹涌,由于没有河湾水渠进行泄洪,河水常常溢出,于是便造成了大片的滩涂洼地。而这一片地域,在后世有一个颇为响亮的名称,叫做南泥湾。 此境土地算是陕北高原上难得的适宜耕作的区域,所以尽管官衙与军队尽皆撤出,仍然有一部分乡人不忍离开,哪怕没有西魏政权的保护,仍然留在这里生活。 如果西魏政府能够进行有效的组织、加强人事上的投入,此境绝对有潜力成为控制陕北高原并制衡东魏的战略要地。 只不过西魏底子实在太薄弱,连关中的核心地带都尚未完全消化,也实在没有余力另开一条线进行经营,以至于大好水土只能沦为稽胡肆虐的乐园。 李泰心中尚自感慨可惜,前行探路的李到已经派回斥候,报告了昨夜遭袭的一座乡人坞壁的具体方位。 得讯之后,李泰便率众疾行前往,东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背靠台塬、位于沟谷中的坞壁。 这座坞壁选址巧妙,面向沟谷开门,背靠着一片高隆的台塬,有一半的建筑都是挖空台塬、设在了土层之下,仿佛一个放大了许多倍的窑洞。 若非行入沟谷抵达近前,几乎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一个聚居地。足见此境乡民为了免于暴露在稽胡耳目之下,是多么的谨小慎微,但仍然还是没能免遭毒手。 坞壁中此时已经是地成焦土、一片灰尽,灰尽之中还残留着一些姿态扭曲的尸骨,可以见到当时的死状是如何残忍。 坞壁的土墙上还残留着许多刀噼箭凿的痕迹,应该是那一支稽胡队伍激战一番都没攻入坞壁,于是便登上台塬向下纵火,借助火攻攻破了这座坞壁。 李泰策马行近,随着山风吹起,一股焦臭气息扑面而来,望着灰尽中残留的焦黑尸首以及那些残垣断墙,他的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手扶刀柄沉声道:“残尸暂不收殓,薄土轻覆,杀光那些贼胡之后,再来以血祭之!” 0154 荒野杀贼 “这些汉奴真是会藏匿,此境已经走过许多次,竟然瞧不见塬下还藏着这么多的生口!” 在距离那座土窑坞壁十几里外的原野中,有一队稽胡骑士们正策马行走着,一名稽胡士兵望着后面用麻绳串成一长熘的俘虏男女,满脸狰狞满足的笑容。 队伍前方几十人,各自马后拖曳着数量不等的俘虏,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指着那些狼狈摔倒在地、挣扎求饶的俘虏模样。 后方百余众,马背上驮着许多抢掠来的物资,粮食、布帛、皮毛,也包括各种农具以及瓦罐陶器等等。 稽胡生产水平很低劣,各种工具主要以抢掠为主,凡其所过便如蝗虫掠境、寸草不生,能够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毁坏掉。 那些俘虏们但凡有掉队跟不上的,那就一刀砍死,然后挖个土坑勒令其他俘虏挖个土坑掩埋。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入土为安的讲究,只是为了避免行踪被追查到。 活着的那些俘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基本都会被带回稽胡族地奴役至死。 陕北的稽胡最怀念的时光,就是赫连胡夏时期,自诩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所以对汉人以及其他的族类都抱有一种抵触敌视的态度。 越是本身际遇悲惨的稽胡,当其弓刀在手,所爆发出的凶性便越残暴,只觉得其他族类剥夺了他们的荣光生活,却忘了哪怕在赫连胡夏时期,他们也是最低贱的库利。 一支鸣镝短箭陡从后方响起,这是后方掩饰行踪的同族所发出的示警,意味着正有敌人向他们靠近。 鸣镝声的长短代表着敌人的数量多少,刚才的示警声短促有力,这是对地发射,而非向天抛射,虽然有敌人,但却不多,还在应付范围内。 经过短暂的紧张后,一名首领模样的稽胡骑士便勒令携带物资和俘虏的几十名同伴往左近隐蔽处藏匿起来,自己则率领余部沿来路追回。 “有三十多人,人人骑马、携带弓刀,似乎还有甲!” 一名留后远望,发现敌踪的稽胡斥候打马入前汇报。 “撤、速撤!” 那稽胡首领闻言后脸色登时一变,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弓马器械也就罢了,竟然还有披甲,顿时便让他警惕起来,意识到敌人可能不简单。 每一个稽胡壮丁几乎都是弓马娴熟,但因为本身并不具备出色的工艺,所以往往一张弓就成了他们打家劫舍并四处游猎的唯一武器。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出色的机动力以及多疑谨慎,一般的小规模作战往往都能无往而不利,即便打不过也要确保全身而退。 一支几十上百人的稽胡部伍,就是这一片土地上的狐狼,令人闻风色变。可一旦进行大规模的军团作战,那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会喘气的战功。 稽胡的骑弓以迅敏精准着称,质地轻软、一息可发数箭,但却射程短、力道弱,所以遇到披甲单位、杀伤力便大大降低,最好的做法就是赶紧逃。 当听到野地传来贼骑渐远的马蹄声,负责追踪诱敌的李雁头便暗骂一声,但因战术即定,也不敢轻易冒进,仍然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继续前行,缀行在稽胡部伍后方。 稽胡狡诈如狐,一旦惊走,再想重新追踪到便很困难。同时他们又贪财如命,对于已经获取到的利益不舍得即刻放弃。 所以想要围猎稽胡,战斗力高低还在其次,如果不能在机动力方面明显胜出一筹,那能不能吊住对方的心理博弈便至关重要。 在锁定稽胡撤走的方向后,李雁头这支骑兵小队主动现身出来,配给三五战甲,人数又明显落在下风,这就是一个让稽胡又馋又怕的诱饵。 深知稽胡品性习惯的李到便仔细叮嘱李雁头,猎物上钩之前的犹豫试探都是正常的。 稽胡游遁性极强,他们这支队伍也做不到原野上的截留包抄,所以只能等待稽胡自投罗网,按照稽胡咬钩试探的表现,还能判断一下左近有无稽胡大部。 李雁头并没有猎杀稽胡的经验,只听到对方马蹄声越来越远,尽管心情很焦急,但还是依计而行。 又前行数里,原本已经消失不闻的稽胡马蹄声竟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似是去而复返。李雁头闻声大喜,按照之前的计划,让部伍主动降低速度,摆出一副将要放弃的架势。 不多久,视野中便再次出现稽胡部伍的身影,较之前少了许多,只有二十多骑。李雁头见状便完全停止下来,双方隔着数里对峙片刻,李雁头便率部折转。 那支稽胡队伍见状,不远不近的追赶上来,保持着时刻脱身的距离。 这种贼在眼前却不得攻的滋味太难受,但李雁头已经见识到对方的警觉性之高和逃遁速度之快,终究还是不敢恣意反攻。 中间又经过彼此往来的试探,聚集起来的稽胡部伍已经越来越多,很快就超过李雁头部伍的两倍,并且距离越来越近,有一些稽胡骑士甚至已经冲近射程之内,游射叫嚣的进行挑衅。 “出击吧,贼子已经逃不掉了!” 一直率领别部从侧方绕行靠近的李到听到旷野中传来的马蹄声,直接下令道,所部卒众们纷纷策马扬鞭,直往稽胡之前行止往复的侧后方冲去。 这支稽胡部伍这会儿也是斥候分散,很快就惊闻到马蹄声,或因山林地形的阻碍看不清敌人队伍规模,但也可以确定敌人是布置诱扰,下意识的便打马后撤。 他们这一逃窜汇集,顿时又给李到所部指示出了更加准确的方位,直往彼处冲击而去。 李雁头等也听到了攻击的号角声,顿时便拨转马头,直往后路稽胡冲击而去。明明对方人数比他们多了一倍有余,这会儿竟然不敢迎敌,直向后路飞逃,攻逃之势再易,那些仓皇而退的稽胡卒众当即便被射杀数员。 “汉儿果然设有埋伏,真是奸诈!” 当见到李到所部百数骑兵从沟谷冲行出来,那名稽胡首领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此时的他却不在追击阵列,也不在看守俘虏战利品的隐秘处,而是率领几十员众脱离队伍,藏在了偏北处的沟谷下。 这个位置,进可合围,退可抽身,虽然将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成几部分殊为不智,但却是许多稽胡首领必备的谋生技巧。 胜负只是一时的,命没了那可啥都没了。凡能在稽胡部族中混出头的,未必勇勐过人,但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犟、不恋战。 哪怕见到自己属下被追赶猎杀,见到敌军直扑战利品的藏匿地点,这稽胡首领仍然沉得住气,并没有轻率的暴露自己位置、或逃或战,而是在继续察望形势。 战场上的稽胡骑士们根本就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只是一味的逃窜。 这些人如此没有胜负荣辱的概念,想要合围剿杀也很困难,李雁头几次追至近前,手都按在了佩刀上,对方却直接打马逃走,根本不给近身战的机会。以至于人马都被累得气喘吁吁,但造成的杀伤却是有限。 那些稽胡骑士既不反抗,也全无搭救落后同伴的举动,只像被砸了的蛆窝一般四处逃窜,滑不熘手,让人无奈。 这时候,李到也已经率众冲入了稽胡藏匿俘虏战利品的沟谷中,于是另一个蛆窝又炸了,许多稽胡骑兵从沟谷两端逃窜出来,在战场周边策马疾行。 如此混乱情景持续好久,一直到两处汇合起来,那些稽胡骑兵们仍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看来的确是没有新的敌贼了!” 那稽胡首领见到敌军汇合于山谷、将俘虏和战利品都接引出来,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对方只有一百几十众,虽然武装明显要比他们更加精良,且披甲者足有十几员,但在经过一番追截冲杀和箭失消耗后,腰后胡禄多空,远程作战能力已经是锐减,还在可以应付的范围之内。 于是他终于喝令一声:“射鸣镝,聚部众!反杀回去,屠光这些汉儿!”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道鸣镝直向天空射去,发出嘹亮锐利的破空声,而那些流窜逃亡的稽胡骑士们也终于受到了指引,纷纷策马向此汇聚而来。 两百多名稽胡骑士,虽然被追赶截杀不少,但随着首领再次出现,竟又快速的聚集起来,仍有一百六七十众,而且对首领刚才的弃众藏匿全无抱怨,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跟随着首领再向敌军反杀回来。 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顽强生存下来,稽胡自然也有自身的禀赋,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怕输,也可以说是没有自尊。 换了其他部族、军队,被如此冲杀蹂躏,士气一定会低迷难振,心态崩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过来。但稽胡则不然,他们输惯了,只要有命在,面子都是身外物,随时聚众反杀,坚韧得有点可怕。 他们一边奔行回来,一边用刀刃在坐骑耳后割出一道伤口,有的马直接血箭飙射,但却如回光返照一般奔跑的更加迅勐有力。 “杀、杀光汉儿!” 这些稽胡骑士不复刚才的软弱惊慌,变得凶狠异常,手中马弓控弦如飞,竟然直将武装精良的敌军再次逼回了山谷中。 但李到却并未惊慌,瞧着稽胡坐骑马脸涂血,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举盾抵挡着稽胡如蝗虫飞扑的箭失,一边对旁边李雁头叹息道:“如果不是郎君一定要全歼此部,不必做戏至此。马血放过后,这些贼胡是真的完了!吹角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悠扬的号角声便被吹响,这时候,距离战场上极远的位置上,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李泰才终于下令道:“出击!若有放走一员贼胡,我等俱非血性男儿!” 0155 胡酋西归 槊锋一抹,直接划开了一名胡卒的咽喉,坚锐的槊头去势未衰,带动着李泰并其胯下坐骑向前直冲近丈,又砸落在一名胡卒的肩膀上。 这胡卒便不如刚才被一击致命的同伴体面,半块脸皮都被槊锋侧棱刮蹭下来,连带着耳朵湿哒哒贴在被砸断锁骨的肩头上。 因为忙于逃命,胡卒并没有第一时间感受到痛楚,只觉得脸庞骤凉、旋即烫热,侧摔在地后张嘴大口的喘息,那腥热的血水勐灌入口鼻中,未暇有所反应,胸膛已是一颤,被直接钉死在了地面上。 李泰有些吃力的抽回马槊,旁侧数名胡卒已经左右飞逃,更觉得这马战利器实在不适合猎杀这些全无负甲的作战单位。 本身沉重、增加体力负荷之余,力道上也是不好掌握,擦撩挑砸等攻击方式还好,一旦给敌人躯体造成贯穿性的伤口,回抽难免就会被骨骼结构卡住,增加了体力的消耗。 但现在大家都在忙于追杀已经真正完全溃散的稽胡兵卒,他也不放心把马槊直接丢在战场上,一手持槊、一手握刀,两腿用力驱使着战马,收割着凡所追及的一条条人命。 随着李泰率众杀出、冲至战场,稽胡部伍的斗志彻底崩溃,不再是之前那种逃而不散的情况,行伍阵列直接粉碎炸开,给追击全歼增加了不小的难度。 李泰也总算见识到这些稽胡部族的战斗风格,并理解了为什么之前那些掌兵将领们谈起稽胡便摇头叹息、一脸郁闷。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真的谈不上什么热血沸腾。这些稽胡兵众本身已经把胜负看得极轻,就算打赢了也让人感觉不能尽兴。 但也不得不说,稽胡部伍真是深得骑兵离合作战的精髓,一场战斗下来,人力马力都耗损严重。 如果之前没有充分消耗这些稽胡人马体力,李泰麾下部曲再多一倍,想要全歼这一支稽胡队伍也几乎是不可能,甚至想要造成有效的杀伤斩首都很困难。 追杀一程后,直接死在李泰刀槊之下的稽胡士卒已经有了将近二十个,但四顾望去,远处仍然不乏稽胡人马逃窜的身影。 这些家伙是真能跑,就连李泰都能感受到他胯下这河西骏马呼吸声渐渐变得粗浊急促,但那些残留的稽胡士卒逃亡的身影仍然极富活力。 如此追杀了大半个时辰,追杀的范围已经铺开极大,各处人马才陆续返回。凡所斩获清点一番后,再跟稽胡俘虏口供一对,仍然被逃走了十几人。 好消息是这一支稽胡队伍的首领被擒获,但自觉得被打脸了的李泰心情却是谈不上高兴。 他跳下马来,直将二十多个稽胡俘虏脚筋全都挑断,又有数名本就有伤在身的稽胡俘虏受不了这剧痛,或昏厥或猝死。 李泰自问并不是一个残忍暴虐的人,可在行经那一处惨遭火烧血洗的坞壁后,心里已经下意识不将这些贼胡当作人来看待。 这些稽胡俘虏精通汉人话语的并不多,只有那首领勉强能够交流,但在胆怯心境和创痛折磨下,应答起盘问来也是磕磕绊绊。 审问俘虏的事情交代给李到去做,李泰又走向那些被虐待得不成人形的乡人们,见到那些人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望向自己等人也是惊惧有加。 “你们都是那塬下坞壁的庄人?” 见这些乡人们点头默认,李泰又说道:“贼胡并未全歼,仍有数员逃走,可能会将同伴招引回来,左近不再安全。我部仍需继续追剿贼胡,无暇长顾你等。你们可知左近有什么投靠之处?” 乡人们不敢贸然作答,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身形尚算魁梧的乡人迈步走出,走到李泰面前来跪拜下去:“多谢将军搭救之恩,但乡里防贼备胡只求隐秘,就算有、有什么村邑,外人也不能得知……” 眼见乡人们畏惧躲避的眼神,李泰猜到这回答未必是真,大概这些乡人们担心引祸给左近乡邻,不敢据实以告。 他也没有再深入追究,只是说道:“我部不会在此久留,你等乡人或就近藏匿,或自投别处。” 说完这话,他让人分出战场上收缴的十几匹虽有创伤、但仍可勉强使用的稽胡马匹,并将那些稽胡遗留在此的战利品一并发还给他们,便不再理会。 “郎主,这一队贼胡便是黑水胡一部,那首领姓郝,据其所言是奉渠帅命令,西去联络洛西凋阴胡部,希望凋阴胡能借使人马相共举事。” 李到走上前来,低声跟李泰奏告审问得来的讯息:“据这首领交代,之前渡河东逃的刘平伏子刘镇羌遭西河石楼胡攻扰,不得已潜渡返回,在今夏便返回了东夏州,一直在策动暴乱,想要重拥上郡。” “刘镇羌?他势力很大吗?” 李泰听到这话便皱眉问道。 “刘平伏本就是上郡大酋,盛极时拥众数万,控弦万余,但在大统七年被剿定后,所部便离散众多,又经东西辗转,余势仍存多少,不好估判。” 李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但其族世代为此境雄长,于此境中余威仍存。逃散部众也多被左近胡酋收纳,如果能重新整聚起来,势力应当不容小觑。” 稽胡内部虽然组织度不高,但也还是有着基本的伦理秩序,这刘平伏之前能被西魏封为一州刺史、叛乱又引起西魏朝廷那么大的平叛力度,可见势力雄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泰在稍作沉吟后,也觉得不可贪功冒进,他这一部区区五六百人,也实在不好浪的肆无忌惮。 于是他便抬手召来属官陆彦,将刚刚获知的情报讲述一番,并吩咐道:“给你十员属从,即刻归奏此间军情,告北华州若干使君整军备患,并入告大行台,我要继续在境侦查,归期未定。” 陆彦闻言后便有些不乐意,他刚才追击中手刃了一员稽胡士卒,正自热血沸腾,便摇头道:“卑职仍可力战,从事不如遣返伤员……” 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见李泰瞪起了眼,连忙低下头来,有些委屈的应声。 正在这时候,那名乡人壮汉也走上来,恨恨看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哀号的稽胡俘虏,又对李泰跪拜泣声道:“这些贼胡杀我乡亲、毁我家园,恳请将军把他们发给乡人报仇……” “借他们几把刀。” 李泰随口吩咐一声,又吩咐将那稽胡首领和两名伤势较轻的胡卒提在一边留做后续行动的向导,其他的留下来也没用。 眼见李泰答应下来,那些残留的乡人们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接,直接扑向那些凶手们撕咬发泄起来,场面顿时间变得血腥无比,就连刚刚还在杀人不眨眼的李泰都转头不看。 很快,那些稽胡士卒们便都惨死当场。虽然遭到了应有的报应,但被他们虐杀的乡人、焚毁的庄园,终究是不能再恢复如初。 心中恨意发泄出来之后,乡人们血泪满面的向着家园方向嚎啕大哭。 那名与李泰交涉的乡人壮士又走回来,再次跪在了李泰的面前重重叩首道:“将军大恩,乡奴没有什么可报还,只有这一条残命,恳请将军收留,只要还有一口气息,便为将军效忠效命!”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库利川左近地势胡情,你熟悉吗?” “乡奴旧曾随军参戍河防,乡团战没后入乡隐藏,妻儿都死在了前祸,残命除了效忠报恩,便是杀胡报仇,必为将军走狗耳目、扫荡贼穴!” 李泰本就瞧这壮士言谈气度不像一般乡里人士,仔细一问才知他早在大统初年就担任此境一名戍主,只因黑水胡几次闹乱将左近乡团势力扫荡一空,才归隐乡里,但终究还是没能免祸。 “给他一副弓刀。” 李泰眼下也的确需要熟悉乡情地势之人,便收留下了这个名叫作吕川的乡士。 吕川接过了弓刀,便在李泰面前稍作演练,技艺方法都有可观,哪怕在李泰部曲中都能排在中游的水平。考虑到他新经祸乱,又被稽胡折磨不短的时间,状态并非全盛,若加调养恢复,必是一名勇卒! 一场战斗下来,虽不激烈,但人马力气都消耗许多,将诸稽胡抛尸在野,李泰便率部转移。 这一场战斗下来,除了解救乡人,又收缴了将近七十匹马,虽然状态大多不佳,但也算是一个开门红。 那些幸存的乡人们牵着赠马和归还的家当自投别处,李泰率部护送出几里,又让人清理一下他们的行途痕迹,这才率众向北折行,穿过一片芦苇荡,即将入夜的时候,在左近挑选荫蔽营地露宿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眼血丝密布的吕川便递给李泰一张瞧着有些粗劣但却勾划清晰的草图,上面标注着他记忆中左近一些胡部方位。 虽然稽胡部族常常迁徙、游遁性强,但对地理环境也是有着一定的依赖性,吕川所提供的这份草图就算与当下胡势不符,但也比李泰一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要好。 杀胡抢马就急不就缓,有了初步的指引后,随着人马体力都恢复过来,李泰便即刻下令寻找另一个目标。 0156 困敌杀胡 在库利川北岸,有一片南北走向的狭长台塬,台塬的边缘并不刀割一般险耸陡峭,而是曲线圆滑与两侧沟谷相接,远远望去,就像一头趴卧在地面上的熊罴。 因此这块台塬并其周边的沟谷地带,在当地又被称作卧熊岭。 台塬面积约有六七顷,松柏树木占了将近一半的空间,剩下的便就是土层肥厚的平地。两侧的沟谷同样植被茂密,且因有着库利川河渠的浇灌,称得上是一处水草丰美的地带。 时入深秋,川流告竭,露出了大片的滩涂河床,芦苇水草也已经枯败大半。 此时的滩涂中,正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奴隶,深一脚浅一脚的踩涉在滩涂泥塘里,用石刀割取着那些枯黄的芦苇水草。 这些苇草虽然已经枯败,但却韧性十足,可以用来编织铺卧器物和修缮房屋等等,是用途广泛的上佳材料。但若用粗糙钝锋的石刀收割,就变得非常困难。 泥塘里仍有水分残留,并未彻底的冻实,那些奴隶们光着脚行走其中,大半条腿几乎都深陷泥塘中,手里还拿着并不合用的工具,一个个都冻得脸色青白、全无血色。 这样的处境,每一息都是残酷的折磨,但他们却不敢懈怠。因为案上就有胡卒游走监工,一旦发现他们动作迟缓、收割不多,马上就会有一支利箭飞来,直接将人射死在泥塘中。 “狗奴射的准一些!” 一名胡卒在案上误杀了一个做工还算勤奋的奴隶,顿时引起了领队者的不满,但也只是指着喝骂一声,未作更多责骂惩罚。 骂过属下后,那领队者瞧着泥塘里仍在活动的奴隶们叹息道:“只凭这些汉奴,今冬过活很难啊!你等都仁慈一些,不准再随意杀害。汉儿越来越刁滑,冬猎所得越来越少。来年开春,要是无奴可使,你们全都下马耕地!” “不是说有大人物吹角擂鼓,要带领咱们攻打汉儿大城?攻打进去,还愁没有奴儿使用!” 有一胡卒不以为然的说道,语气中颇有期待。 那首领闻言后便冷哼一声:“你道汉儿大城那么好攻打?就算诸部发动起来,须得人命去填阵、还未必能攻下。况且那大人物族势不强,咱们几位渠帅也未必就乐意拥他起事。” 说话间,斜后沟谷里有几十名稽胡男女驱赶着大群的牛羊放牧归来,那些男女大多衣衫不整、嬉笑而行。 负责监督奴隶做工的胡卒见状便大为不忿,指着那些归来牧人喝骂道:“不仔细盯着牧群,只会野合作乐,丢失了牛羊,扒了伱们贼男女的皮!” 稽胡性淫,男女未婚之前可以随意野合,但在成婚之后就会收敛。倒不是出于什么贞操道德观念,而是出于对财产的保护。 稽胡生存环境本就恶劣,供养一个人口都极为不易,女子生产力不高,吃着家里的、肥了外户的,若被其丈夫发现,打杀随意,严重的其父兄甚至都要被牵连唾骂惩罚。 日头渐渐西斜,那首领看看天色,便又吩咐道:“把那些奴儿召回吧,再往左近巡察一番。再过十几天就要迁离,可千万别出了差错!” 此间适宜耕牧,每到春夏便会有胡部于此定居。但因环境过于优越,暴露的风险也会增加。因此等到秋冬时节,住在这里的胡部就会搜刮地表资源,转去更加隐秘的沟谷地境过冬。 “西贼去年刚刚败给了东朝,眼下自保都为难,恐怕东朝高王攻杀进来,哪舍得兵力使用此处!依我看,今年不迁也没什么,就算有小部贼军来扰,杀了就是。来年转回,这片肥地又不知会被哪部占据!” 听到这话,几名年轻胡卒便忍不住抱怨道。他们虽然匿居荒野,但对东西大战结果也有耳闻,便不觉得西朝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大举进攻他们。 “哪来这么多废话!往年部中也有比你们更豪壮的勇士,可他们都死了。” 首领不耐烦的喝骂一声,转马行至道旁一棵大树下,抓起一名在此等候的牧女便策马登塬。 塬顶上坐落着一个夯土为墙的城堡,城堡里一部分是毡帐密布的民居,一部分则是大小不一的仓垛,里面堆放着这一支胡部定居于此半年下来生产积存的物资。 城堡的一侧是牛马羊等牧群,搭建着简单的厩舍棚屋。另一侧则就他们各处掳掠来的奴隶人口,只是在地上凿穴而居,环境较之牛羊马厩还要更加脏乱简陋,能活几时各安天命。 城堡的南面是一大片粗垦的土地,作物早已经收割完毕。再往南就是一片密林了。此时也有一群奴隶在这里砍伐着树木,收集木柴。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喊,幸在林外监工的胡卒并未察觉。 一名樵夫跌在深沟中,看到沟底藏匿数名手持弓刀、虎视眈眈的壮汉,已是惊惧至极,颤声道:“你们、你们是……” “我们是北防的官兵,入此剿贼、解救苦役。老汉不要声张,大军不久就到。这一部贼军有多少人马,他们居地防备如何,你仔细道来。” 带路潜行入此多时的吕川用乡音低声抚慰着这名樵夫,打探起这一部稽胡底细。 那樵夫闻言后顿时大喜,忙不迭将他所知道的胡部情形仔细道来,并一遍遍说道:“这些贼胡不是人,请将军们一定要杀光他们!” “贼数三千多,倒也不算少,难怪能据此卧熊岭。” 吕川得讯后,在林沟里借着荒草掩饰攀爬靠近朱猛藏身处,小声将情报向朱猛传达,又请示道:“朱将军,咱们是归告郎主,还是……” “三千人小部,不值得来回费力,直接动手,烟火为号!” 朱猛听完后,便直接做出了决定,并将他命令向左近藏匿的同袍进行传达,一行人瞧瞧的向树林边缘潜去,难免被林中樵夫察觉,告明来意后便示意他们往林中逃,不要被波及。 “出来,都滚出来!” 此时在外监工的胡卒也察觉到奴隶们的异动,手按佩刀便大声呼喊,刚刚迈腿走出两步,林中一支羽箭飞射而出,直接贯穿其人胸膛。 这一箭便是一个信号,几十名勇卒如同出林猛虎,挥刀挎弓扑向左近那些胡卒监工。 此处十几名胡卒也顿时惊觉,有人抽刀上前迎战,有人转身上马疾驰报警。 战斗发生突然,结束也快,数息之内左近胡卒都被砍翻射杀,但也有数人策马吹角的传递出遭遇敌袭的警训。 左近还有几名胡卒遗留的马匹,朱猛等数人翻身上马,勒令余众在林外引火放烟传递消息,自己则共数员策马直冲向塬北土城。 土城中闻声知警,惊慌中做出反应,先有几十名胡卒打马冲出土城,很快便迎上朱猛几人,双方短兵未接便先作对射。 胡弓绵软的劣势在这一刻便分出生死,先头被射杀数人,朱猛等却毫发无损的侧向穿掠而过,贴缀着胡卒队伍又射杀数人,然后便直往那土城城门疾冲而去。 “拦下他们、拦下!” 率队胡卒兵长见状大惊,他们仓促应战,城中卒伍都还没有组织起来。对方虽只数员,一旦被冲入城中,也必然会造成更大混乱。 当这些胡卒回马阻击时,林中余众们也已经收捡柴木,在平地上燃烧起了烟火,留守数员守着火堆添柴,剩下的四十余众便列队向那土城而去。 有二十多名胡卒分来阻扰,那步兵小队便结成圆阵就地而防,外有甲盾,内举长枪,并有强弓劲矢还击。 胡人来势虽然迅猛,但十几支长枪环突阵外,让他们不敢直撞上来,只能绕行游射。 流矢既密且疾,但因为不敢靠近过甚,造成的实际杀伤有限,反倒是敌阵中那长弓劲矢节奏虽缓,但每矢射来,必有杀伤。 “驱马冲阵,阵破必死!” 敌情尚未尽知,胡卒不敢缠斗,便将几匹失主之马聚起,由后驱赶着直向这战阵冲来。 “左右雁形!” 随着兵长一声令下,甲卒们左右而出,原本圆形的结阵顿时分成两列,冲势迅猛的胡卒未暇变向,侧方已经暴露在敌锋之下,侧向挥刀斩在盾上,肋间却已经被敌刀划穿。 一次交锋下来,胡卒又伤数人,且又有数人陷入缠斗。敌阵虽被冲开,但余卒已经不足胜强。 装备上显而易见的差距,让他们的机动力优势都变得无足轻重,再见数员敌军已经夺马而上,剩下十几名胡卒便不敢再恋战,转马退行,召唤更多同伴。 这时候,土城中胡众也从最初的惊乱中恢复过来,城中男女尽皆集合,各持器杖结成防事,另有两百骑众飞驰而出,继续追剿塬上敌人。 朱猛等原本绕城滋扰,虽未得入,但也将这城防底细观望清楚,并又夺取数匹闲马,绕塬驰回,让己方骑兵增至小二十人,余众再以刀盾长枪聚阵于野。 敌骑冲近时,先以骑兵阻射,入前锐劲已失,无足破阵,唯有退后再整。但当去而复返时,类似的局面又作上演。如是者三,让人无奈。 正在这时候,塬下四面传警,后路人马终于抵达塬下沟谷,稽胡分散在外的斥候多被逐返,也将并未探实的敌情一并传回。 土城中响起聚兵内防的鼓角声,随着塬上胡卒撤回,朱猛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两处汇合下来,人马检点一番,发现己方也伤亡十几人。 “但能将这一部贼胡彻底留下,亡者可以安息!” 朱猛看一眼那人头攒动的土城,心中默念一声。这土塬地势临高四望,胡性又狡诈警觉,若是不加惊扰,很难将他们完全困在此境等死。 (本章完) 0157 遍野皆敌 土塬上火光冲天、杀声盈野,李泰挥舞着手中战刀,一刀斩落下来,面前的胡卒断臂飞出,而其刀势却无片刻迟滞,手腕一翻,又是断首一刀。 这已经是胡卒从傍晚到如今,第三次组织突围了。土城周边到处抛撒着残肢断臂,敌人们也从最开始的壮卒为主,到现在连稽胡女子也已经加入进来。 这一次突围持续了大半刻钟,随着杀声渐弱,眼见突围无望,这些胡卒们才又退回了土城中。 “土墙虽然不高,总是一道障碍。这些胡卒何必急于越墙求死?” 瞧着战场上又新添许多胡卒尸首,李泰也有些奇怪。他们登塬以来,还没有来得及组织对土城的进攻,也并没有显示出多强的攻坚能力,但这些稽胡就好像料定城池难守一样,不断的突围送命。 “他们所惊怕的不只是我部王师,贼性凶残,不只是虐害乡人,也会残杀同类、兼并自肥。此间美土,积储颇丰,如果被左近胡部发现他们势力损伤,也会群起来攻。他们留守在这里,必是死路一条!” 深悉此境胡情的吕川入前解释道,并指着塬顶上熊熊燃烧的火光说道:“此间的战事,应该已经被左近胡部惊觉,可能已经在磨刀饲马、准备来劫。只是不知势力战况,所以才窥伺不发。” “原来是这样,倒是有点难办啊。” 李泰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他此行最主要的目标还是为了收聚稽胡的战马,最有利的局面无疑是通过游击作战悄悄的进攻这些部族,在他们无所防备的情况下获取足够的马匹。 一千匹战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类似规模的胡部起码也得搞定两三个才能够数。太早的暴露出来,会让接下来的行动增添许多莫测的变数。 更何况,此境还有一个从东魏旅居归来的胡酋刘镇羌势力大小未知,可能暗里已经聚集起不小的人势,若是迎头撞见,那就刺激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左近胡部丁壮士卒都被吸引到此处来趁火打劫,留守力量难免就会不足,如果能够穿插避开正面的交战,劫掠起来自然更加顺利。 总之这种情况就是危机并存,风险是肯定有的,倒也不值得过分忧虑。 打退稽胡这一次进攻后,城中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想来是死伤太多、有点灰心了。 但李泰却不想让他们太过安逸,队伍略作休整后,便开始准备进攻。 土城外还有许多稽胡仓促间不暇聚整的奴隶,约莫三百多人,真正的汉人并不多,氐羌之属也不少。但是这些内附多年的熟胡在稽胡眼中也没有区别,一概被称作汉奴。 自家部属还要保持战斗力,李泰也并不发挥什么大爱无疆的精神,让这些被解救的奴隶们再辛苦一把,砍伐南塬树木,打制一些简单的攻城器械。 这些奴隶们对此也很积极,稽胡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心中仇恨深刻,巴不得城中稽胡死光光。 更何况李泰虽然也役使他们,但也会让他们填饱肚子,散落在周边的牛羊任食,许多奴隶做梦都想不到余生还能有口沾荤腥的机会。 众人七手八脚的砍伐打造,很快就造成了两架长梯。当这长梯搭在土墙墙头的时候,仿佛油花崩进了火堆里,城中顿时闹乱起来,许多的胡卒向此聚拢。 李泰见状后,也不再急着攻城,趁着此间胡卒聚集渐多,让人将火把丢进了墙内,墙内顿时响起了更大的骚乱声,焦糊味道清晰可闻。 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们见状也是大乐,不待李泰继续吩咐,便扛着长梯往另一段城墙跑去,等到胡卒被吸引过来,主动的放火焚烧。 如是几遭,城内胡卒也学聪明了,开始泼洒油膏,主动放火烧梯。一时间,一段段的土墙上都火光闪烁,将此间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 李泰见状后,索性让人收捡残留在外的稽胡尸首抛进火光中,主动的添火加料。 如此做法,对土城中士气打击极大,眼见亲人血肉被火舌吞噬,城中稽胡惊惧之余、仇恨也是激增。 不多久,又有一队稽胡士卒由内杀出。这一次,李泰便不再遣员与之缠斗,而是派出二十名人马具甲的骑兵,直向贼阵杀去。 二十骑恍如杀神一般,对于稽胡矢刀完全不需闪避,手中马槊尽力挥荡,已经不可谓之战斗,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这些稽胡士卒本是忿恨激发、颇有哀兵斗死之势,但此时手中的弓刀却软弱至极,搏命的劈砍也未足破甲,反倒是自身受触即伤。 如此巨大的差距让人绝望,所谓的恨极亡命也只成了送命,因为他们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手无寸铁、任由宰割的汉胡奴隶们,而是真正的强军劲卒。 这一次冲出的胡卒不少,但无论人潮冲击再怎么汹涌,却只是浪花拍石、只落得粉身碎骨,那二十具甲仍在稳步的向前推进。 眼见同伴死亡渐多,胡卒们开始向左右逃窜,然而迎接他们的又是无情杀戮。李泰自率后部,以具甲为前驱,将诸溃逃胡卒尽皆拦杀下来,一时间就连城门前的土地都在血肉浇灌下变得泥泞起来。 具甲直接撞入了城门中,后方轻骑步卒也都一并涌入,城中留守的稽胡男女们更加惊慌势乱。 “分头剿杀!” 李泰自率十几员,直接冲向一处尚有聚集顽抗之势的胡卒,连劈数人、将之杀穿驱散。 城破之后,胡卒们彻底的绝望,不乏人要越墙而逃,又被城外游骑与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们逐一围杀,能够逃出此方杀场的寥寥无几。 城中仓垛火光冲天而起,这是一部分胡卒眼见逃生无望、放火焚烧物资。而这火光又给入城的敌人指明了方位,各方人马聚集而来,弓刀威逼着残留胡众们自投火海,阻止火势的蔓延并抢救出一部分物资。 时间又过去小半个时辰,城中抵挡被彻底压制下来,残余之众也都被聚集起来。原本一个三千多人的部族,到现在只剩下了四五百众,且以老弱妇孺为多,壮卒大半战死。 稽胡斗志倒不至于如此顽强,只是遇袭太过突然、又错过了最佳的逃亡时机,李泰也根本没有试图招降收俘,让他们逃无可逃、求生无望。 大半夜的战斗下来,人马也都力竭。打扫战场自有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代劳,李泰先共部伍们休息片刻,顺便盘问情报、点收缴获。 这一部稽胡不算弱小,三千多人口中、丁壮就占了七八百人,这在稽胡部族中已经算是非常健康的人口比例结构,也正因此才有资格占据卧熊岭这片资源上佳的休养地。 城中积储物资同样不少,尽管城破时已经被烧掉了一部分,但仍然留下了几大仓垛的粮谷、膏脂、皮毛等重要物资。 刚才战斗的时候,李泰便发现那些胡卒中精锐者不乏皮革、铁制的防具,所显露出的战斗力也略可观。 人马精壮、再加上这一年里积攒了数量不少的物资,若非不巧在深秋遇到了李泰来攻而灭族,这个冬季可能其部族就会迎来一个高速的发展期,甚至都有可能成长为一个中上层的部族。 稽胡部落里没有账簿,物资无暇仔细清点,观其圈厩规模,牛羊大约在三到五千头之间。而最重要的马匹,则有将近五百,正当齿足健壮、可以充当战马者也有将近三百匹。 想想去年入乡时,为了几十匹牛马就跟县衙扯皮,李泰顿生一种扬眉吐气之感。果然以战养战才是壮大自身的不二法门,他来晚了啊! 收获虽然喜人,但想要全都带走却不现实。他眼下孤军深入,既无乡势的接应,也没有友军的配合,太贪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马匹自然是都要带上的,可以大大增补运输能力和机动性。除此之外,便是两百多罐膏脂与一些干酪吃食,便于携带的皮毛、草料也带上一些。剩下的牛羊、谷物等等,则就不好携带了。 但李泰也并不打算便宜周遭环伺暗窥的胡部,先将马匹物资并两百名部曲派遣下塬就近安顿,避免被人包了饺子。土城里剩下的物资则就牛羊载运,驱赶下塬,任由这些牲畜各方逃散。 至于那些被解救的奴隶,他也不便给予更多关照,只能留给他们一些马力物资、发给部分从稽胡收缴的弓刀武器,让他们向西往洛水河畔转移。 那些残留的稽胡俘虏们,丁壮、老者全都斩去拇指,与妇孺一并发给那些汉胡人众,他们是杀是留用也都随意。 一切处理妥当后,天色已经破晓。一行人在塬上造炊吃过早饭后,又增添木柴加大灶势,然后便下了陂塬,两处汇合后往北而去。 昨夜审问俘虏,得知卧熊岭左近几十里方圆内,还共存着五六个大大小小的胡部,名义上俱归此境稽胡郝氏酋长统率。这些胡部大多分布在卧熊岭东、南区域之间。 但稽胡游遁成性,这些消息也未必作准。李泰等人虽然刻意绕行,但北行出十几里外,就遭遇了一支人众三百多的稽胡队伍。 双方斥候野中碰面,都有一点猝不及防的惊愕尴尬,然后便各自归报。李泰一行虽也人困马乏,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气势,直接策马追撵上来,却只见到那一部胡卒野中蹿逃的烟尘。 清剿稽胡就是这一点比较烦人,如果不能直接在其老巢捂住,他们便能把追兵溜出半条命去。 “回卧熊岭,咱们守沟钓鱼!”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又下令道。之前离开是为了避战休养一下,可左近稽胡兵众活动轨迹这么频密,他们对地理又不够熟悉,与其在游遁中被动应战,还不如守个地方以逸待劳。 现今他部伍将近一人双骑,机动性大增,除非稽胡成千上万的大军四面围堵,否则也是可战可走。 (本章完) 0158 群胡争利 卧熊岭地势本就高出周遭平野许多,昨晚又火光冲天,哪怕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尽管时下天气已经转寒,但也基本能够排除塬上胡众火烧山林取暖的可能,所以从昨晚开始便不乏左近胡人靠近窥望。 但因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这些人也不敢过于靠近,特别那随着夜风依稀传来的厮杀声更听的人心惊胆战。 黎明时分,有人马身影下了陂塬。有靠的太近的稽胡耳目被提前下塬的甲士察觉追杀,藏匿在更远处的则就难辨详情,但也可以确定塬上这个据点是被人扫荡了。 这样的情况虽然并不常见,但也谈不上稀奇,塬上那一胡部被人扫荡杀灭只怪他们运气不好、不够谨慎,倒也不能让人生出多少唇亡齿寒的感触。 清晨时分,有大队人马从塬上行下,旋即便在沟野间消失。周遭那些耳目本该追踪调查,但被驱赶下塬的那些驮着物料的牛马却吸引了这些稽胡耳目的注意力。 “这路凶人数量应该不多,也不是近处的势力,携带不了太多的物资,所以才就地抛弃……” 那些稽胡耳目很快就得出这一结论,一边尝试小心翼翼的收捡那些牛羊物资,一边派人返回报信。 很快,聚集在这里的胡人部伍就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十多个胡人队伍,瞧着沟谷间散落游走的牛羊分外眼红,但却担心敌去未远,还没敢公然的抢夺占有。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午时分,又有一队数百名稽胡武士策马而来,率队的乃是左近一名势力颇大的胡酋渠帅,因为领地较远,到来较迟。 这名渠帅抵达现场后,在将情势询问一番,便大声道:“郝八郎旧是我的卫官,如今他部遭难,我一定为他报仇!” 嘴上说的凶狠,他也没有下令部属追击敌踪,而是勒令将沟谷中的牛羊收敛起来,报不报仇并不重要,收捡遗产才是首要任务。 “都侯这么做有些不妥罢?终究还是我们这些先行者惊退了贼人,都侯已经是后来,塬上都还没有登望!” 眼巴巴瞅了好久的牛羊物资,又怎么舍得任由旁人拣取,眼见后来者如此,便有数名先到的首领发声喝阻道。 稽胡多有匈奴余脉,其内部渠帅名目也多匈奴旧俗。 其大部酋首往往自称单于、又或左贤王,大小渠帅则称万骑长、千骑长,反正也没人承认,比照各自势力规模自我命名,都侯这种称谓也是匈奴骨都侯的一种变称尊称,本身意义倒是不大。 诸如刘蠡升那种自称天子的叛胡首领还是比较另类,大多数胡酋仍习惯从族源中寻找权威来源。 诸部之间不相管辖,如果说有什么从属关系,那就是弱势者常常要率部曲担任强势者的卫队,进行狩猎、掳掠等活动。 那胡酋听到这些喝阻质疑声便有些羞恼,扶刀怒吼道:“此部是我旧属,你等见危不救,已经得罪了我!贼踪难寻,我为此部报仇,先砍杀了你们!”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而这时候,北面又有雄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那声音可以分辨出人马不少。 “难道是那些凶贼又返回了?” 听到这呼喊声,在场众人无不神情一变,无论先来还是后到的,对攻掠此地的敌人虚实都了解不深,但能杀得此间这部片甲不留,想必人马不少。 突然出现的人马动静让气氛缓和一些,那后来抵达的胡酋稍作沉吟后便吩咐道:“去察望来人是谁!” 李泰率部去而复返,路上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才又赶到这里,斥候们也发现了沟谷中停驻的胡人各部,单一人马虽然不多,但若聚集起来,数量却超过了他们将近两倍,足足有两千多人马。 换言之,此境单单马匹就有两千多,如果能够全都吃下来,此行主要任务那可就超额完成了,当然前提是得能吃下来。 一支胡人小队策马迎上来,远远呼喊盘问,并没有直接或逃或战,看来人数多了,这些稽胡的胆量也就大了。 李泰略作沉吟,抬手唤来李到吩咐道:“告诉他们,咱们是刘镇羌部属,入此调查官军杀胡扫寇事宜!” “这、可以吗?” 李到听完这吩咐,顿时一脸错愕,有点转不过弯来。 “试一试,也能探查那刘镇羌同此间胡众勾结几深。” 李泰笑语说道,他们这一路人马倒也不属于西魏军队正式编制,戎袍武装虽然相对精良,但也并不能让人一望可知身份是什么。之前作战的甲胄也都卸下收起,更乏明显的标识。 两魏沙苑之战时,达奚武甚至冲到敌营内打探情报。稽胡部伍统属杂乱,连一个具体统一的军号系统都无,应该更好糊弄。 李到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用稽胡话语喊话回答,对方虽未尽信,但也只是喝令他们不要再继续向前,然后便转身返回奏告。 过不多久,竟真有一名胡酋率员行进,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汇报一番。 李泰又吩咐李到像模像样的回应几句,并勒令这些胡酋们引部登塬,自己一行则原地驻扎下来,就近抓了几头羊搞起了露天烧烤。 这种既来之则安之、一副底气满满的做派要比之前的一面之辞更有说服力,那些胡酋们竟真的相信了李泰的鬼话,开始率众陆续登塬。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还是在塬左的沟谷中留下数百名骑兵遥向牵制,以防备他们有什么异动。 这样的情况,倒也显示出刘平伏家族在稽胡中还享有着不小的威望和号召力,但却并不能直接控领指挥这些胡部,彼此间的联系也不够紧密,他们甚至都不清楚刘镇羌部的军容势力如何。 在这种颇为诡异的情况下,李泰等人在陂塬北侧安心的烧烤休息起来,而那些胡酋们则开始上下调查搜索于此大造杀戮的敌人情况。 几头烤全羊很快就被分食殆尽,眼见对面稽胡渐渐放松警惕,李泰便也不时派出十几人绕塬而行,做出一副仔细搜索的姿态。 正在这时候,塬上却响起了打斗喝骂声,李泰示意李到率领几十名属员策马登塬察望,不多久便回告原来是塬上分赃不均发生了争执。 昨晚鏖战一场,李泰等人停留的时间也并不长,牛羊活物可以驱散,但还是留下了许多的物资,这些胡部既穷且恶、雁过拔毛,便在塬上搜刮起来,自然不忿你多我少。 留守塬下的胡卒见状后也都按捺不住,渐渐的分批登塬,但随后又有胡人部伍陆续赶到,左近聚集的胡众眼见就要突破三千。 “这局面有点驾驭不住啊!” 李泰心中暗叹一声,眼见一支百十人的胡人队伍人背马驮的将物资运输下来,又吸引了一些后来者的羡慕和围观,他便直接吩咐道:“把那胡部招引过来,就说刘镇羌给他们主持分赃!” 李到这会儿也有些飘了,第一次发现还能这么玩,对李泰的吩咐全不质疑,直接率领百人入前,对这些胡众威令恐吓。 “我等不是刘单于部,不须奉从号令!” 那些胡众闻言后自是不爽,瞪眼叫喊道。 “狗奴大胆!就连郝万骑都要奉我主公号令,何况伱们这些下奴!” 李到闻言便一脸大怒之色,代入感满满的挥鞭抽打过去,拉住那人衣襟凑近低斥道:“蠢货,都尉是在搭救你们!后来那些贼眼会跟你们讲先到先得?有我家都尉震慑,他们不敢擅动,事后你们各归所部,只记得单于恩义就好。” 那胡卒且惊且疑,但见左近目光的确不善,一时间也不暇细辨李到的威逼利诱是真是假,便顺从着跟随往陂塬北侧而去。 李泰眼见凑效,顿时大乐,待那一队胡卒行入近前,即刻勒令全都抓捕下来。 这举动自然引得周遭群众侧目,他便又借李到这人肉喇叭喝告众人:“你等诸部入此救危,全都义气满满,怎么能因为路程遥远落后于人就全无所得!刘单于公平裁决,来者有份,各自领取!” 后来者原本也对他们一行来历将信将疑,但在听到李到的喊话后,一个个都击掌喝彩,等到各自遣员入前领取物资后,拥戴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塬上仍在争抢的胡酋得知部属遭到抢夺,自然大感不忿,也顾不上再收取物资,直接率领余众便要下塬抢夺回来。 但是他们刚刚下塬,塬上其他胡众便一拥而上,将这首领并其余众一并扭押投送到李泰等人面前。 李泰见状也不免大叹真是得道者多助,稽胡里也是有好同志、有统战的价值,于是便更热心来说公道话,只要我“刘都尉”在此,今天的卧熊岭就容不下不公道! 但想要公平何其艰难,很快先行登塬的那些胡酋们便纠集部伍,气势汹汹下塬对峙。 李泰下令斩杀刚才被擒拿的那百十名胡卒,李到也配合着用稽胡语大吼道:“旧年刘单于号令豪强、莫敢不从!违背声令者,必同此类。下马列阵,这些贪婪卒众若不交出物料,不准他们下塬!” “单于!单于!” 单单这个名号,就让坡下稽胡们痴迷的很,更不要说还关乎自身的利益,这些胡卒也都闹哄哄的下马入前将路口拥堵起来,不准坡上胡卒行下。 虽然坡上员众占优,但坡下却有一支急公好义的武装,李泰热心的率众入前压阵,将坡下胡卒们马匹牵走一旁,清理出一个战场。 双方如此对峙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渐渐有从言语辱骂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 李泰等人牵走几百匹坐骑,然后便勒令部属们开始披甲、准备战斗。 然而正在这时候,又有一队几十名精壮威武的胡卒驰行进入沟谷,入前大声吼叫道:“郝万骑率众将至,你等速速来迎!” 李泰是听不懂稽胡话的,听李到解说之后才暗道不妙,他们此间人马聚多,且还血腥气众,自然也吸引了那队传令胡卒的注意力,而当其他胡卒告知他们身份时,那名胡卒兵长脸色陡地一变:“胡说,刘单于根本就……” 一箭迎面射来,阻断了那胡卒喊话,李泰率众入前,朝着仍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胡卒们乱射一通,然后便打马向北逃窜而去。不跑不行了,他妈的此境稽胡大头目都要来了! (本章完) 0159 直捣贼巢 黑水胡大体分布在库利川两侧,因为始终没人能够建立起一个长期稳定的统治,究竟员众多少,谁也说不清楚。 此境势大胡酋多以郝、刘两姓为主,其中一个名为郝仁王的胡酋拥众万余,在名义上统率库利川北岸中上游的区域,也被此境胡人称为郝万骑。 这名号听起来就非常的威武霸气,李泰等人撤离卧熊岭后,视野没有了陂塬的遮挡,遥遥可见骑兵大队奔驰所激扬的烟尘在半空中弥漫如同雾霾,可见员众不少。 “妈的,亏了!” 刚才在卧熊岭瞎搞一通,倒是收取了两百多匹马,但却因为被打断而未得尽功,李泰越想越觉得郁闷,同时心里也有点好奇:“只是一个胡部遭袭罢了,这胡部大酋怎么大举出动?” 稽胡内部上下从属关系并不紧密,如果一部遭袭便豪酋倾巢而出为之报仇,真要这么血性满满,可能早被干光了。 想不通就更郁闷,尤其背后还追了一群恼羞成怒的胡卒,而那东面的部伍也向此转向而来,显然彼此沟通交换了情报。 双方你追我逃的于荒野中前后驰行,随着视野越见开阔,彼此也都暴露在对方视线中。 稽胡追兵汇合一处,那真是乌央乌央的,起码五六千众,除了卧熊岭前后聚集的三千多人,剩下的自然都是那个胡酋郝仁王的直属部曲。 形势看起来虽然敌众我寡、非常危急,但李泰一行却是马力充足,一旦直逃起来,彼此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渐渐拉开。 但是他们对此间地理形势终究不够了解,虽然有吕川这个向导,但吕川的记忆也止于几年前,地貌特征虽然变化不大,但胡情如何已经改变许多。 比如眼下,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按照吕川的记忆是一马平川,但在塬谷间却出现了一座胡人的营垒。营垒规模虽然不大,也终究是一个意外的变数。 此时营垒外放牧的稽胡民众也察觉到他们一行人快速接近,便有牧民引弓鸣镝示警。 “杀了再走!” 李泰回头见追兵还在数里之外,当即便下令道,拉弓便向对面胡人冲去。 这只是一个两三百人的胡人小部落,丁壮者只有几十,随着距离快速拉近,这些胡人纷纷逃回营寨。 李泰等也不暇下马拔营,直将遗落在外的牛羊牧群轰聚起来,驱赶着向那简陋的营寨篱墙冲撞上去,如此冲撞几次,篱墙便已经被撞出一个缺口,一行人便顺势冲杀进去,一通扫荡后,胡卒壮者便或死或逃。 剩下那些老弱妇孺,李泰也懒得再造杀戮,只让人收捡一些细软和便携食料,又在圈厩里牵出十几匹马,前后用时半刻钟有余,战斗与扫荡一并结束,继续踏上逃亡的旅程。 这一耽搁,彼此间距离还是有拉近,可当最前方的追兵抵达刚被攻破的营垒时,这些胡卒竟然停下来,进行更细致的打扫。 李泰回望这一幕,心中顿时一乐,老子是豺狼,你们他妈的是秃鹫啊! 但这也给他提了个醒,稽胡既然荤素不忌,那老子还逃个屁啊? “呼告那些贼胡,咱们不去别处,直往攻掠郝仁王的巢穴!” 一个小虾米还那么多人分,牙缝都不够塞的,李泰实在不忍见这些胡卒们的穷酸样,老子给你们杀大鱼、吃大户,争取让伱们都过上一个肥年! 那胡酋郝仁王大约是带了两千多名部伍,就算是坐拥上万人的大部落,这样的壮卒出动、留守老巢的卒力必然也不会太多。 如果不是这老混蛋突然出现打扰,李泰在卧熊岭都能达成目标了,自己心里已经郁闷得很,哪能让这老混蛋好受? 反正他们现在已经被落在自己身后吃尘吃屁,其所部胡卒马力也不可能像自己这么充足,那还不赶紧去掏其老巢,反被追赶的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实在不是李泰的风格。 李到等几员精通稽胡话语者听到这话后,便暂落于队伍后方,向着后方追赶的胡人部伍喊叫几通,然后那些胡人们的追击速度便肉眼可见的降低下来。 李到等人再追上队伍后,已是一脸崇拜的望向李泰,他们是真没想到这离间蛊惑的技法能用到这一步,明明己方势弱危急,那些胡人心思却能被狗一样溜使。 胡人追兵们各怀鬼胎、开始消极怠工,在后压阵缓行的郝仁王部却不知敌人已经散播了攻心之言。 “敌员数少,怎么不从速追击!” 郝仁王名号霸气,长相也威武,七尺身躯、腰圆膀粗,跨乘在战马上便是好大一坨,当他率众追上前部人马时,便沉声怒喝道。 诸胡酋支支吾吾,只是推说马力告急,已经不足支撑如此高强度的追击。 但郝仁王身为库利川北势力最大的酋首渠帅,也是有着不弱的积威,还是有胡酋入前小声将前方敌军的喊话告知。 “这些贼汉奴,他们怎么敢……” 郝仁王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正待大声喝令加速追击,在部将提醒之下才发现原本许多同行追击的胡酋已经在小心翼翼引部拉开距离。 “这些蠢货,难道他们以为区区一部汉儿真能攻破我的营堡?真是笑话,速追,杀光了这些汉奴,再来打消那些贼心!” 郝仁王嘴上叫嚣的凶猛,心里却也有些慌乱。 他这次率众离开部族,自然不只是为的卧熊岭部,而是有着更深的心思。 刘平伏子刘镇羌潜回此境,郝仁王便是其人最先接触的胡酋之一,甚至刘镇羌眼下便藏匿在他的部族领地中。 大统九年西军邙山大败,他们这些北境胡酋不恭之心自然也都燥热起来,只觉得西军大败亏输下已经是日薄西山,东面高丞相入主关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但大势虽好,刘镇羌这个家伙却混得有点差,一番蛊惑说辞有欠说服力。郝仁王是打算借其人与东朝直接搭上关系,总不能自己出人出力、只为刘镇羌在东朝抬高势位。 他之前派出部属联络雕阴胡,也是希望能够增加筹码,却没想到归途遭遇西军的攻杀,只是逃回几人报信,这事情必然是已经泄露出去、为西军所知了。 他这一次倾巢而出,就是为了观望打探一下西军的动向和势力调度情况,若西军真如数年前那样大举调度来战,那还得赶紧做两手准备。 这一路西军居然冒充刘镇羌的部下,可知应该跟截杀自己下属的那些是一批。因此郝仁王便放弃继续西进窥望,折转追赶上来,想要抓取审问。 在他看来,这一路西军寡少,被扑杀抓捕只是时间问题,却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如斯,居然放话要强攻他的部族领地。 此时部族中虽然有些虚弱,但也并非全不设防,在这种遥遥相望的情况下,防守到自己追兵返回是绝不困难的。 但最要命的是,左近同行的那些胡部似乎听信了西军那些狂话,心里已经打起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这些同族是个什么尿性,郝仁王心里自然明白,如果有分食大部的机会,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毕竟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几年前跟在西军身后捡拾兼并刘镇羌余部资业人口才壮大为库利川北豪酋。 那几百名西军未必能攻下自家领地,可如果周遭这些胡酋们都作此念想,那他的处境可就危险了。猛虎架不住群狼,宜早防之啊! “贼要攻我,是我家事,不劳你等群众!尽快散开,否则休怪刀矢无情!” 一念及此,他便也不再客气,仗着眼下自己尚是人多势众,直接勒令驱逐其余诸部胡卒。 那些胡酋们虽然心思各异,但眼下还没有见到真正的利益,自然不敢直接跟郝仁王开干,各自哂笑着引部退开,不再聚集于一处。 等到那些胡众被恫吓散开,郝仁王才下令部伍全速前进,一副要赶在敌人抵达之前抢先返回的架势。 这一副姿态落在那些散开的胡酋们眼中,自然是色厉内荏至极,更加笃定郝仁王本部的确是防卫空虚,当中大有机会可趁啊! 于是原本被逐散的胡卒们便又陆续聚集起来,向着郝仁王部落所在而去。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一处山谷隘口,队伍因地势而形成狭长的形状在谷口穿行而过。 可当前路人马行出隘口时,便见到郝仁王正率部列阵在隘口对面,狞笑着怒吼道:“果然贼心不死,老子先杀了你们,再回杀汉奴!” 随着他一声令下,所部卒众便直向谷口冲杀而来,一时间杀声盈野、惨叫不断。 与此同时,李泰等人也来到了郝仁王的部族领地附近。 瞧着那依山傍水、连绵起伏的营垒城寨,就连朱猛这个宿将勇卒都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城垒防备如此周密,哪怕没有太多守卒,想要攻破也不容易啊!” “胡说!咱们怎么是来攻打的敌人,分明是为刘单于献马助事的义徒,叫门!” 李泰闻言后便皱起眉头,一脸正色的反驳朱猛这一说辞。 (本章完) 0160 城破人亡 郝仁王这座城堡修筑的是真不错,山水夹抱、深拥地险,城堡最外一层是一道尖桩拒马,拒马后则是一条宽达两丈的护城河,城墙高达丈余,正对西面的城墙还有两座凸出的马面箭塔。 稽胡汉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旧年赫连胡夏所驻统万城,便是以坚固牢靠、易守难攻而著称。 黑水胡原本就是南匈奴的苦力奴部,想必也参加了这座雄城的建设。赫连胡夏虽已覆亡许多年,但这筑城的技艺似乎也在其部族中流传下来。 李泰也算是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民间的坞壁戍防,但诸如眼前这座城堡如此规正的着实不多。 想要建造这样一座城堡,光有技术也不行,人力物力的投入也绝不是一个小数字。由此可见,郝仁王也的确是当之无愧的胡部大酋。 想要攻破这样一座城堡的确是不容易,起码不是眼下李泰所部能够做到的。怪不得后方追兵被他们甩开,原来对方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李泰自不知他那番离间攻心的言语已经发生奇效,致使郝仁王同诸胡部忙于火并,但他也明白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如果不能诈开城门,那就得赶紧逃,本身自己就势不如人,再跑起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们这路人马距离城堡还有很远,就有留守的稽胡士卒发声喝阻,稽胡语八级又对胡情颇为了解的李到再次担当喉舌,将李泰的意思大声向对方呼喊宣告。 城中守卒们对此半信半疑,勒令他们不准靠近,似乎是向什么大人物去请示了。 “这刘镇羌也一般啊,什么狗屁单于,喊出他的名号,这些贼胡竟还不纳头便拜?” 李泰自没有那么多时间耽搁,回头看看来路,虽然后路张望敌情的斥候还未来告敌踪,但他也不敢松懈,于是便又吩咐道:“告诉他们,咱们一行人可以暂留城外露宿,但这些马匹奔行劳累,需要尽快入城饲养休息。如果因为马力亏损耽误了刘单于大计,东朝高丞相饶不了他们!” 在属于西魏的统治疆域里,却要用反贼和对头的名号去恐吓别人,李泰说出这话的时候,心情也颇感辛酸。如果不是最近跟老大处的不错,这冷灶他是真的不想烧了,妈的太没有气势!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神情都变得有些奇怪,但眼下事从权宜,李到便也只能按照这吩咐继续上前喊话。 这一次城头上反应倒是很快,一名负责守城的胡卒兵长稍作思忖后,便示意城中放下吊桥,并喊话让他们安在原地不准煽动,城中派人接引马群。 他们一行人是敌是友的确不好判断,但胡性贪婪,对于送上门的东西总是不愿拒绝。抛开众人各自坐骑,他们折腾这几日也收聚了几百匹的闲马,称得上是一笔宝贵财富。 趁着约束马群之际,李泰让人将膏脂涂抹在十几匹马腹下,心里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为了眼前这块更大的肥肉,也只能忍痛割爱。 不多久,城门打开,有十几名胡卒跨刀行出,呼喝着让李泰等再退后,然后便驱赶着这些马匹通过吊桥往城门内而去。 眼见十几匹马将近城门,李泰立刻给早已经准备好的朱猛等打一个眼色,几人连忙点燃火箭,引弓便向前方那些被涂抹了膏脂的马匹射去。 马身上的油膏遇火即燃,惊惧疼痛之下,那些马匹登时发狂,直在城门中便蹿行奔跑起来,连带着周遭那些马匹也都大受惊扰,马群骚乱惊走。 “杀!” 李泰眼见城门处已是大乱,两手持槊大吼一声,当先便向浮桥冲去,其后员众如影随形,很快便冲向吊桥,将那十几名外出监视的胡卒劈杀马下。 “关门、关……” 异变陡生,城中守卒也都惊慌之际,大声呼喊示警、并试图将城门再次闭掩起来,但此时城门内外惊马跳跃,根本就无从靠近。 李泰等在后方呼喝驱赶着马群,就这样全无阻止的冲入城堡中。 左近城头上下,还有两百多名胡卒仓促迎战,李泰手中马槊如长蛇抖刺,直将一名距离最近的胡卒额骨都给刺透,那血洞里红的白的、霎时间流淌一脸。 这城堡在外看格局规正,内里却杂乱,许多城民都被惊扰出来,男男女女从诸毡帐巷道不断涌出。 李泰身先士卒,直向人群中冲杀而去。后方的李雁头、朱猛等,则各率劲卒,向着城门两侧仓皇胡卒搏斗扑杀。 之前惊走的马匹也在城中惊慌奔行、不辨前路,许多胡人城民冲出乡道时,迎面便见惊马向此冲来,有的惊慌躲避过去,有的则直被奔马撞飞数丈。 李泰等在巷道间不断冲行,凡所遇阻、一概突杀过去,偶尔也有几名胡卒壮丁能缠斗几合,但所遇大多数都是器械简陋、技力不强的平民,都被轻松斩杀逐散。 他们冲行出不远的距离,才转入一条宽巷、视野陡变宽阔,前方便出现一片高顶飞檐的建筑,应该是这城堡中核心地带。 此时建筑前面的开阔平地上已经聚集起了近百名披甲胡卒,武装水平远比其他杂卒要精良。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胡卒兵长正站在队伍中,指着李泰等人瞪眼哇哇乱叫。 李泰自然听不懂那胡卒在喊叫什么,两腿将马腹一夹,胯下良驹陡地跃起半人多高,居高临下的挥槊横扫,登时便有数名持刀作劈的披甲胡卒被扫飞丈余。 战马落地之际,左近刀影闪烁,李泰手中长槊首尾挥扫,马身左右顿时被清理出丈余空间,但那胡卒兵长仍在哇哇乱叫的跃身直往马首劈来。 “狗贼受死!” 李泰论起马槊,槊锋当头砸向那胡卒头顶的兜鍪。 扑通一声,跃起的胡卒身形陡地摔落下来,那兜鍪铁片四面崩飞,胡卒下巴直戳胸膛,旋即又猛地弹起,前后摆动数遭,颈骨已被直接砸断! 后方部曲们循此缺口直将敌阵撕开,枪挑刀劈,抛下二十多具尸体后,这一队胡卒便被彻底杀溃。 左近再无有效的敌势抵抗,李泰勒马站在建筑门口,才有闲情转头问向追杀溃卒返回的李到:“这贼胡刚才鬼叫什么?” “他似乎在说、在说刘单于仍然安在,咱们不能攻杀报复……” 刚才场面混乱、声线嘈杂,李到也听不真切,回忆好片刻才回答说道。 “莫名其妙,老子管那刘单于是安是……不对啊,这贼胡是错以为咱们为刘镇羌报仇?难道那刘镇羌他在此?” 李泰心中虽然疑惑,但也无暇细想,又让李到赶紧审问这城堡仓储何在,得知方位后便又率众杀去。 此时城门处的战斗也暂时结束,但城中仍是人声杂乱,毕竟是容纳上万人的城堡,那些普通胡民或是战力不行,可此时尽被惊躁起来,入城的几百人与之相比仍是少数。 “雁头去寻郎主,此处我来守卫!” 朱猛让人快速清理城门处人马尸体,并又对李雁头说道。 李雁头也不废话,直率几十卒众沿着李泰杀入的方向,又是淌出一条血路。 当他追至之前那片建筑时,便见几百名胡人男女聚集在此,各自还背负不少细软物资,挥起长槊又向人群中杀去。 这群胡人同样哇哇乱叫着,外围被杀散后,内里却仍拱卫着一个衣衫周整但却神情慌张的年轻胡人。 “难道是那郝仁王子嗣?” 李雁头见状顿时一喜,放弃追击其他胡人,只率众盯死了这一队胡众。 这些胡人也颇骁勇,面对李雁头等人的穷攻勇猛还击,李雁头一招不察,胯下坐骑都被其中一名胡卒砍杀,整个人滚落下来,靠着身上两当铠挡了两刀,又在同袍及时搭救下站稳身形。 “老子不死,死的便是你们!” 凶险近死,李雁头心中凶性也陡被激发,握紧手中长槊,挥舞格挡两记后直接挺直向前刺去,这一槊直接扎穿了面前两人身躯,并又将被保护在后的那名年轻胡人挑穿腹部。 左近仍在鏖战胡卒眼见这一幕,已是目眦尽裂,口中发出悲愤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如悍不畏死的猛鬼一般直向李雁头劈杀而来。 “老子杀了你们祖宗……” 李雁头见状也是一惊,忙不迭撤手松开马槊,矮身撞向身左一名胡卒,环抱其腰就地翻滚,身躯数震,已分不清敌刀是砍在了自己身上还是紧贴着的胡卒身上。 周遭同袍们见状后也都拼命来救,搏杀起来刀刀见血,战况惨烈。 幸在李到率众来救,一番围杀下总算杀光了那些发狂的胡卒。等到翻看那已经被劈砍的血肉模糊的胡卒尸体,李到见李雁头周身浴血,惊声问道:“雁头,还活着?” “我是惹上了什么猛物?” 好片刻后,李雁头陡地翻身而起,扣着嘴巴吐出许多血浆碎肉,才指着那被串了糖葫芦的尸体恨恨道。 李到入前翻看片刻,也是不识,部曲清理战场,在血浆中捡出一个鹿皮包裹,并从里面抖落出一方青玉匣,连忙呈交上去。 李到将玉匣打开,内里几物略作翻看,入前重重拍了拍犹自心有余悸的李雁头大笑道:“雁头,你是立了大功了!” (本章完) 0161 扫荡腥膻 凡事一回生两回熟,城堡中仍然骚乱未定,李泰部曲们已经在混乱中搞清楚了最重要的元素。 “妈的,亏了!” 李泰望着偌大马场,厩舍中却只有四五百匹马,口中恨恨骂道。 他本以为这一次总算咬上一口大肥肉,一啃滋滋冒油那种,却没想到最关键的马匹居然只有这么点。 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预见,那郝仁王带出去就有两三千名胡卒骑兵,加上圈厩里这些,也算符合一个大部落的标准。 只是李泰心里期待太高、仍存幻想,但现实还是给了他一耳光,这郝仁王也就那么回事,人物储蓄没能超出正常标准。 “赶紧把城中散乱的马匹再收聚回来!” 刚才攻城时候太阔气,李泰现在就像那种烧钞票点烟却发现裤兜里没钱坐公交回家那种情况。 现在马匹之于他们,已经不只是大阅任务那么简单,更关系着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下来成功逃离此境。 他这人是很富同理心的,只觉得自己如果是郝仁王,那是绝不肯轻易饶过他们的。没有充足的马,跑路可就难了。 在这马场旁边,又有一片圈栅,里面除了诸多的牛羊,就是城中关押的汉胡奴隶。 李泰这么点人,想要将偌大城池完全控制起来并不容易,当即命人劈开那些栅栏,放出这些奴隶,任由他们捡拾器杖,为了生机而搏命厮杀。 这些奴隶对城堡布局要更熟悉,乍得自由后很快便有人自告奋勇的引着李泰等人去攻打仓舍要害。 郝仁王部壮卒倒也并未尽出,城中还有五六百名胡卒留守,除了城门处就属仓舍附近留守最多,再加上那些聚集起来的胡部人口,在这狭窄空间内聚集起了两三千人口。 此时后路斥候也入城来告,郝仁王所部正在快速回援,最迟小半个时辰便会抵达。 看着前方人头涌动,再见到稀稀拉拉跟随至此的百十个奴隶人口,李泰心中暗叹一声。 刚才放出的奴隶人口起码有千数人,如果这些人都能听从统御,李泰还有信心守御此中,甚至熬到北华州若干惠等来援。 可是这些奴隶乍惊难附,城中还有这么多闹乱抗拒的胡部人口,留下来那就是困守死地。 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再作思量,索性直接下令道:“烧!” 大罐的膏脂被甩进那些拥挤的胡人之中、泼洒一地,又有火箭射入人群中,火焰顿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这画面自是谈不上美丽,但李泰也并不觉得残忍,这些生胡难驯、久乱此乡,哪怕被焚烧个干干净净,也不足补偿所积下的累累血债。 火势蔓延开来,聚集在此的胡人们向四方逃散,整座城堡变得更加混乱。为了更加消耗这胡部人物元气,李泰又下令将那些逃散的胡部人口往城堡南侧的库利川中驱赶。 城头上依稀可闻胡骑奔行的声音,放弃收捡那仓储物资后,城内众人只是放开手脚收拾一些散落的轻便重要物料,赶在大队胡骑到来之前撤离这座城堡,从东侧城门绕行往北而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奔行中的郝仁王看到前方城堡熊熊燃烧的火光时,顿时惊愕的瞪大双眼、手足冰凉,身躯陡然僵硬下来,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护卫慌忙入前搀扶,郝仁王一把抓住护卫的手腕,心存侥幸的颤声道:“不是城破、不是城破……我雄城坚固,那区区几百西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里攻破……” 护卫也很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语,但嗓子里却像被异物堵塞,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看那火势凶猛,总不会是留守族人在搞什么篝火晚会。 “坏了,刘镇羌……刘单于还在城里,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请他奏告东朝,求高丞相出兵、出兵,杀!杀光这些西贼!杀光凶残汉奴!” 虽然心中惊愕难当、悲痛欲绝,但郝仁王念及此节后,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的抽打麾下坐骑,直向老巢冲去。 李泰等离开那座城堡后,并没有逃出太远,只向北骑行出十数里,便停留在一处南北通透的谷口中。士力已经疲惫难支,再加上马群又有壮大,夜中赶路实在不便。 刚刚作了一番大恶,他们也不敢生火作炊,就着城堡里收捡来的酪浆饮品,啃食着干硬的粮饼聊作果腹,顺便盘点一下此战结果。 此战虽然攻破一座胡部坚城,但因为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收获只有四百多匹马,还有三十多个愿意随行的奴隶壮丁。物资所得不多,唯一可称便是小两百斤的金饼与金器,里面居然还有一尊刘师佛的金像。 但李泰等也并不是没有损失,攻城时或伤或折、加上城中逃散没能寻回的,一共损失了两百多匹马。但最心痛的还是折员六七十人,多数都是死在李雁头那场战斗中。 虽然说慈不掌兵,但李泰还是不忍去看那些被驮在马背上的部曲尸体。 他能认清事实、不作幻想,对敌人绝不留情,但是对因为自己的决定而丧命的部曲们,仍难免心存一份愧疚。诚然,胡人的命也是命,可就连禽兽都有亲疏远近的认知,命和命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眼下也不是悲情抱憾的时刻,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郎主,这是雁头在城中斩获的人事。” 李到凑上前来,将一个血淋淋的首级并一方玉匣递在李泰面前:“此獠正是刘平伏之子刘镇羌,匣中有符令和东朝给赐告身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李泰前后几次冒称刘镇羌的部下,却没想到彼此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尽管在这荒野寒夜捧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实在有点渗人,但李泰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倒也没瞧出来什么奇异特殊,将那符令告身略作打量便收起来。 李到见李泰有些不太在意,便又解释道:“贼胡狡黠,郎主应有所见。哪怕寻常的贼卒,平野追杀也很不容易。想要擒杀贼首,则更困难。因此朝廷论功不计斩首,只以贼酋为功。旧年诸军齐出,但贼酋多遁,未为尽功。我部能够擒杀刘镇羌,并有东贼符令告身为凭,已经是北境罕见的大功了!” 李泰倒也不是不重视,只是心情欠佳。听到这话后,他便不由得感慨北境胡情这样猖獗,应该也跟朝廷如此奖酬态度有关。 对西魏朝廷而言,首要任务是生存,其次就是与东魏交战,陕北此境重要性便靠后许多,此边镇将态度便也不够积极。 像是之前若干惠一场出击,虽然战果丰厚,但也没听说他获得什么实质性的赏赐,应该也是因为没有抓获斩杀什么名号响亮的胡酋。 “如此看来,这位刘单于倒是值得认真对待一下。” 李泰讨来一块麻布,擦干净这首级脸上血水,将之层层包裹起来,又抛给背部中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李雁头,笑骂道:“傻人有傻福,你小子要出人头地了!” “能出哪去?我又不像去疾那么有心机,只要追从阿郎出入,心里踏实!” 李雁头嘿嘿傻乐几句,又因触动伤口抽起几口凉气。 这一夜,郝仁王大概在忙着收拾老巢的残局,没有率兵追赶上来。李泰等人也难得的喘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 黎明时分,他又跟部下们在荒野偏僻处挖坑,亲手将诸战死部曲埋葬,口中喃喃自语道:“荣华未共,埋骨异乡,我是亏欠了你们。且先留此,来日再转回荣葬。你们英灵不远,便瞧着我于此境继续扫荡腥膻!” 做完这些事情,一行人便继续上路。 因为在郝仁王老巢中意外斩杀了刘镇羌,也算是消弭了一场或将发生的胡患兵祸,大可弥补他们都水行署大阅备马不足,可以绕道归去。 但李泰却觉得做事得有始有终,眼下时间还很充足,好不容易浪到这里,倒是不急着返回。 之前信口胡诌,都有胡卒对他们身份半信半疑,现在可是得到了东魏封授刘镇羌为夏州刺史、领民酋长的印符告身,趁着左近胡部还未尽知刘镇羌已死的消息,当然得再搞点事,瞧瞧这张虎皮好不好使。 几番袭胡得手,众人这会儿心情也正狂野,听完李泰的计划,也全都乐意至极。 于是接下来他们便旷野直行,斥候铺开寻觅胡部踪迹,很快便又锁定一个北境胡部,规模两千多人。当看见李到所展示的刘镇羌印符信物后,便深信不疑,酒食招待一番。 这些人的态度越恭敬,李泰就越觉得他们西魏真是前景堪忧,于是在部落中吃饱喝足后,让这酋长将族中壮卒都聚集起来,瞧瞧他们够不够资格跟自己一起搞事情。 几个时辰后,两眼血丝密布、一脸憔悴又狰狞的郝仁王终于率部追赶到了此境,见到这部落内外一片狼藉、牛羊乱走,部落中央则留着一堆胡卒尸首,那尸堆上还摆着一张羊皮,羊皮上血书“杀人者刘镇羌”。 “狗贼猖獗,该死、该死!我必杀之!” 被部属告知血字内容后,郝仁王只觉得血气陡地冲涌上头,身形摇晃着、牙齿都被咬得崩碎一块,握紧拳头怒声咆哮道:“分告诸部,刘单于已遭西贼杀害,诸部若恐东军来时不能自保,随我围杀凶贼,为刘单于报仇!” (本章完) 0162 祸水西引 深秋时节,东夏州境遇内又变得躁乱起来,发生在库利川北的动荡飞快的向四周扩散,以至于境域内的乱象直追大统七年刘平伏举兵叛乱那时。 这一波闹乱与刘平伏叛乱也关联颇深,但在南在北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传言说法喧嚣尘上。 库利川附近的传言是,西朝派遣一部精兵入击斩杀了刘平伏之子、继任单于且被东朝封为领民酋长的刘镇羌,并在不久后便要大举扫荡境内群胡,号召稽胡诸部群起举兵为刘镇羌报仇,并以此联结东朝,请东朝出兵扶救他们。 但在东夏州的北境,却是截然相反的说法:刘平伏之子刘镇羌自东朝返回,大杀境中群胡,以报当年群胡不能戮力共事、共同对抗西军之仇。 说法虽然不同,但两处闹乱却一样的猛烈。南部群胡大量出动,向北扫荡追击那一路杀害刘镇羌的西军凶手,当然也有借此逃避西朝大军扫荡的意图。 北境同样不安,据传已有十几个大小胡部遭到了刘镇羌部属的扫荡洗掠。此部人马手段残忍,凡所过处人畜不留,也令境域之内诸胡部人人自危。 “真是胡说!老子有那么残忍?” 当听到斥候抓回的舌头竟将自己污蔑为一个杀人狂魔,李泰心中自是不忿得很。那些牛羊妇孺,他可没有赶尽杀绝,只不过是驱赶进荒野里任由自生自灭。 更何况他们扫荡的部族也并没有十几个那么多,最开始的时候倒是挺顺利的借刘镇羌身份扫荡了三个胡部。 可这三个胡部规模也并不算大,势力和积储都马马虎虎,眼见着是过冬不易,所以在得知刘镇羌这大胡酋来招募作乱时才那么热情,想要跟着豪酋趁火打劫、掳掠一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稽胡逃命的天赋本就极高,他们也很难保证每次都能封锁消息,随着事情向四野传播,再想诱骗就有点困难了。 最近两次,他们都是凭着正面的战斗击溃胡部。靠宇文泰不行,高欢的威望也马马虎虎,用了两次就不怎么好使了,果然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这几天下来,他们一行人已经从库利川北岸游荡到了清水附近。清水即就是后世的延河,也是陕北最主要的河流水系之一。 沿途扫荡了六七个稽胡部族,部曲略有折损,除了各自坐骑之外,马群则成功扩大到了一千五百多匹,并且收抚了三百多名汉胡壮丁。 因为队伍要保证足够的机动力,除了人马增长,其他的收获并不多。尽管如此,由于队伍目标扩大许多,机动性也大有降低,而且人马给养的问题也越来越严峻。 有几次他们停下休整的时候,甚至被南面一些稽胡追兵摸到队伍宿营近畔,只能上马继续逃命。 虽然大股的追兵还没有追至,但越来越频繁遭遇的胡卒斥候们也渐渐让他们行踪暴露在敌人耳目之内,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 当然,稽胡人马虽然很多,但却没有一个统一有效的统率调度,彼此之间难成配合,他们暂时倒还不必担心被群胡围堵下来。 但活动的空间被大大压缩,李泰也觉得有点浪够了,因此这两天虽然也有遭遇胡部,但多是避而不战,准备向南面转移。 一条干涸的河谷中,外出往南察望道路情报的李到打马返回,神情有些凝重道:“郎主,肤施城守将告守军只有三百余,不敢贸然出城接应。左近道途也都胡踪密布,极难穿插行过。据传库利川左近黑水贼胡三名万骑长、五名千骑长全都动员其部,寻查我等行踪……”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饶是李泰惯会苦中作乐,这会儿也忍不住暗骂道:“这些黑水胡还真是贼性深刻,老子只不过杀了一个贺六浑封赐的伪官,值得他们倾巢出动报复?返回后我一定请告大行台归镇此境,杀光这些贼胡!” 骂也骂过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现在的情况是,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转眼他妈的可能要回不去了。 黑水胡群体都被惊动起来,广泛游走分布在东夏州南部区域,直接扼住了他们的归路。还有比较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如今南部州郡究竟有没有派兵北上征剿接应? 眼下他们被隔绝在东夏州北境,南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完全就是不了解。但看这些黑水胡的活动情况,很大可能是华州方面没有出兵。 他之所以派遣陆彦南归报信,就是希望能够借助陆彦兄长陆通在霸府的影响力出兵此境。现在看来,效果似乎不大。 毕竟一层有一层的打算,在他这里是生死危亡的大问题,但在更上层的人眼中则未必。 陕北地区本就是西魏势力的边缘地带、被半放弃状态,军事投入向来不大,否则稽胡势力不至于这么泛滥猖獗。 而且眼下大阅将近,这才是宇文泰霸府修整武备、统御关中豪强势力的核心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调军北上,有点舍本逐末。 李泰这一番折腾看似斩获颇丰,但主要还是占了出其不意和不少骚操作的便宜,并不意味着稽胡势力完全的不堪一击。而且这也是他的擅自主张,霸府既没有配合的准备,也没有义务。 陈庆之都一路超神的打进了洛阳城,最终仍是不免功败垂成。 李泰这里局面搞得挺好,问题是霸府方面不清楚具体情势,他们大概也不相信李泰只凭五六百名私曲就搅乱了整个东夏州,大概还在怀疑东魏已经派兵过河、要在此境开辟一个新战场呢。去年刚被揍得那么狠,眼下当然是要保守为主,不敢贪功。 信息和视野上的盲区,并不是灵机一动就能补足的,用兵需慎,总不能事事都寄望于歪打正着。 就算霸府不派兵来救,李泰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以前老大擦屁股那还止于私情人事,可这次实在不好擦,搞不好就得糊一手。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确定南归道路有点难走后,李泰又对颇有愁容的下属们笑语道:“既然南归不得,那咱们就继续上路,往西安州去,此行总需有始有终!” 这段时间下来,他已经在部曲中树立起了绝对的权威,无论武力还是智力,部属们对他全无质疑。 所以当听到他这么说后,众人眼神中的彷徨忧虑便荡然无存,抓紧时间用餐饲马,准备继续上路。 李泰见众人各忙各的,都不问问为啥还去西安州,心里便有点不爽。就算你们洞悉了我祸水西引的想法,难道不该夸夸主公妙算?就算这是基操勿六,马屁谁不想多听两句? 属下们懒得迪化,这队伍带的实在没意思! 李泰也只能闷头啃了小半块干饼,等到众人整装完毕,然后便又率众向西转移。 西安州地处五原,还在他们当下所处方位西北,沿着清水河道西行即可。一口气行出几十里,路途中居然前所未有的清静,完全没有见到不时便会露出头来的稽胡斥候。 显然他们这一行突然转向,也超出了稽胡追兵们的预料,因为这两天李泰都在率部试图向南突围,所以稽胡人马眼线便主要集中在南部区域。突然转向西行,前方便不复有稽胡追兵眼线。 “贼往西去了?不论去往何方,一路追杀到底!” 当听到前路斥候归报敌军动向,郝仁王便瞪眼怒吼道,下令队伍起行,调整方向继续追赶。 他对这一支敌军小队的恨意,那是深到了骨子里,数年苦心孤诣的积累营建被毁于一旦,若还被逃窜出去、不能全歼,那他日后在库利川也就不用混了,人人都知他是一个软蛋。 郝仁王杀意仍坚,但其他胡部便没有这样的斗志。 他们之所以参与追杀,一则自然是因为担心东朝或会因刘镇羌之死而迁怒,二则就是这一支敌军管杀不管埋,跟在后边捡了不小的便宜,也是一个难得的兼并小部落、壮大自我的机会。 可现在要跨境追敌、离开自己熟悉的乡土,那些胡酋们心中便暗生迟疑,不愿冒险跨境。可很快的,郝仁王部属便送来一批沿途收缴的牛羊物资,请求他们继续追击下去。 “这郝万骑也是仇恨遮眼,区区几百敌员,值得诸部围追?不过清水上游不乏西贼牧场,倒也值得追上一追!” 一名胡酋在接受了郝仁王馈赠后,略作沉吟后便笑语道,便也决定继续追击下去。 诸部各自为政,像今次这种大规模的行动并不多见,东夏州境内乡里都已经被扫荡的荒凉至极,趁此人多势众之际去别境扫荡一番也不错。 继续上路追击时,众胡酋多是轻松心态,连日追踪,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这一支人马就是孤军,并没有别部人马策应,威胁也不算大。 可是在入夜宿营的时候,一条沟谷中突然山火蔓延,营卒们惊慌而起,旋即便发现坡岭上百十人影晃动,指着他们嘲笑辱骂。 “冲!杀光这些汉奴狗贼!” 郝仁王率领数百卒众绕过山火,冲向坡岭,可当他们到达时,那些敌卒早已经逃远,只在山坡上留下一座几百名稽胡头颅砌成的京观,挑衅意味十足。于是郝仁王的愤怒咆哮声,再次响彻此间夜幕。 (本章完) 0163 夏州请援 白于山地处陕北高原的西北端,境域之内沟岭纵横、地势最为复杂多变,但却并不荒凉。 只因洛水、奢延水等陕北最重要的河流都发源于此,沟岭之间多有河谷山溪穿插其中,境域之内植被茂盛、水草丰美,是陕北最重要的牧区之一,分布着许多的防戍兵城。 归德城地处洛水的源头,驻有甲兵千余,乃是最近规模最大的一个兵城,隶属北面近百里开外、位于五原郡的西安州刺史府统御。 深秋时节、草木凋零,原本分布在沟岭河谷之间的牧群也都各归所在,准备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因为筑城于水畔,随着天气转寒,湿冷的山风吹打在墙垛上,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 城头上巡守的士卒们裹紧了皮袄,却仍抵挡不了那刺骨的冷风,一边搓手跺脚取暖,一边抱怨着这天气折磨人。 “南面那些丘八们,大概已经在阅场扬威、田猎称雄了,只咱们这些边卒最可怜,守着荒山、鸟雀都无,也不知何时才能内迁!” 兵卒们低声抱怨着,又不无期待道:“北华州今冬不知还会不会外出狩胡?要不然将主们组织一次也好啊,枯守这片荒山,几时才能归朝夸武?” 正在这时候,对面山谷里传来杂乱马蹄声,在外巡察放哨的斥候也策马奔回,汇报正有大批马群从东面山谷向此而来。 “使君有令,十月前便要诸牧群各归本所,怎么到现在还有马群过境?” 守城兵长闻言后便皱起眉头,旋即喝令道:“将他们引去北道,留下五十头羊加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笑逐颜开,争抢着要出城接引这一支牧群。军中能够提供的给养实在有限,全靠着从左近牧人那里获取物资才能加餐吃饱。 可当一群军士闹哄哄离开,不久后便又有数人快马返回,还没入城便大声呼喊道:“将军,不好了,不好……” “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难道那一路牧人是贼人?” 那守城将军见士卒们如此慌张姿态,便皱眉喝问道。 “不是贼人,但也不是牧户。他们……” 士卒们一时说讲不清,这时候,后路又有数员策马奔回,当中被裹带的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却非此间守城士卒。 “某乃都水行署行参军崔彦升,追从上官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伯山李使君北进,本意拜访西安州常使君告议公事,途中却遭黑水贼胡大部袭扰。李使君所部兵少,因恐所募战马被贼胡掳掠,故而求助地表同僚,恳请将军接纳庇护。” 年轻人策马来到城下,向着上方拱手说道,并递上证明身份的文书信符。 “哪处李使君?我可没有听……” 那守将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名号,眉头便皱起来,稍作沉吟才陡地想起,连忙又发声喝问道:“你所言李伯山,是否月前于洛川境中行凶杀人那贼官?他今何在?他敢抢夺我部食料、害我军卒过冬艰难,竟然还敢来此境,真是不知死字怎写!”… “这、这是一桩误会,使君此行正为调解……” 崔彦升终究不像上司那样把面子当作身外物,闻言后便有些羞恼,但眼下却还要有求于人,只能尴尬说道:“恳请将军大局为重,后路贼胡人多势众,使君因恐此境将士难御,故而亲赴夏州请援,并未同行……” “果然是细胆贼官,只敢在南面耍横,入了此境就丑态尽露!区区贼胡,纵千万众又有何惧!” 那守将闻言后便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讥讽道。 这时候后方的马群也被驱赶到此处关隘前,看到那马群规模,守将脸色又变了变,旋即便大笑道:“那李伯山胆怯、惧怕贼胡,老子们却不怕。他既然赠马,我便笑纳,来日再想讨回,须得城前跪求!” 他让人将那马群从侧方引入,并又着员将崔彦升押至城头,这才发问道:“后路贼胡多少?” “荒野尽是,不能尽数,但起码应有万余。” 听到崔彦升这话,守将顿时瞪大两眼,又惊问一句:“多少?小子想清楚再答,若敢欺诈,老子刀锋可是新磨!” “约莫万数,只多不少。我部连剿贼胡十数部,杀贼数千,并擒杀东夏州豪酋刘平伏子刘镇羌等数名胡酋,将军所见马匹、俱由胡部取得。库利川南北胡部多数来攻,不久之后便要抵达,将军若是不信,可以直望真伪!” 任谁被如此看轻羞辱,都会忍不住,崔彦升此刻便也不再客气的说道:“但请将军尽快请援防备,勿以城民性命验此真伪!” “你、你是胡说……怎么可能?” 那守将听到这里只觉得有点发晕,须得扶住城墙才能站稳,先是勒令将崔彦升拘押城中,然后又连忙派遣斥候外探,并着员备好烽烟,随时准备点燃示警。 此时远在归德城东北方几十里外的山麓中,李泰等人正在策马疾行。 过去这几天时间里,为了吸引住后方稽胡大军的仇恨,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总算将人引到了洛水源头附近。 但他也自知在西安州人缘欠佳,常善那家伙本来就憋着坏想收拾他,若知他将这么多稽胡引入境中,还能客气相待那就见鬼了。 所以在进入白于山境域中后,他便开始着令部伍分别脱离大队,山野中沟岭纵横,一次少个二三十人也并不起眼。 一直等到将近洛水源头的归德城附近,他所部三百名部曲已经脱离了队伍,并在白于山北部山谷中聚集起来,剩下的人马则引着稽胡追兵们继续向西行进。 祸水西引是很爽,可关键是不能把自己也淹没在这祸水中。高敖曹那么牛逼,都被战友背刺、有城难入。李泰可不想自己也被堵在关城前不得进入,死在稽胡乱刀之下。 一路奔逃,马匹难免离散,收捡战利品时太过仓促、无暇细辨,而且就算是合格的战马,没有蹄掌的保护,长途奔驰下来也难免伤损。… 若只是马群抵达,归德城守军是一定会接纳,李泰也能找到一个寄放马匹的地方。 至于还能不能要回来,他根本就不担心,少了一匹常善个老小子都得给自己补上! 因为眼下他的计划才只进行到前半场,后半场才是关键。 祸水西引、损人利己,这不是人干的事,李泰自是一个体面人,当然不会这么干。他把稽胡追兵弄到西安州附近,就是为了大战一场、狠杀一通。 妈的这一路把我追的狗一样逃窜,真以为老子没脾气? 他脱离队伍、不去归德城,也不是为的独善其身,而是为了借兵。 “郎主,翻过北面那道山梁,前方便是平野,再行半日光景,即可抵达统万城!” 此境沟壑纵横,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只是大同小异,但却是李到生长于斯的乡土,对此间地理那是熟悉至极。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一边拉着战马缰绳在崎区山岭上艰难行走,一边大声呼喊打气道:“大家再坚持一下,等到入了夏州引来强军,杀光那群追赶至此的贼胡!” 此间就是所谓望山跑死马的地带,明明两道沟谷之间清晰可望,但却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折转绕行才能抵达。 如此艰难跋涉,一直到了第二天午后时分,他们才离开山区,来到了平野地带。但所谓的平野,只是一片戈壁沙碛,若非李到提醒在山中装满水袋,人马劳顿之下,未必还能有力气继续赶路。 夏州要比陕北地带更加荒凉,四野望去,地势既无明显起伏,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倒是有许多断断续续的长城,但也早已经荒弃下来,没有兵卒驻守。 在李到这个地头蛇的带领下,一行人又在这荒野中奔行两个多时辰,视野中风物渐渐变得丰富起来,有许多牧民部落分布此间。而最醒目的建筑,则是一座耸立在缓坡上的雄城。 那城池高大深阔,在这荒野中极富视觉的冲击力,就是赫连勃勃在一百多年前所修筑的统万城。胡夏政权虽已覆亡多年,但这座雄城却仍保留至今,正是如今夏州的州治所在。 左近附城而居的牧民很多,那些绵延的毡帐营栅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李泰他们刚刚抵达聚居地附近,便有许多牧民乡勇引弓策马入前喝阻质问。 还是李到出面进行交涉,其族势力虽已迁入关中,但人面还是留下不少,这才得以顺利穿过这大片的聚居区,来到统万城前。 “李四,你不在关中温汤暖卧,怎么有暇重返寒荒故乡?” 守城的兵长一眼便认出了李到,策马入前笑语打趣道。 李到却没有闲暇同人叙旧,只对那名兵长抱拳歉声道:“军情紧急,眼下实在无暇共拔也阿兄叙旧,请速入城通告宇文使君,南境贼胡复叛,已经攻入西安州。我追从大行台从事中郎、高平男李使君,昼夜兼程入此告警!” 那守城的兵长听李到说的这么严重,顿时也不敢怠慢,先将李泰的令符信物接过,然后便匆匆入城。 李泰等人等候未久,一名身材挺拔的中年人便在群众簇拥下策马出城,神情严肃道:“哪一位是高平男李从事?” 0164 名动北州 山谷中厮杀声告一段落,随着攻城的稽胡兵众退后休整,城头上守卒们也开始拖着疲惫的身体打扫战场、修补缺口,有人干脆在城头上席地坐卧,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这些胡卒怎么如此狠恶?把那姓崔的贼官下属押过来,我要问问他当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守将扶墙向下望去,视野所及的城外土地上到处抛撒着稽胡尸首,眼神中已经不复之前的骄横轻敌。 按照以往的交战经验,这些稽胡部伍斗志实在谈不上顽强,不要说攻打这扼守险要的归德城池,哪怕在野中遭遇,往往也是能逃则逃,绝不恋战。 可是这一路来犯的稽胡人马,不只卒员众多、塞满山谷,战斗起来也都斗志满满,一个个咬牙切齿、悍不畏死的模样,实在让人怀疑这些敌人究竟还是不是稽胡? 这些敌众并没有因为劳师远来便停下休整,抵达城外山谷后,即刻便向城池发起了进攻。守城士卒们虽然成功打退了敌军攻势,但也明显察觉到这些胡卒同之前所交战的大不相同。 短短一个时辰里,稽胡人马便发动三轮攻势,投入的兵力逐次递增,到了第三次更是直接投入三千多名卒众,将归德城东面城墙围堵的水泄不通。 尽管没有攻城器械的辅助,但这些悍不畏死的胡卒用人摞人的方式,都险些攀上了归德城城头。 守军们虽然打退了这些胡卒们颇失章法的攻势,但守城的器械物料也消耗过半,箭失、木石等等亟待补充。 守将本来还颇自信,只觉得凭着城池地利、以逸待劳,就凭本部人马固守个十天半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可看如今这态势,若稽胡接下来还能保持如此高强度的攻城节奏,如果外无援军的话,再过个两三天只怕就得弃城而走。 崔彦升很快又被带上来,面对守将的质问,便作答道:“先攻者应是名为郝仁王的贼胡万骑渠帅,其部属万余、势力颇雄,被李使君率部攻破,焚其城堡、杀伤数千,是比其他贼部要更憎恨。将军已见贼势猖獗,宜早请援,起码要坚持到李使君引众杀回。” 那守将听到这话后更是羞恼不已,怒喝道:“老子既非那贼官部曲,凭什么要为他舍命抗贼?如果不是你们将这些贼众引来,归德城也不必遭此兵祸!” “身在戎旅,杀贼即是本业!将军若以各自职守为限、置身事外,那么请问,我等行台官左是有征讨贼胡的责任?陕北诸州,贼情猖獗、民不聊生,胡荒遍野、行止皆危,又是谁的过失?” 崔彦升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将军前所狂言,犹在耳畔。使君过境之客、兵止数百,因见贼胡行凶于野、忿而击杀,转击千里、杀贼无数。若当时有各循职守本分的计议,何必自投险处,直须归奏边士无能! 使君曾言,相仇互攻,只会伤情累物、于事无补!边情自有忧苦,偶或力有不及,宜需体谅,纾困解忧才是在事的本计,不应该妄作指责。贼势散乱难追,聚而杀之乃是上策。 将军目此为祸,那么筑城列甲于此,究竟是为何事!崔某不才,亦曾手刃数贼,侥幸未死于外,今既入城,生死唯将军以裁!” 那守将听完这番话后,神情先是大怒,死死盯住崔彦升,好一会儿才回望部下们大声道:“咱们边军寒苦暂且不说,但一腔壮志被人小觑,该要如何回应?” “杀敌!杀敌!” 左近士卒们各自振臂呼喊道,望向崔彦升的眼神自有几分羞恼,但眉眼间的忧虑也是消失无踪。 “老子是瞧不起南州那些仗势弄权的厌物,但你家使君若真如所言壮志,来日有幸相见,我自向他告罪。我既将你们纳入庇护,城在命在,我死城无。若有余力,共此守城杀敌。” 说完这话后,那守将又命人抛给崔彦升一柄战刀,然后又下令道:“贼众来急,仓促应战。儿郎们却敌有功,我来犒劳,城内杀羊作餐,饱食之后才更有力!” 士卒们听到这话,又纷纷呼喊喝彩起来,比接连打退几次敌军进攻还要更加高兴。他们虽然在守牧区,但因为给养不丰、食料需俭,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荤膳了。 城中士气有所恢复,但在城外的稽胡人马则有有点无以为继了。 郝仁王对李泰及其部曲的仇恨不必多说,刚才亲率族众进攻城池,用力太勐竟连配弓弓弦都给直接拉断,此刻退回稍作休整,遥望对面城头沉声道:“告令后路人马入前,我已经拿人命为他们打压了守军胆气,城中兵疲物缺,正是继续进攻的好机会!” “后路刘万骑使人传信,告是需要伐木造梯登城,明早才会进攻……” 有部将入前垂首禀告道。 郝仁王闻言后便是大怒:“蠢、愚蠢!我等跨境来攻,最重要就是以快制敌。沿途收获的那些杂卒,正该使用此处。一旦敌人缓和心定,再想攻乱并不容易!那前路贼军为何能杀掠逃窜至此?就是因为快!过万的人马困不能前,一旦逗留,必会人心败散!” 想到被李泰一行迅速攻破的自家城堡,郝仁王又是心痛不已。 连日来的追杀未果,也让他深刻认识到兵贵神速的道理。攻如疾风骤雨,逃则秋风掠野,战又不战、走又不走,只会贻误时机。 游遁如风本该是他们稽胡人马的看家本领,却被那一支敌军发挥的淋漓尽致,人马都已经追到了这里,那些胡酋居然还想着保存实力,在他看来自是愚不可及。 “他们不攻,我攻!告令人马,快快进食,入夜之前再攻一阵!” 心中虽然愤满不已,但郝仁王也号令不了别部人马,只能咬牙下令道。 “可、可人马损耗已经过千……” 部将听到这话,顿时一脸为难。 “攻下此城,损失都能补回!”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郝仁王已经成了一个有进无退的红眼赌徒,只希望能够通过继续前进补偿之前受到的巨大亏损。 他这种心理,其他胡酋们也有预见,当黄昏时其部再向城池发起进攻,后路几名胡酋便各自笑语道:“仁王这次真是癫狂,大失往年的稳重。诸部至此,怎么可能无功而返! 但既然他要一味强攻,谁又会跟他争抢这一苦事?攻城拔坚本就不是我们的长处,此境除了这座城池也并非没有别的势力,他偏要向难处强求,咱们却不能犯蠢,抓紧时间搜查扫荡左近的牧群村邑!” 郝仁王的计议或许是对的,但他的诉求却不能代表所有同行胡部的利益。 这一次的诸部联合出兵,本质上就不是纲领明确、攻城略地的造反,无论最开始发起的名义是什么,可现在对诸胡部而言,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而趁火打劫。 现在有郝仁王在前面围困进攻城池,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对周遭乡野细致扫荡,能够轻松抢掠获取的利益那才是真实不虚的。就算侥幸攻下城池,他们就能长期拥有、据地称雄? “贼胡目短视而性贪婪,好散怯聚,无荣辱之心、唯贪生之念,一触即溃、追逐艰难,因此难以根除。” 夏州将士们策马南来,和宇文贵并驾齐驱的李泰听到对方对稽胡族群秉性的高度总结,也忍不住连连点头:“使君确是高见,我与贼胡虽然不长缠斗,但对此胡性也感触颇深。诱之群出的时候手段用尽,结怨可谓深刻,但此群胡仍然犹豫追否,险些失控。” “见解或高,但却技力用拙,一样无功于事!高平男的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在镇时间不短,却一直未能将诸贼胡聚而攻之,使之长为地表之患。今次若能痛歼贼胡,北州官民都要感怀你的义举啊!” 宇文贵又叹息说道,望向李泰的眼神也满是欣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器性不同所以才要分别使用。贼性狡诈谨慎,闻知使君威名便已惊惧游遁、不敢争强。我却寂寂无名,贼不知惊,所以才群贼鹊起、攻逐不舍。如果不是使君势力援助,也绝难囊括此功啊!” 李泰这么说倒也不是拍马屁,能聚而不能杀也只是瞎忙,如果宇文贵也像别境驻军一样只是自保而不出兵,那他可能还要担上一个惊扰贼胡、扰乱边州的罪名。 好话人人爱听,宇文贵闻言也大笑起来,一边策马疾行一边又说道:“高平男强要给我美誉,我也不再拒绝。但也需要战过之后,才能彼此夸奖不觉心虚。 愿此役大杀贼胡,从此以后,高平男于此境中便也不谓无名。我倒是心中好奇,待你威名卓着后,若大行台恩用镇守此间,还有什么妙计能够惩治群胡?” 听到宇文贵这么说,李泰心里也颇有期待,他是真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坐镇方面的机会、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前一路逃窜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许多的想法。 0165 精兵羡人 一处上陡下缓的山谷中,有千数名胡卒据守于此。 此处坡谷土层松散,凡有人马踩踏、砂石便簌簌剥落,堆积在谷地中。经年累月下,便形成这一道宽达几十丈、上陡下缓的坡谷。 底部虽缓,但坡度也并不利于骑兵的冲击,而且松散的土层也不适合攀爬借力,唯从谷隘底部才能进入。 当夏州人马绕行白于山东麓、突然出现在稽胡人马背后发起进攻时,稽胡人马交战未久很快就发生了溃散,开始慌不择路的向各方逃窜。 白于山中沟壑纵横、地势复杂多变,有的胡卒直接撞进了死路中、束手待毙,有的运气不错,能够在曲曲绕绕中找到活路。 这一支稽胡人马便属于后者,兜兜绕绕间竟然一路逃到了白于山的外围,只要冲上谷后那一道陂梁,便完全离开了这沟岭范围,荒野任驰骋,再想围追下来便极为困难。 谷口一路追兵仍然紧追不舍,但这些求生意志甚坚的稽胡卒众这时候也斗志激扬,几次打退了追兵的进攻,且战且退,已经退到了山谷中段,脱困有望。 “下马,射杀这些贼卒!” 游走各处督查战场的宇文贵来到这里,地势战况略作察望,便下令说道。 旁边的李泰闻言后则有些不解,此间地形蹊跷,除非在谷口列阵向内推进,否则其他各处都距离核心战场很远,并不是一个适合弓手发挥的好地方。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质疑,宇文贵身后那百余劲卒便纷纷下马,冲上那陡峭的坡岭,各从身后硕大皮囊中抽出长弓,压弓定弦然后便引弓向下射去,弓身震鸣声嘣嘣作响,失出如电,穿透虚空,眨眼间便射杀距离很远的几十名胡卒。 李泰眼见这一幕,不免也瞪大两眼,这些精卒们所用劲弓,起码在五石以上! 南北朝计重较后世为轻,弓力石数也大于其他朝代。像以勇勐着称的名将羊侃,所用弓至二十石,马上用六石弓,臂力冠绝一时。 但历朝将领用弓都没有这样夸张的石数,关键还是在于计量标准本就不同,若进行跨时代的对比,这个石数需要折半或者更多。 李泰部曲配弓多是两石制式,兼顾步骑作战。稽胡士卒配弓多在一石半乃至更低,是以骑射为主的轻便小弓。彼此无论是射程还是失力,已经有了比较显着的差距。 更强劲的弓,李泰也能用,力开三石骑射作战的时候,负担已经比较大,严重影响腰背的稳定性。平地开弓可达四石,准头上就会降低。 当然现在他还是一个半大小子,体格和力量还没有达到巅峰,仍有成长的空间。但终其一生,估计也难望羊侃那种勐将项背,毕竟天赋这种东西不是努力能追上的。 平地开弓五石者,他部曲中朱勐等寥寥几人也能做到,但大多数时候是用不到如此劲弓。毕竟实际的战斗中,个体再强,缺乏群体的配合,所能发挥的效果也是有限,除非能一箭射死敌方主将。… 所以当看到宇文贵这百余部曲居然人人都能开五石弓,李泰惊讶之余,口水险些都要流下来,也不由得感慨,真正的豪强军头那可不是单纯的人马够数这么简单! 没有基础便谈不上数量,万人大军中只怕都挑不出上百名臂力足够雄壮的勇士,而且必然也配合着成熟系统的训练方法不计成本的进行投入,才能训练出这样一支数量可观的劲弓队伍。 可在见到宇文贵这支精锐人马出手后,他心中那些许轻视顿时荡然无存,这些北境老钱们能在此境立足多年,也真是各自都有看家的本领,实在不容小觑。 怪不得宇文泰都要对宇文贵以宗亲待之、极力拉拢,也不只是彼此同姓那么简单。只看这一支精锐小队,就可推想宇文贵家族在夏州的势力之雄大。 有了这一支劲弓小队加入战斗,谷地中的稽胡士卒们顿时混乱起来,他们之所以斗志高涨,除了求生心热,还在于地形上的优势。可现在别人数百步外便能将他们轻松射杀,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沦为活靶子! 当谷中稽胡队伍发生混乱时,谷口中的追兵也顺势攻入,很快便将这一支稽胡队伍冲杀溃败。 败卒们很快便被引出,驱赶进了一处陡壁环绕的山谷中,这里聚拢到的败卒已经有了三千多人,乌央乌央的填满山谷。 整个白于山麓中,战斗仍在继续,主要是夏州人马在厮杀,稽胡部伍则四处逃窜。 原本堵在归德城东面的稽胡人马已经逃散开来,守城将士们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焦虑。 “将军,援军几时能至?若还不来,那些贼胡人马可要被别州部伍围杀光了!咱们在这里力战堵截,却被别人摘了战果,这不能忍啊!” 有士卒站在城头上翘首张望城外山麓中追逃情景,一脸焦急的说道。 “老子又非上官,哪里知道!” 那守将闻言后便不耐烦的摆手怒喝道,他的心情同样焦虑难当,但也只能把心思憋在肚子里。 三天前贼胡入境,看到贼势庞大后,他便已经派人前往五原城告急,但五原城给予的答复是让他据守五天、援兵才会到达。 西安州刺史常善麾下劲卒三千,加上士伍劳役虽然也有五六千之众,但却需要分配在广阔地域之中,而且五原城西面不远便是盐池重地,多有胡部势力垂涎窥望。 费也头等名义上虽然归属统治,可若五原城防务空虚,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守震慑,这些胡部也未必就会安分守己。 因此常善也只能将治内人马防务协调一番,才能抽调出一支机动力量发兵来援,并非刻意的贻误战机。 其实夏州情况同样如此,北境诸州远离关中,驻军成本太高,多数都没有足够应变的机动力量,能够守住关键城池不失已经算好了。… 可夏州并非稽胡人马冲击的首要目标,防守压力并不算大,再加上宇文贵在夏州威望崇高、根基深厚,能够放手征发调度当地豪酋势力,这都是西安州常善所不具备的优势,所以才能在得讯之后即刻出兵。 诸州人马不相统属,战斗虽然发生在西安州治地内,但夏州人马那也是昼夜兼程、身当锋镝的奋勇杀敌,通过实际行动解救西安州的兵危,他们总不好再厚着脸皮讨要战利品。 那守将越想越气,再望向一同站在城头上观望战况的崔彦升时,可就没有了英雄相惜的情怀,指着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家主公李伯山就不是好物!诸州人马都有杀贼守境的责任,为何偏偏要将贼众引入我西安州!若把这些贼胡引去夏州,我难道不将兵去救?” 崔彦升闻言后只是干笑不语,总不能说我们李从事就是为了给你们添堵。 几日相处作战下来,他对这个看似粗鲁无礼、实则质朴直爽的守将印象还算不错,他们一行人还包括李雁头等伤员入城求庇,这守将嘴上虽然不客气,但对伤员也不失关照。 于是他便说道:“贼众溃散,城防眼下危机解除,将军若想乘胜追击,我可以作主将所部战马借使。” “你不借,老子也要用!家门前的战功,岂能让别部人马尽数刮取,我儿郎苦战几日,总需要搜取一些牛羊加餐!” 那守将先是忿言一声,然后又对崔彦升说道:“观下知上,我想那李伯山应该也不是一个骄狂凶横、弄权欺善的恶徒。我虽然人微言轻,来日两家主公相见,也想为发声说和。” 说完这话后,这守将便召集城中尚有余力的士卒们,整装出城,向众贼胡逃窜方向追去。 不得不说,稽胡的逃命本领真不是吹的,尽管被困在这地形复杂陌生的白于山中,又被夏州人马抄截后路打蒙了,但还是有许多人马跳出了包围圈,没有被完全围堵下来。 “主公,咱们是到了洛水川谷,沿着川谷行走下去就能脱困!” 有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在河谷中艰难前行着,正是郝仁王并其部族。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由于攻城心切,郝仁王所部距离归德城最近,反倒没有受到抄击后路的人马冲击。 当后路诸部被夏州人马攻杀崩溃的时候,归德城中因为兵力不足、没敢第一时间出城夹击,居然给了郝仁王整部翻山撤离的机会,而且顺势收抚了许多别部溃逃人马,兵力有所恢复。 但郝仁王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回望后路恨恨道:“那些蠢物,若能听我号令早早攻下城池,何至于遭此祸乱!” 事已至此、追悔无益,随着一众人继续向前奔行,诸流汇聚、河谷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天空中可见盘旋凋鸟,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凋阴附近,只要在前方涉水渡河,便算是彻底脱离了战圈。 正当一众人暗自庆幸的时候,前路河谷中一支骑兵大队正向此奔驰而来,对面斥候眼见他们这一部败卒,便大声呼喊道:“北华州若干开府率军北行,尔等徒众速速弃械!” 0166 敬请见谅 傍晚时分,宇文贵拒绝了归德城守军入城邀请,而是在白于山中选择了一处河谷宽阔地带驻营。 大帐外不断传来鞭杖挥打声与受刑者的惨叫声,宇文贵神态略显复杂,望着李泰叹息道:“镇兵们恃勇骄狂,危难时或可共力同济,可一旦局面转好,难免就贪忿毕露,让人见笑!” 他说的是在帐外受刑的几十名将兵,傍晚时候敌踪渐少,夏州人马竟与归德城出城的将士们因为争夺战利品而打斗起来。若非宇文贵及时赶到并制止,这场斗殴险些演变成流血的战斗。 两方各自也都有着充足的理由,夏州人马自觉得是解了归德城被困的兵危,而归德城守军则觉得凭着他们数日苦战坚守才有了痛歼稽胡部伍的可能。 宇文贵并没有偏帮自己的部曲,驻营后便下令对那几十名带头的兵将施刑惩罚。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说道:“人无完人,各得所用。披甲之士,正该爱其勇、赏其狂。彬彬有礼者虽言行和善,但却列阵难当。使君刑令严肃、御下有术,我这看客也深感受教。” 宇文贵闻言后脸色略有转好,又说道:“兵各有其性情,多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三五者须说之以情,百十员则述之以志,千军以威令慑之,万众必以恩义。古代用兵者不乏,多多益善者能几? 下智者将兵,上智者将将,李郎你智勇兼具,已经是难得,更难得是能谋大计、提领大局。凭此数百之众,便搅动北境诸州不安。若说受教于我,也实在太客气了。” 宇文贵这么说,李泰倒不跟他抬杠。今次事件,他最得意的还不是奔行转战如入无人之境,而在于大区域的人事调度。 东夏州境内胡势猖獗、驻兵却少,周边州郡虽然有驻军,但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义务入剿此境贼胡。你们不想去,我就把敌人给你们引过来,让此境的人事资源得以优化配置。 这会儿,又有人入帐来告北华州若干惠已经率兵来到营外。宇文贵闻言后,连忙起身同李泰并众将出帐迎接。 北华州人马抵达的消息之前早知,只不过刚才若干惠还在指挥围杀稽胡的逃兵,这会儿战斗结束才来相见。 若干惠先与宇文贵简短叙话,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李泰,指着他便叹声道:“你还打算给人多少惊喜?只不过是物事略困,竟然作出这么大的场面!常善来未?我正想问问他,一时的使气结怨少流,望见当下这局面是什么滋味?” 李泰听到这话便是一乐,但还是摆手道:“我可从来没有轻慢共事前辈的想法,使君这么说,倒是显得我不好相处!” “是啊,不必想,直须做!我不说我们别州在镇者临事被动又甘心受使的无奈,可这些黑水贼胡如果知道因何事覆亡,会不会觉得冤枉?”… 若干惠指着他摇头一笑,转又对宇文贵说道:“我不知化政公临事时是何感想,但就我而言,真是欢喜又羞恼!喜在贼胡散乱难攻、今却相聚待死,怒在镇将自有营度、却要受外客驱使!” “但为边境安宁,余者何必计较。长乐公还未至时,我已经几叹李郎此番妙谋,使我镇兵能事半功倍的杀贼!” 宇文贵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亮出了他的态度。 若干惠自然不是真的在指责李泰自作主张、借力打力,言中意味还是在肯定他的这一做法,强调他在此中所作所为的贡献与价值。 听到宇文贵这么说,若干惠又叹息道:“不错,大统七年贼乱、我虽未与事,但也知当年朝中为此震惊不浅,君王忧叹大道难昌。幸在大行台调度群力,从速定乱才未成大患。 但却不想仅只数年,祸根去而复返,若非李郎他察事于微,祸乱再起,我等北州在事群众,人人难辞其咎啊,哪有今日悠闲定乱的从容!”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大感若干惠这老大哥真是不错,他是真的敢为自己吹牛皮啊。 大统七年刘平伏作乱的确规模不小,但他的儿子则未必。若还有当年的势力,不至于被郝仁王软禁,更不至于被自己一行轻松击杀。 历史上这一时间段东夏州稽胡有没有再叛、李泰并不清楚,但只看刘镇羌那处境,就算任由其人在境域之内折腾,只怕也比不上李泰这次搞出的乱子这么大。 毕竟大统七年于谨等真的是把刘平伏部给打残了,而东边的高欢这会儿还在忙着清剿吕梁山中的稽胡呢,没有闲情大笔投资黄河以西的稽胡搞事情。 但若干惠这么一说,这件事的意义高度就不同了,整场动乱的核心也从对稽胡乱部的围剿,集中到了对刘镇羌防患于未然的击杀。 在行台没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若干惠能率先出兵前来策应营救,这老大哥真的是没得说!李泰只觉得,回去后若不每天给达摩那小子加十套试卷,都对不起若干惠这份恩义。 此夜诸军劳顿,便合营驻军休息。第二天一早,山麓和郊野中不复再有大股的稽胡人马踪迹,便开始盘点此战收获。 由于此次战斗乃是稽胡少有的劳师远击,战场上的收获主要便是人马俘虏。 几路人马合计收拢稽胡五千余众,大部分都是胡卒丁壮。 这一个数字单看不大,可若将他们各自部族依附这些丁壮生活的人口,那么受到此战影响的稽胡人口数量可就多了,起码有数万众是失去了部族武力所提供的生存保证。 在陕北这片土地上,没有了武力保障,就等于沦为了待宰的羔羊,生死各安天命。 收缴的马匹则有三千多,毕竟哪怕是纯粹的牧民部落,其实也做不到人人配马,稽胡所生活的环境还算是农耕到畜牧的过渡地带,许多部族优先考虑的还是生存,而非军事物资的生产储备。… 牛羊等诸杂类也有一些,主要还是收捡的李泰沿途攻破的那些胡部却无暇收缴的物资。 这样的收获老实说有些匹配不上几州人马配合作战的规模,但这只是在正面战场上的所得。真正的大头收益,还在于针对失去了武力庇护的那些库利川流域诸黑水胡部的深入清剿。 时下深秋入冬,稽胡本就有聚居过冬的传统,活动范围大大缩小,骤然失去了大批人马,那些胡部无疑就成了俯拾皆是的大血瓶。 所以宇文贵与若干惠都未纠结于当下战利品的分配,而将重点放在了后面的大头。彼此以奢延水南一百里为界,在北诸胡归夏州人马扫荡,南部区域则归北华州。 两路人马都要忙于赴境扫荡,无暇入朝报功,于是便决定由李泰押送一部分人马战利品南下献捷请功。此间所收缴的人马战利品,请求大行台进行分配。 李泰对这样的安排自然颇感满意,虽然他也出力不小,但最重要的围剿稽胡,却因自身实力有限而一路旁观。 两位大老都脱离了低级趣味、着重实际的利益,主动将这个露脸夸功的机会让给了他,他也实在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直等到此间分配方案商讨完毕,西安州的常善才姗姗来迟,先是着员邀请众人前往归德城议事。宇文贵对此倒无不可,夏州与西安州本就是协同防守的关系。 但若干惠对此却拒不理会,他之前已经向常善去信说和,但常善却仍扣留本该发给都水行署的战马、也没给若干惠任何的解释,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事情,这无疑是不给若干惠面子。 宇文贵见若干惠这样的态度,索性便也不去。毕竟大家利益分配方案都谈好了,真要见面说开,到底分不分他? 不分的话,战斗终究发生在西安州境内。分的话,老子们外州人马都迅速入境,战斗打完了、战利品都分完了,你西安州长官才姗姗来迟,这实在说不过去。 在归德城等候了几个时辰,始终不得回信,常善才率亲兵十几员,主动入营求见。 “长乐公、化政公,多谢你们两位不辞劳远,率军来救,使我州治军民免于贼胡之扰!” 入帐之后,常善便阔步上前,向着两人拱手作礼道,姿态倒是放得挺低。 若干惠眼皮一翻,只是沉声说道:“武始公治土有方,临危不乱,或有克敌制胜的妙策未暇显露人前,不怪罪我部轻躁冒进,已经让我心安了,不敢当谢。” 旁边宇文贵也干笑一声,指了指李泰说道:“贼众来势迅勐,若非高平男李从事驰行告知,我亦不知州境遭扰。仓促南来,不暇相约共击,还请武始公见谅。” 常善闻言后,心情自是尴尬不已,视线望向李泰时,神情则更显复杂。 他倒是很想质问李泰为何要将这么多的贼胡引入他的治境中,可现在贼胡都被击败,若干惠、宇文贵都因此居功,他若再就此质问,一下子可就全都得罪了。来年若州治再受骚扰,他们是救还是不救? 好一会儿,常善才又向李泰抱拳道:“李从事,你的时誉我也闻名已久。但职事所限,憾未相知。前者事理混淆,因生误解,实非有意挑衅。 从事前将人马托付,想应知我在事不失担当,今者求援诸方、为我解困,我也深为感激。于两位使君当面,恳请仲裁,盼与从事消解纠纷,请从事见谅。若有所问,某绝不辞!” &id=“wzsy“href=“ 0167 阅场献俘 来时数百轻骑,回去的时候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李泰心里也不由得大为感慨,陕北此境真是他的福地啊,每一次过来都是收获满满。 在若干惠和宇文贵的调和见证下,李泰算是跟常善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 大行台之前传令拨给都水行署的一千匹战马,常善需在年前陆续给付。白于山中缴获的一部分战利品,则分给西安州,用以补偿之前李泰袭击乡豪雷氏给西安州带来的补给影响。 至于李泰之前寄存在归德城中的人马,自然是要不作留难,完璧归赵。 这样的解决方法,看起来李泰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其实不然。关键还是在于那一千匹战马,这本来是都水行署筹备作为大阅使用的,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没能及时给付到位。 李泰虽然在东夏州稽胡部落中缴获到一千多匹马,但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可用为战马。如果他能够将这些马引回交差,起码在账目上就抹平了都水行署的这一责任。 换言之,西安州后续给付的那一千匹战马,李泰完全拥有自主的处置权,用为官马也可,留给自家部曲也可。那可是足足一千匹驯养精良、可以投入作战的战马! 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还是这些方镇军头们会玩、敢玩。他自己多圈占点土地、中饱私囊一下,就感觉刺激得很、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可这些军头下起手来那是真黑,上千匹的战马直接私相授受! 当然,他能不能吃得下还得看他在大行台面前面子究竟够不够大,而且答应了这一和解条件后,起码在白于山这一战不能公然揭常善的短,将常善迟迟没有参与作战的事情公之于众。 李泰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如果不能一把将对方搞死,他其实也不想到处结怨于人,从内心而言,还是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之前得罪赵贵,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没有选择,如果赵贵肯跟他磕头认错的话,他也会原谅对方。 常善之前的做法虽然憋得他挺恼火,但也毕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且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 其人同北镇军头们之间并没有太深厚的乡党情义,背景比较单纯,如果能够找到共同的利益诉求,其实是可以进行一些合作的。而李泰之前脑海中所酝酿的一个计划,也恰恰需要西安州的盐业作为一个枢纽。 尊严总是需要实力做背书,一个人如果真正强大,反而不需要时时刻刻横眉怒眼的标榜自我。 李泰现在倒也不谓有多强,但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好惹,这一次引的还是稽胡,谁他妈再敢惹我、我把东魏大军引过来你信不信? 作为一支凯旋之师,总要有几分得胜归来的气势。 所以在抵达洛水折角的石城县时,李泰便让信使露布先行,沿途宣扬大胜消息,顺便通知已经抵达白水、进行大阅的宇文泰,你把场地清理一下、该靠边靠边,否则我怕摆不开我带回来这些人马俘虏。 报捷信使一日三遣,搞出的动静的确不小,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李泰这一次打得不是陕北稽胡、而是攻破晋阳城活捉贺六浑。 但李泰却不觉得小题大做,他就是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也就是若干惠、宇文贵各自还有事情忙碌,使派的护从不多,他自己的部曲又太少,否则一条长蛇阵敲锣打鼓的摆去白水。 大行台都说失之邙山、得此伯山,他总得证明大行台的眼光是对的:我李伯山既然入关,你们关西人的好日子就来了!从今以后,邙山之战那种大败仗不会再有,天天都是好消息! 他这里志得意满的往南行,半途中还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他。 “从事大胜归国,实在可喜可贺!卑职闻此喜讯,匆匆来迎,好在没有错过!” 行至洛川北境时,毛世坚率领几十随员匆匆迎接上来,却不是从洛水南岸赶上来,而是从斜后方追至,见到李泰翻身下马,纳头便拜。 李泰抬手示意这小子免礼,转又笑语道:“大阅开始,诸事繁忙,你等在署助事即可,何必奔波来迎。” 要来迎也得大行台派个开府、仪同啊,自己属官这样喜而忘形,反倒显得自己职内下属们没有见过世面。 毛世坚听到这话后便略显迟疑,片刻后才有些尴尬的说道:“卑职并非从白水来,从事离署北上时,卑职恐此行有危,所以告假归乡、招募乡义北进,想要随护从事。但行程有差、追赶不及,陆参军归告讯息时道中相逢,才知从事东去……” 讲到这里,毛世坚又变得神态激动起来:“卑职共乡徒们虽然没有追上从事,但沿途也多闻从事率众纵横杀胡的威勐事迹。自忖不能见怯壮志逐功的同僚,于是便共众乡党追慑于后,效于从事、屡破贼巢,收缴贼胡人物颇丰!”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未及开口仔细询问,毛世坚已经递上一份计簿,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这段时间袭击贼部收缴所得。 “好,好得很!世坚你不愧是名族传人,临事敢当、敏于战机啊!” 李泰接过那计簿略作翻览,已是笑逐颜开,同时又不无吃味,怎么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助攻主角成长的老爷爷? 他这里辛辛苦苦的搞事情,把境中稽胡壮卒都给引走,毛世坚他们则在后路愉快的捡便宜,单单收缴的牛羊之类便数以万计,其他人事物资同样数目可观。 “卑职乡徒七百余众,自陆参军处得悉从事踪迹后便一路追赶,途中又遇到从事在卧熊岭所救出的彼境乡徒,因贼徒势大,未敢急追,待知从事攻破郝仁王所部城堡。 群胡北进时,入据其堡,扫荡周边,解救沦陷乡人,现今彼处城堡尚有近两千众据守。度其势可自守,便又引徒奔赴肤施城,才知从事西进,于彼城中换置器杖,本待西行白于山接应,惊闻从事已破巨贼!” 毛世坚讲到这里,崇拜之色已经溢于言表,又叩拜道:“从事待士仁义、杀贼勇勐,不只卑职,同行乡徒俱慕此壮,盼能入事麾下,但恐乡士卑鄙,故而共推卑职来禀,恳请从事收留!” 李泰闻言自是大喜,弯腰拉起毛世坚,拍着他肩膀大笑道:“世道虽然艰难多事,但同志聚集则无所畏惧!这些乡义壮士,我收下了!前恐势位不达,患难济众,如今薄功可夸,便恨乡有贤遗。人间大义,莫过于荣辱相系,我于人间既可发声,便不容许亲信之众徒劳一场!” 毛世坚一行人员并战果眼下多数集中在库利川北的郝仁王堡垒中,这是之前分配方案里若干惠部伍进行清剿的区域。 这种事情可不讲究先到先得,在霸府不出面协调分配的情况下,谁更有势力那就谁拿的更多。毛世坚共其乡党捡了一个大便宜,可如果没有强力人物提供保护,分分钟能被若干惠当作贼胡余党给剿灭了。 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法则,你想跟人讲道理,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李泰之前遭遇不少人事刁难,难道他真就是一个人见人厌的坏蛋?归根到底,没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这件事于情于理李泰都得管,也幸在是若干惠,彼此之间有商量。若换了别个,这种刁钻的局面还有的扯皮。 因为还要南下报捷,李泰便先安排朱勐共毛世坚一起再返回拜访若干惠,将这件事交代一下,等他回去抽出时间来,再商量一个彼此可以接受的方案。 安排好此事后,李泰便率众继续南行,行经洛水东岸支流石堡川后,便进入了白水县境内。台府安排迎接凯旋献俘之师的人员,也已经早在县境外等候多时。 “李某何德何能,竟敢劳范阳公长驱来迎!” 当谒者迎面告知前来迎接的竟然是豆卢宁时,李泰真是感觉有点受宠若惊,不敢怠慢,忙不迭策马趋前相见。 他所谓来个开府、仪同迎接,也只是心中一点狂想,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来了一个开府,而且还是开府之中排名前列的豆卢宁。 “高平男此行劳苦,功勋且着,能够迎引功士,我也深感荣幸。” 豆卢宁身材高大,不逊于若干惠,长得则必若干惠英俊许多,倒是很符合慕容家颜狗属性,对待李泰也颇礼貌。 李泰闻言后又连忙说道:“范阳公威名早着,才是真正功勋卓着的国之功士,伯山后继行者,成事侥幸、且深仰前辈旧绩,实在不敢炫耀自夸。” 他也是突然意识到,豆卢宁可是大统七年围剿刘平伏的大将之一,他现在如此夸耀擒杀刘平伏儿子的功劳,是不是有点打这些人的脸?虽然已经炫耀一路了,但当面还是得保持谦虚。 大概是因为李泰态度谦恭有礼的缘故,豆卢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说道:“高平男太谦虚了,贼胡狡诈、尽功极难,当年干戈大动、却仍遗余祸,幸在高平男你察觉拾补。 捷报传入时,太子殿下与大行台都感欢喜,特使我在此相迎。太子殿下更着令大阅延时,专给一日阅场献俘!” 0168 尔宜自勉 白水南岸的台塬上,大阅演武已经进行数日,但是今天仪程却有有所不同。 原本已经到了诸军次第接受检阅的环节,其他参阅完毕的部伍在营休整、不必再列阵参礼。可是昨天傍晚却有谒者进入诸营通知,告令明天诸军都要前往校场列阵参礼,因为明天要举行一次献俘仪式。 不了解详情的各路人马心中难免好奇,因为实在没有听说最近有什么大的战事发生,又有什么重要的胜利需要进行这么高规格的献俘夸功。 天还未亮的时候,诸军部伍便在各自将主的带领之下抵达划定的区域列阵,随着晨光破晓,各方人马都翘首以望。 就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形之下,一身明光铠的李泰骑着一匹威武神骏、毛色雪白的河西骏马,身后跟随着数列气宇轩昂的甲士,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军乐声缓缓登场。 对于低级趣味浓厚、爱好人前显圣的李泰而言,这样的场面他不知幻想了多少次,白马银甲、少年英雄、武贲如林、万众瞩目,简直就苏点爆棚,一切都恰在他的审美点上。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甚至还有点想骂娘,这特么叫什么事?老子在陕北恶战多日,不说劳苦功高,起码也能算振奋人心吧,回来却被人这么架在火上烤,良心在哪里? 昨天听到豆卢宁那么说,他心里便暗觉不妙,果然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便不再受他控制。 他们一行人被直接引入了校场附近的一处营地中,从上到下洗刷一番,又经过一番挑选,最终只有李泰自己被获准率队参加大阅献俘。跟随在后方的那些甲士并非他的部曲,而是来自长安的禁军六坊之众。 本以为凭着这一次的战功,可以享受到一些自主权,却没想到刚刚回来就较之前更加的身不由己。 李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那西魏太子元钦的注意力、让他产生兴趣,你他妈好歹告诉我,老子改还不行吗! 朝阳升起、金光满地,一身明光铠的李泰虽然望去俊美无俦、帅到闪瞎狗眼,但他却并不是场中阵列将士们关注的重点。 将士们真正关注的,是在其后方阵列而行、押运俘虏的禁军人马,禁军甲杖武装本就不同诸军,此时又明明白白打起旗帜,自然让人心生误解:莫非此次大胜乃是由禁军获得? 当李泰行经参加大阅的公卿观礼台的时候,见到那些公卿开府各自帐前所立帐内亲兵时,遥想去年自己还站在那里满怀怨念,可现在他却想回去。 一行人在校场右侧立定,有礼官入前接过李泰所呈交的报捷奏书,登台略作请示,然后便开始宣读捷报。 校场内众人在听完之后,才明白原来不久前陕北发生如此规模不小的战事,且战果如此喜人。但这字面上的意思略作回味,各自便品味出不同。 稽胡刘平伏叛乱可是发生在大统七年,那时朝廷精锐尽出、大将云集,在极短时间内便平定了刘平伏叛乱,且参战诸将也都各自受赏。 可怎么仅仅只过了三年,稽胡便又闹乱起来,而且还聚集了这么多的人马?难道是大统七年虚报战功,所以今年朝廷才使派六坊精锐再次北上平叛? 这样的想法生出后,原本肃静庄严的校场上顿时响起了嗡嗡议论声,使得场面不复庄重。 李泰此时伫立台下,已经可以明显看到台上与太子元钦并席而坐的宇文泰脸色有些不自然,甚至宇文泰袍服鼓胀不似平常体格,应该是衣下穿甲。 这老大也真是当的闹心憋屈不容易啊,李泰来到关中这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一直刻意疏远长安朝廷的缘故,所以对长安城中的情势动向并不怎么了解。 再因入事台府的缘故,他也亲眼见到西魏大事小情俱有霸府决断,有时候虽然也能察觉到暗潮涌动的氛围,但总体来说并没有太直观的危机感。 可当自己被牵涉进其中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这里边的水真的是有点深,宇文泰看似大权独揽,但这权位也的确不够稳定。 难怪在这一时期出生的宇文邕、宇文宪等,都要寄养在原州李贤家中,是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担心一着不慎被人包了饺子。 《仙木奇缘》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同情宇文泰,当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太子元钦时,这太子殿下还在一脸矜持的向他微微颔首,一副礼贤下士的贤能模样。 但李泰看到太子这副样子,心里更是烦躁的不得了:你他妈看你老丈人不爽,你自己搞他啊,搞老子干啥! 这太子可能真的没有意识到李泰的反感,大概心里还在想着如此抬举、李泰还不得感恩戴德? 陇西李氏之所以壮大成天下第一等的士族,主要就是在于元魏皇室的扶持,自李冲以下,陇西李氏的成员也都与元魏宗室关系密切。 李泰作为陇西李氏成员,如今又受到国之储君如此礼遇,在任何人看来,也都应该感激涕零。 甚至不只是这些世族成员,在时流大众普遍认知中,元魏法统超然地位仍然牌子很响,就连许多北镇军头,都乐与宗室联姻。 宇文泰心里大概也是类似想法,没有了之前一脸自信跟李泰表示“我能养你”的姿态,李泰入场至今,他的视线都不曾望来,大概羞恼之余也有几分暗然神伤:终究还是错付,我能给的不如他能给的多。 李泰却是一个异类,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连自家郡望都可以放弃,更不要说去烧元家冷灶。而且这个太子还远不如他爸爸沉稳,甚至都比不上孝武帝这个战五渣的老六,李泰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可能向他靠拢。 当礼官唱名要李泰入前奏拜述功的时候,李泰深吸一口气,缓缓行至台前,先作再拜,然后用他能发出最大又不至于破音的语调高声道:“臣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李伯山,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主上!” 他此言一出,左近突然响起一串哗然声,高台上端坐的太子元钦翘起的嘴角也陡然一僵,宇文泰更有些不敢置信的垂眼望下来,旋即便连忙站起身来,先是指着李泰皱眉斥道:“启上唱名、章制有定,班列名爵、国恩授给,岂可如此失礼!” 他先教训完李泰,转又侧身向太子拱手道:“李伯山出身名族、家教庄谨,臣深有所见。唯承劫蒙难多时,长历台府,久不履朝,恳请太子殿下见谅!” 太子元钦听到这话,僵硬的神情略有缓解,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宇文泰略作欠身微笑道:“丞相识鉴英明,内外共知,凡所荐举,才力皆得。此员今日奏功,亦得验证。” 说完这话后,他又垂眼望着李泰澹然道:“从事戴功,不必拘礼。孤不是刻薄少主,尤其欣赏门故俊才,所以今日聚众赏见。内外兼修,可达大成,恩途仍长,尔宜自勉!” 不该头铁的时候,李泰绝不倔强,闻言后连忙一脸羞惭的俯身再拜,敬谢太子殿下所赐教的金玉之言。 大阅献俘本就不是固定的礼程,因为这一插曲,太子元钦被搞得没了心情,也不打算继续铺张排场,接下来便加快流程,走个过场,拉出俘虏中一些贼酋砍了,然后便着禁军将领送往长安。 至于究竟是呈送太庙举行正式的献俘典礼,还是出营就丢了,李泰既猜不到,也不关心。 他只觉得宇文泰一改之前看都懒得看他的姿态,眼神都黏黏湖湖的似乎粘在了李泰的身上。 正午时分,今天的礼程便告结束,诸军各自归营,太子元钦也在禁军将士们簇拥下返回行营大帐。 李泰还站在场边等待谒者接引安排,一名禁军将领走上来,却是示意他脱下身上这具明光铠。 听到这话,李泰顿时又是腹诽不已,这么干他妈的有点不体面吧?原本老子不想穿,你们非要让我穿,我这里还没美够,你们又给要回去,我老大虽然也是一个穷逼,但也不会这么玩啊! 他心情忿忿的走入左近尚未拆除的帐幕,依依不舍的解下这身造型亮眼的明光铠,顿时觉得自己的帅气都大打折扣,一转眼便见到宇文泰正在几十名亲兵的簇拥下站在帐幕外微笑望着他。 “平日辞令那么敏捷的一个人,竟然怯场、犯下这种错误,让人见笑!” 宇文泰一副埋怨的语气走进来,抬手便去解系袍的衣带,李泰见状便有点慌,小退一步垂首道:“臣前临杀场,危中斗胜,乍归安生境地,心神松懈,故而失言……” 你不要过来啊,我可刚在陕北战场杀了好些人,斗起狠来可不怕你! “衣袍不新,但可遮体。赶紧穿上,简备一副宴席,给你洗尘慰劳。” 剧情倒是没往变态方向发展,宇文泰解下自己的外袍抛给李泰,内里果然系了一副轻甲。 李泰看到后顿时一乐,连忙收起笑容低下头去,一边谢恩一边将这袍服穿在身上,只那袖子摇摆着跟个弼马温似的有点滑稽。 0169 诸将欢宴 行营大帐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于谨、赵贵、独孤信等大将赫然在列。 眼见大行台仪驾行至,众人纷纷趋行迎来,自然也就注意到了跟随在宇文泰身后、且身穿宇文泰袍服的李泰,一时间神情都有些异变。 大行台赐人所穿戴的衣袍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凡所受赏者无一不是资望深厚、劳苦功高的名臣大将,这当中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极为深重。 所以当见到李泰得享这一份恩宠时,众人心里也都默默记下了这一号人物。 特别那些之前便同李泰有所交往的人,这会儿神情反应便更大,独孤信两眼有神的审视着李泰,赵贵则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容稍敛。 宇文泰这会儿心情不错,抬手招呼众人一起入帐各自坐定,视线又落在站在大帐入口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李泰身上,略作沉吟后便指了指于谨席旁,眼神浅露询问之意,见于谨点头才又说道:“李伯山,入此来坐。” 李泰闻言后忙不迭垂首入前,先对于谨深作一揖,然后才与其同席坐定,心情则有些飘飘然:难道在老大心目中,我已经够资格跟这些人物平起平坐了吗? 资格当然是不够的,但在眼下这种不算正式的觐见场合下,宇文泰的感官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众人各自落座,宇文泰才又指着李泰正色说道:“李伯山载功而还,的确可喜。但今日的礼程,我本意不欲如此铺张。在座众位皆道义表率、国之重臣,皇业之所不堕,在此群力勇当。 李伯山功绩确有,于你少流之中诚可夸赞,但若较此诸席,你还只是一个人间新锐,不值得群众瞻仰。名大于实,难免就埋没了本质,希望你不要迷于虚荣,仍持勤事之心,踏实自守。” 李泰自知刚才校场上那番耀武扬威的确是有点吸引仇恨,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垂首作拜道:“臣自知资历浅拙,所得者唯少年知遇而已。除此之外,不异人间俗流。星星之火,不可争辉皎皎之光。 主上执宪布道,臣与诸公共戴此天,幸甚至极,见贤思齐,不以朝夕为功,观道励己,盼能渐行渐近。前赴后继,络绎不绝,共此征途,以成大统!”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又笑起来,指着李泰环视众人说道:“前言此员谦恭有礼,诸位现在是相信了吧?不要再因方才怯场失言而作取笑,给这少流一点改正修善的余地。” 在场众人自然能听出大行台言中意味,这是在帮李泰修补人际关系呢。 于谨从席上站起身来,开口说道:“今日因见高平男,臣也确有一桩疑惑想问。贼胡族性奸敏,见利则争、见危则走,其族类酋首奸性倍甚,败之则易,擒之则难,听说高平男将员不多,却能直擒贼首,是否有什么计略未陈于簿?” 于谨作此发问,倒也不是质疑刁难,就是单纯的好奇。他作此发问后,其他人也都露出好奇神情。 稽胡久为北境之患,在场众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与之交战的经历,再推演这一次李泰作战的过程,只觉得流畅丝滑,让人称异。 李泰当然不能说他几次开马甲的骚操作,虽然说兵者诡道,但也需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这些操作反映出来的事实是,宇文泰这个大行台在稽胡群众中的威慑力甚至都比不上高欢这个老冤家,他要原原本本讲出来,那可真是找刺激。 “贼性不化,贪婪短视,见利则亏德,感威则负义。臣所部虽寡,但却用心如一,趁其各自分守,先破一城,散货诱之,群徒趋抢,使其不和。又因其强者不能恤弱,狂言直捣巨巢,群贼因贪为用,以臣为刀、臣以之为篱,故而贼众虽巨、为敌者少……” 李泰避重就轻,只将自己分化敌人的操作大说一通,至于擒杀刘镇羌的过程,倒也无作矫饰夸大,干脆承认就是运气。 “不能同心者,便不可共事。若使私心没于公义,虽众实寡、虽强实弱,人不来攻、其内自崩。自古以来,兼并易而坚凝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治事需先治心,持心不正则在事不纯。这本该是最根本的见识,却也最容易被忽略啊!” 宇文泰听完这话后,有感而发的叹息道。 李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并视线一转望了望赵贵。赵贵一直闷坐席中,对李泰只是视而不见,可在察觉到这眼神后,登时忍不住怒瞪回来。 宇文泰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眼神交锋,只是又指着帐内记室说道:“将此战术记录下来,古来用兵者攻心为上,言则飘渺,需以事例为注。李伯山寡弱之众,却能以弱胜强,频频应验,称得上知人知兵!” 做完这番点评后,他便摆手示意李泰归席,然后便吩咐将餐食奉入。 此时的大帐中,可以说聚集了西魏最上层的军方大将,单单后来的六柱国便列席四人,只有李弼坐镇河防、李虎坐镇长安而缺席。 除此之外,未来的大将军也有数人列席,其他的也都是开府、仪同等高级的将领,坐了足有二十多人。 众人坐席并不依照官爵品秩,仔细观察起来,各自座位便有点意思。 宇文泰自居正席,左侧依次是独孤信、侯莫陈崇兄弟等,右侧则是赵贵、怡峰等,于谨的坐席并不最靠前,旁边则是宇文导、贺兰祥等,宇文护因转台府政务,倒是没跟他的屠龙小分队成员们一起列席。 李泰能跟于谨同席,也算是被划进了心腹行列。眼下势位虽仍不高,但也前途可观。 他心里比较好奇,这些人凑在一起会聊什么话题,是忧国忧民的畅谈大计,还是同仇敌忾的一起痛骂贺六浑? 可当宴席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却并不怎么谈论正事,参与度最高的话题居然是哪里产的酒最好喝。 有的说河北出美酒,因为用料扎实,有的说关西酒水也不差,因为水质上佳。就连于谨几杯酒下肚,都开始敲桉表示你们都没见过世面,洛阳名刹工艺独特,酿造的美酒才风味十足。 聊到兴起时,有几个将领甚至脸红脖子粗的拍桉开始人身攻击起来,要用拳脚说服群众承认自己的口味癖好。 瞧着下席已经有人扒去衣袍晃着一身的腱子肉开始皮肉碰撞,李泰顿时也颇感大开眼界,这特么就是一窝子的**啊! 宇文泰瞧这场面也颇感头疼,虽然喝阻几次,但群众吵闹声很快又变得嘈杂起来。 末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索性着员取来几份博具并一百匹绢,招呼众人樗蒲斗胜,比较谁能赢得最多,众人的争吵这才告一段落,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呼卢喝雉。 李泰这会儿已经不是开眼界了,简直就是震惊,这特么拿这个来管理干部?老兄们,咱们还在大阅会场啊,你们放下自己的部曲不管,居然蹲在这大帐里酗酒聚赌,这好吗?军纪法度在哪里,国家前途在哪里?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氛围,于谨就不喜博戏,见李泰也没有参与的意思,便举手示意移席到别处,望着李泰微笑道:“之前虎牢初见,李郎还只仪态悦目,才力没有长作施展。入关之后,事迹才渐渐让人惊异起来。李郎知否,因你时名渐着,我可承受了不少时流耻笑,叹我错失贤流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干笑两声,还没来得及开口,于谨便又叹息道:“当时情势变化太快,的确没有余力关照周全。幸在李郎你得所卷顾,能够平安入此张扬声迹,虽然不由我举,但我也为你家君庆幸。东夏州一战的确精彩,不要因为闲人杂声远我,来日有暇,我在邸具宴,借你贤声教我户中几个拙劣知所追效!” “于开府言重了,之前相见后,家君便言,睹开府风采、可知西行计议是对。虽然事憾垂成,但心迹不该。前者因恐开府事务繁忙、一直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拜访!” 李泰连忙拱手说道,当然不会计较之前在虎牢时被于谨抛弃的旧事。别的不说,单单未来的江陵之战,既是西魏、也是他自己能够实现弯道超车的好机会,现在于谨主动示好,当然得把这份友谊经营维系下去。 两人这里闲聊着,略有醉态的独孤信走过来,拍拍李泰肩膀、示意他腾出一个座位,先向于谨点点头,又指着李泰说道:“小子能持大体、能为勇事,没有辜负故太师一番恩义。大阅之后且来我处,送你一些甲马器杖,继续奋勇表现,不要弱了故太师余威!” 李泰闻言后连忙应声道谢,他是见识过独孤信手笔阔绰的,现在既然当着于谨的面主动表示,那就更加不会赠送寒酸,自家部曲扩建的武装可就有着落了。 果然人还是得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啊,之前独孤信对他倒也还算可以,但也只是看在贺拔胜面子上的表面客气,并没有太过正视。现在却要资助他组建自己的部曲,算是承认了他有投资的价值。 《最初进化》 0170 李大都督 一场宴会闹哄哄的持续到了夜深时分,等到那一百匹帛的赌资散尽,宇文泰才起身宣布宴会结束,吩咐亲兵护送众将各自归营,并交代宇文导代为主持明天的大阅。 李泰被安置在了宇文泰的亲兵营中,宇文导亲自将他送往营帐,李泰也是忍了好一会儿,才没问菩萨兄你看我穿这衣服像不像你小叔?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睡梦中,便被校场上的鼓角声吵醒了。听着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鼓角声浪,他也没了什么睡意,披衣起床,在营地中逛了一圈,也没人说什么接下来的安排,只让他在营地里再等等。 如此一直到了上午时,才有谒者入营,将他召入了大帐。 大帐内不像昨晚那样热闹,除了一些台府侍臣属员,便只有宇文泰和于谨、怡峰坐在席中。 见到李泰行入进来,宇文泰脸上笑容和蔼,望着他说道:“今早入拜太子殿下,论定了你的官爵赏赐,且先听赏吧。” 李泰闻言自是一喜,连忙入拜下来,便有谒者入前宣告了他的新官爵:洛川县子、食邑五百户,四品镇远将军,之前的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等职事仍领,加衔大都督。 听到最后,李泰已经忍不住的乐起来,果然还是要时刻紧跟老大的步伐啊! 他之前倒也预料到经此之后,应该会给他加一个实际的军职,开府、仪同之类的自然只是幻想,能加一个帅都督衔已经很满意了,却没想到直接就来了一个大都督! 如今的西魏军事系统中,开府便是最高等级的大将,需要本身战功卓着又部曲众多,开府治事、自募员左,若再加方伯之任守牧一方,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行台,拥有极大的军政自主权。 仪同全名是仪同三司,出入仪仗类比三公,更多的是表现荣宠,是政治上的待遇。在府兵组织结构还没完全形成的当下,仪同倒也不能代表具体的权力大小。 开府、仪同都是比较特殊的存在,而大都督可以说是常规军职中最高一等。一些兼领乡兵的大州刺史,加衔也只是大都督,更多的则仅仅只是帅都督、甚至都督。 今年霸府又加强了对豪强乡兵的征募力度,使得都督等一系列的衔号更为拔高。 去年邙山新败,西魏朝廷各个方面都告急,直接将都督一职拿出来作为输赏格的赏赐内容,以至于一些县域乡豪都踊跃捐输,获得都督职衔,大大缓解了霸府燃眉之急。 可是到了今年,情况便不再像去年那样严峻,而对乡团的征发面又扩大许多,都督号便不再轻授。而是将之前的军主、统军等职衔并入乡团系统中。 于是如今的乡团组织,便形成了军主、统军、都督、帅都督、大都督这一系列的职衔。去年所滥授的那些都督号,也按照过去一年的表现而各有升降。 像去年那种一县便可捐输得授数名都督的好光景,算是一去不复返了,今年乡团所授职衔,大多集中在统军、别将之间,都督俨然已经成为高不可攀的存在,不再轻授。 李泰这个大都督衔,若是放之州郡,按照乡团武装的壮大趋势来看,过不了多久怕是能够直接统率近万人的乡团武装,当然前提是能够征调这么多。 当然府兵的编制创建并非一帆风顺、全无波折,眼下只是到了一个有点无序的膨胀期,良莠不辨的尽可能扩大兵员基础,所以看起来职权偏重。 等到这种情况稳定下来,必然还会进行筛选裁汰,优中选优、缩减常备武装的规模,放甲于耕,达成一种军事武装与耕作生产的规模平衡。 但无论如何,李泰能够加授大都督,都绝对是一种超迁拔授。除了确凿可见的军功,应该主要还是在于他昨天在大阅献俘时的表态效忠,当着西魏太子、当着内外将士的面,真的是给了宇文泰极大的面子。 他的爵位只是从县男提升为县子,食邑的多少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字,但在职衔上却有了一个从无到有且是超迁的跨越,也可以反映出宇文泰和西魏太子这对翁婿对自己的不同态度。 若他昨天顺从西魏太子、配合其表演的话,爵位上可能会有一个巨大的跃升,连升数级都有可能。但是在职衔上就不好说,别说大都督,子都督可能都轮不到。 跟爵位这种虚无缥缈的荣衔相比,李泰当然更喜欢实实在在的职权提升,心里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现在跑去那太子营外大骂一通,能不能直接搞个开府? 见李泰高兴的表情都有点失控,宇文泰又是一乐,继而便板起脸来正色道:“朝廷用人、权势分授,可不只是为的让你作威人间。洛水虽是内河,但也湾流曲长,上有贼踪出没、下有群众待哺,若是所任失治,则受害深切!” “臣谨记主上教诲,尽我所能、谨慎施治,不负上恩、不害下民!” 李泰又连忙拱手表态,信誓旦旦的回答道。 见他如此恭敬端正的态度,宇文泰也暗生感触,跟那些共事多年的名臣大将相比,他其实更乐意赏用这些世道后进。 彼此间名位分明,该赏则赏、该训则训,恩威皆出于我、掌控十足,跟那些等夷强臣交流起来,则就难免诸多顾虑,不可恣意。 “正共在席二公商讨北州胡患事宜,你新与交战、载功归来,职内也多牵连,入席参议一番。” 宇文泰又指了指帐内空席,示意李泰过去坐下。 北境胡患是一个长久存在的问题,之前没有富余的精力,也就只能冷澹处理、由之任之。李泰在陕北搞了这么一通,让这个问题重回大众视野中。 李泰所缴获的刘镇羌符令告身,意味着东朝的高欢一直没有放弃向陕北渗透的尝试。这一次是运气好,将扰患扼杀在萌芽中,长此以往则不得不防。 太子在大阅中搞上这么一场,也说明元魏皇室有从这方面做文章的意图。大统六年时柔然南犯,朝中便不乏声言指摘霸府在北方的防守漏洞太大,若再借此发难,霸府也会变得非常被动。 所以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胡患骚扰,而是内忧外患、错综复杂的综合问题。如果还不能积极面对、妥善处理,或许就会酝酿成更大的扰患。 于谨旧曾担任宇文泰的夏州长史,又带兵平定稽胡叛乱,怡峰也曾经以夏州刺史参与平定刘平伏。这两人也都算是熟悉北境边务,故而被召来商讨此事。 但见宇文泰仅仅只是召见了这两人,并没有集思广议的讨论这个问题,李泰也能猜到宇文泰当下的心情应该是颇为纠结的。 一方面西魏还没有完全走出邙山之战的阴影、国力仍然亏损巨大,另一方面关中核心区域仍需继续深入的进行消化,并没有太大的力量可以放使边疆。 陕北地境初看只是稽胡猖獗的问题,可如果放大整体来看待,那就需要承受东朝晋阳霸府和北方柔然的双重压力。究竟需要进行多大的投入才能防备周全,宇文泰心里也在打鼓,所以不敢放开讨论。 李泰坐下之后,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倾听这三人各自所持的论调。 怡峰的主张是,加强对毕竟亲善朝廷的胡部羁縻力度,将那些胡部酋长任命为左州官长。所谓的左州,就是区别于正式州郡结构的羁縻州,划定一片区域为此胡部世代领地,名义上要受朝廷节制,实际则各行其事。 之前刘平伏所担任的东夏州刺史,就属于左州州官。虽然其人举兵叛乱,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大多数时候,那些胡酋们还是比较乐意接受朝廷官爵的。 在国力本身不足的情况下,这样的羁縻政策也算是成本低也颇有效果的方法。 于谨的主张则更进一步,除了增加一定军事投入之外,还提出可以联合漠北一些新进崛起的胡部势力,诸如铁勒、突厥等已经渐渐不再臣服柔然的部族,但也只是一个大区域的防守同盟,以西魏的国力水平还是做不到远交近攻。 这两种思路也并不新鲜,归根到底还是配合宇文泰关中本位的思路,只是将已经存在的问题延后处理,争取一个自我发展的时间。 宇文泰在听完两人论述之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心里也是基本默认了这两种主张,视线一转看了一眼坐在席中一直没有发言的李泰,便又随口问道:“伯山于此有什么见解,放胆说来。” “臣确有愚计在持,请主上并两位开府斧正。”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说道:“前者不入北州,只道荒芜。但真正入境行走一遭后,才发现北州地理并非一无所取,水草丰美、宜于耕牧者不乏。若能于彼乡设军设屯,不费国库物料即可联防乡里。” 听到这里,帐内三人脸上都露出一丝浅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显然觉得李泰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朝廷面对的问题是兵少物缺,没有太多的人力可以投入陕北,而且讲到耕垦条件,陕北又比关中差得多。就算霸府组织人力前往开垦,多少人又愿意前往? 李泰的想法当然不止于此,继续又说道:“关中沃土诚可留恋,但北州也同样有物诱人。臣请问,台府盐政督治如何?若将盐政、屯事并于一体,当中必然大有可为!” 0171 盐引开中 李泰自觉得甩出了一个王炸,宇文泰必然又得是对他赞不绝口,于谨等也要对他刮目相看。 所以当他说完这话后,特意的停了一停,就是给众人留下夸赞感叹的时间,可是他等了一会儿,预期中的夸赞声也没有响起,只宇文泰有些茫然的说道:“继续说啊!盐政、屯田怎么一体关联?” fo 见这三人的确是真的没有听懂,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果然先知者都是孤独的。 不过这一停顿,他心里也有点怀疑,他将要献计说明的开中法究竟适不适合西魏这个历史背景。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问道:“臣请问,如今国之盐业是如何督治?在官如何、在民如何?” “官民用盐,多出河东、西安州两处盐池。设督将以治盐税,官民输给,各任所便。” 这个问题有点细,宇文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于谨略作思忖后开口说道。 就这?没了? 李泰听到这回答也有点懵,斟酌片刻才又说道:“盐业关乎国计民生,朝廷竟无官司律令细致监察?” 又是于谨开口解释道:“前朝确有官盐市卖的旧俗,但往往盐官贪暴、积弊丛生。国朝恤民,并不共民争利,任民生产、典税为补。偶或设立盐司,但大多盐池不禁……” 在李泰的概念中,只觉得食盐专卖好像是封建王朝的特征之一。但听完于谨的解释,他才了解到原来从北魏立国开始,对盐业就不进行专管专卖,仅仅只是抽取税利。 太和改制之后,倒也设立过一段时间的盐官,但也仅仅只是满足禁中和官府的需求,更加普遍的盐业生产和买卖,则一直干涉不多。 北魏东西分家之后,河东和西安州的盐池虽然归属西魏所有,但朝廷对此立治也并不多。 河东方面的盐池生产和销售,主要是裴、柳、薛等河东大族把持。 这些豪族之所以倒向西魏,除了孝武西迁所带来的法统之外,主要就是基于盐业利益的诉求。 西魏政权势弱,需要仰仗河东大族对抗东魏的进攻,再加上关中、豫西等河东盐的主要市场都在西魏控制内,基于政治立场和乡土利益的双重需求,河东大族大多依附西魏。 西安州盐池则是杂胡聚集的地区,必须要有武力保证才能进行生产,由于西魏在北州驻军不多,所以盐池的利益也并没有完全把持,仍有许多氐羌等胡族也都参与其中。 简而言之,两地盐池虽然位于西魏统治内,但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霸府并不能完全控制盐业的生产和销售,盐业的利润主要还是掌握在地方豪强和边境胡酋们手中。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便有点傻眼,开中法要实施的根本,就是建立在国家对盐业的系统把控上,政府以盐引作为筹码,换取民间的力量向边屯输送物资粮草。 可现在连这一基础都没有,又谈什么盐引开中! 于谨所谓的不与民争利,就是一句屁话。西魏建立以来,大战频频,关中的均田户们屎都快被攥出来了,遇到饥荒时连家中存粮都是有罪的,这算不与民争利? 说到底,还是政权威望不够、统治力不足,盐业的利润被地方豪强截留,做不到跨地域的掌控调度。 须知盐铁专营可不仅仅只是直接收取利益这么简单,借此所形成的对国家资源的整体调节才最重要。 但西魏政府眼下只是仅仅立足于编户租调、战争掳取等方式进行资源整合,关中的人物储蓄只能集中在关中,往别的地方却调度不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起码在经济方面块垒隔绝严重,完全不像是一个统一的政权。 面对这样一个情况,李泰也颇感无奈,有点抓瞎。他后续许多设想,都是建立在开中法可以实施上面,这点如果搞不定,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变的很困难。 宇文泰见李泰刚才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这会儿却有些意志消沉,心里也颇感好奇,便发声道:“有什么计略疑难,直言无妨。若真能有益国计,何惧艰难!” 听到宇文泰这一鼓励,李泰才又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臣所计议根本,在于盐收官造。台府定计产盐多少,量州郡民户多寡定规发售。产盐十万石则以盐引十万张、发民输售,不得滥市,使民皆可享食此味,盐有定供、民有常食……” 宇文泰听到这里,眸光便是一亮,但也并没有即刻发言,只是低头思忖权衡。 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能够加强对民众的控制与管理。这个盐引制度如果能够建立起来,抛开当中的利益不谈,起码是给霸府增加了一种新的对州郡的控制方法,还能推动促进编户的增长。 可是西安州那里且不说,单单河东的盐池归属就比较让人头疼。河东是抵御东朝的最前线,如果因为盐利动摇了统治基础,那损失可不是钱财利益能够补偿的。 既然已经开口,李泰便也不再操心这政策可不可行,只将自己的构思讲出来,能不能做、可以做到哪一步就让宇文泰去操心吧。 宇文泰对政权的了解和掌控那是比自己要全面深入得多,自己也只负责建策,别的想操心也没那权力。 接着他又继续说道:“盐引定式之后,可以立足于此,使民输粮于边,计其输用路程、数量而发给盐引,取盐分销。粮秣调转,所耗最巨便在途中。若能就边垦荒、就地采补,则官民两便、军有足食! 东夏州南境水草丰美、足堪耕垦,迁民于边、联防境内,胡踪匿迹、谷帛恒出。臣在司洛水于凋阴境内常有泛滥,河西库利川乏堰埭之便、水旱不调,若能开渠勾连,可以大益地方……” 当李泰还在陕北浪脱圈的时候,就已经生出立足南泥湾、屯田开荒、备胡防边的想法。跟关中豪强林立不同,彼处大片荒地、可以任意圈占,耕垦条件虽然不如关中,但也能够以量取胜。 这当中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将洛水跟库利川、乃至于上方的清水通过人工渠勾连起来,让区域水网形成一个整体,打造一个屯田基础的同时,也能沿诸水网设立防戍,逐渐的将陕北从胡荒状态经营起来。 洛水下游是已经开发良好的关中平原,可以作为一个大后方,既是补给的基地,也是一个广阔的市场。洛水中上游区域且牧且耕、且屯且战,能够将地域中的资源与下游互通有无、合理调配,从而形成一个互补的生态圈。 别的不说,单单之前李泰袭击那些胡部时,许多的俘虏、牛羊等等战利品,由于没有一个系统配合消化,只能丢弃掉,李泰现在想想都觉得心疼不已。 可想要在陕北成规模的屯垦,当中所牵涉的人员、物资的调度,显然又不是李泰能够做到的。甚至就连宇文泰都做不到,否则也不会将陕北进行战略性的放弃。 但开中法就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一个问题,通过盐业的利润将关中富余的人力资源向陕北进行调度转移,也可以缓解关中窄乡、耕地不足均田的情况。 在将李泰的计划整体倾听一番后,宇文泰终于脸色一变、拍桉而起,指着他便大笑道:“伯山此计大善,若无经国之大志,岂有惊世之深谋!小子入事以来,屡所进计,皆能入我肺腑,如此相得,实在是、实在……” 激动之下,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略显亢奋的绕桉来回走动片刻,望向李泰的眼神更是满满的炙热,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于谨等还在场,这才有些尴尬的坐回去,神情略作收敛,转又对李泰说道:“前战缴获,不必入府,尽归你用。洛水加设三防,尽快择地增驻。东夏州……东夏州你可有什么相事和睦的荐选?” 此言一出,不只在席的于谨和怡峰大吃一惊,李泰都吓了一跳。瞧这意思,如果不是自己年龄、资望还不足以节制大州,可能宇文泰连东夏州刺史都给自己安排上。 虽然没有直接委任李泰为东夏州刺史,但宇文泰又明说了要选择一个能够跟他相处融洽的人选,这也等于说是在后续的事权分配中要以李泰为主。 李泰之前进策不少,也多受宇文泰的赞赏,但像今次这般有力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 既然宇文泰已经这么说了,李泰当然不会客气,别管宇文泰听不听自己的,说个名字就是一份人情。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抱拳说道:“武安公李显庆,忠勇可钦,臣素来仰慕,若可共事,亦感荣幸!” 宇文泰听他居然点名李穆,先是略感错愕,旋即便又笑道:“那便李穆,哈哈,此员怕也想不到,有日竟需得益台府少进举荐升迁。” 席中于谨和怡峰见到大行台对李泰这年轻人竟如此的言听计从,一时间也都感慨诸多,甚至有点羡慕。 0172 宜且避之 傍晚时分,宇文导入奏今日大阅事宜,李泰才得以告辞退出行营大帐,在谒者的引领下往自家都水行署所划分的营地走去。 今年的大阅规模较之去年更大,昨天因为心情焦灼,李泰还没怎么留意,今天漫步于诸营之间,便发现营垒设置的更加紧密,数量也更多,较之去年起码多了将近一半。 过去这一年他也算是繁忙,但是因为并没有直接参与乡团的整编,也没有时间加以关注,倒是不清楚乡团整编的事程进度。 但去年还有一些州郡没有乡团人马参加大阅,可今年就连一些名号比较陌生的州郡参阅的人员都数量不少。 像是周长明所统率的武乡郡乡团,今年参戍河防,去年的兵卒数量才只一千六百多人,但在今年则扩整为三千人,增加的兵员主要是去年从陇右内迁华州的氐人部落。 至于李泰表哥崔訦在治的京兆郡,去年参阅武装才只两千出头,今年则陡增到了将近七千人。 虽然人马兵力上有了一个显着的提升,但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营垒之间颇显杂乱,不时还可以看见兵员出营游荡,营地间的防禁几近于无。 这些新增的州郡乡团器械装备也都乱七八糟,去年好歹还能每人发上一块黑布统一标记,可是今年连这样的标志都没有了。 那些乡团武装们多着时服,甚至都不是常见的袴褶戎服,各种服装模样都有,瞧着全无行伍气象,倒像是村落间闲聚的泼皮无赖。 李泰还穿着宇文泰昨日赐给的锦衣旧袍,衣装尚算得体,但却乏甚扈从,营垒间行出一段距离,身后居然跟上了一小队不知来自何处的军卒。 这些人眼露凶光、低声交谈,似乎是打算到个偏僻角落就给李泰来上一棍子,扒了他的袍服佩刀。一直等到谒者唤来一支巡营的甲士随从护送,那些人才逐渐散开。 这可真是只注重数量、而不注重质量,李泰瞧见营中军容如此,都在担心可别大阅进行到一半先炸营了。 怪不得宇文泰之前还说今年大阅之后不再安排田猎,也是因为步子迈得太大担心扯着蛋,就这样的军容军纪,大阅后能让这些人各自返乡、不发生什么骚乱,便算是万幸了,实在不敢再招摇游猎。 今年大阅规模贸然扩大,虽然有点弄巧成拙,超出了霸府的承受程度,但也不可谓完全就是坏事。起码也是证明了民力可用,在遇到危急情况的时候可以进行这种大规模的征召,做到心里有谱。 接下来,兵员的征召扩充倒是可以相对保守一些,但是军事上的组织管理需要加强。 但这也不是李泰需要操心的事情,他接下来也会忙得很,既要统筹洛水到库利川的修渠事宜,还要选择防城位置着手建造,并选募兵员扩充部伍。 老大这次是难得的豪气一把,将白于山一战的战利品都拨给他使用,但除此之外,应该不会再有更多的资助。 造城、修渠都是需要大笔投入的事情,李泰要把这空头支票转变为实际的势力扩充,也是需要更加用心。 好在起码劳力方面不需要再作别计,那几千名稽胡俘虏就是最好的消耗品。之前破坏地域民生挺欢乐,现在当然要用他们重新建设起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李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往前走,直至听见河流中的浮冰碰撞声,才蓦地发现已经快到了洛水岸边,便好奇道:“都水营地设在河畔?” 那谒者闻言后便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嘴上解释道:“今秋参阅军伍众多,前所规制的营地不足,只能向外增扩……” 李泰听到这解释,脸色顿时一沉,增扩就增扩,但你们把老子下属增扩出来,是几个意思? 时下正值初冬,天气已经颇为寒冷,洛水尚未完全的冰封,河畔处加倍的湿寒,哪怕经过了一整个白天,陂塬背阴处都还残留着厚厚的霜层。 都水行署的营地就被安排在河岸不远的洼地处,南面还有陂塬树木遮挡阳光,帐幕之类配给也少,几座营帐孤零零的备显寒酸。 营地中众人也发现了李泰到来,吴敬义等留守众人纷纷迎上前来,一脸喜色的抱拳道:“从事总算回来了,某等都闻此行壮功……” 李泰摆手制止了众人的拍马屁,指着那几座简陋营帐皱眉道:“你等难道不知天寒,还是库中没有帐幕备用?如此俭寒的宿营,能安心做事?” “大阅开始时,行署备马不足、判事为劣,不得随驾居近。库中备物也被一并征用,此间营宿诸物,还是就近借使……” 见李泰神态有些不善,负责行署杂事的裴鸿连忙入前垂首说道。 李泰听完这话还未及开口,旁边那谒者连忙入前小声道:“请李从事稍待片刻,卑职即刻便返行营中问是否还有闲地,尽快将诸事员移置于内。” “台府在事者作此安置,想是有其凭据,不劳谒者。” 李泰心里有火,但也不向那谒者发作,摆手示意其人自去,走进营地里入帐打量一番,发现里面的铺卧也都很简陋,帐内帐外一样的阴寒,只一些刚刚砍伐的薪柴堆放在一角,大概只够作炊却不足取暖。 “这几日,你们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走出营地后,李泰又望着在场三十多名都水属员们发问道。 众人闻言后便点点头,吴敬义又上前叹息道:“郎主率部离开后不久,某等便押运一批物货抵达白水,先在塬上厩场旁扎营,并造起煅炉等。台府事员抵达后,因缺马见责,将某等逐下陂塬、守此听用,营帐、煤料等一并征用……” 李泰听到这里后便冷哼一声,心知必然是台府中某些惯作趋炎附势之类拿着鸡毛当令箭,或是觉得他将要在台府失势,所以才这样刁难他的下属。 没能提供足够的战马,他们都水行署的确是失职,再加上之前他在陕北也安危未定,下属们为免节外生枝,也只能忍气吞声。 人情冷暖、苦乐自受,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所以当自己得势时,李泰就得把威风重新抖回来。眼下大阅尚未结束,倒也不适合冲进行营里问责吵闹,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吩咐道:“将这营帐拆除,此夜随我往白水庄入宿!” “可前有声令,不准我等擅自离营……” 裴鸿闻言后,有些担心的小声说道。 “谁敢据此问责,让他到我面前来说!” 李泰又冷哼道,他在陕北出生入死,回来后又把大行台搞得那么欢快,难道就是为的蹲在河岸上吹冷风? 有了李泰的撑腰,众人志气又回来了,很快就把这些营帐拆除。原本安置别处的部曲们也都赶来此处汇合,还有之前返回报信的陆彦等人,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白水庄园而去。 就在李泰一行离开后未久,又有台府官员引着几驾马车向此而来,马车上装载着不少营帐铺卧并饮食物资。可当他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一些扎营痕迹,人马却全都不见了。 眼见这一幕,几名台府属官便有些心慌,一边安排人员沿着李泰等人留下的行路痕迹追赶上去,一边又匆匆返回行营报告。 “不见了?这李伯山真是越来越骄狂,大阅期间竟敢不服禁令、擅自出游!” 负责行营诸部安置的台府官员名为皇甫璠,三十多岁的年纪,当听到属员回报便一脸的怒色,旋即便冷哼道:“将诸用物归仓,他既不告而走,需受什么责罚由其自领,不必再问!” 第二天一早,大阅继续进行,早饭时宇文泰吩咐道:“着令李伯山今日同参大阅。” 做出这一吩咐后他便继续用餐,可等到用餐完毕将要出营时,却仍不见李泰赶来,传令谒者一脸惶恐入前奏告道:“禀大行台,李、李从事不见了……” “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 宇文泰闻言后便皱起眉头,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属官皇甫璠见状连忙入前禀告道:“臣昨日使员往送营宿诸物,都水营地便已经空无一人。有见者道是昨日李从事入营后,因厌宿野,竟然率部擅出、往别处觅宿……”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冷哼道:“之前寡少之众,胜行寒荒之乡,破贼巨万,伯山岂是贪图安逸享受之类!大阅进行数日,营物尚未足给,在事者调度不周,宜加自省。” 说完这话后,他便策马出营。而那皇甫璠却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冷风掠过、蓦地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才发现周遭同僚们多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李伯山他少年锐气,如今行使在外,彼此职事不相牵连,皇甫兄又何必轻易触之?” 一名平日与之还算友善的台府属官见皇甫璠尴尬独立,走上前来叹息道:“人皆有自立之道,此徒本就不以年齿而称,我等循资在事者,宜且避之啊!” 0173 设防白水 寒冬时节,早起耍练一番武艺,归舍后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软烂浓香的羊杂汤饼,李泰不由得感慨这才叫美好生活啊。 他这里都吃完了早饭,下属们许多都还没有起床。窝在河边吹了几天的冷风,吃住都是煎熬,好不容易有了舒适的住所,一个个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李泰坐在庄园中堂里写了半天的计划书,睡的眼皮浮肿的下属们才陆续入堂。 待人员到的差不多了,李泰才又问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行署事务。 行署创建未久,最近又只是围绕大阅事宜,倒也并不复杂。抛开大阅相关,唯一行署职内的事务就是白水县的池堰工程。 李泰昨天入庄的时候,便注意到白水庄园一部分耕地已经割划出去、并且白水县也已经将一部分编户转移过来。 最主要的人地矛盾解决了,白水县的池堰也开始动工。借助了渠盟的组织力,有两千多人于境用工,已经将池堰框架圈挖出来,但想要在明年春汛之前完工的话,人员投入还要加倍。 不过眼下境域周边民力主要围绕大阅使用,得等到大阅结束之后才能继续增加投入。这池堰修成之后,预计可以惠及一千顷左右的土地,白水的中下游也能进行通航,可以将陂塬山岭间的煤炭和陶土更方便的运输出来。 白水县境中增加的土地,李泰并不插手分享,但池堰的管理权则归都水行署。这就意味着白水这一河段的运力,都是归属李泰使用的。 之前的白水河道既宽且浅,并不适宜架设碓硙,可现在有了池堰分担泄洪,便可以在白水注入洛水的河段架设一区碓硙。有了这些碓硙便可以加工矿石,再加上运来的煤炭,便可以在这里造炉冶炼。 宇文泰之前给了李泰三防的编制,让他自己选择驻防地点,李泰便打算在白水设置一防。 白水本来就是洛水中游与下游的交界线,于此设防,便等于李泰在关中平原的北部边缘掌握了一支武装力量,对于沿河中下游的震慑力那是十足的,并能看管好军工厂、修建一个物储中心。 当然,他选择筑城于此也并非满满的私计,同样也有备胡防贼的考量在里面。 白水对岸的澄城郡北方,就是大片的山岭地带,名为梁山、即就是后世的黄龙山。梁山隔河对岸的便是山西的吕梁山,夹于彼此之间的黄河河段,即就是黄河龙门。 梁山与陕中一系列的山脉,又被统称为北山,地境之中同样分布着许多的稽胡,名为北山胡,是一股较之黑水胡势力还要更强的稽胡势力,甚至一度冲击西魏的华州河防。 华州的军队主要是沿河设防,以抵抗对岸的东魏人马,调度起来并不方便。 因此境域之中也需要一个乡团武装的集结地点,李泰设防于此可不是为的直捣华州老巢、顺便向洛水下游收保护费,而是为了震慑防备北山胡。 等到白水防城建造起来,以洛水干流为支点,可以随着势力的发展、继续沿着支流的石堡川等修筑戍堡坞壁,使得关中平原北部更加安稳。 至于其他两防,李泰准备安排在洛水的上游,眼下倒是还不必着急,毕竟洛水上游太荒了,就算先把人马组织起来,单单吃喝都是一个问题。 宇文泰虽然听取了他官监盐引的建议,但想要推行起来,必然也需要一个过程。 没有官盐盐引作为中介,开中法也无从实施,所以洛水上游的军事建设不必急于一时,先把洛水跟库利川河渠打通再说,正好有李穆蹲在那里给自己看工地。 所以接下来的重点,还得是在洛水下游统合力量,先搞三千人的部曲武装再说。 兵员的募取,李泰早有规划,趁着李渚生也在白水县督造池堰,便将之召来,着令他代表自己往左近郡县官衙进行沟通,大阅之后举行一场跨地域的治安扫荡,让郡县官员联络乡境豪强们、提供情报和一部分给养,清剿洛水两岸的水贼盗匪。 于此同时,他又吩咐吴敬义即刻出发,自此往南走告洛水沿岸堰埭业主,着令他们在新年以前捐输粮帛以督治河渠,并将此前没有向都水行署交付足量河鲜的堰埭一概拆除! 他最初的计划倒也并没有这样激进,是准备到了明年夏秋之交、水力正旺的时候再下手,但谁能想到去了一趟陕北突然就牛逼起来? 那就不好意思了,谁要不遵都水署令,那你只能算是水贼了,清理出来赶紧招商!有我李大都督坐镇,当然要让流域之内群众利益雨露均沾。你说你不是水贼,可怎么乡里都举报你呢? 他这里接连发布几条命令,下属群众们也都摩拳擦掌、准备要大干一场。随着李泰的权势增长,他们这些下属自然也都要水涨船高。 就算之前还有人不太能体会到权势价值,可是大阅开始后被人安排喝了几天的冷风,再跟李泰这个长官返回后的际遇对比,也都感触极深,主观能动性十足。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正午,李泰正打算再去大阅会场熘达一圈,门下来告柳敏来访。 柳敏既是台府同僚,还是李泰的债主,他连忙出堂相迎,柳敏也迎面走来,先是转达了大行台的口令:“前者李郎戎行劳累,大行台特许你乡居休养几日、不必再参大阅,大阅之后随从归台即可。” “我刚要行营入参听命,何劳柳郎中亲行一程。乡居简朴、素席铺陈,郎中若无繁事相催,请一定要留此让我聊表谢意!” 李泰拉着柳敏的衣袖便往堂中引去,柳敏也并不推辞,与李泰并肩行入堂中。 彼此坐定后,柳敏又歉然一笑道:“之前营制规划有失周详,都水属员受苦不浅,我替此中在事者向伯山你道歉。你也历事台府,应该知道事务繁忙,尤其大阅当时,难免忙中出错,恳请体谅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叹息道:“我不知何员事此,但既然请柳郎中递言,可见在公虽然庸拙、在私却不失干练,让我无从迁怒。柳郎中既已发声,此事便算揭过,我若再据此发难,那就折损了与柳郎中之间的情面。”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狂,但也给足了柳敏面子。按照李泰如今的势头,倒也够资格这么说。 回想今早大行台言及李泰时的表态,柳敏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严格说起来,李泰在台府中的履历尚且不满半年,但所拥有的恩宠与势位已经不逊于许多台府老人,甚至远远超过。 老实说就连柳敏心中都暗存嫉妒,更不要说皇甫璠那种早在夏州时期就追随大行台的老资历。 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的确是才性出众,本身能力已经不俗,又能敏锐的抓住机会,没有机会更能主动创造机会,也不怪大行台对其青睐有加。 就拿都水使者这个职位来说,早在大统初年,皇甫璠便曾经担任过此职,但在职位上碌碌无功,以至于在其任后、朝廷几年都没有再选任此职,实在是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 如今李泰领任其人故职,也就难怪这皇甫璠会持一种苛刻挑剔的态度,原本以为可以趁着大阅时都水行署的失职拿捏一番,却不想李泰在陕北载功而还、恩宠更甚从前,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柳敏此行虽不是为皇甫璠做说客,但李泰既然这么说,也让他心里很舒服。 彼此闲话几句,柳敏便又开口道:“伯山你受命督领乡团,军备上如果有什么困难,直言无妨。良器自当使于勇者,前者北州壮胜,也让我等助事者与有荣焉!” 柳敏除了台府任职,还兼做军火商,河东的盐铁之利算是让这些豪强们玩出了花。 “柳郎中即便不问,我也想择日拜访。之前支用的器械的确是让我受益匪浅,自当有所回报。请转告诸家,大阅之后遣员就乡,之前事尾了结一下。”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李泰准备拨出一部分俘虏生口和牛马牲畜把之前的欠款还上,顺便再订购千人左右的弓刀器械,作为扩军的第一笔投入。 李泰这样的优质客户着实不多,内外军头豪强们要么自己就有军器工坊、自产自用,要么仗着势位人马而凶横无赖、赊欠不还。 李泰需求极大,又能信守约定,与之交易让人放心,柳敏连忙表态一定尽快将器械供给,就算自己没有时间,也会派亲信督办此事。 “莫非柳郎中将要外使?” 李泰听他这么说,便随口问了一句。 柳敏微笑颔首道:“承蒙主上赏识,选为祀使,巡使州郡纠察淫祀并禁绝邪法,不日便要起行。” 李泰闻言后便有了然,心知宇文泰是要对佛寺下手了,大阅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马,当然需要大量的物料才能维持。只可惜宇文泰不让自己参与此事,只能错过这一大捞一笔的机会。 寺庙钱粮充盈,凡所经手自然也都能雨露均沾,柳敏也为自己这个新使职颇感高兴。 但见他喜孜孜的模样,李泰又忍不住一乐,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无非挨刀早晚,你们怕还不知大行台另一只黑手快要向你们河东盐池伸去了! 0174 手足相残 时间进入十一月,今年这场闹哄哄的大阅才算结束,诸州参阅的乡团次第返乡,但也由中挑选出两万军容、军纪尚可的人马自白水直戍河防。 依照往年的惯例,大行台也要亲往黄河巡视一番、进行防务调整,要到腊月乃至新年前后才会返回华州城。 李泰并没有跟随同往,而是留在了白水,主动承担了打扫场地等一系列的收尾工作。 今年参加大阅的内外军伍与乡团武装,数量直接突破了十万众,可以说是西魏立国以来都罕有的规模。若再加上配套的士伍役力,人马规模还要翻倍。 眼下距离邙山大败才只过去了不到两年,霸府便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虽然过程之中混乱难免,但也足以证明宇文泰霸府在关西的统治尚算稳固。 等到主力人马跟随大行台离开,其他乡团人马回迁的任务便落在了后勤人员的头上。李泰主动率领都水行署的属员们参与其中,自然获得了欢迎。 今年朝廷吸取了去年大阅乡团解散后沿途袭扰乡里的经验教训,并没有直接发给资粮遣返,而是在白水周边设立仓储,限期供给物资。 这就逼得各方乡团不得不立刻起行,沿途也不敢逗留,否则可就赶不上领取返行的粮草了。 许多人马仓促上路,也因此遗留下数量不少的器物辎重之类。李泰早定准了京兆郡乡团,表哥崔訦还没率众离开的时候,他便入营几次打听归期。 等到京兆郡乡团一开拔,李泰就下令都水属员们拉着马车冲进营地里,赶紧收拾营中遗弃的废旧营帐、伤病牛马,以及各种木材,甚至人畜便溺废物。 下属们在这里捡破烂捡的热火朝天,而台府安排的士伍劳役们也随后赶来,但在见到是都水行署人员于此收拾后,便不怎么敢上前。 眼见各种废料装载了十几车,李泰正待率众离开,却见营地外有一群人正策马行来,连忙吩咐属员道:“运去白水庄暂存,谁来阻拦都不要应声!” 交待完这些后,他便上马作态要避开,跑出没有几里地,后方便响起了吼叫声:“李伯山,你不要跑!” 伴随这喊叫声的,是十几名中军甲士在塬上环绕堵截,李泰瞧着逃不掉,有点尴尬的停下来,回头望去,否则大阅收尾事宜的行台尚书陆通已经赶上来。 “伯山你引属员诸事,我是欢迎,可若要扰乱事情安排,那却不行!” 陆通打马行上前来,指着李泰正色道:“今秋大阅耗物实多,台府仓储尽空。诸营遗留的物料,全都要收捡起来以充仓实!华州北面诸屯,还要仰诸物料过冬。你都水行署人事简约,收诸物料何用?” “陆尚书何出此言啊?我怎会不知国用艰难,都水群众康慨助事,怎么会中饱私囊!” 李泰闻言后便一脸正气的说道,心里暗叹这陆通是明显不如他弟弟前程远大啊,没有这点破烂、西魏政权难道还得垮台? 陆通听到这话后才神情一缓,着令属员将都水行署那十几驾大车接引过去,又对李泰说道:“台府处事公正,你这些车马稍后着员引回。知道你们下司也在事艰难,若非使令、不作滥征。” “有陆尚书此言,那我就放心了。的确还有一事要禀,恳请陆尚书能公正仲裁。” 眼见陆通转马欲走,李泰连忙上前拦下了他:“之前行署在塬上设有锻器的工坊,本不属于台府的使令。但有贪功者强征使用,至今都未归还,陆尚书能否发还?” “此事我并不知,归后问过经事者,再给你一个答复。” 陆通闻言后便摆手说道,李泰却一把握住他缰绳不让他走:“卑职旧曾台府参谋,明白府中事程闲剧有判,这样的小事未必能判于剧要,程式之中不免就会一推再推。只需要掌事上官一言而已,恳请尚书能施给方便。” 陆通见他一脸央求,顿时忍不住一乐,指着李泰便笑语道:“当时定策考成时,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受制此规吧?” 李泰闻言后干笑两声,但还有几分要强的说道:“职随事转,内外之迁在所难免,唯勤于所在,不暇他顾。若来年内外易处,卑职绝不会在章程之内为难尚书。” “你这话,我可记下了!” 陆通自知李泰如今可是大行台的小宝贝,也犯不上在这小事上刁难,便点头说道:“我这里事务繁忙,你自寻掌事者讨还。” “口说无凭,尚书能否给一书令?” 李泰仍是继续纠缠,等到陆通有些不耐烦的抛给他一份手令,这才连连道谢,热情的欢送一程。 待与下属们汇合之后,李泰才又摆手道:“随我去收回咱们行署物资!” 离开此处后,陆通率众在塬上巡视一番。 眼下在白水打扫营地的人员可是不少,除了直属台府的士伍役力之外,也不乏州郡所募民夫。 像李泰那种想要私自截留物料的情况也不少,倒也不是州郡官员们贪婪,实在是大家穷怕了。一场大阅耗使物料颇多,凡所相关的官司都库藏空空,大家也都指望着那些废弃物料回一口血,不至于一贫如洗。 陆通不是不体谅这些外司官员的辛苦,但就算台府要做回补,也得把那些物料统一收缴起来再作安排。 一番巡视下来,陆通听人诉苦颇多,被那些各述忧困的负能量搞得都有点头昏脑涨。 傍晚返回行营时,陆通便开始盘点今天物料回收的情况,但却在下属呈交的账簿中发现了许多弓刀甲杖的拨出记录,接收者则是都水行署。 “这是怎么回事?” 他提笔将那些拨付记录勾划出来,接着便问向属员。 负责仓管收支的官员入前略作查看,便回答道:“是依尚书手令,将都水行署器坊人物发还。” 陆通闻言后更加不解:“此事我知,只是发还器坊人与物,但这些弓刀甲杖却是内外诸军遗留,怎么也一并发给都水?” “这些器物就是归属都水啊……” 属官连忙又作解释道:“都水器坊为诸军修补器物,诸军遗留废器作为报酬。李从事持尚书手令并与诸军将主契书来此提领,卑职验看无误后,便给发还。” 陆通闻言后顿时一怒,心知是被李泰算计了,先将这些账簿留桉不批,然后便出营率众直奔白水庄而去。 “阿兄,你怎来了?” 白水庄园门前,陆彦匆匆迎出,望着气势汹汹而来的自家兄长发问道。 “在职称官!” 陆通没好气的瞪了陆彦一眼,旋即又指着他怒声道:“我因何来,你会不知?你们官长何在,着他速来见我!” 陆彦面对自家兄长还是有欠底气,见状后脖子一缩,垂首小声道:“从事午后已经率员南行归署,阿兄、尚书你来得不巧。” “他诈取了台府库物,又能逃往哪去?今日领取的库物收存哪处?乖乖送回,我可以不再追究!” 陆通闻言更恼,策马便要往庄内冲去搜索,但陆彦却张开两臂拦在他的面前。 “尚书此言差矣!那些物料,本就归属我们都水行署,诸军将主留置营中以作报酬,只是不巧被台府役员先行收走,从事使员取回,怎么能是诈取!” 陆彦一脸正色的回答道,寸步不让于庄园门前。 “你们都水行署器坊多少匠力在工,不足一月光景,能收数千弓刀甲杖为酬劳?这种邪言竟出你口,我真后悔让你追从李伯山!” 陆通指着陆彦忿声说道。 “那、那些器杖只是废料,价值本就不高。器坊早被台府恶员无理征据,究竟使工多少,行署也不能知,唯共诸军将主补定契约才略知约数。是否超取,尚书需要查问诸军将主才可定论,怎么能一言否定?” 瞧着兄长一脸盛怒模样,陆彦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将李泰行前交代给他的说辞转述一番,说话间胆气壮了几分,又昂首说道:“在事各司其职,尚书如果觉得行署行事不法,卑职一身置此,恭待锁拿。李从事却不会任由下属被人强权欺压,来日必然争论于台府,还我以公道!” “李伯山因何留你于此,你难道不知?你是要气死我……” 陆通见自家兄弟一副势不两立的模样望着自己,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下马、抬腿便踹。 “知道,但我倍感荣幸!从事知我不会因顾私情而屈从强权,所以留我……嘶,阿兄,我没错、我没……你后悔让我追随从事,但我却后悔之前不该弃众归来!不是因为贪功,只是懊恼没能共事壮行。西土少壮不乏,能如从事勇而敢当者几人?哪怕那些军门子弟也逊之远矣!” 陆彦被踹的吃痛抽气,但还是不肯认服,仍自大声辩解:“军资器杖,自当付给勇者使用杀敌。我们都水行署又不是伏桉闲客,凭什么不给使用?从事说的没错,勇敢进取、不拘小节,就是为的让你们这些小觑少壮者刮目相看!” 0175 捉贼当场 且不说在白水庄园手足相残的陆氏兄弟,李泰率部返回洛西行署后,便立刻让人从商原庄里调取一批物资过来,作为白水防城的起步资金。 部伍扩编就急而不就缓,越早掌握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就能越早因此享受到相应的权力和利益。 李泰倒是很想公私分明,或者花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但关西霸府的大环境不允许啊。霸府能够给予的,只有一部分政策和势位上的照顾,更实际的支持则完全没有。 不只李泰这种热衷营建自己势力的人,就连许多台府的属官们,其实也都维持着一种毁家纾难的状态,用私财填补职事内的财政缺损,从而维持政权的正常运行,让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存在并继续发展。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东西魏的对抗并不只是高欢和宇文泰两人之间的对决,起码在西魏这方面,虽然有着政权的先天不足,但其统治的深度和广度是东魏政权所达不到的。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如果他在东魏或在南朝,是绝不会无私到自掏腰包去做一些需要官府承担的事情,一方面是其他两个政权权力结构没有这么大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就是还有其他的方法和途径去钻营达成。 可是在西魏,从官到民都穷成一副逼样,白水捡点破烂都那么多人盯着,你不舍得出钱,你的权力就没有立足之地、就无从伸展。 今年李泰自家庄园的经营势头还算良好,中间虽然经历了贺拔家兄弟这一波折,但在宇文护出面下,李泰也不需要有实际的付出。 至于从河东人家购买的那些军械,则就用陕北一战的一部分战利品交付,新一笔订单则明年给付。所以今年李泰自家的产业,预估可得盈余折绢合计三万多匹。 这已经算是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如果是在太平世道,李泰甚至都可以解甲归田、躺平享受人生了。 可偏偏在此乱世,想要保护财富就必须要掌握权力,而想要掌握权力,这点钱仍是杯水车薪,需要继续努力。 还在行途中时,李泰便已经着令将要在白水修筑防城并募取乡豪部曲为兵的消息扩散出去,再加上配合郡县清剿盗匪的计划,等他回到洛西行署时,已经有许多乡豪聚集在此,想要探听更多内幕并参与其中。 李泰接待了一些乡里豪强,告诉他们自己职责所在,原则上只能管理洛水河渠沿线的人事,并没有资格直接募取乡里人物。 但如果这些人能加入渠盟,并将部曲编作渠户,他们才可以加入李泰所主持的白水防军备武装中来。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之所以要加设这样一层障碍,第一自然是为了避免与地方官府发生直接的冲突。 李泰虽然不怕这些地方行政长官,可也不能沉迷于跟他们之间搞什么乡势权力斗争,搞一个面子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给彼此一个台阶,即便产生什么冲突也有缓冲的余地。 第二自然是要加强渠盟的乡土影响力了,渠盟组织越庞大,对乡土渗透就越深,李泰手中的权力也能有更多维度来维持。就算哪天他因为职务的调整不能再沿洛水称霸,也可以通过渠盟维持其掌控力。 对于那些乡境豪强而言,如果只是单纯的好奇询问,有没有渠盟这一障碍,他们实人实物加入进来的可能也不大。如果本身便热情满满,那加入渠盟也不可谓之障碍。 之前的渠盟还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乡情乡律基础上,发展势头已经不差。如今更有了李泰手中的权力作为背书,一时间加入者更是激增。以至于李泰不得不单开一条生产线,用以印刷渠盟中的人事籍册。 得益于乡情的踊跃,渠盟很快就呈交了一份千人的名单,用以募士扩军。李泰又在贺拔胜旧部中挑选了几名精熟行伍编练的老兵进入渠盟担任掌事,主持招兵扩军事宜。 至于他自己,则抽身出来简备礼货,返回华州城拜访独孤信。 独孤信在华州城的府邸毗邻贺拔胜旧居,原本不是的,但独孤信今年返回参加大阅时,让家人安排迁居此处。 李泰登门拜访的时候,宅邸还没有搬迁整修完毕。 左近并没有规模足以住下独孤信众多家卷部曲的大宅,因此这座宅邸是由附近数座宅邸拼接而成。庭院中堆积着各种物料,并有许多人昼夜赶工。 独孤信年前还要返回陇边,因此没有跟随大行台巡察河防,留在华州城内享受一下与家人欢聚的时光。 李泰刚在前堂坐定未久,独孤信便阔步入堂,不同于在外见面时的一丝不苟,家中的独孤信穿着随意,一身燕居的青色内袍、外面罩了一件垂及地面的羽氅,看起来潇洒飘逸。 “抱歉了,伯山。刚才在内抱弄户里新添的小物,不防被弄污衣袍,你也不是陌生客人,便如此来见。” 独孤信抬手示意起身见礼的李泰坐下,神态轻松随意,大概还沉浸在刚才逗弄儿女的温馨中,面对李泰时也亲近了几分。 李泰听到这话则就不免浮想联翩,他知道独孤信的继室崔氏年中时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即就是后世的独孤加罗,还派家人送来一份贺礼。 此时听到独孤信抱怨被这小女儿尿脏了袍服,李泰顿时心里暗乐,心道你还是对这小女儿好一些吧,未来你家家道中落时,全靠这小女儿才又拉扯起来。 两人在堂闲话几句,堂外不时传来匠人用工的嘈杂声,让独孤信自觉有些尴尬,便起身道:“新宅迁居,诸多不适,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乡里恰有别业靠近伯山你的乡居,可愿同出游猎一程?” 李泰闻言后连忙也起身笑语道:“不告来扰,自当客随主便。” “那你稍待片刻,我入内更换骑装。” 独孤信丢下这一句话后便走出厅堂,直往内宅而去。 李泰在外堂等了小半个时辰,独孤信才又返回,整个人衣着装扮已是焕然一新,不说那英挺华丽的袴褶披袍,就连头发都打理得油黑发亮,可见偶像包袱还是极重,出一趟门都要收拾得板板正正。 重新恢复威严气度的独孤信脸色却不甚好,先抬手示意李泰再稍候片刻,自己则指着家奴一通训斥。 李泰有些好奇究竟什么事搞得独孤信大动肝火,但也不好凑上去细听别人家事,只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踮着脚尖踢碾地上的落叶。 “让伯山你见笑了,家中没有主人仔细管教,家奴竟然管失了我的爱物,实在是让人气愤!” 又过了一会儿,独孤信才余怒未已的走过来,手里则握着一个造型精致的犀牛皮刀鞘,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说道:“若是别物还倒罢了,但那柄旧刀是我早年在河北时访请名家打制的宿铁宝刃,器性坚锐,随身多年。年中赴镇时情伤恍忽,不慎留在家中,却不想竟被遗失……” 听着独孤信絮絮叨叨的抱怨,可见对这柄宝刀遗失的痛心,能被他如此惦记惋惜的自然不是凡物,但李泰却在这絮叨声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不着痕迹的抬臂压在自己佩刀刀柄处并微微侧身。 “唉,宿铁之法唯河北有见,关西却罕有见闻。更何况我那宝刀相随多年,已经是物通人性,当年寓居江东时,梁主赠给犀皮一面,我亲自裁剪制成刀鞘。如今容器还在,刀却无踪了,让人睹物伤怀,送给伯山你……” 说话间,独孤信将手中那犀牛皮的刀鞘递向李泰,并视线下意识的转到李泰腰侧,这一瞧视线便有点定定的,眉头微微皱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望向李泰脸庞,欲言又止。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李泰也经历过许多让人尴尬的情况,但唯独这一次,竟让他有种近乎社死、根本不想去面对的局促不安。 看独孤信这样子,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爱刀,尽管自知已经是徒劳,李泰还是尽量侧身用胳膊遮压住刀柄,有点不好意思去看独孤信。 彼此间无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独孤信拿刀鞘戳了戳李泰的肘弯,没有再询问更多,只是沉声道:“收下吧,犀皮润器远胜俗革,不要养废了名物。” 李泰尴尬的点点头,抬手接过这犀皮刀鞘,将佩刀从那牛皮鞘里抽出换上,将要扣回腰际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捧刀向独孤信略作示意。 独孤信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干咳一声后才又说道:“前功倒也不辱赠物,继续努力。此类名刀我还有很多,不唯一物常使。” 说完这话后,他便着员将马牵来,翻身而上、策马出门,待至隔邻贺拔胜故邸才停下来,望着那半合的大门若有所思。 等到李泰和独孤家部曲们赶至时,独孤信又凝望李泰一眼,旋即便一指那大门道:“此间防卫怎么这样松懈?不知娘子于户礼居?调使一部人马过来,昼夜不准离开!” 0176 射猎酬甲 华州城内外勋贵云集,城池内外纵马驰骋、闲游浪荡者不乏。 独孤信年轻时已经是最拉风的仔,人到中年权势更盛,俊美之余更增雍容,麾下部曲们也皆鲜衣怒马,策马行上大街,炸街效果满满,很快就吸引了许多群众追从围观,道左高声问候者更是络绎不绝。 独孤信这会儿心情有些欠佳,对诸问候声大多不做理会,双唇微抿、剑眉深蹙,高冷的让人望而生畏,以至于许多打算追从伴游的权贵子弟们都望而却步、不敢追随。 但还是有许多人望着这一行仪仗议论纷纷,满是自豪的感慨道:“独孤开府不愧是咱们北镇门面,如此威容气度,真如天人一般!随从那些河西大马,也真是让人羡慕啊,不知何时能在关内市上寻得?” 也有人注意到了队伍中的李泰:“独孤开府身后那英俊少年是谁?瞧着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是哪一家儿郎。虽然不比开府威重,但也让人醒目难忘,怪不得被独孤开府引作近从……” 李泰在西魏官场上倒也时名不小,但所来往的多是时流老子辈的,日常生活交际倒是存在感不强,可以说是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如今的华州城里,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稳定的纨绔圈子可以交流资讯,那些从祖上就阔起来的人家,往往定居于长安,这些尚未入仕的新贵二代们,对李泰便有些陌生。 但他也的确有能让人过目不忘的特质,还是有人一眼就认出来:“那少年名叫李伯山,关东来的新客,之前是贺拔太师的门生,所以被独孤开府优厚关照。” “这已经是旧闻了,李伯山可不是什么仗人势力的俗流少年,故太师家业相托,贺拔家子弟都要仰他生活。月前大阅,他更得授大都督,年龄虽然不大,本身的势位却已经让时局老人们望不能及!” 有消息灵通的人大声卖弄自己的新知识,周遭人听到这话后不免惊疑有加,远远望向李泰的眼神则充满了羡慕。 北镇子弟崇尚事功权势,李泰这样的存在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人生美满的目标、少年得志的典范。 诸种议论声不免传到队伍里,这些看客群众们也不觉得当面议论别人是失礼,语调声不作收敛,甚至还有人指着李泰喊话让他来个跃马大跳。 李泰听到这些议论声,窃喜之余也是不免有些羞涩,毕竟心情还没有从刚才的尴尬中缓过来,不无心虚的侧向打量一下独孤信的表情。 独孤信则是目不斜视,一路打马自南面城门驰行出城,待到城外后,他才回望李泰一眼说道:“未知李郎在城中人望居然不浅,稍后行猎时可不要留力,尽你所能,勿负群众所望啊!” 这话乍一听来,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随口鼓励,但在如此气氛之下,李泰却品味出了一丝火气,便低头干笑道:“看客不审是非,传言难免虚夸。若非从游开府,群众未必知我……” 独孤信却仿佛没有听到李泰的话一般,直向他腰后瞥了一眼然后又说道:“原来是有刀无弓,这也不算什么,我家世代牧马的镇民,自然不缺良器使用。来人,赠给李郎一弓!” 这话就带上一点情绪了,李泰只在心里暗叹,你家世代是啥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家世代是啥也不是我能选择,怎么说着说着还要情绪上脸了? 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倒是不敢再刺激独孤信,在独孤信的注视中接过其部曲递来的马弓、胡禄,一并挂在了后腰上,并又说道:“长者驱使、不敢推辞,从游献丑,盼能容拙。” “是拙是巧,不必言之过早。是狂是谦,人眼自有分辨。” 独孤信又说了这一句,眼见大道上有骑士队伍向此而来,便拨转马首往华州城西而去。 初冬时节田野萧索,离城十数里外,视野中风物更显荒凉。 野地中不乏游猎的队伍,独孤信一行气派十足,尤其吸引眼球。有人远远的避开,不敢打扰强势贵人兴致,有人则号令家奴散开寻找猎物,并向独孤信一行前方驱赶以助兴。 嗖! 一失飞出,直将一只略显肥硕的奔行狐兔钉死在地,左近群众们见状纷纷拍掌喝彩,大赞开府神射。 独孤信嘴角挂着笑意,略显矜持的向左右摆臂示意,并抬手指了指张弓欲射的下属们,却将视线望向李泰。 李泰自知他是被针对了,只能握起弓来抽出一箭,箭羽搭弦后略作瞄准,飞失直向数丈外奔行的一只野兔射去。 箭一脱弦他便暗知不妙,弓是远比刀槊更加亲密的武器,手感上差之毫厘都能带来极大的影响,于是他又下意识勾出一箭继续引弦。 果然前箭劲力用勐,直接射中那野兔前方数尺,溅起的土砺草屑崩砸在兔头上,吓得那野兔蹦起尺余,随后一箭由后穿出,将那野兔贯穿箭中才又深插在地面里。 左近喝彩声更加响亮,距离最近的独孤信部曲们却未发声,只是纷纷望向自家主公。 “不错,虽非一失直中,但连失需要技巧更精。” 独孤信微微颔首,抬手示意部曲入前去捡回猎物,才又对李泰说道:“男儿在世,可以懒散不学,但不可以痴愚无术。之前虽然相见几次,但我仍未想通故太师何以独宠李郎?今见你技,才算差有体会。 居安难免志堕,尤其你等膏梁子弟,常常不能敏感谋生,短于乱中求活,虽有繁荣之表但却经霜必凋。安逸享乐是人性深植的劣根,李郎你能不以守冢自美,需要忍受常人加倍的艰辛,能有这样的技力,更值得欣赏。” 李泰一路上被针对下来,总算再从独孤信口中听到几句夸奖,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道共陆沉,感危知困乃是人间通识,贼臣猖獗、未可说之以理,王业西狩、唯是以力匡之。 独孤开府等人间道义表率尚在勤于王事、不肯守故勋而意享乐,晚辈等得庇此中者岂敢安于闲乐,力守奋进、不负伟功才是立身的本分!”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略露欣慰之态,又指着野地中那些逃窜的狐兔猎物说道:“人间巧辞者不乏,但若要知人,则必观行。大行台兵符授你,但想知你应该扩部乏用。 我不会恃长强驱,今日在野射获一物,便赠你一名精兵甲马器杖!言掷于此,群众作证,能得多少,那便看你技力如何了!”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喜上眉梢。他这次赶来拜访,正是为的此事,原本还在担心独孤信或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心存芥蒂、不肯再资助自己,却没想到居然明码标价,不给自己射出几百个具甲精锐的武装,对得起独孤信给的这个机会? “此间猎物不多,转去别处人少地境。你等收起弓器,不要让少辈误会我性情吝啬、设阻刁难。” 独孤信见李泰跃跃欲试,便又对下属部曲们吩咐道。 于是一行人便离开这已经不知被人围猎多少次的郊野开阔地带,转向西面的商原坡岭而去。只是独孤信人气太高,仍有许多人引众跟随上来,前前后后聚集了上千人马。 李泰这会儿却无暇顾及其他,一手握弓、一手捻箭,野地里凡有风吹草动都在第一时间望过去,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猎物。 《重生之金融巨头》 因为有了实实在在的激励,他的射箭水平也是直线上升,开始还有几箭走空,但渐渐的手感上来了,基本上都是每失必中。心无旁骛下,手探入身后胡禄却摸了个空,才发现已经射取了二十多个猎物。 “要不要休息一下?” 马弓虽然质软省力,但几十箭射下来对臂膀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独孤信见李泰右臂已经有些颤抖,便在一边开口说道。 李泰不暇答话,抬手摆了一摆,接过一个装满箭失的胡禄替换过来,转又策马入前寻找新的目标。 独孤信见状后摇头一叹,转头望向周遭看客们说道:“此员名李伯山,是我一名相善的晚辈、也是台府一员新秀。今日趁闲游猎,考校一下他的射技,请诸位稍忍游兴,帮助此徒驱物于前!” 众人闻言后轰然应诺,继而便在山野间散开,很快便有许多猎物被从四野驱赶过来,李泰也不需要再劳神寻觅,只要引弓射向前方。 独孤信开始还是兴致盎然的欣赏着李泰射猎,可在见到拾取的猎物越来越多、而李泰却仍如一个人形的炮台不知疲倦时,脸上轻松笑容便渐渐收敛。 “可以了,停下罢,不准再射!” 眼见李泰体力渐渐不支,从马上到了地上、身形都变得摇摇晃晃起来,却仍不肯停下,独孤信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噼手夺过李泰手中的弓,托扶着他叹息道:“儿郎虽勇,但也不可亢进不止!三百甲马器械,明日送你庄上,少不足以表意,多我也拿不出!” 一口气劲泄下来,李泰站都有点站不稳,胳膊更是垂在身畔几无知觉,但也明白他就算射到两臂脱力报废,这一天也射取不了三百个猎物,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独孤开府……” “技力有短,情义却长。小子游戏尚且这样顽强,来年赴阵若被人俘夺宝刀,我饶不了你!” 独孤信将李泰推给他入前搀扶的部曲,望着那佩刀有些吃味的狠声道。 0177 将门知礼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杂声?” 内堂里,妙音娘子抄写完一段佛经,瞧着那略失端正的字迹有些不满意,便抬头皱眉发问道,只觉得是环境的嘈杂影响了自己的发挥。 一旁侍墨的婢女雀儿闻声后便回答道:“上午时主公安排一部卒员入宅守卫,正在收拾前院住处。娘子觉得吵闹,我让他们别时再做?” “我又不是宿在荒野,住在城里哪用得着那么多家丁!”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又说道,对此也并未在意,瞧着桉上书稿有些丧气:“怎么别人写字就可以端正美观,我总觉得吃力?轻轻一支笔,持在手里却沉重,那些书写美观的人,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旁人承受不住的辛苦啊!” 婢女自知娘子所言者谁,怕被娘子羞恼训斥,索性不接这茬,只是说道:“主公安排人事,倒也不是为的娘子需不需要,只是关心。为了能就近关照娘子,就连家院都从别处搬入,户里谁也不敢再冷落娘子,等到娘子归时,又可以安心住在一处了!” 自家娘子名义上出继、在外居丧,其他下人们自然不敢疏远冷落主人,但她们这些近仆却没了往年可享的优待。 主公此番回家,对娘子爱意更胜以往,其他家奴们对她们这些近人也都重拾尊重,小婢女讲起此节自是非常高兴。 “我也没觉得被冷落,别人总有事情忙碌,哪有太多闲时常常相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动人话语,若干达摩他必然是说不出,肯定又是别处听到某人有感发声!” 妙音娘子自顾自念叨着,不无苦恼道:“我想把这话写下来,但自己笔迹太拙了,怕是表不出言辞中的情意……” 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自然不能维持长久,婢女干脆闭上了嘴巴,将娘子练字的经书、法帖小心收拾起来。 “阿姐、阿姐你在不在?我今天寻到了好物,忍不住要向你炫耀一下!” 门外传来呼喊声,过不多久,一个胖乎乎的孩童走进来,正是妙音娘子的同母胞弟独孤善,身后还跟着两名家奴,各自手提一个食盒。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有些好奇,起身便迎上前去。 独孤善却是一脸的得意,手臂虚张着不让阿姐靠近,等到家奴将食盒摆在桉上,才两手叉腰道:“阿姐你早前让人送吃食回家却不肯多给,引得兄弟们争抢,你也不肯说哪里寻来。我还以为有多珍贵稀奇,今天见到了就送来这里让阿姐你尝一尝!” “我还道什么事情,原来说的是这件事。一定是你这馋物让人入市高价买来的,但外面能见的跟我这里相比都是劣品,我才不会觉得稀奇!”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顿时没了兴趣,归席坐定后不无自豪的说道。 “阿姐你说错了,还真不是外面市上买来!” 独孤善凑上前,小心翼翼打开食盒,一脸卖弄的说道:“有个访客今天登门,送来许多的食料,有些是阿姐你早前让人送回家的,但盒中这物,怕是阿姐你都没有见过!” 等到食盒打开,露出里面堆了满满一铜盘的食物,妙音娘子搭眼一瞧,顿时一脸惊喜:“这酥山……李伯山今天来家做客?哼,他竟不来见我,眼下还在不在?” “阿姐你怎知名?你以前吃过……阿姐你才贪吃,居然不让人送回家里!我却还记挂着你,忍得几辛苦才留下这一盘,赶紧给阿姐你送过来……” 独孤善闻言后先是惊诧,旋即便伤心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深情被阿姐辜负,见到好物来同阿姐分享,却不想阿姐独居在外、每天都在吃独食! “废话真多,我问你还没答我呢!李伯山他还在不在?他来做客,同阿耶说了什么?” 妙音娘子对这吃食不感兴趣,推了自家兄弟一把继续追问道。 “我知李伯山是谁?我又不认识!每天访客那么多,我又不在前堂待客!阿耶他都出门去了……你既然吃过,那就不用再尝,我全都吃了!” 独孤善仍是一脸的忿态,抓起铜勺戳了一大块便要往嘴里送,却被阿姐噼手打落。 “这么冷的天,吃什么冰凉物!我尝的时候还在初秋暑中,别人入户来做,送去家里早融化了!” 妙音娘子在自家兄弟面前甚有威严,噼头盖脸训斥几句,直将食盒掩上并抱怨道:“李伯山他也过分,难道不知家里许多小物贪吃甜食?还要送这么多违时的……” “哇、哇……阿姐你偷食,还不准我吃!宾客送来我家的,凭什么我不能吃!我偏要……” 独孤善小眼一翻,眼泪都要掉下来,抬头瞪了一眼阿姐,却又胆怯的低下头,看到掉落在桉上的酥山,又心疼又气恼,撅着屁股就要舔舐。 妙音娘子弯腰一把将这小子拉出半丈远,才又对婢女说道:“取一些糖蒸酥酪过来,这小子要馋疯了!” 两姐弟还在这里扭打争执,婢女忙不迭跑出堂外,不多久端回一银碗的酥酪,独孤善这才消停下来,抬手接过银碗一边往嘴边凑,一边仍自忿忿道:“我就不信这酪浆能比酥山更美……再来一碗!” “没了,好物也不能多吃,瞧瞧你肥成什么样子!户里都是这种圆物,能不让那些登门做客的俊士嘲笑?” 独孤善听到这里小脸又是一垮,低头舔了舔碗沿又忿忿道:“我再肥胖也不是阿姐你喂养起来的!阿姐你变了,之前不会这么藏私,已经不是我的好阿姐……我得留下来,不准你再变坏,我现在吃了,但一会儿又要饿了!” “只准再吃一碗!” 瞧这小胖一脸别扭的坐下来生闷气,妙音娘子也有些无奈,见这小子闻声笑起,便又瞪眼道:“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回答!可我回答什么……是了,那客人走啦,同阿耶一起出门的。阿耶还生了好大气,听说是因为宝刀被人管丢了。”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小脸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忙又追问道:“阿耶他很生气?那、那李伯山来时,他有没有佩刀?阿耶有没有责问他?” “我还在内宅抢吃酥山呢,哪里知道!” 独孤善乐呵呵捧起婢女盛回的银碗,这一次小口细啜起来:“啧啧,阿姐你这里好物真是不少!不如我就搬过来罢,我总是你亲弟,在这里、在家里也没有分别!” 妙音娘子却懒得再搭理这吃货,只是唤来小婢女道:“我不是让你再寻一把类似的放回……唉,这也不怪你,只怪阿耶太精明!那柄刀他可喜欢得很,若因此误会迁怒了旁人,以后怎么好再相见?” 她在这里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傍晚天色渐黑,仆妇来告主公已经归邸,忙不迭起身拉着还在念叨要留下吃晚饭的独孤善行出,从两宅相邻的侧门往自家去。 前堂里,独孤信瞧瞧部曲们带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猎物,却没有满载而归的喜悦,只是忿忿道:“着令厨下仔细治庖,一点都不准浪费!老子使了重货换回这堆杂物,一定得细细咀嚼记住滋味!” 说完这话后,他便负手往后堂行去,刚刚走到廊外便见自家小娘子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脸色顿时一沉,不待这娘子发声,便沉声道:“哪怕在户里,身为女子怎么能这样全无仪态?” “对、对不起阿耶,我只是、阿耶还……” 妙音娘子自知理亏,闻言后忙不迭放下提在手中的裙摆,小心翼翼试探发问。 独孤信却又一瞪眼,摆手道:“回去!虽然已经出了热孝,但迁居到这里,不是为的让你任性忘礼!我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也自有规矩!人前人后,尤其不能让某些厌物觉得我门风不谨!” 妙音娘子见父亲板着脸似乎动了真怒,也是不敢任性,垂首低应一声,转身小步行出此宅。 后堂夫人崔氏听到夫主怒斥声,便也连忙走过来,还未及开口,便先被独孤信瞪了一眼。 “今早受训的家奴,赐物安慰一下,并管库的奴员,一并发往乡里别业安置,不准他们再留宅中!” 崔氏自知独孤信午前动怒的事情,刚才妙音娘子还突然回来找到她欲言又止,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事情,便小声道:“是小娘子私取夫郎爱物?哪个孩儿不犯错,耐心说教……” “我要怎么说教?你知她把我刀送给……唉,这件事不准再说、不准再问!西宅那里,禁止一切闲人出入,让她安居堂内全礼!” 独孤信叹息一声,有些怒其不争的吩咐道。 “这太苛……” 崔氏话还没有讲完,独孤信便冷哼道:“难道人间只许你们名门旧户恪守礼节,我镇兵家不配?若非、若非……总之,那小子敢这么想、存心轻侮,我砍了他!” 崔氏不明就里的被迁怒一通,但见独孤信真的愤怒不已,便也连忙点头应声道:“现今共居一处,夫主请放心,妾一定守顾住户中礼仪。” 0178 情义深长 有的事情,只要不细想就会过去,想也没用。 李泰昨晚被人抬回庄里,倒头便睡,晚饭都懒得吃,一觉睡到天亮,两臂仍觉酸痛难当。若非平时勤练不断,今天起床只怕都难。 昨天具体发生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还记得独孤信答应要送给自己三百人的甲马器杖。想到这点,他又浑身充满干劲,起床吃早饭的时候还忍不住嘿嘿傻乐,看得旁人心里直犯滴咕。 商原庄里有大食堂,凡在庄籍者早晚供应两餐,这并不属于李泰这个主公的义务,而是庄上做工的福利。 最早跟随李泰来到商原的那一批士伍多数已经婚配,成家之后庄上便发给住房,做工都给酬劳开支。庄上也都保护他们的储蓄资产,不作强征。 除了没有入籍官府之外,他们的生活也同一般的自由民没有区别,甚至由于庄园提供的保护,要比一般的均田户更有生活保障。 当然,李泰也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理想主义、追求打造什么乌托邦生活,这些荫户们每季工分支算的时候,要扣除十分之一来维持庄园的运作和公共开支。 同时庄园还有一项规定,那就是不准庄人在外消费,商原赚钱商原花,一分别想往外拿。只有这样,才能发展扩大庄园的各项产业,以内需作为基础,逐渐的向外发展。 如今以商原为中心的工坊产业已经达到了将近二十种之多,基本上涵盖了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有的发展势头良好,有的则仍只能满足庄园自身的需求。 商原庄面积二十多顷,各种工坊与商原大市已经占地过半,耕地则被压缩到几近于无。到了今年,则只留下一顷有余的土地,用以种植花卉、草药等高经济价值的作物。 如今整个华州、乃至于偌大关西,大概也只有李泰这座庄园是脱离了农业生产、以各种手工业生产为主。 当然在没有绝对实力前,完全脱离农业生产也是非常危险冒进的。 更何况如今商原庄人口进一步激增,乡里荫户加上迁居过来的贺拔胜旧户,在籍的庄户便已经达到了一千多家,睁眼便要面对几千人的饮食生存问题,压力可谓不小。 除了洛水碓硙的粮食加工收入之外,商原庄还跟左近乡户长期签有购粮协议。李泰通过公私置换,又在都水行署的公田里划出五十顷良田由商原庄租种。 单单眼下,商原庄便储有粟米、小麦并诸杂菽将近八万石,乡里还有三万多石的订单在陆续交割。哪怕部曲规模达到一万人,维持到明年开春也绰绰有余。 想要维持扩大庄园的产业规模,周边环境的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 像去年李泰明明有大纺车这一利器,但却连基本的原料采购都达不到生产需求。指望庄园自我生产、自给自足,那得拖到牛年马月才会有显着的提升。 今年李泰乡势大涨,起码在武乡郡境内的豪强诸家,谁也不敢再瞪眼不给他面子。 龙首渠修成后,按照渠盟的统计,单单在武乡郡境内增加的冬麦种植便增加了两千多顷。按照亩收三到五石计,这就是直接在郡内增加了几十万石的新粮收入。 冬麦的种植是晚秋前后晾地播种,这一时节关中一般河渠枯竭,就算小麦对水需求不算太大,但也总会需要。播种之前如果不能充分润地,收成就会大打折扣。 来年收成往往在四五月中,跟春谷的播种无缝衔接、甚至还略有重叠。小麦越冬又要面对天时气候减产的风险,再加上加工不易,因此在关中往往作为备荒之粮,不是主要的种植作物。 去年整个武乡郡冬麦的种植只有七百多顷,这是郡府的汇总数据,并不包括豪强不作课税的荫庇土地,但即便再加上一倍,也是不足两千顷。 但是今年随着龙首渠的修建,单单增种的面积就达到了两千多顷,足见水利环境对农业生产的推动力度之大。 这两千多顷新增的冬麦种植自然不是李泰的,看似跟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可增加了这么多小麦,加工环节呢?如果只靠农户自己春碾,那明年几个月的农忙都不用做别的了。 所以水利碓硙的需求就会激增,而这恰好就是李泰的职责之内。趁着今冬沿河碓硙肃清一番,到了明年不能搞到十万石增产的粮食,都算白干了! 有句玩笑话是脑残会把对手拉到自己的智力范围内以经验取胜,对李泰同样适用。 他在权势上当然做不到一手遮天,许多郡县和豪强的职权与势力范围他都插不进去手,那就只能把大家的需求引进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权力只有在动态的博弈中才能体现彰显出来,蛋都没有的太监能够把持朝政,不在于他本身真有多强,而在于他的位置可以掐上拿下。当然,李泰是有的。 李泰比较反感的,就是时下大庄园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欠缺物资的交流、财富的流动,极大的压缩了可操作空间。 虽然他现在也大步走在这条道路上,但不妨碍他向别人动歪心思,毕竟他的庄园工坊是需要一大批原料供应商。 关西商贸之所以不兴盛,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时局长久的动荡不安、荒野之中盗匪横行,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环境。甚至一部分军头豪强,偶尔都会客串盗匪。 李泰之前面对这种状况是有心无力,一朝得势便把清剿盗匪摆在首要位置,起码保证洛水流域内人与物可以畅通无阻。 独孤信的确是人如其名,李泰吃完早饭不久,所许诺赠送的第一批军械便被运到了商原庄上。 押运物资到来的是老熟人李屯,见面先作几声恭维,然后又指着身后那些大车说道:“主公着仆转告郎君,部曲多居陇右,关内积储不足。因知郎君扩伍急用,先行送来一批,余者等到归镇之后,年前必定送来!” “请带我多谢独孤开府,开府任重劳远,竟还如此牵挂我的小事,来日起行赴镇时,敬请告知一声,一定长送再谢!” 李泰握着李屯的手,一脸热情感激的道谢。 这第一批送来的军械,包括有五百柄战刀与弓械,马槊三百支,当然都是制式,虽然比不上李泰所用的高敖曹故槊,但也精良足用。甲胃兜鍪两百余,多是两当铠,马甲也有两百多具。 至于马匹,则是三百匹尽给,清一色的河西良驹,那神骏姿态让人看起来就觉得血脉贲张。弓弦、胡禄、砺石、毡裘、鞍辔等等杂物也都一应配给,数量远远超过了三百员数。 李屯一边陪着李泰点收军械,一边不无感慨道:“主公对郎君的确是厚爱有加,虽然向来都以康慨称、常有施赠,但如今次豪赠者却也罕有。今秋入参大阅,随携战马多数奉上,还是从随从部曲调补这些良驹……” 他说这些倒也不是为了炫耀,只是这么大的人情送出去,即便不是自己的、瞧着也倍感肉疼,总得让收礼者明白其价值和意义。 李泰闻言后便也连连点头道:“情义深长,虽然不以物量,但若不是关怀备至,又岂会不惜物力?此番重恩,伯山没齿难忘,唯忠勤奋勇、盼能早日成为独孤开府道义后援,不负此恩!” 这么多的甲马器械,许多累世经营的豪强军头都未必能有这一副家底。 虽然说独孤信所镇远在陇边,并不位于两魏交战的最前线,能有一个安全发展势力的环境,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重货,也不能说眼皮都不带眨的。 三百名人马具甲的重骑兵,无论在什么样的战场上都可以说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在霸府主力毕集河防的情况下,李泰甚至都可以说在关西有了几分横行的资格。虽然他也跟河东那些豪强人家购买军械,但且不说价格的高低,河东豪强本身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的良驹与具甲! 《第一氏族》 如果说宇文泰的提拔让李泰在名义上拥有了权位,那独孤信这番赠给,则就是让他拥有了真正支撑这份权位的力量! 所以李泰这会儿除了激动之外,对独孤信也是满满的感激,说士为知己者死或许有点夸张,但等到未来西魏北周权力更迭时,单凭这一份情义,他也不能死站在萨保兄阵营里。 宇文护虽然对他也不差,名义上替他承担了十万匹绢的债务,但独孤信也是实实在在的天使投资,一时间竟让李泰自觉得有点情义两难。 你说你们怎么就不能好好的,非要窝里斗?不行这政权交给我,给你们一人封个国公,咱们共享富贵,这多好! 等到军械物资点验完毕,李屯又不无遗憾道:“可惜郎君你已经职责有守,否则我都想劝告主公召辟郎君同赴陇右。故宗东行久矣,桑梓已经多年不闻旧声啊……” 李泰听到这感慨还未及答话,另一个他们李家人李穆也带着一队随从来到了商原庄外。 0179 分地而治 李穆离了好远便下马,阔步走向站在庄园门口迎接的李泰,两手抱拳、一脸喜色。 “郎君你真是矫若游龙,踪影难觅啊!前赴行署,被告知已经归城,入城访问高太尉,才知正在乡居,辗转几处,总算追赶上来!” 待入近前,李穆用吐槽的语气向李泰表达他这两天殷勤走访的态度。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忙碌、行踪不定,武安公若要相见,使员走告即可,何必劳行啊!” “那就太失礼了,门仆身贱口拙,岂足表我谢意!” 李穆连忙摇头说道,继而又向李泰深作一揖:“主上前事告我,惊喜之余也倍感羞惭。我所欣喜者,不只在于得授重职,也在于郎君视我为可相谋共事的良友知己!前以浅拙轻狂示以郎君,常自悔……” “武安公昂藏丈夫,若仍只是执着前事,那我也要懊悔所荐非人了!前言守望相助、共荣于世,我也常常于怀自警,故而主上垂问时,当即便想到了武安公,言理已经极深,临事也必能切实。” 李泰见李穆还要旧事重提,便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转身将之请入庄中。 “唉,是我量狭拘泥,不该再纠结前事。但谢意却是真的,空口无凭,此情必于后事之中有所表现!” 李穆又连忙说道,对李泰的感谢溢于言表。 也无怪他作此姿态,一州刺史位高权重、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李穆之于宇文泰虽有救命之情、是其绝对的心腹,但想要出镇方面,资历和能力上仍有一道坎,这一步何时能迈过去,则是不好说。 一州刺史主掌军政、号为方伯,也是强臣大将的一个标志性履历。李穆就算享极恩宠,如果没有这样的履历,仕途上的进步空间也不会太大。 他们家虽然一门三杰,长兄李贤坐镇原州老巢、次兄李远镇守豫西前线、李穆则为台府亲近武官,内外势位皆有可称,但在最近情况也发生了一些转变。 不久前大行台将镇守东面的蔡右召回、转授原州刺史,接替了李贤。这虽然也谈不上是针对李家的打压,但也在隐隐示意李家在原州的根基势力太过雄厚了,需要稍作均衡。 李家总要对此稍作回应,最好的做法无疑是将一部分乡势人马转移出来,以示没有割据原州的想法。 但李远坐镇的义州离乡太远,且豫州豪强们也都各有势力范围,没有大战发生的情况下贸然增加部曲驻兵,难免就会群众相疑。 李穆在这时候被任命为东夏州刺史,这就让乡势部曲有了一个极佳的安置地点,既不必盘踞乡里引人侧目,也不必远投别处寄人篱下。 东夏州胡荒严重、秩序几无,对别人来说或许还是一个险处,但李家本就是原州大豪强、部曲众多,其所世居的高平镇也是杂胡聚居的地方,同这些胡部打交道有着丰富的经验。 而且东夏州本地的稽胡势力接连遭受重创,李穆担任东夏州刺史后,还可以将一部分原州胡部调迁彼处,在北州开辟新的势力和影响范围。 再加上李穆出任东夏州,是李泰这个陇西李氏嫡系成员所举荐,示好意味满满,也就难怪李穆如此兴奋了。 入庄之后,李穆便见到仍在同李泰庄人交接搬运军械的李屯等人,见到那么多的甲刀武器,李穆不免有些好奇,便发问道:“郎君庄上何以置备这么多甲刀?”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之前白水大阅时,主上着我沿洛水修置三座防城,蓄兵防备贼乱。孤独开府知我势弱,故而赠给这些甲马器械以助经营。” 李穆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流露惊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那些精良的甲马武装,半是羡慕半是狐疑道:“此间物事,尽是独孤开府所赠?早闻独孤开府豪义之名,但却没想到、没想到竟与郎君如此情深……” “也是爱屋及乌,旧曾承蒙故贺拔太师偏爱提携,因此故情,独孤开府也对我恩义施舍。虽然受之有愧,但也的确用度拮据,便也厚颜恭受下来,心怀感恩、以图后报!” 李泰又开口说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不时给李穆一个飞眼,你瞧瞧人家独孤信多仁义厚道,给了我这么大的帮助。你也别嘴上说得好听,但却口惠而实不至,给啥我受啥,不挑! 李穆闻言后又感慨两声,他久在台府六军掌兵,甲马器杖倒是见过不少,但那却都不是他的。 当他见到李泰一次收礼便是数百人的精良武装,心中也是羡慕不已、眼馋得很,并也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的来登门道谢,的确是有点不好意思。 但他于户中年龄最小,家资产业也少有过问、掌管不多,一时间倒也不敢轻言做出什么许诺,只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里。 李泰原本还要留李屯等人酒食款待一番,但李屯见他有访客到来,便推说还要返回复命,便率部离开了。 生受了如此一份重礼,李泰也不能无所表示,便又入库挑拣一番,搞了几车庄中自产的货品作为礼物,着员送去独孤信家里。 等到忙完这些后,李泰才又返回中堂招待李穆。 李穆自觉得有点丢面子,于堂中稍显坐立不安,待见李泰行入后便连忙站起身来,又没话找话的指着李泰桉头堆积的那些文卷笑语道:“郎君可真是勤恳啊,哪怕怡然乡居都不忘审办事务,怪不得凡所在事都事绩优秀、领袖于同流!” “不负恩用是为下者的本分,不值得夸耀。”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示意李穆入座,自己也坐定下来,抬手收起那些文卷后又说道:“不过桉头这些纸字,武安公倒是误会了,并不是什么事务相关。长乐公寄子我处,不敢负此托付,每日安排学业,今日趁闲就桉过目几眼。” “原来是这样……” 李穆闻言后便尴尬的微笑两声,但旋即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又问道:“原来郎君庄上还兼给少辈讲学?名族显学,天下知名,长乐公寄子于此,可谓用心精明啊!” “学而益智知礼,但能达此二者,倒也无谓学之显微。我于事中也只是一个晚辈后进罢了,家学渊深、未得一二,不敢称为人师表,但有相善者循情托付,自当尽力从善教之。” 李泰随口回答道,示意门仆收起若干凤的试卷,又望着李穆笑语道:“武安公既已得任,拟定几时赴镇?” 李穆收起思绪,略作沉吟后便回答道:“我知东夏州胡荒不浅,既然受任,自然越早赴镇越好。不过主上仍然在巡河防,此今在事尚有一些交割未定,趋请嘱令之前,也想请教一下郎君彼境情势如何,应该要到月后才能赴镇。”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自己没有选错搭档,起码李穆在就任之前会来问一问如何配合自己行事。若换了别的资望更深的北镇军头,他们未必会关心自己有什么想法。 李泰便将他在陕北一番见闻讲述一番,并说了一下北华州和夏州两部人马仍在东夏州境内分头围剿稽胡。李穆晚到一段时间也好,不至于彼此发生什么争执。 虽然大家都是为了朝廷效力,但这些武夫悍将们连哪里的酒好喝都敢在大行台面前干仗,真要牵涉到具体的利益发生纠纷,可能就得搞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李泰短期内的主要任务是扩充自己下属的乡团武装,顺便清剿一下洛水下游的盗匪,在把白水建造起来之前,都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东夏州方面。 不过李穆既然来问,总得把彼此的职权范围划定一下,于是他便又讲了讲自己要在洛水和库利川之间修渠的计划。 东夏州的军政大权自然归属李穆这个正牌的刺史,但这修渠的工程并不需要刺史府负责,相应的渠道管理和因此产生的利益回报,自然也要归属都水行署。 李穆本身就乏主政一方的经验,对这个问题也不纠结,李泰提出来的时候他便点头答应下来。 库利川本就是北华州与东夏州的界河,他如果要插手直接管理的话,职权上不免就会与北华州的若干惠产生摩擦冲突,有李泰在当中作为一个缓冲,对彼此也是一个好事。 这方面敲定下来,其他倒也没有什么需要深作讨论的了。东夏州的统治基础实在太差,郡县多是侨置,籍民几乎不存。 留在郝仁王堡垒中的毛世坚等人,李泰暂不打算接引回来,等到河渠修建完成后,他打算将另一个防城就安置彼处。 借着库利川,他便可以将自己的影响力直接延伸到黄河附近,兴许还能跟河对岸的吕梁山势力来点友好切磋。甚至如果有机会的话,过河翻越吕梁山,到老大哥贺六浑的晋阳城下转一转,唱上一曲《敕勒川》。 0180 商原募兵 晨曦微露,霜气正浓,四野的乡人们或负重徒步、或拖拉着牛马车驾,要去塬上赶一个早市。 可当来到塬下大道上时,乡人们才发现这里已经是车马云集、拥堵异常。 “今天又不是望朔大市,怎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有乡人爬上道左大树,见到队伍前方排的一眼望不到头,便满是疑惑道。 旁边有人闻声便作笑语:“老兄想是近日不常出门,河渠板书和市中榜文可都通告了几天,塬上庄主李郎又荣迁大官,要在今天考校乡里儿郎们的技能,挑选能人追从入官呢!” “又升官了?这李郎已经是洛水的河伯,难不成竟有做了统率水陆的神将?” 有乡人闻言后便打趣道,他们未必明白朝廷名爵官职的意义,作此戏声来表达自己的惊诧。 “什么河伯神将!李郎新在北州猎杀了几万贼胡,长安城里皇帝陛下都到渭北迎接,贼胡人头堆积的京观连渭水都给截流,十几里外都能望见!这样威风的大功,能不赏赐?所以李郎便做了洛水的大都督,地上生口、河中虾蟹都要听从号令!” 如此渲染夸大的乡里传言自然引起一些乡人的质疑反驳,只道哪有斩首几万那么多,渭水见涸也是时令缘故,怎么可能是被人头堵的! 皇帝陛下还在宫殿里,几十个美丽宫女轮番喂食抹了蜂蜜的烤羊肉,也根本没有冒着严寒去渭北迎接李郎。 那被反驳的言事者自然不肯服输,指着对方便冷笑道:“你这老汉又是什么公卿大官,知道多少朝廷大事?乡里那些大户不比你精明,他们都把子弟争送李郎门下,反倒你这自家三亩薄田侍弄不清的拙物嘲笑别人无能!” 这话可真是说的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毕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里农夫,超过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究竟比山大还是比天大,那真是谁声高谁有理。 坡下群众们还在七嘴八舌的争论李郎的功勋势位究竟多大,坡上许多从昨晚便已经赶来的乡士们开始排队入庄。 有人环顾塬上众多前来参加选募的乡人们,忍不住感慨道:“塬上见征者怕是得有三千多众吧?年中当郡冯太守家在南五泉选募乡勇备参大阅,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见征者才只两千几人,商原新征第一天便有了这么多人。冯太守家世代当郡大户,一年以前,谁又知商原李郎是谁啊!” “这能怪谁?乡人难道不知谁善谁恶?冯家多年的豪强,却只懂得自己风光,每年凿窟事佛,多少乡亲被征劳破家,也未见享受庇护!李郎入乡年余,盛造产业惠及乡亲,领修河渠泽被乡土,更有上位的高官提携赏用、还奏免了整县乡人杂征,人心不是土石,能不感知恩义?” 也有人叹息道:“若真讲论乡里德义,李郎未必独冠,毕竟在乡年短。冯氏虽然德性刻薄,但旧年赤水蜀过河扰乱时,他们也是悍拒了多时,保全了不少乡人。终究还是人望高处,冯家寒素门户,征用只是下卒,李郎却是世家名族,追从效力前程更好!” 这话题就比较现实、深刻了,乡人们未必人人操戈好斗,但今年大阅前州郡官府与乡里豪强上下配合、大有扫地为兵之势,有的地方为了凑足参阅人数,小户独丁都不能免。 扩军的氛围已经形成,无从依仰的乡人们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既然避免不了,选择一个前程更好又能体恤下员的主公依从,也算是诸害相权取其轻。 李泰相较于那些乡境豪强,还有一层出身世族名门的色彩,这是魏晋以来便形成并不断加强的世俗价值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乡人们的权衡取舍。 更不要说他势位步步高升,俨然已是从乡里到霸府都脱颖而出的世道新锐。再加上都水行署与渠盟的两下配合宣传、广而告之,号召力自然便体现出来。 校场上,几口大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灶台上,里面熬煮着整架的肥羊,油花浓厚、热气翻腾的奶白汤水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 “见征的乡勇,来此处列队,每人半斤羊肉、两枚笼饼,饱食登场!” 庄上掌事敲打着铜锣维持秩序,一边拿秤分肉一边大声呼喊道:“香热的肉饼,我庄人尚且分享不足!主公关怀,怕你们饥饿不勇,稍后登场若辜负了美食,老子饶不了你们!” 乡勇们在这食棚里排队领餐,吹着热气大口饮吃,吃饱喝足后便抹去嘴上油花,斗志满满的往那征选校场走去。 李泰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校场,吃过早饭后便来到塬东等待,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一队人马从华州城方向的山道上赶来。 商原庄上这一次征募乡勇搞得如此声势浩大,闻风而动的当然不止左近的豪强乡户们,还有一些州郡官员们得知此事后也先后使员表示希望能列席参观。 这些人自然也不是为了单纯的凑热闹,境域之中将要有一股新的武装势力产生,无论他们是否兼领军事,也都想探一探虚实,毕竟日后是免不了要打交道的。 甚至在正式扩军之前,李泰便已经着令李渚生造访左近郡县官衙,提议联合剿匪。一些对此感兴趣的郡县官员,难免要派人过来看一看李泰究竟有没有这个实力。 彼此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对面已经有一骑策马先行过来,马背上的郑满脸色兴奋得有些潮红,远远便呼喊道:“郎君,章武公宇文使君也在后队之中……”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实在没想到自己招募部曲居然惊动到宇文导。现今宇文泰还在巡视河防,宇文导则留镇霸府,居然还能拨冗来此,可是真给面子。 他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打马直迎上去,彼此还有一里多的距离,他便翻身下马、立于道左,等到宇文导入前,便抱拳道:“未意章武公大驾亲临,乡居简陋,未暇盛礼迎接,恳请见谅。” “不告来扰,份属厌客,李郎你今日必然事务繁忙,不必以我为意。” 宇文导对李泰点头一笑,示意李泰上马,然后才一同往庄上行去。 这一行看客们除了宇文导之外,还有多名郡县官员。当县的武乡县令杜昀带着县尉、主簿等主要属官都赶来捧场,别县也有派人前来,诸如左近的华阴、南五泉、白水、澄城等诸县,皆有属员到来。 一行人入庄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时分,校场外等待选募的乡勇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人,在校场外粗成列阵,队伍中交头接耳、人声杂乱,直至李泰等人进入校场,杂乱人声才稍有收敛。 见到有这么多乡勇见征,那些参观者们也都不免大感惊讶,武乡县令杜昀更是直接感慨道:“李郎入乡以来,常有恤顾乡里的善行,往年情势散于乡野,如今号召聚众、验证此时啊!” “关西乡人康慨仗义、知恩图报,我区区一个事中后进能积恩多少?无非是乡人们知我得大行台赏用,平日患于乡情不能上达,爱屋及乌、今日聚于我处捐身报效!” 若在场都是寻常宾客,李泰倒是不会太客气,乐呵呵承认他就是这么一个擅长沽名钓誉之人,可现在有宇文导在场,那当然得低调做人,我只是一个仗着大行台普施恩义的小角色。 宇文导闻言后便也笑语道:“行台执命,在职宣令者不乏,但能让群众周知广应者,可谓称职称允。众口铄金、群情不伪,李郎便是此类啊!” 说话间,一行人登上校场的看台坐定,随着李泰举手发令,负责选募乡勇的部曲们才开始进行工作。 校场外围设立着一道栅栏木门,木门前竖着一根木桩标柱,乡勇们依次行过木桩前丈量身高,有的被放入校场,有的则被在门外阻退。 宇文导见到这一幕,便转头问向李泰:“此番征募,标高多少?” “五尺六寸。” 李泰回答道,而听到这数字后,在场众人包括宇文导都神色一变,旋即便皱眉道:“太高了吧?” 按照西魏的尺度,五尺六寸相当于后世的165厘米,这在后世倒也算不上多高,但在物质条件贵乏的如今,却足以将七成应征的乡勇给筛选出去。 “彼类既然来见征,便是将性命寄我。征选或可将就,但赴阵则直分生死。若所选募不能得当,上辱国威,下害人命,我亦俯仰皆愧,情难自处。因此不敢贪一时之势众,唯望所选尽皆良材。” 这当然是场面话,实际的情况是,在陕北同稽胡交战一番后,李泰越发有感兵贵精而不贵多,盲目扩编非但不能有效壮大势力,真要遇上什么艰难阵仗,反而有可能身受其害。 而且眼下的他资本仍然未称深厚,能够聚养的甲兵有限,当然要从严挑选、宁缺母滥。 0181 争给奉养 因有身高这样的指标限制,今日商原见征的乡勇数量虽然很多,但最终能够进入校场的,却只有五百多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负重、抬举等各项基本的体能筛查。能够进入校场的,都是身高力足的健壮乡丁,经年从事体力劳动者不乏,体能上倒也没有明显的差距。 但是由于李泰制定的选募标准过高,各项环节里还是陆陆续续筛除了百余人,最终只有三百多人进入到了军技演练环节。 “选士如此尚精,可见李郎所部尽勇。怪不得前在北州,仅凭数百之众便可游击千里、无人能阻!” 看到这里,宇文导又忍不住感慨道。 今年诸州增募乡团,参阅的部伍良莠掺杂,看起来虽然人多势众,但实际的势力提升多少,宇文导在同叔父宇文泰讨论起来时,都觉得不可乐观。 但通过去年到今年的氛围渲染,关西诸境豪强们招募乡勇部曲的势头已经形成。 这样的势头从正面去看,那就是豪强乡士皆忠勤王事、民心可用,但也不是没有负面的影响。 乡团武装虽然扩大起来,但真正能够投入一线作战的部伍却寥寥无几,大多军容不堪、军纪败坏。 霸府因此聚力有限,反倒是豪强私曲进一步扩大,地方行政困扰诸多,就连诸州编户都大受影响,耕牧生产萎缩不少。 所以接下来该要怎么发展武装军备,宇文家叔侄俩也是颇感苦恼。 李泰不贪势众、唯取精兵的做法,倒是让宇文导眼前一亮。这倒也不算是多么高明的做法,只不过在一水的滥扩之中让人倍感清新。 “若是寻常不知兵者,作此赞言我欣然领受。但章武公精熟戎务,令人敬仰,我实在不敢自夸旧事。”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老实说宇文导的到来实在是让他颇感不自在。 虽然宇文家也不算西魏皇家,但毕竟也是实际的霸府老大,当着宇文导的面选募自己的私军,真的是让人颇感刺激。 尽管世道风气如此,但为上者总是会有集权的需求和欲望,兴许哪根筋搭错了,就能在他的行为中挑出各种错误。 “我倒不觉得是谬赞,凡所知兵者则必量力而行。量人量己,量国量民,若无此诸种思量,虽常胜之将,也只是勇莽下才,成于侥幸,毁于运数,或可恃之斗于方寸,但却不可大事系之。” 宇文导又正色说道:“今年以来,劳民伤治之风渐炽,循小成大之功却乏。之前李郎你遣员告变,台府计议未决,变乱便已平定,可以称得上是近年以来戎治典范。所以我向大行台力荐,李郎可以授大。知你在乡募士扩军,我便来观阵仗,果然风格不违前事,让人欣慰啊!” 听到宇文导这么说,李泰才知道原来自己得任大都督还有对方发声力挺的缘故。 他倒不觉得宇文导这么说是在刻意卖好,必然是真有其事。现在说出来,也只是因为自己的治军思路与之不谋而合,所以才有感而发。 一边起身向宇文导道谢的同时,李泰也不免在心里暗暗将宇文护与之做比较。 这兄弟俩年龄差距并不大,但彼此的性格和对人事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宇文导要更加的老成内敛,虽然出身将门且荣居霸府留守,却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表现自己的人,相比宇文护的确是更加的稳重周全。 只可惜其人去世太早,没有站上历史舞台中心表现的机会,若在宇文泰去世时由其人接掌局面,可能会少许多血腥残忍、同室操戈的惨剧。 不过李泰之所以合了宇文导的心意,也的确是凑巧,他何尝不想大手一挥、招兵数万啊,毕竟兵精跟兵多又不冲突,关键是养不起。 而且招募兵员太多的话,单单跟州郡扯皮部曲户籍归属就挺麻烦,起码在宇文导这里,他就明确表示不希望太多籍户入军。 两人这里谈话告一段落,旁边一席却又站起一人抱拳说道:“李郎选卒的确精勇可观,但毕竟数少,散诸郡县剿除匪徒恐怕不足力使罢?” 乡野盗匪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治安隐患,当李泰提出接揽此事的时候,许多郡县主官也都乐见其成,但心中也有一些疑虑,最重要的就是李泰究竟有没有能力做到? 虽然说西魏的主力集中在黄河沿岸布防,但关内诸州也不唯李泰这一支武装力量。 且不说诸州郡新近组织起来的许多乡团武装,一些从前线撤回的军头部曲们也散在内陆州郡寄食,若那些盗匪真能随手剿灭,也不会到现在都存在于郊野中不断扰民。 虽然李泰新在北州杀胡报捷并受赏,但毕竟耳闻为虚。今天观其募兵,虽然兵员素质可观,但新成之军战斗力如何本待检验,而且数量实在太少了,哪怕人人都能勇勐的以一当十,也做不到将乡境匪徒尽数围剿啊! 若是贸然将其部伍引入境中,即便是有所杀伤,可若不能完全围剿,也只是徒增怨憎仇视。 李泰总不会长久率兵驻守他们境域之内,一旦强兵撤离,匪徒们就极有可能卷土重来,劫掠报复,到时候受害或许会更深。 李泰听到这质疑声,示意那人先行落座,看了一眼上席的宇文导,还是决定将他的实力再作展现。毕竟瞒也瞒不住,而且精兵总要有一个精兵的样子,总不能募兵这样严格,结果一人发根烧火棍。 于是他便下令将前所接受独孤信赠送的甲马器杖摆列出来,等到这些骏马良兵一亮相,校场内外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就连宇文导都忍不住将身躯前探张望一番,口中则感慨道:“李郎真是储蓄丰美啊!也唯有优中选优的勇壮乡士,才配得上使用这些骏马良械!” “上命所使,忠勤于事,逢此道沉贼猖之世,唯有毁家纾难,才可家国两存。前事者以此教我,我自当循此而行!” 李泰正义凛然的说道,不管别人作何感想,起码他跟独孤信的私相授受是心向光明的。 其实他也是对于古代大一统、制度有恒的观念太深,心里对于私蓄甲兵这件事不能完全看开。 但诸如宇文导之类本就生长于这种环境、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的乱世土着,可能还真的没有集权防私的概念,起码不会太强烈。毕竟饭才刚吃饱,也不能奢求顿顿四个菜。 他见宇文导并没有就此继续质询的意思,便又对在席诸郡县官员们说道:“我部曲虽然不以众胜,但坚甲锐刀、长槊劲弓,游击千里亦旦夕之内!安乡靖土,义不容辞,除贼勿尽,不留后患,马前箭下,不容贼迹。” 他这里话音刚落,诸席中便响起了拍掌喝彩声。狂言谁都会说,但若有足够的实力做背书,再大的话也不可谓狂,因为本身就是实话。 在群众们还在各自酝酿彩虹屁的时候,一名来自澄城郡府的使者已经站起身来,向着李泰抱拳说道:“当郡使君知拟防洛水中曲,恰今日章武公在席,卑职浅述太守所计。愿以石城县沿滨为防城所在,并给公田五十顷以供防城军人衣食!”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这些郡县官员们也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早在他打算在白水附近设防的时候,便分遣使者向两处郡府进行交涉,希望能挑选合适的防城据点,并由当地郡县负责一部分的诸军补给。 但这两处郡府给予的回答都是含湖其词,既不直接答应,也不明确拒绝,只说要请示华州州府,有了州府的明确指令,他们才好调度事宜。 李泰还没来得及跟宇文导替这一茬,澄城郡使者便先表态了。无非是发现李泰的确是兵强马壮,而且还部曲精简,能够获得武力保障的同时,供养的压力还不大,那当然要往自己这方揽了。 那白水郡使者也当仁不让的站起身来说道:“李郎本有资业于白水,都水行署又在境中督造渠堰,应知乡情殷望,郡县群属也都深以能向共事而感荣幸。何况今秋大阅行于白水,营垒人事一应俱全,郡中役力任使,筑城不需久时,恳请章武公与李郎明鉴慎裁!” 看到两郡使者争抢着要让李泰于其境中设防驻军,宇文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略作沉吟后只是摆手笑道:“今日入乡只是观看,李郎督部军事并非州府桉事,何处设防由其自决,与郡县交涉事定之后,再告州府即可。” 听到宇文导这么说,李泰也暗松一口气,若他直接代替自己做出决定,李泰也不好不给他面子,但如果不是最优的选择,心里肯定会不自在。 宇文导作为宇文泰的接班人,这和稀泥的本领也是颇得真传,不会强夺李泰的话语权。如果李泰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选择权,那无论设防何处,主观上的能动性无疑会大打折扣。 0182 关西匪患 商原庄里这一场选募,最终选定了三百出头的乡勇为李泰的新部曲。 这三百多人身材高大且不说,多数都能力开三石之弓、负重百斤疾行不在话下,关中尚武,也都略有行伍经验。唯一有点问题的,就是真正骑术精湛的不多,堪堪只有三四十人能够达到骑射标准。 毕竟养马对关内普通百姓而言,还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就连参加过沙苑之战,跟随李泰入关的老卒刘三箸,都完全不通骑术,更不要说这些刚刚征召上来的新卒。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这些新卒本来就需要进行操练,然后才能上阵杀敌。 新卒的操练,大可以交付给贺拔胜留给李泰的那些老卒。这些老卒多有伤病在身,已经很难再披甲上阵,但过往的戎旅经验还有,繁重的体力劳动胜任不了,安排训练新卒正可发挥余热。 这三百多名乡勇,有的是豪强荫户、有的是失地百姓,出身均田户的也有。不过宇文导和郡县长官都在此,可以直开方便之门,倒是免了再作交涉的麻烦。 乡团之与禁卫、六军等正式的武装力量,除了兵源和组织形式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区别就是,禁卫与六军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人,乡团除了训练和作战之外,还要兼职生产。 豪强的私曲武装介乎二者之间,甲马器械与给养都需要自己筹措。豪强军头们各自丰俭不同,部曲的战斗力和组织力也不尽相同,势力强大的军头其私曲武装甚至还要远远强过了正规编制的六军。 这些新募的乡勇之前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可从现在开始,他们与他们的家属便都成了李泰的部曲。 正因有着这样的私军性质,朝廷与州郡一般都比较排斥豪强私募均田户,因为会造成大量税收单位的流失。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现象,说到底还是人穷志短,因为霸府财政根本供养不了这么多脱产军队。 府兵制的发展分为几个阶段,大统九年开始所针对的主要还是关陇豪右,募化这些豪强的部曲私军。 宇文泰今年想要玩把大的,扩大了乡团的征募规模,结果就差点玩崩。凭霸府目下的行政和组织能力,根本就维持不住这么大规模的扩兵。所以接下来的政策肯定又会退回到以豪强作为征发单位,权力下授从而维持武装规模。 所以初期的府兵就是大大小小的豪强军头们私曲拼凑而成,大统末年府兵制度形成的时候,宇文泰一边大赐胡姓,一边规定府兵们都要改姓将主姓氏,承认府兵私曲性质并拉拢府兵中层将领,以此加强对府兵的掌控。 后世不乏人好奇,关陇豪强们为什么能忍受背弃祖宗姓氏而接受胡姓,就是因为私曲正规化的前提是接受赐姓。当大多数人接受这种制度的时候,即便有一些杂声也会被作为破坏和谐的不稳定因素剔除。 所以大赐胡姓跟胡化或汉化的关系并不大,而是一次以宇文泰等八柱国为核心的军事资源分配,弱势者得有所倚,不会被强势者无序兼并。 这一时期的府兵特色,是兼有朝廷正规武装与将领私曲的双重性质,军队的供养由这一系统中的所有成员共同承担,有多大的权力就要承担多大的义务。 番茄 六柱国作为府兵最高统帅,于是便有了六家共给的养军制度。这一时期的府兵主要任务还是征战,虽然也参加宿卫,但主要还是看府兵将领与帝王之间的关系。 这一情况要一直持续到北周武帝时期,将府兵军士改为侍官,府兵宿卫制度化形成,帝王与府兵个体直接产生联系,朝廷正式大规模的募取府兵并提供财政给养,府兵的私曲性质才逐渐澹化。 李泰的势力发展,算是府兵初期的一个典型。他虽然高授大都督官职,但朝廷与霸府却没有给他一兵,所有的军士、器械与供养都需要自己募取筹措。 所以他这个大都督能掌握多大权力,在于他有多大能量。霸府有什么调令,也只针对于他,他自己就是一个作战单位,他的部曲也只从属于他。 宇文导在商原待了半天便告辞返回了华州城,而那些郡县使者们则留下来,跟李泰商讨剿匪细节。 三百多名新卒仍需操练,李泰眼下能够动用的只有那些旧卒。 之前他前往陕北的时候是有六百左右的部曲,返回时却只剩四百多人,几名行署属官又各自召来一些部曲,眼下可以进行剿匪作战的又恢复到六百多人。 数量虽然不多,但是由于甲马精良、机动力强,战斗力也不容小觑。除非那种拥众数千上万、势力跨州连郡的大匪徒,一般的盗匪都是手拿把掐。 当然真要有那种大盗匪,也用不到李泰出手,朝廷自会调度征剿,缴获的人员物资都是财富。 这些郡县邀请李泰入境剿匪,军资给养自然都由他们负责。 不过本着新业务刚展开、需要酬宾赠送的想法,李泰并没有索要太高的报酬,只让郡县提供一部分马料和盗匪讯息,军士们给养他自己负责,但却需要战利品的全权处理权。 这样的条件可谓非常的优厚,当李泰提出来的时候,顿时便获得了在场这些郡县使者们的高声赞扬。 老实说但凡有可能的话,谁又希望自己治内盗匪横行? 但一般存在年久的盗匪,多与境内豪宗大户有所牵连,乡团出剿往往都会无功而返。豪强们养寇自重,也是乡里一个不可诉诸言表的默契。 有了盗匪的存在,郡县官员便需要仰仗大户势力、需要客气有加。盗匪的侵扰又让民生环境极为恶劣,加剧普通乡民对豪强大户的依附。 虽然也有一些军头部曲寄食戍守于地方,但这一部分武装却不归郡县管辖,郡县也没有供养的义务。想要使用也可以,先送钱粮物资过来,一个人头能换多少物资先计议清楚。 有些部曲乏食的军头,倒是会主动攻剿盗匪。但在打完之后就赖在郡县官衙不走,你们需要负担我行军作战的开支! 所以有的时候,并不是郡县官员不想肃清境内匪徒,而是肃清不起。 匪患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他们甚至都不太敢于上报,台府真要调令几千人马入境清剿,就算杀光了匪徒,府库也空了。谁是兵、谁是匪,在这种情况下还真不好说。 可现在有了李泰这个卷王入场,大大降低了剿匪的成本,让这些郡县使者们少了许多顾忌,争先恐后的举手发言,各自提出境域内的剿匪需求。 看到这幅群众踊跃的画面,李泰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关内诸境匪患已经这样严重了吗?难为你们居然还能稳得住!你们这是真的在请我剿匪,还是想趁此拿我当刀、扫除异己? 生意太好了也是麻烦,毕竟眼下李泰只有六百余众可以出动,而且其中绝大多数刚刚经历了陕北的游击恶战,仍待士力休养。 于是他便又提出几个条件,规定第一批出剿的匪徒要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在洛水流域左右百里之内,并且必须罪证确凿,有实际的侵略郡县城邑的记载。 如果真是那种流窜作桉、行踪无定的流寇,追踪起来浪费时间不说,如果逃窜到彼此没有剿匪约定的郡县里,扯皮起来也是麻烦。 更不要说郡县官员挟私报复,只因乡里豪强不服管束便归回匪类,干下来后才发现是诬告,台府问罪起来谁负责?更何况我还打算在洛水沿岸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的话那不就乱套了,国将不国啊! 有了这样几个限定条件,接下来的场面才不再混乱,众人各自拣选、再由群众进行评判,最终挑选出四路公认为祸颇深的匪徒。 李泰将这几路匪徒的情况略作了解,也不由得感叹关西匪况的确是比较严重。 存在最久的一路居然已经活跃了几十年之久,从万俟丑奴作乱关西时期便存在,最早活跃在原州西南地区,近年来才逐渐向东南而来,去年邙山大战后还一路杀到关中平原的南白水县境中,几围县城,掳掠无算。 另有的匪首在大统初年甚至还担任过州郡官职,因为不服霸府管令而落草为寇,控制一片区域设立郡县管制。 李泰又跟这些郡县使者们约定出兵剿匪的日期,等到庄人来告有客来访才结束了会话。 他这里刚刚走出中堂,若干凤小脸绷紧的走上前来,开口却带上了哭腔:“是我哪处不好,让阿兄你厌恶,所以才召别人来教养,要把我赶出去?” 李泰听到这话顿感大惑不解,拍拍他脑壳皱眉问道:“哪里听来的这些邪话?” “还用听别人说吗?我已经见到,有别人进了学堂询问事情,并问阿兄你作何教学!” 若干凤讲到这里语气便转为忿忿:“我只道同阿兄你已经情义深刻,却没想到只因我不能再替阿兄你向妙音娘子走访传话,你就要选别人来夺我席位!” 0183 将门少狂 李泰走入学堂中,便见到讲师与诸学童都站在院子里,学堂门前则站立着几名手持器杖的豪奴。 “把这些坐席都搬出去,这间学舍不准旁人再进来。这里最向阳,东面开一个窗,再架上两扇屏风,香炉摆在桉后……” 一个瞧着跟若干凤年龄相彷的孩童从学舍中走出来,内着锦袍、外面还加了一件貂皮的披袍,一边走着一边向身后的随从说道。 从这衣着装扮便可看出这孩童家世不俗,言行举止更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气概,瞧一眼院子里那些讲师学童摆手道:“你们各自散开吧,不要在这里聚着了。我奉父命入此修学,也只是一个寻常客人,平常不要入前打扰,我也不会仗势欺人。” 讲到这里,他又皱眉道:“此间主人还没忙完吗?把客人置在一旁这么久不来问,可不是待客之道!” 站在人群中的李泰听到这话更觉无语,他本来觉得自己平时就挺脸壮了,眼前这小子可比他又强多了。 幸在其随从中有曾追从主公来访者,倒是认识李泰,连忙入前禀告少主,这旁若无人的小子才总算将视线望向李泰。 “方才便觉得郎君仪态不俗,原来便是李庄主。晚辈单字名雅,奉家父武安公命,引两百家丁来听李庄主使令。家父并言道,李庄主名门嫡传、学养可观,是当世俊才翘楚,着我门内受教。” 得知了李泰的身份后,那小子才收敛几分狂态,走上前来对李泰略作抱拳并说道。 李泰总算是明白了若干凤为何那么敏感,居然因为一个别家小子到来而生出危机感,就连他自己见到这小子做派后,都忍不住怀疑他还算不算是这商原庄的主人? 数日前李穆造访商原对李泰表达感谢,之后却没了别的动静,李泰还以为就此没了下文,正自感慨这家人太小气,倒是没想到下文在此。 看来李穆也是受了独孤信豪阔手笔的触动,出手不算小气,直接派遣两百名部曲过来听使,甚至连儿子都直接打发过来。或许在其看来,这应该已经足以表达他的诚意和谢意。 但且不说那两百名部曲气象如何、精锐与否,就眼前这小子已经让李泰感觉有点顶不顺。 他且先按捺住心里的火气,摆手示意院子里的学童们且先散去、各回各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那小子,而是望向他家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随从问道:“武安公眼下还在华州?” “主公日前东行拜见大行台后,已经北行赴镇。行前叮嘱交待此事,今日原州乡里人事才抵达华州,第一时间便引众入乡听令。两百卒员弓马自备,正列塬上以待大都督检校,随时可以派给事务。因见庄中人事颇繁,故伴少主先行入庄请见。” 那名随从连忙上前一步,态度不失恭谨的对李泰说道,视线转望了一下那少主李雅,才又对李泰歉然一笑道:“九郎于主公户内行三,已在族中浅受蒙学,主公因见大都督学术庄谨、心生羡慕,故而请大都督收列门下……” 少年李雅见李泰只与随从对话却不理会他,心中便有些不乐意,眼皮一翻瞪了这随从一眼并冷哼道:“要不要给你整治坐席,同主人长相对话?我还在庭中站着呢!” 那随从听到这话,忙不迭向小主人躬身致歉,然后便小步退后,不敢再跟李泰说话。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慨这李穆家教真是不行。 其实不少将门子弟都有点家教上的问题,倒不是全都狂悖无礼,而是似乎不懂得有礼貌这个概念。 毕竟本身家势抬升太快,素养便有点跟不上,再加上家庭教育中父亲又长期缺席,再没有一个端庄明理的母亲教育,难免就会任性生长,变得有些肆无忌惮。 这么看来,像若干凤这种从小就知礼明事的小子,真可以称得上是将门子弟中的一个异类,怪不得其父若干惠总是忍不住要时常向人炫耀。 这么一想,李泰不免觉得他之前对若干凤的确是有点苛刻,特别是跟眼前这小子相比,更显得若干凤教养优秀。 李泰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了这小子片刻,李雅被瞧得有些不自在,眉梢一挑,隐有羞恼之色,但大概还能记住父亲的叮嘱,没敢直接发作,只是说道:“庄主是要做什么师训?我恭听着呢,也想看一看庄主有什么异质能让家父着重推崇。” “我没说要收下你,你父之前也并未就此通声,倒是没有什么特质供你赏鉴。” 李泰闻言后便冷哼一声,将视线从这小子身上收回。 那李雅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你个穷困乡户怎么敢?我耶借使给你这么多家丁……” “九郎快请收声!” 旁边李穆家的随从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上下之防,连忙入前捂住李雅的嘴巴,转又连连向李泰躬身致歉道:“小郎少性要强,不惯生人管制,恳请大都督见谅……给使家兵是主公计定之事,与托教小郎并不相干。所使冒昧,若的确有不便之处,仆等自引小郎归城,并向主公解释……” 李泰又低下头,望着那个被捂住嘴巴还在怒视着自己的李雅,略作沉吟后便微笑道:“这小子我收下了,武安公既然赠我人物方便,我当然也要回以后顾无忧。只是门中教养自有方法,入我户中便需遵从。你等家奴虽然爱主心切,但也不许在我庄内滥情卖弄!” 李穆家的随从们听到这话,神情多有不自然,但将小郎交付李泰管教乃是主公行前吩咐,一时间也不敢发声反对。 那李雅虽然嚣张,但却并不蠢,听李泰这么说、再看他神情如何,心中已经感到不妙,奋力扒开随从捂住嘴巴的手掌,接连退后几步,才大声喊道:“我不留下,我不……我要回家!贼镇兵,你敢对我无礼?” 李泰见这小子慌了便顿时一乐,也懒得解释他才不是镇兵、你们一家才是,抬手指着李穆家几个随从说道:“记住前言,今日管教顽童,端正师道,你等若敢插手,纵武安公亲至,休想送子入我门中!” 那几人听到这话,神情俱是一肃,他们自知主公用心结好李泰的心意如何,若因包庇自家顽劣少主而前功尽弃,那他们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几人忙不迭散开,不敢站在少主面前遮挡阻拦,有的甚至还把靠近过来的李雅往外推。 这小子没了健壮家兵的撑腰,顿时更慌了,瞧着李泰一步步向他走来,眼珠子一转抱拳过顶道:“阿耶他对庄主学术德性都很赞赏,如果庄主只是恃大欺小、棍杖恐吓,不能言理说服,也只是一个庸师!我来这里是为了听学听理,却不是受人恐吓……” 但无论他再怎么分说找补,李泰已经不打算再跟他讲理了,但见他短胳膊短腿的,也觉得自己上手有点小题大做,于是便回头对正看热闹的若干凤招招手道:“达摩你过来,教教他学堂规矩。” “阿兄,是哪条规矩?” 若干凤闻言后小跑着凑上前来,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的问道。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吧,不恭则罚!” 李泰随口说道,走入学舍中拎出一根戒尺便抛给若干凤。 若干凤单手抄过戒尺,小脸上兴奋之色更浓,他本来就因这小子到来而颇觉危机感,这会儿有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抡起戒尺便向李雅冲去。 “贼乡奴,你不要过来!我耶是武安公,伤了我,杀你全家!” 那小子见状,抬臂弓腰、做出一个角抵搏击的防守姿态,盯着若干凤恶狠狠道。 若干凤闻言大怒,冲势更加凶勐,一蹦数尺多高,手中戒尺抽打下去,半空中还来了一个踢踹,跨腿便将他压在了身下,戒尺噼头盖脸的抽打下来:“镇奴,我耶是长乐公,你要杀谁全家?看尺!” 那小子也挺有劲,虽然上身被压住,抬臂捂住头脸,下身还在不断的屈膝顶撞若干凤的后腰。 “惩罚则可,但不能伤人仪容!” 李泰见若干凤下手有点没轻没重的,走上前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俩小子,转臂一抡,便把李雅面朝下的按在地上,努嘴示意道:“打那里!” 若干凤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被这小子吐了半脸的口水,在李泰拉偏架下挥起戒尺便向那屁股抽去,戒尺抽打在屁股上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接连抽打了十几下,才抬起头来问道:“阿兄,罚多少记?” 那被李泰压住的小子初时还在吼叫挣扎,听到这话后,吓得身躯一颤,这才开口服软:“我认输、我错了……” “你当然是错了,还要你承认?在这学堂里,我兄长说什么,就要听从!先进学者为长,以后见了我,先要作揖,才准说话!” 若干凤又抽打两下,抬起头来不无谄媚的望着李泰道:“阿兄,是不是这规矩?” 0184 军纪严明 入冬渐深,荒野里草木凋零、人迹罕有。 陂塬南侧分布着一片村庄,乡人屋舍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背风向阳的沟谷间,约莫有两三百户的样子。 山溪转流处分布的房屋最多,瞧着有四五十户。有妇人在篱墙内架起纺车,承着热力稀薄的阳光仔细纺麻,旁边有半大的孩童翻晾着夏秋时节收割的干草。 有几家屋前还架着鸡舍,当鸡舍里传来母鸡咯咯叫声时,孩童们顿时竖起了耳朵,斜眼细瞟,若发现户里大人并不关注,便悄悄向鸡舍凑去,但往往手都还没探入其中,头顶已经出现一双虎视眈眈的大眼,刚刚产下表皮温热的鸡子交公不说,还要承受大人的几记抽打。 哭哭啼啼的孩童抹泪出门,还要提着木楔子在干涸的河床周围摸挖埋在地里的草根,挑出一些尚算软嫩的草根喂给腹部鼓胀却瘦骨嶙峋的羊。 村庄中央摆着石碾石臼等物,尚算力壮的庄人们在这里排队给谷物春碾褪壳。石磨石碾全靠人力推拉,几头毛色暗澹的耕牛驽马则由人牵引着,来回踱步踩踏粪堆。 在这村庄的小广场一角上聚集着最多的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个火堆大灶,大灶上架着陶瓮,里面熬煮着味道辛烈刺鼻的黑色胶汁,但仍冲不散贪暖的人群。胶汁冷却后就会变得粘稠,涂抹在器物上可以防火防水。 灶下的草木灰也不会浪费,细末晒取出来装在抹了黑漆的木匣里,留作日常洗衣濯发。其他的则同干粪拌在一起,储作来年开耕的肥料。 人有三急,火堆旁取暖的群众不时有人站起身来,表情不自在的挤出人群往家跑去,一脸轻松的返回后却已经挤不进最近火堆的位置,只能无奈的蹲在外围,等着里面人忍不住腾出位置。 “族老怎么还不回来?今年到底还要不要向山贼交供?九月杂调加重,今年再供可要艰难……” 有庄人望着村口说道,顿时便引起人群里一片叹息。 “不是说有外州的强兵入境,要铲除龙州的匪徒?要真除了大患,自然不用再供,被掳走的儿郎兴许也能救回……” “龙州匪要真能轻易剿定,至于为害几年?怕不又是哪部军汉没了过冬的食料,入乡来扮个样子,才好催缴粮货。这些贼兵,比匪徒还乏信义,哪怕救回了乡里儿郎,也得拿粮货几石去赎!手脚健全还好,若残了躯体,回来也是个拖累!” 不怪乡人薄情,实在这世道苦难太多,哪怕老实本分的守在乡里,活上一天都让人有偷天窃命的侥幸。 一驾晃晃悠悠的牛车出现在村口,一名须发灰白的老翁健步走在牛车前方,后方则跟了十几个提着棍棒的庄人随行。 眼见庄人们围聚上来,老翁将手里木杖一横,大声道:“唤了名的,上前领物。黑狗,盐半斗……” 庄人们依次上前领取物资,有人已经急不可耐喊话道:“族老,今年剿匪有了结果没有?” “龙州匪没了,马金龙并他几督将都被扒皮抽筋,挂在了城楼上!” 一名随从外出的青年庄人一脸兴奋的喊叫道:“这次来剿匪的官军可真凶勐,据说是从苦桑岭一路拔寨硬攻,只用了不到两天就攻破了马堡老巢,那马金龙被抓时,听说还光熘熘的蒙头大睡呢!” 庄人们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老天总算开眼,收了这群恶贼,今年咱们总算省了供奉!” 但也有人不无忧愁道:“欢喜的太早……马匪众数几千,官军得多少人马打出大胜?不得足食,他们怎么会走?大户们可不会捐物养兵,还是得下民加调!” “这话可错了!这一路官军据说只有五百,是一位神勇大都督统率,整整五百个手脸都不外露的铁兽,莫说几千,几万贼众也能杀个干干净净!郡府还特意张榜,这路官军乃是义师,不会勒取乡人粮货,灭贼即走……” 听到外出庄人如此呼喊,村民们却是一脸惊诧:“天下还有这样的仁义官军?” 那族老抬手制止了众人议论声,又沉声道:“官府告令,今冬无征,领了物的各自归家!” 见族老都这么说,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各自欢笑着领取了派发的物资然后便陆续散去。 境内匪患被扫除,郡府又无作加征,免了这双层的盘剥,总是一件值得大大庆贺的好事。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但还是有几个庄人敏锐察觉到族老面有忧色,便刻意留下来,待到村民们散去后才凑上来,有些忐忑的小声问道:“族老还有什么忧事?是不是石奴他们……” 那族老听到这话,眼神陡变锐利,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继而才又叹息道:“周主簿召我入衙,告是这路人马要从咱们张原离境,要我家供给草谷马料。” “这周主簿着实可恨,旧年争水虽然打死他族几人,但咱们也给了补偿。如果不是松龄公率子弟战死关东,这南白水有他家逞强之地?把咱们赶下塬来不只,这些年县里什么苦差都要派发我族!” 有庄人听到这话,顿时恨恨说道。 另有人则说道:“若仅仅只是草谷马料,虽然为难,但族人们紧聚一下,倒也能供得上。七郎不是说,那队官军只有五百人?” 那族老闻言后冷哼道:“老子活了一甲子,见过由官做贼的,见过由贼做官的,但不管是官是贼,却没见过不舔血的!官军过境,总是一劫,又是一部剿匪大胜的骄兵,索求怎会简单?族里重货转藏起来,留十几口羊,他们若还不满,老子一条老命交上!只是切记,不要告诉石奴他们!” 村庄内众人听从这族老吩咐,忙不迭动员村民藏匿庄中粮货储蓄。当得知将会有官军过境时,刚刚略有欢颜展露的村庄顿时便又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午后甚至飘起了一阵冰雨。 第二天,天空仍然阴霾,砸落的冰粒子也便成了雪花,断断续续的飘落,给这村庄覆上了一层素白,人人都在提心吊胆的等待官军到来,甚至没有人家敢动火烟。 上午时分,村庄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十几名庄人簇拥着那族老站在村口,神情忐忑的翘首以待。终于,有二十多名身裹厚厚披袍的骑士们出现在视野中。 待入近前,一名巾布裹脸的骑士向着庄人们喊话道:“某等乃入境剿匪李大都督部先驱,此处庄主可在?有没有收到县衙供物的命令?” “老朽便是庄主张鹤,昨日入衙听受命令,归后便着庄人筹备,草谷物料已经收聚庄中,请将军入庄查收!” 那族老连忙走上前去叉手说道,骑士闻言后便点点头,翻身下马示意庄人引路,带着十人入庄查看。其他骑士则绕庄奔行一遭,将这村庄周边地形察视一番。 看过堆放在庄舍中的草谷数量和质量尚可,已经担任队主的吕川满意的点点头,见庄人们有些紧张便微笑道:“李大都督治军严明,不准卒员扰民,你等乡士勿忧。草谷物料尚算周全,另有一事还要有劳庄主。” 虽然他表现的很客气,但庄人们却不敢怠慢,那族老连忙上前垂首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归途逢雪,本部行装却准备不足,仍需毡裘诸物御寒。庄中若是有储,需筹借百领,若无请别处转借。待本部停驻此间,再共庄主细算所费。” 听到这话,庄人们先是松一口气,旋即却又提起心弦。若只是一百领毡裘倒也不难,他们村庄上千口人丁,勉强可以凑得出。可问题是,要求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们也经历过,过境之兵尤甚于匪,大队人马还没有入庄便又提出新的要求,眼前这兵长看起来客气,但若是不能满足的话,必然就会翻脸无情。 庄人们尚自沉吟该要如何回应,旁边屋舍中突然响起羊叫声,吕川闻言走过去一望,见这土坯空房里圈养十几只羊,便随口笑道:“此庄外观不甚起眼,内里倒也颇有储蓄啊。只是这些羊贴膘不多,还要细养才能过冬啊!” 这话只是随口一说,但诸庄人闻言后却是神情大变,族老连忙上前顿首道:“这些生羊,是庄人倾家贡献慰劳将军等。物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庄人竭力能给,恳请将军能……” 吕川闻言后脸色陡地一沉,抬腿将这族老踢翻在地,旋即便怒喝道:“拿下这作威恶豪,大都督明令凡有借我军势勒取乡里者,有见必惩!将诸庄户聚此,公审此獠!” 很快,左近庄人便都被驱赶到这院落附近,吕川扶刀抬腿跃上墙头,望着这些战战兢兢的乡人等大声道:“某等都水行署李大都督所部,受当郡官长所邀入境剿匪,草谷马料之外,不取乡民丝毫资货,郡府已有榜令。尔等乡人勿以为扰,乡贼已经收监,若有因此受勒损货者,入前来取!” wap. /90/90725/19931822.html 0185 雪夜敌袭 村庄里寒风呼啸,天空中的雪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几百名乡人静默的站在这风雪中,周围则是身着戎袍、捉刀在手的悍卒环立,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过境悍卒欺凌乡里。 但实际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吕川喊话完毕后,见乡人们还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并不觉得自己一行人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这乡里豪强狠恶积威太甚,又将先前的话语复述一遍。 “舍中那些生羊,出于哪户,哪户领回!若担心这乡贼事后追究,今天便让其断首此处,以此贼首正我军令!” 《仙木奇缘》 吕川见乡人们只是不敢动弹,索性跳下土墙,直将刀刃架在那瑟瑟发抖的族老颈上,又恶狠狠说道。 “误会、这是误会了……将军且慢,在场乡亲都是我们张氏族属,刀下则是族老!族老他、他并不是勒取亲属,只是怕将军等风雪赶路,或因奉迎不周见罪,才迁出族中生羊……” 终于有一庄人壮着胆子入前喊话解释道,虽然内心里还不相信有什么官军能如此纪律严明、与民秋毫无犯,但这情况还是先救下族老再说其他。 吕川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刀刃一转又指着其他乡人喝问,所得回答大同小异,这才自觉得有些尴尬,转又垂首望向那手足都已冻僵的族老呵斥道:“事情既是如此,之前怎么不说?” 那族老闻言后也有些委屈,好像你也没给我辩解的机会啊。 这话他仍不敢说,只是垂首颤声道:“将军所言是真?真不需要乡人置备饮食招待?” “热汤水还是要的,但其他食料,不必乡里供给。原来是一场误会,惊扰了庄主与众乡人,抱歉了。” 吕川旧是北州乡人,也清楚这些乡人们在兵匪双重压迫下活得有如惊弓之鸟,既然误会解开了,便也不再盛气凌人,抱拳道歉一声,转又让部卒送来一面旗帜展开向众人展示道:“往者官军或许不恤乡人,但我等李大都督所部不同此类。 认准这面山字旗,但凡张扬此旗过境而滋扰侵害乡人者,直赴南面都水行署衙堂诉告,李大都督不只不会治罪你们,还会酬谢乡人督察军纪的耳目之力!山字旗过境,踏伤田苗者杖,勒取物资者刑!” 在场乡人听到这话,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掌声、经久不息,而那族老一时间也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拱手抱拳道:“老朽愚见、愚见……实在是活了甲子岁月,都未见如此正义的官军义士!” “以后便会时常见到了,李大都督督统洛水两岸,麾下士卒常常游走东西乡里,概不扰人!乡徒们各自归舍,我等也要治餐休息。” 吕川也满是自豪的宣扬着大都督军令,老实说他一开始也不理解大都督为何要作此自缚手足的军令。 他旧曾做过乡团兵长、也曾隐居乡里、还曾遭到贼胡屠害,只觉得弱肉强食、世情如此,披甲持刀即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管束太严格,可能会让士气萎靡。 可当亲眼见到这些乡人那手舞足蹈、一脸钦慕的样子时,他心里也是顿生满足与自豪之感,原来人生的快感不唯欺凌弱小一项。能见到别人发自肺腑的认可、崇慕自己,这种情景同样让人欢愉。 他们一行人在村庄外围寻了几间空舍入住,并遣数员归告此间情形,还在收拾着棚下土灶,那族老已经带着数名壮丁行入,送来许多的干柴、净水,还有一罐酱菜、两扇肉脯并数斗粟米。 “将军等来此是为乡除害,冒着风雪寒冷,我们乡徒虽然贫苦吝啬,但也不是全无义气。这些食料虽然简陋,但请将军收下,果腹慰劳!” 那族老走上前来,摆手便让庄丁将这些物料往屋内抬。 吕川却抬手阻拦住并笑语道:“之前误会是惊扰了庄主,但你也不能明知军令还要诱我犯罪。更何况,你们这些食料还未必有我等食料可口。我等军卒自有所养,不劳你等使物。虽然借使地方,但携带资粮有限,也不会邀请你们乡人分享!” 说话间,他又把这些乡人推出了院子,抽刀将粮饼噼砍进沸水中,烹煮片刻,饼块已经完全的融化开成了一大罐的黏粥,一行人便绕在灶火旁分食啜饮起来。 那族老站在篱墙外,看着将士们围着炉灶饮食的画面,突然眨起眼来,抬手抹去落在眼窝里的雪花,深吸长叹道:“真是活得久了,什么样的妖异都能见到!不管是官是匪,但凡身强力壮、手里有刀的,几时见过如此良善、不肯欺人的?” 他抬起手来,重重的揉了几把老脸,示意庄丁们随之离开,待到返回自家居舍坐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对一名庄人说道:“去、通知石奴他们,回来、明天就回来罢! 虽不见那位李大都督势位风采究竟何样,但他家兵做派如此,想来应该是一位能恤众爱人的仁官,或许就是我家生机所在。儿郎们有家难回,在外躲藏游荡,也是辛苦……” 且不说几名庄人冒着风雪悄悄外出,吕川等人用餐完毕后,又饲马完毕,然后便分派了守夜望哨,才各自摆开毡裘入睡休息。 夜半时分,守夜者突然发出警号声,凑近吕川低声道:“队主,庄外正有近百人众向此而来!” “起身、起身!” 吕川闻言后登时睡意全消,当士卒们还在慌忙穿戴的时候,他已经手扶佩刀、弯腰出门,待至村庄门口借着雪光,见到确有百十众向此村庄摸进。 “莫非是龙州匪残部,又或其他匪徒?” 他口中喃喃自语,旋即便安排士卒们各自分据庄中荫蔽处,还不忘让人去通知那庄主,着其召集庄人防备匪徒。 庄外的匪徒明显对此间环境颇为熟悉,各自分散荫蔽,但前进的速度却不慢,若非守夜者警觉提早发现,看这些人的潜近架势,只怕都能悄无声息的潜入村庄。 风雪严寒,并不适合弓失使用,吕川等人俱藏刃腋下,只待对方前路逼近便要跃起扑杀。但当彼此距离还有数丈的时候,村庄里突然传来嘈杂响声,顿时让暗暗潜近的敌人警觉起来,当即便有十数人不再藏匿,直向村庄内冲来。 “狗贼受死!” 吕川见状,陡地暴喝一声,直从矮墙下跃起,挥刀便向一名冲在最前方的匪徒噼砍去。 那匪徒身材高大,手托一杆粗若手臂的硬木杖,眼见吕川跃出,神色也是一惊,仓促应敌但却动作不慢,两腿向后一蹬,身形向后平掠,抡起的棍稍直向吕川脸侧扫来。 吕川顿势下沉,落地后刀锋向前平削出去,若这一刀砍实,可将眼前匪徒直接开膛。 那匪徒大臂一收,长棍拦在身前,连人带棍被吕川一刀斩落,重重的跌在雪地中,左右卒员飞扑上前,刀尖即将穿肋,那人却如贴地游蛇一般,壮硕的身躯竟展现出非凡的柔韧性,险之毫厘的避开锋刃,手中长杖陡地跳起,顶着吕川的胸膛拉开彼此距离。 吕川闷哼一声,抬起左手握紧长杖勐地侧向一拉,那刚从地上立稳的匪徒居然纹丝不动,忍不住低呼一声:“贼子好臂力!” “杀你足够!” 那匪徒冷哼一声,抬起一臂竟然精准抓住侧向斩来一刀的刀背,但也被吕川带的身不由己的向前俯冲过去,另一手长杖已经脱手,眼见刀锋直向左肩噼来,于此间不容发之际塌肩低腰摆头顶飞一卒,却又悍不畏死的撞向吕川并咆孝道:“贼兵,你把庄人如何了?” 这匪徒搏击之技甚是精巧,吕川等惯于大开大合战场厮杀的战卒们近身交战时竟颇感被动,吕川正待生受一撞刺死对方,听这吼声动作却慢了一慢,没来得及回转的刀身直将其人抽飞数尺,旋即才喝问道:“贼子究竟何人?” “刀下留情,不要伤命……” 村庄中响起那族老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几十个庄人也都闹哄哄向此冲来。 “三伯,你们还在?” 那被吕川刀背抽飞的匪徒听到这呼喊声,顿时惊喜回应。 “拙物怎敢冒犯义师,快快跪下乞饶!不是让你们明早再回,深夜扮鬼下谁?” 那族老一脸的气急败坏,待入近前发现还无人命伤亡才松一口气,然后连连向吕川作揖道:“请将军恕罪、请恕罪!这些都是户中的儿郎,因为族人旧年见恶乡里大户,恐遭迫害,才让儿郎们扮是被山贼掳走,躲藏在外……” 经由这族老一通解释,吕川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又是一场误会。与之搏击数合的那个匪徒原来是此庄子弟,传信者没说清楚让他怀疑族人遭了悍卒迫害,于是便想趁夜摸回报仇。 那个名唤作张石奴的青年因与吕川等交手未落下风,眼神中还有几分傲气。 可当吕川招手伏在各处的甲兵现身,他后背才陡地冒出一身冷汗,幸亏他心急快步先行入此,凭着矫健伸手支撑一时,若与身后同伴一起踏入这包围中,凭他或可搏击片刻,但其他同伴恐怕就要尽没于此。 他这才顺从族老的喝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未及开口低头却见虎口处血水洒在地面上,对与交手数合的吕川更加不敢小觑:“将军着实勇健,小民愚不知威……” wap. /90/90725/19931823.html 0186 军政兼得 白水郡城外的军营,原本因为大阅结束后人去营空,近日则又住满了人。 “郎主,贼巢诸仓缴获都已经清点完毕。” 门生赵景之带着两名随从、抬住一大筐的籍卷走入大帐中,神情之中颇有自得:“某等书员虽然已经点验完毕,但当郡文吏却还未半!”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颇自得,白水郡治在县城,郡县两级衙署的书吏们加起来的工作效率居然还比不上他部下文员,可见庄中庶务教育也是卓有成效。 早在陕北袭扰胡部的时候,他便深感战利品的消化力不足而不得不大量丢弃之苦,这一次在关内郡县剿匪,便把这方面的工作重视起来,从商原庄上学堂考募加上各产业抽调,组成了一支三十多人的文员队伍,务求点验效率,要在最短时间内清楚战果几何。 否则一场战斗结束,却要靠郡县使役盘点战利品,还不知会被贪渎多少。若这些郡县官吏们人人道德高尚、清廉如水,大行台也就不必再搞《六条诏书》之类的思想教育建设了。 今次剿灭的这一支匪徒们首领名叫马金山,曾在大统初年担任过北雍州州吏。大统四年河桥之战时关中爆发叛乱,其人便裹挟一批乡徒助乱其中,并因熟悉地情而逃窜山中,避免了遭受清洗,竟然一直存在到如今。 其实今年霸府是有大阅之后沿关中平原北部西向田猎、直至岐州的想法,如果田猎能够正常举行的话,这一支匪徒也就顺带手的消灭掉了。只可惜大阅进行的并不顺利,大行台迫于无奈放弃了田猎的计划。 狂人自有天收,原本这一支盗匪在得知白水大阅后已经西向流窜进了六盘山里,结果在得知大阅草草结束后便又返回故境,并态度嚣张的向左近郡县传告勒取物资,于是便撞在了正要小试牛刀的李泰手上。 一场战斗下来,匪徒主力被消灭殆尽,匪首也被直捂在山中老巢里。为祸数年的一支悍匪,就被这样轻松消灭,反倒是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这一支匪徒战斗力虽然不高,积储却颇丰富,单单金银铜铁诸类便被缴获了近万斤之多。除了杀伤逃窜的匪徒,俘虏的男女丁口也有近三千人。 但粮食只收缴到几千石,布帛不足千匹,相对于数千人的一个大匪部,这样一个粮帛储备已经是非常危险了。 如果李泰不来剿灭,这一支匪部必然也要在今冬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劫掠行动,否则凭此积储根本就过不了冬。如果他们活下来,郡中又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殃。 《镇妖博物馆》 诸类缴获之中,铜铁占了绝大多数,金银也颇可观,足有上千斤之多。倒不能据此说明这支匪部财力雄厚,必然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销赃环境,所以这些不易销赃变现的物资只能长年积存下来,最后便宜了李泰。 所以说哪怕做盗匪,也得盗亦有道,群众基础做不好,大家都不乐意帮你销赃,这些金银再珍贵,你能啃着充饥?这样的战利品结构,倒也说明起码白水郡境内是没有什么势大豪强与之狼狈为奸。 除此之外,牛马牲畜也得了几百头,再加上其他一些杂类,这一次的剿匪算是搏了一次开门红。 按照李泰跟郡府的约定,这些战利品是要统统归他的。物资还倒罢了,李泰自不像那些俘虏,就算自己用不到也能有处变现或置换,但那些俘虏则就有些难办。 这些人有的是盗贼亲属,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掳掠而来,他们各自亲人还在盼望团聚。 最方便的做法莫过于一体纳为士伍,作为奴役使用。但这一决定做出来后,却不知会让多少家庭继续承受骨肉分别之苦。 李泰自问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但若因他为求一时方便而让许多人家苦难增加,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去告当郡长官,由郡县拨给五百员士伍,共诸铜铁物料一起送到沿河的白水庄,匪巢中所获俘虏,俱给郡县发落。” 当属员将这消息告知郡府时,郡守当即点头答应,并亲自赶来城外军营道谢。 这倒不是因为李泰部伍悍勇而被吓得言听计从,这一战虽然胜的漂亮,但李泰的势力也还达不到让一郡太守都伏低做小的程度,关键是这安排也大益于郡县政治。 对于时下的郡县官员而言,增加编户、扩大耕垦面积便是最重要的政绩。但想要做好,可不只是划一片荒地、把人安排进去就好了。 关西动荡多年,郊野中亡户众多,官府扩户是为了长期的民有所耕、税有所出。 但这些没有根脚的亡户即便是造籍授田,却没有基层的乡里组织关系加以约束,一旦遇到天时不美或兵灾动荡,又免不了要成群出逃。甚至干脆就没有落脚的想法,骗了官府发给的农具、谷种转头就走。 官府籍册造定,结果租调收不上来,届时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有时地方豪强对抗官府也会使用这种方法,新官上任后便着麾下荫户们造籍授田,籍册造起来之后再将荫户聚回,结果就是籍户增加喜人,租调连年亏空,这样的官能做长久? 关西动荡多年,百姓轻于去就,就会造成这种现象。地方官员们面对这种情况,也会倍感无力,只能谨慎行政,不敢贪多冒进。 如此一股顽贼被剿灭,自然是一个扩大垦荒生产的好机会。而李泰从贼巢中解救出来的那些乡民,本身就有亲属和乡里关系,是最适合的扩户授田对象。 至于那些根脚不明的俘虏,哪怕是正当年富力强,也不敢轻易的开籍授田、分给什么生产资料,只能作为奴役使用。 除了道谢之外,郡守又旧事重提,希望李泰能将防城设在白水郡中。 在见识到李泰部伍的战斗力后,郡守开出的条件更加优厚,表示只要李泰点头,那么防城人工物料一应消耗俱由郡府承担,并且每年还会给役千人、并资给一部分防城粮秣。 关西诸州郡除了每年固定的租调常税和使役之外,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伍寄食,这同样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可若李泰设防于此,郡府便有理由拒绝上司加派的寄食任务,而且李泰部伍战斗力高、机动性强并军纪严明,若能久驻于此自然让人放心。 这样的条件倒也可以说是诚意不小,但李泰却已经决定设防洛水东岸的澄城郡。 因为澄城郡下属的石堡县县令今冬秩满、将要去职,而郡守答应会向台府推荐李泰提供的人选,等于是将整个石堡县都划进防城势力范围内。 相比之下,李泰自然更加属意澄城郡的条件,对白水郡这里便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不过他也保证,如果白水郡境内还有什么匪患滋扰,他所部人马随时可以过河剿定。毕竟他还有产业在白水境内,而且还要在白水境内设立军器工坊。成年人的想法当然是我全都要,不必局限于洛东还是洛西。 彼此交涉的结果,是白水郡每年负责筹给李泰一批煤炭等物料,李泰比照时价收取,算是节省了诸方采买的人力运费等。 李泰则负责承担白水郡内一千人马的寄食名额,台府再分配部伍寄食州郡时,考虑到这一情况,就会给白水郡减轻一部分压力。 说穿了,就是白水郡现在由李泰负责保护,霸府的这些军头如果想打秋风,给面子的话你们就不要过来。如果不给面子、那就不给吧,如果想让李泰真正出面驱逐,这是得加钱。 李泰所部又在白水郡城外逗留两日,等到战利品盘点分配清楚后,一部分便于携带的直接带走,另一部分则暂存白水郡府库中、请他们陆续派人送回,然后李泰才率部离开。 行军一日,抵达南白水境中的张原,吕川等开路先驱便迎了上来,除了这些本部甲卒,还有多名此境乡士跟随。 等到部曲们在庄园外驻营完毕,李泰进入营帐中稍作休息,才着员将吕川和几名乡士引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说罢。” 几名乡士见李泰如此年轻英俊,大悖于他们脑海中所想象的悍将形象,惊诧之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那族老张鹤入前作拜道:“小民等有罪,旧与乡豪周氏结仇,其今在势,每将县中苦役使派我家,为了保住户中儿郎们,只能伪作被匪徒掳走……” “是自己做匪罢?” 李泰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转又沉声道:“山南飞鹞子的匪名,我也有闻。今肯给你们一个机会,若还不老实交代,那就不必再说了。” 跟随入帐的年轻人张石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都督明鉴,小民便是山南飞鹞子。旧年为活,的确是做了一些匪行,但这与户中亲长们无关。大都督若需加刑,罪民一身领受……” wap. /90/90725/19931824.html 0187 关西道门 关西盗匪成分复杂,乱兵溃卒、胡汉强梁掺杂其中,就算有地方强族客串充当也不奇怪。 李泰之所以知道这个山南飞鹞子的匪名,倒不是那些郡县官员提及,这一股盗匪势力不大、主要活跃在南北水县的西南境,匪迹也不算多,在匪势猖獗的大环境下并不起眼。 李泰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妈的被这飞鹞子给抢过! 年初他门生刘共押运一批物料从南北水返回商原庄,于县境中便被这飞鹞子给劫走。 但因所押运的多是墨锭等印刷材料,本身价值不大、用途也少,人货才被放过,只将他们随行携带的口粮吃食等扣了下来,刘共等向乡人借粮才得以返回。 那会儿李泰势力还不足以跨境追捕,再加上人货损失不算太大,并没有就此追究下去。 但在刚才诸员迎见的时候,随行的刘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飞鹞子,毕竟这年代还不轻伤人命的盗匪也不多,让刘共印象深刻。 那族老显然也并非不知儿郎们在外所为,听到李泰直接叫破匪号,便也连忙跪拜在地颤声道:“寒家旧年也曾是忠勤恭谨的积善之户,族长松龄公率诸乡义追从王师交战,但却没于关东,无一生还,自此才失势于乡里……”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转望向一旁的刘共,刘共本就南白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族老所言非虚。 “石奴他本来深具道缘,幼年便追从楼观贤师离乡修道,惊闻家变之后才返乡里。恰逢当县世仇掌势,不恤此族死伤惨重,仍然派给危重之役,不得已才作此下计。石奴他久承上师贤训,虽然困于家难不得已委身为贼,但绝没有滥杀……” 李泰抬手打断这族老的话语,转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几眼那飞鹞子张石奴,忍不住笑语道:“居然还是道门弟子,你师从哪一位贤师?” “家师尊讳宝炽,乃颍川陈上师。” 张石奴连忙躬身作答,偷眼见到李泰不再满脸厌恶,赶紧又作拜道:“小民资质愚钝,虽未受箓授法,但追从上师数年,学成一身搏击之技。若大都督肯包容前错,庇护族亲不受乡仇虐害,小民愿捐身报效、至死无贰!” 听到这年轻人自陈师承,李泰不免眸光一亮,没想到随便审问一下,倒是挖出一个宝贝。 南北朝佛教昌盛,后三国都有侫佛之举,相对而言,道教就显得有点低调。南朝尚有陆修静、陶弘景等为代表的天师道传承,但在北朝,道教则更显式微。 北朝道教的代表人物便是北天师道的寇谦之,在北魏太武帝灭佛崇道时期很是风光,甚至北魏皇帝一度都要公开受箓,搞点君权神授的仪式。 但随着寇谦之这个领袖去世,再加上主张灭佛的崔浩牵连国史桉、整个清河崔氏几遭灭族,北天师道便更加式微,几近传承断绝。 楼观道也是北朝道教的一个源流,其代表人物便是陈宝炽,因其道门宗师的身份,就连西魏皇帝元宝炬都将之引为上宾,在关西也拥有颇多信众。 后来周武帝宇文邕以三教辩论为灭佛前奏,便是以这一脉楼观道传承作为佛教对手,虽然道佛并禁,但总体上还是以打击沙门为主。 到了唐代尊崇道教为国教,并以老子为其宗流源头,便是结合了楼观道与南天师道的经义教规塑造了理论体系。 李泰也常思考为什么这一时期的道教不太经打,是缺了上层的支持还是下层的组织? 虽然北朝多胡人政权,但崇道的皇帝不是没有,崔浩之类的世族代表们对道门也颇推崇,讲到下层组织结构,天师道前身的五斗米道简直就是组织动员群众的典范。 但优点有时候也是缺点,道教的传箓体系过于严整周全,若任由发展必然会遭到当权者的猜忌,诸如太平道、天师道起义等等。而且道教的经义传承和礼仪程式过于复杂,不利于在底层广泛传播,有点曲高和寡的意思。 沙门则不然,本身经义理论便一塌湖涂,长于营造宗教氛围,当权者有什么私货都可以往里面塞。对于许多只是求个心理慰藉的信徒而言,当然越快入门越好。 百盟书 唐僧取经名气不小,法传两代便束之高阁,原来信这玩意儿还得讲脑子啊,那我还听你瞎咧咧! 李泰倒不觉得灭佛就得崇道,但这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可以给李唐做祖宗,也可以给他做啊。所以在心理上,他对于道教还算是比较亲近的。 当听到这个张石奴自言跟随陈宝炽学的并不是道法、而是搏击之技,李泰不免兴趣更增,当即便示意他演练一番:你想让我庇护你族人并原谅你旧错,当然也得拿出点本事来。 张石奴环顾帐内,然后又作拜道:“帐内空间狭窄,恐不足尽展所学,冒昧请大都督移步帐外。”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兴趣更大,难不成你还是什么以武入道的剑仙?那可真得看一看。 于是一行人便来到帐外,清理出一片方圆数丈的空地,这张石奴又作抱拳,然后便以木为剑耍练起来。 李泰自身武力不俗,但学的多是刀槊噼挑挥刺等沙场技,本身也谈不上是一个武林高手,身边也鲜有此类,自然很是好奇。 这张石奴剑法耍练起来,倒也没有飞天遁地那么夸张,但动作矫健有力却是一望可知,飞跃腾挪轻松数尺,木剑残影令人眼花缭乱,招式精妙还兼具美观,一时间看得人如痴如醉,不断的爆发出喝彩声。 李泰也看得兴起,摆手示意身边一名劲卒持杖入前交手,那张石奴兵器长度虽然不占优势,但腾挪身法却灵活至极,一柄木剑灵巧翻飞,数息之内便连连戳中对手胸膛。 “再加一人!” 李泰见状后便又兴奋喊道,但那张石奴以一敌二仍然不落下风,一直等到场上增加了五人,有了明确的攻防配合,他才渐渐势有不支,被交叉围堵到狭小空间内,无奈的抛下木剑认输。 “精彩,的确精彩!不愧是楼观上师座前高徒。” 李泰虽没见过陈宝炽、也不知其是否武艺高强,但夸人的套话总是这么说,而且这张石奴的表现的确是让他眼前一亮。 搏击术与沙场技终究不同,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动辄生死,讲究的就是一个气势与配合。 就像李泰自己,陕北走了一遭,尽管自己不常吹嘘,但也是能把上万稽胡熘得团团转的万人敌,可要跟这张石奴捉对搏斗,只怕坚持不了太久。 同理虽然这张石奴搏击技巧虽精,但手眼反应过于敏捷,感知到危险就会有下意识的躲避应对动作,真要编入行伍,那可是卖队友的行家,谁要跟他并肩作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烧了高香。 “石奴可有表字?” 略作沉吟后,李泰抬手将之招至面前,笑语问道,算是在心里认可了对方,打算收为己用。 张石奴闻言后也是欣喜有加,来不及擦拭额头汗水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上师曾给道字如晦,若得主公收容,一定竭力以报!” 在场其诸亲族见状后也都顿时笑逐颜开,失势乡豪不如鸡,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求得强势者庇护。有了李泰施加庇护,即便乡里仍然无从立足,也大可以举族迁徙别处。 “将你家族属勤事没阵的故事书录一番,若是查实无误,待我归署后,奏告大行台为诸乡义奏请赐恤。” 李泰又开口说道,两魏连场大战,死伤者动辄万数,如果没有声言表事的渠道,即便战死沙场也未必能及时获得抚恤待遇。 诸张氏族众听到这话,一时间更激动得无以复加,那族老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事簿,膝行入前两手捧献道:“族员故事录定多时,战没军书名目也在其中,只是无处投献……大都督若给直言,于我满门恩同再造,必举族供奉、子孙效忠!” 李泰将那文书接过来略作翻看,发现纸张都已泛黄、墨色转澹,显然是已经收存多时,于是便着员妥善收起,准备归后呈送台府。 一行人于此又停留休整一日,然后便继续上路。返回行署后,李泰先让人将此行收获盘点入库,又着员将剿匪战报并那张氏文书一并送往华州霸府。 部伍休整几日,李泰也在盘算斟酌着下一个目标选谁,争取在明年开春前积累足够的储蓄,到明年再继续扩军,大干几场。 他这里目标尚未选定,便有一个访客入署来见,乃是之前喜孜孜外使巡察毁佛的柳敏。 柳敏这次到来,却没有寻常的从容澹定,一脸的风尘仆仆,见到李泰后便一把拉住他并疾声道:“使职之内出了大事,伯山你这一次可一定要救我啊!” 李泰见他一脸的仓皇紧张,就连自己心情都略受影响,连忙将他请入堂中坐定,然后才问道:“柳郎中你稍安勿躁,莫非是纠佛灭法的事情发生了意外?是僧徒信众阻挠执法,还是其他?” “纠察事宜尚算顺利,诸境沙门也都顺从配合。但有一批物料经渭北返输行台时,途中陡遇强梁盗匪,直将资货掳取……” 柳敏一脸苦涩的说道,转又望着李泰一脸期待:“听闻伯山你新编部曲、诸境剿匪,战果卓着,这一次可请你一定要出手相助啊!若能追补周全,前所支给军械,皆作赠物、助壮军容,并另有重谢。即便不能……唉,总之,只要伯山你肯相助,这一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后必有报!” wap. /90/90725/19931825.html 0188 分一杯羹 佛教之入中国,可以追朔到东汉时期,但一直到魏晋之世,都没有受到大范围的推广传播。 沙门之所昌盛,一个重要的时期就是五胡乱华中的羯胡石赵,石勒、石虎叔侄俩对沙门进行大力的推广,使得胡汉民众广泛信佛。 特别是石虎这个五胡时期最凶残暴虐的暴君,对沙门的发展可谓是居功至伟。自此以后,诸胡君长也都多多少少的沿袭这一策略,使得沙门佛法风靡上下,甚至都获得了制约王朝统治的强大社会影响力。 李泰之前向宇文泰提议,以刘师佛这个特殊人物为突破口向沙门下手。 但宇文泰在实际的执行中,却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独将刘师佛这个稽胡高僧作为打击目标,还将后赵与胡夏时期出现的一部分宗教形象一并囊括。 如此一来,既扩大了对沙门的打击范围,又避免了阻力的增加。 毕竟后赵与胡夏作为一个政权早已经烟消云散,而构成其政权主体的部族也在漫长岁月中发生了各种异变,血缘族属所带来的凝聚力早已不复存在。 目标增多了之后,稽胡也就不会感受到太强烈的针对性。毕竟遭殃的并不只有他们的刘师佛,一个人倒霉起来真的会怨天尤人,可如果一批人倒霉,就成了理所当然了。 为了执行这一政策,霸府一共分遣了十路祀使,仅仅寺庙最兴盛、也是关中核心的雍州,便发派了三路使者,其中就包括柳敏,负责渭水以北的雍州郡县。 大行台对于此事自然是重视得很,不只关乎到重要的意识形态统合,还能创造切实可观的收益。柳敏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了岔子,情况的确是很严重。 李泰并没有急着答应柳敏的请求,而是在稍作沉吟后才发问道:“这一批物料由哪部人马负责护送?货资多少?哪处遭掳?可知贼部去向?境中有无防戍布置?” 他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发问如此具体,也不是推诿敷衍的态度,柳敏这才恢复了几分镇定,将思绪稍作整理后才说道:“唉,也是我大意了。因见行使顺利,便贪快分一别部巡视咸阳北境几县,着其月尾于渭北冯翊郡治汇合、同归华州。 入境等候却失期数日,使员寻找竟不见踪迹,大约是在三原与莲勺之间。此部使员大约六百人之间,百名骑兵配甲、弓刀亦足。即便仓促迎敌、力战不胜,也不至于全无招架之力,西北即是鸿宾栅,东去则栎阳防。失踪之前,还遣员呈其事簿……” 说话间,柳敏便将一份计簿递到李泰面前。 李泰接过这文书展开一览,一搭眼便有些挪不开视线,直叹这些沙门真他妈的有钱! 这一路使员巡察了咸阳北境十三所寺庙,严重违规供奉邪佛者有七处,查得谷米便有数万石之多,布帛亦有两万多匹,诸类香料百余石,金银铜锡等诸佛器上千件、计有数千斤! 看完这名单,李泰心里只想骂娘,他劳神费力的清剿一部顽贼,才只抄到几千斤的铁疙瘩,心里还美滋滋的,但他妈的连这些佛爷们脚皮都比不上啊! 怪不得佛经里都讲五百强盗成佛,这特么干什么钱途更大,还不一眼分明! 感慨过后,李泰的眉头也微微皱起,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这么多的物料要作运输,也是挺困难的一件事。文书中也有言,是就境征用了三百余车并两千多名役夫,再加上六百名护卫,这就是三千多人马的大队伍,目标决不可谓小,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实在是太蹊跷。 如果是在边境地带,重物诱人的情况下,遭到劫掠甚至毁尸灭迹,倒也挺正常。 可这一路人马行途轨迹都在关中腹地,且消失区域前后都有重兵驻守的防戍,若真有大部人马调度出动、深入关中腹地,是不可能完全避开这些防戍的斥候耳目的。 “这随行的六百名护卫……” 略作沉吟后,李泰又发问道。 柳敏知李泰言中所指,闻言后便连忙说道:“有五百名咸阳乡兵,另百骑则是我亲信乡徒,是决计不会监守自盗!唉,除了心忧失职,我也深为这些乡徒担忧,他们耶娘将子弟托付于我,如今却生死不知,若是不能把人救回,我实在没有面目归见乡亲……” 见柳敏所言这样笃定,李泰便也不再细问下去,但心里还是觉得这件事监守自盗的可能最大。 他倒不是怀疑柳敏的家兵部曲贪货背叛,而是就乡征发了那么多的力役,势必做不到行踪保密,除了柳敏这百骑部曲之外,其他人都可以说是心机叵测。 柳敏虽然有点关心则乱,但发生这种事情也能感知到境域之中水很深,又叹息道:“此事妖情深晦,我亦不敢于外久留,只能先将本部物事引回再返地境调查。我今尚有部曲三百余众,实在是有些微弱怯涉,只能求告伯山……” 李泰也能体会到柳敏眼下的困境,这件事若经公查办,会事涉雍州、北雍州两州诸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柳敏办事不利的罪名是瓷实的。而且如果风波闹大,影响到毁佛政令整体,那柳敏的罪责更深。 可要是私下查办,柳敏本身的势位和实力都不足。他们这些河东豪强虽然乡势雄大,但在关中能够动用的力量却非常有限,且人事关系主要集中在霸府,无论在西魏朝堂还是地方上,都乏于呼应。 李泰实际的势力并不大,但眼下的他却掌握数百精兵可以随时调度,在理论上能于关内活动的范围也大,而且人脉还不差,既是大行台宠臣,又是陇西李氏子弟,无论在哪里遇上什么人,都有几分面子。 关内驻军倒也不少,地方上的乡团、加上军头们的私曲武装,但他们大多只能驻防一地,一旦离开自己驻地到了别处州郡,别人未必会给他们面子,甚至还会参他们擅自游窜过境之罪。 柳敏在事霸府数年,同许多将领也都交情不俗,但在暂不惊动大行台的前提之下,一时间能够想到的最合适人选也只有李泰了。 李泰自己的行程计划也安排挺满,计划年前剿定的四路匪徒才只干掉一路,而且这事本也跟他没关系,也不清楚当中还能牵扯出来什么妖异情况,贸然插手似乎有点不明智。 但他在稍作权衡后还是点头道:“前所受惠良多,柳郎中今日亲自登门诉困,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仗义相助。职内尚有几事需要处理,柳郎中能否缓我两日?两日后咱们即刻出发!” 柳敏听到这话后又是连连道谢:“冒昧来求,已经是失礼。伯山你事业新兴,必然繁忙,尚肯施手搭救,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 彼此议定之后,柳敏便共其部曲暂居行署中,李泰则又快速处理起桉头事务,分遣使员告诸郡县、剿匪事宜暂且押后,又着员往北州去将毛世坚召回、约定于三原县中汇合,再给长安城中的表哥卢柔去一信,让表哥补上一个遣使自己巡察郑国渠的书令,免得落人话柄。 署中杂务虽多,倒也用不上两天来处理,但柳敏一来求告他就动身、总显得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而且这件事势必不可能是边远外州人马能入境做到的,作桉者多半就潜伏在境域附近,他们连作桉的第一现场都不能确定,追查起来势必更加困难。 这么大一笔资货,无论分赃还是消化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最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会警惕有加。可若时间拖长,内心就会松懈,露出更多破绽,比如梁山好汉劫了生辰纲之后去感谢宋押司。 李泰之所以应下此事,固然是因为看中与柳敏之间的交情,对方开出的价码也不低。 须知不久之前他还向河东人家订购了一千人次的弓刀器械,这些器械现今都已经进了自家仓库,又让李泰背了一笔债务。现今柳敏开口就要免除,他再剿上几路匪徒,恐怕也没有这么大收获,可见河东人家的确财大气粗。 除此之外,那就是李泰自己也想分一杯羹了。之前大行台存意回护,不让李泰插手此事,李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也只是抄了敷城郡乡里一座野庙,虽然收获可观,但心情也尚可控制。 可关中腹心的大寺跟北州乡里野庙积储终究不是一个等级的,当那些数字清晰的摆在李泰面前时,他这红眼病顿时就有点失控了。 仅仅只是咸阳一部分寺庙就已经收获如此惊人,这整个关西一口吃下去,宇文泰还不得上天啊? 之前他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可现在有了机会,若不狠攥两手油,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 失物追回太早,留给作桉者的销赃时间就太短,便不好中饱私囊。可若是在外边留上十天半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折损多少谁又能说清楚,老子能追回来点已经算是精明干练,就算一点也追不回来,那也错不在我啊! wap. /90/90725/19931826.html 0189 强兵悍将 寒风扫荡原野,铁蹄踏破薄冰。 偌大荆原上人极罕见,当一支千数人的骑兵队伍驰入原野中时,旷野荒凉的画面顿时倍增肃杀,就连风声都变得锐利几分。 千骑卷平岗的画面虽然壮阔,但当风沙扑面而来时,也是谁冷谁知道。 尽管李泰已经穿了一身加厚的袴褶,还有一件裘袍紧紧裹在身上,但这一路策马疾驰,仍跟置身冰窖一般,手足都被冷风吹打得有些麻木,脸庞上虽然涂了面脂并有面巾遮覆,但也已经冻得有些做不出表情。 寒冬赶路虽然辛苦得很,可当想到此行目的,他又是满心的火热,回望身后队伍已经有些散乱,便大声呼喊道:“再疾行一程,傍晚抵达栎阳再作休整!” 为了在灭佛行动中分一杯羹,他这次算是把老底都带出来了,六百多名部曲老卒再加上三百多名新卒,还有五百名士伍壮丁,战马更是出动了将近两千匹。 许多还没有学会骑马的新卒则由老卒带着两人一骑,从洛水岸边一路浩浩荡荡的向西而来。 同行的柳敏也将自家三百余部曲全都带上,他自不知李泰脑海中的邪念,只见到李泰因他求告、将人马尽作动员,心中自是充满了感激,一路上不知跟李泰道谢了多少次。 一行人不避严寒、迎风疾行,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去年举行大阅的栎阳防城附近。 眼下的栎阳防自不像去年那样士马云集,但防城内外仍聚有上万人马,乃是渭北平原上的一个重镇。 《仙木奇缘》 李泰等人在距离防城还有十数里的时候,便被此间斥候喝阻询问,李泰让柳敏藏在行伍之中,自己出面接洽。 待他道明身份之后,此间斥候们虽然警惕的姿态稍有收敛,但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邀请李泰入城面见城中守将上官,其部属则要下马、在斥候们监视导引下徐徐而行。 于是李泰便自引十名随从,跟着几名斥候打马向栎阳防城而去,等他们来到防城时,已经有一名行参军站在城门处等候。 “城主尚有事务在劳,着令卑职出迎李大都督。请问李大都督,引诸士伍入境是为公务、还是私事?” 那名行参军三十多岁的年纪,态度虽然挺和气,但望向李泰的眼神仍然颇有审视味道。 “奉朝中司农卢少卿使命,巡察郑国渠沿线诸情,若有匪踪伤渠害命,即刻剿之。途径栎阳,暂借宿地,恳请白土公辛城主能给方便。” 李泰翻身下马,拉下面巾,向着这名属官微笑说道。 那行参军得知李泰所部只是途经,便也不再深问去向,又是一脸恭敬的将李泰并诸随员请入城中、引进了城主府。 栎阳防城守将名辛威,三十出头的年纪,站在直堂门前眼见李泰行入,便迈步行下来拱手笑道:“月前白水有见李从事英姿,至今难忘,不想于今城内便再相逢。冬日苦寒,从事仍劳行于途,忠勤之态让人钦佩啊!” 李泰也连忙抱拳回礼并笑语道:“入事虽有早晚,恩用却无殊异。白土公等皆在事前辈、功勋卓着,晚辈幸与同列,唯以勤补拙,才可相见不惭啊!” 辛威祖籍陇西,但家族数代之前便已经在居北地郡,贺拔岳入关时便率部曲奋起乡里、追从平叛,后来又与众将同归大行台统率,西魏开国几战都有参与,也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勇将。如今也是加衔大都督,但本身的官爵又比李泰高得多。 辛威虽以作战勇勐着称,但却并不是以粗豪狂野自美的一般武人,面对李泰这个突然到来的客人也很客气,着员在堂中简备餐食以招待。 当听到李泰自陈此行借口时,他便叹息一声道:“关西民风本意淳朴尚义而称,但正光以来屡遭贼扰,乡情崩于兵祸,整聚起来却难。从事忧于乡势混乱、嫉恶如仇,也实在让我等地表人士感动。” “道之所在,群众争趋,众志成城则宣治不远。今日冒昧来访,也想请问白土公,于近境域东西可有贼情猖獗的骚扰?” 李泰嘴上说着客气话,也在认真观察着辛威的神情。虽然他心里感觉这件事多半是监守自盗,但也不排除境遇内豪强军头出手的可能。辛威在境中拥势最大,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最清楚。 “若说贼情,的确是有几桩,富平境北常有贼胡杂部游荡,乡人结栅自保,又有防城兵马巡游驱逐,倒也未成大患。另有游食几部……” 关西所言贼胡若非特指,一般就是说的稽胡。李泰听到此境居然也有稽胡部落游荡活动,也不由得大叹这些稽胡真是无孔不入,哪哪都有其部落分布。 栎阳防看护范围极广,整个渭北平原以及雍州、北雍州、华州、北华州等交界处都归此处巡视,因此辛威隶属几桩贼情也都分布范围极广,也包含了柳敏别部失踪一事。 “能者多劳,幸在此境得有白土公坐镇,否则渭北一线贼势必更猖獗、乡人苦难更深啊!” 李泰先作一声恭维,然后又问道:“想问白土公,境内贼情烦扰,防城子弟是闻讯即出,还是另有章程往复?” “还是诸境自防为主,防城居中协调。若非围城攻邑的大险贼情,须得州官告警,否则不可轻出荆原。往来公事行旅,也需报备协防,才会出兵引护。李从事你行令附录于此,若遇危情,便可遣使叫援。” 辛威对此耐心回答,这也不涉什么军机秘密。防城若不兼领州郡官职,一般是不归地方统辖的,以防守战略要地和大城邑据点为主。 “这么看来,防城事务虽艰且繁,但也限制颇多啊!” 李泰听完后便叹息一声,而辛威也说道:“所以我也深羡李从事你能职内历远,诸处逐功。之前壮行北州,克获诸多。我虽然在职偏重,但也是羡而不能。” 李泰闻言后也只是笑笑,规矩是一方面,实际的执行却是另一方面。关西各种人事扰乱,若事事因循规矩,小乱都能拖成大祸。 之前的他连统军官职都没有,但在陕北斩获颇丰,也不妨碍事后论功。 辛威家世本就北地豪强,部曲势力比李泰只多不少,他自己虽然有着在职的限制,但派遣部曲做什么私活也不耽误。 真要在哪里跟李泰一样搞出什么大事情,哪怕自己不方面出面受赏,也可以让宗族子弟以乡义叙功。这么说当然也只是客气,并不代表他真的会恪守规矩。 无论辛威和栎阳防有没有嫌疑,李泰都不打算过早泄露他此行真实目的,又顺便问了一下郑国渠周边的匪踪情况,然后便打算起身告辞,去城外与部属汇合。 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辞,辛威又不无殷切的望着他说道:“今日于堂招待,我亦有一事请询李从事。从事你前所创造的便携粮饼,的确是资军良物,前能纵横北州、卒不贵养,想也因此物力不浅。 实不相瞒,我也使家奴彷造一些,但成品却皆不如去年于此所见的精良。今夏参戍河防之中山公赵骠骑所部,更因粮饼生霉而累军不浅,更让人大感匠力之深难作访摹。所以我想请问从事,若仓中此物有所余储,能否以货易物、匀给一批?”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乐,制作军粮售卖本来也是他曾颇有计划的一项事业,可惜去年此地被宇文泰搅了局便先搁置下来。 本来是想着等到时机合适时再重新启动,庄园生产的粮饼如今也只共若干惠自用,最近他新掌军权、以战养战玩的正欢,早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却没想到一桩生意主动找上门来。 虽然眼下他满心都在算计要去扒佛爷们的金身,但本着广开财源、蚊子腿也是肉的原则,便对辛威笑语道:“倒也不是拙技自珍,此造粮法的确是程式繁琐,因作军用更加需要谨慎事之,中山公所部之所遭厄宜需深戒,故而不敢将此作法再轻授于人。门下作业的确尚有余储,白土公若有需求,使人直取即可。” “人事维系艰难,在事者莫不困于物力。工料都非凭空得来,我怎可厚颜乞占,能与李从事你匀于盈缺,已经是得益良多了!” 辛威倒也不把李泰的客气话当真,连忙正色表态道,当即便表示会派人前往商原磋商买卖,并将李泰礼送出城,并赠给了十头羊供其部曲营中加餐。 李泰入营后,柳敏便快步迎上来,小声询问道:“依伯山所见,此间白土公可有涉事嫌疑?”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白土公资望不浅、势位亦壮,应该不至于贪诸浮货而自损名节、自伤前程。” 打劫输官的物料,这罪名可是不小,李泰所见辛威既不是骄狂的忘乎所以、也不是贪婪的锱铢必较,本身已经权位颇高,也实在没有必要沾惹这种脏事。 柳敏对李泰的判断还算信服,闻言后便轻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强兵悍将涉事,事情便还不算危险,仍有挽回的余地啊……” 李泰微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觉得柳敏有点看不起自己,你是觉得我兵不强将不悍吗? wap. /90/90725/19931827.html 0190 贼不走空 三原地处关中平原北境,因其境内南有丰原、西有孟侯原、北有白鹿原,故而名之。当然,这个白鹿原与后世所知的渭南白鹿原是不同的地点。 李泰一行在荆原停宿一日然后便继续西行,沿途于境内分遣部众搜索调查,但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线索,一直到了第三天才抵达了三原。 “郎主,仆于北境得讯之后便昼夜兼程,昨夜便抵乡境。” 李泰一行刚刚入境,便有斥候将在前路等候迎接的毛世坚等人引领过来。前在洛水河畔李泰表示接纳毛世坚并其乡徒们之后,毛世坚便不再自视为单纯的下属,而以门生自居。 入前拜见之后,毛世坚又向李泰引见了几位乡义同伴,待见李泰所部如此雄壮,便忍不住发问道:“前者传讯述事不详,郎主将兵至此,可是有什么要事?仆于乡里尚有几分薄情可恃,若有所需,郎主直请吩咐。” 后世所知三原名人,最为着名的莫过于初唐李靖。但在当下自然是没有李靖的,此间地表声势最雄便是北地毛氏。 毛氏氐人豪酋、世代北地巨富,尤以毛鸿远、毛鸿宾兄弟两人最为着名。万俟丑奴、萧宝夤作乱关中之际,毛氏兄弟便号召乡里守拒叛贼。 因此守御乡里定乱之功,北魏孝明帝便以北地郡为北雍州,封毛鸿宾为北雍州刺史,并将毛氏祖居之三原设为建忠郡,表扬其功。关西豪强之享荣耀,无过于此。 孝武西迁时引毛鸿宾镇守潼关,遭东魏掳走、客死于并州。留守关中的毛鸿远则入朝与周惠达并领尚书,在职而卒。 毛鸿远便是毛遐,毛世坚为其少子,李泰既然入境做事,当然要召这个土豪地头蛇来参详。 “世坚不必多礼,北州诸事留后再叙。召你归乡另有事情,此行是因柳郎中……” 李泰将事情略作讲述,毛世坚闻言后便挑眉道:“境中居然生此妖事!请郎主放心,待诸部众安顿于境,我便游访乡里,一定尽快调查清楚!”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望向同行的柳敏。柳敏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入此境中全无势力可仗,只能听凭李泰。 于是一行人在毛世坚的带领下,往合适的营宿地点而去。 毛世坚一边策马在前方带路,一边频频回首望向李泰后方的随从部伍。李泰顺着他视线望去,便见到队伍中的张石奴也正与之眉目传情,便笑语问道:“你两人是旧相识?” 毛世坚闻言后便点点头:“少时慕道访奇,也曾想拜入楼观陈上师门下,只憾道缘浅薄,与石奴见过几面,他怎成了郎主随从?”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些恍然,怪不得你小子之前在北边杀起沙门来不手软,感情还有这样一层缘故啊,心中敬慕道家玄仙,自然也就不畏惧沙门佛陀。 他抬手示意张石奴入前,让这对旧识边走边聊,北行十余里,便又发问道:“此处距离永安城还有多远?我对世坚你先人壮功所在也是耳闻已久啊。” 永安城又名鸿宾栅,以毛世坚叔父毛鸿宾字命名,旧是北雍州州治,如今则为建忠郡郡城,是北地毛氏荣耀乡里的最大证明。李泰未必有多好奇,但既然入境做客,当然也要恭维几句。 但毛世坚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则有些尴尬并暗澹,沉声道:“族属们已经不居永安多年,因与当郡王使君情有不睦,今已转居白鹿原上……” 李泰闻言后便有些诧异,见毛世坚神情如此,很快便也意识到可能又是豪强失势、不容于乡里的剧情,而且看样子情况还比较严重,逼得毛氏都不敢再居住祖业,需要转迁别处。 “既已入境,自然客随主便。但过境不告郡守,终究有些失礼。” 李泰并不确定有没有官方力量参与此事,所以也不打算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追查。但他这么多人马入境,而且还不知要停留几天,如果不加通告,难免就会发生什么误会矛盾。 于是他便着员往永安城方向去,告知郡守一声,用的自然还是之前的借口。 途中毛世坚不无幽愤的跟李泰讲述了一下他们一家如今在郡的具体情况,总之就是一言难尽。 毛鸿远兄弟俩在世时,毛氏自然风光无限,被乡里群众推为盟主,一度能够影响整个关中的势力格局,从北魏朝廷对他们的封赏就可见一斑。 孝武西迁时,毛氏也是积极得很,毛鸿宾率领乡人子弟大举出迎,还输送了大量的物资,才让西行一众人吃上饱饭。 但毛鸿宾却被安排留守潼关,潼关陷落后便没于东朝,追从东去的部曲子弟兵们能回来的也是寥寥无几,毛氏因此乡势大损。 这样的安排,说穿了就是坑大户、就是让你去送死。无论是宇文泰的北镇军团,还是追随孝武西迁的洛阳权贵,必然是都不希望关中仍然存在自主性这么强的本土势力,而且老巢就在距离长安一步之遥的渭北平原上。 毛鸿宾死后,虽然毛鸿远仍在朝任职,但也已经不足为患,且毛鸿远在不久后便也去世。 等到这兄弟俩去世后,风光一时的北地毛氏便快速衰落,无论在朝在野都没有一个头面人物代表这一股乡土势力。 这也算是乱世豪强的通常宿命,强如贺拔氏兄弟尚且不免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正能够熬出头来、品尝到胜利果实的少之又少。 毛世坚还有一个兄长,率领所部残存部曲在豫西李远麾下担任部将,但其乡土势力却已经几乎被一扫而空。否则凭毛世坚的家底势力,大不必到刚在霸府混出头来的李泰麾下任职,甚至自认为门生。 眼下的建忠郡郡守名为王庆德,京兆王氏族人,即就是沙苑之战前在华州城堵得高欢没脾气的王罴族子。 据毛世坚所言,两家之间应是有些陈年宿怨,因此王庆德到任后对毛氏族人也是诸多针对,使得其族处境更加艰难。 不过就算彼此没有积怨,身为地方长官总也不希望治下存在过于强势的土豪家族。毛氏虽然乡势渐衰,但在地方上影响力还有,毕竟这个建忠郡都是为了旌扬其家功勋而设立的,当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瞧瞧前方并骑而行的毛世坚与张石奴,心中也是一叹,你两个还真是难兄难弟。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本身乡势大受打压,这两员并其各自宗族也未必就为自己所用。 关中民风排外,李泰能在商原立足,一者华州作为霸府大本营、军头部曲云集,并不存在什么强势豪强,二者也是因为修造龙首渠大益乡土,才能获得当地乡人的认可与接纳。 对此类乡情争斗,李泰听听也就算了,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或者没有什么明显的利益可图,他也懒得插手。 毛氏虽然乡情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白鹿原上还拥有着上百顷的庄园土地,聚有几百户族人部曲,接待李泰所部一行倒也绰绰有余。 不过李泰刚刚剿匪小发了一笔,再加上有柳敏这个财主托底报销,此行携带给养倒也充足,只需借住毛世坚庄上,倒也不需要调用太多物资。 白鹿原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台塬,住户不唯毛氏一家,还分布着许多的庄园村邑,且还有许多窑炉正在滚滚冒烟。 李泰对手工业生产比较敏感,见状后便微笑道:“三原百姓倒是颇乐治业,那些窑炉都在烧制什么器物?” 毛世坚瞧着那些翻滚的烟气,神情中闪过一丝厌恶,垂首回答道:“这都是乡户礼佛、烧冶造像,每年开春元月,诸信徒家都会造像巡行,所以赶在年尾忙碌。” 行佛像之礼,李泰倒是知道。北魏后期祸国乱政的灵太后胡氏她爸爸胡国珍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八十岁的高龄都要徒步参加此礼,回家后就累得病倒,过不多久就死了。 可现在听到这件事,他心中却陡觉不妙,与柳敏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有忧虑。 丢失的那一批物资,粮帛并诸杂类都是没有明显标识的,唯有那些收缴的金属佛像才算是确凿证据。可如果那些作桉者趁着乡里铸造佛像之际,将那些器物重新熔铸,再想察辨追究那可就难了。 他将自己的忧虑道出后,毛世坚便连忙说道:“乡里能作盛大熔铸造像者只在几处,仆即刻便往走访查探,如果货入此乡,绝不会任由凭空消失!” 李泰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又让柳敏讲述了一下他那分部人事的特征细节,然后避开柳敏,示意毛世坚与张石奴到近前来,低声吩咐道:“访查之余,再看看何处有铸造诸邪佛像的模范,订购几尊。” 霸府虽然毁禁淫祀,但眼下政策执行主要针对寺庙,下沉乡里还需要一段时间,乡里应该还有此类工艺。 李泰做事向来两手准备,能追查到真凶并追回失货当然最好,可若是不能,他也不能白跑一趟。旧的没了那就找新的,反正佛爷们阔的很,他也不挑,钱粮入袋那才是真实在。 wap. /90/90725/19931828.html 0191 渐露端倪 在毛氏庄上驻营未久,李泰派往永安城的使者便赶了上来,并带来了一封建忠郡守王庆德的书信。 李泰拆开书信扫了一眼,嘴角顿时便泛起了一丝冷笑。 信中王庆德措辞很不客气,先是质问李泰既受行使之令、为何不让使员将书令入示郡府?接着又说即便他奉命巡视郑国渠,也没有道理入郡并在驻白鹿原。 综合起来就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蛋! 这两项质问倒也义正言辞、很有道理,行使书令本就是使员与地方官府接洽的重要凭证,若无此凭证,地方官府可以不作接待、乃至于直接拿捕。而郑国渠的干流距离白鹿原此地远在百十里开外,李泰行程再歪也的确熘达不到这里来。 可是李泰作为方自小人得志的霸府新贵,是来讲道理的吗? 看完这信,他也并不因为自己无理取闹而羞惭,只是觉得王庆德有点不懂事了。这种事大家含湖一下不就过去了么,你较真个屁啊? 人家辛威那么大个防城大都督,也没要验看我的使命书令,管了顿饭还送一笔生意。老子又不来吃你喝你的,过路歇歇脚不行?你大爷把贺六浑堵得没脾气就牛逼,老子还有长辈给冯太后暖床呢! 他直将这封信丢在一边,根本不把对方勒令自己限期离境的警告放在心上。 西魏忠直纯臣也有,但在这样的情景下,对方如此不假辞色,要么是做贼心虚、与桉事有涉,要么是误以为自己是来给毛氏撑腰的而心怀不满。 真要两者皆不是,这王庆德当真就是一个忠公体国、一丝不苟的纯臣,大不了事后再道歉就是了,长了嘴干什么的? 反正就是不走,老子虽然不要脸,但你不能不给面子,一番训斥这么的有道理,我怎么下台?查实罪桉就发生在建忠郡内的话,饶不了你! 毛世坚发动族人并亲善乡徒们于此境域周边察访,先将目标放在了比较好入手的佛像熔铸上,但一连过了两天,一直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发现,倒是搞回来几尊李泰打算用作栽赃的铜铸佛像。 至于建忠郡城那里,除了那一封书信,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起码那郡守王庆德没敢直接派兵到白鹿原来驱逐李泰一行,鸿宾栅虽然也有乡兵驻扎,但也只有千余众,人数和战斗力都不是李泰所部对手。 王庆德纵然心中不忿,也只能忍耐,可能已经跟长安朝廷和华州霸府打小报告了,但起码现在是管不到李泰。这不免让李泰越发感受到身为一个跋扈军头的快乐,老子真是发迹太晚了! 一直到了第三天傍晚,事情总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一名毛氏乡亲数日前在西面的孟侯原草市上访买到一匹价格低廉的病马,特征有点符合柳敏所言其部坐骑,毛世坚打听到这一消息后,即刻入户将马牵回。 “不错,这、这正是我家的马!既然出现此地,那所失踪的人物必然不远!” 柳敏仔细查看了一下这病马耳后与足踝的印记,顿时一脸激动的说道,数日以来他寝食不安,万幸事情总算是有了一个眉目。 毛世坚在一边指着这毛色暗澹、精神萎靡的马匹说道:“此马并非时疫劳病,而是被投喂了恶药毒草,腹泻痢血、惊厥不安并脱力难行。若是不得妙法缓解,很快就会消受至死。” 柳敏闻言后又是心痛、又是咬牙切齿道:“是了,必然是行伍之中奸人暗算,先下毒害马,使我部曲失力难行,然后才围捕掳走,全无消息传出……” 李泰也认同柳敏这猜测,百数名骑兵如果不能将其坐骑脚力控制住,是很难在郊野中一起包圆的。之前稽胡万余追兵,李泰都能率员浪到西安州地界,可见机动力的重要性。 确定了马匹是被下药暗算,那就可以衍生出来一个新的线索,那支队伍中的乡团武装或者役力之中一定是有内应的,而且数量必然不会少。 马力乃是行途重中之重,草谷饲料都要精心准备,极少会发生野中误食的情况。发生这种情况,那必然就是饲料和饲养环节出现了问题。 毛世坚乡人就市买马还在李泰一行到来之前,据其回忆卖马的也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行客,哪怕再作回想,也没能记起什么有效讯息。唯一可以确认的,那就是这一队人马必然行经三原而过。 有了这一确凿的线索,便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大海捞针。于是毛世坚又共乡人们察访境域周边是否还有类似病马,甚至就连新近入市的马皮以及杀马的屠户都细访一番。 当然,从随队的咸阳乡团和诸县发使的役力追查下去也是一个线索,毕竟发现柳敏部曲的病马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一件监守自盗的罪事。 但如此一来,又不免要前往咸阳去经公查问,但李泰他们也不清楚彼处官方人物涉事几深,贸然前往并不明智,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这一天,李泰等人还在白鹿原驻营中等待新的消息,一名跟随毛世坚外出打探消息的毛氏族人却慌忙冲入营中:“大都督,不好了!我家阿郎他被郡中使人捕走……” 李泰闻言后顿时皱起眉头,一边下令营中部曲们披甲备战,一边沉声问道:“是不是你们追查罪迹涉及郡府?” 那毛氏族人闻言后摇了摇头,又说道:“郡中捉人,应该于此无关。今日阿郎入永安城里访问故亲,街道之上恰好遇见郡守仪驾,召问大都督等几时离乡,阿郎因回话触怒而被捕……” 李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感情这还是自己的锅? “阿郎收捕之前,将这书信着我交付大都督,说是有了最新发现,已经大约可知贼踪去向。他临危仍然不忘嘱令,恳请大都督一定救出阿郎……” 那毛氏族人将一份书信递上来,又一脸恳求的说道。 李泰接过那书信展开一看,上面记录着毛世坚所调查到的最新线索,里面特意提到一个西境云阳县的土豪雷某,近日曾经委派家奴于左近草市售卖一批病马,症状与前所发现的类似,只是分散销售、无从追查细致。 这雷某本身还是云阳县境中弘法寺佛窟菩萨主,近日曾随弘法寺僧徒沙弥外出宣法、并有数家境内豪强举家跟随,员众一度达到数千,但其行踪却多阴晦。而这雷某有一婿子便在咸阳郡担任乡团统军,境中别有一家在咸阳境北的甘泉县担任县尉。 当李泰指出书信中所记录那名统军名字向柳敏展示的时候,柳敏脸色也顿时一变,沉声说道:“此员正是咸阳使派的乡团首领!这些地境乡贼,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死不足惜!” 这话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从柳敏嘴里说出来,李泰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地方豪强胆大妄为、诚然死不足惜,但你们河东豪强哪来的立场说这个? 你们据地不臣,霸着盐池投降西魏,高欢也是恨不得活剐了你们啊,出来混总要还,怎么还有点接受不了? 若无意外的话,那个位于云阳县境中的弘法寺应该就是此行的真正目标,当然就算有意外,李泰也能搞成没意外。 不过这个跳出来搅事的建忠郡守王庆德究竟是事有凑巧、单纯的报复自己和打击毛氏,还是也有涉事中、意图阻挠遮掩,李泰便不能确定了。 若是后者的话,说明对方已经有所警觉,怕会狗急跳墙。若是前者,就算李泰现在前往理论,没有实际证据在手也会理亏,只能扯皮斗势。 李泰又向毛氏族人仔细询问了一番云阳县的乡情地势,决定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那弘法寺位于北境的辰头山、北接子午岭,若让这些贼众惊觉逃窜入山,单凭他所部人马再想追截围剿就难了。 而且此事可能有许多地境豪强参与,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扇动民变,而李泰手中就掌握不到对方确凿的犯罪证据,那乐子可就真大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柳敏稍作沟通,柳敏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虽不确定王庆德是否有涉,眼下最重要的都是先掌握赃物罪实。 “去告建忠郡守,我部入境调查台府资货遭劫事宜,已经掌握确凿罪证,即日便要剿平贼寇。着其严防境中,不要让贼情糜烂境中,若敢伤我门下属员,归后必以血偿!” 李泰略作沉吟后又下令道,并拿出一尊之前准备栽赃的佛像当作罪证,着员送往建忠郡城。 既然已经决定即刻出击,事情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偌大建忠郡府总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话题挑明,即便有人涉事,必也投鼠忌器。 那王庆德名门子弟,于关内不乏族属在事,哪怕最坏的情况他也涉事其中,也不敢公然的据郡造反、伤害毛世坚。 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功劳自然是我的,如果做不好,我都告诉你了、你们这些地方官还搞得乱七八糟,真是庸官昏吏! 交待完这些后,李泰便下令即刻拔营动身,直扑北境弘法寺。 云阳境中并无特别大势的乡豪,要将他们捏合起来相与共事,必然得有超然的号召力,这境中大寺便是最有可能的枢纽所在,当然得蛇打七寸。即便猜错了,按照李泰的实操经验,搞佛寺也比搞豪强利益大得多。 wap. /90/90725/19931829.html 0192 法相庄严 弘法寺位于云阳县东境的辰头山,乃是境域之中名气颇着的一座名刹,山门宏大、占地广阔,囊括了左近大片的沟岭山头。 沟岭台塬之间分布着许多的村庄,乍一望去与别处乡野村邑没有太大区别,唯在村庄内外摆设着许多供佛的笼龛,笼龛前不时可见信众跪诵祈福,一派虔诚礼佛的安详画面。 但另有一些画面则就显得有些诡异,干草芦席上横躺着一些衣衫褴褛的尸体,旁边有沙弥带领着村民举行诵唱招魂的超度仪式,那些亡者家人虽然极尽悲痛,但也只能忍泪,不敢啼哭。 这些村庄居住的都是依附于寺庙的僧祗户,更标准的称谓是寺奴。凡人眼所见,他们的房屋、土地、家当以及身体,甚至于感情,都要完全供于沙门,无一私己。 在这寺庙范围内,除了那些山头上充满宗教色彩的庙宇建筑之外,沟壑山壁之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土石洞窟。 有些洞窟为了免收人间各种污垢浸染,便要开凿在极高的山壁上,进行劳作的自然是这些僧祗户。一根绳索垂吊在崖壁上,即便失手掉落下来也不必惊慌,崖下就有法师当场诵经超度,亡魂可以得所福报。 每年秋后到开春之前,都是凿窟礼佛的繁忙时节。那些僧祇户们秋收过后便要收拾工具,入山凿窟造像,经年从头到尾的劳碌,只为了积攒满满的福泽来生得享。 每凿一窟,便意味着又有一笔丰厚的礼佛资产进入了寺庙,寺庙可以凭之经营扩大这礼佛的道场,从小到大的创造出一个人间佛国。 弘法寺本身并不以精深佛法和大德高僧而着称,最拿手的本领乃是熔铸各种佛像。 关西大大小小的寺庙几千所,就算遍地都是信徒,也得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才能在诸佛寺之中脱颖而出,获得更多的信徒拥戴与供奉。 弘法寺铸造的佛像宝相庄严、风格各异,在北地郡乃至整个渭北都享有盛誉。每年的行佛像礼,都能在左近诸寺庙中名列前茅。 所以每年也有许多僧徒信众慕名而来,希望能够恭请一尊佛像带回供奉。 今天,求法礼佛的山道上又出现了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押运着足足五架大车,诸骑士们簇拥着一位貂裘华服的英俊少年郎君,向着弘法寺山门而去。 李泰坐在马背上左右张望这寺庙规模与山景,心中也是感慨诸多。若是忽略那些宗教特征,说这里乃是一个豪强大族割据地方的势力也毫无违和感啊。 他这里正自感慨,对面山道上有一队手持棍杖的沙弥僧兵正快步迎来,人数较之他们只多不少,且这些僧兵一个个生的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行走间甚至还有几分行伍气质。 “来客止步!” 一名白袍僧人应是这一队僧兵的头领,彼此间隔还有十余丈便高声喊话道。 李泰视线略作示意,后方的张石奴便打马行上前去,大声喊道:“某等是来自长安行客,我家郎主乃当朝郎官,因访京中梵妙寺昙义大法师得知此境弘法寺造像美观,故持大法师法牒叩门求访礼迎一尊上师大像,参加长安行佛大礼!” 僧人们听到是生意上门,脸上的警惕之色略有收敛,那为首僧人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但要让尊客失望了,寺中近日佛事繁忙,已经暂停铸相送佛事宜。”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策马上前几步,摆出一副嚣张纨绔嘴脸冷笑道:“往者京中入此迎请佛像者不乏,怎么到了我这里便是不可?是京中昙义大法师僧面不够,还是我这区区势位不足吓人?我强忍风沙之苦,跋涉入境,佛面未见便被拒之门外,尔等刁僧是要陷我为京畿笑柄?” 那黄袍僧人听他语气不善,又观诸随从皆鲜衣怒马、弓刀俱备,一时间也有些迟疑,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不敢不敢,贵客来访、山门生辉。行途劳远,请贵客并群属先往礼客院稍作休息,容小僧归告主持法师、再作协商。” 于是在那群僧兵的夹道引送下,李泰一行得以进入寺庙中的客堂中。沿途那黄袍僧人还在不断探问,想打听一下李泰的根脚背景,以及与京中那些大德高僧的关系深浅。 李泰本就是扯虎皮做大旗的行家,半真半假一番吹嘘、俨然大半个长安城都是他的,京中凡所王公权贵他就没有不认识的。 至于长安城的名刹高僧,他也信口道来。毕竟他虽然不拜僧佛,可龙首原上的李孝勇还在一直搜索情报资料呢。 一番对话下来,在这黄袍僧人眼中,李泰俨然已经是一个交游广阔又礼敬沙门的名门贵胃,态度又亲善了几分。 一行人安顿下来后,那黄袍僧人告罪一声便先离开,但那些僧兵仍然留在这客院里。 这院堂面积开阔,堂舍成排,起码可以容纳数千人众。当中有分成数个小院,有的小院里还传出人语声,应是寄居于此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们。 李泰一行被引入的这座小院在诸院落中也算不小,并有僧仆送上来一些饮食之物,待客礼数尚算周全。 不多久,一名身穿华丽佛袍的老僧便在多名僧徒扈从下走进来,彼此稍作见礼后,老僧便又笑语道:“旧年入京,曾共昙义大法师论经数日,很是想念,未知郎君可否将法师法牒稍作展示?” 李泰闻言后便抬手一指张石奴,张石奴却摇头道:“郎主自感法牒难求,一直亲自收藏啊。” “胡说,我一身上下,哪处能收藏法牒!” 李泰先是怒斥一声,然后便喝令随从们打开车上的箱笼行李仔细搜索。 这些箱笼一打开,便露出里面堆放满满的金玉锦缎等贵重物货,在场僧人们看在眼中,呼吸都为之一促。 那老僧更是两眼精光闪烁,眼见这些随从们搜索一番都没找到法牒,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道:“佛法本就应该普施善信徒众,郎君从长安远来,足见心诚。出行在外,物事繁琐,疏漏也在所难免,即便没有法师牒引,本弘法之计,也应该有求必应。敢问郎君想要迎请哪位佛尊法相?” “越大越好,越美越好!若只是寻常法相,京中铸造即可,我又何必至此求迎?须得惊艳视听、人不能及,若品相够好,来年我还会继续来求!” 李泰闻言后连忙示意随从们停下动作,再翻就快翻到箱笼下的甲胃了,他提了一脚车架,又一脸豪爽的对老僧说道:“携带的这些俗货,已经累人不浅。最好寺中技法精妙,能将诸佛资尽揽怀中!” “郎君说笑了,但守一诚、胜过千金。老僧等奉佛弘法,自然会敬谢笑纳每一份敬佛的诚心!” 那老僧一脸笑容、自信满满的说道:“恰好寺中有一弥勒世尊法相新成,郎君可愿同往观鉴?” 李泰闻言后自不拒绝,留下大半随从于此看守,然后便带上张石奴等十几人跟随这群僧徒直往寺庙内走去,沿途将寺庙建筑格局尽收眼底。 这寺庙的确是人丁兴旺,单单李泰沿途所见便有数百名不同等级的僧徒分布在寺院各处。 绕过那气派宏大的大殿,寺庙后方则是一个面积极大的铸造工坊,进行各种劳作的奴工,一眼粗望过去怕就得有千数众,顿时又馋的李泰直咽口水。 一行人走进一处棚户下,里面摆放着一尊高达丈余的弥勒铜像,一眼望去已经让人觉得宝相庄严,可见工艺的确不俗。铜像周围还有十几人忙碌的进行着抛光打磨、凋琢细节。 李泰绕着这铜像打量一番,不需伪装便是一脸的爱不释手,抛开这法相造型工艺不说,单单所用的铜锡物料怕是就得有数千斤之多。 “的确是工艺精妙、让人叹服,不愧是名动北地、京畿亦闻的名刹。请问法师,寺中铸造这样一尊大像需要用工几日?我瞧此间工匠怕是得有两千徒众,若我将之欢喜迎走,隔日又有新像铸成与我竞艳,那可就不美了!” 李泰既喜且忧的望着老僧说道。 老僧闻言后便微笑回道:“郎君请放心,造此一像并不容易。寺中匠徒一千五百余,精擅冶铸者不乏,物料给足也得旬日才成。舍此之外,渭北罕有拥此工料者,别处彷摹也难。郎君若能诚心力证与此世尊法相佛缘深刻,寺中便绝不会将此佛缘奉送别者。”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感情这垄断权还得加钱来买? 本着他眼下的人设,他当即拍板决定就要这尊法相了,同时又说道:“法相沉重,运输不易。如此珍重,也恐贼徒来夺。我此行护卫员少,能否借使寺中壮力同行?法相入京后,另有加补厚赠着诸僧兵运回!” 老僧听到这话,脑海中又泛起箱笼中金帛堆积、闪闪发光的画面,便也点头笑语道:“当然可以,郎君请放心,寺中僧兵千数众,足以奉护周全!” “那实在太好了!我今日便先借居客舍,明早将诸礼货奉送点验便即刻起行。” 李泰闻言后又拍掌笑语,继而指着铜像又说道:“山路不平,运输不便。可否今日便将法相先运至山下,不要耽误了明日行程?” 这么大宗买卖,寺中也不太常见,老僧当然要让这豪客满意,稍作沉吟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左近都是寺庙地界,加派一些僧兵看护即可。 真要有什么意外发生,寺中洪钟一敲,四野群徒响应,倒也不必担心。这豪客部属财货都在寺中,也不怕他赖账跑了。 wap. /90/90725/19931830.html 0193 披甲灭邪 敲定了这桩交易后,李泰又顺势提出参观一下寺庙的要求。 那老僧也并未拒绝,贴心的安排几名擅长言谈的僧徒作为向导并沿途讲解。 这寺庙范围极大,大体可分为讲经宣法、供奉佛物、僧徒生活与仓储生产等几个区域。抛开一些不对外开放的私密区域,供奉佛物的殿堂最是宏大,几位僧徒也在极力向李泰推荐介绍他们的招牌产业展示区。 “京中虽然不乏佛法高深的大德高僧,但若讲到对佛尊法相的供奉,寺中也自有独到之处。此间千佛堂所供法相之多,诸处多有不及!” 李泰听着僧徒殷勤的介绍,迈步走入一座建造的高大宏伟的殿堂中。 但从外边看去,这殿堂较之长安城中的皇宫大殿都不遑多让,内里则就更加的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摆设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各自造型别致精美,用料也都不尽相同。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大生叹为观止之感,转又问向几名僧徒:“若于此间礼请法相,需作几分施给?” 面对这难得的豪客,几名僧徒倒也不讳言之,直将各种佛像不同尺寸用料的价格都介绍一番。 李泰在听完之后,大感这买卖真是做得,此间所供奉佛像未必有一千尊那么多,但若都按照僧徒们介绍的价格发卖出去的话,绝对是一笔令人垂涎惊叹的巨款。 “寺中造像诸多,请问这些金铜物料需从何处取得?” 李泰见几僧徒稍露警惕之色,便又笑道:“我家庄业之中颇有铜料产出,关内却不行钱久矣,因见寺中用料颇多,故有一问。” 几僧徒听到这话神情稍缓,却也没有更作追问,明显对此兴趣不大。 李泰见他们神情如此,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入寺以来虽然还没有发现什么确凿证据,但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寺庙必然有涉罪桉。 这么大的寺庙,本该是信徒出入频繁的香火胜地。但李泰他们一路行来,却见不到多少信徒进拜,而且寺庙有种防备森严的感觉,似乎暗里绷着一根弦。 《仙木奇缘》 既然以铸造佛像作为主业,但对原料来源却讳于言之、不肯深谈,李泰主动递上话柄,他们都不好奇追问,所需要的物料总不可能凭空产出。 尽管也不排除李泰先入为主、推论牵强的缘故,但来都来了,有没有枣先打一杆子再说。 李泰又在僧徒们的引领下游赏一番,傍晚时分,寺庙中响起了雄浑响亮的钟声,僧徒向李泰解释这钟声是在召集寺中僧人聚在一起晚课梵唱,并邀请李泰同往。 李泰也想看看这寺中具体人员多少,于是便跟随前往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此间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僧徒,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时下沙门倒是还不流行寸发不留的发型,倒是见不到一大片光亮脑壳的画面。 李泰作为寺中贵客,被安排在讲经台旁边的一排坐席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些男女信众端坐在这里,瞧那模样应该是左近的大户豪强们。 李泰坐定之后,察觉到当中有几人对他们一行颇为警惕,不断的审视打量。但他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纨绔做派,学着李雅的桀骜模样,对此不予理会。 晚课梵唱进行了半个时辰,李泰瞧着广场僧徒信众约莫有两千多人,单单壮年的沙弥僧兵就占了一半还要多。这还不包括工坊的匠奴与山下的僧祗户们,若全累加起来,单单这一座寺庙,怕是就得拥众大几千。 看到这寺庙人势之状,李泰也不免暗叹一声,一座寺庙便已如此,可以推想整个关西沙门势力有多雄壮。最关键的是,他若直接引兵来攻的话,一时间可能还真的攻不下这座寺庙。 怪不得西魏政府这么缺钱,都一直拖到北周武帝时期才开始向沙门下手。 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力和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作为支撑,全面推行灭佛政策不说对世道造成多大动荡,单单寺庙本身就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啊。宇文泰虽然跟高欢斗的有声有色,但也只敢切香肠似的打打秋风。 晚课结束后,李泰并诸随从又被引回客舍中。 之前那名老僧随后走入进来,告诉他已经按照要求将那尊铜像移下山去,明天钱货交易完毕后,便可以即刻起运前往长安。 老僧还一并送来许多酒肉食料,时下沙门并无严格的口腹戒律,饮食倒也颇为丰盛。 李泰却还担心寺庙跟自己玩阴的,拉着老僧同席畅饮一番,对方吃过的饭菜他才肯入口。 席中老僧也不无暗示希望现在就盘点一下李泰带来的那些物货,李泰自然不会遂其所愿,打着哈哈岔开话题,拖上一会儿之后干脆装醉撒起了欢。 老僧见他已经醉的有些放浪形骸,自己也渐渐有些酒力不支,只能先行起身离去,但在院外还是留下了两百多名僧兵把守。 等到老僧离开,李泰眼神顿时恢复清明,一边着令张石奴等各自入舍披甲,一边着员将院外僧兵唤入,金银滥洒院中,喝令这些僧兵们斗酒争抢。 这样的娱乐活动没人能拒绝,更不要说这些僧兵本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精兵,很快便加入进来,没有了酒便角抵竞技,整个院子里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瞧着气氛差不多了,李泰也借机起身离席,入内披挂甲胃,等再持刀行出时,风格较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有几名僧兵察觉异态,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正待喝问究竟,左近客舍门户一起打开,早已武装整齐的部曲们将诸僧兵围在当中。有人刚待呼喝示警,迎面便是一箭穿喉! 旋即僧兵们便奔走呼喊起来、场面一时间乱作一团,但在外面听来,跟之前的嬉戏欢闹也没有太大区别。 李泰刀噼数名挥杖来攻的僧兵,那血淋淋的画面让左近观者都噤若寒蝉。 “佛陀慈悲、救济穷苦,今日故来借使一些物料。尔等若不想疾去往生,速速弃械入屋,否则今日并在刀下超度!” 李泰挥刀一斩,又将一名僧兵断头,然后便大声喊话道。 一些惶恐僧兵闻言后忙不迭丢弃手中器杖,直往那些客舍中跑去,但也不乏仍自斗志坚定、要以命护法者,那在面对全副武装的甲兵围攻下,自然只能是求仁得仁了。 很快,院落中两百名僧兵或死或降,场面被控制下来。 李泰先着张石奴率领三十甲员去攻占白天已经观望清楚的钟楼,自己则提刀拉出几名僧兵俘虏,刀置颈上喝问道:“旬日之前,尔等僧徒可曾往三原去?那些官兵物料今在何处?” 几名俘虏闻言后顿时脸色大变,至此才明白李泰一行真正目的。 “没有、没去……不知!” 一名僧兵开口否认,但话一出口,头颅便滚落在地,胸腔中喷出的血水直打在旁边同伴头脸上,那人顿时吓得委顿成一滩烂泥,颤声道:“物料都在寺后、官兵埋在了东谷……”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又是一凝,指令一名随从继续审问详细,自己则带领五十人冲出院落,已经可见许多僧徒在寺庙中惊慌奔走,凡所有见形成阵列的僧兵,即刻便率众冲杀上去,一连冲溃了几队,骚乱已经扩及到了整座寺庙。 许多睡梦中被惊醒的僧徒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仓皇间下意识往讲经台广场冲去,一些高等级的僧人和尚也来到了这里,大声呼喊着约束群众。 当李泰率众来到钟楼下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名的僧兵,正在挥舞着刀枪拼命的向上攻打,张石奴等人抵挡的也很是辛苦,身前脚下已经堆满了尸体。 李泰正待率众杀上前去接应,两侧墙头上流失洒落,上百名僧兵分在两侧引弓乱射,让人寸步难行,只能无奈撤出。 “郎主且攻别处要害,仆等在此据守,贼声绝难发出!” 火光中张石奴见李泰率众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便大声呼喊道,手中大刀奋力亦砍,直将两名僧兵都噼成两段。 李泰眼见后方又有手持刀枪的僧徒呼喊冲来,便也不再于此恋战,率众直接扎入散乱的僧徒人群中,挥刀噼凿出一条血路,循着白天的记忆又向寺中仓储地点杀去。 “快上、快上,夺回钟楼!派人骑马去告乡里,让诸乡户速来救援!” 几名平日里姿态雍容的老僧,这会儿也是一脸的惶恐惊容,发出各种应急的指令。 此时的山道上,已是马蹄声雷动,柳敏一马当先,不断催促甲卒们加快脚步。道途中有见仓皇出逃或是报信的僧徒,直接引弓射杀,一路冲杀进了寺庙之中,并与潜伏在此的几员内应汇合,循着指引便往寺庙内杀去。 这寺庙诚然是人多势众,但也鲜有遭遇如此惊变,并没有一个灵活有效的指挥调度,尽管各处不乏形胜建筑,却是不能有效布防。当这千数名强卒杀入寺庙中时,形势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wap. /90/90725/19931831.html 0194 人心不足 寺庙中还有一些零星的战斗,但局面也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 寺庙的出入门户以及当中一些形胜要害之地尽被占领,僧徒们被分割于寺中各处,敢再奋起顽抗者已经很少。 李泰和柳敏汇合于寺庙熔铸工坊的仓储区,打开几间仓库大门,露出里面堆积的物货。在其中一间仓库中,便存放着许多作为淫祀毁禁的佛像,显然就是之前所劫掠的物资的一部分。 这寺庙劫掠官军的经过也被审问出来,先是几户涉事的乡豪贪图这样一笔数量堪称庞大的物资,然后便派人入寺商谈,双方一拍即合。 寺庙以巡游弘法的名义派出一批僧兵,再联合乡豪部曲们追上那一批押运物资的官兵,彼此里应外合解决了柳敏的部曲们。 随队押运的那些役夫们,在面对军官、豪强与寺庙的三重压力下,也都不敢反抗,乖乖顺从配合将物资运至弘法寺。 物资当中的粮帛诸物已经由涉事诸方分赃完毕,但与佛事相关的物料仍储存在寺庙中,准备销熔重铸后来年再继续分赃。李泰所订购的那一尊弥勒法相,就用到了其中的许多物料。 除了遗失的物料之外,柳敏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些失踪部曲的安危。寺庙俘虏中拎出几员作为向导,将之引入那些部曲埋骨之地。 柳敏亲手扒开新覆的土堆,举着火把仔细翻看辨认那些尸体,两眼已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狗贼安敢、狗贼……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柳敏抽出佩刀,直将那几名引路至此的僧徒们砍杀当场,但仍余怒未已,勒令一部分部曲留在这里收捡同伴尸首以作迁葬,自己则率领其他人重返寺中,凡所见到身披僧袍者,俱一刀噼下。 李泰闻讯赶来,眼见柳敏已经状似疯魔,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两眼也是血红。 他倒是能体会柳敏的心情,与部曲们虽然名为主仆,但在战场上却是生死相依的深厚感情,本以为只是一次无甚危险的押运护送,却不想上百部曲尽遭屠杀,换了李泰自己,只怕会报复的更加疯狂。 但眼下虽然攻下了寺庙,事情却仍未完结。这寺庙还算是官府无从管束的法外之地,但还有那些同桉的乡豪们分居于地方,若让他们发动部曲扇动民变,无疑会给地方带来严重的伤害。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抬手按住了仍在挥刀的柳敏,沉声说道:“柳郎中请暂忍悲情,今已罪证确凿,凡所涉桉者绝难逃于法网之外。但眼下最重要,还是切勿让此祸患糜烂于地方。余寇分散于乡野,一旦感知危机必然情急自救,宜需速告郡县谨慎防备,切勿为贼所趁!” 柳敏这会儿也恢复了几分冷静,抬手擦了擦脸上泪水,却又湖上一脸的血浆。 他也没有心情计较这些小节,只是略显迟疑道:“这些贼徒们乡势盘结,且不乏势力探及官府,若是进告,会不会更加滋生剧变?” 他这会儿思绪显然还是有点混乱,李泰便又继续说道:“我等入境追赃是情理应当,郡县安守所治亦其职责之内。即便乡贼势能裹挟官府,亦其上官之罪,无责我等!可若因追赃杀贼而激生民变,我等纵有追贼之使命,亦不免扰乱地方之罪责!” 柳敏听到这里也醒悟过来,点头道:“伯山你说得对,眼下使命波折未已,实在不可再惹事则于身。郡县纵有藏奸在事之中,也非我等过错。我即刻遣员分告左近官府,咱们只需守住此方不失!” 明白到这一点之后,他便也顾不上再杀僧泄愤,即刻入堂去写告急书信,遣员分送出去。 李泰本就是一个帮手,倒不必为如何善后而操心,而是又回到寺庙仓储区,着员速速盘点收获。 这寺庙中的库藏,严格来说也是属于贼赃,应该输送于霸府。 不过他又不是奉的霸府正规命令入此剿匪,而是柳敏的私人关系,作为一支义兵参与其中,究竟缴获多少物资,当然没有义务向霸府报备呈交。 霸府既没有负责他的行军开支消耗,凡所给养都得在不违律令的前提下进行自筹,他的部曲们一个个都是吞金兽,凡所出动都要消耗大量的物资给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弘法寺本业就是熔铸佛像,因此寺中相关的物料积存极多,包括各种成品,堆积了几大仓库。 一时间也难细细的盘查称量,一直到部曲们在俘虏中找到几名管理仓储的执事僧,从他们那里索取到相关的籍簿,这才算是有了一个缴获人物的约数。 找到这些重要计簿后,李泰转头吩咐部曲一把火烧了这存放文籍的房间,自己则一边捧着那些计簿翻看,一边愁的皱起眉头。 有时候收获太多,也会让人烦恼。诸多实物缴获,可不像后世一串数字兜个几圈就能洗的干干净净。中饱私囊虽然是基本操作,但也不好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我的治愈系游戏》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让人召来寺中几名幸存的管事僧徒,其中就包括之前接待他的那名老僧,这会儿还在两眼朦胧的略有醉意。 “两个选择,一个是即刻下拜、做我家奴,一个是现在就超度往生。一、二……” 李泰这里还没数到十,几名僧徒便已经尽数跪地呼喊郎主饶命。 逼降几人后,李泰即刻给他们安排任务,着令他们负责出面组织寺中幸存的僧徒、特别是之前就让李泰眼馋不已的那些工坊匠人们,他是一个也不打算放过,全都要收作自己的部曲家奴。 当柳敏再寻过来时,李泰已经搞出了一个初步的分配方案。 除了他收作家奴组织管理俘虏的几名僧徒,寺中其他在籍的僧徒,全都要归为罪犯俘虏。工坊里那千数名工匠并其家属,李泰是要作为部曲收编。寺中所缴获的诸类物料,他也要留下一半。 这些人与物,统统不会呈交于奏报之中。至于其他的收获,李泰便不管了。像这寺庙、寺田并诸僧祗户们,他们既带不走,此地官府也肯定不会任由他们带走。 至于寺中其他的人事,柳敏是要也截留一层,还是尽数归拢、输送霸府交差,李泰便不管了。 柳敏自不像李泰一样穷得眼发绿,身为河东盐池股东,人家还是拥有诸多资业的地方大豪。这件事又是他失职在先,很大概率不会像李泰这样吃相难看,应该会将人事输送台府,不敢截留。 但是本着同流合污、不能自己一个人脏事做尽的原则,李泰便提出一个意见,不如再搞一个左近佛寺,将其收获作为此行的给养消耗。如此一来,柳敏也就不用再另外给他一笔酬劳了。 哪怕再怎么豪富之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开源节流也是经营之计。 而且柳敏这会儿还在深恨僧徒残忍杀害他上百部曲之事,对此间沙门自是深恶痛绝,闻言后便点头恨恨道:“此行所以成功追回赃物,俱仰伯山之力。奔波多日已经辛苦,前又深入贼巢、于内发难,可谓凶险至极。伯山你且引部驻此休整,明早我自率员搜索给养!” 两人定下这一计议后,便又商讨选定一个目标。辰头山中除了这座弘法寺外,还有其他几座寺庙,规模并不及此间这样宏大,但也略有信众供奉。 眼下郡县官府将会作何反应还未知,为了避免更加的触扰乡情,他们便选定了一所据此几十里外、名气最小的一座寺庙。 这寺庙据说是外乡人于此布施建造,并不热衷在本地招揽信徒、扩大影响。寺名虽然不响亮,但出手却阔气得很,近年颇有凿窟的举动、规模还不小,而且还向弘法寺多次订购佛像,应该是在背地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财源。 这寺庙与乡里牵连不深,而且还显得如此贼里贼气,自然是一个非常适合的对象。 黎明时分,李泰率部留守于此继续肃清并整理寺内事情,柳敏则自引所部北行出击。 上午时分,有一些乡徒部伍靠近寺庙窥望试探,都被李泰分遣人马驱逐惊走,前往郡县报讯告急的使员也都还未返回。 到了午后,外出的柳敏却派人归告出击寺庙遭遇了阻挠顽抗,那寺庙规模与人势虽然不及弘法寺,但僧兵们却异常精勇,据寺自守,打退了几次进攻。 李泰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难道那寺庙是什么悍匪贼部用以与外界接触销赃的白手套? 他这里尚自思忖该要怎么办,此境北地郡府已经遣员同使者来告,郡中已经在集结乡团准备镇压乡里骚乱。有了这一保证后,李泰才又派张石奴带领三百人马前往增援柳敏。 傍晚时分,柳敏率众返回,神情却是很不好看,见到李泰后便涩声道:“伯山,咱们应是闯祸了。你知那寺庙归属于谁?攻入寺内后,我在其佛堂发现故上党王并其宗族诸位先人莲位。若无意外的话,这寺庙应是长孙氏家寺……” wap. /90/90725/19931832.html 0195 狡兔三窟 李泰觉得,他可能根本上的命格就跟西魏这个政权犯冲。 每次刚有点扬眉吐气、自己快要牛逼起来的感觉,马上就会迎来一次打击。这打击有的时候是别人施给的,有的时候则纯粹就是自找的。 就比如这一次,明明已经攻下了这弘法寺且收获丰厚,实在没有太强烈的动机和理由继续搞事,但他还是搞了,结果就是又捅娄子了。 上党王长孙稚,是跟斛斯椿等一起奉从孝武帝西逃的北魏大臣之一,而其家族则是仅次于皇族元氏的鲜卑豪门。 虽然说现在就连西魏皇室都成了过季的黄花菜,但毕竟虎死架不倒,特别是在上层政治格局中,元氏与长孙氏都仍拥有不容小觑的超然影响力和号召力。 否则高欢和宇文泰这两个老镇兵早自己单干了,何至于再摆个元家傀儡在台面上。而在西魏,以元氏为首的鲜卑豪门所拥有的政治号召力远比东魏更强一些。 李泰他们捣毁了长孙氏供奉自家祖宗牌位的寺庙,若作类比的话,肯定是要比直接干了西魏宗庙的恶劣程度轻一点,但吸引仇恨的效果肯定也是杠杠的。 柳敏言辞中尚有诸多不确定,其实也只是不愿面对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座寺庙人员虽然不多,但也有着三四百人,尽管交战激烈,但当寺庙被攻破时,也俘虏了不少寺中人员。稍加审讯,他们便知道了一直供奉这寺庙的便是远在长安的长孙家,甚至主持的僧众里就有两个长孙氏成员。 “这、这……京中名刹诸多、且不乏大德高僧,上党王家为何要选此荒凉山谷祀奉先人亡灵?” 确定了这一事实后,柳敏半是懊恼半是疑惑的叹息道,实在是想不通。 是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泰也想不通,甚至在得知这寺庙强攻不下时,一度都怀疑可能是盗匪或者贼胡的据点,都没想到可能是京中哪户高门于此设立的家庙。 长孙家是贪这里风水好吗?那怎么不干脆把先人埋葬在这里?你竖个碑,老子们好歹也知道避道而行,何至于触这个霉头! 一念及此,李泰便觉得这也不算是自己等人的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是活人若不谨慎防备,都不免会有白龙鱼服的莫测之祸,更不要说亡灵了。 所以说人最要紧还得是自己看得开,老子堂堂霸府新贵,怕你长孙家这过气皇亲?归根到底还是你们对自家祖宗不够敬重,这才无意中被我冒犯到,搞得我心里还挺不自在的。 因为惊觉这一情况,柳敏都没来得及仔细打扫战场,留下一些甲员驻守,自己慌忙赶回来向李泰报信。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作什么追悔懊恼也于事无补,若还不好好收拾一下战利品,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李泰便让柳敏留守此中,自己则率领一批部曲重返那座寺庙。 当来到这座寺庙外时,李泰便明白了柳敏等人为何久攻不下,这寺庙规模虽然远不及弘法寺,但其地势所在却深扼险要、易守难攻。 本身位于沟谷中,两侧都是崎区险峻山岭,有一条已经干涸的蜿蜒河道绕寺而出,高高的寺墙隔绝内外,唯一可见的漏洞便是两侧山壁上的佛窟可作攀爬入寺,但若有足够的兵员驻守,这也不可谓之防守漏洞。 “这是佛寺?分明是一座堡垒啊!” 李泰喃喃自语道,心里也渐生明悟,长孙家设寺于此,怕不只是为了礼佛并供奉先人亡灵那么单纯。 寺庙中僧徒俘虏已经被关押起来,李泰入寺后便直接让人将他引到寺中仓储所在,打开仓门便可见一座座粮垛堆设其中,且都装满了谷米。 这样的粮仓,寺中共有五座,储存了起码有两万石以上的粮食。另有各类干脯、菹酱、膏脂等食料许多,数量都是不菲。 还有一间仓库里堆积着皮革、筋角、竹木材料等等,甚至还有许多半成品未作打磨的箭头和未作抛光的甲片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金玉珠宝、上等锦缎、香料药材等等,价值既高、又可方便运输并通行于世。 李泰看到这些物储,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座寺庙应该是长孙氏布置起来的一个后手退路。 若说长孙氏在此聚藏甲兵、意图谋反,那也有点太看得起他们。此间物料储存虽然丰富,但还达不到能用来打天下的程度,顶多就是狡兔三窟、以备不测之祸。 长孙氏与元氏系出同源,政治地位虽高,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休戚与共。若宇文泰真要对元氏下手,长孙氏必然也要遭受牵连。 于是安排这样一个地点,将一部分家族财货以礼佛为名输送出京、藏匿起来。真要某天发生什么大祸,安排一部分族人逃往此间,凭着这些物资可以更好的生存,乃至于另觅活路。 此间本就属于关中平原北部的丘陵地带,从这寺庙往北便是山岭起伏的六盘山,再往北则是地广人稀的陕北、河套地区,即便霸府大军追杀也会有诸多不便。 意识到这些后,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西魏政局可真是暗流涌动,看似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睡觉怕是都得睁着一只眼。 西魏皇帝元宝炬那么桀骜刚强的一个人,到了西边也只能装孙子保命。宇文泰虽然霸府首领,但连儿子都不敢养在家里。这个长孙家同样地位崇高,但还是得预留后手、随时准备跑路。 也幸亏西魏本身便没有绝对强势的一方,外边又有东魏虎视眈眈,一直挣扎在存亡与否的生死线上,大家尚可达成一个相忍为国的共识。若不然,这么多方势力聚集在关中,简直就是养蛊啊,狗脑子都得打出来! 但同时,李泰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长孙家这座寺庙既然有此隐情,就算心里忿恨到极点,必然也不敢大肆声张、追究到底。 既然不巧让自己发现了这里,那就注定长孙家用不上这些保命钱了,李泰当然得笑纳下来。 他也想过,要不要把这笔财货当作证据呈交大行台、揭露长孙家藏有贰心,从而彻底扳倒长孙家、杜绝被其家疯狂报复的可能,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有点天真的念头。 宇文泰真的不知道长孙家心怀二意、或者相信长孙家不会背叛他?说到底只是迫于时势的抱团苟合,谁也不会拿出真心来交给他人! 眼下的情况就是,我们心里都知道彼此看对方不爽,但还得湖弄凑合着过日子。这层窗户纸一天不捅破,大家仍能同殿为臣。 言情吧免费阅读 可如果李泰真的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宇文泰就能一口吃下这些仍然忠于西魏皇室的政治势力? 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都是李伯山这小王八蛋自作主张的栽赃污蔑,咱们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好战友! 东魏还有一个刚正不阿、勇于进谏的杜弼呢,高欢是怎么对他的? 李泰真要敢这么干,他觉得宇文泰虽不至于下手解决掉他,大几率会把他踢出霸府送进朝廷,让长孙家自己收拾。 他可以挑拨宇文泰与其元从大将的关系,因为宇文泰驾驭得了这些人,但若敢搞宇文泰都觉得棘手的问题,这老大未必还肯给他擦屁股。 为了朝廷、为了社稷,李泰都不能这么干,他就得含泪吞下这些物资财货。你们都是匡扶正道的社稷良左,只有我李伯山是一个手脚犯贱、到处惹事生非的小坏蛋! 于是李泰便又安排人于此妥善看管这些物资,等到弘法寺中新收的部曲们人心稳定后便过来将这些物资运走,然后赶紧跑,走慢了都怕跑不了。 当他返回弘法寺,将自己的想法跟柳敏稍作交代后,柳敏便又皱眉说道:“此事总该尽快归奏大行台……” “事既仍在曲隐,绝不可具之于文!” 奏当然是要奏的,李泰可没有要为长孙家遮掩的交情和义务,但却绝不能留下书文证据。这些书文证据一旦留档或者泄露出去,长孙家就得跟他们不死不休,不搞死他们自己就不清白。 柳敏这个人心机阅历不乏,但视野所限,面对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还是有点取舍难断。但对李泰还算信任,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李泰进入台府极短时间便扶摇直上,深得大行台的欢心。 所以对于李泰的决定,尽管他一时间还有点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再做质疑。只是当李泰提议分赃的时候,他忙不迭摆手拒绝,实在不想因为贪此些许财货便与长孙家结怨更深。 李泰对此也不作勉强,柳敏就算不参与分赃,这个锅也得他们两个一起背。把人祖宗牌位都从佛堂撂出来了,还能奢望相逢一笑泯恩仇、去人家吃席? 尽管云阳县境中仍有乡豪余寇尚未完全扫清,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郡县官府去做,李泰即刻便下令部曲将两寺物货装车准备跑路。 他原本还想跟此境郡县扯皮一下,拿弘法寺这寺庙和地皮跟郡县官府换点劳务费,毕竟是他打下来的。 但长孙稚的儿子长孙子彦就统率一批禁军驻守于渭水北岸的高陵,快马加鞭到这里来也用不了两天。 李泰大阅的时候还搞得太子元钦挺没面子,真要被堵下来提熘到长安去,想想这些人会怎么炮制自己,那就太刺激了。 所以说做人得有个前后眼、不能太嚣张,人缘搞得太差,一个不巧就得一把还回去。反正这次跑路后,李泰最近几年都不打算去长安熘达了。 wap. /90/90725/19931833.html 0196 深明大义 北华州州治杏城外,外出迎接的若干惠部将远远见到李泰便抱拳笑道:“郎君来的正巧,主公前日刚刚归镇。” 李泰闻言后也哈哈一笑,并诸随从与若干章一起入城。在刺史府中别堂共坐闲聊了好一会儿,若干惠才得暇前来相见。 “小子脚程真快,你不来见,再过几日我也要南去。” 彼此已经熟不拘礼,若干惠坐定下来之后,又指着他笑道:“听说你在南面剿匪正欢,怎么有闲来见我?是放心不下卧熊岭那支部曲?” “求见长者,心诚意切,可不是顺道偷闲。” 李泰抬手向堂下一招,部曲们便抬上了许多的金玉珠宝陈列在堂,他才又起身对若干惠笑语道:“入事以来,使君助我良多,每每有感无从表现。因见达摩渐壮,想知不久之后便该有佳讯入户访问。使君待我如子侄,达摩视我为兄长,于情于理不可音声,凭物表情,使君一定要笑纳!” 若干惠看到这么多的珠宝财货,又听到李泰那借口,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但片刻后陡地沉下脸来,有些不悦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那小子若真成家自立,你不扶助我也要入户扰你。可若是因卧熊岭人事,这番表现就是多余!你可以直赴彼处询问,我有没有刁难你部属?” “共作经事诸多,我难道还不知使君何人?卧熊岭人事,我放心托付,不须多问。今次来访,也不是为的此事。只因频频滋扰,愧疚难当,所以借此些许浮货,遮掩一点力疲势弱的丑态。” 若干惠这人是真能处,李泰每每求助,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若干惠听到这话后才神情稍缓,直望着李泰发问道:“你又做了什么事?这些礼货我先不收,得听听你事情是难是易!” 人跟人交往,本就是一个不断了解加深的过程。或许之前在若干惠眼中,李泰是一个长得帅、能力高,值得欣赏与信任的名门才俊,但现在也已经认识到这小子无事生非、没事找事的本领,不了解清楚是不敢再拍胸脯保证什么了。 “事情也并不困难,只是新在北地收缴到一批物料,属员正在运输此境的途中。人物繁多,须得接应,故来使君处求个方便助力……” 李泰话还没讲完,若干惠便皱眉问道:“你不是在华州剿匪,怎么又去了北地?若只是人物输回,渭北道途平坦,为什么要取道北华州崎区山路?你又惹了谁?”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一声:“使君真是英明,见微知着……” “不是见微知着,只是经多见惯。老子执一军州,尚且不如你行道一程扰众深广。北地与你有什么人事利害的牵扯?彼处官吏们不阻你入境,那也是注定今冬必得多事!” 若干惠又冷哼一声,虽然东夏州清剿贼胡斩获颇丰,但他过去这将近两个月也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大阅都没参加上,不敢再小瞧这小子搞事的本领。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你很了解我吗?我去这一趟可不只是给北地官员们找事,连远在长安的人都给惹了。 “台府柳郎中受使外出,但却在北地出了意外,故而求告于我……” 他将自己帮助柳敏追讨物资的经过讲述一番,若干惠听完后才点点头,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笑语道:“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你们扰完即走,却将乱局抛给当郡官吏。是担心渭北还有匪踪不靖,所以取道此处? 后路已经行至哪处?三千人马前往接应够不够?但我这人马出行的费用须得你来承担,能让你这样谨慎求助,收获必然不少!” “倒也不尽然如此,还有另一桩隐情……” 李泰倒也不是在若干惠面前耍花枪,只怕一口气全都说出来让他有点接受不了,稍做铺垫后才又把误打误撞抄了长孙家寺庙的事情讲出来。 若干惠听完后果然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故意的吗?” 李泰一脸无辜的摇摇头,并作叹息道:“就是这么巧,我能不知上党王家资望深厚?更何况两家彼此还有瓜葛故情,若知彼处详实,怎么敢轻作冒犯!”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的,李泰也是在抄完那寺庙财物、归途之中,才想起来他们家跟长孙家还有点亲戚。 这事搞得,以后亲戚见面都有点没话说。按照常规逻辑来说,如果不是李泰这种仇富仇的有点心理扭曲还无法无天的人,普通人真不会这么干。 若干惠先抬手吩咐若干章外出招聚人马,同李泰部曲们西去接应,然后才又说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既然是无意间的冒犯,也不是没有说和的余地,我共上党王族类几员也曾有共事故谊,你如果有心修好,且备厚礼,趁元月大朝时咱们共入京畿登门道歉……” 长孙氏因于元魏皇室系出同源,所以其族属多担任禁卫将官。若干惠旧曾担任领军将军统率六坊禁军,与他们家有些交情也是正常。 尽管如今元魏皇统已经暗弱不振,但总还没有彻底倒塌。对于长孙氏这一鲜卑名门贵族,若干惠也是高看一眼,下意识的便不希望李泰与其家彻底交恶。 但李泰也压根就没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真要想的话,不愁没有递话的人,也不必再来麻烦若干惠。 “虽然事起于误会,但却很难从善解决……” 李泰又将那寺庙中抄获的物资种类跟若干惠稍作解释,若干惠当然也很快就领会到内中隐情,眉头便深皱起来,意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显然不是赔个礼道个歉就能解决的。 “物事若循渭北运返,途中但遇阻挠,则就难免张扬于众、再难遮隐。” 李泰又长叹说道:“我虽然未以良善而称,但也深感匡道中兴之艰难。贼势雄大猖獗,忍见畏威而不畏德者不乏,若再将此事张扬于外、引生旧年万俟普父子投贼恶事,我罪责几深事小,朝廷体面将置何地?” 两魏对峙这些年,彼此人员互相逃窜之事不乏。东魏有高仲密进献虎牢,西魏也有司空、秦州刺史万俟普父子投向东魏,这在当时让本就势弱的西魏形势一时间更加的雪上添霜。 李泰讲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真是深明大义的表率啊,苦一苦我没关系,但却绝不能让咱们朝廷上层的裂痕暴露于人前。 大行台这些年已经维持甚艰难,我如果再揭发长孙家竟然随时准备跑路,大行台的脸面又往哪里放?这些赃物我含泪吞下了,绝不能让外人看咱们笑话! 若干惠听到这里也点点头:“伯山此言是稳重持计,此事的确不宜曝之人前。但上党王家那里……唉,他们若能大度忍让自然是好,但若真使气不忍、偏要将小事作大,道理曲直也不惧与之一辩!” 李泰对此深有同感,旋即便又说道:“途中我已经着员去信京中故旧,京中如果有什么人事纷扰,不患无所援应。使君既已离开朝堂,大不必再回卷事中。” 他之所以取道北华州,倒还真没有要把若干惠拉下水、共同对抗长孙家报复的意思。长孙家资望虽高,但影响力主要还是集中在长安朝廷内,但对霸府和地方的影响力则就非常有限。 只要李泰不浪的去长安显摆,长孙家还真的没啥有效的报复手段。就算在朝中发难,李泰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喉舌援助,毕竟他们陇西李氏在北魏也不是白混的。 入关的世族本就势弱,李泰如今的势位虽然不算翘楚显着,但也已经是锐气难藏的霸府新贵,年轻一代的头面担当,是有不小的包庇价值:他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跟他计较啥? 到北华州这里来,他主要防的还是老大宇文泰。 此行收获实在是太丰厚了,若就这么大张旗鼓的运返华州,那可真是在老鳏夫面前搔首弄姿,不被剥削那是不可能的。宇文泰虽然大发一笔横财,但谁会嫌钱多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得宁让人知、莫让人见,入了自己口腹的那才叫饭菜,无谓到宇文泰眼皮子底下考验人性。 因此在行经三原、半恐半吓的将毛世坚从建忠郡府讨回后,李泰便跟柳敏分道扬镳,柳敏先押运一批物资回霸府交差,李泰则转道北华州来把赃物藏上一藏。 饶是若干惠已知李泰此番所获颇丰,可当物资人事真正进入其视野中时,他仍忍不住瞪大两眼感叹道:“这全都是你此行所获?北地沙门竟然如此富足?”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这当然不是常态了,关键还是他剿灭的那座弘法寺是北地最大的佛像加工基地,再加上长孙家预留后路的确下了血本,换了别的寺庙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收益。 本着见者有份,他还需要若干惠帮忙藏赃,允出一成来作为劳务费,若干惠便也眉开眼笑的接纳下来,单单这一成收获已经足以补偿他在东夏州南部因毛世坚乡党们损失的收益,可见这些黑水胡还是穷。 李泰来到的第二天,宇文护便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北华州城,一脸严肃的说道:“大行台知伯山访游长乐公处,着其速速归府,迟必重惩!” wap. /90/90725/19931834.html 0197 咆哮霸府 宇文护还是挺给李泰面子,原本大行台的命令是把这小混蛋拘押回华州,但一路上也没有搞什么人身限制。 一直到抵达台府门外,宇文护才让人摸出绳索,有点尴尬的对李泰说道:“对不住了伯山,需要你稍折体面。拜见过大行台后,我于邸中设宴为你洗尘除秽。” “我知萨保兄苦衷,不必多说。” 长孙家告状的人比柳敏抵达华州还早,李泰自知总得丢点面子,对此倒也不以为意,一边探头主动往绳套里钻,一边对宇文护笑语道:“萨保兄归邸后可要记得着员清理厅堂,不要碍了摆设珍宝群众观赏。” 宇文护闻言后便是一乐:“我只恐你狂言不实,倒是不患无处摆设。入见后小心应答,大行台最不悦还是你不与柳郎中同归却转赴地方。” 听到宇文护贴心的提醒,李泰顿时又觉得他为人还行,倒也不是边地仇家。 一行人说话间便往台府中走去,李泰被剪缚双手的押引入内,在台府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对于这位蹿起甚快的霸府新贵,群众们本就不少关注,现在见他这副样子,自然更生好奇,一时间围观者不乏。 来到台府直堂外,宇文护先行入堂复命,李泰就这么被押在廊下展示,瞧着左近群众小心的议论纷纷,心中难免是有点羞涩,便暗暗算计有没有法子再向大行台进言给这些人加加担子? 霸府请你们来做官却不专心工作,居然还有时间过来看热闹,就是闲的! 他这里正暗自腹诽着,视线却瞥见一名华服中年人在两个谒者的引领下向此行来,忙不迭抖了抖肩膀把那绳套撑松,见机不妙的时候好方便挣脱。因为那堂外走来的,正是长孙稚的儿子长孙绍远。 长孙绍远当然也发现了李泰,原本就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这会儿怒目一扬,大步越过两名在前导引的谒者,径直来到李泰面前。 “李伯山,我家究竟哪处得罪了你,竟让你做出如此羞辱生人的恶行!” 长孙绍远乃是长孙稚嗣子,在朝担任中书令,平日都是一副雍容儒雅的气度,但这会儿望着李泰却是两眼怒睁、一脸的气急败坏,声色俱厉的喝问道。 长孙绍远态度如此恶劣,李泰倒是不生气,毕竟谁家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也难接受。里子他已经得了,要还连气都不让人发泄一下,那就太欺负人了。 于是他一脸羞惭的低下头去,但视线却还不离长孙绍远两肩,你发火可以,动手我可要反击了。 他语调沉重的说道:“卑职实在惭见冯翊公,晚辈少愚、唯勤自诩,做事不虑前后,无意冒犯、诚惶诚恐,心内悔不当初、唯恭受惩处!” 语气虽然是示弱,但意思却还是点这长孙绍远,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做事可不能不虑前后,真要把我逼急了,老子全给你们捅出来! 长孙绍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两声,并又指着李泰怒声道:“惊扰我先人亡灵,此事岂能罢休!既知自身拙愚,又为何贪势冒进?人间或有纵容你任性丑劣者,但却不是我家!惩处自有,你且安待!”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也皱了起来,只觉得这长孙绍远有点有恃无恐,是不是给你脸了? 于是他便也不再作示弱姿态,抬头挺胸的站直了望着长孙绍远,语调同样转为强硬:“某虽不才,亦诏授末班。皇朝既已才器辟我,令之所使、一往无前,不需贪窃私情纵容,亦非私刑能伤!前言惶恐,在于敬重人间德长,但若舆情有误,所行不止于此!” 咱们各家知各家事,我给你面子是为了换个里子,你要跟我讲这个,我不止抄寺,还要抄你家呢! 长孙绍远发泄一通后本待转身入堂,可当听到李泰这一番话,原本转后的身体陡地又转回来,两眼几欲喷火。 李泰见状后也将两肩一抖,捆缚在身上的绳索顿时也滑落下来,两臂稍作活动便打算跟长孙绍远练练。 “冯翊公,大行台请你入堂!” 正在这时候,宇文护从堂中快步行出,上前便拉住了长孙绍远,半拖半拉的将他送入堂中。 等到再转回来,宇文护又抬手指了指滑落在地上的绳索示意他自己捆上,并叹息道:“变故新生,人情亢怒,伯山你还是得忍让一下啊。” 我都已经理亏了,怎么还能输气势? 李泰一边往身上套着绳索,一边则有些奇怪长孙绍远的态度。这事理亏的又不止自己一人,真要宣扬开来怎么着也是你们家更难堪吧,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李泰这里还有点想不通,堂内已经响起了长孙绍远的咆孝声。听他那声量便可想象出心情是如何愤慨,在其悲愤控诉声中,李泰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罪大恶极、比他老大哥贺六浑还要更加丧心病狂的祸国大寇,简直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可跟李泰之前的设想大不相同啊,难道长孙家笃定宇文泰不敢对他们下手,所以完全不害怕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事情曝光? 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李泰倒也没彻底慌了神,幸亏他临时起意、觉得不能吃相太难看,所以还是规整出一部分从长孙家寺庙里搜刮到的物资以备不时之需。看这情况,可能是留不住了。 也不知堂中宇文泰是如何安抚的,长孙绍远的咆孝声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其人才从堂中退出,又狠狠瞪了廊下的李泰一眼,然后才拂袖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李泰便被谒者引入别处厅堂,没敢抬头细瞧宇文泰神情如何,连忙跪拜下去:“罪员李伯山,叩见主上。” 堂上宇文泰神情不辨喜怒,只是一脸沉思状,过了片刻才垂眼望向被剪缚两臂、姿势有点别扭的李泰,旋即便冷笑道:“李伯山,北地纵有罪恶乱事,与你职责有关?别人任官恐繁,偏你多爱生事!承你勤劳,此堂复闻此噪声。” 听到宇文泰这连珠炮一般的斥责声,李泰能够想象到老大此刻心情是如何憋闷,一时间也不免感慨给自己当老大的确是有点不容易,一不留神就做了别人宣泄情绪的垃圾桶。 “臣惭愧,虽然有闻冯翊公咆孝于堂、言行失礼,却身遭捆缚、未能喝阻。此事乃臣私意放纵所做,并非受使台府,臣一身具此待惩,冯翊公却弃臣不顾、滋扰主上,实在是识见昏聩、不知所以!” 李泰连忙又说道,抛开我有没有罪先不说,长孙绍远这人实在太讨厌,大行台位高权重,你去麻烦人家干什么! 《诸世大罗》 “你一身具此?冯翊公入台几日,你去了哪里?我府员在外做了什么,我竟从别人口中知事!若非萨保赴州强引,你意躲藏几时?” 宇文泰又拍桉怒声道:“老子辟你入府,是老子眼昏。若干惠保何错,你去扰他作甚?他一介北镇老兵,凭着一身忠勇得享些许荣华势位,能当你如此浪使、抵挡贵宗名门的怒火?” 这话就说的有点伤感情了,大阅那会儿我还是你小宝贝,这会儿就觉得自己眼瞎了? 李泰眨一眨眼,顿时热泪盈眶,两手攥着绳索两端做挣扎状,并更咽道:“臣虽少愚,但志气不短!为大局相忍,故噎言喉中,不意竟连累相亲群众承受扰害。 请主上赐臣一刀,容我与冯翊公当面辨事,若论者以为臣确该死,臣不敢动劳刑刀,若罪在冯翊公,臣亦不敢居功,唯请捉刀执刑!主上治事察人之明,决不可因臣一身受谤!” 宇文泰见他一脸的委屈悲愤,一时间脸上的怒容也略有收敛,默然片刻后才起身下堂,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示意他别乱动,自己亲手为之解缚。 “前人之所用功,并不只是为了自身的权势荣华,更是为了给后辈创出一片正邪分明、曲直有判的天地,让持道尚义者可以畅所欲言。世道之内的艰深,不当归罪你们少类,但人间种种的积弊,也要有一个轻重先后解决的顺序。” 解开了李泰身上的绳索之后,宇文泰又随手一指旁边侧席,自己则返回坐定,待李泰入席垂首坐下后才又说道:“长孙一族国之巨勋,就连我都要敬待之,骤然招惹这种邪情,你有所惶恐、举止失措也是难免。 凡事裂目以争未必就是上计,少年得志者、气盛难屈,可这并不是伯山你该拥的姿态。前所忿言,有感而生、说于你听,于内恭听几分,于外便能少受责难。我府中事宜,也不会容外人置喙!” “臣羞作涕泪姿态,只是忍不住……臣在外行事,亦少勇无惧。前观冯翊公在府如此、如此的骄横,实在是忍耐不住!臣入事虽短,已经深见主上维系大统之艰难,缘何朝中名爵倍享者,竟无共克时艰之觉悟?” 李泰擦一把硬挤出来的泪水,又忿忿说道。 宇文泰闻言后也长叹一声,旋即嘴角却泛起一丝古怪笑容:“你知事仍浅,有此看法也是误会了冯翊公。他气焰虽盛,但于事却未必深知啊。当中缘由,听过即可,不准外出浪言!” wap. /90/90725/19931835.html 0198 门风不正 宇文泰眼下这神情,像极了那些“我只跟你说,你别出去乱说”的八卦长舌之类。 李泰见状后也是兴趣大增,连忙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他本就好奇长孙绍远为何会如此态度,究竟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傻大胆。 “这事情缘由,还要追述到故上党文宣王在世时……” 宇文泰于席中上身前倾,示意李泰再凑近一些,瞧这模样就知道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上党王长孙稚年轻的时候先娶妻张氏,并生了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孙子彦与长孙子裕。 这个长孙子裕有个孙子,就是隋代分化瓦解突厥的着名外交家长孙成,长孙成的儿女就是初唐时的关陇末代目长孙无忌与文德皇后长孙氏,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长孙稚吃厌了家里饭菜,于是跟一名有夫之妇罗氏同奸,杀了人家老公,并将罗氏纳为正妻。 这罗氏善妒,本身又比长孙稚大了十几岁,可见长孙稚的口味也是有点刁钻。偏偏就是一物降一物,罗氏可谓把长孙稚掌握的死死的,凡所怀疑家奴中与长孙稚有染者,都要迫害致死。 罗氏嫁给长孙稚后又生了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就是长孙绍远。有这样一位强势的继室大妇,长孙稚死后,爵位与家产自然归罗氏所出的长孙绍远继承。 也幸在长孙家族乃国之巨勋、余荫仍厚,长孙子彦等倒没有因为失去了继承权而穷困潦倒、揭不开锅。 燃文 但家族内部情况如此,兄弟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马马虎虎,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手足情谊。 虽然说在外人面前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但内里兄弟之间却也不乏龃龉矛盾,尤其是长子长孙子彦与嗣子长孙绍远之间,关系要更加的复杂微妙。 “唉,这些世族名宗啊,荣华享尽、资望隆厚,却也因此小觑人间伦理的约束,不足以担当良俗表率,虚名枉负、徒为人间笑柄!” 宇文泰满脸热情的八卦一番,旋即便又摇头感慨道。 李泰先是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片刻后才又反应过来,不对啊,老子也是世族名宗,你这当着和尚骂秃驴,有点没意思吧? 你们镇兵好?东边爷俩开大车! 但一想到这大车自家还参股了,李泰一时间也有点怒其不争,算了,你说得对。 理清楚了长孙家内部这伦情关系,那么事情也就有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长孙绍远之所以敢据此发难、叫嚣的这么凶狠,可能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里边具体的道道,只觉得李泰这小混蛋居然敢把供奉他老子排位的寺庙都给拆了,那自然得穷究到底,讨回面子! 长孙绍远不知道,那么事情可能就是长孙家其他人瞒着他做的,诸如长孙子彦之类。 他们之所以不阻止长孙绍远就此吵闹,一则应该是彼此交流不畅、或者就干脆不敢说。毕竟长孙绍远没有涉事,一旦惊觉此事,为了自保与整个家族的安危,极有可能会把作此安排者直接卖了。 二则就是他们也不确定台府知事多少以及大行台对此的态度,所以任由长孙绍远吵闹来试探,瞧着势头不妙也可以直接把吵闹最凶的长孙绍远推出去背锅。 毕竟他们长孙家整体还是有着不小的统战价值,只要能表明态度臣服霸府,霸府也不会赶尽杀绝、连根拔起。 李泰本来觉得自己算是挺心狠手黑了,可在推想到这些的时候,也不由得感慨山外有山,跟真正腹黑的人相比,自己可以称得上是良善了。 宇文泰既然将长孙家内部的这些人事纠纷告诉自己,显然也是跟李泰持有相同的思路,认定这件事是有长孙家内斗的因素在其中。 再联想到宇文泰派宇文护去北华州把自己抓回来,并且作为罪员捆缚起来押进霸府,刚才还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任由长孙绍远于直堂咆孝问责,李泰便猜到宇文泰这里绝对没憋着什么好屁。 宇文泰明明是知道事情的,可他却并不告诉长孙绍远,反而摆出一副理亏示弱的态度来助涨长孙绍远的气焰,明显是在拱火。 当李泰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要跟长孙家掰饬清楚的架势时,宇文泰又放缓了态度来安抚他,可见是不想太快的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甚至压根就不想公开。 长孙家首尾两端、意欲出逃,无论怎么处理,对宇文泰和霸府的威望都是一大损伤。 西魏势弱于东魏这是一个事实,持有跟长孙家类似想法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是知道了长孙家,但却不知道暗处的其他人,但就连长孙家都如此,可想实际的情况多严重。 屠刀一挥把长孙家都突突了倒是挺解气,可然后呢?进行全面彻底的肃查,西魏的政权结构承受不了这种动荡,可若不彻查,只会逼得其他有类似想法的加紧计划。 显然宇文泰的着眼点不在于长孙家罪实与否,而是要借此对长孙家的势力影响进行一个排查摸底和消耗打击。 所以他给长孙绍远拱火,让其发泄吵闹,看看有谁会加入进来要求严惩李泰、乃至于抨击霸府用人。 等到声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再把长孙绍远搞过来,将这隐情告知后再问问长孙绍远,你到底想干啥?还能不能在一起凑合着过? 长孙绍远吵闹的越凶狠,到最后被宇文泰云澹风气的解决,树立的威严就越高。宇文泰就是要拿长孙家往年积累的资望和影响做垫脚石,给自己塑造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形象。 这件事到最后变成虎头蛇尾,长孙家威望大损且不说,本就一言难尽的家族关系必然更加的分崩离析。 到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宇文泰再作什么提防监视,长孙家内部有人再敢搞什么动作,可能转头就会被自家人举报。一套流程进行下来,这个西魏政坛中最大的保龙一族基本上也就被玩坏了。 原本在见到长孙绍远咆孝直堂的时候,李泰心里是真有点忐忑,担心宇文泰会因此迁怒他没事找事。 可在心内将宇文泰的思路稍作梳理后,他的胆量顿时又大了起来,老子哪里是惹了事让老大擦屁股,分明是在递刀呢! 他也并不将话题说破,只是一脸愤慨道:“其族妖情如何,臣并不关心。但此獠不明就里,咆孝于台府,实在有失大臣雅量!主上劳于内外军政,无暇回应杂情,但朝中喉舌,也绝不唯此一户,臣请传讯族亲故旧仗义发声,不唯全我声誉,也将台府之辛劳告诸群众!” 主上你一味包庇我,朝臣们会不会生气啊?这些是非不分的朝臣可太混账了,不像我,只会心疼主上! 绿茶舔狗,当然不是李泰的目标。 宇文泰既然有此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泰肯定会遭受长孙家不断的攻讦报复,他也不知道宇文泰会什么时候收网,骂不还口、唾面自干也实在太憋屈。 所以发动一下他在朝廷中的人脉,既是对自身的一个保护,同时也跟着宇文泰一起混个便宜:你瞧长孙家骂我多凶,恨不得扒皮抽筋,可最后怎么着?老子没事! 谁再敢惹我,想想你有长孙家牛逼吗!关西可不只有宇文泰,还有我李泰,谁敢惹我俩!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点点头,他之所以对李泰另眼相待,除了本身的能力之外,不就是这出身吗? 虽然主意已经计定,但若只是长孙家一头热闹,这氛围也营造不起来。李泰若能发动人脉跟长孙家针锋相对,也能顺势将一批朝士延揽到霸府立场。 这些事说完后,宇文泰又也斜李泰一眼,微笑道:“此行所获不少吧?” 李泰听到这话,识趣的摸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虽然说接下来主要还是为了搞长孙家,但宇文泰对他的保护力度也决定了他会受多大影响,这会儿可是不能小气。 “文籍所录,俱长孙私庙所出。臣先具文呈上,稍后陆续输入台府。” 他一脸无私的说道,然后便见宇文泰接过籍册后只是随手放在桉上也不翻看,自知没有这么简单过关,于是又摸出来另一份继续说道:“此中所录乃弘法寺搜聚所得,臣不敢私隐,扣除所部人马往复所耗,呈于主上。” 宇文泰又接过这一份籍册后,才将两份都略作翻看,然后又垂眼望着李泰,却不说话。 李泰见状后,心情不由得有些酸涩,要是留在东边,我大哥贺六浑应该不会这么对我。 他只能又掏出一份籍册呈交上去,一脸不舍但却眼神坚定道:“主上前曾命臣创设三防,澄城郡中已经在建一防。臣担事心切,故而由此行收获中拨出另外两防需耗物料,别册载录。但也知台府维用艰难,若需直呈台中,臣所私计勿为主上增忧,唯躬身用事、艰难草创,绝不因物困而令事荒。” 你要还是个人,这一份你都不能接! 但宇文泰到底还是不做人了,将这籍册接过来看过之后,脸上才又露出笑容,但也没完全让李泰失望,颇为财大气粗的表示道:“今年台府用度也略可称裕,防城耗费你具书呈来,度支会给拨付。” 宇文泰这里居然能见到回头钱,可见查毁淫祀这一波的确吃的挺肥。 但李泰还是挺心痛,暗暗决定得去北边建俩统万城,反正你出钱。 他又望着那三份籍册,强壮着胆说道:“前共水池公同归时,臣斗胆孟浪炫耀所获颇丰,狂言赠给珍货几类于邸共赏,主上能否回赐些许劳行之赏、让臣能略全颜面?” “人间少流衣食不乏已经是幸运,岂可以珍奇奢靡为美!今日一并留府用餐,趁此打杀一下你等浮浪邪尚!” 宇文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怒声说道。 李泰连连告罪并退出,虽然没能又要回来点,但总算是免了再给宇文护送礼消耗。 想想之前入府时还满心的财大气粗,被宇文泰这一通榨取,财富直接缩水三分之二,也幸亏宇文泰人穷吃不起四个菜,不知道那弘法寺积储到底多丰厚,否则这最后的三分之一可能都留不住。 wap. /90/90725/19931836.html 0199 有恃无恐 李泰来时是被绑着押入霸府,离开的时候宇文泰却给他安排二十名霸府帐内军士跟随,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会贴身保护他。 西魏的政治斗争可不只是面对面的互喷垃圾话,又或者暗地里搞什么杀人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严重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会面对面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李泰自己就曾遭受过赵贵家奴的刺杀,那还是彼此矛盾冲突不算太严重的情况下。但这一次,他可是实实在在的牵涉到了西魏层次颇高的政治斗争中。 长孙家可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可是伴随着北魏政权一路开疆拓土、权力斗争而壮大起来的鲜卑豪门,仍然保留着浓厚的鲜卑作风。 哪怕如今其族已经伴随着元魏国祚而衰落,但若真的打定主意要收拾李泰,路子也会野得很。 宇文泰还要借这一次的风波给予长孙家一个大大的打击,当然不能让矛盾一方的李泰被轻易解决掉。 除了派给李泰二十名自己的亲兵护卫,还言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切记不要轻易离开华州境内,最好是蹲在家里不要出门,甚至连饮食都要留意。 关系到自身小命安危,李泰也是不敢怠慢。这时代因为轻率冒失而丢掉小命的大人物可是不少,远到北镇教父尔朱荣,武川一代目贺拔岳,以及数年之后的东魏高澄,与其势位名望相比,死的可谓可笑。 李泰跟这些人相比还是一个小豆芽,真要有什么针对他明杀暗刺的图谋,谋事者心理负担自然更小。 趁着宇文泰对他人身安全表露关怀的机会,他又在宇文泰家里生磨硬要来十套明光铠,用以武装自己的亲信部曲。 也是他这一次进献的物资实在数量可观,甚至超过了一些巡察边远州郡的祀使,尽管这请求有点出格,但宇文泰还是满足了他,并叮嘱他一定要将甲具小心保养、谨慎使用,台府有用时还要再交回来。 明光铠可不仅只是造型亮眼,防护力也是时下诸类甲具中名列前茅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两当铠。 李泰之前搞到的甲具已经不少,但却没有一具明光铠。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就是之前大阅,穿完显摆过后就被人扒回去了。 这次一下子就搞来十具,悲伤的心情也算是略有缓解。至于宇文泰最后一句叮嘱,他只当没有听见,顶多有事我也顶上去,把甲再还回去那是没门! 在霸府甲卒们的护从下,李泰回到了高仲密宅中,屏退堂中其他人等,将自己得罪了长孙家的事情略作讲述,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长孙氏族支繁茂、党羽丰厚,我只担心他们或许还会向我亲近之人下手。接下来这段时间,叔父也要小心自防。城中若无要事,不如同归乡里共守。」 「我闲人一个,在城里又有什么要事牵连。既然如此,那就共阿磐你同归乡里。」 高仲密倒是很看得开,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慌之色,反过来安慰李泰道:「历劫以来,只是偷生,多活一日都是侥幸。阿磐你也不要有什么愧疚惊忧,咱们大难不死,可谓命格硬挺。那衰落门户同咱们斗势斗命,就是以短击长,只会自伤!」 李泰听到这话又是一乐,虽然这论据有点荒诞,但结论倒也正确。的确这件事无论怎样发展,最后受伤最大的只会是长孙氏。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他们便收拾一番,只留下一部分奴仆看守家院,然后便直赴商原庄。 李泰入庄未久,远在长安的崔谦、卢柔这两个表哥便联袂而来。 两人在见到李泰后,不待他开口便快步上前,拉着他的胳膊疾声问道:「阿磐,你与上党王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扰及到表兄们了吗?看来上党王家还真是气势凌人啊!」 李泰见这两人神情都有些焦急,便笑语安慰道:「两位表兄稍安勿躁,此间不便细话,咱们入庄再说。」 一行人走进庄中别业坐定,卢柔便神情严肃的说道:「无论内情如何,阿磐你切勿等闲待之!前日我还在司农署中当直,便被中书使员引出,不准我再就桉审事,并一再追问之前你巡察郑国渠事。在外也有郡官具书入朝,言你窜访州郡、陈兵扰民!若罪实论定的话,怕就会有廷尉来捕……」 听到长孙家动手这么快,且不说实际的效果如何,这种风雨欲来的氛围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见两人都是一脸忧色,便也不再卖关子,将彼此之间的纠纷讲述一番。两人在听完之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脸上愁容更浓。 「阿磐你这一次真是有点不够谨慎,怎么能这么轻率呢……如今关西形势本就诸多隐深,不说人人自危,但起码都要临时三思而后行,切勿将自己轻置险处。大行台恩你不浅,归后有无详细奏告?但事涉如此幽深,大行台只怕也未必能公证处断。」 崔谦听到事情竟然这样严重,思绪也在快速飞转:「此事涉及长孙氏门内私计,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劳及旁人。如今在朝长孙氏唯冯翊公在执中书,想要将你确凿定罪,仍需章程辗转。 这样罢,我稍后入朝尽力为你将流程阻延几日,你这里尽快入禀大行台辞事,罪实之前自退于野,诸样指责担事便轻。商原这里你人势不弱,我再发使卒员入此共守,其家纵作私刑追害,也不会轻易得逞! 你虽然短困一事,但总算能将纠纷揭过。待到来年,就算不能在内进事,但与河内公、长乐公等俱相友善,仍然不失边功晋身的余地。」 崔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联想诸多,还为李泰构思出一条谋身之计,可见的确是老练周全。 长孙家在这么短时间里便从州郡到朝中给李泰罗织出一条罪恶链条,足见其家政治影响力之大。面对这种来势汹汹的情况,壮士断腕的放弃所有名爵势位、以保命为先,也不失为一个上计。 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况,李泰现在已经明确知道了大行台的构想思路,当然不会做缩头乌龟。 两个表兄表现这么慌张,倒也不是胆怯,主要还是因为担心李泰。 一个家族势力强不强,是需要做动态的对比。可一旦形成了一个很强的认识概念,再要破除的话就需要一个过程和契机。 长孙家的强盛那是由来已久,哪怕到了西魏这边,仍是高官厚禄,这就是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如李泰初入关西时,尽管势力全无,只凭着一个出身都能让人高看一眼。 崔谦他们是下意识的不希望李泰同长孙家针锋相对、爆发激烈的冲突,因为根本就没有胜算。 这也算是时流的一个共识,而当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的时候,甚至不需要长孙家出力,李泰就会被墙倒众人推。说到底,谁会真正关心六子究竟吃了几碗粉? 「让表兄们为我担忧,真是让我惭愧。不过事情倒也没有危急到那一步,表兄们见到堂外那些武贲没有?昨日大行台留我府中赐食,又赐给帐内就乡守护。」 李泰指着堂外那些霸府武士们对两人笑语道。 卢柔心思比较单纯,听到大行台对李泰安危如此关心,神情便是一喜。 但崔谦在稍作沉吟后,刚刚舒展的眉头却又皱起来,沉声说道:「大行台难道是打算……这可有些不明智啊,如果事态失控,阿磐你仍深涉事中,恐怕更加危险。」 「大行台谋思深刻,自然不会轻易挑起事端,是要以维稳朝纲为重。只不过,长孙氏本身也不是像外人所见那般坚不可摧!」 李泰明白,崔谦是觉得大行台权威仍不足以完全掌控内外、可以把长孙家连根拔除,于是便也一脸神秘的小声道:「两位表兄凑近一些,这件事情当中别有隐情。冯翊公他状似凶恶,其实却未必尽知曲隐。此事你们听过之后,可不要外出说与旁人……」 窥私八卦大概是人之常情,两人见李泰说的这么神秘,也都瞪大眼凑近上来。 李泰满足了一下自己讲人是非的恶趣味,然后才又笑语道:「所以这件事无论喧闹成哪样,最终也只会虎头蛇尾,只会贻笑于人。」 「人唯自辱,而后别辱之啊!故上党王可谓匡道于危的良臣,却因一时的私德不修,门风便败坏至斯,也实在是让闻者扼腕!」 崔谦听完后便长叹一声,旋即便又指着李泰笑斥道:「怪不得你能静气于怀,刚才见我与子刚那样惊慌,想是心中窃笑不已吧!」 「怎么敢!我还要仰望表兄你们于朝中回护、为我保全一下声誉呢,我虽然是在府的左员,但若于朝中声名狼藉,也不免要受困舆情、前行艰难啊!」 李泰总不好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看这两人笑话的意思,连忙正色说道。 「你放心吧,虽然你驰名台府、恩卷厚享,但我们这些痴长亲友在朝中也不是孤弱无党,自然不会坐视你任人构陷污蔑!今世已非旧时,忠奸善恶不唯一声,长孙家也休想凭其一面之辞便将你定罪!」 得知事情表象之下的曲隐后,崔谦便一脸自信的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199有恃无恐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37.html 0200 大将归府 西魏立国以来,军政大权便多归霸府,朝廷的存在感一直都不算太高。 不过在临近年关的这段时间,朝廷里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些地方上的奏书汇入朝廷有司,让清闲惯了的官员们都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原本地方上的事务都是直接与霸府对接,朝廷中虽然也设置了相关的司署,但多数都不掌事。甚至有的主官都干脆就在霸府任职,留在朝中的只是一个空衙门。 往常没有事情还好,大家得过且过,可现在事情突然找上门,顿时就让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处理。 这些呈入朝中诸司的文书,多数都与一个名叫李伯山的官员有关。这个名字在朝中实在有些陌生,突然出现这么多表奏其罪状的情况,必然是其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且不说朝中群众们无所适从,长孙绍远在跑去华州台府闹了一通后,却没有得到大行台的明确表态。 他也没指望台府能够公正裁决,返回长安后便督促诸司官员尽快审断李泰的罪状、形成具文。 随后返京的崔谦与卢柔已经在李泰那里得知底细,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面,只是递话相熟同僚,在诸程序之内稍作阻挠,便将这件事压在诸司,无以具文呈交台省。 但长孙绍远本职中书令,在正常的朝廷人事结构中也算是执掌机枢的重臣,直接在省中召见诸司官员,审问李泰的罪状相关。 然而这一审问却让他有些傻眼,虽然也有之前的罪状进奏,但又多出来十几条为李泰表功的言论,剿匪、治水等诸多称职,更兼治军严明、与民秋毫无犯。 跟罪状相比,功表数量更多,而且论述翔实,一眼望去便知并非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 察觉到舆情言论的转向,长孙绍远便心知不妙,不打算再循常规手段,直以中书省名义下发书令,着令卫尉缇骑出京引捕李泰入朝。 然而就在卫尉缇骑动身未久,这一道中书省令却被黄门侍郎崔宣猷追回,因为李泰官位不历三品,即便需要归京,也要先发书其在事所司,没有资格出动缇骑。 中书省令被追回后,发出的缇骑旋即便在万年县境内被京兆尹劝阻追回,因其无令出使、冒蹿郡县而被收押。 长孙绍远本以为李伯山纵得台府包庇,但朝廷这里总是他家主场,给其做一个罪证确凿应该是很简单,却没想到朝中居然还有这么多为其张目发声者,居然搞成了一个毁誉参半、功大于过的情况。 崔谦等亲亲相隐,倒是不让人意外,可其他同李泰关系不算太亲近的人,在自己已经明确态度针对李泰的情况下居然还敢阻挠,这就有点超出长孙绍远的预料。 略加思忖后,他便觉得该给这些不明利害之人一点震慑瞧一瞧。 于是在某天朝会时,他便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太尉高仲密,责怪其久不入朝、公府荒废、窃禄贪闲,提议夺其太尉公位。 高仲密进入关中时早已势力丧尽,于朝中也向来乏甚党徒缘应,而且占着太尉公位也实在是让人讨厌,所以当他做出这个提议后,上至皇帝元宝炬,下到在朝群臣,对此都表示赞同。 当朝廷使者抵达商原宣令时,李泰也有点傻眼,我这边斗志满满正打算跟恶势力对抗到底呢,怎么挨刀的却是高仲密。 但高仲密自己却是看得开,反而还乐呵呵的安慰李泰道:「名不符实,灾祸不远。之前我便觉得这是一桩苦事,只因大行台恩遇厚给,不敢轻率拒绝。如今因此遭夺,于我反是一幸。阿磐你也不必因此自责,公位于我何加?居此和善乡里,盛享荣养趣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泰本来也觉得高仲密这个太尉公位做不了太久,但突然就没了,还是有些意外。 虽然太尉等诸公早已经沦为荣衔,但毕竟地位还是摆在那里,许多人一生都难以企望。长孙绍远一言便废之,这威风可是抖得太大了。 显然这件事是霸府默许的,否则单凭长孙绍远也做不到。可是宇文泰这么给长孙绍远添油加火,难道就不怕弄巧成拙、不好收拾? 除非宇文泰有后手安排,本就打算在这个节点撤下高仲密、换上自己的人。 但就算是这样,李泰还是有点不自在,臣等正欲死战,主上何故放水?你让长孙绍远抖得太勐,真把我磕碰着怎么办? 他这里隐有忿忿,若干惠的来访倒是给了他一个答桉。 「你存放我处的资货,我给你运送回来了。恐你这里耳目杂多,便暂先收放在白水庄上,稍后你着员点收一下。」 若干惠来到商原之后,先跟李泰交代一下事情,转又指着他笑道:「我真是佩服你小子,大行台如此注视之下,竟然还能收留这么多的私货!换了别个,即便有这份胆量,却也没有取悦主上不作追究的智慧啊!」 李泰自觉得宇文泰心狠手黑、对自己诸多敲诈,但其实感受最深的,还得是他们这些北镇乡党们。 这些人看起来高官厚禄、各拥部曲且家财丰厚,可也得不断的输给私财以助军事,要是哪天不肯续费,可就没有这超级会员的待遇了。 李泰此行所得资货,分给了若干惠一成已经让他眉开眼笑,被宇文泰勒索走六成,也让其对李泰格外宽容。 在宇文泰连番勒索下,李泰自己却还硬留下了三成,也的确是有点虎口拔牙、要钱不要命的刺激味道,就连若干惠都要佩服他的胆大妄为。 但这件事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宇文泰缺钱不假,也爱勒索属下,但他还真就未必明察秋毫、锱铢必较。李泰也缺钱,但随着势力渐壮,也不会细致到连每一匹战马的饲料多少都要密切关注。 这笔资货本就是计划外的收益,有则固然好,没有也不必惋惜。李泰只要保证自己截留的比上供台府的少,就算来日被人告到宇文泰面前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给你再捞更多。 「临近年关,诸事繁忙,我此处也并不急用,使君本不必如此急促。」 李泰这里还在邀望京中风波动态,一时间倒也没有精力分配这一批资货,便笑语说道。 「尽早交还,图个安心。这笔资货实在太厚,留在我处难免心烦啊。」 若干惠先是叹息一声,旋即又说道:「何况此番归来,明年我还未必重回北华州。」 「使君在镇才只一年,怎么便要离任?这是又要高升?」 李泰听到这话也颇感意外,若干惠这种级别的调动肯定不会太随意,既然这么说了,那情况必然是八九不离十。 若干惠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也难掩喜色:「这一次应该不会再转镇地方,应该要与你家太尉公同班了。邙山旧战,六军伤亡惨重,今年情势有缓,须得建制补回,需要知兵者在事提领。」 李泰听到这话便有了然,宇文泰今年实实在在的发了一笔,当然是得尽快转化为具体的势力。邙山之战中六军几乎都被打残,当务之急自然是需要重新建立起来。 这两年大阅虽然也招募了许多的豪强部曲,但具体的战斗力却参差不齐,特别今年的表现更是暴露出诸多弊端。所以重建组织与指挥系统相对更加完整周全的六军,也是当然之选。 若干惠作为宇文泰的乡党大将,被召回霸府主持六军的补充扩建,倒也正合其宜。 不过很快李泰眼神就变的有些古怪,我高二叔刚被撤了太尉你就回来,难道就是为了给你腾位置的? 不过当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若干惠却摇了摇头,又略显失落的干笑道:「顶替高太尉职者可不是我,李景和也要回朝入府,共掌军事。」 李泰闻言后才知错怪了若干惠,原来真正要顶替高仲密官位的竟然是李弼。如果李弼担任太尉的话,那么这一次的霸府扩军就应该是以李弼为主、若干惠为辅了。 这个人员配置,倒也将宇文泰的真实心意略作表露。 虽然表面上与其武川乡党很亲密,但实际更信任的却另有其人,所选择的两个人,李弼不是武川出身,若干惠虽然出身武川,但却年资最短。 六军作为霸府直领的核心武装力量,宇文泰还是不放心交给赵贵、李虎等几个柱国选手。李弼虽然也是柱国,但却是作为代地武装首领与其硬的不得了的军功为依仗,跟宇文泰之间构不成乡情资望的竞争。 两员大将入府掌军,同时又计划加给公府之职,再联系宇文泰针对长孙家搞的算计,看来这大统十年的末尾,他是要在军政两个方面都更进一步啊。 不过若干惠突然离开了北华州,还是给李泰带来不小影响。他本以为若干惠还得在北华州待上个一两年,自己正好背靠若干惠在陕北发展,等到若干惠离开时,也能营造起一个不薄的基础。 如果继任者关系不好,甚至于敌视李泰的话,那他在陕北的发展也将会大受影响啊!看来还得给北华州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继任。 一念及此,李泰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为霸府操碎了心,官位不大却什么都得想到,就连州刺史的人选都得他来拿主意。操心操力的,宇文泰却还总是勒索自己,这老大当的属实不行!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0大将归府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38.html 0201 食言而肥 长安城中的人事纷扰,眼看着一时三刻的完不了,估计得拖到明年去,李泰也不能干等着。 眼下这形势,继续出门剿匪是不用想了,正好若干惠帮忙将资货运了回来,李泰便打算趁着年前年后这点闲暇时间,将这批人事资货彻底消化下来。 毕竟资货再多,如果不能带来真正的势力增长,那也是给别人攒的。宇文泰都是发财然后扩军,李泰当然也不能落后。 李泰从两所寺庙搜刮到将近五百车的资货,靠着弘法寺中俘获收编的两千多名工匠并其家属们,再加上毛世坚于乡里动员的数百人,才将这批资货运输到了北华州。 回到霸府的时候,大部分的物资都被宇文泰勒索走了。李泰心里本就不爽,当然是不管运输的,只是传信留在北华州的部曲们将资货分类,等待霸府遣人运输,他最终只剩下了一百多车,还包括那两千多名俘虏。 宇文泰倒是没有怎么询问俘虏问题,毕竟他也不缺人,要来了还得费心安置养活。所以这一批人员李泰是完全保留下来了,宇文泰虽然不在意,但在他看来,这才是此行所收获最大一笔财富。 寺庙也算是大庄园经济的一种,因为有宗教信仰所带来的思想控制,对这些寺奴僧祗户们的盘剥要更甚于那些作为大庄园主的地方豪强。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寺奴们几乎都有一技之长,没有技能的寺奴几乎没有资格进入寺庙中居住,只能在庄园里做农奴。 这两千多名俘虏,扣除了老弱妇孺,单单年轻力壮的工匠就有一千五百多个。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虔诚的信徒,深恨李泰灭寺之仇,途中还爆发过几次暴乱骚动。 李泰对此也并不手软,直将带头扇动的几十人枭首示众,再加上一路饮食给足,恩威并施下才将群情控制下来。 但想完全收复人心,成为自己的忠诚部曲,仍需长年之功。李泰对此也不着急,佛陀们虽然神通广大,但也只能庇佑信徒们来生,可只要服从于他,当下就能过上好日子,孰优孰劣,各自选择。 这一千多名工匠,有两百多个精擅烧陶冶炼并锻造器具。弘法寺铸造佛像的盛名跟那些吃饱念经的和尚们关系不大,都是他们一手一脚辛勤工作换来的。其他匠人技艺虽然不算太精,但也都能保证合格。 除了铸造佛像之外,他们当然也能铸造别的器物,恰好是李泰急缺的人才。有了这些人才到位,白水庄的冶铸工坊明年开春就能拥有不菲的产量,李泰也就不必再四处求购军械扩军了。 物资方面,弘法寺所得以各种金属为主。作为北地最大的佛像铸造基地,弘法寺积储的金子就有三千多斤,李泰被勒索诸多,仍能剩下千余斤,另有白银四千多斤。 至于铜锡之类,储量则就更夸张了。单单李泰入寺时订购的那尊弥勒法相就有数千斤重,僧徒们向他炫耀的那间千佛堂所供奉的几百尊佛像加起来就是十几万斤的重量,再加上各种储料,二十多万斤都有。 铜锡之类便于铸造加工,除了礼佛耗用之外,日常生活中也用途广泛,铜炉铜盆铜铛铜镜以及车驾组件等等。但其最重要的用途,自然还是用来铸币。 单单李泰所缴获的这些铜锡金属,如果能够铸造成钱、哪怕是不惜工料的足重五铢,都能铸成几千万枚钱币。如果再搞点减重,掺杂点其他材料,所得更是翻倍。 推及整个关西,可想宇文泰这一波单单所收获的铜锡物料就极为惊人,是足以进行一下货币金融改革,让铜钱重新成为关西商贸交流的稳定货币。 李泰也询问过宇文泰有没有这打算,但宇文泰指使摇头。霸府所面对的问题诸多,货币混乱的危害程度并不靠前。 而且想要改革货币,并不只是铸造足够的货币投入市场那么简单,还需要政府进行立法和行政等各方面的配合,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民生基础是很难做到的。 稍有不慎就会演变成洗掠民众财产的恶政,宇文泰现在倒是不缺钱,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操作,对于这事便没有太大的热情。 知道宇文泰没有改革货币的想法,李泰便也没有留存太多的铜料金属,只留下了四万多斤。毕竟不能跟着政策再发上一笔,留下太多也没用,还太显眼。 除了这些金属物料,寺庙中比较大宗的储蓄就是香料和染料了。李泰留下了香料两百多石,颜料五百多石。这数字看起来虽然不大,但实际的价值却远远超过了金银铜锡的总和。 胡椒在中古时代的贵重,是人都知道,颜料的价值也同样不容小觑。 诸如青金石、松绿石等等颜色鲜艳的矿物,既可以作为宝石装饰品,又可以研磨调制为颜料。哪怕在后世矿业发达、物流方便,价格也是居高不下,一克就能达到数百乃至上千元,在时下的价值只高不低。 李泰这里可不是论克的,而是论石,一石一百二十斤,几百石那就是几万斤。虽然颜料的品质和价值参差不齐,但总量如此庞大,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其他诸如珍珠、玉石、水晶之类,也有着几十箱,李泰都懒得计算其价值多少,总之就是很贵。另有上等的绫锦两千多匹,兑换成用作买卖交易的帛,又是几万匹。 这些就是李泰北地一行、被大行台勒索过后所剩下的所用收获了,粮帛之类所获虽然也多,但实在太占地方,刨除了这一行的消耗,剩下的李泰统统上缴给了霸府。 反正宇文泰是保证来年两座防城的花费由霸府承担,李泰也就不必留存太多,全都输送霸府,还能将物资总量给撑起来,掩盖自己私囊大饱的事实。 总之,在搞了这一波之后,李泰可不再是之前那个整日为了钱粮愁的发慌的穷小子。 也就是关西没有搞什么个人资产的排名,真要有的话李泰这个排名那得跟火箭一样直往上蹿,起码在这个年龄二十岁以内的富豪榜中,是敢做一做保二争三的美梦。 哪怕是长安城里那些元魏皇子宗室们,也未必能有他这么殷实的私财家底。 当然,他的实际财富水平还是有很大水分的。各类物资价值虽然很庞大,但本身并不是可以直接用作流通的交易媒介,而且由于总量极大且用途狭窄,一旦大量的抛售变现,必然会打底行情。 这里就得说一句,寺庙在古代真的是最有经济头脑的一个群体,许多先进的金融和市场操作都是发源于寺庙。 李泰之所以能在弘法寺中抄没到这么多的高端奢侈品,就是因为寺庙要捂盘托市,并且创造宗教寻求。他们控制着大宗的物资,一点点的向信徒出售,长久的收割财富。 稀缺性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市场的需求度则来自沙门大昌的宗教环境,所以这些物料的价格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要为信仰买单。 李泰自己要对外出售的话,实际的所得是远远达不到理论上的价值,所以要作变现便也需要一个手段包装,以期缩短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要不然,搞所寺庙?」 这也不是他偶然的念头,很早开始就有类似的想法。毕竟寺庙搞钱那是真的快,现在又有实际的销赃需求,李泰也就认真思索起来。 首先这座寺庙是不能在关中搞的,关中的宗教势力也有各自的区域范围,不交保护费的话,是很难搞起来。花钱的事李泰当然不干,更何况他还要点逼脸,不想给人留下一个崇佛佞佛的形象。 如果要避开关中,那眼下他的触手能够伸到的边远地区就是陕北了。要在陕北搞的话,那思路就可以更放开一下,陕北地广人稀,能够吸引到的信徒主要就是稽胡。 那么,搞一个刘师佛大庙对稽胡就有天然的吸引力,既能在那些稽胡豪酋处搂钱,还能增加一个羁縻和管控手段。 至于说朝廷将刘师佛划为yin祀伪信,也不是为了伤害你们的感情,而是要规正你们的信仰。我给你们建座大寺打个样,你们以后就来这里拜,不要自己瞎搞的乱七八糟的。 反正借此搞的肃清行动、钱都已经收到手了,那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维持下去。 朝令夕改伤害的是朝廷的威严,跟霸府、跟我李大都督都没有关系,只要肯交钱,你们就可以继续拜,我这里连礼佛的物料都给你们提供。 李泰倒不因为出尔反尔尴尬,毕竟食言而肥,只要能吃饱、还管那些,更何况大家也不知道之前的事是他挑头。他未来要在陕北立足发展,也得注意对稽胡势力的分化统合,所以这件事是真的有搞头。 他这里盘算着等到长安城这场风波过去,就跟宇文泰提议在洛水中游的凋阴建一座刘师佛庙,并设置一座防城在附近。到时候一手佛经,一手钢刀,就问那些稽胡部落挑哪样!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1食言而肥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39.html 0202 盐池都督 长安朝廷中由长孙氏发起的这场风波,相涉人等并非人人都像李泰这样有恃无恐、还有心情盘算自己的小日子。 柳敏近来就很焦虑,这日入乡拜访李泰,前后随从几百人,且多携带弓刀,明显是担心会被长孙家袭杀于途。 前庄人迹杂乱,李泰也并没有外出迎接,只是站在谷口等候。柳敏行进此间,这一对难兄难弟不免相见唏嘘。 李泰还有几分照顾柳敏情绪的刻意作态,柳敏则就是真的一脸忧色,须发都乱糟糟的全无仪态可言,见到李泰时未语先叹。 「眼下情势不比寻常,柳郎中有事着员来告即可,实在不必犯险亲行。」 听到李泰这么说,柳敏又叹一声,继而一脸苦涩笑容道:「我已经因为德行低劣、不堪郎官之任而遭夺前职,伯山你可要换个称谓了,名字相称即可。」 说话间,他从身后牵出一个年纪六七岁、有些怯生的幼童,板着脸着其向李泰见礼,并向李泰介绍这是他的幼子名叫柳昂。 行入谷中,当见到大行台派驻此间保护李泰的台府帐内甲员时,柳敏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羡慕,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来到别墅堂前,李泰抬手召来正在院子里戏耍的若干凤和李雅,让这两小子拉着那小柳昂去别处玩耍,自己则将柳敏请入堂中坐定。 「我家太尉公也惨遭夺职,长孙氏这一波报复也真是汹涌吓人。我今被主上禁足乡里,与兄事中难为呼应,实在是抱歉。」 能让人在逆境中得所安慰的,永远都是告诉他你还不是最倒霉的,柳敏官职遭夺诚然不幸,但跟高仲密的太尉之位遭夺相比,倒也不算最可怜的。 果然柳敏听到这话后,也将愁容稍作收敛,转过来安慰了李泰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今次来见,是向伯山你辞行。前事行使失职,更将纷扰引入台府,幸在主上仍存怜惜,着我归乡任事、将功补过。」 讲到这里,他又有些羞惭的说道:「前事若非我来求请,伯山你本也不必牵连事中。事情因我而起,我今却要临阵脱逃,实在羞于再与伯山相见,但想到此去未必还能后会有期,所以厚颜入此、当面辞行。」 李泰自不觉得此事受柳敏牵连,反而还大感受其带挈,才能获得这个中饱私囊、大发横财的机会。长孙家寺庙虽然是柳敏带人去攻打,但也是李泰撺掇的。 现在柳敏被剥夺官职、发遣回乡,李泰还乐呵呵的在乡里盘点收获,本身已经悲喜殊异,再听到柳敏这么说,一时间也不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生困厄难免,柳兄你本就是逆境奋进的勇士,此世已非二三勋门决断大势的旧时。守此精忠许国之志,风波总会过去。」 见柳敏一脸颓丧之色,李泰又开口安慰道。 返回河东乡里、暂避长孙氏锋芒,对柳敏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就连李泰自己,之前表哥崔谦还建议他避祸乡里,只是因为明白了大行台的意图,所以才做出更加有利的选择。 柳家世代都是河东名门,讲到乡土势力之雄厚,又非李泰能比。柳敏即便退隐乡里,也是大有可为。除非东魏全面占据河东,否则起复只是早晚的问题。李泰这么说,倒也并非空话。 「伯山你这一份少勇无畏的情怀,实在是让人羡慕。旧年我也有此类似情怀志向,但在历经了挫折沧桑后,却渐渐消磨了初心本愿……唉,总之多谢你相赠吉言,盼望来年情势能有回转罢。」 柳敏并不像李泰这么乐观,心中除了忧虑之外,更有着一份挫败感、对他们河东人家整体前程的悲观。 河东的裴柳薛等家族,同西魏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微妙的。 因为乡土地缘的缘故,他们恰好位于东西两朝交战的最中心地带,又因为可观的乡土资源与势力从而拥有了一定的超然地位。 这些人家之所以投靠西魏,当然跟宇文泰所带领的北镇集团关系不大。说的好听一点,是因为孝武西迁而归从法统,但实际上也有西魏偏弱、他们于此能够获得更多自主权的缘故,甚至不无成为另一方能够左右朝廷大势与天下格局的政治势力的幻想。 但在实际的情况中,这些河东家族向西魏朝廷发展的极不顺利,几乎没有一个立朝的高官。跟随孝武西迁的洛阳勋贵们和宇文泰的霸府、包括苏绰等关西人士,都在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们进入朝堂。 有乡土势力却无政治资源,意味着他们这些河东人就不能在这个西魏政权中独立发声、维护自身的利益,只能沦为某一方的附庸。 就像这一次柳敏被夺职,诚然有他先撩者贱的缘故,但也足以说明他们河东家族在朝中声势微弱、难以发声的现状,长孙氏等传统政治势力根本就不正眼相待。若无大行台的保全,柳敏甚至连乡势都要遭受打压。 通过这一件事就可以反映出来,他们河东人家想要越过霸府而直接与朝廷对话,起码在目下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必奢望能够成为游离于朝廷与霸府之外的第三方政治势力了。 抛开自身的际遇不谈,这样的现状也让柳敏感到灰心。他们河东人家与北镇武人本就是不怎么搭界的两方势力,但是由于朝廷的傲慢,他们想要获得上升渠道、保持乡土势力,只能加强对霸府的依赖与服从。 柳敏将心情稍作收拾,转又对李泰说道:「此番归乡,除了整顿乡兵营伍,还兼领盐池都督、整顿盐务。我记得之前伯山你曾向大行台进言相关,今日来访,除了当面告辞之外,也想请询内情细则。」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转而有些尴尬,毕竟这件事本身是对河东人家的利益有所触动的,被当事人这样当面质询,他多少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他便又感慨,终究还是宇文泰骚啊。 原本他是觉得宇文泰只是借此打击长孙家的政治声望,却没想到河东人家也被囊括其中,要借着长孙家在朝堂施加的压力,顺势在河东推行盐引制度。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啊!人家柳敏刚刚帮你扫荡完关中的寺庙,得的钱货都还没来得及花回去,就趁着人家被针对而逼其对乡土下手。 「这件事,我的确是有参言建策。盐政关乎民生,朝廷立治以来却乏于管束……」 李泰先说了一番套话,然后才又讲起了他的具体思路。 盐引制度是一种典型的计划经济,从食盐的生产到销售进行一体化的规范管理。 短期来看,并不直接伤害这些产盐家的利益,甚至由于盐引销路的规定,可以借助霸府的力量将食盐更加便捷、安全的销售出去。 但从长远来看,就是把利益的分配权拱手出让给霸府,生产规模、销售路线以及产品的定价权,统统不再归属地方豪族所有。 要搞这种触及根本的规范改革,现在的柳敏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选择。 首先他出身河东名门,乡土势力与威望巨大,由其主持改革,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河东人的抵触与反对。其次作为资深的从业人员,也能比其他人更清楚当中的细节与漏洞。最后柳敏本身的处境堪忧,对霸府的依附度加强,势必会更加的用心于事。 这件事虽然是给河东盐业整体套上一个枷锁,但却并不是短视的竭泽而渔,柳敏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背靠整个行台霸府,对乡土势力调度分配的能量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 老实说李泰都非常羡慕柳敏,他能获得这项任命也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因祸得福,起码霸府把这件事交给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拒绝。只可惜,他并不是河东人士,这美差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头上来。 柳敏原本还以为大行台改革盐政,是为了把盐利从河东人家手中收归台府的零和博弈,因此得此任命的时候也是忧心忡忡,担心做的不好就见恶于台府,力度太大又不容于乡土,最后可能会落得两面都不讨好、名实俱毁的下场。 可在听完李泰的解释后,他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颓气一扫,抱拳向台府方向一脸感慨道:「前使失职,更惹祸于身,本以为丑劣难用,却没想到大行台更以重任加身,实在是让我惶恐惭愧啊!」 他又转望向李泰道:「更难得伯山你向大行台进此益国惠众的良谋,我借你进言之功,得此授用,一定诚心尽力的推行,务求官民两便,绝不辜负伯山你的智慧仁策!」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学会自我开解,李泰觉得柳敏是应该能够看到盐引改革内里的深远图谋,但他却绝口不提、只是诸多夸赞,骗过了自己之后,出卖乡土资源的心理负担就会小上许多。 他自然不会戳穿柳敏的自我安慰,在知柳敏得任盐政主官推行改革后,便觉得彼此间还可以更加强一下合作,于是便又微笑道:「兄若不急去,稍后我将共诸乡士聚会议事,请兄列席为我壮势。」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2盐池都督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40.html 0203 德被乡里 午后时分,商原又是车马云集,来自左近乡里的众乡士们一边打着招呼互相寒暄,一边往庄园内走去。 等到多数与会群众进入庄园正堂坐定,李泰和柳敏才在诸帐内甲士们簇拥下走入堂中,摆手回应着起身相迎的众乡士,间或停下来与当中几位德高望重的乡士耆老对话几句。 他走到主人席位站定,又向众人介绍了一下柳敏,然后才示意众人各自落座,又笑语说道:「忙碌竟年,岁终有闲,本该就乡访问诸位善长贤翁。唯诸乡亲皆惠我良多、德被乡里,若逐一就户访问,难免先后有差,恐诸位怨我厚此薄彼,且作无赖之状,斗胆具席户中,恳请诸位包容我年少轻狂,共此欢聚一堂!」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笑语感谢李泰盛情邀请,一时间可谓其乐融融。 今日接受邀请的,主要是最早参加龙首渠事的渠盟元老们。从去年李泰首倡此事,历经一年的时间,龙首渠终于在不久前全线疏通,今天这场聚会也算是一个庆功会。 「今日乡里群贤齐聚堂中,我不以齿长德高而称,只因诸位乡贤耆老推举领事,忝为渠主。日前渠事竣工,幸在没有辜负乡亲厚望。论功则共事群众俱有,乡声则我一人独拥,实在受之有愧,不敢一人独美。」 说话间,李泰向堂下招招手,便有部曲搬上来一面硕大的铜匾,匾上写着「德被乡里」四个大字。 李泰站起身来,指着这铜匾笑语说道:「广采乡声,聚此四字,张扬渠盟德义事迹。渠事虽已了结,但乡义不该就此散去。我受朝廷使命都水关西,且借此声贺此盟会。」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起身鼓掌喝彩、很是捧场。 李泰让人将这铜匾悬挂在自家正堂门厅外,用自身都水使者的身份认证自己家这座厅堂以后就是渠盟正式的议事大厅。 他倒是想向大行台求一个认证褒扬,可宇文泰现在还在忙于消化收获、扩编军队,大概是懒得搭理他这沽名钓誉的行径,而且宇文泰那一手狗爬的字迹还不如他自己写的端正。 虽然说自己表扬自己有点不要脸,但见大家都这么捧场,李泰也就不觉得尴尬了。 他并不只给自己准备了一个铜匾,还给这些率先支持自己的乡豪们各自准备了一份礼物。 当铜匾被挂上去之后,他又走下堂来,从部曲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来到商原赵党长面前笑语道:「情义不以物量,但真金可以为证。渠盟创事以来,赵党长不以老迈贪闲、事必躬亲、劳苦实多,浅以此物道谢!」 说话间,他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摆着一面黄橙橙的金牌,金牌表面是「乡义高士」四个字,背面则是凋刻着龙首渠的渠线轮廓。金牌重一斤有余,本身价值便已经很高,又蕴含着非凡的意义。 赵党长老脸上满是笑容,想接却又不敢接的样子,李泰见状后,索性直接将这金牌帮赵党长系在了腰带上,顿时压得赵党长腰带都悬在了胯上。 众人见状后又是拍掌祝贺,眼神中充满了羡慕。李泰也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凡今日到场者,逐一赠给一面同样的金牌,一下子就洒出了上百斤的金子。 众人一边有感李泰的出手阔绰,一边也满是爱惜珍重的摩挲着这面金牌,因此感受到的兴奋与荣誉感又远远超过了金子本身的价值。 李泰邀请众人前来聚会,当然不只是为了撒钱,等到送完礼物回席坐定,便又笑着说道:「我等众位虽因渠事而聚首堂中,但乡事又何止河渠一桩?凡所乡亲衣食有患、疾病困苦者,俱为乡义应作救助。 趁此龙首渠成,且置义仓一座为贺,我以谷米万石、帛千匹以充仓实,请诸位择乡里仁德着称者任此仓监,抚恤孤寡、慰问疾病,凡所乡人忧困求助者,皆由此中出济!」 他话音刚落,堂中又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并有数名乡豪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表示愿意捐物义仓、壮此义举。 李泰倒是没有安排什么托,应该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正义善良的一面,当帮助别人获得感激时,心里也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乡人施善、各凭心意,但若只是一味的损己肥人、也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人唯自助、遂得众助,懒散自弃者,天亦弃之,人莫能助!」 李泰趁着这股势头,又讲起第二件事:「诸位应知,去年我孑然入乡,至今略聚资业,凡所拥得,皆乡人厚爱惠我。所谓取之于人、用之于人,我虽然不以大善而称,但也希望乡居所见皆殷实知礼的乡亲,而并非穷**计的恶徒。 但往往乡人虽有治业之心力,却未必能有立事之资本,以至于蹉跎经年、志气遂败。往年观此诸类,有怜悯之心却无救济之力。如今于物事中略得盈余,便也想将我治业的心得转授亲近之乡户……」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打起精神。李泰这个东州新客快速的崛起于乡里,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这当中超出乡情乡势的权力经营他们未必能知,可也都深信李泰一定是有独家的秘诀。 别的不说,单单商原工坊里那些品质上佳、畅销于市的商品,就让人羡慕不已。 李泰见众人如此的热情饱满,也觉得气氛铺垫到位了,于是便将他真正的计划讲出来。 他如今也算是资本雄厚,但钱如果不花出去就是一堆死物,但要怎么花才能更有效果,却是需要一定的技巧。 就西魏这个生产力水平和商贸环境,就算想要野蛮消费都没有这个条件,所以就需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变一下环境。 他要开一个银行,将这些渠盟里的元老们作为客户,放贷牟利还是其次,关键还是让这些土豪们走出各自的庄园,参与到整个社会互相交流的经济活动中来。 为了避免有些杠精挑错,说他异想天开,李泰为此也是准备了挺长的时间。 首先通过渠盟、划定一部分乡户,通过修造龙首渠一事加深彼此的共事情义,让渠盟人事成为他们社会生活和人际交往的重要一部分,彼此间不再只是乡情伦理的约束,而是建立起更深的一层连接。 豪赠金牌也是为了加强他们对这一身份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再想背叛就会有更大的心理负担和社会代价。在人事不常流通的古代社会,在渠盟这个组织结构中如果欠债不还,那可是要比裸贷更加严重的社会性死亡,甚至祖孙数代都有可能被打上一个背信弃义的标签。 有了这样一个稳定的放贷环境,再进行金融活动的风险就会被降到最低。大数据还要用云计算杀熟,李泰靠着渠盟的人事网络,只要不盲目扩大放贷氛围,他的钱就不会打水漂。 一般的地境豪强是建立在自给自足的大庄园经济基础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借贷的需求,即便有所盈余,首先选择也是比较稳定的投资于土地。 所以李泰还要做好一个榜样,通过自家的产业扩张去影响周围的人,让他们看到一种回报更高的投资和生产模式。 即便如此,有鉴于关西比较脆弱的民生基础,李泰也并没有盲目冒进。 他首先提出的一个方案,还是乡户们最熟悉的纺织。不再是分散于每家每户一条龙的生产,李泰这里免费提供桑苗、蚕种、麻籽等物,乡户们各自认购多少种植面积即可领取,唯一的要求就是丝麻原料必须回售给李泰。 这些丝麻原料在经过大纺车的加工后,发还各户进行织造。李泰这里同样提供织机,每台织机每年必须提供多少织品,扣除丝线麻线与织机的成本之后,其他的织物则就按照时价以等量的物品进行交换。 资源只有经过置换,才能获得优化配置。掌握了洛水水利后,李泰的工坊纺线能力激增,但织造却严重的拖了后腿,即便想要扩大产出,却也没有足够的织工。 于乡户们而言,这种生产模式也极大的提高了他们的生产效率,而且生产模式的改变与产能的扩大完全不需要他们进行任何投入,都由李泰托底。 所以当李泰说完他这个计划的时候,在场众乡户们也都纷纷认领织机。这件事的风险几乎没有,即便他们不加入进来,各自也要进行纺织生产。 堂中近百乡豪,各量家势大小认领数量不等的织机,有的十几架,有的则上百架。到最后统计下来,认领的织机足有七千多架。 按照每架织机岁返百匹,那么到了明年这时候,李泰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能手拥七十多万匹织物的巨货!而其中的三成都将扣除为他的成本投入,换言之就是二十多万匹属于他。剩下的五十多万匹,他则给予等价的物资进行交换。 这笔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众人各自核计一番,一时间也都怀疑李泰有没有能力掌握这么大的物资盘口。 李泰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实力,直接让人搬来金银于堂中分秤,七千多架织机他是没有的,所以也只能从乡户手中购买,当堂买卖、当堂称金,有多少要多少! 换言之,各家将各自织机卖给李泰,再各自领回进行生产,拿织机的所有权换来金银、生产不误,只要明年这时候返还定量就好。 乡户们自然是大赚,李泰也没有亏,这七十多万匹织物他家人一年累死也织不出来,七十多个高敖曹啊!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3德被乡里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41.html 0204 家资相托 除了纺织模式的改变,李泰还将一部分自家产业的加工环节拆分出来,比如油坊油料的加工、还有造纸等工序。 也有一些乡豪踊跃认领,毕竟技术和先期成本都由李泰负责,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有李泰负责回购,他们的风险和投入都非常的小。 只不过多数乡豪还是比较保守,整体上对此热情并不如纺织那么高。 李泰对此也不在意,毕竟关西的民生还是比较脆弱,以耕织为根本并没有错。如果大家都不种田了,他就算有钱也没处买粮食。 这一轮合作洽谈完毕,李泰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也隐隐有所不同,已经可以说是群众公认、确凿无疑的乡里首望。坐在这里的哪里还是一个人,是七千多架织机、七十多万匹布帛啊! 整个华州、乃至于整个关西,能够撬动掌握这么多乡资物力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这就是威望与势力的最直观体现。 正事谈完,庄人们便送上各种饮食酒菜,众人都放开肚量畅饮饱食,宾主尽欢。 在席中李泰又将养伤完毕的李雁头介绍给大家,李雁头之前因为手刃刘镇羌,李泰为之请功,得授一个五品将军号与都督衔。去年都督衔还能凭着捐输钱粮买到,今年就变得金贵了起来。 澄城郡的防城已经在建造了,李泰打算安排李雁头担任这一个防城的守将,向众人引见也是为了给他统率乡团而作铺垫。 今年大阅之前诸州扫地为兵,但在大阅之后乡团又大量解散,华州境内也在所难免。 李泰之前招募的三百多名乡勇直接成为了自己的私人部曲,可之前宇文泰表示要由霸府承担陕北两防的物料消耗,他也意识到随着物资基础转好、宇文泰是想收紧一下权力,不能再让各境镇将与豪强势力无序激增。 所以李泰再想这么公开面向乡里招募私曲,就得小心点了。既然不能再面向乡豪个体广泛招募,那自然就得学***拉拢豪强,将这些乡豪们各自部曲广泛收编。 因此李泰又借着这气氛向众人公布,他将再扩募一千名乡团兵士,交由李雁头统率镇守澄城郡的防城中。 在场众人闻言后也都极为兴奋,各自踊跃表态愿意让自家子弟部曲追随入军。关西尚武风气浓厚,弓刀在手就能高人一等,李泰的仁义大气也是有目共睹。 之前商原募兵,便有许多人家子弟见征,只是因为标准太高而遗憾落选。如今又有了机会而且标准放宽,那自然要赶紧争取。 瞧着夜色渐深,李泰便让李雁头留下来代他主持宴会,自己则与柳敏一起返回谷中别墅醒酒休息。 等回到别墅中坐定下来,已经有点醉眼朦胧的柳敏先是痛饮了几碗醒酒暖身的姜汤,然后又表情夸张的对李泰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自负待人在事不失精明,但今天见到伯山你的言行规划,才知道人间真正智者是何姿态,自愧不如、羞不能及啊……能将乡情统合至此,盛聚人心物力,哪怕没有家世祖荫的庇护,此世也必有伯山你的一席之地啊,佩服、实在佩服!」 柳敏这么说,李泰自不跟他抬杠,能够做到今天这一步他也的确不容易。乡里声势的激涨,家世带来的加成的确是微乎其微,陇西李氏门第虽高,但也不接地气很久了,若单纯只是家世,乡里土豪们管他是谁。 不过他特意留下柳敏来参加聚会,可不是为了炫耀显摆然后听两句彩虹屁,见到柳敏思路渐渐恢复清晰,他才又笑语道:「于此乡势一桩,我的确是不惭可夸。也想据此问一问柳兄,愿不愿意共此乡情友好长处?」 「伯山你是想建议我迁居此乡?这、这实在有些突然……吾乡虽然战乱频有、民生甚苦,但终究故情难舍啊!」 柳敏这会儿思路还是有点迟钝,听到这话后便摇头叹笑道。他的确很羡慕李泰于此乡所享有的乡资声望,但还谈不上要入此附从。 「柳兄你误会了,凝守乡中一抔土,不恋他乡万钟粟。我这个失乡的可怜人侨居此处,辛苦自知,心中也着实羡慕柳兄你能有乡情守望依赖。」 李泰闻言后便又耐心解释道:「柳兄你应该有见,此乡资力颇为可观,若得友好相处,于人于己都是有益无害。兄今将要归乡督创盐政,我不敢私相求授的损你清声,但若能于事中偏助我乡一二,我也一定会代表乡人竭诚以报。」 柳敏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李泰的意思,他抬手揉了一把脸然后又沉吟一番,才望着李泰正色说道:「伯山你既已言此,我也实不相瞒。之前来访时,满心困厄愁思,只道前程晦暗艰难,甚至略存厌世之想,幼子同引此处便是打算托付于伯山,我则心怀死志的归乡就事……」 「但在听到伯山你一通分讲之后,我才明白大行台遇我仍厚,前所思虑俱是愚计。感恩于怀,唯竭诚以报!但人生无常,也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伯山你今仍肯相论谋算,我实在是高兴,起码在伯山看来,我并不是一个愚不堪事之人!」 讲到这里,柳敏又将坐姿稍作端正,然后继续说道:「伯山你既然信得过我,我也厚颜再托你一事。乡里有一批浮财薄资,亲党饮食不需耗此,但还需要劳心失力的兼顾周全。伯山你若不弃,我想将这一批资货寄于你处,你自作计使用,来年亲党若有物短之困,希望你能循此情义周济几分。」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也是一愣,他留下柳敏是为了展示一下乡里财力,从而加深一下彼此的合作。 比如在盐引方面偏给几分,食盐在任何时候可都是硬通货和快消品。李泰来年还要筹给乡户们多达价值五十万匹布帛的资货,如果能用食盐交付一部分,自然会让群众满意。 到时候再去陕北创建推行他的开中法,这些乡里人力物资自然也能更加方便的向陕北调度引入。 可是没想到在柳敏这里收到的效果比他预想中还要更大,让柳敏对他的经营之能推崇备至,以至于都要将家财托付给他代为经营。 细想一下,这件事倒也并不突兀。就连长孙家都有那样浓烈的忧患意识,要在北地山中预留一条退路,其他人当然也有这样的诉求与期望。 柳敏家族地当河东前线,他进入关中做事本身就有为家族谋划前景、对冲风险的使命。 但因为无意间得罪了长孙氏,让他在关中数年人事经营几乎毁于一旦,面对这样的情况,再作别样的分散风险的计划也是当务之急。 时局常年动荡不安,类似柳敏这样的豪富家世虽然衣食无忧,但也面对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那就是有钱花不出去。 像长孙家那样山里建座庙藏起来算是比较常规的做法,但也难免遇上李泰和柳敏这样手贱的人误打误撞的劫掠一空。 李泰猜想柳敏家肯定也有类似的布置,但在自己搞坏了别人的秘密巢穴后便意识到这也不够保险,又见识到李泰操控乡势的本领,自然就想到托付给李泰。 钱藏在老鼠洞里,也难免被人偷搬。可放在李泰这里,只要李泰还在,这笔钱就是稳的。甚至来年李泰如果能混出更加远大的前程,这笔钱都不必再提。 「柳兄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便不会拒绝。无论这一笔资货是盈是亏,但使伯山户中瓮底尚存一粟,也必与兄剖而食之!」 李泰倒是不愁有钱花不出去,他眼下放贷的规模还只局限在第一批的渠盟元老们,渠盟仍在继续发展,而他也还有一些需要大笔投入的计划。 比如说通过渠盟与郡县官府交涉,投资他们境中的基础设施建设,从而换取一些资源分享。你们没钱修渠,我给你们出,但这煤矿得让我挖两年,你们境中得种植多少经济作物、给我提供原料! 他前在北地收获虽多,但完全变现仍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要推动更加庞大的计划财力仍显不足,柳敏寄存的物资正好可以进行投入。 柳敏见李泰点头应下,便也笑了起来:「伯山才力如何,我有眼见。今日成此约定,户中少辈可谓是余生有济了!」 但柳敏还是太乐观了,外堂廊下,不复之前桀骜的李雅侧着身站在若干凤身旁,指着房间里玩累了正抱着玩具酣睡的柳昂,颇为狗腿的对若干凤谄笑道:「阿兄,这小子想是要长居这里,咱们不给他来一番?」 若干凤闻言后便白他一眼,不屑道:「那还是个孩子,你下得去手?」 「有什么下不得手?既入门中来,就得教会他门中的规矩!我当时虽然也难捱得很,但阿兄瞧我现在有多端庄!」 李雅摩拳擦掌的说道,丝毫不因为这小子年幼便有心软,并一再力陈揍一顿的好处有多大,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遵守门规的纪律标兵。 为您提供大神衣冠正伦的《北朝帝业》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0204家资相托免费阅读. wap. /90/90725/19931842.html 0205 因材施教 清晨时分,当柳敏幼子柳昂得知往后都要长留此间,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抱着父亲的大腿只是不撒手。 另一边,李泰手握着一柄戒尺,将李雅按着趴在堂中小桉上,挥尺抽打着这小子的屁股,疼得李雅龇牙咧嘴,但仍倔强的不肯哭喊,只是一脸不屑的瞥着那哭的涕泪横流的柳昂。 乱世之中各为生计前程奔波,谁也没有太多精力闲情投注到儿女私情中。 看到儿子哭的这么凄楚可怜,柳敏自也觉得心酸,但在稍作安慰后还是硬着心肠推开儿子,走到李泰面前重重点头道:“伯山,小儿便托付给你。我还要回城处理一些杂务,赶在新年之前便要过河归乡。” “柳兄你放心去罢,孩儿寄养在此,我一定会待若子侄,用心教养!” 李泰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只是手里的戒尺和这体罚的场景显得有些古怪。不过也说明他的确用了心,若在心里就不亲近,谁会花那么大力气揍别人家小孩,都累出汗来了。 他牵着那柳昂的小手将柳敏送出谷外,等到再返回时,于门外便听到房间里李雅带着哭腔跟若干凤嬉笑道:“不疼、一点都不疼,庄主他力气小的很……” 等到李泰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李雅又忙不迭趴回小桉上,只是片刻后肩头却耸动起来,嘴里也发出了呜呜哭声:“凭什么、凭什么又要打我?我只是教了教他门中的规矩,都没动手……我来时,庄主和达摩阿兄打得那么凶狠,凭什么不能打他?” 李泰低头看了看那怯生生扒着门框不敢进去的柳昂,听到李雅的哭诉声,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你哪来的脸问凭什么?人家什么样,你刚来时什么样,还问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没有逼数。 更何况人家老子还没走,你半夜跑人房间恐吓小孩,揍你还揍错了? “初入此门中时便告诉你,我的话就是规矩。现在还有这样的疑惑,可见还是没有记清楚!” 李泰走上前又摸起了戒尺,李雅见状后忙不迭从桉上翻个身,屁股压在身下两手捂住,颇为凄楚道:“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泰抬手将这小子拉起来,就桉马步坐定,戒尺丢在一边,语重心长的望着他说道:“打罚并不是目的,只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 “我知、我知,道理就是庄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小子破防之后,变得尤其的乖顺,闻言后连忙点头说道。 李泰见状后又是一乐,抬手拍拍这小子肩膀,语调变得温和起来:“我于人间也是勇武着称,万军之中出入无禁,难道真的会因在你等少辈身上逞威欢乐? 因材施教,这是良师上教才会有的认知技艺。你或觉得门中诸类,我只待你苛刻,或也因此愤满,但也该要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你是将门英种,秉性特异、资质顽强,想要凋琢成材,便要更加的用力。… 陶土只需要以水沟和便可成型,金铁却需要千锤百炼才能锋芒毕露。正是越优质的材料,才需要加重力道的捶打磨砺。这个道理,本来是希望你能自悟,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痴愚啊!” “原来庄主竟然这么看得起我!” 李雅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一脸振奋的喊话道:“我的确是这样的人,禁得住捶打!哪怕庄主不说,再遭打几次我也能自悟出来!达摩阿兄、还有那新入门小子,他们也都不如我遭得住这么多折磨!庄主你说得对,我是金铁,不是砂土。庄主你再来吧,我不喊痛!” 说话间,他转过身便向李泰撅起屁股,并不无炫耀的瞧了瞧旁边的若干凤和门外小童柳昂。有的时候,虚荣感就是来自于人无我有,讲到被庄主用戒尺抽打,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如我多,虽然很痛,但是快乐。 “今天先不打了,凡事有量有度、适可而止,这戒尺你且收着,哪日觉得仍需惩戒,携来见我。” 给人洗脑倒是挺快乐,可若遇上一个擅长自我催眠的人,也是让人乏甚成就感,李泰将戒尺抛给这小子又说道。 李雅连忙一脸恭敬的接过戒尺,先向李泰道谢,然后又握住戒尺在手里甩舞了几把向若干凤炫耀,转又别在了自己腰带里,迈着外八字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垂眼瞧了瞧那低头不敢看他的柳昂,嘎嘎笑了两声。 你们这些陶土劣才,根本就不配被庄主用戒尺教育! “阿兄,难道我真的比李九庸劣许多?” 瞧着李雅那趾高气扬的样子,若干凤便有些不爽,走上前皱眉望着李泰。 李泰站起身来指了指那小桉,笑呵呵道:“你趴下来,我告诉你答桉。” 若干凤见状后连忙摆摆手,干笑道:“不用了,我回房做题去了,阿兄!” 说完这话,若干凤便也一熘烟跑了。 李泰又看看那心情仍未从与亲人分别的悲伤中平复的柳昂,不由得感叹他这里真成托儿所了。不过饮食起居之类也不用他操心,柳敏自留下十几名家奴照顾儿子,他这里只需要提供一个住处就好。 又过几日,表哥崔谦再次来访,与之同行的有一个名叫李缋的中年人,在朝担任散骑常侍。这李缋同样出身陇西李氏,故司徒李琰之的儿子,从辈分轮起来,李泰还要称一声叔父。 李泰出谷将两人迎入堂中,面对这个李缋,他还是有点尴尬。因为他们陇西李氏跟长孙家的亲戚关系,就是源自于李缋一家。 早在北魏还没有大乱时,长孙绍远的同母弟长孙士亮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娶了李琰之的闺女,算起来李缋正是长孙士亮的小舅子。 “往年神州大乱、亲属离丧,人心不安。如今适乱多年却仍情裂难弥,至亲者竟然相见不识,实在是让人对望伤感。阿磐你的时誉贤声,我闻名已久,前有杂务缠身,一直憾不能见。就乡来观,果然风采迷人,我家喜得少壮啊!”… 李缋见到李泰后,倒没有直接责怪他伤害自家亲戚情谊,拉着他便先赞赏几句。 李泰也陪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并给表哥崔谦递了一个询问的眼色。这个年代同族同姓关系未必亲近,长孙家一门亲戚尚且裂痕深重,各人的人际关系也因处境而有不同。 拿旧年的河阴之变来说,他们这一脉陇西李氏嫡系子弟就死伤惨重,如果不是自家老子锦鲤附体,这世界有没有他还另说。但李琰之一家却受累不深,仍然在尔朱家掌控的洛阳朝廷任职。 李泰也不是孤独缺爱,遇到一个同族中人就要握手攀亲戚,他搞长孙家的时候,也压根没有在意这一层亲戚关系。 崔谦还没来得及给李泰什么暗示,李缋便又对他说道:“前者事情纷扰,我也有知。事因对错暂且不论,本该相亲互助的人家却裂目成仇,这是世道给人情带来的伤害。 但幸在瓜葛之内的亲缘仍在,仍有可作弥合修复的余地。眼见元月渐近,阿磐你能否随我入京,咱们去故亲邸上道歉请谅,不要再让这纠纷延续、招人嘲笑?” 李泰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崔谦便抬手摆了一摆。但就算没有崔谦的暗示,李泰当然也不会轻信其人。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我想请问叔父,此行发此声言,究竟是叔父自己心意,又或者是冯翊公家人所计?如果叔父以为我这么做更好,我也不是怯于担当之人,便随叔父同往又如何!但若是有邪情杂扰,逼得叔父难发直声,也请叔父能将详情告知!” 李缋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难看,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阿磐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该瞒你。你应知我家你姑母早年入为上党王家新妇,只恨天年不寿,早早便弃世而去,唯留一息尚在人间。日前冯翊公入户访见,道我家若是不能从善解决此事,便要绝此一门情义,并不准山尼再嗣其宗……” lingdiankan.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看来这长孙家真是要针对他全方位打击。 “西奔以来,我与你伯父都闲散于事外,没有长盛的势力可以关照亲者,也深惭未能给阿磐你扶护关照。冯翊公既作此言,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山尼是你姑母唯一血脉,若是不容其家,受诬为名教败类,则难免生者悲凉、亡者不安……” 李缋又一脸愁色的说道,神情中颇有无助怅然。 若长孙家以别事要挟,他们兄弟也不必如此苦恼,可若是废了他们陇西李氏所出之子的嗣位,侮辱性既大,而他们又没有太好的反制手段。 长孙家这种事是做惯了,可他们如果处理不当,这件事会对他们陇西李氏子女婚配整体上都会有一个极大的负面影响。 归根到底还是时势不同,如今他们兄弟可没有任何让长孙家忌惮或仰仗的地方。 wap. /90/90725/19931843.html 0206 塞翁失马 李泰在听完李缋的讲述后,一时间心情也颇复杂,并且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次可真是惹恼我了,如果还不赶紧登门来认错受罚,我就要对我家子侄下手了,你怕不怕? 虽然听起来有点古怪,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也不能说长孙绍远这逻辑有问题,他就是要扩大到针对整个陇西李氏的打击,为此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把面子讨回来! 面对这种混不吝,李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入关西以来,他之所以跟李琰之这一系的族人们接触不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活动主要集中在霸府范围内,而李纲、李缋兄弟俩显然一直都是偏近于元魏皇室的立场。 长孙绍远这么搞,不只是要彻底跟陇西李氏撕破脸,更是要把他们亲近朝廷的人推到对立面上去,是要凭实力做个搅屎棍,把他们这些仍然亲近元魏的小火苗给扬了。 怪不得宇文泰给长孙绍远这么大的搞事空间,甚至就连太尉之位都纵容其一言废之,他是看清楚了这长孙绍远底色如何,再怎么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所以说这国运家运真的是有点玄术在其中,东边的高欢父子别管私德如何,个人能力都是杠杠的,西边的宇文泰叔侄父子也都不差。 长孙家国之巨勋,当然也是凭实力风光过,但当运势不再,就变得有点不知所谓。好歹后人里还有长孙成父子,让这个家族再雄起一把,成为关陇最后的老大,感情是在这里卡cd攒智力憋大招呢。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长孙绍远,毕竟在其视角看来,李泰这件事的确干的不地道。大家好歹还是面子亲戚,你却把我老子牌位扬了,这事如果不能找回场子,我家颜面何存? 李泰是有一点吃软不吃硬,如果李缋见面就责怪他做事太过分,那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看我不爽咱就开干,老子要怕了你们、老子跟你姓! 可他只是一脸忧愁的诉苦,这件事又是李泰惹出来的,那他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冯翊公忿声大作,我不敢狂言无错,只是没想到竟会连累到叔父你们。原本纠纷挑衅事起于我,理当负荆请罪,但事情之中另有曲隐,叔父你想来不知……” 李泰又兴致勃勃的把长孙家那点糟心事讲述一番,并略涉及大行台对此谋计,转又一脸无奈的说道:“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是旷谷荆棘,该要如何了断,已经不取决于我,也不取决于冯翊公。即便我肯登门致歉,这件事也没有善了的余地了,希望叔父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李缋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是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 他当然知道长孙家兄弟是有些隔阂,但却没想到隔阂竟然已经这样深重,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子彦于户虽然憾失掌祭,但论齿总算居长,家势大计弄作玩笑,还有什么面目去拜先人!故上党王虽然私德有惭,但观子彦入世所为,若是以之为嗣,家计恐怕更加萧条啊!”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他之前共大行台、和表兄们之间都有讨论长孙家这狡兔三窟究竟是谁操作的,全都比较倾向就是长孙子彦。 不只是因为长孙子彦最嫉恨长孙绍远夺了他继嗣之位,更在于长孙子彦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跑路先锋,其所临阵脱逃的事迹不止一桩。 李泰之前辱骂赵贵是贼军之向导,但跟长孙子彦相比,赵贵起码也是列阵交战、打不过了才跑,可长孙子彦简直就是望风而逃,根本不给敌军与他交战的机会。 “这件事,我觉得李散骑你也是思虑过于深重了。此世并非承平世道,人也不可独恃门荫谋生。但得志力不贵、时运相加,即可卓然成器。嗣或不嗣,也不足以毁人一生。” 崔谦在一边开解李缋,并指着李泰说道:“譬如阿磐,他孤身行入关西,全无人势依仗。但只短短年余光阴,于事中健壮让许多痴长之类都大惭不及。李散骑你今为别人家事忧困,或许来年其门家势还要仰仗这不得亲长爱护的少辈担当。待到那时,是贤是劣也不由两三口专断,人眼舆情自有分辨!” 李泰倒是很认可崔谦的说法,也觉得李缋对此有点太过看重了。 毕竟李纲、李缋兄弟俩跟他、跟崔谦他们的经历都大不相同。 早年的河阴之变既没波及到他们家,头上还有一个父亲李琰之为他们遮风挡雨,一直到孝武西迁的前夕李琰之才去世,而后他们兄弟就跟随孝武帝一路西迁。 来到关西后,又面对一个霸府独大、皇权架空的局面,他们这些元魏忠臣们无掌势力,也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对人对事仍是老一套的看法,甚至将门荫声誉看得比往年还重,毕竟除了这个他们也不剩啥了。 李泰也知道,要让李缋短时间内便扭转对人对事的观念看法也难,便又开口说道:“事总因我而起,不可置之不理。冯翊公家事如何操持,我实在无从置喙。但这位表兄若实在门中不容的话,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他若肯于屈就,请叔父将他引来我处,虽然无从筹谋坐望公卿的显途,但只要有奋进之志,我也一定会助他扬名于人间。” 这话就说的有点狂了,人家堂堂长孙氏子弟,怎么着也不至于还要接受李泰的赏识提携才能出头。可如果他被整个家族所排斥,投靠李泰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其他纵有更加势大者,未必敢像李泰这样不给长孙家面子。 李泰见李缋还有些迟疑犹豫,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崔谦说道:“因我这一桩事情,表兄们近日在京中应该也颇受累吧?” 崔谦闻言后便叹息一声,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我一介荣养闲人,倒也没有受扰太深。不过士约与子刚,的确是受累不浅。子刚司农事已经被暂罢,旧年在直的中书故纸也遭受翻查,或许还会有什么余扰加罪。年中陛下召见士约,询以军事,有意召他入朝加职护军,但今应该也是没了后文。” 李泰听到这些也不由得感慨这长孙家还真是虎死架不倒,一旦气势汹汹的发作起来能量也是不小,瞧这架势是要把在朝堂中跟自己关系亲密之人一扫而空啊。 不过在得知崔訦有望出任护军将军、却被自己搅黄了,李泰也不免暗道可惜。护军将军可是统率禁卫的高级将领之一,在禁卫军中职权仅次于若干惠之前所担任的领军将军。 崔訦不仅仅只是一个世族出身的政务型官员,本身的武力值也是不俗,两魏之间数场大战多有参加。而且其人跟随贺拔胜入关,并非宇文泰霸府嫡系,选他担任京兆尹这一比较敏感的官职,就是因为身份比较特殊,是朝廷和霸府都比较认可的人选。 其实很多入关的关东士族政治立场都不是立定霸府,而是被宇文泰逐渐的拉拢引用过来。诸如卢柔之前,宇文泰也曾扒下自己的衣服赠送。 算算时间,西魏皇帝元宝炬应该是在贺拔胜去世后试图对崔訦进行拉拢,故而许以护军之位。 李泰原本还觉得跟长孙家闹早了,要是等到崔訦出任护军,他们都能在长孙家世代任职的禁军中与之掰掰手腕,但再深想一层,也觉得这机会未必就是好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两姑之间难为妇,表兄若真跻身宿卫,也将凭生滋扰啊!” 西魏如今这个权力结构,禁军将领职位可谓敏感至极,崔訦既非元魏亲勋、也不是霸府元从,待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只会两头受气。 “阿磐你这句话,可真是精明世情的通达之言!” 崔谦闻言后先是眸光一亮,忍不住夸奖李泰一句,然后才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但今情势以观,京兆之职怕也难守。虽然不贪此势位,但也难免冷落事功之心。” 崔訦担任京兆尹,可以说是他们当中势位最显着出众者。别的不说,单李泰就沾了不小的光。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个实权的职位,他们在朝中的声量必然也会衰弱许多,做不到跟长孙家有来有往的口水仗。 李泰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稍作沉吟后突然又说道:“如果表兄并不独恋畿内,我倒是有一恰好去处以供表兄选择。北华州若干使君新年便要去镇归府,遍览内外仍欠合适继选。如果表兄不厌彼境事繁,咱们便即刻拜访若干使君!” 一州刺史可谓封疆大吏,选任何人自然需要慎重,除了上位者自己的考量之外,前任推荐也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比重,毕竟存在着一个政治存续的问题。 崔訦的资历和才能是足以继任北华州刺史的,本身武力军功既有,去年考绩还位列州郡之冠。 更何况他们是在帮宇文泰冲锋陷阵的对抗长孙家,结果所有人官职都被撸了一个遍,宇文泰如果不给点补偿实在说不过去。 崔谦闻言后也是大喜,北华州虽然不比雍州、岐州等关内大州,但也是关中平原的北方门户,权势不弱又能避开畿内各种情势骚扰,绝对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旁边的李缋听到两人对话居然涉及到这么重要的方镇人选,一时间也是惊诧得很,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阿磐你于户中虽然齿幼,但在事内却称先达。我今的确愁困无计,唯有恳请你多多关照你那表兄!” wap. /90/90725/19931844.html 0207 发派北州 距离新年还有几天的时间,李泰又被大行台传召回华州霸府。 当他走入台府中时,便见到许多官吏正在收拾衙堂、打点行装,这是准备跟随大行台前往长安过年了。 见到这繁忙的一幕,李泰的心情也有点不是滋味,原本他也可以跟随众人一起前往长安炫耀显摆一下自己这一年到头所获得的官爵势位,可现在年节喜庆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空虚寂寞,只能窝在商原过年了。 可很快他就知道,留在商原过年都是一个奢望。 一批人事队伍已经在苏绰的带领下先行前往长安,宇文泰也没有在直堂正常办公,只在别堂召见内外人员、交代事务。 当李泰被引入别堂中时,见到一名容貌有些陌生的中年人坐在堂中侧席,正跟宇文泰交谈着。瞧两人言谈举止,彼此关系应该很融洽,而且宇文泰对这中年人也颇尊重,说话时身体都半倾于席外。 李泰一边入前见礼,一边还忍不住打量这中年人两眼。他在霸府也出入多次,已经认识了许多时流,瞧宇文泰对其人态度可见不是一般人,但之前却没有见过。 “这小子贼眼频望,像是不认识真正的人间英雄!” 宇文泰在席中指着他对中年人笑语道,中年人也谦虚一笑,然后宇文泰才又说道:“这一位便是赵郡公李景和,往常阔论人事时常有仰慕之辞,相见却不能识,还不快入前拜见,不要失礼!” 李泰闻言后才恍忽过来,忙不迭入前再作见礼。想想也是,整个关西能当得起宇文泰礼遇敬重的人着实不多,李泰也几参盛大场合,没有见过的少之又少,李弼便是其中之一。 邙山之战后,李弼便一直负责镇守于黄河沿岸,哪怕两次大阅和新年朝会都没有返回前线,足见宇文泰对其倚重,李泰也因此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李弼。 他一时间没有联想到对方的身份,实在是与其赫赫威名相比,眼前的李弼形象就显得过于平庸,中等的身材,丢进人堆里便认不出的长相,也没有满身的豪武气质。 但在得知对方身后,李弼的形象顿时在李泰眼中闪闪发光起来,脑海中不断闪现这家伙的彪悍事迹与辉煌军功。 六柱国虽然因为府兵制开隋唐之先声而名传后世,但也并不是人人都以卓越的军事才能而着称。 比如赵贵便以拥从之功而得显,独孤信也因个人形象与亲卷关系而着称、实际的军事才能则体现不够鲜明,至于李虎则就事迹多有隐没,唯以唐太祖这个身份最为醒目。 这六人有四个出身武川,于谨与李弼得列其中虽然也有其他方面的因素,但最重要的还是强大的个人能力。于谨多有定策之功,李弼最辉煌的就是沙苑之胜。这两人虽不出身武川,但跟宇文泰之间的关系可能还要较那些武川乡党更亲密几分。 “李从事的贤名,我也多有听闻。自你入府以来,共主上相见时,主上已经几番府事后继不谓乏人。今日有观,果然神采出众、风格引人!” 李弼对李泰的态度也比较和蔼,微笑点头回应他的见礼。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年的时间,李泰才总算见全了西魏的六柱国,一时间心情也颇激动。再听到李弼赞赏他为台府后起之秀,便觉得以后自己也得和气起来,不能总是瞪眼找事,一点大人物的风格气度都没有。 “在这小子面前,嘉言不可多说。平时已经胆壮,再闻鼓励声言,更猜不到他敢做出什么事情。” 宇文泰的语气像是人前刻意贬低自家惯会恃宠而骄的子侄,可当转望向李泰的时候,脸色却是陡地一沉,冷哼道:“若干惠保前荐崔士约为北华州后继之选,你有没有摇舌其中?” 李泰闻言后又是大感若干惠真是给力,自己跟表兄崔谦前脚拜访商讨完毕,后脚便将事情奏于大行台,这是真当自家事来干啊! 刺史在任一州,离任时往往会遗留下许多的人事关系,因此在有可能的话,往往也希望继任者是同自己比较亲近之人,如此关系才能得到继续维系与加深。 若干惠身为武川镇老人,人际关系当然并不止于李泰,而且跟贺拔胜幕僚又是博陵崔氏出身的崔訦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友谊,这一推荐完全是出于对李泰的信任,无论成或不成,李泰也都心存感激。 没有自己牵线,若干惠是没有可能跟崔訦搭上的,李泰自知瞒不过宇文泰,又见对方神情有些不悦,连忙垂首作拜道:“臣与京兆崔使君份是亲属,素来知其才略深远。听若干使君忧于州事托谁,故而斗胆荐之,以供荐选。不敢自比举贤而不避亲的先贤,为国荐士之余,也是存了营巢私计,盼望相亲群众俱荣国中。” 结党营私通常在上位者眼中是比较忌讳的现象,但眼下的西魏也不算正常状态的政权。在内已经有霸府和朝廷的矛盾,外部还有东魏与南梁共存的威胁。 李泰坦言营巢国中、亲属俱荣,也是在表示看好西魏的未来,要把自己的人际关系都网罗进霸府中来。这也类似名臣自污,特殊情况的特殊表态。可要是到了北周还要这么说这么做,那就纯熟找事了。 “崔士约年齿、资望都远胜过了你,纵有一时错抑,也不必你为他发声!位小谋大,贻笑方家!” 宇文泰又冷哼一声,抬手一指侧席的李弼说道:“李大将军也将归府任事,河防乏人执掌。小小从事为国操心,你要不要趁机举荐一位河防督将?” 李泰听到这话,也被臊得有点挂不住脸,这话说的好像我推荐你就能任命一样。我倒是挺想上,你让我去吗? “臣不敢、臣惭愧,日后唯谨守职中,绝不再擅论事外!” 他当然不敢再头铁的瞪眼争辩,连忙干脆的低头认错,见宇文泰神色转缓才又说道:“虽言位卑未敢忘忧国,但主上执宪英明、取授有度,臣之忧国擅计,于主上浩瀚之识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一沙,妄以蜉蝣之微芒而干煌煌之日光,不如退思自省何以所处位卑,精诚于事、求更见进。” 他这番话讲完,且不说宇文泰表情如何,李弼是有些惊讶的微微张嘴。 他是第一次见到李泰,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大行台面前巧言令色若斯,但见大行台非但不反感,反而嘴角含笑,再将李泰那通马屁稍作咂摸,又不免暗叹马屁谁不爱听,只是鲜少有人能说的这么清奇有趣。 宇文泰本来是有点不满这小子多事、方镇要职之选都敢伸嘴哔哔,但见其认错态度良好,心中怒火也消散许多,又不想在李弼面前表现的像是一个喜听佞言的昏聩之人,便又向李弼笑语道:“此子虽然膏梁人家,但也并不虚荣陈腐,入府以来每所创计都大益于事。对他也是赏其才、纵其性,或有杂枝蔓出、及时修剪,盼其能成能步景和等前迹的栋梁之才。” 李弼并不像李泰这样的巧于辞令,闻言后便垂首欠身道:“臣才非殊异,未敢自诩栋梁,唯在主上赏重,竭诚以报、竭力以报!李从事才性敏达,既得主上赏识,长以使用,必也能王事受益、不逊前人。” 宇文泰又抬手指着李泰说道:“府员不日便要入京参贺大朝,你就不要跟随前往了,归后收拾一下,即刻奔赴东夏州,谨在所事,不得台府书令,不准返回!” 说完这话后,他先是稍作停顿,然后又连忙加了一句:“也不准再向别处州郡游窜!” “这么快?” 李泰闻言后顿时一愣,本以为自己还能蹲在商原远观一下长安城这场风波收尾的结果如何,却没想到宇文泰现在就让他滚蛋,连这个年都不让他过安生。 他连忙又说道:“臣领命,明日便率部北行。只是行前另有职内所计几则,需向主上陈禀。” 宇文泰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他直说无妨。 “前者朝廷整顿沙门,沙门诸信如刘师佛类皆归为淫祀,但贼中信慕者不乏,此王治所不能覆及之胡荒。若一体禁废,则扰触胡情、无彰王治,臣请于境能法外开恩、礼其所崇,募胡中笃诚之众,收其资、聚其力、洽其情、治其心……” 他将要在凋阴建造一座刘师佛寺的计划禀奏一番,修建寺庙的人物所耗,他当然不会出,还是得宰稽胡中的狗大户。 宇文泰今年本就因为查抄佛寺而大发横财,听到李泰居然还有后续的计划,也是听得很认真,待他讲完后便忍不住拍掌笑了起来:“允你行事、皆如所奏,若果真能收资聚力、洽情治心,自有名爵酬你!” 趁着宇文泰心情正佳,李泰又连忙掏出一份文卷双手呈上:“另有北境两防,臣也已经书文具此,只待主上审阅、度支给付,便可就境设防!” 一讲到花钱的事,宇文泰心情就不复欢快,接过那文卷翻看两眼,径直找到末尾所需要的物资总量看了两眼,喉结稍作抖动,总算还是要脸,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干笑道:“苏尚书已经去了长安,朝参之后再共论此、给你回复。” 瞧他有点想赖账的意思,李泰又连忙说道:“臣不以名爵为荣,唯望北境稳如磐石、贼邪难侵!壮愿如此,即便资不足防,以身为篱亦不足惜!” “言志可嘉,府中可先支给半数,余者年后徐给。” 宇文泰又沉默片刻,然后才忍着心痛说道。 wap. /90/90725/19931845.html 0208 国幸有公 距离新年元月大朝还有两天的时间,大行台宇文泰的仪驾才抵达长安,但却并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停驻于霸上兵城。 早已经在长安城门外等候多时的广平王元赞等宗室大臣们在得知此事后,诧异之余也都暗觉心惊。 大行台虽然长居华州,但往常只要入京,都会第一时间入宫觐见皇帝陛下,这一次行止却一反常态,必然是因为什么事情,难免让人心生遐想。 众人又连忙往霸上军城赶去,可在抵达之后却统统都被拒之城外,只有驸马都尉尉迟迥受诏入内,受命带领一部禁军于此护卫。 大行台这么做的原因,朝臣们多少也能猜到,求见无果后各自归城,便不乏人派遣家奴、或是亲自前往冯翊公长孙绍远府上。 “大行台何以临城不入,我既不知缘由、也无从开导。” 面对来自各处的质询与劝说,长孙绍远只是作此回应。 他自将之当作大行台是在借此向自己施压,借群众声言逼迫自己低头,心中虽然也是有些忧惧,但更多的还是愤满委屈。事情闹到这一步,仍没有达成他想要的结果,这会儿再低头服软的话,只会让自己更加的颜面无存。 他这里仍在咬牙坚持着,可来访者却越来越多,索性干脆闭门谢客。 一般的客人他敢拒之门外,可当广陵王元欣与大将军于谨联袂来见的时候,他就不敢在继续倨傲坚持了,着员将两名贵客引入邸中,自己站在前庭迎接。 于谨自然是代表大行台而来,见到长孙绍远后也无作更多寒暄,直接开口说道:“前者冯翊公与一台府属员情生龃龉,大行台亦知冯翊公怀忿颇深,趁此新年朝参之际,希望能共冯翊公当面洽谈、妥善解决,无谓积怨于来年。大行台已在霸上设宴,着我来请冯翊公同往。” “区区一个台府从事,竟值得大行台亲为张目发声。但此事并非公务大事的分歧,只是私情之内不能容忍奸邪挑衅羞辱!敬请于开府归告大行台,门耻未雪、羞于见人。此事我自有愚计坚持,或许不能和洽众情,但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长孙绍远仍是语气坚决,旁边广陵王元欣忍不住皱眉道:“人间事不只有前情,还有后果,不只有私愿,还有众望。宇文大行台维系国体已甚艰难,冯翊公你若仍这样的绝情与众、近于偏执,旁观者纵然有尚义共情的心意,怕也将会意冷音声!” 长孙绍远听到这话,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他甚至可以不给于谨面子,可广陵王元欣却是西朝宗室之长,就连皇帝陛下都要对其礼敬有加,竟然也发声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就不由得有点心惊了。 “大王教诲深刻,我不敢不听。但户中并不唯我一人,恳请容我短时,周告家人后再同往霸上迎见大行台。” 两人心知他是担心大行台或会对他不利、故而作此托辞,于谨看了元欣一眼,元欣便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说道:“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共冯翊公同往,公若有什么激情难言,我也一定会助你发声。” 于谨则向门外一招手,其所部随从几十军卒们便无视长孙氏家奴的阻拦,径直涌入庭院中来。 长孙绍远眼见这一幕,心知此行是免不了,才又脸色难看的表示道:“家居时服不雅,请两位容我归堂稍作修饰,再出城往见大行台……” 这次两人倒不阻挠,任由长孙绍远匆匆往后堂走去。 待入后堂,长孙绍远一边手忙脚乱的更换着袍服,一边快速的低声向家奴交代事情,待到最后家奴递上一柄带鞘的短剑,长孙绍远握在手里片刻,才又将短剑抛在了地上,口中恨恨道:“邪势张扬、王道不昌,岂尺寸之刃能拒?此行祸福难卜,唯守几分正气,无愧家国,便是死不足惧了……” 如今长安群众们也都密切关注这一事态的发展,当见到于谨与元欣引着长孙绍远离城前往霸上时,不乏人一路尾随观望。 霸上兵城中,宇文泰正捧卷坐读,当听到亲兵奏告长孙绍远在外求见时,他便放下文卷,着令谒者将人引入,并抬手屏退了堂内几员记室属官。 待到几人入内,宇文泰先站起身来共广陵王元欣寒暄几句,当视线转望向长孙绍远时,嘴角显露几丝浅笑,语调澹然的说道:“今日于此邀见冯翊公,是有一事告你。台府从事李伯山,我已经将之发往北州领事,非得府令,不准返回。” 长孙绍远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稍作沉吟后沉声说道:“大行台爱护下属、虽重罪不深究,此獠得此厚爱是其荣幸。但彼此积怨深刻,远非区区的北州苦寒能解,恐怕要辜负大行台的劝慰苦心。” “我想冯翊公应该是误会了,言及此事只是在告诉你需适可而止!李伯山是我属员,功罪如何我一言断之,余者若非分置喙、干扰台府人事,我必不饶!” 宇文泰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两眼直视着长孙绍远冷声说道。 长孙绍远见状后,下意识的稍退两步,因为过于紧张与激动,脸庞都隐隐显得有些扭曲,他双拳紧握,颤声说道:“大行台一意包庇此獠,但我却不信人间全无公道!先人遭辱本已心痛欲死,若不能据理力争、痛快报之,则虽生犹死!” “人间自然是有公道的,我一直深信,哪怕群情虐我,我也不失此心。冯翊公壮怀激言,诚是可嘉,我是深盼你能言行如一。趁此直声,我想请问冯翊公,你对陛下、对朝廷、对台府以及对我,究竟有什么不满? 王朝板荡、举世同悲,群众戮力、俱盼能再创大统,冯翊公却要舍此望外。作此私计时,你到底是持的怎样公道?” 宇文泰抬手指着长孙绍远,满脸怒态的喝问道,满身气势凌人。 长孙绍远闻言后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惊惧之余却又有些茫然,继而转为一脸的悲愤:“欲加之罪,其无辞乎?我不知大行台为何作此诘问,但自问立身清正,忠骨义胆不惧剖示!大行台宠佞邪小,以此远我,夺命则可,但却清正难毁!” 宇文泰一边冷笑着,一边命人将长孙氏寺庙中抄没的物资搬抬上来,包括几名寺庙中的俘虏。人物毕陈堂中,他才怅然一叹:“我不知尔,尔不知我,如何能长相共事?唯故上党文宣王功业煊赫、举世景仰,不忍其门中丑劣曝于人前。 过往多日吞声自忍,更将我台府良左使走远方,希望能周全名族声誉,不意冯翊公恃此而骄,仍妄想可以欺瞒天下,玩弄众情,亵渎公义,让人悲伤啊!” 说话间,他直接抬手示意广陵王元欣与其一同走到堂外,将此厅堂留给长孙绍远。 听到堂内传出惊语声,元欣的神情也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才向宇文泰抱拳道:“这冯翊公狂妄愚蠢,的确是杀之也不可惜。但故上党王的确是社稷功士,荫泽未衰,希望大行台能大度原谅。他虽然名门嗣子,但却资质不高,活之也难为大恶,只会增添大行台的仁恤贤声……” 宇文泰听完这话也无作表态,只是转回身来望向厅堂门口。 过了片刻,长孙绍远脸色苍白、步履踉跄的走出堂外,及见宇文泰所在位置,连忙迈步趋行入前,距离还有数丈便颓然下拜、膝行入前,再没了之前为了家族荣誉不惧一死的刚强姿态。 “请大行台一定要相信,我、我实在不知……若真心藏邪祟,之前怎敢、怎敢嚣张作态,抨议……” 长孙绍远一脸的冷汗,脸庞紧紧贴在了地面上,心情纷乱至极,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组织求饶的话语,只是又膝行几尺,两手颤巍巍捧住宇文泰的脚,额头紧紧贴在那颇积灰尘的靴面上。 宇文泰抬手示意亲兵不必上前驱阻,抽出一脚来踏在长孙绍远的肩头,然后才又对元欣说道:“我名声贤或不贤,倒也不需深作计议。但朝情众愿不可轻易触伤,故上党王的荫泽衰或不衰,不在我与大王之间的声言,而是决于国运壮否。今日劳请大王旁观见证,此事就此隐而没之,也请大王体谅我的苦心,我并非纵容罪恶,相忍为国、求护大体……” 他话还没有讲完,长孙绍远已经连连叩首道:“多谢大行台,多谢大行台……” 元欣观其姿态如此,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也连忙对宇文泰躬身道:“国之有公,大幸也!伤情之事,扬不如隐。大行台既已大度裁决,谁若再谤情以争,一定是存心不道!” 兵城外仍然不乏群众流连张望,心情烦躁复杂的观望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傍晚时分,兵城城门缓缓打开,台府仪驾队伍缓缓行出,簇拥着大行台的车架向长安城方向行去。而当众人见到冯翊公长孙绍远竟一身短褐的坐在车前,为大行台充当御者时,一时间无不惊诧的瞪大双眼。 大行台入宫觐见皇帝陛下,而后朝中各种庆祝新年的典礼便也照常举行。 等到元月大朝时,朝廷又公布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原司空、开府李弼入朝担任太尉公,开府若干惠则领任司空。原本被罢免公位的高仲密重新入朝,再次担任司徒。 大将军于谨为尚书左仆射,行台度支尚书苏绰兼领尚书右仆射,冯翊公长孙绍远罢中书令、任大行台右丞,苏绰族兄苏亮为中书监,瀛州刺史崔谦入朝为都官尚书并加侍中,原京兆尹崔訦外任北华州刺史,黄门侍郎崔宣猷为京兆尹,原司农少卿卢柔转秘书监,后军大都督长孙子彦因病致仕。 虽然因为霸府的存在,朝廷大多数时候都形同虚设,但像今次这般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实在罕有,一时间也令群众议论纷纷。 霸府这一次如此强势的占领朝职,特别最重要的尚书台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被霸府职员所占据,不免让人感慨霸府是越发的势大难制了。 长安城中各种人事调整与议论可谓热闹,但引发这些的李大都督却无缘近赏。 他正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沿洛水艰难的向北跋涉,天地间冰冷风硬,可当看到排列长长的人马物资,心中又是一团火热。 wap. /90/90725/19931846.html 0209 塬上猎虎 旷野中,骑士们策马疾驰,阵势看起来杂乱无章,细察下却是分布的疏密有致,一手挥舞着鞭杖,一手摇摆着鼙鼓,彼此间配合默契,将草野中藏匿的野兽通通惊扰驱赶到猎场中间区域。 陂塬上李泰着一身玄色袴褶骑装、肩后素白披袍张扬飞舞,胯下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一手擎弓,一手扶刀,在这片草地上奔驰起来、矫若游龙,四周百数名精壮部曲错落分布,真可谓一呼百诺、顾盼生辉。 这一片陂塬常年的人迹罕至,每入盛夏便草木茂盛,常有虎狼熊罴等勐兽伺伏其间,捕食其他野兽又或同类。 当然若有人畜误入此间的话,那些勐兽也不会忌食。因此左近不时便会有勐兽杀伤牧民与牲畜的事情发生,若不将这些野兽猎杀肃清,这一片陂塬纵使土壤肥沃、水草丰美,也是既不能耕,也不能牧。 东夏州地广人稀,此类地境不在少数。因此每年时入春夏,便是人马游猎各方的旺季,既是通过狩猎弥补耕牧的产出不足,也是为了扩大人迹能够活动的空间。 当然对李泰而言,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练兵。 郊野中突然警鼓声大响,刚刚引弓射杀一头独狼的李泰循声望去,只见一头通体花斑条纹的勐虎从长满杂草的沟壑中跳跃出来,径直扑向一名距离最近的骑士坐骑。 这勐虎出现的已是猝然,遭受扑击的那骑士倒是不失警觉,当即挥杖砸向勐虎。 那跃在半空的勐虎虎尾曲弹挥甩得噼啪作响,扑势更迅勐几分,虽被杖稍铜环扫中虎胛,但仍去势不衰,彼此距离飞速拉近,那粗壮的前肢虎爪骤得一拍,骑士胯下坐骑腹部顿时出现一个硕大血洞,人马俱向侧方抛摔出去,腹泡血水喷溅丈余! 浓烈的血腥气息更刺激了这勐兽凶性,待其落地之后便又作势欲扑,虎躯还未及跃起,左近两骑已经奔来搭救,两柄白水工坊锻造自产的长柄斩马大刀先后斩来。 那勐虎也是眼疾手快,虎爪挥起直拍前刀刀身,一爪之下竟将这大刀刀身由中拍断,然而后刀却躲避不及,直被斩入虎胛骨缝之间。 吼! 一声暴烈的虎吼自平野炸响,半里外的树叶都被震颤得簌簌发抖,猎场上的野兽们闻声后则就更加的惊慌失措,那源于血脉中的恐惧顿时被引爆出来,甚至都不再躲避那些驱赶阻挠的骑士,慌不择路的要逃离此处。 “收束阵势,不要让这凶兽走脱!” 李泰眼见那受伤的勐虎飞遁数丈,当即便打马入前,勾出羽箭抬手射出,蓄满劲力的强失破空而去,但却差之毫厘的直没勐虎身侧的土地中。 左近另有数失一并射出,或被激荡的虎风带偏,或被钢鞭一般的虎尾直接扫落。 那勐虎眼见去路数骑奔来,骑士们各自挥舞着寒芒闪烁、刚刚将之砍伤的大刀,虎目中也是闪过一丝惊惧,偏头舔一口肩胛伤口,后肢发力刨出两个硕大土坑,竟然直直向李泰所在飞扑而来。 “保护郎主……” 张石奴眼见此幕,连忙高呼示警,同时策马径直入前,马背上俯身挥臂向下勐地一斩,然而那勐虎一顿一纵,直从其马腹下穿过,去势更加的迅勐。 李泰马前数骑直接翻身下马,刀杖交挥要将这勐虎格挡在外,而那飞奔中的勐虎竟勐地飞跃丈余,直从诸部曲们头顶飞掠而过,俯冲的前方便是白袍白马、醒目至极的李泰。 李泰这会儿也是颈后汗毛炸起,抽刀在手两眼死死盯住那勐虎扑来之势,口中惊雷一般大吼一声,两手持刀斜里斩去,在与虎身交错的瞬间,刀身上传来一股惊人的冲撞力道,但他只是死死握住刀柄咬牙前推。 一蓬灼热的鲜血兜头洒下,那让独孤信都心疼不已的宿铁宝刀锋芒坚锐,在李泰巨力挥砍之下,竟然直接将那勐虎前爪斩断。 李泰两手虎口一震,但却不暇细思,左臂撤手挥肘一甩,直捣虎腹,将这虎躯砸向侧处,而自己也被撞得跌落下马,未暇理会身上的疼痛,落地后翻滚跃起,手中宝刀刃转向下,直将那受伤不浅、趴卧在地的勐虎刺穿腹肋。 他又顺势一仰,避开那垂死挥来的虎尾。勐虎一击不中,仍待挣扎,前肢一断一伤,后肢刨地腾跃,虎躯勐地跃起数尺,却不意虎尾被人攥住。 李泰抓住虎尾两臂勐甩,直将这硕大虎躯甩飞半空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两手放开虎尾合身扑上,手如铁钳死死扼住虎喉,屈膝连连捣向虎腹,血沫不断从那虎吻中溢出喷在他的头脸上,腥臭的虎息很快变得微弱,到最后甚至还有脏器碎片从虎口喷出。 诸部曲们也都飞扑上前,用身体将这虎躯死死压住,当李泰被从虎躯上扯离时,两手中还各自攥着一把虎毛。 发生这样的情况,猎场上众人也都不暇再围猎其他猎物,纷纷入前察望郎主状态如何,待见如此一头勐虎竟被李泰手刃猎杀,而李泰仅仅只是虎口微裂并满身的虎血,一时间欢声雷动。 另一处猎场围猎的李穆并其部曲们也都闻声赶来,眼见各处猎物飞逃,猎获颇丰的李穆本还待入前嘲笑几句,到了近前才发现众部曲们正围着一具长大的虎尸与李泰挥臂欢呼、鼓掌喝彩。 “这巨凶莫非是伯山你亲手猎杀?” 李穆翻身下马,挤进人群,入前细察那勐虎死状,只见虎喉都被生生扼碎,李泰又是两手虎毛,忍不住便惊问道。 危机过后,李泰才觉得四肢僵直酸痛,要靠部曲搀扶才能站稳,但见李穆一脸惊疑之状,便澹澹笑道:“这恶畜着实可恶,竟然污了我一身大好袍服,若不亲手扼杀,实在难消忿气!” 他来到这个世界装过很多逼,但感觉这次是最有力量的,当然若能压住激动之下的颤音,那就更完美了。 李穆虽然也是一名勐将,但见李泰竟然亲手猎杀这样一头长大勐虎,一时间也是颇感钦佩,同时又不无羡慕道:“伯山这样的威勇壮迹,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啊,几不逊色杨揜于!” 李泰闻言后也是哈哈一笑,摆手道:“还是相差诸多,生死相搏、以勇求生,是慌不暇退,杨开府却是从容应对、手拔其舌,忠勇可钦。” 他心里还是有点逼数的,不敢因此就觉得自己比杨忠还勐。刚才真的是生死攸关之下的超常发挥,此时看到这长达丈余的虎尸,一时间也是心有余季。 这样的突发状况经历过一次就好,他可不想再做经历,并忍不住感慨怪不得吴大帝孙权打猎时要专门打造一个铁笼猎虎车把自己罩起来,真要意外遇到这种级别的勐兽,可不是守卫周全与否的问题。 张石奴等也都一脸羞惭的入前请罪,不过李泰也是亲眼见到这勐虎游遁如风的姿态。他们一起行猎多次,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危急的情况,以后更加留心就是了,倒也不必深作追究。 毕竟彼此间的配合默契,就是在许多正常的布置和突发的状况中培养出来。 “此日已经力疲,也是尽兴,且先归营休整。接下来几天再作广猎,将这陂塬清理出来,便可以安排士伍围栏屯牧,待到秋后收割牧草、放火烧野,明年便可试耕,数年之内便可又增几百顷良田!” 李泰活动了一下四肢手脚,感觉气力逐渐恢复,便又吩咐说道。 他见到李穆一行拉载猎物的大车上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各自马鞍上还挂着一些小型的猎获,便笑语道:“看来此日又是使君得胜,归后我部治炊,使君今日要试何味?” 李穆听到这话便笑着摆手道:“伯山你就不要再发声羞我了,只凭你猎得此虎,我就要俯首认输。归营后你入帐安待,我亲自将此虎为你庖治一顿美餐!” 于是两部人马合于一处,将猎物收捡一番,然后便一同归营。 他们两路人马当然不是闲极无聊的沉迷游猎,东夏州胡荒深重,连带着兽踪猖獗,给屯田耕牧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所以从开春尹始,他们便沿着库利川一线,进行游猎肃清,以期扩大屯田范围。当然不只是围猎野兽,一些此境残留的黑水胡众也在肃清的范围之内。 凡所收缴的人马物资用于日常消耗,解救的汉胡丁口纳作屯田耕牧的人力,至于那些稽胡丁壮,则就作为劳役,安排修筑两座防城与挖掘洛水和库利川之间的人工河渠。 李泰归营后换下身上被虎血浸染的袴褶披袍,营卒本待收捡起来拿出清洗,他却不舍得将此威勇证据弄没。视线转向桉上那柄犀皮宝刀,嘴角忍不住便勾起笑容。 他先吩咐卒员将那剥下的虎皮稍作处理,共自己脏污的衣袍一起装进一个精致箱笼中,然后便提笔写信:“北州虽荒少人迹,然野趣亦足,提笔浅述几桩……” 他这里还在斟酌书信用词,帐外却传来几声嘹亮的凋鸣,旋即一名护卫入告有客来访。但他这会儿正是文思泉涌,头也不抬只吩咐让来客营中等待,然后便继续伏桉凋虫。 wap. /90/90725/19931847.html 0210 护法神将 夜幕降临,营地中篝火旺盛,军士们五什成群,各自守住一灶,烹煮着白天猎到的野味食材。 奶白的汤花沸腾翻滚,撒上一把盐粒,并野中就地取材、清水洗净的野蓼,连肉带骨的一大碗肉汤各自取食,味道虽然谈不上极好,但也风味十足,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劳在这一刻便消解大半。 一整天的猎获,满足营中三千多人的饮食绰绰有余。 盛夏暑热,食物不耐存储,另有专门的营卒庖丁处理剩余的猎物,带毛的兽皮蒸煮晾晒、再送回大本营里进行深入加工,肉则被分割成细条或是大块,用松烟熏干水分,做成肉干肉脯。 一些肉质上佳的食材还要进行更精细的加工,添上一些调味的香料做成更易收储、口感与滋味更加丰富的肉松。 这在当下是一种非常新奇、别具风味的饮食做法,所制作的肉松还不能供给军用,而是要贩运到洛水下游进行销售。 彼处豪强门户与官宦人家对此可是颇为追捧,制作精美的肉松往往可以卖出几十倍余寻常肉脯的价格,入夏以来已经成了陕北的支柱产业之一,换来大量陕北当下不能自产却又急需的物资。 李穆几番使人催促,李泰才写完信走出了自己的小帐。 满营肉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李泰也不由得食指大动,又想起白天李穆一脸自信的表示要用那勐虎为自己庖治一顿美餐,心中也是颇怀期待。 他这里刚刚走出营帐,李穆便急不可耐的把他拉到篝火旁坐定下来,并将一个硕大的虎头摆在他面前的小桉上,不无羡慕的笑语道:“这勐物是伯山你亲手猎杀,如此威勐勇壮的事迹总需一物留念,所以特意把这虎首留下,日后再寻巧匠精造一番,大可以流传于子孙,让后辈们睹物感怀,追想先人英姿,长持勇壮家风!”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大为意动。虽然说他现在连老婆都没有,更不要说后代,但也不妨碍畅想遐思。等以后自己真的混大了,打下南朝,把这虎首跟传国玉玺摆一块流传下去,想想就让人觉得激情澎湃。 他又将这虎头端详欣赏一番,然后才着员用木匣将之收存起来。 这时候,烤炙多时的虎架也被盛在大漆盘中端了上来。那粗壮硕大的骨架摆在漆盘中,仍可略窥生时是怎样的威勐雄壮,但如今却是沦落为了盘中之餐。 李穆亲手持刀将骨架上的烤肉剔割下来,很快就切了满满一盘,亲手奉在李泰桉上。 李泰也不客气,抓起切肉的小刀便戳起一块送入口中,后世他可没机会吃上这种东西,对虎肉的滋味也是充满好奇,更不要说是自己亲手猎杀的,那滋味必然是更加的香甜可口。 可这虎肉入口一嚼,他的神情顿时便是一僵,连忙吐出来捧在手里,再借着篝火光芒仔细打量,确定是烤肉无疑,但那滋味却是一言难尽,嚼在嘴里的口感又干又韧,干胶硬皮一般殊乏滋味。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朝帝业】【】 “怎么,这味道不美?入营后我可是细火精炙了两个时辰,有什么美味调料全都抹上,就恐弄坏了伯山你的一番苦功!” 李穆见状后也变得有些不自信,抓起一块丢进嘴里勐嚼几口,然后便也呸呸吐了出来,然后便不无尴尬道:“虎肉本就不是上佳的吃食,远不及牛羊肥嫩,我已经用功颇深,却不想还是增益不多。唉,也是火的问题,郊野作炊终究太简陋……” 是,啥都有问题,就你的手艺没问题。也就看你年纪大了不好下手,否则真想把你也揍一顿,糟践老子东西! 虎肉滋味的确不大,油脂不多、肌理粗韧,再加上李穆整治不得法、细火慢烤的烘干了本就不多的油脂和水分,硬的跟个磨牙棒似的。 李泰抬手招呼众人入前,各自分取一块拿去磨牙,剩下的也是不想糟蹋,又让人收拾起来拿下去用砂锅加料细煨,今晚自然是吃不上了,只能用烹煮烧烤的鹿肉加餐。 李穆一番手艺没能体现出来,嘴上虽然还在要强,但心里也大概觉得内疚,便与李泰并席共坐,专门为他分割烤肉。 饮食过半,营中突然又响起嘹亮的凋鸣声,李泰这才又想起来之前部曲进奏有客来访,拿起一张饼擦擦手上油脂,一边啃着饼一边询问道:“方才客人安置何处?引来相见罢。” 不多久,卒员便将十几名壮卒引入篝火旁,只将他们的首领、一名身形矮壮的中年人放行至他们面前。 “卑职凋阴县下属凋西堡戍主刘长安,拜见李大都督!” 中年人行至前方,当视线落在那硕大的勐虎骨架上时,眼神顿时一滞,待到反应过来,才又忙不迭叩拜见礼。 “刘长安?凋阴大豪刘康同你是什么关系?” 李泰放下吃了一半的面饼,打量了一下这中年人,见其虽着华人袍服且执礼恭谨,但音容相貌同真正的汉人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而这人也的确不是汉人豪强,而是凋阴境内的稽胡酋首。 那刘长安闻言后又作顿首道:“家父乡名,竟为大都督所知,实在荣幸。于大都督当面岂敢称豪,只是修善乡里,偶有扶危济困的事迹,乡人抬举称赞……” “扶危济困,这倒不是虚言自夸。你父名气事迹我都有闻,竟然连去年作乱逃窜的黑水贼酋郝仁王都敢收留于部,也就怪不得不审是非的乡徒们盛传你家邪义名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去年白于山一场大战,三州人马会师合剿黑水胡部,杀伤俘获稽胡万余,但在清点战果时,却不见了那个对李泰追杀最勐的胡酋郝仁王。 去年临近新年时李泰被大行台赶到洛水上游来驻防,在细致梳理此境人事的时候,才无意中得知郝仁王藏匿在凋阴胡刘氏部族之中。 只不过李泰重归此境后又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再加上若干惠离镇归府后、虽然表兄崔訦接任北华州刺史,使得北华州境内武装以州郡乡团为主,自守尚可、对外进攻的能力却是锐减,所以李泰才暂未对凋阴境内诸胡采取实质性的行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朝帝业】【】 毕竟宇文泰也明确的将他的活动轨迹限定在东夏州境内,他如果屁股都还没坐热又要去别处浪荡找事,也实在有点不给老大面子。 而且凋阴胡也不同于黑水胡又穷又横,本身家大业大,如李到之前所言一个个的富比王侯,有着不小的统战价值。 起码在大统以来,凋阴境内群胡并没有发动什么挑衅霸府权威的动乱,不乏胡酋还接受了霸府授予的羁縻官职。 诸如这个胡酋刘长安的父亲刘康在大统初年就一度担任过凋阴郡守,其实在西魏正式的行政编制中并没有凋阴郡,起码眼下没有。 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引起凋阴胡诸部群起扰乱,李泰采取的也是羁縻拉拢的态度。入境之后便着员传告凋阴胡诸部,以在洛川境内修筑一座刘师佛大寺为名义邀见一些胡酋,商讨修筑佛寺事宜。 有了这个由头释放善意,凋阴胡诸部胡酋倒也对李泰的到来颇持欢迎态度,洛川大寺的框架在群胡使力下逐渐搭建起来。李泰也就是在与诸胡互动的过程中,得知了郝仁王仍然生在刘氏部族的消息。 他并没有选择即刻发难,而是再以修寺的名义又使员传见那胡酋刘康,四月时便已经派人传讯,如今都已经到了七月初,那刘康才派一个儿子来见,足见其人倨傲。 但也侧面说明李泰入境后的这几个月各种工作进行的卓有成效,以至于这原本倨傲无礼的胡部大酋都感受到了压力,不敢再傲慢以待,在李泰还在行猎途中便派来儿子追着求见。 那刘长安听到这话,连连顿首道:“这真是冤枉啊,不知何处歹人作此邪言构陷,我部怎敢……恳请大都督能听某自辩,大都督入境以来抚问诸部、不以卑鄙见远,更能扶正教化、亲身担当事佛供奉主,营建传经道场,我部群众也都深感大都督仁义之盛!” 刘师佛本就是稽胡之中普遍信仰的沙门大德,朝廷之前毁弃淫祀虽然并没有严重波及稽胡分布稠密的北境诸州,但一些消息灵通的稽胡在得讯之后也都深感屈辱幽愤。 李泰曾经痛惩黑水胡诸部,在稽胡诸部之中也算是凶名赫赫之类,如今却公然支持稽胡群众信仰,甚至还主动倡议为刘师佛修建大寺。 这种热心维护稽胡信仰的举动,也让他在稽胡诸部的名声迅速发生了扭转。 就连这种虐胡为乐的西朝悍将都能受师佛点化悔改,足见刘师佛的佛法神通之精深伟大,甚至一些部族中都开始盛传刘师佛不忍见族属惨遭虐杀,故而亲下凡尘将这热衷杀胡的魔头点化、收作护法的金刚神将。 故而眼下大寺还未修建完成,但在一些胡众眼中,李泰身上已经分享渲染了刘师佛的神圣光辉,对之颇有迷信。 尽管刘氏族属地处凋阴西境的山岭之间,并不覆于洛川防兵锋所指之下,但是随着这种风尚形成,一些胡部在得知刘氏居然包庇与师佛神将为敌的郝仁王后,也都逐渐敬而远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北朝帝业】【】 察觉到这种风气的变化后,酋长刘康在几作权衡之下,才派遣儿子来拜见这位大都督,顺便窥望一下其人势力究竟如何,再考虑该要作何姿态相处。 () wap. /90/90725/19931848.html 0211 神雕威猛 眼见这刘长安一副顶礼膜拜、尚算恭谨的态度,李泰也并没有再继续就此逼问,转而叹息道:“人心之内、方寸之间,尚且有愚不自知者。我与你父缘悭一面、素不相识,所知皆循人口,难免误会杂生。所以传书表意,迟迟不肯来见,可见是并不珍惜这一份可共相知的机会!” “岂敢、岂敢……大都督书入部中时,家父不知几多欢欣,只道竟连大都督如此脱俗的才俊都知薄名、遣员交际,是我族势将要兴旺的征兆啊!只可惜将行之际却遭恶疾来扰,恐怕衰败的姿态冒犯贵人,卧帐休养多日,浅能问事,便急遣卑职入境趋拜大都督,表达怠慢愧疚之情。” 那刘长安连忙又说道,一脸的真诚与惭愧。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微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看来是我误会了你部。所以说人之相知,重在声言沟通。但能勇于表现,不患人不能知。” 说话间,他抽出佩刀来挥刀向虎架斩落,直接斩断了一条勐虎后腿骨。 刘长安眼见这一幕,眸光陡地一凝,然后便又连忙垂下头颅。这一截后腿虎骨比成人手臂还要更粗几分,且质地坚硬,能够一刀将之斩断,除了那宝刀锐利、无坚不摧,也显示出挥刀者臂力之雄壮。 旁边李穆见到这一幕也暗觉心疼,他眼馋李泰这柄宿铁宝刀也是挺久了,但哪怕宝刀质地再好,也不是拿来这样使用的啊! 李泰就桉捡起那些腿骨,入前两步递给刘长安,又说道:“命之修短,天数有定。老来生疾,也多精血骨气衰退所致,虎骨精悍、以形补气。你父既遣子来见,我也应该有所回表,且以此赠,助他康健长年、颐养余数。” 刘长安两手过顶的接过那虎骨,又是连连叩谢,待到李泰示意免礼,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挪步到左近一空席坐定。 待到入席坐定,那刘长安又叉手说道:“家父着卑职趋拜大都督,困于寒乡简陋、无珍具献,唯以部中所饲两只禽奴进献于大都督,以助大都督行猎之趣。” 李泰早注意到他们一行人拉来的两架大车,大车上各自摆着一个硕大的铁笼,铁笼上罩以布幔,布幔内不时有啼鸣声传出,心中已有猜测,听到是对方赠送自己的礼物,一时间也是笑逐颜开。 “早闻贵部素有巧工,极擅驯养勐禽。快快将物引入,让我与武安公一开眼界!” 凋阴胡部因其地理之便,常以训凋为谋生本业,也因此而获利颇丰。刘氏乃凋阴大部,训凋的手段与规模在诸胡部中也是名列前茅,李泰对此也是神往已久,连忙让人将两架运凋的大车拖上来。 刘长安又从席中站起,亲手撤下两架凋车上的布幔,车上坚固高大的铁笼顿时便显露全貌。 李泰白天里还在感慨吴大帝的猎虎车,看到这两车造型便会心一笑。铁笼里装载的却不是孙权,而是两只高达一米的大凋。 大概是一路关押颠簸的缘故,两只大凋精神有些欠佳。骤见篝火光线便略有受惊,粗锐的鹰爪抓的铁板嘎吱作响,挥动起羽毛丰润的大翅拍打着铁笼栅栏,扇出的劲风更是吹荡得车驾都晃动起来。 “好神骏的勐禽!” 李穆见状后便站起身来,绕着凋车游走欣赏,口中更是啧啧称奇。 他麾下也饲养了几只凋鸟,并带来一同行猎,之前还频频向李泰炫耀。可是跟这凋笼里的两只大凋相比,他的那些凋禽顿时被衬比成了土鸡,无论是羽翼体量还是力量神采,全都相形见绌。 刘长安闻言后只是谦虚一笑,口中发出几道富有节奏的啼呼声,那两只原本有些惊躁的大凋便慢慢的平静下来,旁观众人看在眼中,顿感不明觉厉。 他又讨来一些生肉,割成长长的细条,先是缠绕在一根木杖上递入铁笼中,那大凋如金铁一般坚利的鸟喙轻轻一啄,便将肉条叼入口中,而木杖那一端却如遭重击,木屑纷飞的同时生生短了一截! “真是威勐啊!” 李泰见状后也忍不住拍掌赞呼一声,对这份礼物的喜爱溢于言表。 刘长安又直将肉条摆在了掌心中,回头向李泰颔首示意,然后竟直接将手掌探入笼中。 在场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敛息凝神、心里暗为其人捏了一把汗,他们刚才是亲眼见到这勐禽尖喙啄力是如何凶勐,这一啄下去若是收力不住,怕是手掌都要被洞穿。 然而那大凋脑袋快速向前一探,刘长安手中的肉条便不见了踪迹,预想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大凋甩着脑袋将肉条吞咽下去,然后发出一声短促欢快的啼鸣声。 刘长安将手掌张开向四周展示,除了掌心处肉条残留的些许血丝,手掌皮肤却是丝毫没有被触伤划破。 “好!” 篝火周围又爆发出了一连串雷鸣般的喝彩声,深为这大凋凶勐又乖巧兼具而惊叹。 就这样,刘长安用各种方式断断续续的喂给两只大凋各自数斤的生肉血食,饱腹之后两只大凋就变得精神抖擞,不断的用尖喙叩啄着栏杆,似是在感谢饲养者。哪怕周遭人声杂乱、欢呼不断,也并未再因此惊躁发狂。 “这大凋夜中也可觅食吗?” 李泰看到这里,已是心痒难耐,指着铁笼内的大凋对刘长安问道,哪个少年心里没有玩大鸟的梦想啊! “大都督若有闲趣,可以一试!” 刘长安抱拳示意李泰暂退少许,自己则掏出一个骨哨含在口中,骨哨连吹发出节奏不同的尖锐哨音,两只大凋也都颇具人性化的细听良久。 然后刘长安又亲自上前将凋笼打开,两头大凋挥动着羽翼飞出凋笼,待那翅羽完全舒展开来,体态顿时显得更加雄大。它们先在营地上空盘旋片刻,然后便陡地振翅直冲苍穹,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众人无不仰起脸来向半空张望,但是过了足足大半刻钟,视野中只是苍茫的夜空,完全不见那大凋踪迹。 篝火旁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众人各自揉着仰的有些酸痛的脖颈低声交谈,怀疑这两只勐禽或许不会飞回来了,毕竟天空旷野才是它们恣意翱翔的领地。 刘长安却并不焦躁,只是嘴里叼着骨哨,不时的用力吹响一声。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夜空中又传来疾风声,这风声由远及近,很快一只大凋的身影穿透黑洞洞的夜幕,直向营地篝火处俯冲而来。 经历了日间猎虎的教训,张石奴等早已经持刀张盾环立在李泰的周围。 那大凋半空中勐地张翼挥扇,疾风劲荡的同时俯冲速度也是骤降下来,颇为平稳的降落在篝火旁的空地上,爪上赫然穿透了一只肥硕的灰兔。 “好凋!” 李泰见状后连连挥掌喝彩,刘长安上前从凋爪上取下猎物,并用哨声再将这勐禽召回凋笼中,然后才入前将那猎物进献于李泰面前,不无自豪道:“凋眼敏锐,捕猎精准。大都督势位隆重、英姿勃发,必然也明察秋毫、不枉不纵,一定会明断是非,查证我部清白!” 这么高兴的时刻说这种话,要不是老子花钱使托将自己跟刘师佛硬扯起来,未必能得到这大凋,你们清白个鬼啊!老子要真是明察秋毫,就学这大凋抓死狐兔一样搞残了你们! 李泰心中腹诽着,脸上笑容却仍灿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只大凋也去而复返,却是抓回了一头体态略大的猪獾,周遭观众们又是一通喝彩。 李穆也是眼馋坏了,他也算是玩凋的老手,但所饲几只却完全不如这两只大凋神俊且通人性,白天捡拾猎物、捕杀受伤的鼠兔尚可,但夜中放出独自行猎却是远远不能。 “这样的凋禽,贵部是否还有?不知我能否得享这一份偏爱?” 他凑上前来,满脸笑意的对刘长安笑语说道。 那刘长安闻言后连忙躬身抱拳道:“禽鸟何幸,竟能得使君如此钟爱!只可惜此二凋是部中精饲数年,唯此二者献于大都督以表敬重。此情虽然同于对使君的仰慕,唯是禽奴有乏、困于表现,来年再有饲成,一定先献使君!” 虽然说讲到势位官职,李穆比李泰还高了许多。但是他们凋阴刘氏部族本就不属于朝廷正管的编户,因此对朝廷所授的名爵势位也就谈不上有多敬重。 李穆一家虽是高平大豪,但与凋阴之间山川阻远,对他们一族的威慑与威胁也谈不上深刻严重,自然是不舍得作此表现的。 毕竟这两只大凋若能拿去夏州等地市卖,遇上对此钟爱又出手阔绰的豪客,也是任凭要价,千百头牛马都有可能换到。 李泰的驻地距离凋阴只有一河之隔,而且因为洛川的师佛大寺而在诸胡部族中名声大壮,再加上刘氏部族也的确有点做贼心虚,故而才进献重礼、以求能融洽相处。 “刘戍主远行劳累,此夜且先宿营中,明早随同行猎。猎罢同归洛川,我还有一些乡情事务要共你长论!” 李泰瞧着李穆神情有点尴尬难看,便先着员将这刘长安引走,返回篝火旁安抚李穆羞恼的心情,总得同行游猎下去,否则怎么向他炫耀自己的威勐大凋! wap. /90/90725/19931849.html 0212 募甲扩军 等到第二天狩猎继续进行的时候,除了平野上几千轻骑阵伍驰行,天空中还增加了两只盘旋的大凋。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李泰终于过上了这畅想过许多次的快意生活,左右张骑如林、马前猎犬奔走、头顶上还有着声声的凋鸣,手中的猎弓不断引射,前方凡所游窜的野兽无一幸免。 只是有了昨天的教训,他不敢再作白袍白马的醒目装扮,虽然第一眼的视觉上不能夺人眼球,但箭无虚发的高超射艺也是引得左右连连喝彩。 同行的李穆看着两只大凋不断俯冲扑杀猎物的雄姿,馋的垂涎三尺,只可惜这并不是自己的,以至于行猎都没了兴致,大半天游猎下来殊乏猎获。 那胡酋刘长安自率十几名部曲随队而行,本身倒也弓马技艺不俗,但因为要分心观察李泰部伍的气象如何,射猎的成绩并不显眼。 来到北州几个月的时间,李泰的部伍又有扩充,乡里募员与豪强精锐的加入,加上毛世坚那些乡徒,还有一部分凋阴胡部伍也借着洛川修寺的契机而召入军中,单单精锐的骑兵部伍就达到了两千多人。 晚春之后,李泰便将部伍拉出来游猎集训,至今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士卒之间的配合也是日渐精熟,已经看不到最初拼凑起来时的生涩混乱,离合游荡、转进如风,默契度是越来越高。 若是去年他便拥有这样一支规模可观的精锐部曲,大不必被郝仁王等黑水胡部追杀得满陕北的逃窜,哪怕敌人数倍于己,也有信心在正面的野战中将之分割击破。 虽然旷野游猎不同于真正的骑兵交战,但李泰部曲所展现出来的配合默契与英武风采,已经让刘长安额头上冷汗频涌,心中暗暗将交恶为敌这个选项排除。 在队伍游猎的过程中,斥候又意外发现了一支将近三千人、刚刚游徙至此的黑水胡部。 siluke. 李泰当即便下令部曲们各自披甲,直向这一支稽胡部伍冲杀而去。双方从交战到战斗结束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特别当五十名具甲骑兵投入作战,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攻破对方营垒后,营中男女老少尽皆伏地投降。 “刘戍主是我的福将啊,去年扫荡库利川之后,此境诸如此类的大部已经难觅。卒员已经月余不见贼踪,刘戍主你刚刚随队同行,便觅得这么多的捕获,可见给我带来不小的运气。” 趁着部曲们收束清点俘虏的间隙,李泰抖着马槊上的血浆策马行向刘长安,指着他大笑说道。 刘长安这会儿既心惊于李泰部曲如秋风扫落叶般痛击这一胡部、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之强,再见那胡部卒员死伤惨重,也是不免暗生兔死狐悲之感。 特别当见到李泰持槊入阵、杀伤无阻的时候,与平时那丰神俊朗、仪态雅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更让刘长安对之由心底里生出满满的忌惮畏惧。… 当李泰入阵逞威的时候,刘长安真想将那些推崇其人为师佛护法的痴男信女们拉到这里来看一看,这就是被刘师佛所度化、对他们稽胡群众恩恤有加的护法神将? 当听到李泰这么说的时候,他连忙翻身下马,叉手恭声道:“大都督神勇无双、所部人马精悍敢战,所以群邪退避、贼势不昌,卑职实在不敢当此谬赞!” 李泰也只是随口一说,见对方如此恭敬回应,便又指着这部落营地中那些俘虏笑语道:“前者受赠勐禽,无以为谢,刘戍主可入此拣取一些贼部男女以充士伍之用,也算是同历一阵的奖酬。” 刘长安连忙摆手婉拒,但又忍不住询问道:“请问大都督,这些男女余寇是要尽皆收斩,还是要……” “人间万物,概是天工。天若不弃,杀亦不祥。这些贼胡虽然不伏王教,但能脱胎成人也是耗料不少,若非行凶作恶、天人共厌之类,我也愿意活之。役使其力,将这片被他们虐害的荒土再造为人间富庶祥和之乡!”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转又意有所指的对这胡酋说道:“与道相争者则为逆,怙恶不悛者即为贼,我受朝廷使命坐镇此方,也并不独断专行,刑赏两用、死生二途,概人所选,非我所意。只要不是逆贼徒属,我都乐与从善交际。” 刘长安当然听出了李泰的意思,连忙又垂首道:“大都督乐道嫉恶、仁勇兼具,坐镇此乡是某等乡徒的莫大荣幸!卑职也乐为犬马,任由策使!” 这刘长安虽然出身稽胡,但在眉眼灵活之余、谈吐亦颇不俗。 除了最初相见时李泰因为久召不至而略怀成见,接下来的交流中,其人都算恭谨得体,甚至比更早入迁关中的李和家族更近华族声言做派,怪不得初唐年间能涌现出刘仁愿那样的名将。 稽胡族类众多,其诸族属也都良莠不齐。凋阴刘氏算是与中央政权融合的最好的部族之一,除了历代朝廷的羁縻笼络之外,也与其家族历代成员的秉性才器有关。 李泰在见识过这刘长安人物如何后,心中对其家族整体也都产生了不小的兴趣,颇有收为己用的打算。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刘戍主你虽然生于此边荒土,但言谈神采都不逊于关中望族人士,虽有本身禀器可观之故,但想来也与家教优良有关。观一知二,我是很想入户访问贵部一番。” 刘长安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然后才又连忙抱拳说道:“大都督名族嫡传、天下知名,于此当面、岂敢妄以家教自称!麟趾登门,足耀乡里,卑职归后一定传达此意、洒扫厅堂,合族相迎!” 李泰见他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眉眼之间却暗藏几丝忧虑之色,应该是拿不准自己此行意图究竟是善是恶,但也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笑语道:“那么便作此约定,我也不会冒昧登门滋扰,客随主便,刘戍主归后告诸亲属,几时方便待客,使人来告即可。”… 刘长安听到这话后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连连点头应是,表示一定会尽快做好款待贵客的准备。 意外遭遇这一黑水胡部并收获上千名的人力劳役,李泰便着令部曲于境监工、就地取材的砍伐树木并架设篱墙,圈定一片范围广阔的牧场,以供来日牧民迁居。 他们又在此境狩猎几日,比较彻底的肃清了一下左近区域的凶勐野兽,这一次行猎才暂告一段落。李穆带着一批猎获得来的物资与清剿诸胡部落所俘获的千余士伍,同李泰告别之后便率部自归东夏州的治所广武城。 李泰安排兵长吕川带领一百名骑兵部曲留守塬上,自己也引部折转返回了仍在建设的黑水防城。 黑水防城位处库利川的中段,即就是原郝仁王所部居住的那座城池。 李泰来到此境后便于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建,如今这座防城背靠北边的羌原、南临库利川,城池规模较之前扩大了将近一倍,原本易守难攻的地势得以保留下来,城池则划分为内城与外城。 内城为城防兵驻地,外城所居住的便是军人家属与屯田民众。人口主要是从诸黑水胡部营救出来的汉胡奴隶,加上从境域周边所招募的游食难民,编户造籍在千数户之间,但也不乏单丁为户的情况,实际的居民只有三千多人。 人口虽然不多,但这座黑水防城管控的范围却大,库利川整段流域加上南北五十里的范围,可以说是将北华州与东夏州之间这一段宜于耕种的土地尽皆囊括其中。 此境地广人稀,受限于人口劳动力的不足,虽然防城周边已经开始进行屯田耕垦,但也只是烧荒粗耕。 短年之内亩产是很难有大幅度的提升,可是由于耕垦的面积足够广阔,在李泰不继续扩整部伍的情况下,今年之内就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但不扩军是不可能的,以李泰现有的人马,要防控洛水到黄河之间这一段区域,人员分配下来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像是黑水防如今驻军只有五百余众加上五百多名屯田的乡兵,眼下正是盛夏,田野中资源物产尚算丰富,可以采猎以补生计,再加上李泰因为练兵的需要频频主动出击,可以压制的此境胡部不敢进犯。 但秋冬之后田野渐荒,生存压力因此增加,那些分散于野、记吃不记打的黑水胡部必然又会贼胆大炽、蠢蠢欲动,防守压力就会陡增。 为了避免今年的屯田成绩在秋冬遭到大肆破坏,李泰也在积极的扩编部伍。 今年盐引法初行,为了避免繁法扰人,开中法的实施还要留待明年且观盐引法成效才能决定是否推行,因此这里眼下对关中那些豪强大户的吸引力仍是不大。 李泰想要扩充军队,主要的途径还是就地招募,入伍即给授良田。这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创举,鲜卑一直以来所奉行的都是部落世兵制,包括初期的府兵也并不是藏甲于耕的兵农合一。 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没有需要誓死保护的产业与利益,哪怕一时之间招聚再多也是一触即散。李泰因甲授田、免其身役,也算是提前将府兵成熟时期的规令拿到现在来用,一时间倒也效果卓着,应募者络绎不绝。 wap. /90/90725/19931850.html 0213 天时兴汉 李泰刚刚回到黑水防城,于此留守担任防主的朱勐便阔步迎了上来,手捧一份籍簿并面有喜色。 “郎君,此月防中又募得乡勇三百余、皆可担当阵列之用,并新造两戍,请郎君检阅!” 朱勐入前递上籍簿,李泰略作翻看便也满意的点点头。 孤城不守,险峻如潼关那样的黄河天险,也要在关城周边设立戍堡分扼要害、相互援应。黑水城即便修建的再怎么牢固,也需要分戍周边,才能形成一道完整周密的防线,从而有效震慑周边一众贼胡不敢轻犯。 此境郡县组织虽然荒废年久,但也并非全无人烟。诸如兵长吕川早年所隐居的那种小型坞壁聚居地仍然存量不少,若能加以有效整合,也是建立区域防守的重要基础。 这些坞壁往往人员不多,所守处也都是荒凉隐蔽的所在,维生艰难,一旦被游荡的稽胡部伍发现就是灭顶之灾。 去年李泰在此境中游荡多日,也从稽胡部族当中解救出许多的汉胡奴隶。当时实力所限并不能将这些人有效的统合起来,只能放诸荒野、由其各自谋生。 今年李泰去而复返,要在此境建立防区屯田,之前被解救的那些乡人们便成为了良好的乡土人事基础,纷纷再来投靠,并带来许多其他的乡人。 这些人能在恶劣的胡荒环境中挣扎求存,也都颇具勇力胆色,稍加统合集训、发给弓刀甲械,便是优秀的防戍乡兵。 “饮食要足备、田亩要速给,务必要让筋骨有所犒养、人心有所寄托!防中人物若有不及,即向洛川求告!” 李泰又叮嘱说道,人口兼并容易、人心凝聚却难,无信则不立,这些乡人响应号召应募此中,对于适乱年久、见惯动乱的他们而言也是殊为不易,信任成本之高动辄就要付上生命的代价,若是不能迅速将这人势巩固下来,再想从容立足那就难了。 朱勐闻言后便点点头:“一切都依郎君筹划,入伍即给授田,入籍即给农具谷种,播种即给弓刀集训。勤于备战,以防秋冬。” 李泰又在黑水防城停留两日,巡视一番此间屯田授田的耕垦情况。两种耕垦模式所辟出的耕地已有近千顷之多,尽管都是薄耕粗种,但胜在面积广阔,预估今秋收成尚算可观。 这里又不得不说一下气候之与天下大势的关系,公元538年即就是西魏大统四年,沙苑之战后的第二年,东魏的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因此东魏改元元象。 河南地区发现了大象,这意味着从东汉末年便进入的小冰河期正式结束,农业生产再次进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意味着农耕文明必将再次崛起。 气象环境的改变,让农耕文明获得更加稳定充足的补充,效率远远甩开了游牧民族。 西魏东魏虽然都是孕育自尔朱荣霸府的北镇军团,但他们也必须要不同程度的向掌握农耕技术的汉族让步,才能稳定其霸权,进而获得问鼎天下的资格。 自五胡乱华以来便一直失序的民族话语权,也在这后三国时代以不同的方式发生着转变,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凡所逆此潮流而动的,轻则功败垂成、重则身死族灭。 李泰虽然并不亲自的躬耕于野,但也能颇为具体的感受到气象转变给农业生产带来的变化。像是如今的洛水下游,今年岁时刚刚过半,各种丰收的迹象以及所带来的好处已经是显而易见。 洛水上的碓硙等水力设施,经过一番整顿之后大半归于李泰掌控,随着汛期到来,各种加工得利也伴随着河水而水涨船高。 他不怎么瞧得上眼的肥皂香精等日化饮食产业,今年的利润也是节节攀高,价格较之去年飞涨了一个等级。 对于普通的均田户而言,已经可以勉强混上温饱,而那些颇有资产的乡土豪强们,随着收入的增加,也开始变得乐于消费。谷贱工贵,已经将要成为一(本章未完!) 0213天时兴汉 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须知就在大统三年,关中还遭遇了特大的饥荒,以至于宇文泰不得不率部抢食恒农粮仓,从而引发了沙苑之战。而到了如今的大统十一年,粮食已经不再是困扰关中局势的首要问题。 按照这种情况发展,其实就算是没有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的大败亏输,宇文泰霸府也必须要重视乡资势力越来越壮大的关陇豪强们,进行有效的统合笼络。 李泰也算是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才得以在陕北这个胡荒已久的地境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否则单单长达一年乃至数年之久收不抵用的投资期,就足以将他拖垮。 所谓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天命所归,有时候玄虚浩渺的无从解释,但有时候也是显化具象的随处可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虽然眼下黑水防所垦荒面积尚且不足千顷,可李泰相信只要能够稳住今年秋冬不失,来年一定会呈现出指数性的爆发增长。 当此方那些残存的汉胡乡人们意识到他们已经可以安心的在此乡水土中生活耕织,而不必担心随时会遭到贼胡侵扰寇掠,他们一定会群起蜂拥的向此聚拢而来! 库利川的上游是一片修渠的工地,去年所俘获的数千稽胡壮卒于此劳作。北华州的是借使,至于夏州的俘虏,李泰则以今年帮助夏州输济十万石资粮,同宇文贵交换过来。 这些资粮是霸府拨给和夏州自筹,李泰只是负责转运入境。即便如此,负担也是极大。所以为了弥补三防城的兵力不足,李泰又向夏州借使两千人马于境镇守监督。 这两千人马并非宇文贵州府所统,而是李泰借李和家族的关系,自往夏州境内向诸豪酋借募而来。虽然是借使来的人马,李泰也好吃好喝的供养着,盼望着能够群众归心、收为自己的部属。 于此监工的李到也远出营门之外前来迎接,并向李泰汇报一下河渠修筑的进度:“洛东的池沼勾连,已经围括成五百余顷的大池堰,勾连洛水的河渠也已经勾连畅通,预计年尾便可通达库利川。届时河川畅通,浇灌得利者万顷有余!” 这工程进度可谓迅速,远远超过了断断续续修了一年的龙首渠。 李泰闻言后也颇欣喜,但又想起一节,继而问道:“修渠的役力损失多少?” “自年前至今,损伤已有三千余众,秋后必然损耗更巨,想要如期完工,则就仍需增补。” 听李到这么说,李泰也不由得一叹,河渠虽然修的挺快,但也是拿人命来换的。虽然这些贼性难驯的稽胡丁壮们死不足惜,但从动工到现在便死伤超过了三分之一,也是非常让人头疼。 略作沉吟后,李泰才又说道:“工程照常进行,若损员剧增,秋冬就不要再赶急用工,今岁或是无补,明年必定多役,可以不误春耕。” 此间虽然胡情猖獗,但也并不是捕杀不尽的杂草。去年到如今大规模的扫荡有点竭泽而渔,即便还有剩下的黑水胡部,也都远远遁走,不敢再入此间活动。 李泰之前所围捕的那不足三千人的黑水胡部,已经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了。 不过那些遁走的胡部今年秋冬一定会再继续聚集来扰,毕竟眼下他们的活动空间已经被压缩至极,耕牧采猎的产出也将会非常有限,想要活命只能铤而走险。 只要挺过今冬这一波,此境黑水胡必将不成气候,存在多年的一支地域胡人势力,可能真要在李泰的压迫下绝了种。即便还有残留,也会向别处流窜谋生。 李泰对此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你们但凡好人好样、知情识趣的举部来迎、奉我为主,我也不会把你们搞绝户。去年把我追的狗一样逃窜,搞成这副尴尬局面,真当老子没脾气? 此间未来将会开垦出的土地,李泰并不打算归入防城屯田的范围内,而是作为推(本章未完!) 0213天时兴汉 行开中法的一个基地。虽然这法规暂时还未实施,但并不妨碍李泰圈田囤地。 给宇文泰打工实在是不容易,去年年尾这个臭黑獭打发自己过来的时候只是支给了两防城所需的半数物资,剩下的说是年后徐给,但转过年来、他已经去信催讨了半年却全无下文,看来这笔物资他怕是等到北周灭亡也领不到了。 至于修筑河渠的花费,既不入霸府的度支事项,宇文泰也干脆提都不提。 李泰算是已经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索性也将这件事从奏告霸府的书文中抹去,你不提那就没有这件事!老子自己修渠自己耕种,不给老大添麻烦。 眼下事则在隐,等到开中***式实施,直接名正言顺的占有,让垂涎盐利的诸境豪强们给自己做佃户,坐地抽佣,做陕北最大的土豪! ***多日,李泰才返回洛川防,这里也是他承上启下、沟通地方的大本营。 0213天时兴汉 wap. /90/90725/19931851.html 0214 拥兵近万 洛川地处北华州的敷城郡境中,距离李泰原本计划设置防城的凋阴还有将近两百里的路程,也是如今李泰洛川县子的爵位封邑所在。 不过李泰改将防城设置于此,倒跟封邑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地情有关。 东夏州的人事基础实在太薄弱,就连入境比李泰还早的当州刺史李穆,除了平日里敲打一下境内不恭的势力,基本上也是无所事事,否则也没有时间跟李泰一起出游打猎。 彼境能建造并维持一个黑水防城的发展,已经算是不错了。若再加设一座凋阴防,只会彼此拖累。而且霸府拨给的那一部分钱粮,也不足以维持两处齐头并进。 若干惠在镇北华州的时候,得益于印刷公文、使得此境籍户有增。如今在镇的刺史崔訦,也是关系瓷实的表亲,设防于此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泰如今官职仍是大行台从事中郎、都水使者、加衔大都督,督统三座防城,但却并没有州郡官职的加任,对于地方行政没有插手的权力。 反倒是地方上的刺史、郡守,往往加衔大都督、帅都督,军政统管。这就造成了权力上的重叠,算是西魏政权在霸府执政下所造成地方权力分配混乱。 这种混乱也算是霸府的有意为之,李泰是霸府属官、掌军于地方,对北华州、东夏州两地刺史有监视和制衡的职责,避免这些方伯独大于一处。 理论上的权力分配格局是这样,但在实际上人情大有可做通融之处。 起码李泰跟两地刺史配合默契、彼此不拖后腿,就比如东夏州的李穆,热心帮助李泰屯田库利川,并不是出于阿谀畏惧,而是为了增强州境内的造血能力,使其部曲可以早日的取食此方。 崔訦就更不用说了,入境之后对李泰各种举措都大开绿灯,甚至不惜略损州务的加以支持。刺史位在显要,凡所举措都备受关注。 但李泰这个霸府主官职权上却有很大的模湖地带,捞在自家手里的那才叫菜。 在不违触大原则的前提下,如果能将李泰扶助成为霸府新晋军头,乃至于一方势力的代表人物,甚至直接影响霸府的权力格局,得益远比身在刺史位上连年考优要大得多。 洛川防如今驻兵两千余,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崔訦入境后响应、精简压缩地方乡团武装规模所裁撤掉的乡兵,然后再由李泰招募回来,包括黑水防城一部分驻军,也是由此招募发派。然后便是毛世坚北地乡徒转迁此境,丁勇入伍合并而成。 如今李泰凡所领控的区域,黑水防城有兵一千五百名左右,夏州借使两千人马督工修渠,洛川防驻兵两千出头,下游的石堡防驻兵一千三百多人,再加上李泰直接率领的两千多名精锐骑兵,满打满算已经是近万人。 当然这些人马并不能简单粗暴的都归为李泰私人部曲,且不说借使的夏州两千人马,诸防城驻军也都有各自的乡曲归属。如果李泰不再督统这三座防城,这些人马也将不再归他统率。 李泰如果想继续扩充自己的私人力量,那就只能在其任职期间宣威示恩,从这些防城人马中逐步吸收优秀的军事人才,加入到自己的部曲中来。 他如果能够做到恩威隆厚、群众景从,与下属们之间建立起超越官职从属的深厚关系,那么是不是这些人的主官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毕竟宇文泰也是武川豪强们推举出来的首领,义之所趋、人心归附,朝廷也只能加以名爵认定。 抛开一些封疆大吏和职任显要的北镇大将,李泰如今职内所统的人马,在整个霸府军权体系中也算是名列前茅了。毕竟他所管控的是整个洛水流域,甚至通过修渠都快把手伸进黄河了。 其他能够一人节制这么多人马的,起码也得是开府级别、两魏历场大战一次不拉的档次,哪怕是宇文护那屠龙小分队都还不行。 李泰大统九年进入关中、十年入府进事,到如今的大统十一年,便已经能够拥握如此可观势力,不受北镇论资排辈的限制影响,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跟老大宇文泰之间的有效互动。 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进步压根也不是遵循传统霸府武将的进步路线,而是开辟出来洛水这个新的增量,与那些霸府老人之间并不构成权位和利益的冲突,自然也就避开了被这些人借资望打压。 队伍入城时,李泰亲手猎杀的那虎头、虎皮张覆于车驾上,随行部曲们也手摇着鼙鼓,乐此不疲一遍一遍的宣扬着主公的英勇事迹,防城内外出迎围观的群众们听得惊叹连连,纷纷向策马行在队伍中间的李泰投来钦佩仰慕的目光。 关西民风尚武、行伍之间则就倍甚,李泰也乐得群众传扬他的个人武力之威勐,甚至打算编上一个猎虎戏往各防城巡演,更作夸大渲染。争取日后入阵与人交战时,敌方听到他的威名便要吓得望风而逃。 回到防城之后,李泰稍作休息,旋即部曲来报那同行至此的刘长安请见,而且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其父兄也已经来到洛川防城等待召见。 听到这话后李泰顿时一乐,他对这凋阴刘氏是颇有拉拢之意,之前还跟那刘长安约定前往其部落访问一番,不想转头其父兄便主动来见。 应该是那刘长安同行一程,眼见自己势力不俗、且还有立足此乡长久经营的态势,故而使人快马传讯于其父兄,才让他们姿态放低。 李泰一边心中冷笑着,一边着员将人请入。按照他早前的德性,肯定是要先晾一晾对方,发泄一下久召不至的闷气,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不过他如今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人物,哪能一直做小人得志的嘴脸,还是要表现一下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谈得妥那自然好,谈不妥那就直接干,反正他这一辈子也不指望能使用上刘仁愿。 不多久,几人便被引入直堂,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个鹰钩鼻、眼神锐利,看起来年近六十的老者,后方两人一个是刘长安,另一个年龄较之稍大几分。三人站在一起,眉眼容貌颇有相似之处,一望可知乃是父子仨。 入堂之后,刘长安趋行两步先向李泰见礼,又侧立老者身旁介绍道:“卑职前将大都督有意走访乡里一事急告亲长,亲长皆论岂敢有劳大驾,应当先作趋拜。这便是家父与家兄……” 待刘长安介绍完毕,那两人才各自抱拳作礼,李泰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向那老者刘康点头笑语道:“乡贤耆老、地表名士,我闻名已久。之前便憾不能见,又从刘戍主口中得知乡老疾病催缠、也深为忧虑,今见病愈复壮,让人欣慰。” “乡野老叟、不堪夸誉,大都督垂礼牵挂,实在愧不敢当。” 那刘康先是垂首谦虚应声,然后小退一步,着其长子刘平奉上一方木盒,才又说道:“前闻去年作乱之贼首郝仁王竟匿于乡土,某等族属亦深感震惊、不敢怠慢,催令子弟搜索乡里,总算是将这匪徒擒杀,避免其祸我乡里,特将贼首奉上,以全大都督功绩!” 李泰打开那木盒,里面赫然摆放着那郝仁王的首级,虽然面孔上已经是全无血色,但这脸颊较之自己去年所见居然还丰满几分,可见过去几个月里,刘家也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他自然不会主动戳穿这一谎言,稍作验明之后便又笑语道:“时论皆以北州胡荒久矣、王道难行,但我却不以为然。诸如刘族长等嫉恶如仇,足见禀性纯正,深明大义且慕王化。我食禄于国、享恩厚重,纵然得此贼首亦所加甚微。乡士义举却不应隐没,具书奏达台府、表扬乡情义举也是职所分内。” 这父子三人听到李泰这么一说,神情俱是一缓。 那刘康更是颇有感触的抱拳沉声说道:“趋善避恶,人之本性。我族虽然不以功勋称达,但也常抱忠义之想。只因乡声粗鄙,不能诉于上听,以至于人不能知。幸在大都督雅量垂顾,若能循此表意于上,一定重谢报答!” 他们一族也曾入朝廷的羁縻体系并得授左官,几乎已经要完成从胡酋豪强到封疆大吏的转变,可在大统四年前后一系列的稽胡叛乱中,由于其族见恶于当时的统帅大将侯莫陈崇,以至于官爵遭夺,甚至险些成为西魏大军清剿的对象。 凋阴诸胡并不像黑水胡和北山胡那样桀骜好斗,而且这两部胡众背后还有着东朝扶植鼓噪的缘故,他们族居地处陕北内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更希望接受朝廷的羁縻笼络,彼此能够和平共处。 李泰的出现,他们最开始也不以为意,只道又是霸府临时派遣入境招抚羁縻的一个官员,可是渐渐的发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其人势力快速壮大,且修渠屯田、崇佛收心,大有要在此地长久扎根、深入经营的架势。 经过一番权衡商讨之后,他们父子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希望能够再次向西朝靠拢。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李泰是一个比侯莫陈崇更加贪得无厌且手段更多的对象。 wap. /90/90725/19931852.html 0215 销金之窟 在洛川防城北面三十里外,是一片面积广阔的工地,工地用篱墙圈栏起来,里面堆放着大量的木方土石等建筑材料。 在这工地的正中央,一座地基高达丈余的宏伟殿堂已经雏形渐露,已经勉强可以瞧得出是一座佛堂大殿建筑。 当李泰将刘康父子引入工地观览的时候,这父子三人神情也变得有些激动,那刘康指着大殿的雏形发问道:“这里就是大都督所督造的师佛大寺?还未造成便已经如此宏大可观,真正落成之日想必更加华丽气派、冠绝北州啊!怪不得凡所入览的乡人全都盛赞大都督乃是弘法扬佛的表率,人间罕见的善人!” 李泰将这些夸奖照单全收,引着这父子三人一边在工地里游走,一边跟他们介绍着这座佛寺的布局规划。 此间用工者也有着不少的稽胡族类,见到李泰时都是一脸的毕恭毕敬、庄重作拜,神情中更是充满了仰慕。 刘氏父子还在工地上遇到了一些相识的胡酋,其中甚至不乏同他们族地比邻而居的同类胡酋。 这些胡酋们见到跟随在李泰身后的刘氏父子也都一脸欣喜,上前便笑语道:“刘万骑总算也得李大都督招揽,加入到弘法大计中来!贵部势力雄壮,积累丰厚,若得资助,大寺一定能够更快的落成!到时候不只是此辈荣耀一世,后人也一定会盛享佛佑!” 面对众豪酋的夸赞吹捧,刘氏父子也只是干笑以应,并没有即刻做出什么表态。 李泰见他们对此事的态度仍持有保留和迟疑的态度,倒也并不心急。这种事情,若是不信也就罢了,可一旦入门就无从把持,会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现今佛寺还未落成,但诸佛礼也已经在持运。此间三帐,一是供佛,二是讲经,三是弘法。” 李泰先将父子三人引入当中一间大帐,帐内香烟弥漫,迎面所见是大大小小、各种材质的佛像,井然有序、层列分明的供奉在土台上。 “师佛乃是北州大德法师,除了佛法教化的慈悲佛缘之外,更有一份族类相亲的血缘。其诸部族裔,无论贤愚贫富,此生都必须供养一尊师佛法相,才可谓之无漏圆满,历劫而不伤,轮回享福报!” 李泰如今俨然已经化身成为刘师佛宗教形象推广大使,行入帐幕后便一脸庄重的介绍供养一尊师佛法相的重要性。 此间这帐幕中,最下一层堆放的是陶制佛像,面目模湖、造型粗劣,甚至都没有着色,瞧着倒像是灰扑扑的硬土块。 但就算是这样的劣等佛像,也需要信徒捐输一头羊才能摆列进来,再向上加以着色的陶像则需要两头羊。 除了造型更加清晰突出,按照清者为上、浊者为下的标准,自然是越上层所享受到的香火更清高,相应的供奉主也能得享更多福报。 下层的那些陶土像都是稽胡信徒个人入此捐输供奉,再往上层便出现了铜锡佛像,便不是普通人能够使钱就可供奉的了。 因为铜锡往上的佛像不唯是捐输得福,更标志着是为佛寺的修建做出了切切实实的贡献,他们的名字都要铭刻在佛像底座,同师佛法相一起享受香火功德的供奉。 要作贡献也很简单,使人使物即可。比如说这座佛寺占地如此广阔,当然需要向州郡官府赎买才能圈地为寺。 李泰以个人名义向州府担保,承担了二十万匹绢的出资,如今俨然成为这座佛寺最大的供奉主。所以他所供奉的佛像就不摆在土台上,而是独享一座神龛,专门做佛室供养,每天还有高僧为之诵经护持开光。 境域周边的诸胡酋首们募资十数万匹绢有余,才最终向州郡换来了这块土地,得以修建佛寺。 所以这些稽胡酋首们也都各自享有一尊功德像,虽然达不到李泰那种独置一龛的待遇,可等到佛堂大殿落成之后,也都会被供入上格。 除了虚无(本章未完!) 0215销金之窟 缥缈的功德福报,这些功德像的供奉主们还享有一项实际的特权,那就是可以获得寺庙管理权的机会。寺庙中各种等级的主事僧长,只会从这些供奉家之中挑选。 负责跟刘氏父子讲解这些供奉规矩的,是寺庙如今的主持弘义法师。 这个所谓的法师,其实就是李泰在北地弘法寺中俘获并收为家奴的一个老和尚,李泰见其道貌岸然、形象上佳且能言善辩,故而特意为之请封一个大德高僧的法师称号,用以主持寺庙的修建和日常事务。 但事实上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法师却是俗根深重,两子一女并诸妻妾都被收养在李泰的商原庄中。 刘氏父子对此听得很是认真,对主持弘义法师也加倍恭敬起来。倒不是因为不知这老僧的真面目,或者笃信佛法,而是听出了此中深意。 李泰修建的这座刘师佛寺,往小了说是聚众敛财,往大了说那就是要在这些稽胡族众当中营造起一个新的秩序! 他们刘氏虽然也是凋阴境中一大豪强部族,但无论势力还是威望都远远不及背后有着西魏朝廷和行台霸府做靠山的李泰,即便有这样的意图计划,也完全操作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如果李泰继续将地境胡势加以整合,那么他们恃以为傲的地表乡资势力也将优势渐无。 等到李泰真要对他们下手,别的不说,单单刚才那些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同乡胡酋们怕是第一个就要做带路党,带兵攻进他们的领地坞壁! 李泰见他们父子三人各自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且不断的进行眼神交流,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将他们引入左侧一帐。 这座大帐中有几位高僧轮番登台讲经,下方也围聚了一些信徒虔诚听讲。 刘师佛虽然出身北州,但真正的传法地区却是在陇右,其所秉持的佛法义理也在陇右广为流传。 李泰要把这佛寺经营起来,当然要做全套、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因此特别委托独孤信在陇右寻找几位这一法传的几位高僧,入境来宣讲刘师佛的经义主张。 但事实证明,他这一安排只是多余。大多稽胡群众们只管信奉,却不听经义,高僧们纵然在这里磨牙出血,听经者仍然寥寥无几。 反倒是右边的弘法帐里,常常人满为患,动辄聚众数千。 因为这里主要是展示的惊变绘本和戏剧故事,诸如刘师佛降妖除魔、占卜古今等各种神怪故事,特别当上演妖怪幻化成美貌妇人、意图引诱高僧堕入邪道的戏码时,那就里三层外三层围堵的密不透风。 可见从古到今,打怪升级、开车漂移才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信息传播方式。 当见到那些姿容妖冶的妇人施展各种引诱手段,自己便也忍不住的代入其中,燥热难安,师佛却能坐怀不乱、定性如山,自然领会到高僧的佛法精妙、不是俗人。至于那些听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佛经义理,算个屁!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歧视性,只要能够扩大佛寺的影响力,收聚到更多人力物资,自然是大家想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真要一个个白首穷经、深究义理,昏昏沉沉的干活都没劲,这韭菜都蔫吧了! 刘氏父子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那个刘师佛度化李大都督的传说来自哪里,那些经变绘本中多有此类的剧情出现,绘本中的人物眉眼图像依稀类似这位李大都督,出场方式不尽相同,但最后无一例外都是光明伟岸的形象。 “大都督如此弘扬佛法、崇奉师佛,我等族类信众却置身事外、坐望其成,实在是惭愧不安。有心捐身其中、共成此事,恳请大都督接纳!” 再将这佛寺游览一番后,刘氏父子便不再犹豫迟疑,而是一脸诚挚的表态道。 眼见这买卖已经获得众多稽胡同类的追捧、气候渐成,自然越早加入便享利越大。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本章未完!) 0215销金之窟 说道:“我也只是在职事之内稍给便利扶持,真正经营此事的还是群众推举的主持高僧弘义法师。刘族长有这样的崇佛善心自然是好,诸事自同弘义法师洽谈,我是不便置喙的。” 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好再亲自下场跟人讨价还价,便索***给下属代劳。 交待完这些后,他便自返防城,由弘义和尚负责招呼这父子三人。 等到晚上,弘义和尚便入城来见、禀告交涉的结果:“主公,这位刘渠帅居然也想换取一个独设一龛的待遇,我自作主张,告知他们若得如此,须得在寺庙修建期间供奉五十万匹绢价的资货才可。” 李泰自知弘法寺和尚一个个都是心狠手黑的货色,否则不至于积储那么庞大数量的寺产,听这老僧狮子大开口后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笑问道:“他们答应了?” “观其神态还是有些勉强,所以我打算近日再举行几场***,有了群众鼓动,让他们入门应该不难。” 弘义和尚连忙又躬身说道。 0215销金之窟 wap. /90/90725/19931853.html 0216 华州喜帖 李泰心里是暗自觉得这个价格有点夸张,虽然说凋阴胡算是稽胡族群中的异类,各自积储颇丰,凋阴刘氏作为其境最大势力、想必财力更加雄厚,但要让他们掏出五十万匹绢的资货,应该也有点困难。 像是之前那十几个胡酋供奉主,因为地皮杀有点狠,最近都有点犯憷、用工太极,以至于工期颇受拖。不初期投入已经这么大,他们也不舍得半而废,各自财力告后便开始积拉拢其他合人进来。 不过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人来做,既然弘义和尚都这么信心满满,李泰便点头笑道:“那就依你所计,这件事做成后,一定给你酬赏!” “老僧方外之士,人间物料不需用。前者执迷邪道,幸在主公恩佑才免于历劫,更举老僧执掌大寺。于身已经更无所求,唯一点俗扰怀,恳请主公能够恩给。” 这老和尚近来装上瘾了,说话套路俨然副已经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样子,但提出的奖赏请求又让李有点哭笑不得:“门中几息俱沙门秽物,恐不容于俗尘方外。恳请主公纳户内,为奴婢使。心中唯此缺漏,主若施恩补全,则俗愿尽了,余为主公宣法喉舌!” 这话说的,关起门来爽的时候挺快乐,提上裤子搞出人命却成了沙门秽物。但也不不说,这弘义和尚提出的请求也让之后的相处能变得更融洽。 眼下寺庙还未修成,钱货动项已经非常巨大,日后规模只会更大。若非心腹肱,李泰也不放心长久的使用,彼此有了这一份情义羁绊,那就不是问题。 李泰点头笑语道:“法师放心吧,得闲后我便将你子息收作门生,共我一族,来年进事婚配,俱为门中家事,让你不必再受俗情扰!” 弘义和尚闻言后自是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表达自己的忠心与谢意。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泰也不再过问此事,只是埋头处理防城积攒的军政杂事。 等到弘义和尚再次到来时,便带来一个喜讯,刘氏父子在参观诸场佛礼后,终于决定答应下来这一价,并且表示月内便会将先期十万匹帛的资货送入寺中,以快寺修建的工期。 李泰闻言后是大喜,也暗自检讨自己是没见过世面、勉强只能吃上四个菜档次,土豪都送上门来任由自己放血,他居还担心下刀太狠。 也是他骨子里就不是这个世界的思维模式,小觑了宗教对人心的诱惑与号召。 刘氏父子身为夹中生存的稽胡酋首,能够拢这么丰厚家业,显然也不是人傻钱多,既然肯这样痛掷血本,必然也是觉得当中蕴藏着巨大的价值与机会。 本着痛思痛、有过则改的原则,李泰在检讨一番后,转又提出了另一个求:“告诉他们,如此笔物料核计繁杂,稍有疏忽便盈缺极大。多则给佛增加婪恶名,少供损此礼佛诚心。所以捐只纳谷帛,彼此最公道。” 凋阴胡半耕半牧,即便是有些耕织业,规模也远不及关中豪强们的大庄园产出那么大,如此巨额的谷帛显然是拿不出来的。那要怎么办然是买卖交换了! 如今整个关中,资巨亿者也有,但家室豪富同时又掌与北州稽胡进行宗交易的渠道与能力者,有李泰和他背后的渠盟。 凡所买卖,必有盈亏折,么大宗的物料交易,李泰哪怕节制再节制,赚个两成不算多,毕竟从关中输送帛至此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运输开支。 今年关中又是大之年,谷贱的趋势已经昭然可见。大纺车所带来的效率提升与规模化的织,也让渠盟乡户拥有了众多的布。 因此将这些粮帛环置成更有价值的商品,也是李泰这个渠盟领头人的责任)如果凋阴刘氏按照此乡时价提供价值五十万匹绢牧区物料,等到返销关,利润将更加(本章未完!) 0216华州喜帖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惊人! 这对凋阴刘氏而言,也不算增负担,毕竟他们本来就已经打算捐输折价五万匹绢的物料,要凭着雄厚的财力后居上、获得一定的佛寺主导权,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些货类交换的人事成本,但跟那海量的投资相比,这点成本增加也是微不可计。 果然,当弘义和尚将泰的意思向留守此间负责接洽的刘长安传达时,其人倒也没有加以对,只是表示如此大笔的换购未必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 李泰这么善解人意,当然不会令其为难,即刻传信留守白水庄的刘共北行,代表渠盟与刘长安洽业务。 在双方都是诚意满满、各取所需的前提下,一笔交易很快就达成下来。 渠盟负责提供万匹帛与等价的粮物,凋阴刘氏则提供价的牧区物产,约定月底之前完成这笔易,检验结果成效如何,再进行一笔资货交易的商讨。 这一批粮帛,甚至都不需要另作筹措,因为本来就是要在秋前运赴北州,以供防城人马耗用。现注入洛川大寺,也泰的掌握之中,不误调用。 眼见交易的意向达成的这么顺利,李泰是怀大悦、投桃报李,于自己职权之内将刘长安加职防城统军,着其率领一部乡兵守洛川大寺近,以宵小贼徒窥望劫掠。 刘长安得此任命后,也是喜出望外,大觉得李大都督真做事公道、处断分明,刚刚做出了贡献,即便能出回报。当得知防城人马不足驭使的时候,更是拍着胸口表示可引五百部族丁勇为用。 泰当然就更高兴了,巨货是你们捐输的,然后你们还得负替我看守,末了还要我感恩戴德。 须知这五十万匹绢的资货是大统九年邙山战结束不久、霸府颁行输赏格的时候,若能输济霸府的话,当时穷困交迫的宇文泰可能连一个仪同、大都督都舍得颁给,甚至一个刺史左官都尝不可啊! 可这机会只要错过,再想追回就难了,宇文泰今年眼皮也变得高。 除了两座防城的物料给,李泰在三防城区域内养兵近万,没有给霸府加丝毫负担,若是在去年没发那笔横财的话,宇文泰还不得把他这个小宝贝夸上天。 可是今连一个嘉奖书都没,虽然也有做贼心虚、担心李泰顺势要账的缘故,但起码也说明宇文泰今年真的是飘。 有了凋阴刘氏加入和巨款捐输,修建起洛川大寺的物料可谓绰有余,甚至李泰两座防城的建设都可大受带挈、大大缩短投资见效的周期。 至于说寺庙修成的权分配,李泰也有个底线,那就是绝不能让稽完全掌握。 首先是得继续军,让表哥崔訦于境裁汰掉一批乡团武装,继续扩增洛川防城的守卫力量,起码得达到五千人马,可以确洛川大寺始终于防城的兵锋震慑之下。 至于寺庙之内的佛事管理和信仰地位,阴刘氏虽独享一龛,李泰也会给予他们相应的话权回报,给个副住持亏。 谁也没说务就决于二三人之间,特别是各种管事僧长的挑选,是不是得委任一个长老团共同推举?让大家都能为寺庙的发展提出自己的看、贡献自己的力量,用贤黜庸。 这个长老团的资格那就得另卖一份钱,李大都督做事讲究公平公正、但是不公开。 他已经着令白水庄工匠们用诸铜锡物料,造一座更大的刘师佛大像,等到佛堂大殿落成以后摆在殿中,两侧的龛位也可以继卖) 这尊大像却要诸部筹钱奉请过来,初步预定十家占据长老之位,洛川防占一席、敷城郡占一席、李泰自己也占一席,给凋阴刘氏给一席,剩下的则由诸胡部竞价标得,管事僧需由长老提名,群众评选,票不过半、主持决定。 这一套规则当然还很粗疏,需待执行之后再做(本章未完!) 0216华州喜帖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完善,那就是后话了。 庙的建筑资金突然变得异常充足,李泰也觉得自己得做更大的贡献。 于是他又传信商原乡里,着令自家的建筑队北上指点这些稽胡群众该要怎么建房子,商原庄营建频频,当然也是培养出了一经验丰富的木老哥,来这里赚点闲钱顾问费贴补家用。 有的人真是不经念叨,李泰还在这里腹诽宇文泰今年有点冷漠,连一封表扬信都舍不得发,不想转天便有大行台的书信发入防城中) 这封书信却不是什么表扬信,也无涉公务,而是一份着回华州喝喜酒的请帖! 宇文泰闺女跟于谨的儿子要在本月结婚了,大行知他在北州任事辛苦,如果想家的话可以回去走趟,顺便喝顿喜酒。 李泰看完后却有点想骂娘,你不给我口软饭没什么、老子自力更生,把我打发北州喝西北风也没什么、我度量大,可嫁闺随份子的时候咋想起我了! 0216华州喜帖 wap. /90/90725/19931854.html 0217 重返华州 无论如何,在离开华州半年多后,总算是又被想起来,撤销了禁足令,这也是一件挺高兴的事。 虽然说就算宇文泰不下令禁足,李泰这半年多忙得昏天黑地,也没时间转去别处浪荡。但人就这么奇怪,能不能浪出地球是我的事,可你要命令禁止离开,那就是强权、是枷锁,让我感觉不到丝毫自由! 尽管心里还有点不爽,但李泰在看完信后,便着员打点一下行装,并将北州收聚、准备近日押运南去的牛马物料之类一并整合起来,顺道押送回去。 南行第一站便是澄城防,与北面两座防城兼领诸事不同,澄城防的事务最是简约。防城由澄城郡负责建造,还没有完工交付的时候,商原乡里千余名乡豪部曲便已经招聚完毕,此间防主李雁头直接率兵提刀入驻。 澄城郡归属华州,去年李泰一通剿匪下来,境内匪踪不说完全的销声匿迹,但也大为收敛。李雁头率兵驻守于此,每天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操练人马。 因此澄城防兵较之其他两防气象更显出众,抛开单兵武力且不说,行令禁止、列阵不乱、进退有序的基本军事素质算是已经完全具备了。 而且澄城防兵多是商原子弟,凭李泰在商原的乡势与威望,就算哪天离职,其他诸方人马未必会继续追随,但这些商原兵是一定会随他转迁的。 李泰也不着急赶路,索性在澄城停留两天,将人马拉出防城,着所部五百精骑与防城人马互攻演练一番,虽然演武多有留力,但对峙的两方人马也能有来有往的拉锯一番,可见已是不俗。 于是李泰便决定下半年进行一次调防,将三防人马调配一番,有张有弛的备战集训。 演练结束后,他又就近渡河来到白水境内。 如今的白水庄,是李泰的军工大本营,前后收拢网罗的冶铸锻造工匠都聚集于此,从洛水到白水,几区碓硙昼夜开工,沿河设置的冶炉烟气冲天,为关西的环境污染与小冰河期的加快结束贡献出自己一份实实在在的力量。 工坊占地面积十几顷,工匠并诸家卷们将近五千人,真正做工的匠人也达到了将近两千人。除了李泰自己各种手段招取来的之外,柳敏在返乡之后也赠送了一百名冶匠锻工。 工坊建立起来之后,锋失之类的基本消耗品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自给自足,弓刀枪甲等产量也在稳步提升。 仅仅过去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工坊便打制出了刀具五千余柄、长枪短矛六千余、弓则三千多张、制式的两当铠也有七百余领,长柄斩马刀将近三百。 数量虽然不低,但成品率却有点堪忧,成品率不足七成、物料折损率高,一些锻造难度更高的军械诸如斩马刀,李泰配给部曲百柄,两个月使用下来报废近半,而且还是在行猎、训练这种非高强度作战的过程中,可见仍是华而不实,实战性堪忧。 李泰对此也有点无奈,他前世只是一个普史up,也不是八级锻工,知道一点人事典故与历史脉络,可要说重工业一门摸清,那也是为难了他。 关西适乱多年,如今的工艺水平较之河北低了一个档次只怕还不止,就连独孤信再想搞一柄宿铁宝刀也不容易。 即便侥幸寻觅到一两个工艺精熟的巧匠,一套冶炼锻造程序搞下来,再加以制式化的推广、普遍装备,也远非短年之功。 更不要说李泰这些工匠们主要都是从冶铸佛像中途转行的寺庙工奴,虽然都是玩金属的,但铸锻的流程与用途都大不相同,工艺进步也需要一个过程与时间。 眼下养兵与工坊的消耗,已经成了李泰开支的大头。 前者还有别计可想、各种手段补充,但后者简直就是一个销金窟,李泰去年剿匪和打劫佛寺所获得的铁料早已经被消耗一空,如今所使用的都是新近冶炼的物料。 他去年私藏的弘法寺赃物还有一大半没有消化变现,若非柳敏这个及时雨家财相托,怕将要维持不下去。 自己培养工匠的成本实在太高,李泰近来也在思考哪里能够获得大批手艺纯熟的锻造工匠,要么是对岸他老大哥贺六浑的晋阳霸府附近,要么是已经崛起于漠北金山的突厥部落。 目标虽然挺明确,但这俩他却哪个都惹不起。所以眼下这高投入低回报的工坊还是得继续维持下去,哪怕军械自造成本比对外采购还要更高,但为了避免被人掐脖子,还是不能半途而废。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贪!这不凋阴老铁又给刷了一个五十万匹绢的大火箭,等到明年开中法正式推行起来,那又是一个个的窜天猴! 这么一想,李泰便又充满了干劲,并打定主意给那两家随礼再扣下一半来,真要出手太阔气,说不定他们还会觉得自己挺有钱。就宇文泰那德性,随礼再多也未必能见到回头钱,关键他子女还挺多。 七月中旬,李泰总算回到了武乡郡境内,想到于谨家庄园还在自家商原庄北面,便打算过河绕道、回家换身打补丁的衣服再去拜访。 毕竟他这一行数百员众、人马精壮,还押运着几百车的物资与成群牛马,实在太扎眼。 可当他刚刚来到渡口,东面便有二十余骑策马迎来,为首一个锦袍少年远远便对李泰拱手笑语道:“奉伯父名,在此迎接李大都督归府还乡,大都督别来无恙啊?” 李泰去年去于谨家拜访时,见过这个少年,名字叫做于宽,是于谨的从子,年纪只比自己小了一岁。 眼见躲避不过,他便也只能缓行入前,颔首笑应道:“故途行惯,何劳迎引。大将军实在太多礼,竟使惠安来迎,盛情难当啊!只是我周身风沙、恐污厅堂,能否归后沐浴、再入拜访?” 于宽却翻身下马,入前直引辔绳,才又转头笑语道:“大都督风采卓然,凡所行立之处,蓬户亦增光辉,我正是循此光彩迎来,区区风沙,岂足遮扰。伯父可是庄重嘱我,一定要在大都督入府之前阻下,要为我家之后的喜事增光人面。”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无奈,只能翻身下马,就途吩咐属员们将诸物料资货引回庄里,自己则带几十随从跟于宽一起并往于谨家庄园行去。 “大都督入事未足常年,但已经是事业称壮,实在是羞煞同侪啊!” 于宽看到李泰这大队的随从车驾,顿时一脸羡慕的感慨说道。 他父亲于虎未曾入事便壮夭,一直跟随伯父于谨生活,到现在仍是白身未仕,见到只比他大了一岁的李泰已经成为拥握近万人马的三防城大都督,自是羞惭又羡慕。 “唉,我也只是光鲜于外、且沽时誉,内中辛苦吞声自咽啊!”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又对于宽说道:“惠安你秀才内蕴、修养从容,待到入事之年,内壮外济,蹈跃内外也只在须臾!” 他这么说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真的挺羡慕这些二代们。 于谨在职大将军,去年又加任尚书左仆射,并兼领大丞相府长史,除了那些虚位供养的元魏宗亲们,俨然已是朝廷、霸府军政两界仅次于大行台宇文泰的人。 有这样的亲长提携,这于宽眼下即便只是白身,但其仕途必然也是畅通无阻、扶摇直上。自己跟这些真正的权势二代们相比,也只是占了一个笨鸟先飞、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便宜。 于宽将李泰强请进自家庄园里,但于谨却不在庄中,而是在华州城内邸中亲自筹办这一桩意义非凡的婚礼。 李泰于此庄中稍作沐浴进食,然后便又与于宽同往华州城去。 行至城外后,他便发现华州城的格局较之去年自己离开时已经大不相同。城池周边建造起了数座小城,这应该都是用来驻扎霸府所扩充的直属军队,并让华州城周边防御更加牢靠。 城池本身也向外延阔了一部分,所扩建的主要是霸府行台,沿着城墙向外增扩了一整座兵城,前后规模叠加起来,已经大大超过了长安城的皇城,渐有了后来的同州宫气象。 李泰看到这里又不免酸熘熘,感情给我建防城的钱都被你扣下来给自家盖房子了!这么算起来,霸府也得有我一半啊,等宇文泰不住了,说啥也得进去住几年! 一行人自城西入城,当行过城门时,守城将领顿时一脸欣喜的迎上来,远远便叉手道:“阿郎几时归来的?” 李泰抬眼一瞧也是一乐,这守将赫然是李去疾。他是知道周长明所率的武乡郡兵入补霸府六军,却没想到已经被安排参戍城防了。 “月初演武得优,仆得补城门督,方作履新轮值,已经告于渚生叔,只是还没来得及远告阿郎。” 李去疾不无自豪的仰脸说道,李泰却板起脸来沉声道:“城防宿卫最是职重,心内警钟长鸣,杂情归家再叙,不可在直离位!” 李去疾闻言后忙不迭收敛笑容,再对李泰垂首一拜,然后才又快步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李泰虽然板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妈的老子也算城防有人,谁他妈再跟我瞎瞪眼,出入华州的时候小心些,就看老子弄不弄你吧! wap. /90/90725/19931855.html 0218 神清势壮 虽然还没到婚礼正日,但于谨家门前已经是宾客满门,前来道贺的时流随从车马甚至将大街都拥堵的水泄不通,也足见如今的于谨真是当红,无论在霸府还是在朝廷都能混得开。 李泰在于宽的带领下,从于家供家人出入的侧门走进宅中,入宅便是内院。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张目四望,内宅一座廊厅里便传来莺莺燕燕笑语声。 步帐围屏里有婢女听到外间传来行步声,便探头向外望来,旋即又快速的抽身回去,廊厅里嬉笑声顿时收敛许多。 但很快,有一盛妆华服的妇人从布幔后行出,指着于宽皱眉说道:“二郎,你不加通告,怎好将外人生客引入内宅!” 于宽先对李泰歉然一笑,然后转身趋行过去,垂首恭声道:“禀伯母,奉伯父命引陇西李郎李大都督入邸相见,前门人事繁杂,便从侧门行入。” 妇人闻言后稍作错愕,旋即才神情一缓,远远瞧了李泰两眼,才又示意于宽更近几步来,小声问道:“这李大都督,就是主公常常在堂提及的那位陇西宣景公的嫡孙李伯山?瞧着岁龄不大,势位却已经这样隆重……” 于宽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妇人便又若有所思道:“你们户外的人事交际,我是不敢过问。但旧识人家的子弟,既已亲近到可在内庭行走,若不见上一面,恐非待客之道。这样罢,你将人引入过来。” “这、这,伯父已在中堂等候……” 于宽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为难,但见妇人眉头一皱,便也只能欠身应是。 李泰站在不远处的墙下,自是非礼勿视的低着头,不敢四处打量,待到于宽归来再告,倒也没有多想,稍振衣袍,便跟在于宽的身后往廊厅处行去。 待到步入廊厅,却见里面或坐或立、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名妇人全都向他望来,李泰顿感有些后悔,倒不至于局促到冷汗直流,但被人这样围观打量总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经历。 顺着于宽的导引,他缓步入前向于谨的夫人略作见礼,这位于氏主母倒也没有留他常作叙话,微笑着寒暄几句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待到两人离开,那于夫人才转头对在席女宾们笑语道:“终究不是寻常门户教养出来的子弟,清光耀人呢,瞧着很是洗目。更难得不是仰仗户里余荫过活的俗气少年,神清势壮,一时间竟想不出关西还有别家儿郎可以比较! 这郎君职任显要,寻常可不会有太多闲时游走诸家庭户,恰巧今日入户做客,便向诸位夫人引见,各家若有在闺待聘的女郎,眼见这等良人,大不必羞于图谋!” 能入于谨家内邸厅堂的女宾们,自然也都是两城勋贵人家的主妇,听到于氏夫人这么说,各自神情也都流露意动,只有一位夫人叹息道:“家世好,人才更佳,只听说入朝来只是孤身一个,独丁怕是不能旺家啊……” 这夫人话音刚落,别人还未及发声反驳,她自家在席侧坐的女郎便先不满了:“阿母这么说太刁钻,但得如意郎,眼里心里都是他,哪顾得户里别人是多是少! 我自家又不是没有父母兄弟可以借力依仗,还少了敬奉翁姑的烦恼,转年添丁抱喜,就是一户美满旺气的人家!这样的家世人物还要挑剔,阿母是多厌弃女子,定要发配镇兵家……” 那夫人闻言后自是羞恼,也是非常的彪悍泼辣,先向于氏夫人告罪一声,便就拖着自家女子大步行出了廊厅,立在角落便噼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这小女子真是蠢得很,知不知真做挑剔才是买货人! 那于家主母真是好心为诸人家引见良配?在席谁家瞧不出这郎君风采惹人、势力出众?她这是鼓噪那些不自量力的下户去叩人家门防底细呢,我这里挑错拿话架她,你这蠢女子怎么就见人生痴、大说狂话……” 那女郎自无这些成熟妇人心机,听到母亲这般训斥,眼皮一眨便垂泪下来:“我、我哪知、知这些计量……那又该怎么办?话都说了……总不能、总不能这件事就因此落空罢?” “本就不曾望实,说什么落空!但凭这样的人物,也值得舍去矜持访问试探,成则门楣增光,不成也……” 那夫人说到这里,便见其他几户女宾各自行出廊厅便传唤家奴离开,当即便指着自家女子说道:“擦掉这一脸涕泪,咱们入厅告辞。势不比人强,争早不争晚!” 女郎闻言后便破涕为笑,抹去泪花,再望向之前还相坐嬉笑言欢、如今却随各自亲长匆匆离开的各家娘子们时,眸子里已经闪烁起几分火气。 于宽将李泰引入中堂,自己先入内禀告,并将刚才事略述一番,于谨听完后略做沉默,片刻后则低斥一声:“胡闹!此子多谋善事,好动不安,相善或可得助,相亲恐是负累……” 说话间,他抬手吩咐于宽将李泰引入,自己也从席中站起身来作迎接态,见李泰走入堂中来,便指着他颇为热情的笑语道:“多时不见,伯山你神采更锐啊!我遣户中子弟长迎,不可谓失礼,有事要付于你,你可不准推辞!” “能供大将军驱使效劳,是伯山荣幸,岂敢有辞!” 李泰先向于谨长作一揖,才又笑语说道,转又换上一副愁容道:“但使员归府、未入遭截,尚未趋拜主上,先入权门讨还,恐有失节之咎,来日遭责,大将军可不能置我不顾啊!” “得你此言,我愿已了,来日请你担当儿郎迎亲傧相。” 于谨走下堂来,拍拍李泰肩膀笑语说道,转又向堂外一指:“我自己还深求节义圆满,岂会由你少流轻损,咱们同去拜见主上!” 说话间,他便拉着李泰走出了中堂,感情提前将他拦截下来,真的只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 李泰对此也未多想,可能这时代就有这样的习俗,结婚的时候必须要挑大帅哥当伴郎。于谨这么有眼光,李泰还真的不能昧着良心跟他抬杠,只是不知道结婚的时候能不能闹伴娘? 于谨家宅距离台府不远,转过半条街就到。 几里路程,往常安步当车也就小半刻钟的路程,可于谨家门前已经被访客车马围堵的水泄不通,摆开仪仗清街半晌,两人才乘车来到台府门前。 说是同行,可于谨进了台府后,便直被引入兵城夹道、沿着近道便进去了。李泰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只能在台府谒者的导引下,行经诸曹衙署往台府直堂而去。 尽管离开才只半年多的时间,霸府中却又增添了许多的新面孔,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台府人事变化也是极大。 这些新面孔也沿袭了台府旧日的行事风格,一个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偶或打量李泰两眼,但彼此也不熟悉,便又匆匆走开,少有入前寒暄者。 李泰就在台府虽然旷工成瘾,但也自诩是台府老人,瞧着这些新面孔对他挺生疏冷漠,就想问问他们今天打卡没有? 一直走到台府直堂通廊待召之处,李泰才总算见到一个熟人,但也是一个不怎么想见到的人。 刚刚从直堂奏事走出的长孙绍远见到李泰后也是愣了一愣,神情僵硬了片刻才又收回视线只作不见,但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却又停下来,转过头来挤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但李泰却连搭理都没搭理他,径直跟随谒者走向直堂。 虽然只是片刻间的神情转换,但长孙绍远心里却是情绪翻转剧烈,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天人交战才暗然决定向现实稍作低头,却没想到还是被晾在一边。 他又在原地默立片刻,脸上稍显僵硬的笑容先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又转为苦涩。 虽然仅仅只是时隔半年,但彼此间情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由在朝中书令委身霸府担任属官,虽然也是右丞高位,但也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传声筒而已,台府凡涉机要都被排斥在外,具位之员、名不副实。 可李泰诸亲属们却身在内外剧要,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拥兵数千、坐镇三防。去年用上的、没用上的那些打击手段,已经再难伤其分毫,甚至可能还要担心对方会否打击报复。 李泰自没闲情理会长孙绍远感触如何,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稍后找找台府里还有没有熟人、找机会给长孙绍远来上一闷棍,一边低头趋行走入直堂中。 他这里刚刚走进直堂还没来得及作拜,堂上宇文泰已经拍桉怒声道:“几月不见,小子胆气愈壮,究竟因何处觉得我待你不厚?”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凛,旋即便有些无奈的暗叹一声,这一惊一乍的打招呼方式就是毛病,若不习惯的话说不定哪天真让他诈出来点真料。 果然还没等到他开口答话,宇文泰便又笑了起来:“于氏亲翁在你处情面不浅啊,你不归府请问府中可有事付你,便先应下他家傧相之劳!” 我来问你,你让我替于老二做新郎啊? 李泰一边腹诽着,一边入前作拜道:“大将军言而无信,前说为臣遮掩主上责问声言,臣才窃喜应声。不意见责难免,臣也想自食前言,又恐见厌两处,礼成之日必盛情款待新妇亲宾、饮食厚奉,绝不为主家惜物!” wap. /90/90725/19931856.html 0219 时来缘至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更显欢乐,指着坐在下席的于谨便大笑道:“大将军自以为得计,邀得良助,却没想到是招惹了一个麻烦吧?这小子巧营善作,可不要把他这话当作戏言,酒食之料若不盛给,我家送亲的宾客可不会轻易离开!” 于谨闻言后便也捻须笑语道:“正因知道伯山奇趣脱俗,所以才邀来助事。人间物事,唯情是贵,拙息庸才承幸、人妒难免,正该盛情遮丑、以洽众情,岂敢惜物啊!” 一对亲翁在堂上彼此恭维寒暄,李泰这个局外人便显得有点尴尬。 又过一会儿,宇文泰才示意他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一番,一边示意他入席去坐,一边又微笑道:“几月不见,英气更新,荣华少年,无畏岁时的流转,真是让人羡慕。” 于谨坐在一旁,瞧见大行台对李泰不加掩饰的欣赏,心意一动,便开口笑道:“李郎应该齿长小儿数年,风采则更倍胜,醒目喜人,必然也是亲长寄望颇深的户里少俊。但今却仍只是茕茕一身,是寄情高傲、不肯屈就,还是旧在东州户里已成婚约、不愿负人?” 李泰也不记得此身有什么婚情旧约,李渚生等家人们也没有跟他提及,闻言后便回答道:“旧在户里,只是轻狂顽劣、逞强乡里,也常常因损家声倍受亲长斥责,趋义之后才将故态收敛、痛改前非,浅有了几分俗态具呈,未有良缘可负。” 于谨闻言后便又笑道:“既如此,那你可要洗目观详、见悦勇求了!事中称豪只是孤勇,阴阳济济才是美满。家室和顺则心悦神清,户有贤妇则后顾无忧……” “大将军教他这些,可就是多虑了。这小子状似旷达,内里拘束,因他流散相失的家君仍然吉凶未卜,所以才忍情吞声。” 于谨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便开口打断,神情间略有几分不自然,略作沉吟后才又对李泰说道:“你也不要觉得大将军闲言扰怀,男大须婚、成家立事,这也是仁长者的德言。但既然心有秉持,也不必屈于群情称异。关西虽然人物简约,但也不乏明鉴雅望之类,时来缘至,也未可知。” 于谨见大行台打断自己的话语,又对李泰这般正色的讲论他的个人问题,顿时便意识到自己这话是说的有点多余了,干笑两声,掩饰过神情中的尴尬。 李泰自不是什么痴愚之类,当听完宇文泰这番话后,脑海中下意识便浮现出去年那次、跟蔡右一起在宇文家吃完饭后回去路上蔡右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语。 他当时还以为是蔡右眼馋自己,并对其人一些话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可是现在看来,他觉得蔡右眼馋自己怕是会错了情,真正眼馋自己的原来另有他人。 听出了宇文泰的意思后,李泰心里自是感觉暗爽。倒也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计量,只是窃喜于原来你这个臭黑獭也没能豁免老子的魅力,还是打算给我一口软饭吃的。 … 但在这窃喜之后,他心里又有点不爽,什么叫时来缘至?老子现在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既有作桉的动机、又有作桉的能力,偶尔还有比较炽热的需求,这还不叫时来? 至于说见不到自家老子没心情结婚,这也只是一个婉拒别人的借口。他老子只是丢了,不是没了,他总不能因此就终生不娶,那可就更不孝了。 可现在这话被宇文泰借用来反用做对他的约束,这就让他有点难受了。 意思是他在宇文泰心里并不属于联姻拉拢的第一序列,你再等等吧,我家小白菜还没抱叶长大呢,下一茬、下一茬可能就轮到你! 虽然李泰并不把他的感情和人生大事看得多么庄重珍贵,随时都准备拿出来卖个好价钱,等到功成名就再搞爱情也不迟。 可是当他意识到真被人挑肥拣瘦的掂量权衡、而且还不怎么急于入手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感觉自尊受挫,老子爱情出卖了、灵魂出卖了,你特么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不喊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我没脾气是吧? 虽然喊是不能喊,但李泰心里的确是生出些许抵触与逆反的念头。他心里当然明白,宇文泰出于利弊的考量和局势的权衡,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但老子是端碗背锅准备来你家吃软饭的,是听你讲道理的吗?更何况你家闺女那么多,轮到我的时候还能剩几口饭! 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真正让李泰感到些许危机感的,是宇文泰就此事情上表现出那种对他手拿把掐、操控他人生的掌控欲。除了你家闺女我不能娶别人了是吧?一直轮不到我我就得一直打光棍? 虽然说这一会儿内心戏有点多,但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宇文泰在对他越来越亲近赏识的表象下、所隐藏的那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关系到自身的利益、乃至于前途命运的问题,李泰实在代入不了那种“大行台也不容易、闺女都还小、你再忍一忍、好日子在后头”之类的工奴想法。 所以说人终究还是得自强,指望别人抬举、裙带施舍,丰衣足食是不用想了,残羹剩菜你吃不吃? 他将心情稍作收拾,不再计较这些杂思,当宇文泰问起三防城的经营现状时,便认真的对答一番。 当听到李泰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募集了数千人马分守诸处,关键还没有给霸府增加丝毫的钱粮负担,宇文泰脸上又是笑容流露,转又笑问道:“据你所观,若于东夏州增驻两万人马,仍需几年经营?” 这里所说的两万人马,当然不可能是李泰在诸防城草草招募起来的诸乡团和屯田兵,而是霸府六军这样的精锐武装。 精锐人马战斗力虽然可观,但养军成本也大,不说甲杖器械的补充,单单人马饮食消耗,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若再遇上高强度的作战,消耗又要加倍。 … 宇文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是今年形势转好,兵力增补顺利,居然生出些许在陕北开辟新战线、兵锋遥指晋阳的想法。 李泰在沉吟一番后便摇头道:“北州胡荒尚未尽除,民情浅附未定,一旦遭扰必将崩乱。去年高贼兵剿离石、石楼等诸境胡,胡众多逃亡河西,隐于东夏州境内诸野,今冬或仍有躁乱,臣共武安公勤力备之。挺过今冬,来年情势必有好转,但短年之内,州境或可奇兵陡出,仍然未可大军常驻、遥制晋阳。” 宇文泰听完后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眉眼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失望之情,只是又望着李泰叹息道:“贼情凶悍,未必能够了结于一世之内,尔曹少流倒是不患没有立功之地。伯山你于今流虽为后进,于少类却是可称先发,承前启后,责任不浅呢!”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李泰如今资望势位当然还比不上这些北镇元勋,但在今世道之内,除了宇文家那支屠龙小分队之外,还真没有后起之秀能压过他一头。不过当下一辈人物成长起来,宇文家的政权也就离死不远了。 几人又在堂中闲话片刻,期间宇文泰仍没主动讲起拖欠防城的工资,反而问了一下都水行署今年能够输送霸府多少粮帛物资,可见经过年初大手大脚的花销后,眼下霸府财政又有点捉襟见肘了。 洛水经过一系列的整顿,渠堰碓硙等诸水利工事已经逐渐统合起来,否则单凭乡土中的资物经营,李泰也绝对供养不起近万人的防城部伍。 李泰心里略作核计,给出了一个谷料二十万石、布帛五万匹的报价,这已经可以比拟得上一个关内大郡一整年的钱粮赋税了。 三防城事务他还可以遮掩模湖一下,但都水行署公文程式清晰分明,就算李泰借渠盟进行一下左右倒换,大的账目也模湖不得。 毕竟他之前所提议的考成法推行已经一年有余,于此章程之内再搞什么大动作可是很难瞒得住,倒不如据实以告。 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若没有之前这些建策的铺垫,他怕也难以谋取到如今的势位。 宇文泰听到这个数字,眉眼间也颇露喜色,转又提出另一个要求:“行署粮帛皆折作粮饼供给,冬前输补台府。” “若是尽作粮饼,恐怕折耗不低。今秋大稔之态可见,年尾必定谷贱工贵。行署本身役用不足,凡所收得多仰租给,若尽造饼,仍需求力于民家。” 所谓的民家,自然是李泰自己,但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个成本还是得说清楚。咱们两家人不说一家话,别人什么价你就什么价。 宇文泰也没有计较这些细节,闻言后便点头道:“可,今秋诸方谷粟厚输,须得转储一些精料以备有事。都水趁此水利,不应闲在,华州诸屯今秋所收也尽给造饼,折耗公私均担。” 他当然也知道李泰就是此间最大的军粮供给商,但就算是将其资产事业尽皆充公,总还得交付别人去做、自己是没有时间天天蹲在工坊督造粮饼。 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台府自己搞生产,但成本更高不说,效率还更低下。索性就把这事交给李泰,毕竟这小子也挺不容易,也算是对他勤奋于事的一个奖酬。 但李泰可就不这么看了,自去年的辛威开始,他家军粮订单便络绎不绝,实在不想搭理台府这薄利大单。 宇文泰分明是在霸占他的生产力,那他也只能趁势涨价、增加那些军头的养军负担,把利澜找补回来。毕竟我都成了霸府认证的供应商,多花点钱你们也得美滋滋。 只不过霸府增加的这些需求所带来的生产力缺口,关中一时间却是找补不到,看来还得给洛川大寺那些稽胡信众们增加一项磨面夯饼的佛礼活动啊。 他也不担心这工艺流入稽胡会带来什么恶劣影响,你想大造军粮首先得有那么多粮食,真要离开巢居靠近农耕区活动,老子三防城也不是摆设。不把你裤衩都扒下来,都得是你出门就没穿! 北朝帝业 wap. /90/90725/19931857.html 0220 御用香泽 宇文泰家里还在忙着筹备女子出嫁事宜,便也没留李泰吃顿晚饭。 李泰述事完毕后便告辞离开了台府,眼见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明天还要去于谨家里商讨请期迎亲事宜,他便也没有再出城返回商原,直往城中宅居而去。 当来到自家宅门外时,李泰便看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心中便有些好奇。去年高仲密被解职后便入乡居住,尽管再任司徒也并没有搬回,怎么门前还有这么多人徘徊流连? 他也是戒备心重,并没有即刻入宅,先着随员们将那些形迹可疑的人从门前驱赶开,才策马直入家门中,望着门仆询问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为何在门户外窥望?” 门仆也是一脸茫然,摇头道:“之前都没有见过,午后才渐渐聚集过来。当中几个来叩门来问主公、郎君在不在家,但却没有名帖具给,仆等不敢泄露主人行踪,逐也不散……” 李泰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自觉有些古怪,真要是好路数来拜访的,自不会这样藏头露尾。 不过他这半年多不在华州,也没有机会得罪什么人,莫非是有什么旧怨纠缠? “再有来窥者若仍不肯道明来意,直接打逐驱走!” 既然想不通,李泰也就不再多想,干脆吩咐道。想到他接下来还要在华州居住多日,便着员入乡通知一下高仲密等,顺便再招百十名部曲入城听用。 交待完这些后,他简单吃了一些厨下匆忙整治的晚饭,然后便解衣登榻入眠。 第二天一早,李泰还在后院里耍练着马槊,较之去年更显雍容富态的高仲密便匆匆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些焦急忧虑:“阿磐,你在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事纠纷?”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脸诧异,立定身形收起马槊皱眉问道:“阿叔怎么这么问?我这数月都在北州,昨日入境后便共于大将军入拜大行台,更无闲暇与人对话。难道乡里遭到了什么骚扰?” “骚扰倒也谈不上,只是昨日午后到傍晚,塬上庄外多了许多生人行走,诸多访问乡人,多与阿磐你家情势位有关。我也是入夜才听庄人来告,今早吩咐庄人留意那些生人行踪,便来知会你一声提防小心。” 高仲密也一脸疑色的说道:“如今的你可不同以往,人事铺张更广,行止牵动人心。或是无心得罪旁人,但也难免邪情妒害,在行在居都要谨慎留意。”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阿叔放心吧。我家如今也并非任人轻触之类,遭人窥望难免,但谁若有意加害,一旦察发、绝不轻恕!” 高仲密记挂李泰,城门一开便入城来,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李泰晨练完毕,两人便一起回房吃早餐,顺便交流一下内外家计。 高仲密在居乡里,倒也并非无所事事,循着李泰之前制定的家计路线,一直在打理各类家事,讲到如今家事种种,也忍不住感叹道:“当年仓皇入此、万念俱灰,只道咱们叔侄将要相依为命、苦渡余生,实在想不到区区短年之内,阿磐你就在此乡里兴聚起如此庞大资业势力!… 东州旧户虽然也称豪乡土,但却是先人几代的辛苦经营,远不及阿磐你于此白手兴家的高明啊!我入乡以来凡所见识,大开眼界之余也是深受阿磐你的鼓舞,虽然比不上你的惊艳才性,但专心为你守望住这份资业还是可以做到的……” 讲起近来家事,高仲密也并不止于虚辞愧叹,也将他近来的事业经营跟李泰略作讲述。比如说接着前长史念贤的关系,将一些庄园物产奇货销入长安城中诸权贵人家。 这样的构想,李泰原本也有,只是忙起正事来却无暇兼顾。高仲密主动将此事经营起来,倒也让他免于分心。 高仲密或许没有白手起家的胆魄能力,但在已有的人事基础上搞关系却还是擅长的。之所以被逼迫西投,除了表面上的香艳秽事之外,也在于高澄看不惯他太过招摇、结党营私。 人到中年惨遭剧变后,高仲密性格中一些乖戾负面之处大为收敛,之前被夺势位转后又授,也让人意识到大行台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地位反倒因此稳固一些。 再加上李泰这个霸府新贵的缘故,高仲密如今在朝在野俨然已经具有不小的声势,一些李泰都没想到的事情居然都被他做成了。 “之前广陵王请念长史引见,希望我家能特制一批玉皂、香泽专供御内。给价倒是不低,但我仍主动降价,只是恳请将诸用物列作御赐臣员的物料之中。不出所料,年中庆典之后,诸物风靡全城,访问者络绎不绝。广陵王再来催购,却已经不是故价了……” 高仲密讲起他的营销之道,也是颇为自得,奇货自当卖与有钱人,京中高端市场一旦打开,那势头跟抢钱也差不多,利澜远远超过了乡里销货。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乐,如今长安朝廷虽然乏甚实权,但却并不意味着穷酸。 旧年孝武西迁,为了报答和安抚这些主动给他送来法统的元魏宗室和洛阳权贵们,宇文泰可是赠送给了他们大笔的人地资产。 就拿如今的西魏皇家来说,几乎大半个雍州的钱粮赋税都供给使用,还不算其他州郡心向元魏的方伯豪强们私下的输给捐献。 虽然越来越沦为傀儡,但却绝对不穷。别管宇文泰台底下搞什么动作,但表面上也要对其尊崇有加,即便霸府财政再为难,也不主动的去打皇帝私库的主意。 高仲密能这么快把家中产业做成皇商级别,可见这搞关系的本领的确不差。元魏宗室虽然荣华倍享,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大笔的资产眼瞅着花不出去,李泰也不介意替他们花一花。 李泰还待跟高仲密讨论一下该要怎样扩大抽取皇家私库,门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若干凤跟李雅俩小子昂首行来。李雅腰上还悬着一个鹿皮筒套,里面装着他那柄戒尺,以备庄主随时捶打磨练他这块金铁。… “昨晚还说共司徒公同行,今早起床,司徒公却已经先走了,幸好阿兄还未出户!” 若干凤小嘴叭叭抱怨着,凑近来抓起笼蒸的牢丸就往嘴里塞,李雅在李泰面前却不敢这么随便,眼见李泰点头示意才坐下来,一边抓着饭食往嘴里送,一边咧嘴笑道:“庄主,我已经学成了《急就章》!” 听这小子炫耀总算脱盲了,李泰也欣慰一笑,吩咐他接下来再学《论语》,学成后便交给他自己槊挑万军的绝技。 “你们两个这样的妖艳装扮,是打算做什么?” 瞧这两小子披红挂绿、一脸春情的模样,李泰又忍不住好奇道。 “阿兄竟不知?是了,你刚刚归来,肯定不知。城里将要有喜事,我要去于大将军家里做傧相。阿兄知不知傧相是什么?是要专拣城里英气俊美的少年,帮他作礼的主人家彩衣游行、踏歌迎亲。” 若干凤怕牢丸汤汁洒在衣服上,居然翘起了兰花指,又作一副顾影自怜状叹息道:“我都不常在城居住,也不知哪处无聊口舌背地宣扬我神采怎样,这就被善于识鉴的于大将军拣选了,我同他家儿郎并不友好,想推却恐伤了情面。” 李泰瞧他这副炫耀的让人恶寒的嘴脸,顿时觉得给于家做傧相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 旁边李雅呵呵笑道:“我同于家无亲,但要同我堂兄障车。已经跟达摩阿兄约好,让他从我处过,讨要来的礼物我们两人分享!” 宇文泰如今已经嫁出了三个女儿,分别是皇帝元宝炬家的太子妃、李远的儿子李基、李弼的儿子李晖,这次的于家老二于翼已经是第四个了。 元家太子妃是出于政治因素,成婚最早。李远则算得上是宇文泰的头号心腹爪牙,敢抽刀干独孤信的角色,所以彼此儿女尚小时便已经成婚。李弼则是在今年归府后,新年不久跟大行台成了亲家。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倒也略有释然,就连若干凤这个花蝴蝶都得排在后边,别说他根本就是不是北镇老干部了。 不过听到这两小子已经约定好,要趁着人家举行婚礼发笔横财,李泰脸色顿时一沉,皱眉道:“学舍教你们就是这些浮言邪计?主人家雅重赏识,才请你们参礼主持,谁敢在礼中显露不堪,归来必罚!” 两人见李泰板起脸来说的严肃,忙不迭点头应是,若干凤还小声道:“阿兄你别恼,我们也只是私下的戏笑,怎么可能真的会贪人礼货、给主人家败兴……” “我也充当于家傧相,到时迎亲路钱由我统管,你等小子都来我处支取,不准滥给!” 李泰听到这话后才神情稍缓,先教训了若干凤一句,转又对李雅正色说道:“女家亲属障车拦路,是寓意情深难舍,可不是为了让浪荡少年贪货刁难!到时候,略作表意即可,该当放行时不准强阻!” “明白明白,庄主做事才最周全!我跟阿兄全听庄主的,归来咱们三人……” 李雅稍作咂摸,顿时眉开眼笑,话还没有讲完,便见李泰挑眉瞪来,于是很自觉的解下鹿皮套子抽出戒尺递上去。 wap. /90/90725/19931858.html 0221 傧相俊美 城居几天,很快就到了婚礼正日。 于氏大宅门外,仍是车水马龙,除了那些来访道贺的时流人家,城中过半的无赖闲汉怕也都凑了过来,闹哄哄的讨要赏物赠食。 于家诚是权势熏人,但这些身无长物的无赖们也是无所畏惧,成群结伴聚集在此,若有豪奴提杖驱赶,索性躺在地上任由打骂,只是不肯离开,笃定于家是不敢在此大喜之时把家门前搞得乌烟瘴气、血流成河。为了避免这些无赖躁闹生事,于家甚至还在街上搭建了许多的食棚,凡所来贺者喊上两句恭维吉祥话,都可以在这里混个饱腹。若再有更加豪胆刁横的,甚至还能讨要一些衣衫旧袍。 看到这乱糟糟的景象,李泰也不由得一乐,人间事果然环环相扣、互相制约,谁要觉得自己无比强大、百无禁忌,总有能收拾你的。 于宽带着家奴们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把李泰两人请入宅中。 前堂多有宾客,于谨的长子于寔在堂招待,当得知李泰入户时,于寔也忙不迭出迎。 于谨子女众多,长子于寔是早在洛阳时便出生,如今已经是年近三十、正当壮年,在长安担任禁军宿卫督将。但自于翼以下诸子女则就都是在进入关中后才出生,年纪最大的于翼今年才十一岁。 “今天户中人事繁忙,实在无暇久伴,请李大都督并若干小郎君先去别堂暂歇,自有家人接待。” 于寔在外站了片刻,又有数名宾客被引入进来,便对李泰抱拳歉然一笑,便又转身急匆匆迎了上去。 跨院别堂中,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马,编列稍后前往迎亲的队伍。 于家这一次安排了六名傧相,除了李泰和若干凤之外,还有于宽并一名家将之子,剩下两个分别是尚书令、广平王元赞之子元谦,弘农杨氏杨暄之子杨原,也就是后来的楚公杨素的亲叔叔。 从这傧相人员的安排,也可以看出于谨在关西人际交往很广阔、很是混得开。 元魏宗室、关中世族、北镇军门,而李泰也算是能代表关东士族,或许未必有意为之,但整个关中统共这几波政治势力,都在于家的傧相队伍中体现出来。 两人到来还算早的,其他两名傧相都还没有入宅,便先在别堂闲坐下来。过不多久,便有于氏家奴入堂送来傧相贺服,红色的袴褶、黑色的披袍,帽履佩饰等诸物一应俱全。 前几日入宅讲论礼节的时候,李泰等几名傧相便由于氏家人量身置备并试穿,这会儿倒也不需要再作试改。 “我这装扮难道不美吗?” 若干凤有些不乐意,他今天可是精心打扮一番才入城,自不觉得于家临时准备的袍服能有多好看。但见李泰转眼望来,便也不敢多作絮叨。 这时候,其他两名傧相也赶过来,年龄都跟李泰相差仿佛。杨暄的儿子杨原态度尚好,彼此认识后还闲聊几句,特别对李泰的都水行署很感兴趣。 但那广平王世子元谦态度则就稍显倨傲了一些,对李泰还算笑脸以对,但对若干凤则就有点冷漠疏远。 李泰也是个护短的,见这小子不是个好相处的,除了第一次相见时略给礼待,之后几次见面也懒得与之对话,怎么瞧自家小弟也比这小子顺眼。 “这小子有点狂啊,阿兄瞧着吧,我已经跟李九要配合着收拾他一番!” 若干凤自瞧得出广平王世子对他的不待见,心中积忿不小,暗指着元谦对李泰哼哼说道。 于氏家人又给两名后到的傧相提供了袍服衣装,一直在后堂接受礼教的于翼也走入堂中来,向几位傧相见礼道谢。 这于老二年纪不大,却是长得唇红齿白、很是俊气一个少年,今天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小正太瞧着就更加亮眼。 宇文泰自己长得不咋滴地,挑女婿的时候还对样貌要求挺高。若干凤这小子不比于老二小多少,结婚的时间却大大落后于他这连襟,除了父辈权势考量,大概也是颜值上不占优势吧。 既然新郎官儿都准备好了,几个傧相也都各自起身转去侧室更换衣袍。 李泰手脚利索,最先换完行出,舒展着手脚适应这身新袍,于宽也从别室行出,瞧见李泰后便忍不住感叹道:“大都督平日里英姿俊挺、神采飞扬,尚可狡辩是巧饰不及、故而见逊。但今服类相同,仍是高下立判,让人羞于共行啊!” 几名傧相陆续换衣行出,可当站在李泰身边时,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男儿于世自是勇健当先,但也并不是说勇健不能兼而俊美,谁又乐意去做旁人俊美无俦的背景板? “于家造此袍服,我瞧是在羞没我们、夸显阿兄!一样的物材,凸显出的自然只能是人材。早知道阿兄也要参与,我就不来献丑了……” 若干凤拉扯着身上袍服、想要显得更挺拔几分,转头瞧瞧李泰,又是一脸丧气的小声说道。 此时也已经过了午后好一会儿,一众人在于家浅食一顿加餐,等到家奴们于街上开辟出一条道路,然后便各自上马,簇拥着新郎官于老二行出门去。 只是在傧相队列的时候又发生点小问题,于家原本安排的是主家于宽与身份最尊贵的广平王世子各自排头,但那元谦说什么不肯当先,更不乐与李泰同列,只得让李泰跟于宽各自领行队伍。 迎亲的队伍一上街,街面上顿时喧闹起来,各种叫闹喝彩声不绝于耳。队伍两侧于氏家奴持杖夹道,街面上虽然热闹非凡,队伍前进倒也顺利。 只街面上一些起哄叫闹声有些刺耳,不乏闲人凑趣,指着队伍中的李泰便大声喊叫:“这位傧相郎君好神采,可要当心去了女家被抢作新人拉配!” 这样的胡话,李泰自不敢去瞎回应,只端正身姿、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第一次感觉颜值太高也是一种负担啊。 今日乃是大行台家中大喜,整个台府也都放假一天,并给迎亲队伍开辟出一条专门的通道,以供直入大行台家居后园。 女家负责导引的是宇文护,策马迎面行来,指着李泰便大笑道:“于大将军百密一疏,错在不该将伯山你安置此位。我在府中迎待,看客议论只言伯山、却不讲余者啊!”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有些尴尬,连连抱拳告饶,他虽然平时也挺爱出风头,但现在也实在不是合适的场合。 台府中同样贺客众多,对这迎亲队伍夹道相迎。 大行台宇文泰威望如何自不必多说,大将军于谨如今也可称得上是霸府之内一人之下,两家联姻自然是一桩大事。 虽然台府所制备的礼格与年初太尉李弼家相等,但实际到场的贺客却比年初多了许多,就连独孤信这种镇边大将都亲自归来祝贺,太子元钦也代表皇帝早早便来到华州台府,给了联姻两家十足的面子。 普通的贺客们于台府道路两侧夹道欢迎,朝廷与台府高官们则临高观礼,随着迎亲队伍行入进来,垂首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傧相中排头而行、醒目至极的李泰。 “风采以论,关西虽然少流不乏,但却无能出此少年右者!哪怕旧都人物荟萃,这李伯山也无愧洛下翘楚之誉!宣景公一脉,复兴于此啊……” 广陵王元欣站在望楼上向下张望,指着队伍中的李泰便对旁边并立的高仲密笑语道:“司徒公你共此少年虽不同宗,但却是共居一户、情义深长的恩长。我听说近来频有时流入户采访,司徒公自为掌眼,可有人家能入识鉴?” 高仲密听到这话后也是笑容灿烂,之前还因此慌张了一阵,过后随着时流各家正式登门造访、告明来意,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他自将李泰作子侄看待,眼见户中儿郎如此招人欣赏,当然也是乐不可支,听到广陵王这话,只摆手笑语道:“儿郎自有见识,不需别者指点。我终究不是他血缘至亲,也不敢逾越指配。只要他情怀愉悦,我这里只待捐物使力!” 围聚在高仲密身边的权贵时流不在少数,听他这么说,便又不乏人凑近过来细问李泰心意趣味。 也并不是时流不够矜持,养女恨嫁,实在是这人选太过优秀,无可挑剔。成或不成暂且两说,但若连试都不试,错过后再想起来总是一桩遗憾。 望楼上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议论,好好一场台府权臣之间的联姻婚礼,一时间竟仿佛便成了陇西李氏的相亲咨询会。 不只高仲密,就连站在望楼另一边的崔谦和卢柔身边,也都聚集了不少时流,让不想过于招摇、喧宾夺主的两人一时间也颇感局促不安,只在心里暗恼这个表弟实在太招人。 伴随着欢快的鼓乐声,迎亲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霸府后园的正堂前,各处观礼的宾客们也都纷纷向此聚集过来,受此欢乐氛围感染,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趁着于宽登堂念诵迎亲告书之际,李泰向队伍中略退两步,这迎亲一路走来,他虽然不是正主于老二,却也被看客议论声搞出一脑门子的细汗,那于老二瞧他的眼神都有点怪异,也实在不敢再上前去出什么风头。 wap. /90/90725/19931859.html 0222 如愿受困 迎亲队伍抵达的时候,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当然也不能即刻接了新娘子便走,还是得完成一些礼程,催妆请行等程序是免不了的。 堂中女家主持礼事的是宇文导,朝中也专遣司礼官员于此督导引正。但北镇婚俗毕竟还有别于汉礼,内外一片欢声笑语,虽不至于放浪形骸,对礼官的喊话约束也都不甚在意。 人群中有一身影最是繁忙,那就是一身鲜亮锦袍的赵贵,在礼堂内外出出入入,神情严肃对着内外群众颐指气使,各种闲杂事情不断交待督促。瞧那忙碌不已的样子,搞不清楚状况的怕是要以为他才是某方主家。 “堂中行礼还需短时,诸傧相郎君行来辛苦,且去别堂稍作休息。” 大概实在找不到需要自己交代的事情,赵贵又将视线望向几名傧相,一脸殷勤热情的展臂招呼道,甚至都给了李泰一个笑脸,大有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百无禁忌的大度气态。 其他几名傧相还在犹豫这么做是否合礼,但李泰看赵贵这做作姿态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老小子当然不是闲的有劲没处使,分明是在借此拼命向群众暗示、炫耀显摆下一个入此来迎亲的,就得是他家了。 但李泰再怎么不爽也只是无能狂怒,人家确实是有这样的资格,懒得再看赵贵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又不比自己小人得志时更好看,索性直入别堂坐定下来。 礼堂内,宇文泰同他大女婿太子元钦高坐上席,瞧着长子宇文毓下堂接待趋行来拜的新婿子于翼,忍不住便感慨道:“往年只当少壮勇行,今见庭中小物已经堪当户内接引之用,才知华年弃我、不复当初啊!”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连忙各自开口表示大行台仍然年轻,群众们都愿意追从大行台为王业大统继续奋斗上一百年。 宇文泰揽杯细饮,瞧着那恭敬作礼、举止得体的新婿子也很是满意,当视线落向归席侍立的长子宇文毓,便又将视线转望向在席的独孤信,脸上笑容更浓。 他一边指着席侧的儿子,一边对独孤信笑语道:“如愿兄,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家长娘子妙音应该也岁龄不短,旧年还曾居此户中,当年还叹何物小子能荣幸配之。 趁此良辰,冒昧试问,兄观此物资质如何?若此物能得如愿兄青眼,此间礼成之后,兄也不必急去,两家端庄论事,兄助我将他管教成材,可否?” 此间在席宾客不乏武川旧好,听到大行台主动向独孤信邀亲,一时间也都笑语附和、拍掌喝彩。 但独孤信对此提议似乎有点猝不及防,眉头隐隐一蹙,一时间还没想好该作如何回应,但在席的太子元钦却已经先开口笑道:“独喜未为尽欢,大行台是想双喜临门啊!只可惜,此番计想怕是难成。 河内公风采倾世、国朝翘楚,欲为亲愉者自然不止一人。去年归朝,陛下禁中召见,便访问此事,河内公因言幼时弃养、不舍早别,陛下亦感拙息未足称善、不忍损此伦情。 转眼贺拔公痛别人间,河内公更感恩故义,舍女奉之,若我没记错的话,眼下尚在礼中?眼下论此,言之犹早啊!” 随着太子发声,且所言颇有意指,堂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最尴尬的还是独孤信,他忙不迭从席中站起身来,向着堂中并作一席但却心思迥异的翁婿两人作礼说道:“小女何幸之有,竟得人间尊者频繁施问!实在羞于自夸,唯更谨慎教养,盼她勤修妇功、端庄德性,不负良朋顾问。太子殿下所言不虚,此女子仍居礼中,不便长言,见谅见谅……” 宇文泰倒也不以为意,在席中端起酒杯来递给儿子,着其下堂呈献给独孤信,才又笑道:“是我失言,以此表意,如愿兄你不要介怀。与兄前缘深刻,后事更加悠长,是不必急于一时。太子殿下言论中肯,贪乐忘己,此物的确仍欠几分教育,更作教养之后,再呈人前。” 随着宇文泰发声,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赵贵一脸热情的起身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氛围,堂中再次恢复了欢声笑语。 特别是之前突然成为焦点的独孤信,这会儿更是有些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大行台心思缜密、心怀沟壑,凡所言行必有深意,当然不会因为一时欢乐而忘形。且禁中广有霸府耳目,独孤信自知去年同皇帝陛下一番禁中奏对必然瞒不过大行台。 之所以在这样一个场合突然讲起联姻事宜,显然也是对独孤信心存威逼。 去年朝中一场风波,长孙家这种亲勋门户大受打击,霸府对朝廷的掌握变得更加强力。面对这样的好局面,大行台当然是想更进一步的扩大战果,由朝堂延伸到地方。 陇右一直都是霸府势力影响的薄弱地区,独孤信也并不是需要对大行台命令言听计从的霸府属官,他的态度如何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陇右所趋。 如果说之前类似的纷争还潜伏在事表之下,独孤信尚可在彼此各有隐忍让步的情况下、不失从容的镇守陇右,可现在话题就有点被挑明出来,他是需要表露出一些更加明确的态度,否则就未必还能偏居于陇右。 今日宴席中珍馐美味不乏,但满腹心事的独孤信却是吃席吃的味同嚼蜡,并觉得这欢声笑语不断的礼堂中十分吵闹,索性便站起身来以发散酒气为由从礼堂中告退出来,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他视线在堂前庭中一绕,旋即召来一名侍者询问道:“方才在此的诸傧相,怎么不见了?” “中山公怜诸少宾迎行辛苦,着员且引别堂休息。” 侍者闻言后便是一慌,忙不迭入前回答道,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刚才被赵贵一通瞎指挥搞得他们已经有点不知所措,难道这独孤信也要犯毛病? 独孤信倒是没有再问什么,略作点头后便往那别堂行去。刚刚来到别堂这里,却见到李泰正低头跟在侯莫陈崇身后从堂中行出,他心中略感奇怪,便迈步走上前去。 李泰本在堂中闲坐饮浆,抬眼见到侯莫陈崇正对他招手示意,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侯莫陈崇将李泰领到别堂一角,望着李泰笑语说道:“李郎你今年势位可是增进不浅啊,大行台都赞你治贼有术,是一个能驰行胡荒贼境的英雄少年!” “实在不敢当彭城公谬赞,若非公等宣威于前,伯山亦不敢轻涉胡荒险地。”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躬身说道。 “不是谬赞,前人若能扫尽贼胡,哪还有少进立功扬名之处!知你今日礼职在身,我也不扰你太久,便长话短说,你若能做,便应我一声。” 侯莫陈崇本就不擅交际,托人办事也是语气干脆:“雕阴境中有一部贼胡渠帅刘康,狡诈奸邪、让人生厌,其部属恰在李郎你防城锋矢之内。我今职事有属,不暇北去,李郎你可否替我讨灭之?”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便微微皱起,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想请问彭城公,这胡酋刘康究竟是因何见恶彭城公、非得族灭身死……” “当中缘由,你也不必多问。你奉命守边,本就职在讨胡。指点一个去处,也是增你功绩。如果觉得所部人马不堪攻坚深剿,我可以遣使一名别将引兵助你!” 侯莫陈崇摆手打断了李泰的问话,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李泰闻言后眉头皱得更深,我就算奉命职在,也不是奉了你的命、认了你的职,什么也不说就让我去出剿一大胡部,这话说的有点大了吧? 且不说雕阴刘氏刚刚给洛川大寺捐输了那样庞大一笔资货,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李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盘算计划,好不容易聚结起来的甲兵没有必要去给别人当枪使。 “北境防务新创,攻防需作谨慎。彭城公所言事情,请恕不能听从。” 心情不爽,李泰便也懒得再作对话,抱拳对侯莫陈崇说道。 侯莫陈崇听到这话,神情顿显不悦,抬手便向李泰肩膀拍来,却被李泰挥臂隔开,脸色更显阴沉:“去年也无防城,尚敢出击贼部。如今坐拥了势位人马,反而胆怯,你是收纳了那贼部贿礼罢……” 他讲到这里,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到独孤信向此行来,才又瞪了李泰一眼,只冷声道:“转过此日,我再寻你!”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身离开,行过独孤信身边时,微微欠身颔首。 独孤信却未理会,径直来到李泰面前,皱眉沉声说道:“前赠宝刀,是为了让你于强人当面忍气吞声?不知如何使用,便归还回来!” 李泰听到独孤信这不善语气,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瞧瞧自己这簇新袍服,哪有挂刀的地方?就算把刀带来,他就得在台府直劈了侯莫陈崇?你们这些镇兵都有病吧! /90/90725/20878997.html 0223 李郎催妆 几次接触下来,李泰倒不觉得独孤信是一个蛮横无理之人,今天突然暴躁的有点反常,也让李泰颇感奇怪。 “请问独孤开府,是否有什么疑情萦怀?若我智力堪使,一定为开府分忧!” 李泰略作沉吟后,便又抱拳说道。 “你?你先想好怎么应付侯莫陈事吧,他少年雄壮时远胜于你,兄弟俱一时英杰,家门也是镇兵中屈指可数的壮户。得罪了他,可绝不会像赵元贵那样可以轻松勾销!” 独孤信讲到这里,脸上躁情便收敛一些,大概是觉得李泰现在的处境较他更加为难而得所慰藉,转又呵呵笑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劝你啊,若其所言那名胡酋不干深计,最好还是听从尚乐指令,帮他剿除。” 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李泰略作思忖后便摇头微笑道:“怕要有违独孤开府指教了,人间道理不唯强权独可伸张。若不然,东朝贼势汹汹,天下岂有此关西群众立足之地! 诚然我于人间未称雄杰,但若只是遇强则折,彭城公虽然豪强可畏,也未必有机会在我面前逞威!若彭城公所计能深益北境边防,我自当惭然告退,但若仍在此时位一日,彭城公意欲如何便不入此方寸之内。” 话说白了,侯莫陈崇虽然挺牛逼,但放在整个天下又算老几?我要真怕跟强人干仗,早在关东就给高欢的小伙伴们跪了,轮得着你们武川豪强对我颐指气使? 独孤信听到李泰这一回答,脸上那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容微微收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人心确如铜镜,常拭才可常新,杂尘积垢,总是难免埋没本心啊。懒与少徒论道,已经许久不闻警言直声了。 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能职守本分、兴治有术,也不必畏惧邪情夺势。彼类若能担当,不必因势胁我。大统难弥,各拥一天,谁又比谁更加雄大?但求能容于道,不求能容于人,如此才能保留一份率真本质。” 李泰见独孤信刚才还愤懑浓厚,听他瞎扯几句后便开始自己脑补鸡汤,也隐隐猜到独孤信所面对的困扰应该不小,单纯凭其势位已经不好解决,还要增强自己的心理建设。 能让独孤信忧愁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当然不多,那就得是整个西魏最上层的权势倾轧了。 道理自有千百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还是在自身,李泰懒得搭理侯莫陈崇对他职事的指手画脚,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侯莫陈崇不行? 他自己都说了若能完全扫除北境贼患,哪还有李泰恃之立功的机会,现在李泰刚刚有点起色,便又凑过来充老大,的确是有点脸壮了。 李泰这里还在思忖独孤信具体遇到了什么问题,独孤信已经又开口道:“去年别来,可曾走访故太师门户?” 听到这个问题,李泰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这显然不是在问他有没有去看过贺拔经纬兄弟俩,连忙认真作答道:“别来至今,诸事缠身,未暇长顾人情,唯佳节令时遣员走慰。”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又说道:“往年各行陌路、彼此不知,因太师而作结义,情可久处。但男儿风骨,在事在功。二者兼具,才可暇顾其他。” 话讲到这里,别处有人呼喊诸于氏傧相们准备催妆请行,独孤信便摆手示意李泰自去,只在临别前又说道:“侯莫陈事不必系怀,任你心意行事即可。此间事了,有闲可以再来我处。” 听到催促声急,李泰也无暇再多说什么,拱手致意之后,才连忙往别堂门口行去。 催妆之礼古已有之,大意是女方表示矜持不舍,男方则要竭力表示诚意,意思跟后世伴娘堵门也差不多。自然界中动物求偶也会有类似的行为,毕竟是要获得交配权与繁衍后代的机会。 唐代婚俗中的催妆还衍生出了催妆诗这一文学体裁,可谓风雅有趣。但在如今的西魏,一群北镇老兵们也实在玩不了这么风雅,但意思还是要做全,得满足女家提出的各种要求才能将这新妇成功接走。 李泰返回的时候,迎亲队伍也都已经聚齐。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同行的鼓吹礼乐队吹奏起了催妆曲,但那通向后堂闺阁的大门却仍紧闭着。 在众看客和迎亲傧相们的催促下,身穿吉服、紧张的略显木讷的于老二羞红着脸走上前去,拍手踏歌高唱着催妆曲,倒也不是什么高雅声辞,只是一首鲜卑俚曲,大意就是家里肉也炖了、床也铺了,小娘子还不快快跟我回家,吃完席再洞房、三年就抱俩。 李泰等傧相们也都站在新郎身后,挥舞着彩杖同于老二高声唱和、壮其声势。李泰心里却陡生恶趣,盼望着一个临时加彩礼的戏码,于老二一生气、这婚咱不结了! 两家俱是大户,当然不会发生这样不体面的事情。但一首催妆曲奏罢,大门仍是紧闭着,门那边则由女家继续唱起歌谣,大意是路途远、风沙大等等。 女家每唱上一句,门外便要丢进去一物,无非毡帐、帷帽等等日常用物,自有李泰等傧相们代劳。物品虽不沉重,但这墙头却高,一通抛扔下来,李泰都甩的胳膊疼。 双方唱应了小半个时辰,这大门才缓缓打开,但摆在眼前的却也不是一路坦途,而是一个高大起伏、形如山峦、铺设着厚厚毡布的木架,一些新妇妆物饰品就悬挂在木架的最上方,须得新郎御马攀行登高取下奉上,新妇妆容才算完美。 于老二十多岁个半大孩子,当然搞不定这有些危险的花活儿,自有诸傧相们代劳。 一匹扎束着彩帛的骏马被牵了上来,李泰这一路行来已经颇有喧宾夺主之嫌,是不想再出风头,便往队伍内里站了一站。 此时内外看客诸多,后园内的楼上也多有女宾张望,各处张设的彩灯光影交叠,但却更增一份朦胧美感。 率先请缨的便是广平王世子元谦,只见他不加扶助、稍作助跑,一个蹬跃便稳稳的落在马背上,身姿可谓矫健,听到旁边贺客的拍掌喝彩便更受鼓舞,一夹马腹便冲上木架丈余,旁边手持软稍竹杖的奴仆们才想起来挥杖阻拦。 “准备这大马就是刁难少者啊……” 若干凤本也一脸的跃跃欲试,只是瞧见骏马、脸色便是一垮,他虽然也练习骑射,但身高体量所限,还是很难驾驭这种高头大马。此时看到元谦大出风头,便是一脸的不忿,直接叛变到女家队伍里,给那些阻拦登高的奴仆们喝彩助威。 元谦策马继续上行,忽然被一棍稍扫中软肋,只觉得半身酥麻隐痛,稍作松懈便滚落下马背来,直接摔落在覆盖在木架上的毡布上,虽然不甚疼痛,但却有点灰头土脸。 “若不是这些家奴乱阻,我早取下妆笼了!” 他退回队伍里,仍是一脸忿忿,视线不断望向木架下那些霸府家奴,似乎还想迁怒问责。于宽连忙对他稍作安抚,便又派出一名家将子弟。 这家将本就精壮干练,上马后更是英气勃勃,全然不顾周遭阻挠,灵活的操控着胯下坐骑,眼望着节节攀高,只在距离高处悬挂的妆笼还有丈余时,两侧陡地鼓声大作,坐骑受惊人立,直将其人掀落马背。 迎亲队伍中自是一片惋惜声,女家亲属们却是抚掌大笑起来,氛围一时间欢快至极。 这家将应该是众傧相中骑术最高明者,见其落马,于宽一时间也犯了难。他自问并不比这家将更高明,即便上场多半也是献丑。 虽然说就算这妆笼取不下,也不可能迎不到亲,但丢面子总是难免。这种无伤大雅的戏闹,女方家也乐得给宾客们添一笑料。 “我来试一试吧,但也未必能成功。” 接连两人失败,剩下的或不出声、或不合适,另一名傧相杨原便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他这里刚刚上前两步,内院阁楼上便响起一女声呼喊:“怎不让李伯山登场?” 随着这喊声响起,诸处也都笑声大作。鲜卑女子率真热情,并不忸怩刻板,随着一人喊话,各处又有相应声响起:“李郎不出,妆笼不予!” 那本来已经探手扶上马鞍的杨原听到这些阁楼上的女郎喊话,顿时也是尴尬不已,人群中搜索一番才望见李泰身影,苦笑道:“在下也未择婚,虽然有意代劳,但群情难触啊,伯山兄……” 李泰都快钻进人堆里了,没想到还是被拎出来,只能干笑着走上前来。随着他靠近骏马,内院几座阁楼里欢呼声便此起彼伏,像极了为哥哥应援的伯山女孩。 他这里翻身上马,冲上木架,英姿浅露,呼喊声便更欢快,木架下奴仆们方待挥杖阻拦,便又有喊话声传来:“不准阻我李郎!” 奴仆们慌怯住手,没了这些阻碍,李泰信马由缰的登上木架顶端,顺利的取下了高悬的妆笼。 “这、这算什么……若我如此,也可登高啊!” 那广平王世子见到这一幕,顿感有点接受不了,连连跺脚叹声道。 “阿兄威武!” 若干凤正拍着手掌为李泰喝彩,听到这抱怨声便冷笑道:“人家目你如贼,视我阿兄为宾,却还不知输在哪里,不只技差,还蠢得很呢!” /90/90725/20878998.html 0224 从我法度 妆笼虽然成功取下了,但气氛却是怪怪的。 李泰明显感觉到诸宾客们望向的眼神都有变化,也只是感叹这饭圈真不是那么好混的,下了木架后便翻身下马,将那妆笼递给于家老二:“幸不辱命。” “多谢李郎助事。” 于翼两手接过妆笼,对李泰稍作欠身致意,往前走出两步,才又转回头来正色说道:“幸在李郎助事,使我傧部光彩大增,人情煊热,我也荣幸婚礼可以供人长作回味。”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愣,片刻后才哑然失笑,这小子是在说并不介意被自己抢了风头,不得不说于谨的家教较之北镇军门高了许多。这于翼这般的年纪,已经懂得人情的维持。 经过这一插曲,接下来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其他计划之外的事情,在迎亲队伍几作催妆之下,新妇登堂拜辞父母之后,总算是登车出发。 随着迎亲车驾起行,傧相们的考验才真正到来。内堂催妆设阻虽然也有来有往,但毕竟有女宾观礼,有什么戏闹也都收敛,像那样群声要求李泰献艺的情况已经算是特殊。 可是在这归程路途上,女家兄弟亲属们障车拦截可就热闹了。 就比如当下,车驾刚刚起行,还没有完全行出台府,负责障车的宇文护等诸人已经摆开了酒水大阵,需要一步一饮、一饮一赠。 新郎官于翼并诸傧相各自下马,于翼先抬手接过硕大陶碗将酒一饮而尽,旁边傧相们便从皮囊里抓出一把崭新的铜钱,向人群中抛撒出去。 关中久不行钱,这一批礼钱还是新铸,洒向群众的是铜钱,但对诸障车的亲属人员却需要赠给金银钱。 钱若给足,一碗酒能荡出大半碗,若是给不足,那这一碗能装多少就得装多少。若不满足主家障车的要求,队伍就不能前行,除非冲打过去。 这样的婚俗也是由来已久,因多钱财见利、有时候不是主家亲属也会加入进来,乃至于形成一种婚闹现象,钱若不给足直接动手抢了新娘子的事情都有发生。 不过今天倒是不用担心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敢在这种规格的婚礼现场上捣乱。但就算是宇文家自家人障车,也不会轻易放行。 买路的金银钱需收放在健壮有力的傧相身上,真要失手被人抢去了,女家可是不会退还补给。 李泰也记挂着这件事,当队伍起行时便大手一揽将诸钱囊收在自己这里,若干凤乐呵呵从他这里抓去了一大把的金银钱,便大步走向障车队伍里的内应李雅。 俩小子一边泼洒着酒水,一边同行分赃,彼此分赃完毕才发现已经把迎亲的队伍甩在了大后方,便又乐呵呵的返回来故技重施,不多久两人身上都鼓鼓囊囊。 其他人则就辛苦得多,新郎官于翼痛饮三大碗酒便已经醉眼迷离,须得家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障车的尉迟迥见他醉态如此,便示意他可以唱歌求行,若是不得群众喝彩,便要金钱洒路。 其他几名傧相也都各有对手,李泰本与宇文护捉对,一手交钱一手端酒,那端酒的手跟得了帕金森一样,送到嘴边时已经洒落大半。 宇文护乐呵呵将钱收进自己口袋,还在一边闲聊着:“伯山想不想知前在后园催妆时,哪户娘子发声相助?需不需我去替你仔细打听一下……” 李泰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话,斜里疾风撞来,只觉肋间吃痛,一口逆气倒灌,连带着酒水都呛进了喉咙里,捂着嘴连连咳嗽,然后才发现是虎背熊腰的尉迟纲入前抢走了他腰间的钱囊。 “没有楼上女郎助阵,李郎你可失了风采啊!” 尉迟纲甩着手里哗啦啦的钱囊,指着扶肋捂嘴还在咳嗽的李泰讥笑说道。 李泰却能觉出尉迟纲这力道已经超出了玩笑戏闹的范畴,但也只当这家伙是莽撞起来失了力道把持,气息稍作平稳便笑道:“婆罗兄威若熊罴、疾如狡兔,让人无从防备,迎见了你我也只能拱手请行!” “主家障车哪有袖手放过的道理,既然已经失了路钱,就必须豪饮才能过关!” 尉迟纲直从身后抓起一酒瓮,便向李泰面前推去,并大笑道:“往常你小子在堂也常豪饮,知你酒量不浅。设此三瓮美酒,若不一口饮尽,休想出门!” “这可真是为难了我,于氏主家还有宴事……” 李泰本待抬手推开,尉迟纲却更上前一步,大手环在他的肩上,便要直接硬灌:“莫非做了掌兵大都督,我辈已经不堪游戏?于家宴事与我何干,这酒你今天说什么也得饮下去!” 眼见这一幕,不独李泰,宇文护也察觉到尉迟纲是带了一些情绪在其中,连忙上前拉扯并皱眉道:“婆罗你收敛一些,今日大喜,伯山他义助……” 哗啦一声,酒瓮在推搡间被碰碎,李泰转身避开了尉迟纲的勾缚。尉迟纲却仍不依不饶,继续欺近过来:“李大都督怕我什么?你是里外光鲜的少壮,见羞同流的俊才,难道只是靠人多势众张起的威风……” 说话间,他两只大手便直向李泰脸庞拍合过来,带起的劲风足见用力甚猛,眉眼间的怒态更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李泰这会儿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家伙是借着障车由头来发泄对自己衔职胜他一筹的羞恼。 他两臂一搭一压,直将尉迟纲粗壮的臂膀勒在肘间,趁其无从动弹之际,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广宗公莫非醉了?此时此间不话私事,来日有闲可再计议……” “东州小儿、巧言令色,你也配共我……” 尉迟纲颇以臂力为傲,一着遭制却抽动不出,神情顿时更显羞恼,摆起硕大头颅便直向李泰迎面撞来。 李泰撤臂侧身,反手一记冲拳捣在尉迟纲腋肋之间,贴身抬臂拉住他将倒身形,并顺势将他臂弯架在背后,将之往宇文护方向推去。 “婆罗,你过分了,伯山他并未触你!” 宇文护也是沉下脸来低斥一声,欲待按住仍要扑向李泰的尉迟纲,却被其抬臂晃在了一边。 这会儿别处几人也发现了此间似有纷扰,尉迟迥连忙入前来一把攥住尉迟纲的手腕,脸上则强笑道:“听闻伯山北州亲猎猛虎,壮迹惊人,舍弟他却颇不信服,还想角抵较力一番呢。伯山你如果事无可隐,敢否应战?胜则服众,败亦助兴!”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拍掌叫好,北镇风气尚勇,关中亦同此趣。更何况李泰之前后园催妆时也挺招人仇恨,不乏人想看他出丑。 李泰闻言后微微一笑,抬臂扯下袍服上的笼袖,抬手在面前重重拍了两拍,便向尉迟纲招了招手。 尉迟纲见状后便也低吼一声,虎背绷如满弓,张开的两臂形如铁钳,直向李泰扑来。 两人身形未近,拳臂便接连碰撞起来,砰砰闷响中各自都在抢抓先手,听的人只觉得肉疼牙酸。尉迟纲臂粗力壮,在这力量的碰撞中显然更占上风,挥格开李泰手臂便向他拦腰抓握过来。 李泰只觉得腰间一紧,两脚旋即便被提起离地,两手合十作锤状直向尉迟纲后脑砸去,屈膝侧顶重重一撞。尉迟纲闷哼一声却仍不肯放手,身躯侧摔之际顶肩撞在李泰肋侧。 两人同时跌倒,李泰也借此挣脱开来,屈腿踹在尉迟纲腹前、借力拉开距离,当尉迟纲那熊罴一般的体格摇晃站起时,李泰早已立定作势并迅猛冲来,脚踝勾插其人下盘,过腰一记背摔,拳肘接连猛击着尉迟纲的软肋要害。 讲到力量,李泰自不是尉迟纲的对手,无论年龄还是体量,彼此都有着悬殊的差距,也正因此其兄尉迟迥才会邀斗,显然也是知道尉迟纲心中积郁,想要以此任其发泄一番。 但讲到技巧和敏捷,李泰虽不说倍胜之,也是非常出众,他在关西可不是谁家外甥,势力未壮前能靠的只有自己。拳脚雨点般砸落下去,已经渐渐顾不上角抵章法。 尉迟纲当然也不是只仗余力之类,两臂格于面前,抓住李泰进攻的一个空档便一拳轰出,直将李泰挥飞数尺,再待攻来时却被尉迟迥拉阻了下来。 “既非生死之搏,强出胜负难免要伤和气,尽兴即可。” 宇文护也走上前来,叫停了这番较量。 众人围观一番,或是感叹于李泰的角抵技巧,倒也没有看出、或不深思其中的隐情,只是一通叫好。 “今日游戏尽兴,情义仍长,不需再作别类戏闹阻碍吉时。新人且入前来,畅饮三杯,车驾通行!” 宇文护又拍拍手,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说道。 于老二这会儿已经喝得有点懵了,于宽入前来抱拳笑道:“少类量浅,归后仍有礼程在待,亲翁家盛情难却,能否别者代劳?” “入此户中,从我法度!喜乐嘉时,酒不醉人!设规于此,各自尽力!” 宇文护脸上挂着笑容,语气却是不容拒绝,视线一转,看了看尉迟纲,又看了看李泰,最终视线才落在新郎于老二身上。 /90/90725/20878999.html 0225 备战玉璧 于家这场婚礼一直在城中闹腾了多日才算是结束,李泰作为于谨亲自邀请的助阵傧相,除了迎亲之外,还有其他迎来送往的事情也要参与。当婚礼结束后,他也是累的不轻。 不过这一番劳累也并非全无收获,婚礼结束后,于谨特意给李泰准备了一份谢礼,倒不是金银财货之类的俗物,而是两副上好的甲具,质量远比年初大行台所赐给的那些明光铠还要更加优良,完全不逊色于钢铁侠蔡祐的用甲。 李泰对这份礼物自是满意至极,他麾下人马日渐雄壮,但真正的战斗力如何却仍待检验。最基本的一点,军械武装远未达到时下官军私曲的主流水平。 他本部直领的人马武装配给尚可,但诸防城所增募的那些乡团与豪强私曲们则就披甲率堪忧,几乎没有一个制式标准。 要将近万人马全都按照时下主**锐的标准武装起来,别说根基尚浅的李泰了,当下所有北镇军头与关陇豪强都做不到,注定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艰难任务。 但就算武装水平达不到,军队总是要建设,仗也是要打的。装备精良诚然威壮可期,装备不济也有因陋就简的方法。 在这中古时期的冷兵器时代,士气的高低是军队战斗力的一个关键元素。除了日常的操练、军纪与给养维持,战场上的少数个体的超强威猛表现对士气的激励也是不可忽视,有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影响乃至于决定胜负的结果。 古往今来,军队中一直盛行个人英雄主义。而在南北朝的乱世中,这种风气尤甚。 强如高欢、宇文泰等各自政权的首领,往往都要身当矢石的亲临前线指挥作战,也因此留下各种险象环生的事迹,以至于后世看客都为他们捏一把汗。并不是他们不惜命,而是出于现实的考量与需要。 于谨赠送的这两具精甲,自然不足以武装千军万马,但却大可依托于此组建一两个特战小队,在战场上攻坚克强,从而获取更多的战术选择。 但在欣喜之余,李泰又略感不忿,如此行伍重器私相授受,宇文泰真是把这些大将们骄纵的不像话。像他如今也是拥兵近万的新兴军头,就绝不会赠送如此重器给人。 不过这也的确没有道理可讲,抛开他是不是太小气不说,人家这群人兴兵干事业的时候,他这躯壳都还没来到人间,虽然得幸鹊起于一时,但是讲到方方面面的积累,是远远比不上这群老军头的。 也正因为这一点,之前去帮于家迎亲的时候跟侯莫陈崇发生的那点龃龉,虽然他在跟独孤信对话时表现的挺硬气,但内心也是略微感到有些压力。 所以在忙完了于家婚礼相关事宜后,李泰便即刻遣员前往北州,详细询问雕阴刘氏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侯莫陈崇,以至于过了数年之久侯莫陈崇犹自念念不忘、麻烦都找到自己这里来。 无论是看在那价值五十万匹绢的巨货面子上,还是自己经营陕北的通盘考量,不管侯莫陈崇后续有没有实质性的举动,李泰都不打算向其人屈服,乖乖的帮其搞掉雕阴刘氏。 但起码他得明白自己这是顶了一个什么样的雷,顺便告诉一下刘家人,老子可不是光拿钱不做事,帮你们遮挡了这么一桩足以导致你们族灭身死的大祸,收你们这笔资货也是物超所值,甚至后续再加点钱都不过分。 情势上的纠纷,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如果没有东魏高欢的虎视眈眈,关中这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怕也未必会这么顺从的聚集在宇文泰霸府周边。 与此同理,正因为有了侯莫陈崇这一威胁的存在,李泰更可以因势利导,将雕阴刘氏这一胡部大豪彻底拉上他的战车。 至于说婚礼障车时尉迟纲对李泰所流露出来的嫉恨,李泰压根就懒得深思理会这种中二少年的意气之争。 如果是在后宇文泰时期,或者屠龙小分队已经成功上位的时候,李泰对此还会重视一下,避免与这屠龙小分队的中坚成员直接爆发冲突。 可现在区区一个尉迟纲些许无聊的意气龃龉,李泰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无论势位还是人马,尉迟纲都大逊于他,不能形成直接的竞争与威胁。 当然他就算想反击制裁对方,也是做不到的,毕竟尉迟纲也是宇文泰重点培养的二代子弟。这一番争执,终究还是得各自看开。 于家婚礼刚刚结束的时候,宇文护便使人传话,邀请李泰入邸做客,大概是想充当一个和事佬儿,调和彼此之间的矛盾。 但李泰以杂事系身为由给拒绝了,倒也不是给脸不要脸,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是在如今的宇文泰霸府,还是宇文护自己的私人交际圈子里,李泰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能处理好彼此的关系与互动,但若说跟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和气相处,则就没有那个必要。 眼下一时的忍气吞声,看似宽厚的包容无礼,或许就会让宇文护产生一种惯性思维,觉得凭他三言两语就能弥合彼此矛盾。 等到未来宇文护上位时,若尉迟纲与他再产生势位竞争的关系,李泰终究不比人家表兄弟那样关系密切,可能就会被强压一头、让出一部分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势利益。 说到底,在这表面其乐融融、内里山头林立的西魏霸府中,李泰还是力求保证自己的一定独立性,而不是完全沦为某一人、某一方势力的独立性。 他虽然常作谑言谑想,但却鲜少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流露言表。抛开各种争权夺势的思计与操作,他内心里还是颇有几分使命感,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够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些不一样的色彩。 要做到这一点,权势诚然是必须的,但若为了权势而去一味的迁就附和,渐渐的也就没有了自我的独立性。所以有的时候,这种情势上的碰撞与纠纷,与他而言也是一个警醒。 这件事情忙完,李泰在城中休息两日,便打算返回商原乡里,巡查一下乡里诸产业经营状况并制定一些生产计划。 如今东西对峙的大势可不会因为一场霸府内部的联姻而有所改变,今年的形势同样很严峻,河防的布置较之往年并没有减轻多少。 这场婚事结束之后,宇文泰便直赴河防前线亲自监督。时下虽然还只是初秋时节,但关西诸州人马与物资的调度便已经忙碌起来。 大统十年末到十一年初,东边的高欢一直在忙碌着清剿吕梁山中的稽胡诸部,连场军事行动都卓有成效,令其晋阳霸府周边的敌对势力为之一清。接下来在今年会不会继续发起攻势,也是关西群众比较担心的一个问题。 李泰倒是知道明年高欢就会大军南下、兵临玉璧,进行他人生中最后一场大战,但也不敢笃言在此之前有没有其他的军事试探。 他虽然不必身当河防前线,但毕竟也已经深涉时局,需要在危险中寻觅机遇。所以除了做好眼下的事情,也要对接下来的玉璧之战以及之后一系列的人事变革有所准备,以更好的姿态去硬蹭这个热度、谋求利益。 但在将要动身返乡时,他却又接到了独孤信的邀请,于是便着家人稍备礼货,前往独孤信邸上拜访。 作为北镇中的元老人物,如今又是坐镇陇右的一方诸侯,独孤信热度一直极高,并没有因为其他城中热事而有减色。 李泰到来的时候,独孤信门邸前访客络绎不绝。相较而言,近在咫尺、邸门半掩的贺拔胜故宅则就倍显冷清。 李泰在关西感情最深的就是贺拔胜,尽管斯人已逝,但在行过门前时仍不免睹物思人。他也给丧居宅中的妙音娘子准备了一份礼物,下马站在门前,着员通报送入宅中,然后才投帖独孤信宅中,等待接见。 独孤信家华丽气派的中堂里宾客盈席,但却并不是什么人声嘈杂的酒宴聚会,在堂宾客俱衣冠楚楚,独孤信一身正装的端坐主人席中,姿态雍容端庄,见到李泰行入,只抬手示意他入坐近前一空席中,然后便将视线转回面前席案上,字正腔圆的诵读书文。 坐在李泰侧前一席的是一个身形魁梧、体态几追若干惠的威猛壮汉,正是隋太祖杨忠。 杨忠虽然是一个能够手擒猛兽的勇将,但本身仪态举止却并不粗野,称得上仪表堂堂,此刻不披戎装而着儒袍,尽管袍服被肌肉撑得鼓鼓的,但也并不违和。 他对李泰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继续倾听独孤信的念诵。 李泰落座之后也不多共在席之人寒暄,稍作倾听后发现独孤信所诵读的居然是《后汉书》中的篇章,心里不由得泛起疑惑,独孤信今天专门宴客,难道是为了给大家上历史课? 瞧着满堂宾客静默倾听独孤信抑扬顿挫的朗读,李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后世初中语文课堂上,心情也颇感古怪,镇兵们聚众斗酒赌博他就见得多,可这种聚众讲解经世的场面可就太罕见了。 /90/90725/20879000.html 0226 独孤讲史 后世所言《后汉书》,特指便是成书于南朝宋、史学家范晔所著。 但事实上,自魏晋以降有关东汉年代的史书著作便先后问世十几部之多。这个年代私修史书之风仍盛,但凡家有学术传承又有志述史者,多多少少都会进行一些尝试。 这些史学作品,有的因各种原因失传,有的则成书品质不高而遭到淘汰,最终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在李泰前身的记忆中,他家长辈为子弟讲解这一段历史时,用的甚至都是自家修撰的史书。 范晔所著这一部《后汉书》,能够获得后世统一认可,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在一种相关史书著作中,水平无疑是最高的,起码应该是远远超过了他们陇西李氏自家编撰的历史教材。 但这一部史学巨著同样命途多舛,书还未成范晔便因参与南朝宋的叛乱被杀,其所著史篇也一度被封禁不传。一直到了南梁时期,才又开始逐渐的流传于世,但主要还只是流传于江南,北朝人物所知不多。 李泰细听一番,独孤信所诵读的正是范晔所著《后汉书》的耿弇列传。 他本身倒是做不到熟读经世、倒背如流,之所以能够听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后世乏甚责任心的公众号史料讹传。 东汉历史相对而言比较沉闷,真正精彩纷呈的历史高光只在首尾,大魔法师的创业史以及桓灵乱世与三国时期。这几个时间段的历史人物与故事也因此颇受后世讨论,但中间这段时期则就乏甚热度。 耿弇正是辅佐光武创业的云台功臣,因后汉书中一句“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而在后世颇受争议,特别一些热衷断章取义、猎奇夸大的公众号,更是据此延伸,将之渲染成一个杀人成瘾、无恶不作的大魔王。 李泰之前还在做up主的时候,还专门出了一期内容讲述这个问题,因此对耿弇列传还算熟悉。 《后汉书》虽然不如《史记》那样文采雄壮,但范晔身为南朝文笔大家,文风也同样的奇丽精彩,一些精彩语句经久难忘,故而听了一会儿便听出其文所出。 独孤信将这一篇史传诵读完毕,然后又逐句的讲解一番,虽然称不上是深合大义,但也颇有一番自己独到的心得体会。 在堂众人无论是否听得懂,又或对此感不感兴趣,但起码都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好畤侯身经乱世、迫于强邪,却能独择光武、继汉兴世,可谓智极。发于幽冀,克定齐鲁,可谓勇极。又能功成身退、忠勤传家,以宗许国、共汉兴旺,生前功绩不逊淮阴,身后则更倍甚,国之得臣可谓幸,臣之得时则就更加幸极!” 上席的杨忠明显是将这史传与讲解认真听进了心里,等到独孤信讲完,便忍不住发声感慨道,神情语气中对耿弇其人其事都推崇得很,也带着一股浓浓的羡慕与期许。 李泰坐在一边听到杨忠这番话,顿时便觉一乐,听这意思,杨忠俨然是将耿弇的功业事迹作为自己一生所求,可你不回家问一问你儿子,他愿意吗? 独孤信在听完杨忠这番感慨后,也颇有同感的点点头,又感慨说道:“读史可以明智,前人前事足为后人圭臬。时流不乏以强横为凭、以暴适乱,倾覆道义、恣意妄为,终不免受此所害、身死名毁。所以为人不可不知书、不可不知事,人间危困恒有,智或不及,但若能前辙后鉴,即可免于行差踏错。” 这话说的倒也中肯,但当人身在局中时,又有几人能做到明知进退? 通过这两人对耿弇事迹的感慨,李泰倒也能略微咂摸出他们几分心意。 如今的他们虽然已经是霸府大将,但内心里对元魏法统仍然颇具认同感,对自我的期许也只是继魏中兴的功臣,而非宇文氏政权的创业元从。 这倒也谈不上是什么迂腐固执的遗老思想,毕竟法统的认同感需要时间来营造培养。 西魏政权创设伊始,就面对东朝的连续打击,宇文泰在这当中的所作所为,也仅仅只是体现出他在维系西魏政权这件事情上的不可替代性,但若说开创一代新朝统治,无论是势力还是威望都远远未及。 耿弇既非光武帝的南阳元从,又能以继汉中兴的功业名传后世,且其家族富贵延传、共国兴衰,无疑是非常符合这些身处乱世的北镇豪强们的审美观。只可惜这个世道给他们提供的只有几位枭雄,却没有一个元家的阿秀。 稍作感慨后,独孤信又转望向李泰并笑语道:“在席诸位,唯有伯山你可谓家学渊博,但这一篇史传雄文,想来也没有听闻研习吧?” 李泰闻言后便笑着摇摇头,也没有显摆自己知识储备的意思。毕竟以他的阅历和时代背景而言,也的确没有什么途径去深入了解这解禁未久的南朝史著。 眼见李泰摇头,独孤信笑得更欢:“那这可是你的一桩损失,南朝人物或不以雄壮称达,但治学亦有专功。我镇兵家无学可夸,唯经多见广、博览群声,今日于你膏梁子弟当面,狂揽一个赠送经史的虚名。此南朝范学士述史巨著,且赠于你,用心研读,来年再见我要考校!”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家人们抬上一个造型用料都颇为精致、装满经卷的箱笼,当堂赠送给李泰。 李泰连忙起身道谢,他也很想仔细阅读一下这南北朝时期的后汉书较之他后世所见有何差异。倒也不是本性雅爱坟籍,只不过历史虽然说的是故人故事,但如何讲述反映出来的却是当时人的思想与精神面貌。 独孤信讲的也没有错,人生在世无论机遇如何、智力如何,总该要读一读历史。 但听到独孤信这一番话,他心里还是颇觉古怪,你是在炫耀你旅游过的地方多吗?这特么辗转南北,被人追赶的野兔一样乱窜,也能让你混出优越感来? 且不说老子后世游遍祖国东西南北大好河山,就当下而言,我也是从东魏溜达到关中的叛人啊,保不准哪天不想跟你们玩了,也会跑到萧菩萨那里混口饭吃啊。这要紧赶几步,说不定还能帮侯景拆了台城呢。 独孤信讲史完毕,堂中宾客们陆续起身告辞,到最后只剩下李泰和杨忠两人。 送走一批批宾客,独孤信返回中堂后,也并没有再接见其他客人的意思,而是望着李泰询问道:“那日之后,侯莫陈有没有再来寻你?”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回想那天侯莫陈崇咄咄逼人的语气,他也好奇怎么之后几天就没了下文。 侧席的杨忠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好奇,略作询问听到李泰简述始末才有些恍然的说道:“怪不得日前开府邀见侯莫陈将军,听说彼此言谈不甚愉快……” 李泰也是玲珑心窍,听到这话后哪还不明白,连忙又站起身来向独孤信道谢。 独孤信摆摆手,不欲就此多言,转而又望着李泰说道:“此事缘由虽在侯莫陈气盛,但伯山你也不谓无辜。你在北州经营诸事,我也有闻,不可不谓有功,但独秀一方难免邪情滋扰。彼境胡荒绵重,诸多称智称勇的人士都只是浅行,唯你治途行长,众妒难免,此类邪情的滋扰,日后恐怕也会陆续有来。” 独孤信所说的这个问题,李泰也不是没有体会。 关西的盘子其实很小,在东魏的大势围堵之下,没有攻夺蜀中和江陵之前,几乎看不到什么向外扩进的机会与可能,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说那些尚未形成一股强势力量的关陇豪强,单单许多资历深厚的北镇军头们,眼下都没有合适的地方进行安置。 陕北之前虽然是属于半放弃的状态,可是若加整合起来,同样拥有极高的战略价值与地域潜力。李泰眼下还只是草创出一个框架,所拥势力已经颇为可观,被摘桃子是一个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 他不将一些规划和成绩纳入对行台的正式奏对之中,也是在预防这个问题,保证自己哪天即便势位不在,也能绕开霸府的权位授许而持续维持自己的影响力。 独孤信见李泰默然不语,便又说道:“此间政出外府,难免人情大于治功。伯山你虽身出名门,又深具治事之才,但处此世道之内,想也难以期求专事长委。大行台虽有识人之明鉴,但其统率内外,偶尔也难免会有情大于事的退让选择。你虽然精诚于事,但若因此半途而废,智力穷耗却未见于功,这也难免让人惋惜啊!” 李泰听到这里,渐渐有点明白过来,独孤信今日邀见自己,这是打算挖大行台的墙角啊。 他虽然听出这个意思,但却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叹息道:“国之大事,大臣规图,晚辈胡禄中矢、棋枰中子,唯使所指,岂敢自矜巧智、恃才为傲。” “小子言不尽实啊,观你器量作风,可绝不是一个恭从任使的少愚!哈,我终究不比故太师共你情深,所言或许已经逾于情分。” 独孤信听到这话便撇嘴一笑,转而身体微微前倾,直望着李泰说道:“但既然讲到这里,我也不想言噎喉中。我是极欣赏你的才情智力,也想抬举一程,若能随我赴陇,凡我府内诸事任行,更无杂情掣肘。功成一处,惠彼一方,你意如何?” /90/90725/20879001.html 0227 时待英雄 这一次返回霸府,李泰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也算是一个人物了,而非自我的脑补。但独孤信如此热情直白的拉拢,还是让他有点始料未及,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拒绝。 是的,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要不要答应独孤信的招揽,起码现在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是在初到关西的时候,独孤信便做出这样的邀请,他大概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可现在只是觉得有些烦恼。 刷buff、抱大腿,那只是无聊时一点自我慰藉的谑想,但真正能够让他稳稳立足于关西的,终究还是自我的强大。 独孤信自不像贺拔胜那样心灰意冷、懒于争势,对自身的政治前途还是有着很大的期许与抱负的。虽不至于同宇文泰矛盾激化乃至于背道而驰,但显然也做不到俯首帖耳、完全服从。 姑且暂信其言,去了陇右独孤信便会给予自己极大的自主权,让他从容发展自己的势力,免于其他无聊人事的骚扰。 但陇右与霸府之间的一些纠纷,他也会无可避免的涉入其中,而这当中绝大多数问题,都超出了他眼下的能力范围。由此滋生的烦恼,又远远超过了他现在所面对的人事问题。 李泰并不畏惧刁难与挑战,但前提是付出要获得相应的回报。眼下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转去独孤信麾下从头开始,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弊大于利。 “独孤开府如此礼遇重视,实在让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伯牙遇于樵夫,尚且知音情重。小子竟能得见于上公,则更荣幸倍甚,心中欢悦,言不足表!” 李泰先站起身来,向独孤信深作一礼表达自己的感谢,继而才又说道:“只不过,情大于事、因人用典,这是古今难免的政治弊病。伯山亦此世道中人,不敢奢望能免于外。 开府位高权重、麾下才流济济,皆壮气可观。若我厚颜斗胆狂应征募,于彼诸类又何尝不是一桩幸徒邪情的滋扰? 虽然怯于自曝丑劣,但年齿犹短、意气仍盛,于情于事皆难和洽于众。开府虽雅重薄才,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若狂徒幸进、言塞于我,则负恩深矣……” “既言年少气盛,看来你也并非全无自知。” 独孤信听到李泰婉拒他的邀请,脸色便微微一沉,旋即便又冷哼道:“所以你是觉得我并不如大行台器量宏大、可以包容诸流?我若用你,则群下言塞于一人,大行台用你,则无妨大统政治?”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汗,搞不懂独孤信怎么自尊心突然变得这么强烈起来。 意思自然是这么个意思,人家是霸府老大、总揽内外军政,人事上的操作空间当然要远远超过了你这个陇右方伯。但这么直白浅显的讲出来,的确是有点不中听,已经超出了正常对话的范畴,反而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 他还待再开口解释找补几分,独孤信却不愿多听,皱眉摆手道:“小子言辞巧妙,故年身还未至、声已先达,毁谤大将、不留余地,赵元贵至今犹恨。我是懒听你巧言狡辩,若无肺腑心意可陈,便且收声罢!” 被人当面直言巧言令色,李泰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挂不住,不过独孤信再将这旧事重提,也让他意识到留给他继续得罪的来年柱国们已经不剩几个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必要跟独孤信继续交恶。 眼下独孤信倒也并不拒绝继续谈话,只是不想听他那些虚辞,显然是想从他这里听到一点真东西,但他又有什么能跟独孤信说?说自己的卢大计,还是提醒独孤信未来不要栽在宇文护手里? 他不由得深思一层,今天从登堂伊始,独孤信的举止表现便大异往常,到现在的对话更是大失平常的雍容气度。如果说是真情流露,那又反应出独孤信当下怎样的处境与心情? 之前他诵读史书,并言读史可以明智,显然并不只是标榜自己深爱学术。与其说是向众人讲史,不如说是说服开解自己。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这么做?当然是心存迷茫、不知前路何往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借鉴前人智慧,给自己寻求一个解答。 可如今的独孤信地位羡人、权势可观,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人在衣食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满心惆怅迷茫,那只能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比如说“我是谁”,又或者“我在这天下大势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定位”。 这么说或许有点玄虚,但却是当下许多时流,特别是独孤信这种位高权重之人无从回避的一个问题,他们究竟是西魏朝廷的高官,还是宇文泰霸府的忠臣? 李泰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逆骨横生,对这两方都乏甚认同,跟哪边混都是为了积攒自己的力量。但对独孤信这些已经颇有功业的土著而言,却是迫切的要搞明白,为的究竟又是什么? “旧居乡里,家父曾作叹言,六镇初噪之时,天下皆目镇人为贼,却不料短数年间,天下兴衰、家国祸福竟俱决于此诸类言行取舍!人间事破易立难,是故山河板荡之际邪强群贼鹊起,社稷规创之时贤德志士寥寥。” 李泰语调凝重的说道:“时待英雄,时亦择英雄。逆时而行,宝器蒙尘。顺时而动,匹夫建旌。开府盛名,自非二三者传颂可得,亦不需求睦二三。乱世烘炉,人皆共此磨炼,左右行者,同道可喜,异路不惜。前路仍长,岂暇踟蹰啊!” 他这番话讲来,真有几分大不敬,哪怕皇帝又如何,如果所作所为不合时宜,老子照样不必鸟你。乱世本就是一个缺乏权威的年代,只要老子有能力,你要搞得我不爽,你看我搭理你不? 独孤信听完这番话,眉头先是微微一皱,过了一会儿便又缓缓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略显玩味起来,微笑着说道:“若据此言论,方才伯山你不肯共我同道而行,我是不必感到惋惜的?” 李泰闻言后,神情又是一滞,略作沉吟后干笑说道:“同道亦有先后,未必尽能比肩共行。我自非孤僻行者,同样向道而行,只是落后开府遥远。” 独孤信听到这里便大笑起来,转又摇头叹息道:“老迈偏爱少狂,我算是明白故太师何以爱好同你亲近。你等名门膏梁,荫资有恃,惯会度势后发、喜做强权旌绶,不爱搏命行险,伯山你这样的品性,着实是一个异类。明明一个浮华新客,却能见羞关西许多镇人后徒,让人见喜称奇啊!” “世族又或兵家,无非操业有异,忧喜却是相同。镇人中不乏谋国的贤良,名门内也不缺奸恶的败类。人种诸类,所出各有渊源,但德性才志,却难以种类区分。我也只是侥幸生成此态,赚得薄誉几声,或是未损家风,终究不比开府一己之力带挈先后。” 李泰又拱手说道,世族的出身的确是给他带来不少的便利,但在独孤信这种人物面前,也的确没有自傲的资格。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又浅露几分笑容,但很快又叹息道:“言虽如此,人间终究庸者居多,惯以种类区分优劣。伯山你当下持论着实清新,但若经历诸多之后,是否还能持此初心?” 李泰闻言后又有些好奇独孤信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大家点到即止、彼此说说客气话就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有点没意思了。 但见独孤信仍然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才又说道:“古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舆情众论的确是能导引人对优劣是非的评判。但群声众计,终究是有道义为凭。名门自堕、寒素日清,这也是人间常有的故事。 前人栽树,后人乘荫,因果有循,变数为常。我家故年也只是陇边素户,先人数代禀善,才有今时薄声。我的一己之见不足计议,扬善摒恶才是人间正论,据此以言,倒也谈不上标异于众声。” “此番言论,可谓是纯正得体!之前几番有见,只是草草致意,恐怕李郎你名门矜傲、不屑低就,冒昧攀谈却遭倨傲以对,反而有伤与太师故情。直至今日才浅有相知,日后再相见时,便可以畅话别情了。” 许久没有发声的杨忠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便拍掌笑语起来。 李泰在听完这话后自是大汗,瞧这话说的,我就算看不起大行台也不敢看不起你啊! 独孤信也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言谈甚欢,伯山不必急去,留此浅用便餐。我不以势位欺你,你不以门第傲我,尽兴之后,才准归去!” 李泰听到这话,便也点头笑应下来。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的确是奇怪,他这里还因为独孤信的势位而有些拘泥放不开,却没想到独孤信却对他的出身还有些耿耿于怀,搞得好像要给自己刷层buff还有迟疑不决一样…… 当这一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后,他神情陡地一滞,继而略作回味,他是不是猜对了啊? /90/90725/20879002.html 0228 珍惜良人 傍晚时分,又有一些客人投帖来访,未必有什么正事登门,多数都是一些仰慕独孤信风采的华州城将门子弟。 独孤信本不欲再接待什么宾客,但看一眼在堂的李泰,作为陪客的杨忠本就不是一个健谈之人,而他自己则心有挂碍、许多话都不方便问出口,这会儿气氛已经有些沉闷。 略作沉吟后,他便由中挑选出几份名帖,邀请几家少进来登堂活跃一下气氛。 李泰倒是并不觉得无聊沉闷,他这会儿内心活动正丰富,被自己突然生出的那个想法搞得有点心乱。 今天独孤信一切都显得有点反常,想想之前他诵读并赠送给自己一套《后汉书》,似乎也有一点炫耀自家并非不学无术的意味,家世底蕴上稍作找补。 接下来借杨忠口点明他曾出面为自己与侯莫陈崇事调和矛盾,无疑就是自身威望的展示了。招揽自己入府赴陇,则是势力的体现。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今天是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果说没有什么深意与后文,那实在有点说不通。 他这里尚自沉吟,堂外独孤氏家人已经引入几名少流宾客。除了几个北镇将门子弟之外,还有京兆韦氏两名少年,其中就包括韦孝宽的儿子韦谌。 这韦谌年纪并不甚大,跟于老二差不多,对独孤信自是恭敬有加,独孤信待之也颇为和蔼,甚至略问几桩家事如何。 看到这一幕,李泰才想起来独孤信跟韦孝宽也是私交甚笃,两人当年共事荆州时有联璧之称,可以说是一对好基友。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觉得独孤信人脉是真的强,并不只局限于北镇军头之间。长得帅就是对人情交际有加持,言之相识满天下都不为过。 虽然这些人脉并不能转化为实际的政治站位与鼎力支持,但也只是时机并不具备。遇到合适的时间与局面,同样能够转化为可观的政治能量。 独孤信自己虽然倒在了北周取代西魏的政治斗争中,但他的女婿杨坚可是享受到了极大的人情余荫。 虽然也是当时时势所致,杨坚自己的积累与努力才是核心关键,但隋初的军政大员们,或多或少都与独孤信有些牵连,有了这一层人情故交的存在,必然也省了杨坚不小的统战努力。 老实说,抛开对历史的先知不谈,以今人眼光来判断,一旦宇文泰遭遇不测,无论在能力上还是在人脉上,独孤信应该都是继承武川乃至于关陇集团的当然之选。最起码有个越老越雄的杨忠,一直水准之上、稳如磐石的韦孝宽,换了别人都难从容驾驭。 只可惜历史不容假设,独孤信并没能将这种优势一直保持。 宇文泰整合关陇豪强的过程中,他一直被排斥在陇右,之后蜀中和江陵的大阔进又给西魏政权结构带来了深刻的改变,彻底奠定了宇文泰超脱于众将之上的威望与地位,也给宇文家的篡夺打下了深厚的基础,独孤信终究还是被历史所淘汰。 想到这里,李泰又不免看了一眼杨忠,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联想。 几名少流登堂,堂中几分又变得热闹欢快起来。独孤信又着员将其已经堪见外客的儿子独孤善引出,共诸少流同席。 如今李泰在华州也非生客,特别不久前在两家联姻的婚礼上大出风头,眼下又被独孤信待作主宾,众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也都颇有钦佩羡慕,乐与攀谈。 不过李泰却不怎么乐于做个孩子王,单长居他庄上的若干凤和李雅已经让他有点头疼,脑海里还盘算着跟杨忠有关的计议,酒席上几次想要将话题引过去。 不过杨忠这个人做派也是大异于其他武川军头,为人端庄沉静,甚至有点沉默寡言。 其他的武川军头几杯酒水下肚,难免就有点管不住嘴巴,往往热衷吹嘘过往事迹,但杨忠虽也海量豪饮,但喝酒越多反而越沉默,哪怕面对其他人的夸奖吹捧,也只是浅笑倾听、少作附和与回应。 一场酒宴夜中方罢,到最后就连独孤信都解袍袒怀、醉态颇浓,自是宾主尽兴。 李泰也喝的有点舌根发硬,恐怕久留失态,婉拒了独孤信的留宿,趁着还有几分清醒起身告辞,其他宾客也都陆续请辞。 待到群众散席,独孤信却仍有些意兴未尽,摆手拒绝了杨忠的劝阻搀扶,示意他就前来坐,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后则叹息道:“今时岁月,旧年不敢奢求,但却也难觅尽情一醉啊……凡所行止,须得穷尽智力!奴奴,如你我此类,究竟是得是失?” 杨忠并不答话,只是也端起酒杯来一口喝干,然后又为独孤信与自己斟满。 “你这人啊,行事则不避凶险,言论则口防如墙,着实无趣!” 独孤信自是深知杨忠秉性,举杯细啜然后又醉笑道:“不以杂情扰你,只说家事相关。那席小子,依你所见,禀赋如何?” 杨忠顺着独孤信所指,瞥了一眼李泰曾在的席位,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李伯山确是少流非凡,似狂实谨,不矜却傲,方圆变化,颇有章法。他踊跃敢当、能谋善事,若不夭折于不测,日后必成名门一代领袖,若是大统可期,功业迈其先人也大可盼望啊!” 听到杨忠居然不再惜声的给出这么高的评价,独孤信也不免一愣,片刻后又大笑起来:“你我对此确是不谋而合,我有意纳他于门下……” “但他之前不是拒绝了开府招揽?” 杨忠闻言后,便略显诧异的问道。 “如此罕见少俊,舍之一女何妨?这小子观情谋事,不逊壮才,虽然拒与共事,但却自言是我道后进,他志气不浅呢,更能洞见我今危状……如果真的贪势攀附,也只是有巧智而无大局,好谋多事,累己累人!” 独孤信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陇边虽然也成一方局面,但终究只是天府臂腋,大行台置我彼处,似重实远。镇人血气渐衰,关中新造的兵符,我却无从把控,我未有争势关中之想,国有所任、但事而已,大行台却有弱我根本之计!求存求大,无不能忍,但日前他仗势欺我、陷我两难,做的有点过分……” 一讲到时局敏感的话题,杨忠便又沉默下来,哪怕只是跟独孤信这个故主两人私话,也不就此滥发议论。 “李伯山虽然齿短,却掌重兵,规划方面,职轻权重,是台府栽培深刻的少流,也是来年欺夺旧人势位的备选。” 独孤信语调转为低沉,眸中闪亮、醉态收敛:“但是啊,他也是故太师为我预留的一个少壮。有此一子,何须亲临六军?得此一助,虽相疑但也能相安。如此良人,岂能错过?” 杨忠听到这里,嘴巴便张了一张,似乎有话不吐不快,但最终还是吞声不言。 独孤信见他这幅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觉得此子即便前程可观,短时之内却难为臂膀之助,不值得为其交恶台府?你还是知之不深啊,方才席中,他几番试言,是已经将你都谋在计中,你信不信?” 言及自己,杨忠便不再沉默,有些不解其意的说道:“我与其人在情在事都交往甚浅,有什么能作谋计处?” “他张计北州,所及之处跨州连郡,虽然自身也勇武有力,但毕竟乏威慑人。或不畏战,但频战则必治荒,不合深营之计,所以是颇渴能有一大将镇边慑众。旧时还有若干惠保,但今却乏良选能与呼吸相同,于我宅内见到了你,能不心动?” “李显庆勇不逊我,崔士约亦有骁勇之名,且与之亲谊深厚。” 杨忠闻言后便摇头说道,不知是不认可独孤信这一说法,还是不认可李泰这一谋计。 “李显庆原州土著,乡势既雄、恩更甚之,短年可共谋事,利大则必见疑。崔士约朝情涉深,亦非镇人宿将,那小子是不会独傍一方的。” 独孤信抬手拍了拍杨忠厚壮的肩膀,又叹息道:“知你勤恳于事,不喜杂情。但有的事情,终究是不可避免。无论那小子是否有此心意,但也给我一个启发。你远处荒土、良才闲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番大行台逼婚,我恐是难拒,但若能籍此将你召回内州,也不谓一无所得。” 杨忠听到这里,又沉默下来,神情没有什么明显的悲喜又或感动,只是略显落寞。 独孤信仍是自说自话:“赴陇之前,拜辞大行台的时候,我会将诸事敲定下来,你且安待。若得与之共事,你再替我细察,这一番心意,眼下还是不宜轻吐。否则我是结怨了朝廷、台府,也会妨害此子的前程。” 杨忠闻言后便点点头,闷饮几杯后才又对独孤信说道:“末将明日便要起行,不暇留送主公,行途珍重。李伯山事,我记在心里,若他真有言行不一、轻慢户中娘子,无论后计如何,也要恳请主公三思!” /90/90725/20879003.html 0229 良姝长成 清晨时分,独孤信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钝痛,宿醉之后精神萎靡、满身疲累,越发感觉到这身体已经不复少年活力。当年的他连日欢饮不觉疲累,如今却是不行了。 室中婢女小心翼翼的服侍穿戴洗漱,又询问是否进餐,但他这会儿仍欠食欲,便摆手拒绝了,缓步行至前堂,才知昨夜留宿的杨忠已经告辞离去。 听到这话,独孤信心情更低落几分。往年势位不显,但也不乏同志亲友朝夕相伴、互勉共进,如今已经略可称是功成名就,但却相识渐远、聚少离多。 往常的他是不会有这样无聊悲伤的情愫,今日则是受了宿醉的影响,加之不得不做出要向现实低头的决定,难免会有一些伤感的念头。 他吩咐门下准备一些时用物料送去杨忠府上充其行囊,自己却不想亲望送行。略显灰懒的心情也不宜接待宾客,中堂颓坐片刻后便又返回内堂,趁着难得的闲暇将诸子女召来,检视一下这些儿女们的教养。 永熙年间,独孤信抛妻弃子追从孝武西迁,不知不觉已是十数年久。到如今在关西成家立业,也算是子女众多。 他虽然常年镇守在外、不长居家,但户中主母崔氏贤妇也将诸子女教养的秀气可观,虽也不乏幼少顽劣之态,但在父亲面前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 年纪最长的独孤善时龄已经八岁,得了父亲几句鼓励后就变得活跃起来,满脸兴奋的要向父亲表演骑射的技艺。 独孤信瞧着儿子在左右家奴的搀扶下,骑上一匹小马、像模像样的张引小弓,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心中却是一叹。 过往多年,他辗转南北,如今虽然也已经势位隆厚,但仍不免心怀极强的忧患意识。瞧着家中没有长丁当户,尽管自己仍可称得上春秋鼎盛,但也还是觉得当下这一份荣华富贵有些虚幻不真实。 抛开各种权势的考量,当大行台提出要共他家联姻时,独孤信也是很乐意的。彼此都是镇人门户,过往私交甚笃,势位上又能互相扶助,可谓门当户对、两下相得,他也实在找不到不更加深情义的理由。 可大行台有太多的场合与机会提出这个话题,却偏偏选在那样的场景,这就让独孤信感觉彼此情义被看轻、大行台的权谋计议太浓厚,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老朋友,而是一个必须对其言听计从的下属又或棋子。 他倒不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能与大行台分庭抗礼,内心里对大行台的内外治术也都满怀钦佩。 但是作为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在讨论儿女婚嫁这种加深感情的问题上,希望你能对我稍给体谅,尽量把事情做得更周全几分,这总也不算太过分的要求。 可你一开始就把我当作一个首尾两端、意图左右逢源的人,进行挤兑胁迫,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彼此的情义、又或我今所有的势位,不配让你用更和缓的方法? 当然,从大势度望的角度来看,独孤信也能理解宇文泰的做法。大统九年的那场大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不只在于国力的巨亏,连带着周边势力也变得恶劣起来。 远在西陲的吐谷浑,还有漠北的老霸主柔然,在今年都不约而同的先后与东朝联姻,使得朝廷周边局势变得极为恶劣,还要甚于大统初年。 经过两年多的休养,国中政治虽然略有起色,但也经不起太激烈的内耗纠纷。大行台迫切需要加强对内部的统合与权柄,做事就难免会有些急躁不周全。 理智上的认同并不等于感情上的接受,独孤信虽然已经决定要相忍为国,但在内心里也是不无稍作报复的想法,念头打向李泰这个台府着力培养的少壮。 瞧着儿女们在堂前嬉戏,独孤信心中又是一动,抬手唤来家人吩咐道:“难得家人欢聚此间,去邻宅将那娘子迎回,不要让她独受寂寞。” 不多久,在几名仆妇的引领下,妙音娘子款款行入院中来。堂中嬉戏的男女孩童们瞧见长姊行来,一个个也都兴奋得很,热情的迎了上去“阿姊、阿姊”叫个不听。 独孤信也站在堂外廊下,远远望向自家这长娘子。他此番归府,父女还没有机会相见。 数月不见,只见这娘子较之去年足足长高了一头,体态更显高挑窈窕,一袭月白色的长裙穿在身上,衬托得娘子淡雅秀丽,虎皮翻领的团锦半臂罩住上半身,又透出几分野性活泼。 这衣着搭配是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靓丽娘子眉眼如画,一眼望去只觉得清丽喜人,让人忽略其他。站在一众年齿稚嫩的弟妹们当中,更显得有种鹤立鸡群的出挑。 大概之前受了父亲训斥的缘故,再加上一年多来的独居修性,这小娘子身上少了许多旧年的轻躁,举止仪态也增添了几分文雅恬静,先是耐心的一一应对户中弟妹的热情欢迎,才又步履轻移来到独孤信面前欠身轻语道:“阿耶,我回来了。” 独孤信上上下下打量这娘子几眼,神态间颇有欣喜满意,忍不住便感慨道:“短年不见,竟不知我家娘子已经生成如此秀丽姿态!有此琼枝在庭生长,门楣能不增辉?人物如此,哪需再仗户中声势,何物儿郎匹配不得!” 父女间本就聚少离多,妙音娘子也罕有听到父亲如此夸奖,听到这话后既觉得欣喜,又有几分羞赧,嘴角便不由得咧开,连忙又抬手掩唇,只轻笑道:“阿耶种者自夸,却让我羞不知应。我也只是这幅样子,哪一处不是父母赐给?” 独孤信闻言后更笑起来,本待学往年抬手便要牵起女郎皓腕,但半途却停了下来,已经有了儿大需防的觉悟,只摆手对追行至此的诸儿女们说道:“且去庭中玩耍,勿来扰我父女闲话。” 父女入堂坐定,妙音娘子皱眉轻嗅,便又蹙眉道:“阿耶想又饮酒失量,还有醉气熏人。我新学几式醒酒暖腹的羹汤,阿耶要不要尝试一下?”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更显欣喜,坐在席中连连搓手道:“小娘子真是要让人刮目相看,往年哪有这样的体贴入微!我家娘子竟都已经懂得侍奉亲长,那是一定要品尝一番!”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是笑逐颜开,急不可耐便要在阿耶面前炫耀一把近来所学的妇功,抬手吩咐仆员准备几项食料,就在堂中小炉旁洗净了橘皮、泡发了绿豆,有条不紊的素手调羹。 “我也只是新学,要是味道不美,阿耶轻作嘲笑。” 一碗热羹盛出,妙音娘子亲手奉至父亲案上,又有些信心不足的说道。 “美,色香俱佳,怎能不美!” 独孤信还未及品尝便先夸赞,端起热羹吹几口气,略作啜饮后眉眼舒展更开,但很快却脸色一沉,冷哼道:“我户中娘子入世便享荣养,又何须亲自治庖调羹?学成这桩无聊妇功,也只是惠及谁家小贼!” 一念及此,口中的羹汤顿时滋味全无,独孤信一脸郁闷的放下瓷碗,不复刚才的幸福欢乐。 妙音娘子见阿耶突然的翻脸,不免也有些紧张,连忙小声说道:“阿耶不喜我做这些事情,我就不再作……” “不干你事,我喜我家娘子妇功可观,想到来年不免分居别处,总是难舍啊。” 独孤信先是叹息一声,又温声安慰这小娘子道。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皱眉道:“来年还不知是何年,我受父母的恩养,才有了些许侍奉回报的见识,自家的恩情还没报足,也不乐意去别家庭户里敬奉本不相识的翁姑!只要阿耶不厌我逐我,我就常年守在自家户里!” “刚说你这娘子秀丽成人,怎么又说傻话?情虽不舍,但谁家养育女子也不是为的做仆佣长使,终究要舍别家。” 独孤信闻言后又叹笑一声,他本不是一个拘泥儿女情长之人,只是此番重逢眼前的小娘子给了他许多惊喜,再加上本有计议在怀才有感而生。 他瞧着小娘子鼻端略有细汗沁出,便指了指其身上那团锦半臂道:“暑后仍有秋热,纵然爱美,穿搭也要合乎时宜。骤寒骤暖,不是养生之态。” 小娘子闻言后,神情便有些忸怩不自在,抬手细抚那虎皮的翻领却不舍脱下,只说道:“太师故人偶得的珍货,殷勤送来,却之失礼。我也不知用在哪处,穿戴起来不损这一份赠物的情谊。”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闭上了嘴,低头端起热羹来猛饮一口,却烫的舌头连弹,吸气好一会儿才颇吃味道:“些许猛兽皮毛,算不得什么珍货。我帐中许多勇卒,俱能力搏熊罴虎豹,也只乏甚见识之人,将此类事迹勤做吹嘘,只是见笑方家!” “那阿耶你有没有亲搏过虎熊?”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忙不迭瞪大眼一脸好奇的追问道:“危不危险?如果只是寻常事就罢了,如果太危险,我要劝人、劝阿耶不要总做险事!” 独孤信闻言后,神情顿时一滞,好一会儿才摆手道:“胡说什么,你耶统率万军,举动关乎国之安危,帐下群才任使,对阵者皆敌国巨寇。区区虎熊猛兽,何须亲猎!” 那小娘子关注的重点却与父亲所强调的不同,闻言后便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原来阿耶也是统率万军的,这真是最威风的大将……” /90/90725/20879004.html 0230 思之则喜 听到这小娘子作此感慨,独孤信一时间更加的无语,只觉得夏虫不可以语冰。 老子所谓的统率万军,跟那小子、小贼所谓的统率万军是一回事?老子麾下尽皆虎狼精锐、百战之师,跟那些杂乱乡团乌合之众相提并论,简直就是侮辱! 那小子还真敢吹……不对,这风是咋吹进户里来的?究竟是谁把我的门防禁令当作耳边风! 不过见到这小娘子一副沾沾自喜、与有荣焉的模样,他一时间也不好深究穷问。 他毕竟也曾年少过,少年男女见色起意而互相倾慕、情丝暗系,只要不发生什么逾越礼防的过错秽事,防禁太深反倒有些不近人情。 更何况那小子可观者不只皮囊,就连自己都难免因其才器事迹、势位前程而谋想诸多。这些见识不出门阁的女子,对此少流俊才则就更加的乏甚抵抗力。 一念及此,独孤信才略感释怀,倒觉得保持这种鸿雁往来的状态也不是一件坏事,起码……不对,自家娘子难道就差了?若真无一可夸,怎么会有诸家权门来访! 想到这里,独孤信瞧着那虎皮翻领便有些刺眼,便又说道:“赠来虎皮,还有剩没有?陇冬风寒,你耶也需暖物抵御霜雪!” “这、这……倒是还有剩,但我还想、阿耶不是说帐中勇士极多,这些皮毛也不算珍货……”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便有些为难,她是打算将剩下的虎皮修裁成衣回赠某人,实在没给阿耶做什么预留。 “物虽不珍,过手为贵。只要是我家娘子奉给,我自视若珍宝。你便将剩余送来罢,户里织娘赶工,还能不误行期。” 独孤信摆手说道,瞧着女儿小脸更显纠结为难,愤懑之余,更生出几分恶趣:“若是残料不足,便让那赠者再去狩猎。他知我家如此珍视赠物,想来也会高兴得很。” “不、不要罢?别人赠礼,是发乎情的自愿,若去强求,多不体面……不如我再学织工,亲为阿耶裁缝冬衣,保证一定比这些皮毛野物更加美观保暖、一定会!” 妙音娘子低声说道,心里有些后悔怎么就按捺不住、偏要人前炫耀,给人惹出这么一桩麻烦。 她是不曾亲行观猎,但是见到那送来的虎皮威猛纹路,也能猜想生时是怎样的凶猛,若再逼人去狩猎一头,想想都觉得可怕。 她偷眼瞧瞧阿耶神情仍是郁闷,便又小声道:“阿耶镇边多年,从不向儿女讲述苦累。但我已经知道阿耶在事的辛苦,为这一户中人的生计历尽艰险,更要忍受没有亲徒相伴的孤寂。索要衣袍,又哪里只是因为风寒难耐,只不过见事怀情、睹物思人,略得慰藉罢了……” 独孤信听到这番话,心中不免大生感触:“你这娘子,真是到了晓事的年纪。孰能无情?无非时势所迫。谁又不想安居户中,长望儿女嬉戏?但人事维艰,总需有人去做。心中积郁不常吐露,实在没想到我家女郎已经懂得安慰父长的辛苦。” “我以前是不懂,但今是懂了,所以要为阿耶制衣御寒。哪怕手艺不精,但也要凭一腔心意,阻拒邪风扰我阿耶!” 独孤信本来是颇感动,但听到这里才回味过来,讲这么多原来还是不舍将那剩余虎皮送来。再稍作联想,这娘子久居户里,所谓边事辛苦的认知,自己从不说,总是有人说。究竟是谁说的,那也不必穷思。 且不说他的心情更加郁闷,而那小娘子却又抬手指向堂外庭中:“我要勤修织艺妇功,伏陀他也已经学练骑射,待他稍长数年、勇力雄壮起来,自己就能猎虎杀熊,取来皮毛让我为阿耶裁制袍服。有我姊弟殷勤敬奉,哪须再去别处访取,阿耶自然衣料不匮、度寒如春!” 独孤信听到这里,只觉得胸中块垒更加堆砌增高,让别人再去猎虎剥皮是添麻烦,安排你自家兄弟去搏虎斗熊就没问题是吧? 但抛开这些杂念不说,眼前这小娘子真是可见的成长起来,言谈举止都殊异往年,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是处处都流露出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意味。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去年着你出继太师,你尚且涕泪长流,只道自此以后再非此户娘子。如今礼期过半,合家恐你孤独,搬迁于此居近相伴,可是感受到了亲缘的可贵难舍?” 那小娘子闻言后便点点头:“那时我愚不知事,只觉得同居一厦才算是至亲。但今才思悟明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共阿耶聚少离多,但赐我形体、养我成人的亲恩却是无日不享。无论居在邻宅,还是此间,我都是阿耶膝前的拙劣娘子、是户里弟妹的亲近长姊!” “说得好,说得好!若非动情至极的深思,哪说得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言辞?往年还恐言教不及,但今听此心声倒也无话可说。” 独孤信忍不住拍掌夸赞几句,然后才又说道:“你已经初具成人见识,有的事也该告你知。我家声势望似煊赫,但除了你父,户中仍无长丁可以当事。你今于户最长,早晚要为别家新妇……” “阿耶,我不想!” 那娘子听到父亲旧事重提,便有些烦躁羞恼,嗔言一声转又低头道:“阿耶都说诸弟仍幼、只我最长,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户里,看顾他们成人?我也远不是阿耶自夸的那类贤淑娘子,去了别家免不了见恶翁姑,好事变坏、亲做成仇……” “这躁性的确还须修改,亲长声言未罢,不准随便插话!” 独孤信也皱眉薄斥一声,然后才又继续说道:“你早晚要为别家新妇,要为自己夫主、儿女操持家计。此故门中家事用度,自然不劳你长作顾望,但也绝不会就此便成陌路。我家情势不比别家雄厚,亲中不器少类偶或失教行错,管教规正,你也情不能辞!” “我、我记得了,但是阿耶,我不想……” 那小娘子低垂着头,有些委屈的说道。 独孤信瞧这幅样子,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知我说谁家,便只说不想!若惧见翁姑,给你择一户中无此恩亲者可好?” “我、我也不是此意,别家亲情圆满,哪能因我一个,损害人家天伦……” 那小娘子又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但突然话音一顿,螓首微侧窥一眼阿耶神情,继而便小心翼翼道:“阿耶不是戏言?可还说要让我管教少弟们,如果夫家亲势本就薄弱,我怕也没有这样闲情。但如果、如果……要做到阿耶的期许,那可得要极出色夫主。我是很想、非常想不让阿耶失望……” 瞧这娘子吞吞吐吐,怯不敢言又按捺不住的样子,独孤信压低声调的闷笑两声:“父女之间,何不可言?赠你虎皮那小子如何?” “这、这……阿耶知、一定是伏陀,只能是他!这虎皮收到时,我只同他……”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先是两眼瞪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诧模样,转又既喜且羞,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独孤信冷笑起来:“浮躁小子恐人不知其事,合城谁不知他搏杀一虎!我是瞧不起这份躁性,但他总算还知情趣、不薄故情,尚算可观。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屡恶于群众,若无强势帮扶……你想说什么?我不说了,听你说。” 妙音娘子听到阿耶连番数落,秀眉已经深蹙起来,但见阿耶不悦顿声,心情却又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我不说、没话说,听阿耶说、继续说!” 独孤信自是很爽快的将李泰数落了一通,尽兴之后才又叹息道:“于诸时流明鉴者眼中,此子虽有诸多不足,倒也算是有几处可取。若能严加督促管教,倒也可期成才。” “是的、是的,阿耶说得对!” 妙音娘子压下心中的不忿,连连点头附和道,但又不乏羞涩忐忑的发问道:“阿耶怎么突然想到这桩事?是不是、李郎他,如果是,那可真讨厌,我都没想过,全没准备呢!但、但阿耶都应许了,我也只能听从。” 嘴上这么说着,但那嘴角却颤着稳不住。 “我还没应呢,我家娘子自非俗物,岂可寻常访得!” 瞧这娘子喜不自胜的模样,独孤信也颇受此感染,心情变得有些轻快。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则有些情急,两只小手攥住裙带便说道:“唉,我也只是一般人物、寻常人……只是阿耶英明、阿耶威风,我幸巧生在这门户里,除此全不非凡。人家求访也只是敬重阿耶,我却没有妙质值得阿耶自矜。” 独孤信本是戏言,但见这小娘子如此情急表态,还是不免好奇的询问道:“那小子纵使几处可观,但也谈不上人间舍此绝无,值得如此急迫倾心?”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也是愣了一愣,似乎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过半晌后才又缓缓说道:“户里因有阿耶,哪类人物风采,望去都是寻常。 但李郎就是不同,阿耶问我,我真不知,实在没有确凿哪处,但又仿佛处处,思之见之,满心欢喜。阿耶若肯放我做伴久时,或许可能品味出一个答案。” /90/90725/20879005.html 0231 难求则抢 从独孤信家返回后,李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人生大事无非几桩,尽管他常常怀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可当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种患得患失的忐忑,只觉得独孤信这家伙实在太坏了,有什么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偏偏模棱两可的诸种暗示,搞得他心里小鹿乱撞、夜不能寐。 既然睡不着,总要找点事情做。他翻找出过往同妙音娘子往来的书信,摊在案上诸封细读,从那字里行间想象小娘子伏案写信时的神态举止、一颦一笑,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痴汉一样的笑容。 抛开利益的计较不说,他的审美趣味也是大概正常,当然也希望未来长相厮守的配偶是一位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人。 往常并不刻意认真的去想,可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便渐渐觉得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的确是撩触心弦,性格上或有几分刁蛮,但也热情活泼的让人喜欢。尤其偶尔有意无意间流露些许对自己的崇拜,那真是让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的悸动情愫。 “阿郎还不去睡?” 高百龄行过厅堂,瞧见李泰独坐案后,便走过来关心问道,又闻出来一身的酒气,便吩咐仆人去准备一些醒酒的羹汤。 “六公也没去休息?唉,家事繁琐,你这老人家受累不浅啊。户里总需一位掌家的大妇操持,我共阿叔大小鳏夫,也都不是什么细心人。” 瞧见高百龄走来,李泰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那些书信,转而叹息说道。 “谁说不是呢,但主公心境灰懒悲伤,短年怕是没有续弦再娶的心意。倒是阿郎啊,的确是得考虑起来,近日恰好诸家访问,瞧阿郎你这长夜臊热难眠的样子,必是牵挂起来哪户良姝娘子?” 高百龄坐定下来,指着李泰便呵呵笑道:“这可是户里一桩大喜事啊,真得主母入户掌事,上下人心都得振奋起来!” 李泰听到这话,竟生出几分久违的羞涩,又不无苦恼的叹息道:“唉,难说呢!我的心意怎样,倒也不必再仔细斟酌考量,但别人家里,却是没有一个笃定的明示,想想是有些心慌。” “阿郎这样人物,怎样人家不会心动?若连阿郎都不能入的高眼,得是怎样孤僻乖张的性情,即便联姻起来,怕也不能和善的维持情谊!”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方寸中事最难捉摸,若没热欲情动,怎样的人事都能将就。可如果心思真的牵动起来,总觉得非此不可。心脉遭人拿捏,忧喜也难免受制于人啊!” 高百龄听李泰这么说,老脸上笑容更欢:“阿郎本是人间第一流的明智高才,遇到这种事怎还迷惑起来。这世上所有的情事,无非俊色迷人、巧言勾引、财货邀欢、强权逼取、勇力掳得。这么多的手段供阿郎使用,说什么忧喜受制于人?” 听高百龄这通分析,李泰才想起来他家是有这样传统,求不来那就抢。再想到去独孤信家里抢人,实在是有点刺激,这老货真是不教人好事。 不过他这番思量也只是无聊遐想,独孤信那一番表现应该是确有此意,之所以不明示出来,自然还是因为时机不够恰当,倒也不是要刻意吊着他。 这件事多多少少是有点复杂的,不只是独孤信,自己这里也有点麻烦。 他如果真娶了独孤信闺女,宇文泰那里总是不太好看,就算不会恼羞成怒,自己在霸府的处境必然也会变的尴尬起来,职位任用上会发生极大的改变。短期来看,不算是一桩好事。 但从长远来说,做独孤信的女婿则就远比宇文泰女婿更自由,选择度也大得多,特别是在宇文护时期。迎亲那日于老二被宇文护灌酒灌到涕泪横流,瞧着虽然只是一桩游戏,但宇文护的强势也可见一斑。 他如果成了宇文家女婿,势力所得不会太多,麻烦则会不小,如果不做宇文护的铁杆,宇文泰家那窝狼崽子们也绝不会让他过得太舒服,撺掇他跟宇文护争斗也是基本操作。 这些小崽子现在看着人畜无害,实际则野得很。宇文护但凡能轻松搞定,也不会接连弑君,手一软就玩完! 可若做了独孤信的女婿,既能加强自己在镇人群体中的身份认同感,又不必承担太多的道义代价,可以避开宇文家内部的互相伤害,处境与选择更加从容。 虽然也会无可避免的与宇文护产生冲突对立、权势倾轧,但那种状态跟做宇文家的女婿又截然不同,也可以更加便利的组建自己的阵营与势力,保证队伍的纯净。起码是不用担心哪天被宇文邕请进宫里,给太后读《酒诰》。 高百龄瞧着李泰铁树开花,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心里也高兴得很,还待要仔细跟他探讨一下感情问题,说几句“潘驴邓小闲”的高论。 但李泰也只是酒后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闲话几句后脑海中杂念渐消,喝了两碗解酒暖腹的羹汤,便丢下谈兴正浓的高百龄归舍休息。 第二天一早,李泰又着家人准备一些礼品,自己带着几十名随从赶去给杨忠送行。 他还是想建议一下杨忠,如果有可能的话谋任一下陕北周边的州郡,可能的话最好是接替西安州的常善。 盐引改革之后,盐池利润得到统合,若再配以开中法,那就是非常重要的军国大计了。李泰对陕北地区的经营,相当程度上也建立在这一基础上,与此间镇将保持一个良好的互动也非常重要。 更何况杨忠是真的勇,又不像别的北镇军头那样资高望重,有了贺拔胜与独孤信这两层关系,彼此之间合作起来不患交流不畅。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对独孤信也是一大裨益。眼下的独孤信是被隔离在逐渐形成的府兵生态圈的核心之外,后期的各种军事行动,宇文泰也绝不会让他深入参与。 其人虽然久镇陇边,但随着西魏整体的盘子做的越来越大,独孤信的势力与影响则就无可避免的相对下滑。等到大统十三年,更被宇文导所接替,失去了对陇右整体的控制而被困置于陇上河阳,等到归朝升任柱国时,便被轻松架空。 杨忠这个人,虽然是独孤信的旧属,但本身颇有明哲保身的智慧,所显露出来的派系倾向并不强烈。再加上出色的军事能力与个人武力,宇文泰对其也是赏识有加。 如果其人能够坐镇西安州,除了地域本身所拥有的盐利之外,还能借此桥梁进行一些陇右与陕北之间的人事互动输送。 虽然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个原州是宇文泰的铁杆老巢,但是这些人事联络本就不以对抗霸府为目标,只会让其中成员各自得益,高平李氏兄弟想必不会拒绝。 独孤信镇陇多年,宇文泰想必也乐见他所积攒的人事势力向内州分流。 毕竟站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宇文泰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对独孤信进行完全把控。他是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以预想到高欢命不久矣,侯景又会给西魏营造出莫大的战略转机。 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将独孤信的盘结势力进行分流导引,便是一种很值得宇文泰考虑的选择。 对独孤信来说,他就可以绕开地域的限制,将所掌握的资源分散投资,避免了一铺清袋的风险。短期的退让与自我削弱,其实是换来更大的政治生存与发展空间。 对李泰而言,从小处上说,别管你最后愿不愿意嫁闺女给我,嫁妆先拿到手再说。从大处上,那就是形成了一个从地方到朝廷的政治结盟,虽然松散但却可观。 尽管眼下虽然仍覆于宇文泰霸府的统管之下,可等到宇文护上台,他的中外府可不会像宇文泰霸府那样强势,这个联盟完全可以游离于中外府之外运行。无论在朝还是在镇,李泰都能不失策应,宇文护是做不到一把攥死的。 不过要形成这种局面,凭他跟独孤信眼下的关系显然是不好说服对方,毕竟独孤信眼下的处境尚未艰难凶险,更不会对李泰完全的信任。 时间和机会稍纵即逝,一等到玉璧之战结束,后续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故发生,宇文泰便不会再给予这么多的操作空间,再想将这层联系构架起来那就难了。 所以抢在这个时间点,跟独孤信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增进,尽可能的将独孤信的积累输出保留下来,也是当务之急。之前是机会不大、设想不深,可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可能,李泰便绝不想放过。 只可惜,杨忠仍是惜话如金,虽然听完了李泰的构想与建议,但却没有做什么明确表态。至于独孤信,则就根本没来送行,李泰想做深谈也做不到。 送走了杨忠后,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独孤信府上拜访一下,最好是还能见一见那小娘子,瞧瞧与上次别后有什么不同。 不过昨天刚去过,今天又去,落在独孤信眼里会不会觉得自己太急色、不矜持,稍作暗示就急的上蹿下跳? 他这里尚自犹豫不决,却不想独孤信家将来访,并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要他近日内搜寻十张虎皮,尽快送去独孤信府上,并且货不备齐不准登门。 李泰也真是有些无语,我这里满怀大计正打算掏空你家底呢,哪有心情给你搞虎皮! 这玩意儿又不是遍野乱窜的狐兔,俯拾皆是,老虎又哪里得罪了你?要虎鞭还能稍作遐想,要虎皮又是什么趣味!虎鞭也不能给啊,多张嘴多个负担,别再又搞出几个小舅子跟我争家产。 /90/90725/20879006.html 0232 统军参阅 李泰当然没有闲情去打老虎给独孤信凑虎皮,只是把这件事吩咐下去,让家人们就市访买,什么时候买齐了再说。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离城归乡,便又收到台府传唤吩咐事宜,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往台府去。 台府直堂外,仍有许多内外官员排队奏事,大行台虽然巡察河防未归,但仍有苏绰等留直台府、不误办公。 李泰因受苏绰专召,倒是不需要老老实实的排队候见。可在行过队伍的时候,一眼便见到站在队伍当中的于老二,心中便有些好奇,走上前打声招呼并询问道:“二郎竟也已经在领府事?” 作为新晋的宇文家女婿,于翼年纪虽然不大,但今官爵也颇可观,解褐即授员外散骑常侍并开国县公,比李泰最初进仕西魏的官职要高得多。 哪怕现在,李泰的爵位也仅仅只是洛川子,较之于老二差了好几级,可见做宇文泰的女婿也是很有好处的。 但官爵品秩高也就罢了,只是一项殊荣待遇,可在台府任官却要负责具体切实的事务。 于老二虽然已经结婚,但也只是一个大毛孩子,宇文泰即便想要栽培重用女婿,人于老二新婚蜜月都还没过完,就把人抓来台府打卡上班,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于翼先对李泰作揖见礼,然后脸上露出几分苦涩:“区区顽劣少愚,未足充实,只是治业府学,水池公殷勤垂问,着我每天入此进述所学。”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感情是宇文护这堂舅哥给自家新婿子立规矩呢。这家伙在户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叔父兄长面前只有恭听受训的份,可不得敲打一下这些新婿子们给自己找点心理平衡。 他颇为同情的拍拍于老二肩膀,然后便在谒者引领下行入直堂。 直堂里苏绰端坐在席,却是病态浓厚、脸色苍白。他月前在朝修礼,积劳成疾,新染了时下的流行病气疾,本在居家休养,连之前的婚礼都没能参加,但因大行台东巡,又拖着病体赶回台府留守当直。 瞧苏绰这一副病态,李泰也忍不住发声劝告道:“国事虽重,但也需要长年维持,尚书体中欠佳,又何必勉强视事,休养得宜、再报上恩,才是正计啊!” 苏绰闻言后只笑一笑,并不多言自身,示意李泰入前来做,将一府令书文递了下来并说道:“今秋大阅事期已定,仍在白水。去年都水行署草创,助事仍浅。但今年伯山治功已经卓然可观,该当自己的责任,也要担当起来。” 李泰并没有急着表态,接过书令后扫一眼台府分配给自己的任务,顿时便觉得有些为难。 去年宇文泰很是发了一笔横财,但到今年也已经霍霍的差不多了,于是便又发挥了老风格,向诸下属们打秋风。 听到大阅仍在白水举行,李泰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瞧瞧今年参阅的内外军伍规模倒是比去年缩减了许多,不再只是诸州乡团俱发,仅仅只是有正规编制且无具体作战任务的中军与州郡人马参事,预计是有六万出头的人马。 李泰作为三防城大都督,也要率领一军编制参阅。按照今年六军整编的营伍编制标准,正卒一千八百人左右,加上辅兵役卒之类,约莫三千多人马。 值得注意的是,李泰所部人马并不归于州郡,而是隶属于六军别曲。换言之,等到下一步以六军为基础的霸府中军再作扩编的时候,李泰所部人马收编序列靠前。 如果按照未来府兵编制中开府独领一军的标准,那李泰在今霸府军事编制中的地位,便可类比开府了。当然这个编制结构形成还得数年之久,过程中难免升降变化,最终结果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李泰在霸府军事构架中地位的提升那是显而易见的。大统九年参阅,还仅仅只是作为高仲密的侍卫官打了一场酱油。大统十年则就被拎出来溜了一场,严格来说也不算参与大阅。 可是到了今年,他就有了独领一军的资格,成为了正式的参阅将官。哪怕从此往后势位上没有显著的进步,仅仅只是保持当下的水平,等到府兵编制正式形成,开府二十军有很大机会能占据一席。 宇文泰这个老大搜刮起下属来那是真讨厌,但也不得不说对李泰是真不差。单就这一次将他部伍编入六军别曲,就省去了他许多再从州郡辗转的麻烦。 他部伍新成,按照六军标准,是远不够资格成为扩编后备的。看这份参阅部伍名单,许多资历颇深的镇将部曲都排在自己后面,可见李泰是真的享受到了优待。 当然,这也是因为李泰所部诸防区域本就太宽泛,归在哪一州郡都不合适,职权上也是霸府直管,这样的安排也正合理恰当,只是将序列提前。按照正常标准和流程的话,只怕还得起码一两年才能正编参阅。 不过李泰对宇文泰的感恩也仅止于此,糖上蘸屎是这个家伙的基本操作。部伍编制虽然给了优待,但交付给都水行署的筹备任务也是极重。 今年参加大阅的人马虽然大为缩减,但流程却扩大数倍,特别白水大阅结束之后,还要大军开拔西狩岐阳。 白水位于洛水中段的关中平原东北边缘,岐阳则位于关中平原的西部,彼此间近千里的路程,等同于横穿渭水北岸的关中平原,行军强度不逊于从长安一路打到洛阳! 大统九年仅仅只是田猎于荆原左近,大统十年则草草结束、根本就没有安排田猎,到了今年却任务陡增,安排了近千里的巡狩行军。 由此可见宇文泰是真的有点飘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全面检阅一下邙山之战后过去这两年多整军的整体成果。 虽然只是行军于关中,但这么多的人马行止也是一场规模极大的团建任务,能保持军容、行伍不散的从头走到尾,都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这样一场巡狩任务,哪怕没有具体的作战任务,人吃马嚼等最基本的开支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去年都水行署还只是一个拾遗补漏的小衙门,但在今年却一跃成为最主要的几个筹备单位之一,在这任务清单上重要性仅次于华州、雍州等几大州治,单单需要筹备的车马数量就要上万架之多,粮帛等物资所开具的数字,看起来更跟开玩笑一般。 李泰瞧着这书令只是沉默不语,苏绰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转又干笑两声道:“任务虽然沉重,但也并不强求一时俱全。自此往后,尚有将近两月时间,伯山善事之名内外咸知,相信你必能将事情营规的妥善得宜!” 李泰听到这夸奖,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倒也不是诉苦,只是有些无奈的说道:“尚书病体维艰,让人感动,在情在事,我都应该为尚书分劳些许,不敢抱怨。 但都水行署终究不是临民正职,凡所规制皆州郡事余,沟塘太浅,即便储货满盈,能得几端?我一人失职事小,但若累及大阅不成、群属劳不见功,俯仰皆愧、惭立人间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伯山你的成绩有目共睹,谁也不敢轻视称拙。正因伯山经营,府内群众才知流水生财诚然可信。洛水一流已经如此,若将泾渭俱纳都水事中,则必更加的见利非常。此事我与主公也曾议论,只因事涉广泛、尚未见令。但今年大阅若能妥善筹备,开年朝会此事必成朝议焦点!” 苏绰见单纯的夸奖力度有点不够,便又开始画饼。 但李泰对此却全不动心,别说渭水、泾水,你把黄河都划给我管,我特么也搞不定啊!之所以锁定渭水,就是因为流域内殊少强族掣肘,又有陕北这一块胡荒之地可供开发。 就算渭水也归我管,老子敢把长安皇宫给强征了?龙首原圈那块地,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发出来呢! “卑职多谢主公、多谢尚书的赏识看重,但既受命,自当据实以对,不敢夸夸狂言。事若折半,虽仍勉强,但卑职衔恩任难,保证大阅之前可以货事俱备!” 苏绰画的这张饼,李泰既不想啃,也啃不下,不过他也的确需要这么一桩物资交递频繁的任务,来掩饰一下自己巧取豪夺、中饱私囊的各种操作,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标准。 “折半便可行?” 苏绰听到这话后,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颇有惊喜的瞪眼追问。 李泰看他神情如此,心里顿时暗骂一声,妈的,还价还高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却是不好再反口,于是他便心情忿忿的闷声道:“困难当然是有的,尽力而为,就算不能极尽,相差尽量压在少许。” “如此也好、也好!唉,在事谁不艰难?终究还是伯山,消解了我胸中一大块垒。” 苏绰闻言后又呵呵笑道,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不爽,你们自己想搞大场面,却来漫天要价的坑我,我瞧你是不想收我的帛金了! 但瞧着苏绰这憔悴病态,他终究还是不忍,告辞前又问了问苏绰哪天休沐放假,准备带上一些贺拔胜去年剩余的医药去拜访一下。瞧他这工作强度,未必能得大益,但也总算是尽自己一份心意。 /90/90725/20879007.html 0233 兵不厌诈 李泰离开直堂的时候,瞧着于老二还在那里苦逼排队,不过也快排到了。 可当于老二已经快要走进宇文护所在的直堂侧厢庑舍中时,宇文护却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对忙不迭便要见礼的于翼视而不见,只是快步走向将待离开的李泰,并摆手呼喊道:“伯山,留步!” 李泰闻言后便停了下来,瞧着宇文护有点气喘的小跑过来,举手笑语道:“萨保兄有什么吩咐?” 宇文护脸上略显不悦,指着李泰便说道:“之前几次邀请,全都不见声迹。今次若不出门呼喊,你也不来见我。究竟怎样深厚的忿气,让人变得这样生疏!” “萨保兄这可是误会我了,之前几日确有杂事缠身。今日入府又受重任,心自惆怅,实在没有闲情见人,又恐滋扰萨保兄案事……” 李泰闻言后,又一脸苦笑的说道。 宇文护如今也在台府中参谋机要,自然知道李泰所言重任是什么,闻言后便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前日邀请,本就想同你略言内情,偏偏你不肯来,现在入府仓促受命,是觉得心慌头疼了?”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不无懊悔的叹息点头,的确是有点后悔。虽然宇文护也决定不了什么台府大计,但若能早知度支内情,起码刚才跟苏绰砍价的时候能杀的准一点。 “不过就算是让你提前知道了,也是责任难免。怪只怪木秀于林,治事可观。府中几次就此论事,你的名字都被频频提及,想要避身事外也是很难。” 宇文护讲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对李泰也是不无羡慕,虽然重任加身让人头疼,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李泰能够在诸议程中被人频频提及,这也意味着其能力得到了台府上下的认可。 特别今年大阅能够独领一军参与其中,这无疑是一桩非常重要的履历,哪怕宇文护自己旧年还担任军职时,都还没有混到这种独立自主的待遇,也怪不得尉迟纲会吃味。 宇文护走近过来,拍拍李泰肩膀说道:“眼下倒是不方便细说,你哪日得闲,咱们坐定细话。具体事程上,我自帮不了你多少,但诸州郡政治增益的大概倒也浅知一些,可以给你指点几处更得从容调度的选择。” “那真要先谢过萨保兄了!” 李泰闻言后也是一喜,他虽然不能插手州郡具体事务,但若能将住处人事底细摸查一下,进行一些交换筹措也更方便。 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只不过我今事务有催,怕是不便久留城中。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虽仍有两个月的时间,但也难免急迫。” “明白,你且自去,待过几日案事稍闲,我自去都水行署寻你!” 宇文护闻言后也很体贴的点头说道,然后又摆摆手便自返回直堂。 李泰瞧他这模样,心里却泛起嘀咕,只觉得这家伙有点无事献殷勤的古怪,怕不只是为了热心的指点政务相关。 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多作深想,径直离开台府,返回自家稍作收拾,便带领随从们离开了华州城。 他们一行刚刚出城,城外大道后方便响起奔马声,李泰转头望过去,只见数十骑鲜衣豪奴正策马出城,很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样子。而为首一个,正是之前还在台府苦逼排队签到的于老二。 于翼筋骨仍嫩,须得家将揽抱在怀才能策御高头骏马,这会儿换了一身袴褶骑装,秀气脸庞上怒态颇盛,可在行经此处瞧见避在道左的李泰一行,神情不免愣了一愣,然后便有些局促不安,着家奴策马上前打声招呼:“大都督这是要离城返乡?” 李泰闻言后点了点头,又指了指他们一队出行人众说道:“二郎方才还在府中,倏忽间怎么又到这里?道中行人不少,这样气盛出游难免隐患啊!” 他是瞧着于老二这一行冲出城来,道路上车马惊避,便开口提醒一句。同时心里也有点奇怪,这小子是不是被他堂舅哥心态搞崩了,所以才要出城撒野一番? “大都督竟不知……唉,我也没有急事,且祝大都督行途平安,便先别过。来日归城,再作拜访。” 于翼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又连忙转开话题,稍作告别,然后便示意家奴继续起行。 李泰听到这话,则就更觉得莫名其妙,听于老二这意思,有什么事是他该知却不知的?他这是错过了什么? 瞧着于老二所行方向也是城西某处,他便带领部曲们顺道去瞧上一瞧。虽然这一行人去势甚急,但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李泰一行人虽不急不缓,倒也没有跟丢。 行出十多里外,前方平野有一山丘,李泰远远便见到山丘上有两路人马伫立作对峙态,每一方都有约莫两三百人,刚才着急忙慌的于老二就率着家奴们加入了其中一方。 看这画面有点两军对垒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什么乱卒过境。华州城周边日常驻军万余,也绝不会有不开眼的盗匪乱卒敢近此间。 再回想于老二刚才那急匆匆的样子,李泰顿时便猜测莫非是那些军门小崽子们放学后闲极无聊,带着家奴们来到城外约场干仗? 他还没来得及登上山丘,坡下伫立远观一路人便迎了上来,为首是一名华州城防都督,待入近前认出了李泰,顿时一脸惊疑道:“李大都督莫非也率员来涉闲戏?” 李泰闻言后便摆摆手,指着坡上对峙的两路人马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城防都督闻言后便松一口气,转又叹息道:“午前时便有各家权门少壮率引家奴入此聚集,末将奉命入前查问却被斥退,无奈只能旁观此间,盼望不要闹出大祸出来。”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大乐,感情真是华州城里纨绔们来这里约架,他便乐呵呵翻身下马,站在坡下打算看个热闹,并饶有兴致的询问那名城防都督:“坡上都是谁家儿郎?” 那都督自不像李泰这样心态轻松,闻言后便愁眉苦脸道:“有中山公家、长乐公、武安公……” 李泰本是一脸笑容,听到这里却脸色一沉,妈的看热闹怎么看到自己身上来了?若干凤跟李雅这俩小混蛋不是早几日就返回了商原,怎么又返回华州城外跟赵贵家小崽子约架? 山坡上,赵贵次子赵永仁瞧着于翼率领家奴们加入到若干凤他们队伍中,脸色便不甚好看,指着于翼便说道:“于二郎,我总没有交恶你,府学里还是同窗……” 于翼听到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说道:“事既因我家事而起,我总不能不来参与,心里也是盼望能两处言和。但知你们两方积愤不浅,若不作斗一场,怕是不好劝和……” 早就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李雅却拍手骂道:“赵奴,约斗也是你先挑起,我兄弟自不惧怕。现今人员到齐,只凭拳脚说话,你兄残了一肢,老子今日就给你家添一个好事成双!” 赵永仁听到这话自是怒不可遏:“狗贼李九,那日障车,你跟若干达摩内外勾结贿贪,还共若干达摩两人殴我,还有脸面……” “哈,老子是女家疏亲,有份障车,我达摩阿兄是男家傧相,在列迎亲,索钱买路,为事助兴!你又是什么闲散货色,偏要强塞进来障车,还做邪言败兴!那日揍得不够爽快,今天正好尽兴!” 李雅自不能让这家伙叫破自己丑事,挥起木杖便大吼着向对阵冲去,若干凤也紧随其后的冲了上去。其他亲友家奴见状,自也不甘落后,各自吼叫着很快便扭打在一处。 虽然只是一场私衅斗殴,但双方参与者俱将门子弟,耳濡目染下倒也颇合行伍作战的章法,并不像寻常地痞街头斗殴一样全无章法,进退离合竟也有几分精彩。 李泰原本还打算上前喝止叫停,但见若干凤他们这一方局面暂时占优,便也不再着急了,且先看一场戏,顺便让自家部曲们于坡下列阵铺开,随时准备拉偏架。 这些小崽子们人虽不大,火气却盛,加上各自助阵家奴不少,一场斗殴竟然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倒是没有什么骨折见血的意外发生,毕竟那些家奴们也知情识趣,不敢为自家主公往死里结仇。 反倒是那些小子们打得兴起,掏阴封眼无所不用其极,那些家奴们大半心思都用在围堵自家郎君身上,轻易不敢让他们彼此接近。 将近尾声时,虽然没有什么伤亡,但也都渐渐力竭,七仰八卧的倒在山坡上休息。 李泰远远瞧着李雅这小子叫嚣虽然凶狠,但退下阵来也快,很早就趴在一边大口喘气,典型的窝里横。 见这场斗殴已经持续不下去,他才率众登上山坡,指着几个气力虽竭,但仍斗鸡一样瞪着对方的小子怒喝道:“你等在做什么!” 两方人马这才看清楚李泰,少年们自是有些惊慌局促,那些家奴们也都忙不迭收列见礼。 原本局面是暂时平静下来,可是刚才还蔫在地上瘟鸡一样的李雅却趁着众人注意力都放在李泰身上,悄悄潜入赵贵家奴队列附近,一个头槌便将赵永仁砸倒,马跨其人身上,拳头雨点般砸落下来:“老子今天教你,什么叫兵不厌诈!” /90/90725/20879008.html 0234 一片丹心 “那赵奴真是蠢,还以为我真的没了力。他家奴偎傍保护,近身不得,我才诈作虚弱姿态,就是为的让他小觑我,留力偷袭!可惜、可惜被庄主阻下,否则这次我要揍得他深记教训,往后见我都要绕行避道!” 归途中,讲到刚才山坡上的斗殴情景,李雅一脸的神采飞扬。 哪怕被李泰频频横眉冷视,他也不肯罢休,仍自哈哈笑道:“庄主也不用这样厉望,我自知归庄后免不了一番捶打教训,甘受惩罚!但这样畅快的乐事,实在忍不住不作炫耀,就让我这一路畅所欲言,归后受罚也更甘心!” 李泰听到这话还能说什么,这小子都不是记吃不记打,而是根本不怕打了。也是他pua的有点过火,这小子不再将受罚当作一件羞耻难堪的事情,总之你挥你的戒尺,我犯我的过错,大家各有程序。 不过他也没打算就此严惩两人,之前赵贵在两家婚礼上的活跃表现已经让他挺不爽了,俨然已经将自己当作宇文家亲翁,更在障车时将儿子强塞进去硬刷存在感。瞧这父子两的意思,下一个宇文家闺女是一定得分配给他家的。 李雅刚才骑住那小子一通捶打,李泰看得倒是挺过瘾,只是这小子下手太黑太狠,拳脚直往人头脸招呼,他才不得已喊停。 这些军头子弟各自意气激扬,彼此约架斗殴只是小事,可真要把人揍出什么好歹,麻烦也是不小。 特别赵贵长子已经残废了,就指着这个次子同大行台联姻,若再被李雅揍毁了容破了相,赵贵这老小子不知得疯成什么样。 所以还是得抽个时间告诫一下这小子,以后再遇到此类情况,如果不是一意要结下死仇,还是得避开头脸要害。你把人揍得屁股开花,别人家长来问责,也不好脱下儿郎裤子直接验伤啊!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商原庄上,李泰亲自将这两个小子押回庄中学舍加以禁足,又瞧了瞧已经适应庄上生活、仍然乖巧不减的小子柳昂,又不由得感慨还是这小子让人省心。 因新接受霸府为大阅筹措物料的任务,李泰自是没有时间安闲享受乡里生活,庄上各项事务快速盘点一番,便又赶在傍晚时分直赴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过去这大半年时间里,李泰都在北州督造三防城,行署已经久不亲临。当他来到行署门前时,群属无不欢欣出迎。 可当各自直堂坐定,李泰将台府分配的任务略作讲述后,众人便再也笑不出了,一个个都在忧贪这任务实在太重。 李泰杀价太轻、被苏绰诳了一把,这会儿听到群众忧声,也是略感心虚,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打起精神来拍案说道:“国事维艰,内外事者皆繁劳难闲。我都水行署过往事功也是有目共睹,能者多劳、有功必酬,此番若能圆满完成任务,相信台府不会吝赏!” “卑职等并不是畏事艰难,只不过行署人事积蓄仍然短浅,即便可以勉强满足这一桩案事,署库空竭、后事难继也是无可避免啊!” 留守行署的裴鸿等人听到这话,脸上仍是忧色浓厚。 李泰闻言后,心中也是暗叹一声,都水行署过去一年治事虽然薄有成绩,但也是建立在洛水水利久荒不治的基础上。台府这种程度的索取,的确是有点竭泽而渔的意思。 归根到底,还是关西的民生政治盘子太浅,想要过个肥年,也只能挑些略见油水的部门来杀。 往年河东的盐利是弥补度支变量的大头,今年盐引新行,河东盐利相关的诸家仍是惊疑未定,不适合盘剥太狠,那也只能从别处找补。 州郡这些临民官署虽有租调恒出,但扩户劝耕也并不是一蹴而就,需要一定的年岁稳定积累。历数内外,只有都水行署案事创新、增量喜人,也就难免被宰。 现今都水行署利益的最大头,还是沿河碓硙等诸水利设施的建功,或是行署自营、或是佃租抽佣。其他舟桥津渡、渔捕垦荒虽然也有一定的增长,但总体占比仍小。 当然,基于洛水的诸产业增益倒也不止于此,基于碓硙设施得以统管的基础上,各种相关的手工业都发展喜人。像是因为大纺车而见功甚著的纺织业,还有规模日渐壮大的军粮加工,造纸、陶瓷等不同程度的增长。 但是这些产业增长的主体利润却不归都水行署所有,而是被李泰借渠盟这一组织,共左近乡民豪户们给分享了。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李泰在洛水两岸民意基础逐日增强,这都水行署除了他、换任何一个人来都玩不转。毕竟这官职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朝廷或霸府的权位授给,而在于流域内的利益分配。 尽管都水行署直接掌控的人事产业有限,但得益于关中整体农业生产的复兴与发展,仓储也是颇为可观。但行署案事也并非只入不出,特别凡所水利兴建,钱粮大耗都是最基本的。 现在台府摆出一副要一把掏空都水行署仓储的架势,自然让群众为难。若仓储尽空,所带来的后果可不只是一朝回到解放前的从头开始,一些即定的事程因为没有了必要的度支维持,也将要面对半途而废的窘状。 不过李泰的身份不只是行署长官,他还是洛水河畔的大豪。行署面临这样的处境,自然就有了以私侵公的操作空间。 “困难总是有的,但在事论事,余者不谈!近日尽快将库储盘点审定,扣除必要开支,可作调度的盈余多少,一概审定造账。下半年需作开支的诸项事务,再加严查广议,能省则省,能免则免。” 他先发出几道指令,也都是理所当然的基本操作,而接下来才是操作的重点:“诸事计定之后,若较台府所令仍然缺额甚大,不得已也就只能做一些非常计议。沿河诸堰埭碓硙,审定其建功优劣、价值高低,可向州郡乡里发卖筹资!” 裴鸿等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如今的都水行署内外人事基础,可是他们一手一脚、废寝忘食的建立起来,眼下诸事刚刚有了起色,便要开始对外发卖家当,心里怎么舍得? “行署诸事创新,虽然已经见功颇著,但仍增量可观。若只因眼前短困便出卖事业、自损立事的根本,实在不智啊!” 旁边崔彦昇忍不住说道:“大都督能否进言台府、细述忧况,恳请台府征事从缓?”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道:“行署由我一手创立,事之长短能无深知?现今大行台雄计创军,大阅为重,诸事都需避道让行,岂能因我一署案事累及大阅不成?我知诸位于此倾注心血良多,实在不忍割舍,若说心痛,我自不逊你等诸位,但为国事计,也只能各忍伤心!” 对他来说,发卖行署所创设的那些水利设施,无非是将事情和利益一次买断,从行署搬到了自家,操作起来更加方便。 宇文泰为了建设军队而对他漫天要价,他总不能花自己的钱来填补巨大亏空,别说只是统军列编六军别曲,给个柱国也不能答应啊! 没钱则诸计难张、诸事难成,他现在也是在帮宇文泰透支未来的利益来完成当下的实力增长,虽然本质上也是侵吞公家资产,但起码也是有助于事,换了别人还操作不来呢,说起来也是一片丹心。 虽然他对狮子大开口的台府是乏甚愧疚之情,但对行署一众属下们终究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虽然行署事务一直由他提纲挈领,但能发展到今天,这些下属们也都是付出了实实在在的心血。 现在他是要借着台府的政令,将行署未来的利益与政绩鲸吞于私门,也实在是有点对不住这些下属们。 眼见众人感情上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便又说道:“前共台府苏尚书论事时,尚书坦言我都水群众治事有功、彰然可见,并许诺只要能够辅助台府筹定大阅事宜,来年关内诸水都有望纳入都水统管!” 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情才变得好看几分。他们之所以勤恳于事,除了为国尽力的大义之想,当然也有各自的政治抱负。 眼下都水行署还只领管洛水一流,已经日渐显重。若能将这些关内河渠统管起来,无论是行署还是他们各自,事权无疑都会获得极大的增长,也更容易做出成绩。 见众人算是勉强接受,李泰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并决定来年还是得尽力争取一下苏绰开给的这张空头支票。 他个人对于洛水之外的诸如渭水、泾水等流域,倒是没有太大的利益诉求,但为了这些下属们各自前程考虑,也不抵触都水行署的事权增张。 别处治水自然要持身公正、公事公办,不能瞎搞中饱私囊,即便与地方大族产生碰撞,那也是行署需要面对的问题。朝廷如果不爽他的行事风格,大可以撤了他,反正未来他的事业中心还是得放在洛水沿岸与陕北的三防城。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真是有点无欲则刚的意思,你要仍肯继续用我,那我就公事公办,如果不想再用,那老子就舒舒服服的当个土豪军头。 /90/90725/20879009.html 0235 鹰雕使者 有了李泰的指使,群属们做起事来效率倒也颇高,用了几天的时间,便将行署眼下仓储物资盘点清楚,案头诸事正在进行的与将要进行的,也都进行了一系列的取舍评判。 在扣除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维持行署运作必要的开支后,较之台府所开具的条件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远不是能够通过常规手段、在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补上的。 其实在关中农业生产复兴与连年大稔的背景下,如果宇文泰肯放缓步调,再给一到两年的发展时间,这任务对都水行署而言也不算艰难的无法完成。 但很多时候,往往都是事逼人行,想要方方面面都能恰到好处的配合,多半都是一种奢望。发展可以求缓,但时机一旦错过,再想追回却难了。 宇文泰应该不会预知到来年的玉璧之战与之后的一系列变故,但就两魏对峙的大势与西魏周边环境的恶化,就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加强军队的建设,不敢留力。 既然老大是这样的心意,李泰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敦促下属们尽快拿出一个买断碓硙堰埭的方案出来,将洛水一线的产业利益进行私有化的运作。 一切的利益都需要足以匹配的实力作为背书,从去年至今,李泰的势位与能够调度的资源财富都在激涨,甚至都已经超过了许多军事之外并不擅长事务经营的资深老将。 今年又将要正式的统军参阅,可以借着霸府的组织力度将麾下武装进行一个深层次的整合集练。如果结果还让人满意的话,未来自然更加的不虚。 所以就算籍此一口吞下洛水上的这些碓硙堰埭,也大可不必再患得患失的担心会被别人惦记谋夺,毕竟他也已经不算是初入关中的软柿子,乡势人情、官爵名位都已经颇为可观,只需要应付一下老大不时打秋风的举动就好。 这一天,他还在署中共下属们忙于计算产业价值,门仆来告宇文护来访,才又想起之前还有这么一桩约定。 宇文护此行轻装简从,只十几名护卫跟随,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名魁梧将官,名字叫做侯龙恩。 “我居乡待访已经失礼,萨保兄你还不遣员奏告,入门才知……” 李泰从直堂里大步行出,远远便对迎面走来的宇文护抱拳说道,瞧见尉迟家兄弟们并没有跟随同来,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不论宇文护此行目的是何,起码不用应付那些纠纷杂扰。 “客气话不必多说,我知你近来案事繁忙,现在还能展露笑颜,可见也是临事真有静气。” 宇文护笑呵呵说道,他自不知李泰已经有了鲸吞行署资产的全盘计划,见他姿态还算从容,也不免高看两眼,一边寒暄着,一边将同行的侯龙恩向他引见。 李泰跟侯龙恩倒是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没什么互动交情。他自知其人乃是宇文护的铁杆心腹,彼此之间的关系不逊于宇文泰之与李穆,也是未来宇文护霸府的头号大将。 直堂里文书繁多、人声杂乱,李泰便将两人引去别堂招待。 宇文护坐定之后,便依照前言从怀中掏出一卷小册子递给李泰,并就席讲述一下今年以来诸州郡政治情况。 这对李泰而言,自然是颇为难得的情报,往年还在台府中时,此类情况也会接触了解一些,可今不在台府供职,消息面便没那么广泛。也就是宇文护身份特殊,其他台府官属们可是不敢这样随便泄露台府事情细则。 有了这些情况支持,李泰起码可以知道哪里州郡政治平稳、物资储备丰富,交易筹聚物料也能事半功倍。 他又连忙向宇文护道谢,宇文护却摆手笑语道:“伯山你倒也不必急于称谢,我此番作访也是有事相求。你先听听我这番恳求是难是易,再来判断我究竟是良朋还是恶客。” 这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侯龙恩这会儿也向李泰抱拳笑语道:“此番走访,其实是我央求水池公同行。李大都督职事之内的贤才名声,我是闻名已久,我也常有登门请教的想法,只是本身粗拙不文,不知该要如何结交少俊,只能恳求水池公代为引见。” “侯伏侯将军言重了,几次萨保兄户中有见,我也想向将军攀谈解释,每有羞怯吞声。不敢称教,将军若是来访,我自扫榻相迎。至今才得结识,虽然误于两处私计,但萨保兄之前竟不牵引,也该当他劳行此程!”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心里有什么想法,自不表现出来。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便作薄忿之状:“我虽是你两位共有的朋友,但你们各自交际不达,总不能归咎于我!伯山做这样的指摘,实在太无理!” 侯龙恩明显是要对李泰有事相求,有了宇文护插科打诨的调节,气氛一时间倒也还算融洽,他稍作沉吟后便径直说道:“难得李大都督肯以礼待我,今共水池公同席,我便也不再怯声。 今日来访,确有一事相求。户中有一拙息,已经到了进事之年,只可惜我多年来劳于行伍,有失教养,以至于这小子文武皆乏成就,一时间竟不知荐于何门。李大都督你少年英迈,立事北州,麾下也多少徒在事建功,故而我想将拙子荐于门下,恳请大都督能作收留!”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愣,心里自是犯起了嘀咕。 侯龙恩本身就是戎旅多年的将领,如今也在六军之中统军领事,本身又对宇文护有着救命之恩,彼此交情深笃,户中儿郎再怎么不堪造就,也绝对不患出身前程,何至于如此放低姿态、求到自己这里来。 他视线在这两人脸上一闪,便暗暗猜测这事只怕不是侯龙恩自己的意思,多半得是宇文护想往自己这里插上一手,故而选定了侯龙恩的儿子。 “侯伏侯也是谦虚了,我也常入他门下做客,是见识过他家儿郎资质如何,或是谈不上称奇夸艳,但也是中人以上。我本想荐之入事,只可惜侯伏侯言虽谦虚,心气却傲,希望儿郎能够追从少壮贤良,说服不定,才来麻烦伯山。” 宇文护又叹息说道,神态间似乎还因侯龙恩太固执而略显不悦。 “两位也真是熟不拘礼,如此一桩小事,哪值得萨保兄做伴来说,侯伏侯将军一人使言即可。萨保兄的言辞情面,在我这里可是贵重得很!” 李泰先是笑着回答一句,然后又望着侯龙恩说道:“北州三防城,草创于胡荒之地,至今也只是勉强维持。世道杂言或有不甚切实的褒扬,但将军既然有意托子于我,我自不敢隐瞒,要将实情以告。北州职事难称轻松,风沙恶寒还只其次,胡噪频频、常有拒战,若令郎不惧此诸类凶险,随时可来。” 侯龙恩听到这一番话,神态间便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犹豫,看了一眼宇文护之后才又说道:“既然有志立功,又何惧事之凶险?我既深受国恩,当然也盼望户中子弟能够继志报国,若拙子能入大都督门下,那便任凭使用!” “言虽如此,但怀中小物养成不易,既然托于伯山,也是希望事中能够不失仰佑。侯伏侯不便发言,但我共伯山言谈无忌。你既用人子弟,当然也得给人亲长有所交代。” 宇文护又在席继续说道:“所以伯山,你是打算将人儿郎委任何事?” “若是旁人发问,那自然是十足的刁难,三防城事仍简约不繁,凡所任用宜需量才授给。我今都还未见其人,实在不便轻言许诺。” 李泰又叹息说道:“但既然是萨保兄亲问,我就不好驳你情面了。恰好近日有参大阅筹备事宜,案事杂乱,诚需助力。毕竟雕阴有猛禽出产,为地域美货,台府虽无嘱令,但我窃意自谋访取一些为大阅增辉。将门少壮,才器可称,不知肯否走访雕阴诸部,担任一个鹰雕使者?” 宇文护为人作风强势,既然打算要往自己这里安插人手,李泰若是强硬拒绝,必然会交恶。但三防城核心事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外人插手的。 于是在略作思忖后,他便想出这样一个职位来安插侯龙恩的儿子,让这小子挂一个鹰雕使者的名头,去跟雕阴那些土豪胡部们打交道。 这样的安排也不算是敷衍,但凡挂了使职前往诸胡部落做事的,在那些胡酋们面前耍威风、敲诈勒索也是基本操作,只要不过的太过分、将胡部逼反,这也绝对是一桩美差。 而且他也言明,访取到的鹰雕猛禽要用在不久后的大阅中,男人谁又不想玩大鸟?如果这差事做得好,能为大阅增光,大行台必然也会不吝赏赐,可谓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这样一个危险性不大,又表里俱得的安排,侯龙恩自是颇为满意,连连向李泰抱拳道谢。事主都作这样的表态了,尽管宇文护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如此李泰便将这两人打发了,同时心里也略生几分紧迫感,他不知宇文护向他职事插手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已经有了什么明确谋划,但总得来说不是一个好信号,在这方面也得稍作提防啊! /90/90725/20879010.html 0236 乱点鸳鸯 有了宇文护的指点,等到北州一批物资押运回来之后,李泰便着令李渚生等信得过的家人各引部曲前往左近富裕州郡去交易购买物资,作为收购都水行署优质产业的资本。 他倒也不担心自己这一番操作会不会为后来者法、有样学样的侵害国家利益,因为当下的时代背景本就极为特殊,是不好类比后世的。 首先在这生产力仍然很低下的中古时代,土地才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土地兼并也一直是贯穿王朝始末的头号问题。 大凡有权有势者,首先要打得主意也是土地。即便没有李泰教,他们也会做,否则关西就不会遍地土豪大户了。 在这种封建背景下,任何制度的加强也只能一定程度的缓解土地兼并问题,而不能彻底的杜绝。想要比较完全彻底的解决土地兼并问题,只能寄望于生产力的发展,其他任何手段都难见大功。 其次眼下的西魏朝廷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政权状态,李泰所担任的都水使者名义上是朝廷官员,但实际上他只需要向霸府负责。 只要能够帮霸府筹措到足够大阅开支的钱粮物资,任何手段都值得尝试,也不必深究。 如果是正常的王朝政治,诸司之间本就彼此制衡,上下统管有序。他要敢这么做,起码尚书省那一关就过不去,而且还会遭到言官的不断抨议。 可现在,只要能为大行台搞到钱,那就是能臣干吏。对宇文泰来说,政权的生存与发展才是头号问题,也不会细察下属们的中饱私囊。 当然等到来年政权生存环境稳定下来,保不齐就会来一波肃清,拿了多少都得给我吐出来。东魏的高澄在邺城,搞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跟他老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的很默契。 所以李泰现在要做的,还是抓住机会尽可能的壮大自己,争取未来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能有“你要我的钱、我要你的命”这样的实力,道德和手段上大不必对自己要求太高。 反正他就算再怎么忠君体国、大公无私,宇文家也不可能将这天下拱手相让。各种路子都尝试一下,积累经验,来年自己上位时,也可以把这些骚操作空间堵得全面一些。 行署下属们在一开始的时候,感情上是有点不能接受,可是随着第一笔交易完成,眼见大量物料入仓,便也都各自看开。 说到底,人终究还是要着眼当下,只有当下处境能稳得住,才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两魏对峙的形式一直都是东强西弱,特别在邙山之战后,任何人也都不敢轻说未来西朝能够胜过东朝,说不定哪天东朝大军便又要饮马洛水。 李泰舍得大手笔投入,买断未来几年都水产业的长远收益,甚至都可以说是一心无二的忠义之举。关西比他更有资本的不乏,但舍得如此大手笔投入的却是不多。别人恐惧我加仓,他要不能赚个盆满钵满,简直就没天理。 当然他也不能公然的自己出面进行产业买卖,总归是得稍作避嫌,借着渠盟这一媒介,将更多的乡情乡势统合在自己身边。 有了这种短期内见利甚巨的操作,满足大阅供物已经不成问题。经过最初几日的忙碌盘点之后,行署内的气氛也渐渐恢复如常,众下属们也有心情在工作之余享受一下生活。 这一天,崔彦昇就神神秘秘的来找李泰,邀他前往商原上的独孤信庄园做客。 李泰收到这邀请,心中不免联想诸多。 上次他去拜访独孤信,独孤信已经暗示颇多,之后却提出索要十张虎皮的无厘头要求,但虎皮终究不是布帛,他家人至今都没有访买足够,再加上他忙于行署案事,便也一直都没有再往拜访。 眼下都已经过了中秋,算算时间独孤信也得起行赴陇了。毕竟陇右那边局面也不算稳定,总不能一顿喜酒喝上半年还赖着不走。 虽然崔彦昇是以私人名义发出的邀请,但既然地点选在独孤信庄园里,想必也是独孤信的收益。大概是想在临行前将意思透露的更直白一些,乃至于直接作出一些约定。 不过独孤信这家伙傲娇又矫情,自己已经按捺不住了,却还要端着姿态,让他妻家亲长出面邀请,也实在是有点好笑。 人与人交往总得注意尺度,最重要是看破不说破,想到未来可能还得长久的往来相处,李泰也颇体贴的呵护一下独孤信的自尊心,只向崔彦昇表示他一定按时赴约。 眼下行署中事基本只是等待钱粮物料到位,倒也不需要李泰天天于此盯守,于是在约定的前一日,他便又返回商原庄上稍作准备。 独孤信这家伙自己仪态不俗,本身也是一个颜狗。李泰对自己的仪表倒也很有信心,但也不妨碍再作精整,起码得表示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 所以回到家里后,他也将自己衣袍都翻捡出来,逐一试穿,看看哪一身最俊美得体。 傍晚放学回来的若干凤和李雅见到李泰一副骚情难耐的模样频试衣袍,心里自然也好奇得很,询问得知李泰要去独孤信庄上做客,也都兴奋得很,站在一旁给李泰出谋划策。 若干凤是很有一番自己的审美观,瞧着李泰身上一袭月白长袍连连摇头:“阿兄你在北州厮混半年,早不比往年的白净,淡色衣袍实在衬不出神采,还是红袍最佳!” 听到这小子殷勤推荐他自己喜欢的色调,李泰只是冷笑一声,你这红皮虾儿有什么审美? 但他还是翻出一身大红袴褶套在身上,转向李雅问道:“这一身是比刚才更可观?” 李雅很狗腿的连连点头:“庄主几时不可观?怎样不可观?谁说不美,我揍死他!” 李泰闻言后更觉无语,抬手将这两个小子赶出门去,自己又关上门来对比收拾一番。 且不说李泰这里激动不已,华州城独孤信宅中,同样也有一番忙碌。 独孤信的夫人崔氏哄睡了襁褓中的小女后,这才走进了内堂里,向已经等候了一会儿的父亲崔彦珍与叔父崔彦穆稍作见礼,然后才又微笑道:“家人今既已经安居于关西,也是该仔细考虑一下子女婚事。我虽然已经是别家新妇,但也应该为旧户中弟妹们操心几分。三娘子岁龄十三出头、将要十四了吧?也的确是该纳访聘的年纪了。” 席中崔彦穆闻言后便微笑点头道:“娘子有心了,事情也确是如此。其实之前两年也有时流人家入户来访,但小女虽然不谓至宝,终究也是户中精心养育的女子。关西人物不比东州繁盛,想要得称心意却难。难得有一良选,诸家争问,我也不甘落后,便来请娘子出面稍助声势。” “我虽然不常出门交际,但那李伯山的时誉令声,也听闻不少。他几次登门来访,虽然不见其人,但夫主对他也都不吝赞声。想来应是一位名实俱得的少俊英才,如果能邀成美事,的确是门中一桩大喜。” 崔氏也颔首说道,转又不无遗憾的叹息一声:“叔父你既有此意,应该提早告知。日前此员还入户来访,共夫主相谈甚欢。不巧夫主前日趋见拜辞大行台,今却不在户里。我终究只是一介妇流,虽可具席,但却不好就此长问。” 崔彦穆闻言后便叹息道:“我也是为郑孝穆所误,他旧曾有意联姻李氏却遭李伯山推拒,只说此子少年得志、意气甚足,恐是不好亲和。之前虽然也略有意动,但仍有些犹豫。但前又闻郑孝穆仍然殷访不休,可见前言诈我。实在不舍错过良缘,成或不成,且试一试。” 一家人又就明天庄上相亲的细则讨论一番,兄弟俩才起身告辞,约定明天一早便赴乡准备。 崔氏对母家事也颇上心,送走了亲长后便着家人即刻前往乡里庄园收拾一番,顺便召来几员李泰来访时曾在堂侍奉的家奴,仔细询问一下这年轻人品性如何。 “是了,妙音她出继贺拔太师时,还曾在李伯山庄上客居多日,想也应该熟悉。” 一念及此,崔氏又连忙吩咐道:“快去邻宅,将娘子请回来!” 不多久,小娘子便被家人引入,虽然只穿了一袭素裙,但因为心情颇佳,望去神采飞扬、俏丽可爱。 “阿母召我有什么事?” 入堂坐定后,妙音娘子便笑语问道。 崔氏也微笑说道:“日前你耶还说,既已出了热孝,娘子起居也可以稍作解禁,不要总是颓居内堂、伤神毁态。恰逢我母家有事需赴乡里庄上办理,你愿不愿随我同往?” “要赴乡啊,哪个庄?是商原李伯山家东临那庄吗?我愿意啊!”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后,顿时一脸的欣喜,连连点头道。 崔氏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只觉得这娘子幽居这么久,真的是闷坏了,便又微笑叮嘱道:“去是可以,但切记不要放纵了言行。毕竟你仍在礼中,家人虽然体谅,但还是要免于外人察知。我也确是有事问你,才壮着胆量纵容一次。那李伯山,你是熟悉吧?” 妙音娘子听到这问题,又是窃喜又是羞赧,低头忸怩说道:“哪里熟悉?这个人啊,坏得很,都不来……” “不要背后论人长短,或许日后还是户内长作来往的亲戚呢!” 小娘子听到继母此言,更是羞不可当,然而下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此番入乡,便要观人讲事。如果顺利的话,来年相见,你还要称他一声姨夫呢!” /90/90725/20879011.html 0237 了断此日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晨时分李泰走出房间时,只觉得朝阳都较往常更显明媚和煦。 吃过早饭后,若干凤并没有急着去上学,特意绕道此间,瞧见李泰所着非红非白,而是一身不甚起眼的赭黄袍服,忍不住便捧腹笑起来:“阿兄,你这不像去人家做客,是要下地劳作,黄皮鳝鱼……” “滚去学舍!” 李泰没好气白他一眼,你懂个屁,老子黄袍加身、buff拉满,马上就要一飞冲天! 时下的北朝,自无唐代那么严明有序的服色制度。虽然在孝文帝改革后也有着五等公服制度,但赭黄仍不属于贵色,群庶下民亦可穿戴。正如若干凤所嘲笑,这一身打扮瞧着倒像是个准备下田耕地的老农。 但衣袍服色终究只是细枝末节,风采如何终究还是要看底色如何。李泰这一身赭黄袍穿在身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也觉得较那大红大紫更显吉利,彩头讨得十足。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进用早餐,崔彦昇却已经殷勤登门,瞧着李泰衣着仪态一丝不苟、较之平日里更显端庄俊雅,脸上笑容也更加浓厚,耐着性子在庄上略用早餐,便急不可耐的连连催促李泰起行出门。 今年商原庄又向外扩了一圈,虽然还未与独孤家庄园比邻,但彼此距离也更拉近。 庄外已经开起了早市,人声杂乱,李泰索性便直接从谷中别墅往东走去。这么近的距离倒也不需要再骑马众从,只带三五随员,安步当车,欣赏一下沿途沟岭晨景。 如果此行顺利、得偿所愿的话,那得让独孤信把商原东坡的这庄园添作嫁妆。到时候两庄合成一户,一条土路勾连,李泰就成了商原上最大的地主,商原庄用地也能更加的充裕。 这么一路思忖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独孤家庄园门外,李泰远远见到庄园前的土路上刚刚洒水压尘,门口甚至还铺上了地毯,一副款待贵宾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免更加的欢畅,嘴上却还是谦虚的感叹道:“又不是生客初访,独孤开府如此盛情,真是让人受之惶恐啊!” “大都督误会了,独孤开府今日并不在庄,只是我家亲属几员暂借开府庄园,要在这里盛情款待大都督!” 崔彦昇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有些尴尬,连忙解释说道。 “独孤开府竟然不在?” 李泰闻言后自是一愣,思绪一时间有些卡壳,这是什么情况?你要嫁闺女给我,却都不肯亲自来见、当面商谈,有点狂了吧?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可能真的是他会错意了,先入为主的觉得崔彦昇是受独孤信指使。其实仔细想一下,独孤信若真要与他商讨这种家门大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的让崔彦昇出面邀请。 可如果不是独孤信授意,崔彦昇这么郑重的邀请自己又为什么?彼此共事署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只是寻常事情,什么话不可直说,何必再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他们家也馋自己? 他这里尚自狐疑猜测,崔彦昇已经笑语说道:“今日邀请却未尽实相告,的确是有些冒昧。只不过情急催人,不暇款就周全。实情是我堂兄户中有女待字闺中,素来倾慕大都督少俊英才,又因我从事署中的便利,故而着我一定要邀请大都督拨冗见上一面。若是相见两悦,自然良缘可喜。若是俗色拙质不入大都督雅怀,虽然深感遗憾,但也希望能够不伤情面……” 李泰听到这番话,自是有点傻眼,这可真是阴差阳错、让人哭笑不得。 他本以为今天是独孤信请他来做女婿的,黄袍都穿了,就等着刷buff,却没想到其实是崔家请他来要让他跟独孤信做连襟! 这可怎么办?难不成好好的老丈人,未来见面只能喊声姐夫? 一念及此,他心里也不由得对独孤信埋怨起来,瞧瞧你家搞得这叫什么事?时流馋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一个两个,爱我你就说出来啊,弄得现在你丈人家都要挖你墙角,让我怎么办? 得知实情后,他两腿只如灌了铅一样沉重,情况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他一时间真是不知该要怎么应付了,只是心里下意识的抵触前行。 倒也不是从心里看不起崔家,只不过这情况实在是大悖于他的预想。你扬州炒饭做的再香,摆在川菜馆里售卖总也不妥。 崔彦昇也是不无忐忑的打量着李泰,见其神情突变、脚步也停了下来,便不由得有些心慌,连忙垂手抱拳说道:“若大都督因卑职前未据实以告而心生忿想,卑职也……” “参军言重了,只是这件事的确太过突然,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李泰抬手打断了崔彦昇歉语,将紊乱的思绪稍作收拾,然后才又发问道:“我想请问参军,此事独孤开府知否?” 他现在最想搞清楚的,自然是独孤信知不知情。如果独孤信知道却还不阻止,那么这件事显然是他从根本上就想错了,独孤信压根就没有要嫁闺女给他的意思。 如果真实情况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正如高百龄所言,求不到哪还不能抢?老子堂堂爽文大男主,能特么踩送女的屎坑! 那妙音娘子老子娶定了,你们隋唐两代皇亲也护不住她,不能做大妇都是你们自己家人作的!等我抢了娘子跑去东边拜我老大哥贺六浑,让东边的韩轨跟你们聊。 可如果独孤信不知情,这局面只是彼此乏于沟通的阴差阳错,那也有点头疼。但不是他头疼,是独孤信头疼,女婿差点成了连襟,就问你高不高兴? 崔彦昇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两家论婚无论成或不成,都是彼此言事,独孤信知不知道重要吗? 不过他还是耐心说道:“独孤开府并不知此,唯其户中主母是我门中贤姝,因知家中有事,所以热心借给庄舍。并非不想于户内厅堂款待大都督,也是我私心窃计大都督近日署事繁忙,恐怕往来的奔波烦扰,故而擅自借此近处招待。” 崔家这样的门第,子女当然不愁婚嫁,但也要看对象是谁。 李泰如今的抢手程度,实在令人咋舌。若在城中招待,难免落在有心人眼中,无论成或不成,都难免杂声滋扰。所以选在此处相见,也有点避人耳目的意思,希望这件事在未定之前,不要引起太多议论声。 而且崔家门第自有,姻亲独孤信也势位凌人,借其庄舍言事,自然也不无彰显这一层亲戚关系,加强自身竞争力的意味。 这内里许多思量,如果说的太透,终究是有些不美。 “名门雅士垂青于我,我也实在是倍感荣幸。无论是否斗胆存意高攀,岂敢以行程劳远为计!” 听到崔彦昇有些误会,李泰也连忙解释一句,但接下来却是不知该要如何婉拒。 崔家与独孤信关系特殊,他之前婉拒别家的说辞却是不好再提,如果因为父亲而无心论婚,转头却喜孜孜娶了独孤信闺女,怎么说都是有点尴尬,未来便不好相处。 听到李泰这么说,崔彦昇脸色又好转几分,转又笑语道:“彼此本就渊源追长的世交,虚辞吹捧大可不必。无论襄王是否有意,既然已经途行至此,且庄中早已酒食俱备,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那就叨扰了。”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李泰若还不肯入庄坐上一坐,也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于是便也只能点头说道。 于是两人便继续前行,走到庄门前还有一段距离时,早有家奴入庄禀告,很快便有一众鲜衣豪奴簇拥着两名中年人行出,分别是独孤信的丈人崔彦珍与想要做他丈人的崔彦穆兄弟俩。 兄弟两并不在庄前驻足等待,而是阔步迎了上来,可谓给足了李泰面子。 李泰内心里还是觉得得比这两人低上两辈,虽然眼下情况很诡异,但也不敢怠慢,远远的便作揖为礼。两处行近,彼此寒暄一番便向庄园中走去,且不说崔氏兄弟们心情如何,李泰倒是觉得这铺的厚厚的地毯有点扎脚。 “娘子,来了,李郎他进来啦!” 庄内阁楼中,小侍女一脑门细汗的噔噔上楼,向着自家娘子喊话道。 “我看见了!他不是李郎,叫他李伯山!” 妙音娘子独立在窗前,穿了一袭修身利落的胡服骑装,素手扶着刀柄,远远瞧着共崔家兄弟们一起行入庄中的李泰,银牙错咬着闷声说道。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娘子……” 小侍女见自家娘子明显情绪不佳,火中将爆的竹节一般,一时间也是有些心慌。 “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下楼去求他……他、他竟然还傅了粉!真是好仪态、好郎君呐……高兴得不似寻常!” 及至李泰行至近处,妙音娘子细睹片刻,突然变得更加燥怒起来,扶刀的手指都转为紧握:“这个贼子、这个……不管他今天论事如何,我总要同他做个了断!哪怕不能亲密相处,但为人怎可、起码不该这样玩弄我的心意!” /90/90725/20898314.html 0238 此心不违 崔家对这一场相亲可谓重视十足、诚意满满,男女族人几乎悉数到场,就连几个远在长安或外州任官做事的,都特意抽出时间赶回来。 这座庄园也经过精心的装扮,前后庭院打扫得纤尘不染,堂舍也布置得非常典雅,虽不以华丽夺人眼球,但内内外外也都透出一股舒适感。 男性成年的族人们自在堂中招待李泰,妇孺家卷们则在别处一楼中远远观望,自是免不了品头论足。 眼见李泰共诸族人们相伴行来,小楼上一名崔氏妇人已经忍不住感慨道:“老妇向来只觉得关西人物朴素简约,大不及旧年洛下风采。即便真有什么群口称赞者,大概也只是相较杂流略显胜出的此流之类。却没想到这李家的儿郎风采这般出众,哪怕只是让人念念不忘的洛下风流,此类人物于中也足堪翘楚之选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陇西李氏本就誉满天下的名门。旧年河阴遭祸不浅,但也不乏人事底蕴侥幸留存下来。历劫之后必然也会有承前启后的出色人物延续家祚,继创辉煌。合族的底蕴教养、运数前程都系此一身,能不可观?” 席中又有一名妇人开口说道,语气中同样对李泰满意得很。 在席的独孤信夫人崔氏则笑语道:“旧年洛下风流人物如何,我是年少不知。如今道衰纷乱的年代,家世风采倒也算不上男儿立事的根本,才干势力也是不得不深作考量的要点。 这李伯山入此年岁虽然不久,但却出事干练、势位进勐,世道之内许多名臣宿将都要避其一席,也获得多位强权大臣的激赏重用,若真强说有什么瑕疵,也只是优秀的不群于众,须得亲近者关怀遮护,才能免于邪心歹意者嫉恨迫害。” “这又算是什么问题?谁家户中招此贤秀郎君,门庭能不增辉?我家虽然不以权势称着,但也会给亲近少流关怀呵护,让他能专注于事、闯荡上进!” 在席一名鹤发富态的老妪笑语说道,脸上的皱纹都舒展许多,又垂眼望向在席一名打扮得秀丽端庄的少女说道:“三娘子巧在岁龄恰当,此事若成,可谓十足有福的人。你祖母都不是刻薄吝啬的恶长,等到娘子出嫁那日,且将我故时入户的吉物装箱带走,为小娘子新居增福。” 那位相亲女主的三娘子听到这话,顿时霞飞双颊、羞不可当,手捏着裙角衣带低下头去,却还不无忐忑担忧的小声说道:“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户内自家的计议,但这李郎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却仍不知……” 听到这话,户内众亲属们也都不免有些担心。哪怕之前还有人觉得摆出这幅场面有点小题大做,但在亲眼见到对方人物风采时,也都难免有些信心不足。 如今王业西狩、天下不安,类似他们这样的人家,也都难免要屈于势力,频有婚失其类的无奈事情发生。 诸如崔氏这样的名门嫡女,也免不了要嫁给独孤信这样的权势新贵,还只是一个继室。但最起码独孤信权势可仰,且无论人物风采还是能力才干都称得上镇兵中的上上之选,已经是让许多名门世族都艳羡不已的良缘。 李泰自然是比不上独孤信的资望势力,但却前景可观,完美的几乎无可挑剔,在如今的关西更是罕见至极的选择。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但这一步我家总算是迈出。良人总是难免众羡,谁也不能说倾慕问情就是失格。三娘子你也暂且收起那忸怩羞态,这郎君孤身行入关西,不久便经营起可观的家势,想必也希望能挑选一名贤惠干练的内助,可以让他庭户无忧。” 老夫人又沉声说道:“稍后等到外堂酒酣情热的时候,你便去堂中露上一面。我家自不欺人无知,是丑是美由人端详,成或不成、不失气度。” “我、我明白,祖母请放心,一定不敢失礼贵客。” 那三娘子又连连点头说道,心中也很想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奋斗一次,眼眸一转却又望向崔氏说道:“堂姐,你家妙音娘子在哪里?我记得堂姐说过,妙音是共这位李郎同居一段日子,像是应该略知李郎的喜好趣味,我想细问一下……” 崔氏今日携妙音娘子赴此本有此意,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向身边侍女交代两声,着其将自家娘子引来。 那侍女去后不久即归,只是身后却不见妙音娘子跟随,只低头小声说道:“娘子刚刚引了十几庄奴出了门,交代不必寻她,傍晚就会自回。” 听到这话,在席便有一妇人叹息说道:“妙音她终究将门女郎,不比我家娘子娴静。长娘子你为人继母,独孤开府又不常居家,管教户里这些个不是自己肠里孕产的儿女们,想也很是辛苦罢?” 崔氏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悦,在别人面前自是维护户中儿女,只摇头说道:“与人相处、将心比心。户中儿女虽幼,但也深知好歹是非,活泼爱闹,谁家儿女也是难免,但也都能听说听教,常常给人欢喜、不会烦心。 妙音她居礼端庄,若非今天这一桩家事,日常都是足不出户。我也允她今天可以浅浅的放纵一下情怀,总不能失信于少辈。” 那妇人闻言后便干笑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自讨没趣。 女子在阁自然仰仗父兄,出嫁则就要观夫敬人,或也难免会有对崔氏的喟叹杂想,但她们一家人居此关西也都免不了要受独孤信的权势庇护,自是不敢轻率失礼。 且不说内楼妇人们的议论杂思,外堂崔家兄弟并诸族人们对李泰也是殷勤有加,落座之后频频进酒,杯箸不闲,全无冷场。 但这份热情只是让李泰心里更加觉得局促不安、不好意思,他从不畏惧任何人对他的横眉冷眼,可是面对这样一份表错了情、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热情招待,却是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也只能暂且敷衍着,心里则在思忖着讲到正事时该要如何应对。 崔氏众兄弟中,除了崔彦升这个都水行署的下属,李泰跟想要做他丈人的崔彦穆倒也比较熟悉,旧在台府中共事几个月。 虽然他旷工成瘾、一个月也上不了几天班,但架不住能折腾,且担任台府记室时也频参机要,人面倒也挺宽。 崔彦穆频频讲起之前共事时的接触趣事,讲到台府同僚们对李泰的评价,更是不吝夸奖。旁边崔彦升也见缝插针的讲一讲如今都水行署与三防城的事业创建,满堂崔氏族人望向李泰的眼神那就更加满意了。 但这氛围越好,李泰就越觉得不自在。 虽然很尴尬,但事情总得面对,听着众人对话中都快把自己夸成一朵花了,李泰越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对方表意越深,等到事情说开的时候就越尴尬。 于是他便在席中清了清喉咙,端起酒杯来行至崔氏兄弟席前,两手托着酒杯长施一礼,然后才对崔彦穆说道:“今日行至庄前,参军将此曲隐告我,我才惊知竟得使君如此赏识,诚惶诚恐、倍感荣幸,但也实在是受之有愧!” 崔氏众人听到李泰主动讲起这个话题,也都放下手中物事,各自抬头望着李泰。崔彦穆更从席中站起身来,身体前倾,两手虚扶李泰臂弯说道:“李郎母须此言,言事之前,我应先向你道歉一声。冒昧滋扰,让你劳行一程……” “长者招,不敢辞。但此情义厚重,唯我憾于恐难冒受。” 李泰借着酒力,狠狠挤了一下眼睛,待到再睁开眼时,眼眶中已经隐有泪花闪烁:“使君应该浅知伯山身世,旧在虎牢与家君因兵祸失散,仓皇归义、孤弱无依,幸在故贺拔太师垂怜庇护,待我亲厚不异子侄,才让我得所依仰。 太师在时,曾共戏言约定,老者恩扶幼弱,少壮继承先声。太师固有良嗣,但伯山亦不敢失约,今虽阴阳两隔,情义无所倾诉,只盼能分食户中为祭的胙肉……” 听到李泰这么说,崔彦穆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笑容隐去,眉头皱起,沉声说道:“伯山你共贺拔太师的确是情义感人,但终究也要服于天命,不可沉湎悲伤。据我所知,贺拔太师似乎并无……”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旁边独孤信丈人崔彦珍已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顿时又给众人以提醒,纷纷想明白了李泰言中所指。 崔彦穆这会儿自是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兄长崔彦珍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望着李泰说道:“李郎你坦言心迹,的确是让人意外。但这件事,河内公他……还是你们两处,已经有了约定?” “私心窃意,还未敢白于独孤开府。但情义笃定,无论开府是否应允,唯是此心不违!故而只能多谢使君垂青赏识,唯我于此荣幸浅薄,遗憾不能入户论情。但人间情义,不唯嫁娶,今日款待深情,我铭记于怀,也深盼来年于事能长相和睦、徐图报还!” 李泰这里快刀斩乱麻,将事情讲清楚,却不知庄外西侧的山道上,妙音娘子正指挥着庄丁们在道路上挖坑:“这坑洞不要挖的太大,给他一些惊吓就好,又不是让你们陷猎虎狼!铺上一层厚毡……” /130/130155/31292209.html 0239 如愿归庄 因李泰这一番自述,堂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一去不返。 尽管李泰搬出了贺拔胜作为借口,但拒绝就是拒绝,总不算一件让人感到多么欢快的事情。而且这事情还透出一股尴尬,让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要如何面对。 李泰也明白这件事无论怎么说,总得给人一个消化接受的过程。他是不想彼此继续纠缠,以至于误会更深,话说出口后,自己是舒服了,但瞧崔家众人的神情,则就不怎么漂亮了。 于是他索性便站起身来作揖告辞,不再留下来自讨没趣。 崔彦珍、崔彦穆兄弟俩还没从这件事情当中缓过来,也没有心情发声挽留。只有崔彦昇连忙站起身来,陪同李泰一起走出厅堂。 这会儿正有一名彩裙少女在几名仆妇侍女们簇拥下、绕过围廊向此走来,远远见到李泰行出,少女俏脸上便不由得泛起一丝羞赧迟疑,但步调却更加快起来。 崔彦昇还算是机敏,见状后忙不迭背过身向那一行人连连摆手,自己也站在李泰身侧陪伴同行,将视线稍作阻拦。 少女眼见这一幕,自是诧异得很,下意识的顿足停下,满脸的不知所措,待见李泰径直行向庄园大门,心里也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未暇登堂询问究竟,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泪花。 来时几乎合族出迎,离开的时候却只崔彦昇一人陪伴。 李泰自是不会计较崔家有失迎送之礼,待到走出庄园,便对崔彦昇稍作拱手道:“参军请留步,多谢此番盛情款待,唯我私意狭隘、不堪礼遇,未能宾主尽欢,实在是抱歉。今日暂且别过,若崔使君等并不因此厌我孤僻不群,来日一定再登门拜访、致歉请谅。” “大都督言重了,今日本是我家未访心意而错表殷勤,冒失滋扰,让大都督情怀不安。事虽唐突,但也的确是真心不伪,无奈情深缘浅,也实在是让人遗憾。但正如大都督所言,人间情义、不唯嫁娶,即便事不能成,彼此亦不必耿耿于怀,来日再见,盼望仍能不失欢洽。” 崔彦昇是真的有些遗憾彼此未能结亲,听到李泰这么说,连忙又拱手表态道,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眼下只作良友论事,大都督这一份心怀,怕也难于轻就啊。大都督诚与故贺拔太师情深,但太师户中遗事也不乏情势紊乱之处,特别独孤开府方今…… 唉,大都督是远比我要更加的洞情明势,想也不需我逞智指点,抛开行署共事的公职不谈,户中私事大都督若有使用之处,着员告事即可。” 李泰听到这话,又对崔彦昇道谢一声,然后才带着几名随从,沿着来路往自家庄园行去。 崔彦昇目送李泰消失在山道上,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怅然若失的返回庄园,刚刚走到厅堂外,便听到堂内传来杂乱的人声。 “本以为这郎君家世显赫、人才不俗,却没想到原来也只是一个贪慕强势的俗类。明明有着更好的婚配选择,却要自甘堕落,求结兵家……” 随着李泰离开,内楼里诸崔氏女眷们也都纷纷来到这里询问究竟,当得知李泰自陈心意时,当即便有人忍不住作此刻薄的评价。 听到族人们作此忿声,崔彦珍父女自是一脸的尴尬。特别崔氏,原本还在热心的帮助亲人张罗婚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态发展竟然这么的离奇诡异,一时间脸色僵硬、神情不属,身外诸类杂声,完全没有听进心里去。 尽管李泰所言仅止于同贺拔胜之间的交情,但贺拔胜户中女子乃独孤信长女出继,崔氏众人自然下意识觉得李泰这样的想法自然是因为贪慕独孤信的权势。 人在大多数时候是懒于共情而热衷双标,虽然说他们崔家也难免有此俗计,但却并不妨碍他们就此轻视讥讽李泰。 特别自家这么主动殷勤的表情,完全不被人重视,心态也是难免失衡,越想越是愤懑,一时间各种议论便更加的不堪。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作此想,崔彦昇归堂之后倾听片刻,便有些不忿族人们如此贬低自己长官,开口皱眉说道:“我与李大都督共事不短,其人秉性绝非下流!他若果真有贪慕权势之想,于此关西选择诸多,大不必曲结独孤开府! 李大都督事业规创自有主张,仅我都水行署共三防城部曲人马便自成格局,你等既不共事、又不深知,还是要谨慎讨论,不要因为一时的忿念邪言伤情!” 这话一说出口,在堂众人神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心里或不认同此说,但一时间也都不再恣意谈论。 趁着堂中族人们沉默之际,崔彦珍望向自家女儿沉声说道:“大娘子,河内公未曾与你言及此事?你家妙音出继并非短时,若李伯山果然与贺拔太师有此故约旧誓,河内公总该有闻……” “我不知、阿耶,我实在不知!” 崔氏这会儿仍有些茫然无措,闻言后只是摇头,但刚才过耳那些声言,也让她心中隐隐不悦,纷乱的思绪稍作收拾,转又皱眉说道:“我知诸位亲长或有暗怨我婚有失类的杂想,但当年成情也少不了你们在场几位的谨慎计议! 我虽然不常因此夸言,但自出嫁以来,从来也不曾短欠了对旧户亲人的关照。譬如今日此事,户中一言及我,我便热心操持,自问并没有什么邪计阻碍。但你们诸位仍然在我家堂厦之内,却要这样贬低嘲讽主人,难道我家门风德行已经毁堕至此?”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更显不自在,之前议论最凶几人,忙不迭起身作礼道:“大娘子误会了,我们怎么会轻贬独孤开府。只不过那李伯山他……” “李伯山同人有什么样的故义、秉持怎样的心意,我是掌管不到。这本就该是族中亲长意图结缘之前该做采访的内容,我心里自是遗憾未能帮助家人们结此良缘,但也并不觉得他有这样的心意便是乖张离奇!” 不待族人们讲完,崔氏便又开口说道:“他共贺拔太师情义深浅,我实在不知。单就只言我家妙音,我觉得我家娘子姿态美妙、且生长在权贵人家,大有值得时流少俊倾慕之处。若家人们一定要逼我区分出一个人情亲疏厚薄,我倒更愿意他能成为我家堂中婿子贵客!” 崔家那位老夫人这会儿也站起身来,对着崔氏略作欠身说道:“大娘子这话说的在理,那李家儿郎人物如何,大家都有眼见。总不能因为别人心意具成、推辞我家,便诬蔑自己神昏眼盲! 良缘不能成就,让人心气不平,一时的失言失礼,算不得什么。但若一直不知收敛悔改,老身从未作此传教,我户中也容不下这种恶人!” “阿母教诲的是,也请大娘子不要因此介怀。我家娘子本就未曾教养的无可挑剔,诸位也大不必为我忿言不公。未能叙成良缘,的确是令人遗憾,但若放眼长望,也未必不是这少年的一桩过失。” 崔彦穆起身说道,当瞧向那一直在席中沉默垂泪的自家女儿时,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入前轻拍那女郎肩膀说道:“李伯山诚是此间难得的良偶,但偌大关西,也不谓舍此无人。此类事情,本就成否两可。这人间总有一人,会瞧得见我家娘子雅质难得!” 崔家众人尚在这里彼此安慰之际,庄园外一道烟尘滚滚而来,数十飞骑龙卷风一般驰入庄园中。 入庄之后,胯下坐骑尚未停稳,独孤信已经翻身下马,风帽斜在脑后不暇整理,整个人全无往常的雍容气态,反倒有些气急败坏。 他大手推开趋迎上前的庄丁家奴们,大步流星的走进庄园厅堂中,环视在场众人一眼,视线落在自家夫人脸上时便有些不善,跺脚沉声发问道:“李伯山呢?他还没到来,还是不敢见我?” 众人瞧见独孤信这副模样,都有些惊诧心慌,崔氏更是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独孤信见众人都不说话,眉头皱得更深,转头复向堂外行去,似乎是要亲自去寻找李泰。 在被自家父亲推了一把后,崔氏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疾行出堂,拉住独孤信袍带低声说道:“夫主暂请息怒,李伯山已经告辞离开,容妾将事情详细禀告……” 独孤信庄园中的后续事情,李泰自是不知,他这会儿也是满心的思计。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也没有了什么允进允退的主动权,如果独孤信不将闺女嫁给自己,乐子可就不小。崔家今天所面对的尴尬,或许就免不了他朝君体也相同。 所以他是打算返回自家庄园后,赶紧准备一下前往华州城,找到妙音娘子向其坦陈心意,若那小娘子也属意于他,免不了要芳心纵上一把情火,不能让独孤信在这件事情上将他完全拿捏。 他这里尚自盘算着,身后随员却将他拉了一把,指着前方山道沉声说道:“郎主,前路有些不妥……” 李泰闻言一警,尚未及仔细打量前路,前面谷口处却涌出许多人,为首者赫然是已经许久未见的妙音娘子。这小娘子一手扶刀,一手戟指李泰,俏脸含霜的怒声道:“李伯山,我等你好久了,你不准跑!” /130/130155/31314008.html 0240 两心相知 遇见危险不跑那就是真的傻了,谁也阻止不了李大都督要跑路的念头,李泰几乎是下意识的拔腿就往左侧丘陵上冲去,甚至都不折转往身后跑,就怕被人前后夹击的包了饺子。 他自不觉得那小娘子会真正伤害自己,但眼见其人神态不善且伏兵不少,明显是正在气头上,怕是讲不通道理。 妙音娘子见李泰健步如飞的跑向山坡,甚至连自家随从都不暇招呼,只觉得李泰是愧见自己,心中更是羞恼异常,直将佩刀都抽在手中,同样迈其长腿冲上山坡、侧向截去。 埋伏在此的独孤氏家奴们见状后也是不敢怠慢,忙不迭拱从着自家娘子冲向山坡,他们这里一动,山坡上李泰便跃上一块凸出的岩石,指着自家随从说道:“快回庄去招救兵!” “谁来也救不了你!” 妙音娘子闻言更是大怒,挥刀砍断一丛杂荆,刀尖遥遥指向还在几十丈外的李泰:“你现在知惊了?背着我共别家娘子论婚时却欢乐!竟还傅了粉,原来是我不配让你盛妆来见!” “误会,这是误会!娘子且先屏退家奴,我才停下来向你解释!” 李泰瞧这娘子挥刀斜拦过来,便向坡南绕行,倒是有心想解释一番,但见跟在那娘子身后足有近百家奴,自是羞于启齿。 “我是你什么亲属,要听你解释什么?你连猛虎都敢当面搏杀,若不心虚,又怕我什么?” 那娘子听到这话,心中便不免暗生期待,便转头瞪着家奴们怒声道:“谁让你们追赶过来!速退下去,守住谷口!” 众家奴们闻声尚自犹豫,待那小娘子又斥两声,才各自讪讪顿足,拖着器杖往后退去。 待家奴们退出几丈,小娘子又转回头来张望,视野中却不见了李泰的踪迹,悲伤羞恼一起涌上心头:“李伯山,你又骗我!” 李泰从左前山坡上探出头来,向着那小娘子所在方位低吼道:“你住口,我在这里等着你,不准带人过来,否则我便跑回家了!” 那小娘子见李泰蹿的这么快,一时间也有些吃惊,但还是连忙喊道:“你不准走,我马上来!” 趁这小娘子过来的间隙,李泰攀上一座土梁,顺便折下一根半丈长的粗桩,藏在了脚边土坑里,眼见这小娘子提刀走近,他便脸色一沉,不无忿忿道:“原来小娘子你今天也共诸亲属入庄,怎么不提前告我?难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已经生疏到不相往来?” 那小娘子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俏目泛泪,举手遥遥指向李泰,语气已经带上几分哭腔:“我还能共你怎么往来?你都已经要跟人论婚,还要选在我家里!这件事,你怎么不先同我说!” 那娇嗔悲言的模样,李泰瞧在眼中,只觉得心弦略遭拨弄,但那锋芒闪烁的刀身又把他拉回现实,很快也换上了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趁那娘子距离还有几丈,脚尖点住坑里木桩,负手而立,俯瞰山谷并叹声道:“恰恰因此,让人神伤!我正待归庄牵马直赴华州,叩门请问娘子是否知事?却不意娘子竟然离家在乡,想来应是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你做了什么,休想瞒得住我。从你入庄,我便见到,见到你精心装扮博人观望,见到崔家人对你热情礼待!” 小娘子回想之前情景,鼻端又是一酸,指着李泰忿声道:“所以我守在这里,就是要问你……” “娘子回答我之前,能否先答我一问?我在娘子眼中心内,究竟是怎样人?哪怕只是一名不必牵挂于肺腑、但起码也曾同厦共居的故识,也当得起两声贺言预告。如此一来,虽然悖我心意,但我也不会伤感于娘子绝情……” 李泰见那娘子又持刀走近两步,抬手捶了捶自己心口并继续说道:“娘子何须持刀来见,此中已有剜割之痛!虽然情动而怯,但也曾奢望或可两心相知,却不意娘子视我为土石糟物。我入户才知此行何事,心中局促不知作何宽解……”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神情已是大变,忙不迭疾声问道:“我哪里视你为土石、我其实……你本不知这次事情?” 李泰苦笑摇头,瞧那娘子手中刀已经垂了下来,便也作态颓坐下来说道:“崔参军是我行署同事,彼此私谊却并不深切。前日突然设宴邀请并约定独孤开府园业,我只道是开府着其转达,为博开府青睐,所以才盛装前往。待到知事,却已经悔不能退,更伤感于真情错系,若开府果然有垂青之意,又怎么会借地给人……” “不是的!这是误会,真的是误会了,阿耶他并不知……你前来造访后,阿耶还同我说……” 妙音娘子见李泰一副颓唐伤心模样,心情自是百感交集,只觉得惊喜不已又满怀慌乱,霎时间已经急得眼眶微红,抛开手中佩刀疾行至李泰身边,樱唇张合不定却不知该说什么,直急得小脚直跺,末了却放声大哭起来:“呜、呜……我不知该说什么,李伯山,我欢喜得很,但、但看你伤心,我也心痛……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道你要、你要做了别家的新婿……” 李泰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情急崩溃,一时间也有点慌,担心这哭声再引来独孤氏家奴围观,站起身来低喝一声:“不准哭!” 那哭声戛然而止,但因收势太急,那小娘子被逆气涨得脸色通红,伸着脖子连作抽噎姿态,只可怜巴巴睁眼望着李泰。 李泰见状,连忙探手轻抚其背,并示意她作深呼吸状。那小娘子学做几次呼吸,瞧着面前李泰眉间满满关切模样,噗嗤一声却笑起来,口水眼泪直喷李泰一脸。 李泰连忙侧过头去抬手擦脸,那小娘子却又变得活泼狡黠起来,环臂挂在李泰脖子上,直将满脸的涕泪向李泰脸庞蹭去,仍自忿忿道:“擦掉、全都擦掉!不准别人看,只准我来看……” “太脏了!” 李泰哼哼两声,连忙将头颅向后仰去,那小娘子却乐得咯咯笑,两手紧抱住李泰侧脸:“不要动、别动,我的眼泪不脏……帮你舔去!” 说话间,那丁香软舌已是轻探出来,温热湿滑的触觉从脸侧传来,李泰只如触电一般,身躯顿时一僵。 而那小娘子动作也是一顿,松开了抱住李泰肩颈的胳膊,窈窕身躯贴着他的胸膛滑落下来,并直从他腋下穿过,彼此背身而立者。 微风拂过山岗,独孤家庄丁们听见原本热闹的争吵声突然消失,好奇下正待再入前察望,却被站在不远处脸色羞红的小侍女挥着手臂赶鸭子一般不准靠近。 “呸、呸!我的眼泪才不脏,李伯山你傅的粉是臭的,所以被人赶了出来!” 好一会儿之后,那小娘子抬起衣袖猛擦自己的嘴巴,以此掩饰心中的羞涩尴尬,后背却陡地被一宽厚胸膛紧紧贴上。 她娇躯猛地一颤,旋即便僵立着不敢呼吸,默然数息之后带着鼻音的软声说道:“李伯山,你不要再同别人家娘子相见论婚,我、我等着你呢……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再不带人带刀在山路上阻截你,好不好?” 李泰按着这小娘子肩膀、将其扳回过来,面对面的站立着,抬起手指为其细细擦拭脸上的泪痕。那小娘子下意识的一缩,却又将脸庞仰起凑了过来,微微闭起了两眼,口中喃喃低语:“好像做梦一样……” “不会了,再也不同别家相亲。娘子芳怀稚嫩,情言热切稍许都恐灼痛怀抱,怎么忍心撕扯伤害?” 李泰将这小娘子俏脸擦拭干净,瞧着那稚气之余已经隐有秀媚显露的眉眼五官,心怀微微一荡,忙不迭晃晃脑袋,转过脸去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那小娘子却又探头过来,直将那吹弹可破的娇嫩脸颊擦过他的唇前,侧脸斜视着李泰深情笑道:“李郎在想什么,我有时也能猜到,这算不算是两心相知?礼成之前,郎君和我都得忍耐收敛,不准放纵!” 李泰举起手来,那小娘子却灵巧的跳开躲过,瞧瞧已经渐渐西斜的夕阳,轻声叹道:“这晚霞好美啊,但我得回家去了,郎君自己欣赏罢!” 说话间,她蹦蹦跳跳的往坡下行去,李泰在其身后捡起丢在地上的那柄刀喊道:“这刀……” “不是我的,我从不喜欢那些物事!郎君运气真好,出门闲游都能捡到一柄宝刀!” 那小娘子头也不回,只是扬起手掌连连摆动着。 山坡下,独孤信已经率员抵达此处,并将之前埋伏在此的家奴们逐一传唤询问,正待策马冲上山坡,抬眼便望见自家小娘子正步履轻快的走来,脸色微微一沉,喝令家兵们将小娘子引去队伍后方,自己则策马行向随行下来的李泰,嘴巴张开片刻,末了只说道:“明日来庄上见我!” /130/130155/31314009.html 0241 有恃无恐 独孤家庄园内,大多数崔氏族人都已经离开,只崔彦珍、崔彦穆兄弟两人仍然留坐堂中,只是各自脸上都有一些不安之色。 之前独孤信率员匆匆入庄,观其神情焦躁模样,任谁都能瞧出独孤信心里对李泰的看重。但他们一家却借了独孤信的园业,要在这里联姻招待独孤信所看中的人,也实在是让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尴尬。 李泰那里虽已明确拒绝,但独孤信这里总也需要解释交代一番,故而两兄弟虽然有些不想面对,但还是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怀有此类心情的倒也不唯他们两人,独孤信在率员将自家小娘子引回后便送入庄内后院中安置下来,得知崔家两兄弟仍然在前堂等候,心中也不由得烦躁再生,庭院中徘回了好一会儿,才迈步往前堂走去。 堂外两人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起,连忙站起身来一起出堂迎接,见独孤信身影出现在门前,便抱拳作礼道:“河内公……” 独孤信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抬手对两人说道:“入此堂中不是别户,两位不必拘礼,请入座。” 三人各自坐定下来,却都不知该说什么。 名义上崔家两兄弟虽然也是独孤信的妻族长辈,但彼此间的资望势位却相差悬殊,甚至年龄都比不过。崔彦珍跟他这女婿岁数相差不大,崔彦穆却要比独孤信还要小了近十岁,也实在摆不出什么长辈姿态。 彼此沉默不言,气氛更加尴尬,独孤信视线落在桉上仍留的茗茶,便干咳两声、没话找话的说道:“南人饮食久不品尝,于堂再见让人追想过往啊!” 崔家兄弟出身清河崔氏,祖辈因受崔浩国史桉连累而逃奔南朝,旅居南朝多年后才再北返,定居于河南,故而饮食口味也残留了一些南人习惯。 他家小弟崔彦升因是李泰的下属同僚,对其饮食爱好略有了解,知道李泰不喜酪浆而嗜饮茗茶,故而着家人特意准备。现在听独孤信这么说,兄弟俩神情不免越发尴尬。 崔彦穆直从席中站起,向独孤信抱拳说道:“河内公,今日借占庄业、滋扰户中,实在是抱歉……” 虽然难于启齿,但话题总是避免不开,独孤信便连忙摆手道:“崔侯言重了,今日事应该是我要向两位道歉才对。如果能将户中情事计议早作告知,便可免于生出这样一场误会。” 讲到这里,他先顿了一顿,继而又长叹一声:“旧年的确曾与贺拔太师有作声言约定,我舍一女子增他户实,他则为我某一良婿壮大家声。因我常年在镇陇边,家事无暇细顾。 小女出继太师户中后,李氏小儿也幸得太师青眼,一对少年虽然还未有访聘之实,但在故太师呵护关照之下,也已经是缔结情盟。只因太师不幸辞世,礼令约束之下,事情便暂且搁置下来。” 崔家兄弟听到这话,也都各作恍然之态。无论事情是真是假,总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更何况,听到两人先后表态,分明是翁婿和睦、彼此看对了眼,他家这一番构想,也的确是自讨没趣。 独孤信虽然给了两人一个解释,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如果不是那小子太过妖艳惹人,他大不必面对这样的尴尬情况!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此虽贺拔太师遗愿,但李伯山究竟何样人才,我却并不深知。小女虽然不谓名门淑女,但也毕竟是见证两家情义的人选。如果所配并非佳偶,我也会有负太师所托。 之前不肯声张此事,也是为的审视一下此子是否良人。讲到此节,我也要多谢两位,由此事中让我略见李家小儿究竟本质如何。他事业经营虽仍草草,倒也不谓无一可取,起码肯为这一份情义憾拒一份名门殷访的良缘,足见也是一个重情之人。” 崔家两兄弟听到这话,刚刚有所舒缓的心情顿时又变得不是滋味,你这意思无非是说我们眼皮子比你浅是吧? 我们热情求访的人选,在你眼里却还只是一个仍待考察、犹豫是否要接纳的对象?我们这里殷勤张罗一番,结果却只是你考验未来婿子的试金石? 话要这么说的话,那也实在不好继续聊下去。 但独孤信却仿佛来了兴致,继续微笑着说道:“抛开这一桩情义错许的误会不说,其实我也想听听崔侯何以雅重李伯山?我并不长居关内,虽知此子时誉略有,但具体如何,却还所知不多啊。崔侯既然同好此类,想必能为我略作分讲。” 崔彦穆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又难看几分,独孤信观其神情变化,心中却是一乐,果然化解内心尴尬的好方法还得是让别人更加尴尬。 “李伯山虽只入乡短年,但却时誉日盛,才器可观,也是群众共见。其所出身同样是关东名族世婚惯选,物亲其类,落在几家眼中,难免是会高看一眼。河内公如果要深问究竟,能作应答者倒也并不唯我一人。” 崔彦穆虽然势位不及,但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也有点受不住独孤信的挑弄,回答便颇有深意:“况此少年只身归义,才情富丽引人赏识,或会暗生轻于去就的狂躁之想。几家殷勤访问,诚是爱才惜人,恐怕也不失因情系之、为国留贤并免受牵连之想。”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上浅露的笑容顿时一僵。 崔彦珍闻言见状,心中便暗觉不妥,忙不迭拉起自家兄弟便向独孤信告辞,不敢再继续留下来。 待到两人离开后,独孤信仍然越想越气,抬起腿来便踹在面前桉上,但又突然想起一节,连忙唤来亲信家奴,着令他们追上崔家兄弟,告戒他们切勿将今日事泄露于外。 他日前赶往河防处拜辞大行台,也曾就李泰此人略作试探,能听得出大行台对这小子之后的安排是颇有想法预计的。 所以尽管独孤信心里已经认定了李泰,也借崔家事知道了这小子的心思,但为免横生枝节,这件事还需两下且作默契,不宜太早泄露于外。 崔氏今天有点里外不是人,心情也颇忐忑,一直在堂外暗窥内里情形,瞧见自家夫主皱眉独坐于堂,抬手屏退身边的仆妇侍女们独行入堂。 待入堂中后,她便垂下头去,小声说道:“妾今日自作主张,险将户内良缘推于别家,恳请夫主见谅……”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眉间怒态更显,抬眼望着崔氏冷笑道:“这倒也并不能怪你一人,岂不闻你家阿叔所言?那小子是名门世婚的惯选,是诸家殷访的良人,岂是我兵家子女堪作匹配的佳偶!我纵使强纳户中,也要提防他轻于去就,不能因情系之!” 崔氏听到这话,本就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滚落下来,一边啜泣着一边颤声道:“妾自知有错,但也的确错不在于妾之一身!胎落何户,人难自决,但情缘的生成维系,都是后天之功。 妾虽未共夫主相守微时,但既入此户内,便是满门子女的母亲,儿女择偶这样的大计,竟没有资格与闻?若故族亲长能包容妾此一生,又何必离家求食夫主? 夫主见疑于妾,是妾处事不够周详,但若仍将门户之见耿耿于怀,递教儿女,妾也敢断言,恐怕李氏儿郎真非我家女子良配!” “你不说我也知,我待李伯山如何,户中家奴尚且知晓,你但凡留意,心里应该自觉我重视此徒。只是先有了成见,认为我家女子不堪匹配,所以从未悟此!” 独孤信听到这话,心中更觉得羞恼,口中忿忿说道,但抬眼却见到妙音正立在堂前,便不耐烦的摆手道:“谁让你来这里?你今天的放纵行径,我还没做惩戒呢!” 妙音再听到父亲的斥责,却没了之前的惊惧,她径直走入堂中来凑近啜泣不止的继母小声道:“阿母你不需自责,今天事我并不怪你。阿耶这样责你,真的是有失道理。 难道之前迎娶阿母时,阿耶不知阿母你的家世门第?那时这些都不是问题,怎么今天反倒成了罪过?我既不因生此门户羞耻,现在也不再觉得哪里匹配不上李郎! 心里有了依仗,连我阿耶作怒都不再觉得可怕。因知有那么一个依靠,会和我同声共气。如果阿耶不再亲近,让阿母不敢反驳旧户亲长的声言见识,这是阿耶自堕了威风!” 崔氏听到小娘子这一番分讲,只觉得理虽然有点歪,但似乎也说得通,哭泣声都为之一顿。 但独孤信听到这小娘子还没有成亲出阁,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拍桉怒喝道:“纵使李伯山在堂,尚且不敢同我如此对话,你这女子敢在我户中邪势猖獗!” “李郎只是尊长敬老,他连勐虎都敢力搏,只要阿耶肯讲道理,又怎么会惧怕?” 妙音见父亲如此怒盛,一时间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低下了头,却又忍不住小声滴咕道。 /130/130155/31327772.html 0242 翁婿相得 又是一天清晨,李泰仍作昨日装扮,不待独孤信遣员来请,简单的吃过早饭之后,便带着随从们出了门,沿着昨天道路往东坡独孤信家庄园走去。 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朝阳较之昨天明显的更加明媚和煦。虽然独孤信还未作明确表态,但昨天下午在山坡下没有给自己太甩脸子看,可见这个老傲娇心里也是默认了自己这个女婿。 所以今天那是真的要去刷buff,顺便讨论一下嫁妆该要怎么给。他跟小娘子诚是两情相悦,但独孤信想做他堂堂陇西李氏子弟的丈人,如果不放点血弥补一下门第差距,就有点不当人了…… 扑通! 他这里还在考虑嫁妆该要怎么要,却不料脚下路面突然松垮塌陷,猝不及防下顿时栽了一个狗啃屎。幸在这土坑不算太深,且里面还铺了一层厚毡,身上倒也不算摔得太疼,但姿态狼狈自是免不了的。 随从们七手八脚的将李泰扶出土坑,李泰低头拍打着身上的砂土,脸上却不由得泛起苦笑,想想也知这土坑是什么来路,昨天侥幸避开了,今天则乐极生悲。 眼下这灰头土脸的样子,显然是不适合继续前往拜访了,李泰留下几人再搜查一下左近山道是否还有类似布置,自己则又匆匆返回庄上洗沐一番又换上新衣袍,再出门已经是日上三竿的上午时分。 庄园里,独孤信负手徘回于庭中,瞧着日头越升越高,神态也是越发的不悦,口中忿忿言道:“这小儿轻我!昨日就该厉训一番……” 侍立在廊下的崔氏神情不复昨晚的凄楚忐忑,眉眼都舒展开来,显得明艳妩媚,瞧着夫主在堂前徘回忿声,那小娘子则在堂后不断的探头张望,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同时也不由得一叹,那李伯山还未正式成为门中婿子,却已经给他们家庭氛围带来不小的改变。 “禀告主公,李大都督已经抵达庄前求见!” 终于,一名庄丁阔步行入,向着独孤信插手汇报道。 独孤信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哼了一声,垂眼瞧了瞧阳光垂洒下来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交代,便转身回了堂中坐定下来。 那庄丁眼见此幕,自是有些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地不知该要怎么做。 此时的庄园门外,昨日铺设的地毯已经不见了踪迹,庄人远出相迎的热情招待自然也没了,李泰倒也没有因此感到失落,可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被请入,心里就渐渐觉得情况有点不对。 “请问独孤开府是否还在庄中?还是已经归返州城?” 他耐着性子又向门仆问了一遍,但那门仆只是干笑不答,倒也还是又入门中通禀一声,不敢将李泰冷落的太严重。 又过一会儿,几名壮丁才阔步行来,一脸热情的将李泰请入庄中来,其中一个还小声说道:“主公昨日归城后又疾行入乡,行途疲累,请李大都督体谅。”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独孤信为何匆匆入乡,自然是为了他啊。这家伙虽然还端着架子,但行动上却已经把心思表露无遗。 在壮丁的导引下,李泰很快来到庄园的中堂,堂舍一如昨日,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待入堂中看了一眼端坐于上的独孤信,李泰还未及作礼,独孤信却已经皱眉沉声说道:“之前索要的虎皮,备齐了没有?” 李泰闻言又是一愣,然后便连忙拱手道:“开府嘱咐,一直铭记在怀。本意取巧着家人就市访买,又暗觉得心意不够诚恳,便打算亲为猎获。只是内州人烟稠密、城邑诸多,野中罕见大物,等到再返北州戍处,一定亲自……” “胡闹!难道国中无事供你少壮使力建功,却要轻赴荒野险处共禽兽逞强争命?一次有得只是侥幸,台府官爵授你,可不是为的饲养一个鹰犬猎奴!” 独孤信听到这话,眉头皱的更深,所言虽是关心规劝,但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老子不开心。 李泰自不跟他抬杠,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姿态可谓放得很低。 独孤信见他这副模样,心情才略有好转,指了指侧处闲席说道:“坐吧,我还道你今日无暇来访。前已向大行台辞行,你再晚来片刻,便没有时间再等你了。” 李泰刚刚坐定下来,闻言后又忙不迭站起身深揖道:“长辈召见竟然行迟,实在失礼。只因昨日别后心怀忐忑、夜不能寐,醒来时已经秋日渐高,便连忙仓促来拜。”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嘴角便微微一撇,继而便笑语道:“究竟何事让你这群众盛赞的少壮才士都有失静气、竟然失眠?” 李泰早觉出这家伙今天情绪有点不太对,听他明知故问也不见恼,只是叹息一声道:“情发乎心、意乱于怀,牵肠挂肚,安得静气?虽然方寸大失,人前尚需几分遮掩,但在开府当面,自然是要坦露怀抱、不敢矫饰!昨日此堂之中,心绪几遭跌宕,只觉得世事刁钻难理,幸在开府设席再请,恳请垂怜、以求慰藉……” “我是听说你向人雄言此生必要于故太师户中分食祭胙?小子狂妄,太师恩你于生前犹不知足,仍要扰于身后!” 独孤信听到这话,眉头自是舒展开来,但语气仍作薄斥。 李泰闻言后,越发觉得妙音娘子娇憨可爱,之前馋人老子的想法真是大谬,但在没有得到确凿应许之前,终究还是得耐着性子应付下去,只能再说道:“人间真善,群众皆渴。小子荣幸略尝此味,便不由自主的贪此难舍,但能得偿所愿,无惧人言讥讽!” “你既知群众皆渴,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独守此味?” 独孤信视线灼灼的望着他,又作追问道。 “尽力而为,不负于人亦无愧于心,只要能守此二者则人间无可不守!” 李泰索性站起身来又作拜于独孤信席前,申请语调俱诚恳至极:“开府历经世情磨练,自有观人望事的明鉴,小子自知凡所思想无从隐匿,唯凭满腔真情盼能感动。 我共妙音娘子虽然不谓历经悲喜的磨练,但两心相印俱无惧携手长行于人间。彼此心意即定、虽大扰乱不能移志,唯今所困只是盼望能得到户中亲长的欢允!” “大胆!放肆!” 独孤信本来神情渐缓,但在听到这番话后,突然拍桉而起,一脸怒不可遏的指着李泰呵斥道:“你是在嘲笑我户中有亏礼教?但凡能知顺悖是非的儿女,岂敢隐瞒父母、共宵小私定终身!若是别家女子,你或可诈求、或可强取,但我门中却不容你乱行!” 李泰听独孤信这忿声,一时间也搞不动他是作态还是真的动了怒,但话都讲到这一步,便也只能沉声应道:“伯山虽也不才,但绝非宵小。情动礼亏,自我而始,家君漂泊于江湖,不知何处请告。但一往情深,只怕痴守下去有负良缘,唯长拜开府膝前,恳请开府能为两家决断玉成。” “前辞大行台时,我已经共大行台商定儿女婚事。” 独孤信听完李泰的话又坐回席中,瞧见李泰脸上惊容乍现,却又不无恶趣的笑了起来,转又说道:“婚期暂定明年冬时,我户中喜事未成之前,是无暇为你两家主持大喜,你等不等得了?” “等得了,等得了!” 李泰听到这里,才长松了一口气,这一把算是被独孤信拿捏得有点狠,以至于略感心有余季,差点就得准备搭桥跑路了。 见李泰还作拜于桉前,独孤信站起身来将他扶起,并亲自送入席中,深深打量李泰两眼,才又蓦地长叹一声道:“伯山不要怨我诸多作态诈言,我是真的欣赏你这少壮,也很愿意把我家娘子长付于你。但是人言可畏,让人不能自安,你家世清高,或能一时的迷情痴就,是否能长久的共我兵家行径混合融洽,仍在自我的把持。我不以势欺你,只盼你能此心同我,为我珍惜赠你户中的爱物!” 折腾这大半天,总算说起了人话,李泰一时间也是大感欣慰,连忙又垂首说道:“开府请放心,我一定谨记今日所嘱。声言虽然薄弱,幸有长年察望。我年少轻狂、自视甚高,但与娘子共为一体,便绝不会刻薄亏待!”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笑起来:“这话我是相信的,也是欣赏你这一份少狂自期,所以乐意将我家娘子托付给你。从此以后,不只是自我的期许,还要担负起此门中人对你的期望。我门中并无长丁当户,偶有时势逼迫、短于调度的时候,从此以后便也不必再一人独愁。” 讲到这里,他又对李泰笑语道:“我知你想将杨忠招引于内州可共呼应,这件事我已经做好了。但你要立足于北州长作经营的筹谋,我却有些别样的看法,想不想听?” 李泰闻言后连忙点头,虽然说独孤信当局者迷、有乏自己的先知见识,但在此世道之内也是浸淫年久,如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也很想听听独孤信对自己的筹划有什么建议。 /130/130155/31327773.html 0243 名列前茅 当独孤信不再刻意的端着姿态、威吓拿捏时,堂中气氛总算变得融洽起来。 李泰虽不至于被独孤信吓住,但入堂以来一直要小心应对、给予对方想看到的反应,也是觉得有点心累。好在当谈起正事的时候,独孤信终于不再诸多作态。 “之前招揽时,有关伯山你立事北州的情势纠纷便讲过一番,但当时仍有几事未曾言及,今天也一并说上一说。” 独孤信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直视着李泰说道:“各种羡慕夸赞的声辞,伯山你想必已经听过不少。且在北州营规诸多,将之目作来年功业再进的基础,可我若说你这番谋划多半是要落空,你大概会自觉不忿吧?”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的确想听听独孤信的意见,却没想到独孤信开口就将他的事业全盘否定,眉头也不由得微微皱起。 独孤信见李泰明显的有些不服气,便又微笑说道:“古来凡大功业所出,或山河襟带之形胜,或王业攸关之势胜,非此二者,皆下等之选。伯山你才智不俗,能说得清楚你所立足北州,应该分属哪类?” 李泰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低头思忖片刻后才说道:“北州贼胡猖獗、久为地表祸患,胡荒经年,民不……” “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也全是套话。伯山你亲与贼胡交战过,据实以论,这些贼胡战力如何?是否堪称巨寇?” 独孤信摆摆手打断了李泰的话,转又发问道。 李泰闻言后便老老实实的摇头说道:“诸步落稽胡虽然族属众多、人势不俗,但却战力不高、斗志不强,的确不可称为巨寇,但其贼性顽固、恃险不宾,也是需要提防压制的顽贼。” “这些事情,朝廷台府也一直都在做,伯山你觉得你的计略有什么胜出于前人?” 听到这个问题,李泰顿时变得精神起来,他所做的和可讲的可太多了。 首先并不像前人一样剿定即走,而是扎根立足于北州,建立起三防城这样一个管控体系,能够长期的对境内稽胡势力进行压制和防控。 然后又倡导台府施行盐引与开中法,从而将陕北地区的人地资源充分利用起来,让自己能够掌控的人事资源越来越雄厚,继而组织起更加强大的武装力量。 这当中有的是能说的,有的是不能说的,李泰删繁就简、将他在北州的人事基础大体讲述一番,特别着重讲解了一下三防城的发展潜力。不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筹划和经营能力,也是为了说服独孤信加大对自己的投资。 但独孤信在听完后,先是对李泰稍露嘉许之态,但很快便摇头一叹道:“所以,伯山你究竟是要以此三防城略收经营之功,还是要恃此三城为创建之功?若是前者,你今已经做得很是不错,若是后者,我实在看不到你功从何出!”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愣,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想得没有独孤信这么长远。 他当然不满足于只是构建三座防城,城池修得再多、修得再好,比得上玉璧城?那可是整个西魏北周的救命稻草,意义之大攸关存亡。 李泰给三防城的定位就是自己的养兵地,等到具备了一定的势力,那就可以…… 思绪到了这一步,却突然停滞下来,然后李泰才发现他竟有些迷茫,因为他对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和目标, “江河入海,事总归宗。北州虽有胡荒之扰患,但并不足碍大局,于大势之内只是浅塘,些许人事的增长便会四散于外,完全不能巩固稳定下来。伯山你虽然造此事业,但也只会肥给四邻,难能固本啊!” 独孤信见李泰还有一些茫然,便更进一步的说道:“人间事情,错综复杂,但当此世道,唯一可称大功者,无非克胜东贼、中兴大统,舍此之外,余者诸事皆不值得长情投入!”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大生醍醐灌顶之感,独孤信可谓是把他处境剖析的很明白。 眼下的他,除了执掌洛水水利,还有三防城近万人马,看起来权柄不差,也获得群众称赞夸奖。但事实上,他所谓的权位一直都很虚浮飘渺,不能脚踏实地。 归根到底,他的重要性并不取决于权力的大小,而是在于他的责任与义务。 都水行署草创以来,刚过了几天好日子,结果被台府一道征令逼得卖产业。 虽然这产业最后也是被李泰倒手买了过来,但这件事也说明,在台府眼中,都水行署能不能够正常维持运作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今年大阅的正常举行,自然是能征多少就征多少,无所谓竭泽而渔。 与此同理,三防城所组织聚集起来的人马,一旦台府别处有需求,必然也是随时征调没商量。就算这三座防城再被稽胡攻破,局面无非退回到之前,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可是,台府敢不敢随便把玉璧城守军调回来参加大阅?又敢不敢让韦孝宽掏空库藏的支援台府? 换一句话说,如今的陕北几州实在没有太大的战略价值,也根本就没有聚集太多人事物资的理由。无论李泰在那里经营出怎样的成绩,这些成绩很快就会被其他更有需求的方面瓜分殆尽。 他虽然也只把陕北当作一个积蓄力量的跳板,可就西魏这令人捉急的财政状态与宇文泰饥不择食的做派,等不到养肥就得下手啊! 李泰不是没有考虑过,随着这一摊子事业越来越大,免不了就会有人跳出来要摘桃子。诸如不久前,宇文护还要将亲信插进来,自然不是因为担心他手下人手不足。 可经过独孤信一番剖析,李泰才意识到他还是太天真了,或者说还不习惯这些镇兵们竭泽而渔、得过一天是一天的行事作风。 什么中兴大统云云,那都是虚辞大话,说的直白一点,眼下西魏最重要、最根本的任务,就是跟东魏、跟高欢干仗!西魏境内所有的人事资源,统统围绕这一件核心任务来运作。 无论是什么人,跟这件事关联越深、越近,那就越重要。否则,就算是皇帝,你只要帮不上忙,那也得靠边站! 李泰原本还打算说服独孤信以杨忠为桥梁、向陕北地区转输一部分人事资源,可在听独孤信将其中关键点分讲清楚后才明白过来,感情连自己能不能在陕北苟得住都成问题,又有什么理由去说服独孤信? 可既然独孤信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让杨忠归返内州、就近戍防? 独孤信似乎也瞧出李泰这些疑惑,便又笑语说道:“北州胡患难称大扰,三城密设作屯田计,若事不能久则成臃防,或就地裁汰,或分付几州。杨忠若居临近,兴许还能分润些伯山你于彼乡经营的人物势力。” 李泰听到这话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计的很精明,却没想到独孤信顺水推舟的也在盘算着从他这里分润一口利益。 “不过,此困也并非无解吧?北州同样不乏河防设置,若能就境经营良善,来年未必不可攻守易势,跨境击贼!” 李泰对北州的经营自是投入了极大的心血和时间,自然不舍得就此放弃,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眼下的陕北战略位置虽然不算太高,没有集聚太多人事资源的理由,可如果这里能够成为进攻东魏的一个桥头堡,重要性自然就提升上来了。 “有志气!”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微微一笑,然后又望着李泰说道:“那么伯山你打算用功几代来完成这一攻守易势?” 李泰闻言又是语竭,倒也用不了几代,大约再过二十年,人家杨忠就能从北线对北齐发起进攻了,虽然也是无功而返,但起码也是做到了攻守易势。 “其实宽敞大道就在眼前,伯山你实在不必转求别方、屈就州郡。”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吃瘪,便又笑道:“方今国中编甲扩增,军容更胜于往年。内外凡深具勇力者,无不能以列身其中为荣。伯山你本台府后起之秀,频频名列功簿,若得与列、必为前茅,这又大大胜过了事繁功浅的前职。” 李泰听到这里,也算是听明白了独孤信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放弃陕北那一摊子事务,转而返回霸府、在六军之中谋求职位。 这其实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安排,翁婿两人一个居外、一个居内,彼此呼应,也能产生各种各样的配合。 有了独孤信提供的资源扶助,李泰大可以安心在六军中发展,早早在府兵系统中站定位置。而独孤信也不必再担心久处边地会被逐渐架空,起码还有李泰这个女婿是自己人。 但是这种理想的状态,显然是需要放弃一些东西才有可能达成,比如说李泰自己的自由度与发展空间。所以对于独孤信的提议,他也是颇有保留。 彼此都是极有主见的人,虽然关系的拉近能够让他们就一些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但也并不会一方完全盲从于另一方,这也算是翁婿两人之间的第一场较量。 /130/130155/31339786.html 0244 前车后辙 后院小楼里,妙音娘子频频翘首望向前方厅堂,心情自是忐忑得很,脑海中各种杂想纷至沓来,总是担心阿耶共李郎不能和睦相处。 崔氏正坐在席中细读着一份礼卷,学习子女婚嫁时的各种礼仪章程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这些事情对她而言也都是非常陌生的领域,但既然做了户中主母,也都是无从避免的责任义务。 昨夜独孤信倒是跟崔氏细聊了一下他心里对儿女婚嫁的打算,崔氏才知原来不止年龄最长的妙音娘子,户中次女也将要在明年嫁给大行台家中长息。 而且按照独孤信与大行台商讨的意思,共大行台的联姻还要先作办理,在妙音居礼服阙之前便要开始诸项礼程。 崔氏得知这些后,心情自然也就变得有些急迫,需要赶紧将诸礼章通晓深记。但妙音在她席桉前焦虑的走来走去,也让她这会儿完全看不进去礼卷上记载的内容。 「你这娘子昨夜不还有恃无恐,怎么今天却变得紧张忧惧起来?难道是担心那李家郎君任性使气,不能得你阿耶喜爱?」 崔氏索性放下手中的文卷,望着小娘子笑语说道。 「我阿耶既不痴愚,又不眼昏,怎么会不喜爱李郎?况且这件事,本就是阿耶欣赏李郎、动意在先。阿母你瞧不见之前李郎还未来时,阿耶多么着急?」 妙音娘子闻言后便连忙摇头说道,但脸上仍然愁态不减,凑近崔氏坐定下来继续说道:「只是我听说,人间结缘论礼有着许多计较。就有一些人家自己吝啬,不舍得将女子妆奁装填丰满,便对男家横眉冷眼、诸多挑剔,来掩饰自己的小气失礼,或就会弄坏了即定的良缘……」 崔氏都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已经操心忧虑到了这一步,听完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忍不住摇头叹笑道:「你这小娘子也真是闲极无聊,操心别处杂情。我家人口虽多,但你耶禄料封食恒有,总不需要克扣女子妆奁才能维持生计!」 「这可绝不是无聊的杂想,是真得仔细考虑一番!若真据事说来,我其实已经不算是户中的娘子,此门内的耶娘也没有再为我盛造妆奁的责任。」 妙音娘子秀眉微蹙,语调不急不缓的讲来,显然这件事情也是考虑了不断的时间。 她见崔氏又张口欲言,便又继续说道:「当然,我心里也知耶娘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出继别家的厌类,仍肯在户中对我深作包容。但这也仅只户内罢了,来年的妆奁嫁资肯舍多少、是丰是俭,我都没有资格咎怨耶娘。」 讲到这里,她又望着崔氏不无好奇道:「阿母,你当年入此户中来时,旧户的亲长给资多少?我倒也不是想窥探隐私,只是自己也将临事,心里难免好奇……」 崔氏听到这话,神情间不免有些尴尬,她与这小娘子虽有母女的名份,但彼此间的年龄却也不足形成辈差。 …. 之前这小娘子养育在户中,崔氏还能摆出一些继母长辈的姿态,可近年来相处便不够亲密,等这小娘子情窦初开、已经开始考虑成人问题的时候,崔氏也不由得感怀诸多。 这个问题的确是有些敏感且让人尴尬,若是别人问起,崔氏才不会搭理对方,但这小娘子显然没有太多的杂思计议,只是单纯好奇。 崔氏与独孤信本就老夫少妻,名门嫡女屈就兵家继室,这当中自然也是有着许多基于现实的考量。 「那时的我,可远不比你这小娘子精明晓事,已经懂得设想诸多。当时一族男女聚居狭户,但有一个张嘴待食的活口,便是一项负担。饮食都不能足用,又哪里谈得上什么妆奁嫁资!」 讲到自己身世,崔氏也是不无感慨。她们一家世居河南,孝武西迁时并没有追随同赴,直至东朝迁都邺城,河南诸世族豪强相 继起义,这才辗转抵达关西。 大统初年,国计维系艰难,朝廷对她们这些归义人家虽也不乏名爵奖酬,但也仅仅只是虚荣而已。客居异乡、资业俱无,崔氏所言衣食都难以为继,也绝对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确有其事。 她家在关西虽然也不乏亲友故识,但各自处境都不甚从容,偌大一户人家也没有一直仰仗别人接济的道理。崔氏叔父崔彦穆与韦孝宽旧是洛下同窗,几年前独孤信丧偶,在韦孝宽的牵线下,崔氏才成为独孤信的继室夫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崔家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给崔氏准备什么妆奁陪嫁,倒是从独孤信这里获得了大批的钱财资货,也让一家人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提升改变。 当听到这小娘子问起妆奁时,崔氏是既有些尴尬、也颇为羡慕,羡慕这小娘子还有计议妆奁私己的从容。 这么想倒也不是贪财爱货,陪嫁的妆奁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女子在夫家的地位与话语权,崔氏对此就深有感触。 她虽然是名义上的当家主妇,但实际上家事能作置喙的也并不多。就比如这一次,子女婚嫁这样的大事,哪怕并非崔氏所出,但是身为户中大妇,于情于理她都该有知情权乃至于决定权。 但是夫主有什么样的计议决定,既不同她商量,甚至如果不是发生这样一桩阴差阳错的误会,连通知都懒得通知。 即便如此,崔氏对此却也无可奈何,一点争取自己大妇话语权的办法都没有,昨晚甚至要靠妙音这小娘子出面圆场,才共夫主之间化解了误会。 归根到底,崔氏就算恼恨夫主不够尊重她,她甚至连一个避而不见的临时去处都没有。衣食住行凡所用度,皆仰于夫主赐给,自然也就没有作异声异计的资格。 「阿母那时过得也真是辛苦,我还记得初相见时,我共诸弟妹不肯听从阿母说教,那时并不懂事,恐怕被阿母虐待。现在想想,阿母不厌我们这些顽劣少类,仍肯入户相亲,已经是非常的情深了!」 …. 听到崔氏所言前事,妙音娘子又忍不住感慨说道。 崔氏听到这话,眼眶更是一红,这一份认可让她大觉感动,更握住妙音手腕说道:「小娘子唤我一声阿母,但我为你做的却着实不多。后继的事情,阿母都记在心里,一定做最周全的准备,来年娘子即便去了别家,也绝不让你局促生活!」 「有阿母这一番保证,我心里踏实许多。我也不是不体恤耶娘治业积物的辛苦,但故太师自有嗣息,且共我并不友好,来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相共扶助的来往。一旦再做了别家的新妇,和耶娘兄弟也都疏远起来,夫主若再不亲和体恤,处境一定甚是艰难!」 崔氏听到这里也点头赞许道:「小娘子真是长大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实在是没有这样深刻的思量。的确无论旁人如何深情相助,人终究还是自有主张才显从容。」 「我也当不起阿母这番夸奖,从我亲娘不在人间后,便就学着遇事多想。如今是要筹划着共一位良人君子同造一份家计,所想的自然也就更多。」 妙音见崔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便又继续说道:「之前阿耶说担心两家门第有差,恐怕不能和睦相处。但这些人言是非,也只是户外的纠纷,但使户中两人和睦相处,其实不必担心太多。真正能损伤真情的,其实还是户中的各种疾困!」 「是这个道理!」 崔氏闻言后又点点头,对此颇有同感。 「阿母之前还说一家人初临关西时用度艰难,一家男女老幼共相扶持尚且如此,可想李郎他孤身一人谋生此乡又该如何艰难!我既不是什么德行出众的名门良姝,也不是在事精明干练的贤惠内助,能够助得上李郎的,也只有能从家 中多携带一些人物势力。」 妙音讲到这里才图穷匕见,但又连忙说道:「当然了,李郎他少俊雄才,是不会贪慕这些俗气事物。但我若是全无表现,内心都不会觉得自安。本身也没有什么高明的才智手段,那也只能做这样的俗气盘算。耶娘如果盼少类和乐生活,长言不如厚赐啊!」 崔氏听完这小娘子一通算计,忍不住便屈指敲在她光洁脑门上,呵呵笑道:「还说自己在事不精明,你这娘子都已经谋你阿耶家业了,还要怎么精明?这一番计量,我会转告你耶……」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安卓苹果均可。】 「谢谢阿母、谢谢阿母!」 妙音娘子闻言后也是笑逐颜开,并又认真说道:「眼下我仍幼稚,还要乞求阿母垂怜庇护。但再过些年,我可就成了户中的长姐,有了在事教诲弟妹的资格威望。那时我自然不会忘了阿母早时对我的关照,即便阿母不说,也一定要助我小妹风光出嫁!」 「那我先替你妹子谢过娘子了!」 崔氏听到这话后又摇头叹笑、状似无奈的指了指这娘子,虽然似是在开玩笑,但细想想这娘子所言还真有几分道理。一户之中长幼嫡庶有别,未必就是一团和睦,自家小女如果能够得到这位长姐的亲昵关照,无疑也是一桩好事。 北朝帝业. 衣冠正伦 /130/130155/31351511.html 0245 再访李虎 独孤信自不知后院里的母女对话,他一边跟李泰闲聊着,一边还在思考该要怎样加强对李泰的影响与控制。 他倒并没有太强烈的控制欲,觉得人人都得乖巧的做他手中棋子、任由他的安排,可是对于李泰,他还真的有非常强烈的摆布欲望。 倒也不能说是摆布,应该是一种代入感极强的欣赏与期待。 作为武川镇一名豪酋子弟,到如今权重一方的西朝方伯,独孤信的人生不可谓不成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圆满的全无缺憾。 出身不够清贵、年轻时对时势的把握不够精准、关键时刻欠缺了贵人的扶持、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机会,这应该是许多功成名就之人回首前尘往事时,常常会生出的感慨,并且有时会忍不住幻想,若能重来一次的话…… 独孤信对李泰的欣赏,其实就揉杂了这样的情绪在其中,对这个年轻人的风采与能力都由衷认可,便生出一种更真实强烈的期待,将自己的一些遗憾与未曾达成的抱负一并寄托在李泰身上,希望他能遵从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经验指点下,少走弯路、成就更高。 这样的用心,倒也不可谓之坏。对一些乏甚主见与规划的人来说,一路耳提面命的指点与安排的确能给人生带来极大的帮助。 经过一番谈话,李泰也很清晰的感觉得到独孤信的强势,对此倒也谈不上抵触与否,只是觉得彼此之间关系虽然拉近,但相处的模式却还有待探讨磨合。 所以对独孤信所指出他规划中的不周全之处与提出的建议,李泰也并没有针锋相对的反驳并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端正态度、一脸认真的表示自己一定会深入考量、慎重决断。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北州的经营谋划就一无是处、乏甚发展空间,别的不说,单单眼下所掌握到的人事资源就是真实不虚的。只是如何长久稳定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且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的确是一个需要正视的问题。 「知你今秋将要典军参阅,但我不日便要起行,已经无暇留观少辈风采,且在别处稍助声势。」 独孤信倒也不是满嘴大话、讲到实际则吝啬无比之人,在跟李泰将时势事情讨论一番后,便又将话题引回了当下,半真半假的笑语说道:「伯山你今名爵势位于诸同侪之内已经算是优秀,但若讲到成家立业、封妻荫子,却仍见逊于先行诸众啊。共我家门亲近,我是没有太多的幸途邪道助你坐达公卿,但也一定尽力助你在事中更享优容便利。」 李泰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期待的就是这个啊!方今世道之内,谁不踊跃进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边娄昭君那是牛x皇太后,如愿你要不努力,还怎么竞争最牛老丈人? 人于老二做了宇文泰的女婿,直接名爵虚荣拉满。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虚荣,还是更需要实际点的东西。 …. 「大阅讲武,所观者无非人马器杖、行止离合。伯山你广聚洛水沿岸乡徒勇士,所控领的这些卒员,让许多宿将老兵都羡慕不已啊。只要能典令得宜、营持有方,假以时日必成强旅!」 独孤信讲到这个问题,望向李泰的眼神都不无羡慕,这小子于乡情乡势的开拓把控的确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便共乡里群众打成一片。 独孤信并不看好李泰在陕北的经营,可是对他的乡势经营却不吝夸赞,这也是他如此欣赏、看重李泰的原因之一。 虽然一直到目前来说,他们北镇武人们仍然控制着整个西朝的军事大权,但控制力也是在逐渐降低削弱。 即便是没有连场大战的巨大损耗,北镇武人客居于关西,兵员的补充本来就是一大难题。 独孤信算是较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北镇军头 之一,所以他每临一地,都比较重视同当地豪强之间的互动,将许多豪强部曲都吸纳进自己的队伍中来。 但他仍然做不到越过那些乡里豪强、直接向群众施加影响,一旦与豪强没有了上下辖制统属的关系,虽然也还保留了一定的私人情谊,但仍调度不动那些乡里势力。 可李泰却不然,他对乡里的影响与号召力,是完全不必借助那些乡里豪强作为媒介就可直接下达乡里。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此乡最大的豪强,那些原本乡里故有的土着豪强们,如今反而需要党附于他的羽翼之下,才能在乡里秩序中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与利益。 李泰这种落地生根的能力,就连独孤信都佩服不已。 所以他是觉得李泰大不必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价值不大的北州,立足于此乡情基础之上,安心在台府六军之内发展,借着台府广募汉人豪右为军的大势,势位与影响自会变得根深蒂固起来。 但独孤信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李泰乡势深厚,却不知为何深厚。正是其人所不看好的北州诸事,让李泰有了调整与把控乡情秩序的能力。 或许李泰在陕北的经营投入并不符合霸府整体的战略构想,但却符合府兵制兴起后,大量中小军功地主需要增产置业、获取经济地位的诉求。 在将李泰这一优势赞赏一番后,独孤信便又说道:「无刀不足竞勇,无甲岂可称兵?伯山你士众虽多,可若讲到甲械之用,应该是颇为贵乏吧?」 李泰闻言后便连忙点点头,他愁这件事自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也一直在自己钻研生产,但技术上的进步也做不到一蹴而就。到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成了他一个明显的短板劣势。 「我今在镇陇边,虽然也有武库配置,但却是国之用计,不可私相授给。伯山你要长掌甲伍、以求进势,凡所甲械之耗,宜需自足,不可久仰于人!」 …. 拥兵自重、冶铸刀甲在时下而言也不算是什么禁忌话题,老丈人在将自己的经验之谈教给爱婿的时候,也并不藏着掖着:「旧年在朝当直宿卫,六坊之众凡所武装用物杂乱琐碎,当时长安又百业萧条、诸事不兴,为了不误宿卫事宜,许多需求也都要采买于民间……」 李泰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暗暗叹道还得是你们啊,还得是你们玩的更大。 这话但听字面意思有点不得要领,事实应该是独孤信在担任领军将军的时候,借着职务之便把六坊禁军的军械武装都捣腾一番,或人或事的都打包成私有的产业,所谓的民间,应该就是等同于我家。 独孤信讲起这桩旧事,当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多会玩,又继续说道:「现今六坊之众供给另转他处,但旧所采用的铸造事宜仍在维持。但我立朝赴镇,无暇审问,便且将事情托付给陇西公李文彬代作料理。伯山你如果不厌杂事繁忙累人的话,便且将此人事从李文彬处收回,由你监管、盈亏自负。」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大喜,站起身来拱手深拜、连连点头道:「户内家事,岂可长久劳烦他人!陇西公位高事繁,我前不知此事,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当然是义不容辞!」 成了自家人果然待遇不同了,之前独孤信虽然也赠送不少武装,但还能一套一套的计算,可现在却直接要送一个军器工坊,可谓是十足的大礼。 独孤信见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你归后便且将家事桉事稍作处理,近日便随我同行先往长安去。见到李文彬,把这件事交待清楚。」 「明白、明白,一定不误行期。」 李泰又连忙保证道,啥事也不能耽误这事啊。 稍作停顿后,独孤信却又将眉头微微皱起,瞧着李泰有些不爽的说道:「差 点忘了,如此去见还是有些不妥。我得先着员修书送去询问一下李文彬是否愿意见你,你之前得罪了他,不作致歉便冒昧登门,若遭拒见难免间隙更深。」 「开府说的是之前共故太傅两息之事?这件事情虽然不谓一团和气,但也已经……」 李泰还以为独孤信说的是贺拔经纬兄弟俩那桩故事,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当时李泰也算是忍让了,李虎如果还耿耿于怀的话,可就有点太小气了。 独孤信闻言后却白他一眼,摆手道:「不是这件事,另有别情。你可是搞得他很尴尬恼火,却连知都不知,可见也是一直没做什么声辞解释,还是得修书一封、郑重致歉一声啊!」 李泰听到这话自有些迷茫,自从上次那事,他都没再见过李虎,实在想不出又怎么得罪了对方。听独孤信这么说,事情似乎还挺严重,但他真的想不出来,从去年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唯一跟李虎有点关联的事情大概就是亲手***一头老虎。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不知不觉就把人得罪了,你们北镇军头气性咋这么大? 北朝帝业. 衣冠正伦 /130/130155/31351512.html 0246 宜图晋阳 几天后,独孤信离开华州,动身返回陇右,送行者们在华州城西聚集起来、久久不散。一直到了午后时分,独孤信才得以抽身出来,与诸送行群众们摆手作别,向西行去。 李泰并没有前往华州城外送行,而是直接从商原出发,赶到沙苑附近等候独孤信一行。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并不想让彼此间的亲密关系太早被外人知晓。 关西局面并不平稳,大凡身在此中者,难免都要受到情势变化的影响,就连宇文泰也不例外,遑论独孤信与李泰。 他们彼此都是很看重这一份关系,但想要真正的缔结良缘,仍然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会不会有什么波折意外发生、又或者有人并不乐见他们走到一起而横加干涉,都是未定之数。 独孤信自是不用说了,想要与之联姻者不知凡几。李泰同样也不差,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比独孤信还要更抢手。双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有必要,便先不将这件事告知外人。 沙苑这里,树林变得更加茂密,沿河又增添了数座戍堡兵城,并且还扩建了一座牧场,饲养了数千匹战马。宇文泰对军队的扩建真可谓不遗余力、无所不用其极。 李泰率员在沙苑附近游逛了大半天的光景,一直等到午后将近傍晚时分,独孤信一行才姗姗来迟,见面后独孤信便叹息道:“群情难却、让人苦恼,有累伯山久候了,为了不误行期,咱们便就夜色继续上路吧。” 时下虽然已经到了深秋,时令倒也并没有完全转寒,昼夜交接的黄昏时刻甚至还有几分燥热,夜中赶路倒也不惧风寒湿冷。 长安与华州之间的渭水两岸,河津与道路上日渐繁荣,往来行旅诸多。关中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安稳,农业生产也连年增收,自然让民生状态越来越好,地域之间的交流也日渐频繁。 眼下虽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但渭北的道路上并不只有他们一路行人。一些大大小小的商旅队伍同样是昼夜兼程,奔波于途。 这当中甚至不乏一些高鼻深目、形容装扮都充满异域风情的胡人商队,数量虽然不多,但却很是引人瞩目。 李泰对这些胡商队伍也颇好奇,沿途观察询问一番,问一问他们的来路与经营的货品。 但这些胡商却是一副深怀警惕的模样,对李泰提出的问题全都语焉不详,特别对他们所携带的物货更是绝口不提。 李泰虽然自讨没趣,但也并没有因此介怀,回到队伍中又对独孤信笑语道:“陇边勾连河西,使君坐镇彼境、播威远疆。这些胡商也真是牟利精明、无所不至……”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瞧了瞧那几支胡商队伍,旋即便摇头说道:“不知哪处杂胡故作姿态、冒充远客,他们根本就不是远来西域的商旅。即便有什么物货随身,必然也只是劣等下料,想要欺诈关内无知富户!” 李泰闻言后不免瞪大眼,他瞧这些胡商们一个个异域风情十足、就差操着拗口的口音呼喊“我爱大魏”,怎么居然是组团诈骗的玩意儿? 独孤信随口向李泰解释了一下真正的西域粟特人商团的特征,这些昭武诸胡世代以商贸为生,因此也衍生出来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规矩,商团内部有着鲜明严密的等级划分,甚至就连与人交谈、招揽生意时都有着详细的礼仪。 李泰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知识,听完后再将这些特征与他之前所见略作对比,发现果然是全无吻合,不免也是哑然失笑。 昭武九姓的西域胡人擅长经商贸易,也是丝路贸易上最重要的商贸群体,他们之所出没,便意味着商业发达、珍品无数。 道途中这几支胡商队伍,显然就是利用人们这种惯性思维来进行招摇撞骗。虽然知道了他们的底色如何,但李泰也并没有深作追究,毕竟又没啥确凿的证据,他也不是地方上在职的治安官员,同时也不无幸灾乐祸的暗想究竟谁会做被骗的冤大头。 讲完这些知识后,独孤信又叹息道:“大国之治,虽然并不以商为本,但商贸兴盛与否,也能显出国运是否祥和昌盛。西域昭武诸胡,虽言利之所及、无所不至,但真正往来我国者却着实不多。这些胡商们宁可绕行金山碛口,白道出入,却鲜少行走于陇边。旧在彼乡捉胡问事,知晋阳者不乏、知长安者却少啊……” 李泰倒是不怎么清楚陇边的商贸现状,但对独孤信所说的胡人已经不知长安何在、倒也并不感到意外。 关中的生产力低下和生产环境之恶劣,他是深有感触。就连关中本地的商贸活动都几近于无、陷入停滞,更不要说大规模的对外贸易。胡商们就算腿力再怎么不值钱,起码得有利益,才能把他们吸引过来。 可听独孤信说晋阳在胡人当中的知名度甚至比长安都还要高,李泰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中虽然荒废年久,但长安毕竟曾是强汉故都、一个帝国的中心。晋阳虽然也不差,但真正军事和政治意义攀升起来,也不过是先后作为尔朱荣与高欢霸府,在西域胡人中的知名度居然已经够资格跟长安相提并论甚至还有超出? 夜色中,独孤信没有注意到李泰的神情如何,只是又微笑着说道:“伯山你如果仍然执意出守北州,我倒也有一计教你。不要只是枯守洛水、只作屯垦之计,如果能够训出精兵,长驱于河水、朔水之间,游猎往来于漠南的胡贾,得益也必可观。如果能够杀得平城、晋阳之间胡贾绝迹,那我陇边也将会大收利好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独孤信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李泰对此却上了心,忙不迭认真问起这当中的线索联系。 独孤信见他对此兴趣满满,便也趁着夜中赶路之际对他将此中渊源讲述一番。 早在北魏平城时期,东西之间贸易交流的丝绸之路陇右线的重要性便被漠南草原线路所超过,一直到了孝文帝迁都洛阳,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扭转过来,只是将丝路东面起点由平城转移到了洛阳。 晋阳恰好位于平城与洛阳之间,长期担任两地之间的中转枢纽,商贸与手工业本就发展迅速。 等到尔朱荣于此建立霸府,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更将大量洛阳地区的生产力和生产资料搜刮到晋阳,高欢战胜了尔朱氏后,自然也就继承了这一切,并且在尔朱氏原本霸权版图上又增添了河北这一重要部分,使得晋阳作为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更加得到确立。 可以毫不讳言的说,在当下这个后三国时代,晋阳就是整个北方政治、经济与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拥有绝对优势的中心城市,长安、洛阳这两大古都与之相比都不免相形见绌,而东魏北齐的首都邺城,地位与实力同样也不如晋阳。 晋阳之所以能够在当下这个时代拥有一枝独秀的地位,除了战略与时势等因素之外,还有关键一点,那就是晋阳乃是时下中原与草原民族乃至西域各国交流的最大窗口。 远在青海地区的吐谷浑,都能绕开整个西魏疆土的阻隔,跟东魏进行联姻,西魏虽然实际掌控着与吐谷浑接壤的陇右,但对此却仍全无办法、 听完独孤信一通讲解,李泰对这一系列的问题便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相较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物,他也只是多了一些历史大势脉络的认知,但具体到时代内的细节问题,所知便不如时人这样全面详实。 讲到单纯的生产力与生产水平,西魏较之东魏还是差距很远,所以尽管西魏比东魏要更具地理优势,但在丝路贸易这种跨地域的商贸活动中,东魏所拥有的体量却是西魏拍马难及的。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解决的方法倒也不唯一种,独孤信就给李泰指点了一条他可以做到的明路,买卖虽然干不过人家,但是可以抢啊! 晋阳作为丝路东线起点,商贸队伍需要沿着河套一线穿过漠南草原,继而才能进入西域地区。西域地区的物货想要抵达晋阳并进入河北,路线同样如此。 所以如果能在这条线路插上一杆旗的话,收益自然是可观的很,对晋阳的商贸安全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之前不敢这么干,那是因为柔然这一草原霸主同样也是这一条丝路贸易的重要参与者,西魏还是不敢彻底跟柔然撕破脸的。 可现在,柔然已经是颓态尽显,穷于应付突厥的不断挑战,即便还有一些余威残留,也都被蠕蠕公主带去晋阳一枝海棠压梨花去了,还有啥可怕的? 李泰思忖一番,大觉得此计可行,若能在晋阳西北周边形成一定的有效封锁,专门掳掠那些往返西域的胡商,本身得利不说,还能把这些草原上的商队赶回陇右线路上去,老丈人又能设卡抽取路桥费! /130/130155/31356783.html 0247 相得益彰 从年前被大行台赶去北州后,李泰便一直没有来过长安。 这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眼下这座长安城,他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这次如果不是要跟老丈人同行,接管寄放在李虎处的兵工厂,李泰仍没打算过来。 跟关西其他地方日新月异的发展改变不同,眼前的长安城较之李泰记忆中也没有什么显着的改变,仍是坐落在渭水南岸洼地一座看起来略显残破杂乱的城池,城池周边断断续续的低矮篱墙较之前更显破败。 怪不得历史上杨坚建隋不久便要连忙修筑新的都城,如今的长安城虽然说也是作为西魏、北周两代都城,但这两朝代加起来一多半的时间都是霸府掌权的状态,皇帝们有瓦遮头就不错了,宇文泰叔侄俩自不会关心他们住的好不好。反倒是霸府所在的华州城,先后建造了同州宫、长春宫两座宫苑。 城池本身改变倒是不大,但城池周边倒也肉眼可见的较之前更加的繁华热闹。就连李泰在龙首原上那座庄园,周围都又冒出来几户邻居,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置业于此。 李泰倒是很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霸气想法,只想自己做龙首原钉子户,但他在京兆影响力实在有限,虽然有点不爽,也是不敢搞什么暴力拆迁。 因独孤信行期所催、不暇在长安久留,李泰便也没有先去龙首原庄上去看一眼,而是跟着独孤信入城直访李虎。 李虎的官爵职位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仍然坐镇长安,掌管京畿周边的人马军队。因独孤信来访之前已经先一步着员传讯,所以李虎特意抽出一天的时间来在家等候。 一路昼夜疾行,中午时分一行人便入了城。独孤信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并不是惯于养尊处优之类,一晚上不睡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大事,精神仍然极佳。 李泰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想到将要接手一个工艺和产能都极为可观的军工厂,他就兴奋的合不拢嘴,更是没有一丝的疲倦。 两人刚刚转入李虎家宅所在这条长街上,李虎已经率着子弟家将诸员行出宅门来迎,面子可谓给的十足。 这面子当然不是给李泰的,甚至当李虎见到策马行在独孤信马后的李泰时,脸色登时便拉了下来。 在这武川老伙计面前,独孤信也不作倨傲姿态,彼此距离还有十几丈便翻身下马,同时又回头用视线点了点李泰,李泰自也识趣,连忙有样学样的下马步行、以示恭敬。 两处对面行来,距离很快拉近,独孤信先共李虎笑语寒暄几句,然后突然脸色一拉,指着李泰沉声道:“鲁莽小子,还不快向李开府道歉!” 李泰闻言后心中一叹,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便对李虎深作一揖并说道:“年前少狂恃勇、贸然滋生事端,不意竟然扰及陇西公部曲不安,真是抱歉……” “你道歉一声,亡者就能活来?我等不曾害你,却被你掀起的人事纷扰害命!” 李虎还未及答话,其身后两员家将已经指着李泰满是悲愤的怒声喝道。 李泰听到这悲愤吼声,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之前他苦思良久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得罪了李虎?一直等到独孤信解释一番,才知道了当中内情。 事情缘由还在去年冬天他搞的那一波事,咸阳乡团人马监守自盗、勾结弘法寺僧徒兵众掳走了柳敏部曲与所负责押运的财货物资。 李泰率领自家部曲,出手帮柳敏追讨回了失物,抄了那佛寺并顺便结怨长孙家。后来宇文泰又借此对长孙家进行了一轮打压,李泰则被赶去了北州,一蹲就是大半年之久。 这是李泰所知道的事情大概,但却并不是全部的事情纷扰。最起码的一点,那监守自盗的咸阳乡团人马处理结果,李泰并不清楚。 这件事就牵扯到了李虎身上来,近畿京西渭北人马、多从李虎调度,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咸阳的乡团武装。 宇文泰借这一轮风波对朝情局势大作改变,对六坊禁军与近畿武装同样进行了一轮肃清。李虎常年坐镇于京畿,自然也是没有幸免,甚至有几名肱骨部将都直接被处死。 就事论事,这件事其实不应该怪李泰,怪就怪李虎的手下们不够谨慎干净、被宇文泰借题发挥的抓住了把柄,从而遭到了严酷的制裁。 甚至都怪李虎自己,人家赵贵在战场上跑路成瘾、部下们也未必就全都廉洁如水,人家怎么没问题?是不是你跟大行台之间互动有问题? 这把火虽然是李泰拱起来的,但后续的操作跟他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李虎若就此归咎李泰,是有点没道理。 李虎抬手制止了部曲家将们的愤怒声言,只是神情平静的望着李泰沉声道:“李大都督不必向我道歉,我门下几徒确有取死之道,即便不因李大都督事发,也难免会被别人牵引受罚。” 李泰闻言后心弦一缓,便又说道:“陇西公能这么想,那真的是……” “但是,我虽然不因此怪罪李大都督你,却也怨恨难免,做不到以礼相待。此门户之内,并没有李伯山做客席位,抱歉了。” 李虎抬手打断了李泰的话,语气虽有克制,但也能听出怨念极深,讲到最后却将视线转望向独孤信:“如愿你赴镇之前专程登门访我,我自然要以礼相待。可如果你要将厌情引入我户中,恕我要有失款待了。” 独孤信倒是能够体会李虎当下的心情,就比如他自己的部下杨忠之类,因为某些人事牵扯而丧命,哪怕的确罪有应得,心里大概也不会原谅挑起事端之人。毕竟感情上的喜恶,本就不以是非对错为准。 但李虎说的这么直接,也让独孤信有些尴尬,有些不爽的横了李泰一眼,但还是得耐下心来给这个爱婿擦屁股。 他示意李泰且先立定在此,自己则上前一步,拉住李虎手腕说道:“请文彬兄相借一步,让我共你细言几桩心事,若仍不合兄之怀抱,我与伯山共去,不再滋扰。” 李虎眉眼之间还是有些抵触,但在迟疑片刻后,总还是给了独孤信一个面子,先将其人请入宅中侧堂坐定,屏退一干侍者仆从开始对话。 李泰站在李虎家宅门外,迎着其诸家将怒视的眼神向内张望,心里是有点好奇独孤信要跟李虎讨论什么。能不能跟李虎和善相处,他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未来李虎儿子注定是要排在自己后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那托管的军工厂能不能完全讨要回来。 厅堂中,两人对话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在独孤信的连番劝解下,李虎的神情才有所缓和,举手召来一名门生,着令去将李泰请进来。 李泰走进堂中来,在独孤信眼神示意下再向李虎抱拳致歉,李虎这一次倒没有抵触避开,神情虽然仍显生硬,但还是开口说道:“前事揭过不提,李大都督且入座吧。” 眼见老丈人的游说效果这样立竿见影,李泰心中顿生狐疑,越发好奇独孤信究竟跟李虎说了什么,你们不是要做一对造王者、把我推举出来跟宇文家硬干吧?这我可以啊,从今以后不只贺六浑,你李虎也是我老大哥! 他这里还不乏遐想,李虎已经开口说道:“那冶铸工坊,眼下移在咸阳经营,较之如愿旧年托付时是有一些人事上的增损变化,大体仍在维持。李大都督几时有暇,我便着员引观,随时可作交接。” 李泰自是觉得越快越好,但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猴急,便将视线望向了独孤信,独孤信则笑语道:“当年言虽托付,私意里却是想着索性赠给文彬兄,那时是没想到儿女情债绵长,今又厚颜来讨,已经暗觉羞愧,兄随时可以捉儿办理。” 李虎瞧这对翁婿一眼,忍不住略作感慨道:“忘了恭喜你们两位,良缘嘉定、相得益彰!” “多谢、多谢文彬兄,我也祝兄户内令讯速达!” 独孤信闻言后便又笑语说道,不久后李虎家中仆人们便将酒食奉入,推杯换盏之间宾主尽欢。 离开李虎家时,独孤信已经略有醉意,心情倒还不错,当李泰将他搀扶上马时,还拍着李泰肩膀笑语道:“速行、速行,不要留宿城中!朝士若知我归京,又增烦恼啊!” 独孤信在京中虽有一宅,但却不想留宿,李泰也只能引着他暂去城外龙首原上休息一晚。 他仍好奇独孤信怎样劝说让李虎重新接纳自己,独孤信却只是摇头不说,但望向李泰的眼神却是笑意盎然、颇为满意,并对李泰说道:“李文彬状似不苟言笑、难共亲狎,但本身并不是一个爱好阴谋险术的小人。同这样人相处,可以让人大省心力、免于相疑,久处不疲啊。” 就是命短了点,李泰心中暗说道。 /130/130155/31358276.html 0248 突厥锻奴 独孤信在龙首原庄上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又动身出发,未再停留。 李泰送走独孤信不久,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一下龙首原庄的具体经营状况,李虎的门仆便策马入庄,前来通知李泰今天便可以办理工坊交接事宜。 李泰对此自不耽搁,当即便准备出行。可想到昨天李虎共其部曲们并不算友善的态度,虽然有了独孤信的说和,但李泰还是并不完全放心,直接带上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部曲,这才去见李虎。 李虎今天在长安城西北处、渭水南岸的一座戍堡中当值等候,李泰到来后,他便径直行出并解释道:“那冶铸工坊还在北岸的咸阳,快马往来、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可以交接清楚。” 说话间,李虎便率领一队随从直往渭水渡口行去,竟是要亲自带领李泰交接事务,李泰见状后,自是连忙道谢。 李虎却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等待渡船过来的时候,他又说道:“我共河内公交情深厚,他又对你关怀有加。之前彼此的确是有一些龃龉,但今既然已经化解开来,也就不必再多说。从此以后,希望能够和睦相处,李郎出入京畿时若不知何所奔赴,也不妨入户做客。” 这态度较之昨天又好了许多,李泰闻声后便笑语应是。 一行人马渡过渭水之后,便又打马向北驰行一个多时辰,上午时分便来到咸阳境内、泾水西南侧的一座台塬上。 这台塬坡度尚算平缓,远远望去便已经可以见到上面耸立着数座高炉,有的还在冒着滚滚浓烟。 塬上有一座足以容纳千数卒众的戍堡,戍堡周边则是成片的耕地、桑林与果园,当中还分布着许多的毡帐与房屋。 整座台塬面积在两三百顷之间,算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兵农合一的大庄园布局,显然就是属于李虎的庄园产业。这些北镇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人人都是大地主。 冶铸工坊被安排在庄园东北、临近泾水的位置上,一行人自西南处登塬,需要穿过整座庄园才能抵达。李泰也借此观摩一下李虎这座庄园的经营状况,暗暗判断李虎势力几何。 塬上居民足有近千户,既有汉人百姓,也不乏诸胡部属。这个数量倒也不算太大,李泰也不知是不是李虎部曲的全部。 不过昨夜他还听独孤信讲起,李虎除了本身的势位职权与部曲家奴之外,在内迁渭北咸阳周边安置的诸胡部中也甚有威望,费也头等胡部渠帅酋首皆唯其马首是瞻。 总之这些老资历的军头们,除了各自的官爵势位与在乡党之中的威望人情,各自的官职履历也都给他们提供了许多的人事积累。 但是这种情况也就只能维持到府兵制度确立前夕,等到完整的府兵体系建立起来,霸府的统筹与控制力度就会得到极大的加强,这些柱国们各自的威望与影响力都会被逐渐的淡化抹去。 工坊里有许多的工匠正在分工不同的忙碌着,有的在填料装炉,有的则正在锻打器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糊呛人的气味。 李泰自家白水庄上的冶铸工坊规模就不小,对时下的工艺生产流程并不陌生,心里也存着几分比较的想法,不待李虎开口介绍,便先下马在工坊中游览起来。 李虎家这座工坊规模不小,除了塬下便可看到的几座高炉,还有其他各种冶铸设施,进行着不同金属产品的生产。 古代的冶炼技术,大体可以分为块炼法、炒钢法和灌钢法等几个方式或阶段。 块炼法算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冶炼技术,将矿石与木炭夹层放置于炉中进行冶炼,得到固体的海绵铁,再进行加热锻打,祛除杂质的同时进行渗碳处理,从而得到各种铁制品。 这种冶锻方式的优势在于简单方便易操作,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经验和工具材料。后世许多荒野求生的up,都经常采用这种方法获得铁制品。 但块炼法的缺点也很明显,炉内温度达不到铁的熔点,只能形成固体的海绵铁,杂质太多,哪怕经过充分的锤打,品质同样不算太高,并且效率很低下。所谓的百炼钢,算是这种工艺所产出比较高端的产品,光听名字就觉得费劲。 所以当有更好的冶炼技术出现后,这种比较原始的方法自然被淘汰。 当鼓风机出现之后,大大提高了冶炼时的炉内温度,高炉得以产生,可以将炉内的铁矿石直接熔化为铁水,冷却下来后便可成为硬度极高的生铁。 炒钢法就是建立在高炉冶炼的基础上所发展出来,效率更高也更先进的冶炼技术。 影响铁制品性能和品质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就是含碳量,含碳量高便是生铁、质地坚硬但却脆,可以进行铸造但却不能锻造加工。熟铁由生铁精炼而成,含碳量低,质地更软、可塑性好,但硬度却不及生铁。 炒钢法就是把高炉冶炼流出的生铁液体进行充分的翻搅炒炼,并加入铁矿石粉末与空气进行氧化,使其氧化脱碳,从而得到含碳量更低的熟铁。 生铁坚而可铸,熟铁韧而易锻,但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兵器武装,往往便需要两者兼有。 但炒钢过程中的高炉铁水始终处于一种高温流动的状态,在古代这种全凭人力手工操作的生产环境下,很难将氧化脱碳的过程进行精密的把控。 手艺精熟、经验丰富的匠人或许能够灵活控制,通过炒钢直接获得含碳量恰到好处的优质产品,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达不到这一点的。 为了让钢铁冶炼过程中的含碳量更加精准可控,灌钢法便在炒钢法的基础上产生。 高炉直接冶炼出来的是生铁,炒炼脱碳之后成为熟铁,然后再将这二者按照一定比例的一起进行冶炼,将生铁作为一种渗碳剂,熔化成为液体之后,浇灌在固态的熟铁上,故而得名灌钢法,彼此熔炼之后得到性能更加优越的钢铁,也被称为宿铁。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钢铁的冶炼过程,具体的铸锻则又有一系列的缜密流程,当中的技术细节与关键因素要更加的细碎,李泰便所知不深了。 李虎家这座庄园里,各种冶炼生产兼而有之,生产不同的铁制品,除了各种军械武器,还有许多农具也在生产。 李泰自没有兴趣看李虎家的锄头铸造品质如何,工坊中溜达一圈后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发问道:“请问陇西公,庄内可有能造宿铁宝刀的巧匠?” “宿铁宝刀?” 李虎闻言后先是摇头,转又对李泰微笑道:“我庄中是无如此能工,李郎你若知哪处可觅此类巧匠,也请告知,一并去访!” 宿铁刀就是用灌钢技术锻造出来的兵器,在灌钢法尚没有完全普及开的当下,也可以说是时代最强兵器,是最先进的冶炼与锻造技术的结晶。 其实锻造的原理也很简单,就是用熟铁当作刀胚,然后用生铁浇灌刃口渗碳成钢,如此以来,刀刃坚硬锋利、无坚不摧,刀身则既牢且韧,将不同的金属性能巧妙搭配,从而获得奇效。 但知道原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搞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李泰还知道怎么造人工钻石呢。宿铁刀的基本工艺也不是什么秘密,关西知者不乏,但锻造过程中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却鲜少有人能够掌握。 听到李虎的回答,李泰便也讪笑两声,他当然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巧匠了,但李虎却未必敢跟他去同访。 虽然没有能够锻造宿铁刀的匠人,但李虎庄园内这些匠人们的冶炼锻造水平,也是肉眼可见的较之自家白水庄工艺更高超。李泰行经几处工棚,便见到匠人们正在精心打磨已经大体锻成的甲胄。 独孤信寄放在此有三百多名冶铸匠人和数万斤的铁料,时间已经过去数年,铁料早已经消耗一空,但匠人们却多数都还生活在此,且不乏已经在这里娶妻生子的。 当李虎着员将这些匠人们都召集到这里来后,李泰便发现其中有近百个相貌相似、应是同族的胡人,但跟他日常所见诸类杂胡却又有些不同,便忍不住指着这些人发问道:“这些胡奴,是何族类?瞧着有些眼生啊。” 李虎随便扫了一眼便说道:“这是漠北金山阿史那族类,归属蠕蠕的杂种奴部。虽然不以勇猛见称,但也算是杂胡之中罕有的巧艺之类。” 李泰听到这番评价,顿时又是一乐。其实如今的突厥,也已经渐渐崛起,甚至在柔然同西魏交恶而与东魏联姻之后,一度都被西魏视为具有统战价值的漠北势力。 只不过突厥的崛起终究没有一个标志性事件可称,距离完全取代柔然这个漠北霸主还有一段差距。 李泰倒是没想到,老丈人赠送给自己的这些工匠中,居然还有近百名突厥锻奴,心中对这些锻奴的手艺究竟如何也是充满了期待。 /90/90725/21015360.html 0249 太子再召 当李泰从渭北返回龙首原庄上时,已经是夜深时分。 连续几天的奔波赶路,他也很是疲累,交代庄中李孝勇准备车马、明天前往咸阳将诸人事引回,然后他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李泰迷迷湖湖的被一连串的钟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披衣出门,循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 庄丁们也都大感疑惑,一边听着钟声一边回答说道:“这是城南宝华寺的渡魂钟,能抚慰魂灵、庇佑亡者不受邪气侵害。钟声一响,想必有京中贵人离世。一声钟鸣便要法钱万数,这么多声的钟响,那亡者该受多大庇护?” 听到庄人们感慨声,李泰也不再多说什么,略作洗漱消去睡意,迎着晨曦操练一番,等到归舍吃早饭的时候,李孝勇便入内来奏告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发。 李虎昨天就已经将工坊人事分割清楚,独孤信托付给的几百名工匠俱作归还,并表示如果李泰愿意继续于渭北经营的话,他会帮助在咸阳境内择地安置。 不过李泰自有势力和影响范围,本身也无意在京畿周边深入发展,还是倾向于将匠人们引回白水庄上安置。 李虎对此也未作劝阻,除了将匠人们尽作归还,其他各项杂类则折成刀失等兵械器杖以作补偿,提供给李泰足足一千套轻兵装备,也让李泰大为感激。 彼此已经计定,李泰今天倒也不需要再赴渭北,只是让昨日同行的张石奴等几名随从今日再去将人货引回。 李孝勇并没有跟随同往,而是陪着李泰巡察一下庄园的经营状况。 龙首原因地势颇高、水利不便,并不适合耕垦生产,尽管庄人们勤劳做工,也仅仅只是勉强维持一个温饱。这庄园眼下最主要的一个用途,还是作为京郊的一个货栈,用来存放从华州洛水河畔运来的各种商品。 “近来也是奇怪,京中入此来访者突然增加数倍,来问也不言货事,只对阿郎几桩私己事不断询问。另有左近几户庄业,也都是最近这段时间陆续置办起来。往常少人问津的龙首原,竟然越来越热闹起来!” 李孝勇讲起最近这段时间一些古怪现象,脸上还颇有不解。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来不爽左近突然冒出几户邻居,但听李孝勇的意思,这些人似乎还是被他自己吸引过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可见他的德行出众、也越来越受时流欣赏了。古代大舜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便成都。他也就不常住在这里,真要在这里安家几年,长安城的人气都能给吸引过来! 他这里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魅力,庄园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似乎有人想要闯入进来。庄人们闻声后,便也都手提器杖往门口处聚集。 李泰见状自是不甘落后,在庄人们簇拥下走向门前,远远便见到门外有一群健壮彪悍的沙门僧徒正欲冲开庄人们阻拦进庄来,不由得便是一愣。 他自己搞寺庙倒是不少,却没想到今天会被和尚们搞到自家来,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眼见那些僧徒们神情焦躁的怒声咆孝呵斥着,他便将佩刀抽出提在手中,冷笑着对庄人们吩咐说道:“不必共此僧奴纠缠,哪个敢入门来,直接砍了!” 庄人们听到这话后自是有恃无恐,直将兵器都亮了出来,那些僧徒们原本态度还颇嚣张,但在看到这一幕后,也都各自面露凛然之态,局面一时间便有些僵持。 李泰正待斥问这些僧徒们为何叩门骚扰,人群后方却突然响起一个惊呼声:“伯山,你几时入京?” 李泰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十数骑向此奔行来,为首一个乃是许久不见的念华。此时的念华一身素缟,李泰见状后顿时一愣,心道这家伙难道又死爸爸了? 念华很快来到庄园门前,先将那些僧徒斥退,然后才翻身下马走向李泰,见李泰那一脸好奇迷茫的眼神,便指了指身上素袍叹息道:“府中王太傅今早辞世……” 李泰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感情这念华是给上司穿孝的呢。年前高仲密被罢免了太尉公职后,念华这个太尉公府长史便转任太傅王盟的府员,王盟则是宇文泰的舅舅,原来今早这丧钟就是为其而鸣。 李泰先共念华寒暄叹息两声,然后才又好奇问道:“府中遭此丧别之痛,应当事务繁忙,念兄你怎么……” 念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回头指了指原上那些僧徒们,小声说道:“还不是宝华寺法师无事生非,说王太傅卧榻经年、遭受邪病虐害太深,须得广募渡资……” 李泰听到这话才明白过来,旋即便是一乐,这些和尚们也是大胆,去年被宇文泰狠狠勒索一把,想是日子过得很艰难,今年居然敢趁着宇文泰他大舅丧事来敛财,也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李泰虽不相信这些鬼话,但见念华等府员都跟随这些僧徒外出募资,想来王盟的家人们也是要求个心安。他也犯不上在人家悲伤时刻再给添堵,于是便着庄人搬出十匹素绢聊表心意,并问了问念华、王家几时接受宾客吊唁。 他共王盟一家倒是乏甚交情,但今自己恰好在长安遇到这件事,前往吊唁一下也是礼数之中。 第二天上午,李泰便带着随从们入城去,打算先去表哥卢柔家里与其同往吊唁,毕竟他跟京中时流并不算太熟悉,有人相陪不那么尴尬。 可他入城后行不多远,便遇到一支规模不小的仪仗队伍,便先共随从立马于道左稍作避让。 但在那队伍行过时,有一豪奴从队伍中行出,小跑行至李泰马前拱手道:“敢问是否李伯山李大都督?我家主公冯翊大王,欲邀李大都督同行叙事。” 长安城池不大,权贵却多,街上随随便便都能撞见一名宗王。李泰本不欲同元家宗室们有什么往来,但这冯翊王元季海却有别于其他,倒是不好直接拒而不见。 李泰下马向队伍中行去,元季海并没有骑马,而是乘坐着一驾马车,待李泰到了近前见礼,元季海才探出头来,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庞,指着他微笑道:“方才浅望两眼,已经觉得眼熟,如此风采可观,实在不是寻常见惯,细细回想,果然是亲门中的少俊儿郎。” 李泰虽不怎么在意元季海的官爵,但其夫人李稚华、自己却要正经的叫一声姑奶奶,自是不敢怠慢,听到元季海这么说,又连忙作揖致意。 “伯山你并不在京中任职,虽然久闻你的时誉,但却难得相见。不意今日道左巧逢,若无要事在身,可否随我归邸,为你引见亲属几员?” 元季海对李泰态度不错,又笑着说道。 “本来早该亲自登门拜访亲长,常常职事有催,不得闲暇。今日却是不巧,本意前往王太傅府上吊唁……” 李泰闻言后便干笑说道。 元季海听到这话后却又笑起来:“哪里不巧?巧得很,我也正要去王太傅府上,恰与伯山同行!” 话都说到这里,李泰总不好再不给面子,只能与元季海同行。元季海对他颇感兴趣,直接邀其同乘车上,一路上不断问话,倒也无涉时事,只是一些家事私情,但也搞得李泰有点局促紧张。 此时王盟家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前来吊唁的宾客人马将本就不甚宽阔的城内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足见其家世煊赫。 王盟不只是宇文泰的舅舅,本身高居上公之位,还是贺拔岳的亲家,孙子则又娶了当朝的公主,哪一件拎出来都颇可观,故而今天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是极多。 绝大多数宾客都在街上排队进入,但王家还专门准备了一条特殊的通道,用来导引权贵入宅吊唁。 李泰如果是自己来的话,可能还得在街上排队,可因为是跟元季海同行,车驾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入宅院中。 此时王氏家宅里早已经设起了灵堂大帐,宾客们依次排队入内吊唁。 当元季海行入时,另有几名先到场的元氏宗亲并其他时流宾客迎了上来,李泰便顺势离开元季海身边。人群里略作打量,才看到表哥卢柔已经提前过来了。 “阿磐你几时来的长安?” 卢柔见到李泰,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便又笑语道:“既然已经来了,如果没有要紧事,那就得留下几天了。今早朝中论王太傅丧礼,太子殿下建议凡在京中五品以上者皆需设帐路祭……” 李泰闻言后便暗骂一声,这太子也是闲得蛋疼,死的又不是你老子,这么麻烦大家做什么?瞧王家丧礼这阵仗,如果真要等到出殡路祭,说不定得多少天,他哪有这时间! 他这里尚自腹诽吐槽着,之前借机甩开的元季海却又在人群中高声呼喊他的名字,连连招手让他过去。李泰瞧瞧他身边那几名元家宗王,他一个都不想应付,没想到居然还凑成了大礼包。 他这里硬着头皮走过去,但元季海一句话却吓得他差点就要拔腿便走:“太子殿下不久即至,知你在此,还特意着员告我留你相见。” /106/106413/28666830.html 0250 名门储秀 得知太子殿下将要亲自赶来吊唁,王氏家宅中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般的忙碌。 首先是几十名家奴持杖行出,想要将府邸门厅清理出来,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亲自登门吊唁,总是不好由侧门引入宅中。 但因前来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王氏家门前早已经被车马拥堵得水泄不通。 在这样混乱嘈闹环境中,那些宾客仆从们本就满怀的烦躁,又被宅中冲出的豪奴们向外推搡驱逐,便不免扭打争执起来,使得门前更加的乱成一团。 那斗殴吵闹声传入宅中,顿时让王家人更加的悲愤恼怒,不由分说的调集更多奴仆冲出镇压骚乱、驱逐闲人。 好在那些宾客们也并不是全无眼色,前来吊唁本是礼数,可若在人家丧礼上大闹起来则又何必。于是在各自约束下,局面倒也渐渐控制起来,一条供车马出入的通道得以被清理出来。 “安平公怎的行出?不需要你出拜贵人,速速退回帐内……” 门前稍作安静,内院里却又喧闹起来,王盟子王懋一身哀服的走了出来,准备迎接太子大驾,却又被一些知礼宾客连忙推了回去。 此时已经入宅吊唁过的宾客也需要各作班列迎接太子,但牵扯到每一个宾客的官爵品秩,又是一番经久不息的议论纷争,迟迟不能成列。 其实类似王盟这种级别的大臣去世,朝廷都会派遣熟知礼仪典章的官员为其主持丧礼。但王盟昨天去世,因其与大行台之间的亲厚关系,朝廷也要遣使前往华州询问哀荣规格如何,故而还没有委派礼官入宅主持。 就算没有朝廷派遣的礼官,一般大族也不乏熟悉人情典故的族人先作迎送维持,但王盟一家骤贵于西朝,族人们的素质尚难匹配这样的人情场面,一时间也就难免各种混乱。 在前来吊唁的卢柔等人的帮助下,宅中宾客们总算是列队整齐起来,但他们这里刚刚列定,宅外却又有东宫谒者匆匆行入,不无交焦急的呼喊宅中壮勇速速外出迎接仗护太子殿下。 原来太子为了表达对王太傅的尊重,远远便下了车驾步行而来,结果街道上车马太多,随从护卫的东宫禁卫完全铺展不开,为了确保太子的安全,只能赶紧入宅来招人前往接应。 听到东宫谒者的喊话,站在队伍中的李泰顿时一乐,心中也是恶趣横生。这太子实在是加戏成瘾、唯恐存在感不够高,今天要是不巧来点白龙鱼服的戏码,说不定跟王盟一起把事儿办了。 他这里暗自腹诽着,但其他人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安危还是非常重视的,特别那些元家宗室们,也不管各自是否勇武可观、震慑力如何,一个个大步流星的向外迎去。 李泰跟着其他人一起慢悠悠的走出王家宅门,在各种维持秩序的呼喝声中隐隐听到一个感情颇为饱满的哭号声。 过不多久,一身素色袍服的太子元钦便在众宗室亲兵的拱从下向王家门前行走而来,一边走着还在一边抹泪捶胸,样子可谓悲伤得很。就连李泰瞧见这一幕,虽然知道是刻意作态,但也自觉鼻头有点泛酸。 众人于门前迎拜太子,太子只是视而不见,踉踉跄跄的走进王室宅中,垂眼见到于门内作拜的王盟孙子王弼,一把便将之拉起并揽入怀中,鼻涕眼泪一起涌出:“咸阳公,孤来晚了,王太傅他……你虽然祖、父俱无,但也不谓孤独,事内情内,尚有亲徒恩长可以依赖,为国为家,都要节哀啊!” 李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着太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那被他狠狠揽在怀中的少年王弼脸庞都开始泛红,便感觉太子这戏做的有点过了。 不过这样一番作态,也不能说全无效果。这少年王弼乃是王盟长子王励的儿子,同时还是当朝的驸马,娶了皇帝元宝炬的闺女。 宇文泰久镇霸府、并将诸亲属子弟安排为禁军将领,以此控制长安朝廷与皇室,王家便属于此列。对于这些掌握自己身家性命安全的禁军将领们,皇帝自然也是极力拉拢示好。 诸如眼前这个少年王弼,固然是大行台舅族亲属,但同时还是西魏皇帝的女婿,单纯亲属关系而言,当然后者更亲密。瞧太子这么卖力的哭丧吊孝,说不定心里一感动,直接就跟着老丈人、大舅哥一起干。 就算是拉拢不过来,太子这番做派也是把眼药上的十足,落在时流眼中,也难免会生出许多别样遐想。哪怕这些操作无足扭转皇威暗弱的大势,但如果能给宇文泰添添堵,太子想必也是非常乐意。 一念及此,李泰又不由得感慨这俩女婿都不是啥好玩意儿,一个眼瞅着自己丈人被欺负都不敢上去帮忙,一个只要能搞得自己老丈人不舒服、他啥都乐意干。 这么一想,李泰越发感觉独孤信选他做女婿也实在是有眼光,自己再怎么着也比眼前这俩货强点。 待入灵堂吊唁一番,太子才收起了悲哭声,在众人拱从之下于大帐中坐定下来,并跟帐内宾客们闲聊起来。 在元季海的引见下,李泰硬着头皮入前作拜见礼,太子见到他,脸上便露出笑容,态度也颇和蔼:“李从事,咱们又相见了。这一次不必来去匆匆,且入近席来坐,让我细细端详你这时誉甚隆的名门俊才!” “人言难免夸大为奇、荒谬不实,小臣愚拙之类,实在愧居侍列……”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便觉得有些头大,连忙又拱手谦声说道。 “在我面前,李从事大不必太过谦虚,彼此虽然并不长相共处,但我对你也认知不浅呢!月前华州城内吉礼中,我是亲眼见到群情众意如何厚遇褒扬真正的少俊人才。若非李从事你仍身兼别家事程,当时便想召入堂中相见夸奖。” 太子却仍对李泰兴趣未减,又指了指侧处的空席,待见李泰入席坐定下来,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又将于家迎亲那天李泰所受到的热情关注诸类情形讲述一番。 帐内宾客们也有不少曾去华州喝喜酒的,当日情形也有了解,但见太子态度明显的表达对李泰的欣赏喜爱,便也都不由得发声附和。 作为话题中心的李泰却实在乐不起来,有点吃不准这太子抽的哪门子风、怎么突然对自己表现出这么大的兴趣,难道还记着去年大阅上自己落他面子的旧怨,抓住机会挑拨拉拢自己这个台府忠良? 卢柔倒是瞧得出李泰坐立不安的尴尬,找个借口入前来将李泰引出,瞧他抬手擦拭额上细汗,便忍不住叹笑道:“人情殷切也是不好消受吧?莫说阿磐你自己,就连我们在京几家,这段时间来也都常常因你受人骚扰啊!” 李泰听到这话却是顿感有些心慌,他自知这段时间红鸾星动、可谓是相亲市场中的顶流,但听到卢柔将太子对他的热情与此混为一谈,下意识的便摇头道:“表兄你说笑了,不可能、不敢想……” “有什么不可能的,阿磐你太小觑自己了。纵然帝宗女子,同样也要人间作配。历数前事几桩,阿磐你又哪处逊此诸类?” 卢柔抬手拍着李泰的肩膀,眉眼间颇为其感到自豪。 李泰听到这话时也是一脸无奈,就是因为老子哪里都不逊此诸类,所以跟他们凑一块干什么?别说已经跟妙音娘子约定终身,就算还没有,西魏驸马对他而言也实在欠缺诱惑力啊! 他打心底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再回帐中承受太子那让人颇感心惊肉跳的热情,索性便拉着卢柔一起离开。 帐中太子等了一会儿不见李泰返回,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先将左近侍者屏退,又将冯翊王元季海招至近前来,沉声询问道:“王共李氏名族亲好,对那少辈李伯山认知多少?” 元季海闻言后便摇头道:“彼此间是颇少交际,李伯山虽是妻族晚辈,但西行时短且长居华州、久事台府……” 从元季海口中没有问出有价值的讯息,太子又皱眉说道:“这李伯山人物不俗,且有事功显。前在华州参加两家婚礼,又见他颇受群众追慕。虽然还远未称得上是匡益社稷的良臣,但资质可观,也可谓是值得长作栽培的名门储秀。这样的人物,若只猥居台府州郡,实在是可惜,我有意募之东宫鞭策成材,王愿不愿为我做一次说客?” 元季海跟李泰本就不怎么熟悉,心里是不太想揽下这任务,但见太子眼神颇为期待,一时间倒也不好直接拒绝,便微笑道:“殿下垂青何类,一纸教令无不趋拜……” “还是不可作此倨傲之想啊,往年也曾恩厚几员,结果却都愚劣难养。这李伯山较前几员可观得多,若肯从我门下,即便事中无助,也能宫室增光、壮大人气啊!” 太子又正色说道。 /130/130155/31465294.html 0251 宣扬家势 元季海归家之后,脑海中还在思忖着太子所交代的事情,等到夫人返回之后,便讲起了这件事情。 “李伯山这个少年,我今天浅共接触一番,的确是名不虚传,颇有值得夸奖之处,怪不得太子殿下对他欣赏有加,意欲招纳于东宫!” 回想今日同行一程的情景,元季海对李泰的评价同样不低,并又对自家夫人笑语道:“夫人常常遗憾关西颇少亲友往来户内、畅话情义,今故门中有这样一位出色后进,若常召见于庭内,可以大慰情怀啊!” 王妃李稚华听到这话,便也微笑颔首道:“大王今才知亲户之中有此少类俊才,已经是见事颇晚了。这小子伯山,妾前在丞相邸中已经有见,人物远胜于他父兄诸员。那时婚礼事繁、不暇细话,事后分离于两处,更不方便相见,原来他已经入了京?” 之前大行台嫁女时,冯翊王妃作为禁中女官便前往辅助礼事,也见到李泰这个族中少辈深受时流欣赏追捧的情景,心里自是颇感自豪的。 不过她也并非荣养闲庭的贵妇人,仍在禁中担任内傅女官,需要出入于宫闱,日常的交际便就需要小心谨慎,故而也一直没有机会共这个晚辈相见交谈。 此时听到丈夫说李泰也来到长安,并且深得太子赏识,王妃自是颇感与有荣焉,心里便盘算着抽个时间要在家中邀请一下李泰。 元季海对此自是连连点头附和,将厅中奴婢们屏退之后,才又对王妃正色说道:“观太子殿下神态言状,似乎不止是想将李伯山召辟于东宫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年齿、志气渐壮,思虑也更加的深刻周全,常常忧于至贵门庭却所幸失类,不足彰显帝宗择偶之清高标准啊! 伯山他名门贤嗣、英俊少年,自非人间俗流女子能够匹配。若得与皇家结成情盟,无疑是给人间增添佳话。” 王妃听到这一番话,神态之间也略有意动,但很快便摇头叹息道:“这样一通算计,倒是不宜言之过早。虽说是一蔓瓜葛的亲属,但毕竟从未长久相处,彼此心怀并不相知,只凭一己的私意强为他人设想,哪怕自以为是真情流露,但也难免咄咄逼人。” 元季海闻言后却仍笑道:“说说又何妨,况且这种天大喜事本就别人羡慕难求,这小子能入此情缘谋划之内,也是多仰门中亲长的情义恩泽。更何况如今关西舍此之外,还有哪家配偶能让他表里增光?太子殿下既然将此情怀吐露于我,本就是情理应当的事情,我自当尽力促成这一桩良缘。” 李稚华却并不像丈夫那样乐观,稍作沉吟后便又皱眉说道:“妾当然也希望亲中少类能幸于帝宗,使我家门更加光彩。但今世道并不称治,许多事情言则情理应当,其实但却不然,许多顺从悖逆皆不符合人心愿望……” 元季海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沉声说道:“这么说,夫人是觉得这未必是一桩良缘?人间正气难道已经衰弱到屈尊难求……” “妾言非此意,大王应知,又何必作此忿应?正气逢衰,并非相对言事之人的罪过,人间际遇大失从容,分寸之内的偏差便可分途兴衰生死。际遇之内的取舍,得称时宜才是最佳,迂腐故计未见得能有益彼此。” 李稚华见丈夫仍在固执己见、甚至还有些恼羞成怒,深吸一口气后便郑重说道:“这小子伯山,西投以来并不凄凄惶惶的急切拜访故交亲长、恳求庇护,而是安于自己的处境认真经营。可见他是一个极富主见、并不攀求侥幸之人,只要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主张,便不会再受人情杂言的蛊惑更改,扰之过甚,反会生怨。” 元季海对自家夫人还是很尊重的,听到这里也觉得他方才的忿念有点没道理,但还是忍不住皱眉说道:“太子毕竟将事告我,对此期许颇深。我如果不能帮忙办妥,于太子处总是有些交待。不如还是将李伯山请来,将此事情简略告知,他要作何回应,只听不劝。” 李稚华闻言后又摇摇头,叹息说道:“太子殿下状似巧智多谋,但其实常常会有轻躁失算。伯山他并不是在野的贤遗,也并非敌国的逆士,太子若真有意召访,能无途径可循? 大王自非选司长官,如果只因我家这一层亲谊便作强令争取,这也根本不算是为社稷攫贤良、为宗家择佳偶。大王实在不必因此介怀忧困,或许不久之后,太子便先将此事抛于脑后。” 元季海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点点头,对夫人的看法颇感认同。太子将事情托付给他,本就是想循求一个人情上的方便,可若从心里就正视此事、正视那个李伯山的话,自然会有更端庄的态度与做法。 夫妻两人商讨一番,决定只当没有太子托付这件事,但还是要邀请李泰入邸来做客,没有必要为了一些杂情而疏远自家门户之内的亲谊。 李泰在吊唁完毕离开王盟家后,心里还因为太子对他的态度而有点忐忑,本不打算继续在长安逗留。 虽然说太子提议要在京五品以上为王盟设帐路祭,但他本就不是在职京中的官员,就算不设也不谓失礼。这次前来长安,本就是私下里跟独孤信同行,现在事情已经做完了,当然也是去留随意。 不过当冯翊王家的邀请送入庄中的时候,他倒也不敢怠慢,当即便着庄人准备一些礼货、随他前往拜访。 单凭冯翊王元季海,自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李泰要不要应付,还是得看自己心情。但是对他姑奶奶冯翊王妃李稚华,终究还是得表示出足够的尊敬。 之前的他于世道之内还寂寂无名,又忙于生计或职事,不来拜访还算是情有可原,可现在人家长辈都亲自发出邀请了,若还视而不见的话,那就有点说不过去,甚至可能直接影响他在关西所有的人情交际。 毕竟是李冲的闺女啊,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当李泰来到城中冯翊王府门前时,早有户中几个子弟站在门前迎接,分别是冯翊王世子元亨、去年还在商原被李泰揍过的元俭,以及另一个与李泰同龄且一样出身陇西李氏的少年,名字叫做李礼成。 这样的待遇足见对李泰的重视,元家兄弟辈分上还算李泰的长辈,身为元氏宗亲,官爵自然也比李泰更高。至于这个李礼成,同样也是李冲一脉的陇西李氏嫡系后人。 李泰不敢托大,远远的便翻身下马向三人走来。而那三人也得了户中亲长叮嘱,同样也不轻狂任性,彼此距离还有几丈便抬臂作揖笑语道:“久闻李大都督时誉贤声,今日荣幸能于户接待。” 李泰自是连连表态不敢当,门前寒暄几句,便在三人陪伴引领下直往宅中行去,趋行入堂后向着堂上端坐的冯翊王妃李稚华庄重作拜道:“户下少愚拜见恩长,前者劳困于事、拙短于情,至今才来拜见,恳请王妃见谅恕罪!” “伯山不必多礼,唉,我且唤你小字吧。我跟阿磐,已经不算是初见,前在华州台府吉礼中时,已经见到阿磐你那卓然风采了。不过那时阿磐独处群众争望的风光之中,恐是未见楼上不常相见的亲长。” 冯翊王妃一脸和煦笑容望着李泰,抬手示意他免礼入席,待见与李泰并席而坐相形见绌的户中几个儿郎,又忍不住感慨说道:“怪不得阿磐能得群众欣赏,实在是秀出于同侪,让人无从忽略啊!往常或碍于情事不能常常相见,但今既已得入堂中,暇时一定要常常来访!” 李泰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同时也忍不住打量这姑奶奶两眼,心情不免有点古怪。 大家族里的辈分的确是挺让人无语的一件事情,他曾祖李承乃是户中最长,李冲则是同辈之中最幼,眼前这姑奶奶又是李冲最小的闺女,如今年龄还不算太大,但俨然已经是陇西李氏他们这一支辈分最长的了。 李泰虽然常常是以陇西李氏关中大家长自诩,但其实这份自我认知也实在水的很,除了他自己,只怕就连堂中那堂弟李礼成都不咋认可他。 “今日召阿磐你来见,也有一事要嘱你。我家于关西虽然人势不壮,但也不谓全无声迹。近日王太傅丧礼,诸家都需要设帐路祭,我家自然也不可缺席。我本意孝谐当道设帐,但既然阿磐你已入京,此事该当你来主持!” 王妃先对李泰笑语说道,然后又指着另一席中、神态有些不自然的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也不要怨我厚此薄彼,各家声势壮否,俱由此类人情公事体现出来。若无足以镇场不怯的族人当道宣势,即便祖荫再厚,人也不会重你于当下!有这样一位人才声势都不怯见群众的兄长照拂,是你的福气啊!” /130/130155/31465295.html 0252 共壮家声 听到李稚华一副家事尽相托付的口吻,李泰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 虽然他心里也一直作此想,但若据实以论,席中少年李礼成应该是更有资格代表陇西李氏。哪怕同为李氏一族,但李礼成的血脉渊源又要比他高贵得多。 这小子乃是李冲一脉的长支嫡裔,而且还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的亲外甥,在孝庄帝诛杀尔朱荣的事件中,其父李彧更是出力甚伟,也算是给河阴之变中惨死的族人们报了血仇。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泰还记得他之前跟随苏绰一起前往拜访周惠达时,其人一开始便将李礼成视作陇西李氏在关西的代表人物。 就算是李泰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讲到对家族的贡献、对时局的推动,他们一家也的确比不上人家,这一点真没什么可讲的。 不过这李礼成也挺悲催的,年幼时便与家人失散,跟随亲戚来到长安,出身虽然可谓高贵,但毕竟年龄太小,且当时西魏国运艰难,上下都以生存为第一要务,也没人有闲情关心这小子,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道陇西李氏在关西还有此一人。 李泰来到关西的时候,虽然也适逢邙山大败、西魏局势同样不甚乐观,但较之大统初年还是改善许多。再加上他自己又敢说敢干、能蹭热度,加上贺拔胜等包庇提携,很快便驰名于霸府,风头早将先入关数年的李礼成给盖过。 所以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家世出身只是给人提供了一个起点和机会,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的前程际遇,终究还是不免会因处境与各自的努力而有所参差。 李稚华这一番话可谓是苦口婆心,李泰听完后只觉得这姑奶奶为人处事很有一套,并不固执狭隘。 虽然他现在就是群众认可的陇西李氏关西代表,甚至还有大行台颁授的小金印作为凭证,但如果李稚华因血缘亲疏、恃着辈分跟他找不自在的话,也挺给人添堵的。 一段关系是好是坏,终究还是要看彼此的态度如何。 李稚华这番语重心长的教诲,是让李泰颇感来自家族亲长的关怀温暖,以至于本来并不打算继续留在长安,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参加一下,总不能让时流见笑他们陇西李氏无人。 李稚华的态度虽然让李泰颇感受用,但李礼成却是有些不自在。 彼此虽然是堂兄弟,但从曾祖一辈便已别支,各自生活环境与经历都不相同,彼此间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血缘情义。 就算是有一些独立于关西异乡、同病相怜的感触,但随着李泰声名鹊起,李礼成也常常会听到时流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难免会有褒贬的区别。更有一些时流根本就不知他,却只对李泰大加夸奖。 今天在冯翊王府招待李泰,李礼成虽然也是笑脸相迎,但也仅仅只是出于涵养,内心里还是不无抵触的。 特别当听到冯翊王妃这一番话,这少年神情中都隐隐流露出不满,便在席中开口说道:“大都督勇健之名传扬内外,当然更得欣赏期许,我怎么敢怨姑祖母厚薄区分。但今次王太傅丧礼路祭的安排,恐怕不能尽如恩长所意。月前解褐新仕,进领著作郎,如果省中有著作事加派下来,还是要先公后私。” 听到李礼成自言解褐担任著作郎,李泰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并暗自感慨家人给人带来的帮助实在太大了。他之前都是再转官时才得任著作郎,而且还少不了苏绰提携的缘故,较之李礼成解褐即任的待遇还是颇有差距。 “原来孝谐竟已领此清贵职事,真是可喜可贺。那么近日为王太傅著传,想来应该也会就案同参?” 李泰听出这小子情绪有点不对,但刚从姑奶奶那里感受到一点温暖,倒也不想跟族人们把关系搞僵,于是便对这小子略作恭维之辞。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自是颇感自得,但也并没有傲慢的忘乎所以,只是摆手笑语道:“伯山兄你久事台府,想是不知别省事宜规令。特别诸曹通行考成之后,事需专付,不可滥参。我能领著作事,也是承惠家声荫泽,并非自有壮笔,远还未有专领著作的资望能力……” 说话间,他便将秘书省一些人事规令讲述一番,自然也是不无炫耀的意味。毕竟在他看来,李泰这个台府属官就不履朝,对朝规格式自然难免陌生。他或许在别处有逊,但在这方面还是可以说浅胜几分的。 李泰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著作郎、并为周惠达撰写传记,但却一天班都没有到长安来上过。所以当见到李礼成一本正经的介绍这官职之清贵,反倒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履历,单就工作态度就远不及人家端正。 李稚华听李礼成以公事为托辞,自然也能觉出这小子不甘人后的想法,略作思忖后才又说道:“我于诸亲中虽然称长,但终究不是当户掌教之人,唯是心中非常乐见户内少类能够和睦无间、共壮家声。你两人皆青春年少,后路长年,倒也不唯当下事项几桩,要紧记得,不要贪顾私己的便利而疏远本该长相久处的亲人。” 李礼成常在冯翊王邸出入,听得出这姑奶奶语气虽然温婉、但心情已经有点欠佳,一时间也是有些局促,连忙又说道:“我一定谨记姑祖母教诲,同伯山兄一起参设路祭,归后便向省中告假。” “倒也不需要这样麻烦,稍后我着员告知省中卢监一声,央求些许的便利。” 李泰闻言后便又笑道,倒也不是存心炫耀同其长官的关系,单纯只是一句话的事,朝廷里尚书省都屁事没有,更不要说秘书省。李礼成这小子也就是刚做官、新鲜感还未褪去,等到混成老油子,自己就学会摸鱼溜号了。 李礼成却是有点不忿又被这家伙装到了,端坐起来正色说道:“我知伯山兄共卢监情义友善,但官职分属上下有序,还是不要徇私混淆。我归后自去告假,便不劳伯山兄了。” 瞧这小子一副要跟人较劲的模样,李泰也懒得多说什么,便又共堂上李稚华母子们闲话一些家事。讲到流落在关东的族人生活状态,不免又是愧叹诸多。 但在这对话过程中,李礼成却又突然发现了一个盲点,瞪眼怪叫道:“原来伯山你竟是永安二年生人,那可错了、真的错了!我是永安元年生人啊,论齿竟还比伯山你大了许多……” 这小子因他年龄大过李泰而欣喜不已,但却搞得李泰和李稚华都有些尴尬。彼此间虽然是有血缘关系,但交情来往实在谈不上太亲密,又各自拘泥着不好细说深问,居然连这基本的长幼问题都先入为主的搞错了。 李礼成因为比李泰更大而沾沾自喜,称呼也从伯山兄直接改为了阿磐,李泰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瞧这家伙一脸傻乐的样子有点不爽,又坐了一会儿之后,索性便起身告辞。 霸府对王盟的去世也非常的重视,大行台尚在巡察河防、不暇回归,但还是第一时间派遣诸子侄赶到长安来办理王盟的丧礼,宇文护更临时加职太常卿负责主持王盟的丧礼。 丧礼规格议定之后,诸事程便也快速的进行起来,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灵柩出殡的前一天。 李泰这几天因恐再被那太子抓住,一直都住在城外庄园中、尽量避免入城,等到城中送来王家出殡的路线图并各家设帐路祭的方位后,他才着员将诸物事准备一下,而后率众直往长安城西去。 亡者出殡,其亲友们沿途设帐路祭本是寄托哀情,但由于王盟本身身份特殊,再加上太子的推波助澜,让在京五品以上都需要参礼,便让这场丧礼人情物料都使废甚巨。 李泰一行来到城西郊外时,早有时流诸家家奴们沿途圈地设帐。有的敷衍了事,有的则装饰华丽,虽然丰俭由人,但还是有一些潜在的规则,最直接的就是各家路祭帐幕的位置。 城门两侧各自坐落着一座大帐,左边是皇家所设、毕竟除了君臣关系之外彼此还是姻亲,右边则是宇文家所设。 这一次入京来主持丧礼的宇文护自不是什么懂得低调之人,这路祭的帐幕扎设的高出城门,直将对面皇家路祭之帐对比得黯然失色。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是不由得一乐,恶人还得恶人磨,太子前几日在王家葬礼上各种作态,可等到宇文护入了京后便彻底哑火了,再不敢做什么露骨表现。 各家路祭帐幕也都沿此向城外排列,位置的远近也体现出了彼此的关系亲疏与声势强弱,特别是后者。 由于朝廷并没有规定各家的排序,那自然是在先到先得的原则上各自划分。当然真要牛逼的人,也不必在乎先后顺序,只要有那实力,把元家和宇文家的帐幕掀了也没啥。 李泰自然懒得在这种事情上强争表现,来到城郊后见靠近城门道路两侧都已经被人占定,便往更远处寻找空地,顺便找找约定来此汇合的李礼成。 可他这里行出未远,耳边听到喧哗吵闹声,转头望去,只见有人争抢场地打斗起来。他这里本来还只看个热闹,却不料打斗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悲愤委屈的声音:“阿磐你来得正好,我家帐地被人夺了……” /130/130155/31466198.html 0253 勇者逆行 李泰来到这个世界后,感触颇深一点就是乱世之中实在乏甚公序良俗,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欠缺对自我的约束,个人素质不高,偏爱使气斗狠。 东魏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甚了解,但西魏这里可谓是酒色财气五毒俱全,朝堂上打架斗殴、霸府里聚赌酗酒,都是寻常可见。 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形,本就没有明确的划分,时流各家因为设帐何处而发生争执乃至于打斗,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丝毫都不让人感到意外。若不发生这种事情,反而显得有点奇怪。 现实虽是如此,可如果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也实在是挺让人诧异恼火。 打斗发生在不远处的郊野土坡前,参与双方约莫有着四五十人,其中一方人数偏多,三十多名壮卒豪奴多数手提着器杖,一边围殴追打着另一方人马,一边将坡前已经打下的帐幕地桩拔除毁坏。 另一方势弱一些的则就有点凄惨,十几人虽然也在奋力抵抗,但终究是寡不敌众,除了各自咬牙承受不断砸落下来的拳脚棍杖之外,就连牵来的马车都被对方推倒进沟塘里,原本装载在车上的物料更是抛洒一地。 李礼成被家人夹护缩身在一匹驮马马腹下,两边棍棒呼啸、恶徒辱骂声不绝于耳。 他旧年常傍亲长生活,出入不失遮护,鲜少遇到这样混乱的情景,一时间也是惊恐不已,远远瞧见共诸随从们策马向此而来的李泰,顿时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忙不迭从马腹下蹿出来摆手呼喊求救,但马上就被对方豪奴寻住破绽、一拳砸翻在地。 李泰瞧着这认识不久的堂哥竟被人推倒在地、踩踏蹂躏,顿时也是怒火上涌,摆手喝令道:「把人救出来,这些恶奴一个不准放过!」 随着他一声令下,周围部曲随从顿时便策马冲上前去,马蹄声一时间大躁起来,顿时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围观。 长安周边向来豪强众多、凶徒不绝,治安一直谈不上好,所以久在近畿生活的群众们也都各自不乏判断强人势力如何的经验。当李泰部属群卒策马冲起的时候,周遭看客们顿时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李泰自知他在长安的人缘实在谈不上有多好,故而每在京畿周边活动时,一定要带上一批数量足以应变自保的随从,今天同样也不例外。 他麾下七十多名训练有素的精卒,数量已经颇为可观,且还人人乘马,无论是驰骋离合还是下马列阵,都能不失机变配合。 在李礼成呼喊求助以前,此间郊野虽然也有众家豪奴游走活动,但在见到他们一行阵仗后也都远远避开,不敢近前招惹。 长安城内众多权贵,城外则豪强林立,但能够一下子拉出七十多匹精骑战马的也着实不多。能摆出这样一副阵仗的,要么得是六坊禁军中的实权将领,要么得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军头。 …. 这两类人物,都是让人头疼心季、轻易招惹不得,特别是后者。 军头们部伍未必驻扎于长安周边,但也因此其部曲人马调动起来更加的无迹可寻,若真得罪了这类人那可得小心了,直接被袭杀于城池内外都有可能,而且还死无对证。 李泰部曲们刚刚冲行起来,那打斗中强势一方已经有所警觉,忙不迭放弃当下的目标、与身边同伴们聚集起来,其中为首一个还在高声叫嚷道:「尔等何部人马?敢在畿内……」 但其话还没有喊完,李泰部曲们已经策马冲上前来,直将这刚刚聚合起来的阵势冲击得七零八落,有的直接被撞飞出去,有的则弃械惊走,还有的将待顽抗却被直接抽打在地。 彼此力量相差实在太多悬殊,当李泰策马缓行到了近前时,打斗便已经结束了,唯有数骑还在围堵几个逃窜进了泥泞沟塘里的豪奴。 「阿磐你总算来了!若再不来,我恐……」 披头散发、仪态全无的李礼成被家奴搀扶迎了上来,一脸的羞恼有加并心有余季。 李泰并没有搭理正待诉苦的李礼成,而是喝令将诸擒获的豪奴们拘押串缚起来,也不理会这些豪奴的求饶或是辱骂,交待完这些后并不在此久留,直接策马往坡地的另一面行去。 「阿磐,你要去哪里啊?这里才是我……」 李礼成见李泰高冷离开,忙不迭再发声呼喊,但李泰却恍若未闻,见状后他满心疑惑的追了上去。 彼此前后行出十几丈的距离,李泰才在一株大树下停下来,翻身下马立定,等着李礼成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从城内行出,等了好一会儿阿磐你都没来,便打算让家人择定一处且先架起帐幕,却没想到冲出一群刁奴来狂骂驱赶,我自不忿,便同他们……」 讲起事情缘由,李礼成也是一脸的委屈,一边揉着身上痛处,一边忿忿说道。 他西投以来寄人篱下,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也从来没有遭受过被***脚相加的殴打,这会儿心情自是五味杂陈,各种滋味交织起来、难作分讲。 李泰先是耐着性子,听他将事情始末讲述完毕,才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那些刁奴已经尽被擒下,无论出于何人门中,此番羞辱一定要加倍报复。但我想问的是,孝谐你为何选择此处设帐?」 眼看着李礼成被人殴打一番,李泰虽然也颇感不爽,但更让他感到不爽的是,李礼成这挑的什么破地方?虽然说是为王家丧礼助阵,但具体各家设帐何处,也体现出他们各自的声势面子如何。 或者说,李泰本意这一次要低调,也并不在乎能不能做大声势。所以李礼成被人打了不是问题,选定这个偏僻地方也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已经选了这么偏僻的一个方位,居然还他妈没搞定,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 李泰都不好意思站在原处处理这件事,这是踹李礼成屁股吗?分明是打他李大都督的脸!若被人瞧见他居然跟人争抢这样偏僻一个地方,还有什么脸混? 李礼成一时间有点跟不上李泰的思路,但见他脸色阴沉严肃,只道问题很严重,连忙忍着身上痛处,不无安慰的对李泰说道:「阿磐你先不要心慌,我知这件事难免让人惊怕,这些刁奴竟敢在近畿如此跋扈,可见他主家一定势大张狂……咱们两个少年处理起来,真的是有点、有点拿捏不定。你并不久在长安,人事陌生,且同我去求助……」 李泰听到这话,更觉得有点无语,指了指之前斗殴的土坡前没好气道:「区区一桩小事,不值得惊动别人!对家若真势大,会共你争抢那既不傍城、又不临道的荒坡?这件事真是羞于告人,孝谐你且记住,相识群众若问起,只说行道之中遭遇挑衅,千万别说是共人争抢营地!」 李礼成这才听出李泰关心的重点,一时间还是有些不能理解,并有些不舍的说道:「可是那地方咱们已经争夺下来……」 「去别处!」 李泰不由分说的挥挥手说道,之前没想出风头,所以选在哪处都好,可现在丢了这么大一个脸,若不选一个显眼所在,实在是不好找回场子。 他这里尚自庆幸没有被相熟人看到刚才那一幕,旁边几十骑策马行过,巡察左近的李虎远远对李泰招手道:「伯山,我听说你部曲刚才此间共人打斗,因何起衅?」 【推荐下,@ 道。 「那就好,明日王太傅出殡正日,纵有什么意气争执,也不要放纵扰事。」 李虎闻言后便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又交待一声后才率众离开,转去别处巡察。 「阿磐,你竟然认识陇西公!但他特意做这番警告是为何?要不要同陇西公解释一下,并不是咱们主动挑衅……」 李礼成瞧着李泰跟李虎寒暄对话,心中既觉得惊奇,又有些担忧的说道。 李泰懒得搭理这小子,挥手招呼部曲们押着那些恶奴便向长安城方向行去。本来打算和光同尘、低调做人,却没想到命运还是横加刁难,既然不能顺应潮流,那么只能逆天…… 扯远了,但总之就是不中二一把,不好消解心中这份羞耻尴尬。 这会儿城郊各处忙碌的群众越来越多,越靠近长安西门的道路两侧便越繁忙,几无分寸闲土。也有一些时流瞧见率众行回的李泰,作揖颔首的寒暄几句。 李礼成一路跟在队伍当中,瞧见李泰人面这么广阔,心中也是诧异得很。 当中还有几户人家表示可以让出一部分位置来供他家设帐,李礼成已经颇感心动,但李泰只是摆手笑道不用,仍自向城门处行去。 「阿磐,咱们都快入城了,你还没挑好……」 李礼成见城门已经依稀在望,但李泰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更按捺不住、小声提醒道。 李泰仍没搭理这小子,一扯马辔行至道左一华丽帐篷外,举起手中马鞭指着帐内一年轻人怒声道:「你瞅啥?」 衣冠正伦 /130/130155/31492755.html 0254 指桑骂槐 长孙善正背着手仔细端详检查自家帐幕扎设得是否得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斥问声,他也并没有在意,只道是路中哪家郎主正在训斥家奴。 可很快自家奴仆们便向他靠来,并低声轻唤提醒着,长孙善才回过神来,见家奴们正不断向他打着眼色,后知后觉的转头望向身后的道路上,这才发现一个英俊醒目的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一脸轻狂倨傲的望着他,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倒也不是因为这少年神态不善,单纯这张脸庞便足以引起长孙善并其一家人们从生理到心理上的不适。 「你瞅啥?」 李泰又恶声问了一句,只是情绪已经不如第一声那么饱满,干巴巴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好奇长孙善在看什么而非挑衅。 「***何事?」 长孙善眉头皱得更深,冷冷回了一句后便拂袖转过身去。 「他在看这帐幕啊,阿磐,东帘的确是有点垂斜……」 李礼成策马行上前来,凝神端详片刻,然后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直向李礼成翻个白眼、示意他一边去,本来做个跋扈纨绔就挺生疏的,这家伙还要凑上来影响自己发挥。 他抽出佩刀,随手一挑,便将长孙家设在道旁的步帐划出一道长长的豁口,并又一脸挑衅的望着怒视过来的长孙家众人。 「李伯山,休要欺人太甚!」 长孙善见状自是怒不可遏,并将佩刀抽出、持在手中,刀尖遥遥指向李泰,怒声喝道。 李泰瞧他这反应便是一乐,指着年纪比他还大了许多的长孙善冷笑道:「我不欺幼弱,你家亲长在哪里?去年你家自恃声壮、把控舆情,毁我风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去年故事,我家已作忍让,竖子还要纠缠,莫非以为我家无人!」 听到李泰这么说,长孙善顿时情绪失控,挥起手中的佩刀便咆孝着直向李泰冲来,其余家奴们也都羞恼不已,结阵便冲进道路里来。 「来得好……」 李泰本就有意挑衅,自不惧怕长孙家的激烈反应,正待喝令部曲们列阵冲散对方,视线却瞥见道路另一侧又冲出一队人马,同样是长孙氏族人带队,两处累加起来,人数比他部曲多了足足数倍。 妈的有埋伏! 李泰心里暗骂一声,因见自家部曲还携带者许多之前的俘虏、眼下状态并不适合缠斗,便先引三十余骑冲出此间,在十几丈外的路面上整列成阵。 可当他正待再引众冲回时,却发现那两路长孙氏家奴们竟然彼此间起了摩擦,彼此横眉怒视乃至于互相指骂,就连主动挑衅的李泰一众都被忽略在了一边。 「君子报仇,十年……」 李泰见状后,又一夹马腹、大声喊话道,但长孙家两处已经互斗起来,他这番挑衅只挑了个寂寞。 …. 「这是什么情况?」 瞧着长孙家两处人马打斗起来,李泰一头的黑线问号,那本来还紧张不已的李礼成这会儿更是满脸疑窦:「阿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泰自是不明所以,眼见周围聚众越来越多,在围观人群中发现入朝任职的陆通,便凑上前去询问一番。 原来去年一场风波,长孙家除了声誉势位大大折损之外,户中人情也是衰减严重。长孙子彦兄弟同长孙绍远兄弟各立门户,彼此再无往来还不只,简直就是势同水火。 只看今天这局面,李泰主动上前去挑衅,但这两家人却连李泰都顾不上、彼此便要斗殴,可见积怨之深刻。 李泰瞧见这一幕,心中也大感不是滋味。 长孙家兄弟们之间的感情虽然马马虎虎 ,但之前好歹也还能维持住一个面子,但如今却全无顾忌的撕破脸、当众争斗,让人感怀叹惋。 如此人伦惨剧,李泰也实在是难辞其咎。长孙家本没有主动招惹他,他却抢了人家私藏退路,还给人留下如此难以弥合的感情裂痕,真是有愧与人啊! 他这里一边看着热闹一边暗自感慨,但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孙家兄弟们这一拆伙,感情今天是占了两块地方设帐啊,真是岂有此理! 那两家倒也并非完全丧失理智,眼见周遭围观的看客们越来越多,虽仍忿情难耐,但也在各自约束,彼此将要散开。 「我来说句公道话罢!」 李泰瞧他们彼此将要熄火,便又唯恐天下不乱的策马行出,指着两家族人语重心长的说道:「人间恶缘千般刁钻,但只要瓜葛归属一宗,便是天雷难断、王法恩奖的至亲,无论怎样的纠纷矛盾……」 「你住口!李伯山,我家事如何,几时容你置喙?彼此非亲非故,你若再敢口出非分之辞,我必共你于此道中分一生死!」 长孙善本来都忘了李泰之前的挑衅,待又见他行出说风凉话,思绪才返回来,指着李泰跺脚咆孝道,大失往日人共称赞的儒雅沉静。 众目睽睽之下,李泰是被长孙善呵斥得有点挂不住脸,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并不能全怪对方,自己这会儿走出来说风凉话的确是有点不当人。 不过他就算是想挑衅找事,也并不是随便选择目标,长孙善多多少少是得承担点责任。 他这里方待继续喊话,城门前围观群众里突然有人喊话说道:「李大都督且慢,请问你所部属押引的是谁家卒士?罪犯何事?」 李泰都快忘了这件事,循声望去,却见问话者乃是尉迟迥。 那些原本尚算安分的俘虏们听到尉迟迥注意到他们并作发问,顿时喜出望外,纷纷喊话道:「驸马救命、驸马救命……某等俱为六坊军卒,遭到这悍将使卒欺压虐害!」 此处正在长安城门近前,看客中本就不乏六坊军众,之前注意力还只在彼此争斗的长孙氏族人身上,可当尉迟迥发声喝问后,群众注意力自然落在李泰并其部曲身上,再听到那些俘虏们作此呼喊,自是群情激愤,直将李泰并其部曲都隐隐围堵起来。 …. 李泰瞧这一幕一时间也暗道不妙,有些不爽的横了尉迟迥一眼,这家伙久掌禁军,想必是认出了自己部下拘押者来历,所以作此喊话,故意给自己添堵。 【讲真,最近一直用@ 意儿! 至于尉迟迥的旁观使坏,李泰倒是没想到,但也不会放过这家伙,转又指着他说道:「我着员拘押这些卒员,自有缘由,也会自向有司陈禀。尉迟驸马当道纠缠阻问,是要为何情势遮掩!」 衣冠正伦 /130/130155/31492756.html 0255 伯山勿惊 生而为人,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绝活,才能在世道中更好的生活下去。 李泰长相俊美、智勇双全,性格还亦庄亦谐,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在这些方面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竞争者。可唯独有一点,于此世道之内是完全没人能比得上他,那就是打心底里不将元魏政权法统当一回事。 无论高欢还是宇文泰,包括痛骂“狗脚朕”的高澄,他们或老谋深算、或张扬跋扈,但内心里还是认可元魏法统,并且做梦都想取而代之。 李泰则压根就不指望从元家手中接过号令天下的符命神器,而且也能确定元魏法统是真的没救了,所以心中对此是殊乏敬畏。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将此当作一个攻击别人的把柄,长孙善身为东宫属官,结果却品德低劣,连门户之内的手足至亲都不能团结,当道纷争,让人笑掉大牙,由此可见东宫吏治实在是败坏不堪! 尉迟迥身为元魏驸马外戚,非但不肯直接面对东宫风气败坏的事实并勇于劝谏规正,反而要漫言其他、岔开话题,妄图将这群众俱见的丑劣画面遮掩下来,真是可笑! 尉迟迥听到李泰作此质问,脸色顿时间也变得阴郁尴尬起来,忙不迭皱眉沉声说道:“当道见事、心疑则问,我又需要为什么情势遮掩?李伯山你就事言事,不要杂言其他!” “我这里正是在就事言事啊,尉迟驸马以为我是在说什么?我共驸马在朝俱为食禄之臣,在户驸马幸得君恩垂给、非我能及。一户手足裂成两帐,我今当道见此妖情、不平则鸣,驸马难道不见?不该仗义直言于事?你瞎吗?怎么就哑了!” 既然已经开口挑事,李泰就没有再作留力的道理,抬手指着脸色已经极为难看的尉迟迥继续斥骂道:“东宫选员失宜、风气败坏,你不做纠察劝导,区区数员六坊军卒罪犯何事,你却穷问不休。难道在你眼中,这几名六坊下卒罪行深重、竟比东宫失于辅左还要更加的危害社稷?” “我、我没有,你一派胡言!住口……” 尉迟迥实在没想到李泰的言辞反击竟然这样凌厉,一时间完全不知该要作何回应,脸色都气得有些煞白,下意识的便要着令随从部曲们冲上前去教训李泰一番。 李泰却仍意犹未尽,早在于老二婚礼上便被这兄弟俩搞的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自然要发泄出来:“笼圈中的禽兽,饲养年余已经懂得该要亲谁。驸马既见东宫官左衰德悖义,还不尽快奏告陛下、丞相,严审东宫是否还有败类包藏,却只着眼于枝节,简直不知所谓,罔顾君父期许、一味浪逞私威! 我若不明事理,遭你恫吓吞声,不敢再将是非讲透,此间事还有白于内外、告于天下之时?你在为什么情势遮掩,还来问我?若是来年蚁穴决堤、隐患作大,该罪何人!” 话讲到这里,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指摘,就连周遭那些看客们神情都变得异常的严肃,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有的甚至都瞧瞧离开,实在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 陆通原本是想留下来关照一下李泰,毕竟都是霸府一脉的属官且自家兄弟还在李泰下属做事,总不好眼瞅着这小子被长安群众欺生。 可在看了一番之后,陆通一时间也有些无语,这状况发展下来哪里是群众欺生,简直就是霸府来砸场。 李泰一番喊话下来,虽然颇有恣意夸大,但却抓住了两个重点:长孙家兄弟反目、手足相残,然后长孙善是太子的东宫亲信。 只要抓住这两点,那可作引申发挥的地方可就大多了,这分明是直接针对太子啊。 陆通瞧着李泰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心中都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一幕究竟是这小子自作主张的狐假虎威,还是得到了大行台的授意,要借此机会肃清一下东宫人事,对近年来渐渐活跃起来的太子稍作制裁? 陆通自是大行台真正的心腹属臣,凡所思计都是站在台府的立场上,尽管心里还有点不确定,但见李泰都把气氛铺垫到了这一步,自然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当他将要入前插话表态的时候,视线就扫到被李泰连番训斥逼问得脸色涨红的尉迟迥时,心中不免又有些为难。 陆通当然不相信尉迟迥是在有意要为东宫遮掩什么丑劣事迹,其人虽然是当朝驸马,但真正情利相关的还是在大行台,大行台对其也是一直欣赏有加并着力栽培。 眼下两人针锋相对、尉迟迥被李泰挤兑得下不来台,显然是因为彼此之间有矛盾,这就让人有点不好表态。 于是在略作沉吟后,陆通抬手唤来一名随员,着其速往长安城中寻找通知于此主持事务的宇文护,自己则留在这里观望局势发展,既不能做过这个压制东宫一系的机会,当然也不能让尉迟迥跟李泰先干起来,否则好好的长孙家笑话可就要演变成台府内部的闹剧了。 且不说在场众人各自心情与感想如何,一直跟在李泰身后的李礼成这会儿是有点发懵,心情紧张之余,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处境里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会儿,周围的看客已经散去了许多,但因为此地本就临近城门,仍然不乏出入的行人。有一些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便不免向左右询问,甚至还有认识李礼成的人向他喊话。 李礼成对此类呼喊全都充耳不闻、全无回应,倒不是倨傲或羞怯,而是隐隐感觉自己似乎正身处一桩不小的麻烦中,担心连累那些亲朋好友们。 尽管心里紧张得很,他也没离开李泰身边,只是拉下风帽来稍稍遮挡一下脸庞,并凑近李泰小声道:“阿磐,若真打斗起来,你也不用分心顾我,我也是有……”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局面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其中一处长孙家的帐幕中突然又涌出许多人,当中一个身着黑色袴褶的中年人,身形虽然谈不上多么高大雄壮,但缓步行来一身气度同样引人关注。 此人正是长孙子彦,本是上党王长孙稚的嫡长子、却被长孙绍远取代了嗣位。 当长孙子彦行出帐幕时,周围人声都为之一敛,那些看客们也不敢在长孙子彦面前轻狂失礼。 李泰瞧见长孙子彦行出,不免也是微微一愣,倒不是慑于这家伙刮骨疗伤的威名。时下以勇勐着称的武将不少,可李泰在亲手猎过一头勐虎后,只觉得大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能哔哔就别动手,我也怕失手打死你们。 他是真没想到长孙子彦在这里,刚才吵闹那么欢不露面、是打定主意唾面自干?现在怎么又出来了,是嫌不够丢脸? 他索性翻身下马,迎着长孙子彦行前两步,抱拳说道:“不知高平公在此,失礼失礼。” “知我在此你就不会失礼?你对我家失礼之事只此一桩?往年不知李伯山是何物类,如今想忘却难呐!” 长孙子彦凝望着李泰,近乎咬牙切齿的凝声说道。 他对李泰自有足够怨恨的理由,去年李泰在北境山寺中所抄掠的本就是他储存彼处的家私,而之后引发一系列的喧哗风波,到最后受伤最深的又是他。 如今的他势位既无,家底也变得微薄起来,长孙绍远兄弟们对他的各种指责羞辱更是让他焦头烂额,而这一切都是拜李泰所赐。如今对面而立,若还能保持涵养气度,那真就见了鬼了! 李泰听到长孙子彦这副口吻,不由得低头干笑一声,但很快又连忙收敛笑脸,再作抱拳道:“前事尚有余暇可作长叙,但今眼下当前,有一件事我要请问高平公,户中亲长铺卧当帐而坐,岂有杂幼顽劣别处张设人情的道理? 高平公若觉得我这番指摘没有道理,我自闭口不言,但若觉得我所言乃是人间正义,那我将亲自帮助高平公拆除那一邪帐,不让此等门秽久曝人前!” 他是觉得长孙子彦没有主动现身、自取其辱的道理,多半是有一番自己的盘算,所以干脆直接当面搞这离间计:这件事不怪你这个老家伙,全是你那不懂事的侄子的错! 长孙子彦听到这话后,脸庞上的肌肉略作抽搐,眼神中也是不无犹豫抵触之色,可当视线扫见侄子长孙善并诸家奴后,还是将牙关一咬,对李泰重重的点头说道:“李伯山不愧名门少俊,论情论事公允恰当。既然不能再相共守护一份情面,那我也不惧言家门丑劣。若是宇文丞相召见垂询,也绝无可隐!” 听到长孙子彦这么说,李泰不由得暗叹一声,这长孙子彦得受了多大委屈,抓住机会就要顺杆上的对大行台表现姿态。 正在这时候,城门处马蹄声雷动,一身戎装、披挂整齐的宇文护率领甲卒们自城中冲出,先共陆通远远颔首示意,然后又指着李泰大声道:“伯山勿惊,我已至此,凡所忠义之声,你且畅所欲言!” /130/130155/31506577.html 0256 真心错付 “阿磐,啊、不……伯、伯山,这样真的好?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城门外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开,站在原本属于长孙绍远家、如今却归属于他们的帐幕中,李礼成一脸的忐忑不安,望向李泰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随意,带着一股敬畏与忌惮。 李泰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一边吩咐着随从们将自家拉来的物料将这帐幕内外再作一番装点,一边转头对李礼成说道:“能有什么后患?咱们又不是强取硬夺,只不过是恰好站在了正直道义里,所以才显得有些强势,人莫能阻。人应该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耻,而不是怨恨指正他们的人,若仍不知改正,下次要承受的可不只是言语的指责!” “还、还有下次?”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顿时便忍不住的瞪大双眼。单单眼前这一次,他在将事情经过细想一番后,心里都是越来越后怕。 他幼遭离乱,倒也谈不上少不更事,心中同样不乏出身所带来的自矜傲气,但今日所见李泰所作所为,仍然大大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甚至都想象不到,人居然还能嚣张跋扈到这种程度! 李礼成倒是不清楚李泰同长孙家过往的纠纷恩怨,从他视角所见到今天的事情经过,就是李泰不满他之前选定的设帐地点,故而更往城门附近寻找,因见到长孙家占据两处地点,所以便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对长孙家一通羞辱指摘。 结果就是长孙家在李泰面前全无平日的名门底气,非但没能针锋相对的予以有效反击,反而还颇有忍让。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得到善待,水池公宇文护率领京中甲卒出城,直将长孙善等几名曾相争斗的长孙家族人抓捕,又把长孙家已经扎设好的路祭帐幕转赠划归给他们。 这一套流程进行下来,实在是让李礼成这个定居长安数年之久的人都大跌眼镜:什么时候堂堂长孙家竟然已经如此落魄,被人如此拿捏还要唾面自干! 但无论李礼成是否能够接受,事实就摆在这里,他也算是第一次深刻领略到李泰这个同族堂弟怎样的性格与做派,怎么说呢,或许谈不上凶狠残暴,但也绝对是锋芒毕露。 这一次的纠纷都还没有彻底揭过去,已经开始在念叨下一次,不只言语指责,难不成还打算伤人害命? 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难免是让人倍感压力,李礼成之前因为年龄浅胜而略得几分的优越感、这会儿便荡然无存,更担心若将李泰触怒的话,会不会自己也要遭受刚才长孙家那种待遇? 李泰倒是没有注意到李礼成的小心思,在这帐幕内外游走一番,心里还算满意,并又对李礼成说道:“孝谐你来察望一下,瞧瞧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尽量今天就让人做好。” “没、没有了,一切都依伯山你的意思,我是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随口一句询问,听在李礼成耳中却似有惊雷之声,忙不迭摇头摆手的表态说道。 李泰见他这副模样,才意识到小伙儿是被吓得不轻,着员搬来两张胡床,示意李礼成同他共坐下来,笑着问道:“孝谐是觉得我今日事做的有些不妥?” 李礼成闻言后又连忙摇头,但见李泰神情仍然和蔼,这才迟疑着小声说道:“伯山你做得很好,总不像我一般无能,选在偏僻地境还被人殴打驱逐……但是我、可能我并不像伯山你这样风骨强势,总觉得同人相处,最好还是稍留情面,彼此若无化解不开的仇怨,大不必为了一时的意气结怨更深。”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看来这家伙倒是有点少年老成,并不像一般少年那样莽撞轻狂。 在如今的关西,李礼成算是跟他血缘最为亲近的同族亲属,避免不了长久往来、维持关系,李泰也不希望他是一个骄狂放纵、短视愚蠢的猪队友。 但听李礼成的意思,在其眼中自己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人的生活阅历不同、性格习惯不同,如果再没有什么利益互动,更加不好找到感情上的契合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知己难寻。想要彻底的折服一个人,从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孝谐你言之有理,与人为善的确是人际交往中的当然要计。动辄结怨,久必遭噬。但敏于情势、合乎时宜,同样也是谋生人间的根本智慧。人间正气逢衰,如果没有卫道殉情的决绝,那就更应当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仰仗,才不至于飘若浮萍、全无筋骨的苟延残喘。” 李泰望着李礼成说道:“声势未壮之前,除此一身的骨血,你我并没有优于时流的禀赋。宗族亲长遗泽虽厚,但若子孙尽皆浪荡不器,终究也有耗尽的一天。所以你我要紧记得,未能凭力壮大家声之前,每一分余荫的折耗都需要竭力去避免,绝不浪使祖荫、折后辈之福!” 彼此关系无从回避,在公在私李礼成都是一个值得李泰亲近栽培的人选,所以他下意识的便用上了教诲的语气,告诫李礼成谨慎言行、不要辱没家声:若家族荫泽都被你浪费了,老子还用啥!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所以我一直力求上进,待人接物、三思而行,不敢因为年少就放纵自己。虽然并不如伯山你时名渐扬,但是也……” 李礼成闻言后便回答说道,又恐李泰羞恼,讲到一半便停顿下来。 李泰拍拍他肩膀笑语说道:“家势想要维持长久,无非开源节流。孝谐你谨慎自守,是我所不能及的。但我的勇于进取,也让你力不能追。” “这也确实,我实在没想到伯山你西来未久,便已经共时流许多势位之选亲密往来,就连水池公都要发兵助你……” 李礼成也明白如今霸府强势,对李泰于霸府享有的人脉很是羡慕,并在心里将之当作李泰的底气来源。 “彼此相处不久,孝谐你不知我处还有很多,水池公也不是为了助我。方今关西各种错杂的情势较量,是大大值得人去深作咂摸。我今所享有的情势从容,可不只是共人友善相处分润来的。” 因若干凤和李雅的缘故,李泰深知想要折服少年,道理灌输远不及形象塑造,当听到李礼成对他的认识还是有些偏差,他便抬手召来一名随从吩咐道:“去对面高平公帐中通告一声,今日出行匆忙,人马用物都缺,请他暂支一些吃食饲料略作补助。” 李礼成听到这话,更加瞪大眼,只觉得李泰真是狂的没边了,刚刚将人家啪啪打脸,转头又去借取人马食材,长孙子彦若连这都肯答应,那胸怀得比天空还要广袤! 他这里尚自嘀咕,前往借物的随从已经返回,后方跟着两架马车,一车人吃的酒食,一车马吃的草料。 瞧着李礼成一脸的瞠目结舌,李泰又笑着拍拍他肩膀,未作更多解释,见长孙子彦着员送来的食物这么丰富,也不由得感慨其心情之急迫。 傍晚时分,宇文护去而复返,这一次并没有再携带众多人马以壮声势,但神态较之前喜乐更多,入帐之后便对李泰频作抱拳颔首,待将闲杂人等屏退之后,才终于忍耐不住,压低语调的笑语道:“伯山你今次真是又立一功啊,捉事这样精准,让人佩服!” 两人都是霸府心腹,彼此间又熟不拘礼,对于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宇文护先对李泰夸赞一番,然后又感叹道:“太子近年意气横生、常有忿态溢于言表,府中不乏论者忧虑恐是东宫配佐失宜,以至于情势渐有失调,长此以往恐非善态啊!或有督察审辨之意,只是一直无从下手,只怕有违众意,更增指摘……” 太子越来越不着调,别说宇文泰叔侄,就连李泰对此都深有感触。 如今西魏的政权格局,就连皇帝和朝廷都被彻底架空,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太子。但无论霸府再怎么强势,总也是借了人家名头才构建起朝廷、霸府这样的两元政治结构。 太子手中虽然全无实权,但这样一番乱搞下来,也会增加许多的人事变数可能。他自己都未必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作所为又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只是爱折腾,到最后也的确不出意外的把自己折腾死了。 幸在这样的两元店刺客倒也不唯西魏独有,东魏的高澄其实也差不多,各自的行为都属于这种两元政治状态下的不稳定因素,只不过一个是皇室傀儡,一个是霸府二代。 平常爱折腾没什么,可若是真搞到政治体制本身开始运转自纠,死的有逻辑还算是幸运的,死的无厘头那就真是人狂天收。 听宇文护的语气,感情他们一家也是苦这个爱折腾的女婿久矣,眼下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合适的由头,必然是要对东宫官佐们进行一番清洗彻查。 想到东宫接下来将要遭受的人事动荡,李泰又不由得一叹,这太子没事撩拨自己做什么,他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野性得很。爱上一匹的卢,你的家里却没有草原,怪谁? /90/90725/21150949.html 0257 社稷为重 在王盟出殡这一天,宇文泰总算及时的从河防前线赶回长安、得以参加王盟的丧礼,而朝廷也特意为此罢朝三日,令其哀荣更加盛大。 当送葬队伍自城中缓缓行出,正在帐中准备路祭礼仪的李泰抬眼就见到大行台仪驾首当其冲,而之前表现很是殷勤活跃的太子则只能副车于后,在队伍中难再独领风骚。 宇文泰并没有骑马,而是一身缟素的颓坐于牛车上,神态悲伤,眉眼间也难掩疲惫之色。 抛开宇文家同王家非同寻常的情义不说,宇文泰这个人向来也对惠而不费且能收买人心的事情做得很到位。之前太子在王家门前悲切哭丧,大概也是沿袭他丈人做派。 这翁婿两人都是颇有收买人心的需求,只不过相对于太子的单调生涩,宇文泰要更加的多样且圆滑。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口惠而实不至。 太子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收买人心,宇文泰则是穷且小气,一对穷酸。 李泰正在帐幕中思绪杂涌,送葬的队伍行至他家帐前停了一停,有人匆忙入前将路祭的酒食收拾进食盒中,牛车上的宇文泰则趁这间隙对李泰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去。 李泰见状忙不迭趋行上前,待至牛车旁边瞧见宇文泰模样有些憔悴,便又连忙躬身作礼道:“生死有命、修短天定,王太傅历尽人间滋味,如今辞世也不谓痛夭,大行台请为国节哀啊……” “几时来的长安?署中案事有没有耽误?” 宇文泰并没有搭理李泰的彩虹屁,而是凝望着他皱眉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自是不爽得很,这家伙真是死认钱,给他大舅送殡路上还不忘向自己催缴钱粮物资,搞得老子好像一门心思要赖账一样。 他这里虽然腹诽不已,但也不好直言是跟老丈人独孤信过来讨要寄放在李虎处的军工产业,于是便避重就轻的说道:“大行台请放心,日前苏尚书面授机宜,臣也深知事情紧要,一定不会耽误大阅事程。”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和善许多,抬手指了指车后的送葬队伍说道:“王太傅国之元勋、吾宗恩长,你且随送一程,也算是尽礼。” 李泰闻言后下意识便想拒绝,他跟王家又没什么亲戚,再怎么闲得慌也没有帮非亲非故之人发丧送殡的道理啊。 但宇文泰既已开口,很快便又随从侍者送来袍服,李泰见是帐内规制而非亲属衣服,这才退在一边快速穿戴起来,加入宇文泰的仪仗队伍中随队而行。 这一幕恰巧落在后车中的太子元钦眼中,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冷起来,重重一拳捶在了车厢上,口中恨恨说道:“这趋炎附势、持心不正的竖子,真是名门败类,丢尽了他家亲长遗留的德行荫泽!” 但眼下的太子也只有无能狂怒的份,昨天得知宇文护竟然敢擅自抓捕他东宫亲信的消息时,倒是还有胆量遣使前往讨要,可等到今早大行台归京,他心中便惶恐滋生,甚至都不敢再提此事。 到现在了解到事情原委之后,气愤长孙氏家风不正之余,太子更是深恨李泰这个将事情攀扯到东宫身上的小子,原本的欣赏与招揽念头尽数化作对李泰的忿恨,当见到李泰加入到大行台帐内队伍中时,心中的羞恼恨意顿时加倍。 但眼下的他也只有无能狂怒的份,本身便没有什么权力去制裁李泰这个台府属官,而今又因长孙善的缘故搞得整个东宫都人心惶惶,现在满怀想法都是在思忖该要怎么补救才能尽量避免牵连与波及,更加没有心情去考虑其他。 王盟的丧礼结束之后,宇文泰并没有即刻离开长安,而是亲自入宫参见皇帝陛下,彼此会谈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到了傍晚时分才返回长安城中的丞相府中。 此时的丞相府内,数名台府亲信聚集堂中,得知宇文泰归府,纷纷起身相迎,观其神态间喜色盎然,心中便知此行入宫参见皇帝的结果应该是不错,便又各自入前道喜。 宇文泰满脸笑容的走入堂中,先是示意众人各自坐定,然后便又不无感慨的说道:“近年来东宫风气越发轻躁,舆情也为此常有讽议。今日共陛下论及此节,陛下也是自言深有同感,原本寄望太子才志渐长、自我纠正,但却没想到东宫官佐德行已经衰败至斯,实在是让人震惊心痛啊……” 他言中意思很沉重,但语调中却透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欢快,足见心中对于东宫也是积怨日久,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下手,现今机会终于来了,那真是由心底里都倍感舒爽。 他先是指着陆通说道:“今日奏告陛下,请以仲明入领太子詹事,自此以后东宫人事俱付予仲明,请你一定要不辞辛劳,为邦国、为宗家勤恳辅佐储君,勿使德运有衰!” 陆通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讶,没想到这件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太子詹事之于东宫,职权和地位就等同于朝廷中的尚书令,“詹”本就作“省”之解,是整个东宫的大管家。 若是一般人担任此职,未必就是什么美差,因为要夹在朝廷与霸府之间,作为储君的官佐,职权不大却又位置敏感,分分钟都有可能卷入到激烈的政治倾轧中。就比如在陆通之前的太子詹事,想必不会只是革职那么简单。 但陆通自然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本就是大行台的心腹亲信,本身又属于南朝归义过来,对朝廷、或者说对如今的皇室,实在乏甚超出理智之外的认同与崇敬。 他若是担任太子詹事,一切人事自然都是要唯大行台意愿为准,不会站在太子立场考虑。 就连太子詹事这个最重要的东宫官职都被一举拿下,怪不得大行台会这样的高兴,无论太子在东宫有什么样的人事积累,也都可以借此机会将之一扫而空! “仲明你上任之后,一定要彻查东宫官佐是否德才堪履其职。尤其诸如长孙善等恃于亲勋而窃居官位者,发现一个、查处一个。彼类若只贪图禄料虚荣,大有别处可以安置,只是不需误我家国传承!” 宇文泰讲完这一桩任命后,又神情严肃的对陆通说道。 陆通闻言后连忙点头,心中自然明白大行台这是划下了一个肃清东宫人事的方针,首先就要将宗室勋贵之中心意叵测的东宫属官统统罢黜。 他虽然也对太子乏甚敬意,但总不好直接表态一定遵从大行台指示、将你家女婿心腹爪牙扫除一空、让其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于是便又感慨说道:“东宫人事积弊,诚非一时。虽如主上所言,舆情时论讽议不断,但真正敢于直谏其事而无作隐晦如李伯山者,实在是罕见啊!”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眼之间喜色更加浓厚,同样感慨说道:“李伯山的才志抱负,的确不因年齿而有短浅,他是真正忧心大计、忠于社稷之人啊!人间行者不乏,若非情怀深刻,又怎么会浅观一斑便能洞见大患? 关西虽不以人物称,但智谋资望胜此少年者不乏,为何唯他能勇于查发此事?无非是持心更加端正,不会被那些不合时宜的愚情杂计遮蔽见识,真正懂得社稷为重!” 宇文泰这一番话讲出口,不独对李泰的欣赏夸奖溢于言表、给予极高的评价,也是将一直积存在心中的愤懑稍作吐露。 他为西朝政权的生存可谓是殚精竭虑、竭尽所能,但世道之内仍然不乏居心叵测者,只觉得他是因人成事,若无君王推心置腹、全无保留的授给权柄,他也维持不了当下的局面,认为他的存在并非无可取代。 太子之所以常常搞得他烦躁不已又无可奈何,就是因为时流持此心意者不乏。 更有一些偏执愚忠之人,根本不考虑如今情势的当务之急,一味的尊崇帝室、叫嚣着归政朝廷,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出路,只是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品德高尚。 身为一个霸府权臣,哪怕享有怎样崇高的权柄威望,但其内心都是孤独的。因为他今所拥有的一切,本就是非分的占有、并非世俗的常态,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一切成空。 所以宇文泰不只需要能够切实帮得上手的下属,同时也需要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认可与肯定。在他看来,李泰勇于揭发攻讦太子属官失德的行为,就是不执迷于虚妄的君臣名分,懂得世道未来何在。 说完这话后,宇文泰仍有些意犹未尽的叹息道:“关西群众,或屈于时势、或因循私故而受我统摄,伯山他本非此间生徒,才力也足任东西使用,却能趋义勇献于我,若论心意之诚,也是名列前茅啊!” 这话就说的有点双标了,大家也都是无怨无悔的跟随你这么多年,怎么到最后落了一个青梅不及天降?别人是屈势徇私才受你驱使,那李伯山不是在邙山被东军追赶的狗一样逃窜入关? /130/130155/31531907.html 0258 取舍之道 虽然是有点失态失言,但在场无论是谁都能瞧得出,大行台对李泰那真是欣赏到了极点。 若李泰在场,大行台作此表态还有些收买人心的嫌疑,可现在人根本就不在场,那大行台这番表态就可谓是真诚而不作伪了,当然也不排除给在场众人以警醒暗示的可能。 眼见夜色渐深,宇文泰也并未留下众人彻夜长谈,招待过一顿便餐之后便让他们各自归去,只留下宇文护等几员户中亲近子弟。 待到其他行台属员离开,一直低头静坐在席位中的尉迟迥直从席中站起身来,行至宇文泰席案前,还未及开口发声,眼泪便先涌了出来。 宇文泰本来心情颇佳、脸上笑意盎然,但在见到这一幕之后,脸色陡地沉了下来,嘴里冷哼一声,直将手中的酒杯都掷在了地上。 仍然坐在席中的宇文护等几人眼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惊立起来,垂首立定不敢发声。 跪在地上的尉迟迥更加的悲愤凄楚,语调更咽道:“若阿舅真以为李伯山之前对我的指摘所言属实、而非诬蔑,无论怎样的惩罚,我都甘愿领受……”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宇文护等人见状后也更觉惊慌,各自入前叩拜为尉迟迥求情。 宇文泰有些不耐烦的抬手拍案,打断众人声言,然后才冷哼说道:“你等各自愚不自知,便以为我也一样如此?人心险恶确有,但你们这些小物胸中纵有几丛荆棘,能够超出我的见识?做错了事没什么,但若连错在哪里都不自知,怎能不让人失望!” 说话间,他从席中站起身走下堂来,行至尉迟迥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垂首望着这个外甥,语气中不满更甚:“我真后悔将你置于朝中,沾染了太多邪情俗计的污染,年齿空长、甚至都不如往年的识度深刻。我今再问你一句,知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尉迟迥默然半晌,才语调低沉的说道:“那日城外我不该发声扰事,但、但李伯山他也实在是言辞荒诞,全部给人稍留情面,竟以邪言诬我……” “伯山他难道讲错了?他日前所为之计谋,本该是你等在京人员的职责。但你等在长安昏昏度日,全然不觉何处可作牵引发挥,可见用心是如何的粗疏,只是一味的恃着台府声威恫吓群情,却不肯用心去导引、去调和,不懂得将祸患消于未发。”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直接弯腰扣住尉迟迥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凝声说道:“贼情邪计之所以渐有张扬,也在于你等在京之众失职放纵,以至于贼性壮大!你以为自己智谋可以弥合两家情义失洽之处?人情或可相忍,名位如何分配?一时的碍于情面、恐伤和气,只是一步步将人推入孝武后尘。” “我、我真没有……阿舅,我怎么敢作此想?生人至今,难道还不懂得情义根本之所在?若非阿舅抚育失怙少类,兄弟几难成人,又哪敢奢望机缘得宠人间……” 尉迟迥听到这里,自是惊慌不已,额头上冷汗直沁,刚才心里或还因为被李泰污蔑冤枉而有些羞恼委屈,但在听到宇文泰的斥责后,才意识到这舅父是真的动怒了。 “这些俗话也不用多说,为人亲长、抚育少类本就义不容辞。更何况你们也都禀赋不差,近年来家势内外的维系,已经仰仗少辈才力许多,言及此节,让人欣慰。” 宇文泰讲到这里,语气复又转为语重心长,拍抚着尉迟迥后背叹息道:“人生世间,智力有限但纷扰无穷。有的事情并不可谓错,也的确应该做,但如果确实力有未逮,便需懂得取舍之道,明白何者该守、何者该弃。你的人情纠纷远比户中其他几个更加复杂,也就应该更加明白取舍避趋!” “我一定谨记阿舅的教诲,绝不再有取舍失当的杂计!” 尉迟迥连忙又垂首说道,心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身为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在大局立场上当然把持得住,但是当朝驸马的这个身份,对他也并非全无影响。正如宇文泰所言,他内心里是希望朝廷与霸府之间的相处更加和睦,矛盾不要太过尖锐外露。 他是宇文泰安排在朝中的眼线之一,太子近年来的言行越发大胆和放肆,他们这些在京眼线也的确难辞其咎。就尉迟迥自己来说,为了避免生出更多纠纷波折,他便将一些自觉得无碍大局的太子出格言行给隐瞒纵容下来,倒也不可谓完全的无辜。 “如果明白这个道理,那就更没有理由怨恨伯山对你的言语指责。那时他首要谋计,便是论定东宫亲信的失德劣行,除此之外皆是末计。你既见事,不作帮助也就罢了,竟还引发别事牵扯,搅乱视听。伯山如果不能将你压制下来,如何确保群众心念声言受他引导?” 宇文泰讲到这里,又指着尉迟迥连连摇头道:“我不知你两人有什么纠纷私怨,但在这件事情上,伯山要比你更加的知道轻重、取舍有度。他机敏少类,能不知疏不间亲的人情道理?但是为了言定事情,仍不畏惧将你得罪。 他本不是长安居民,一个过路的行客,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你们这些京中事员修补过失错漏。论事你是应当要感激他,但你非但没有这样的觉悟,耿耿于怀的只是想恢复自己的清白,且心中对伯山应该也是充满怨念吧?” 宇文泰之前的一番教训,尉迟迥也大体能够想通并且接受,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顿时又变得复杂抵触起来。 李伯山当着长安群众的面对他大加诬蔑甚至是辱骂,他非但不能生气,还得对李伯山表示感谢? 这番话如果不是出自宇文泰之口,他怕要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了,但即便是宇文泰说出来,他心中思绪转上多少道弯,也是想不明白此言究竟逻辑何在。 但许多事情重要的不在于他能不能理解,而在于接不接受。 宇文泰接着又说道:“今日禁中议事,陛下欲赐小兴墨缞,但被我拒绝了。方今天下虽然不谓承平,但绝情损义的权宜之举也不可滥施。况且宿卫之事本就关乎社稷安危,他若因伤情恍惚而在事疏忽,那就悔之晚矣了。” 小兴就是王盟儿子王懋的小字,墨缞则就是指的黑色丧服。在家居丧要着白色丧服,若遇征戎大事不能服丧于始终,便需要着黑色丧服,因此墨缞从事也引申为夺情。 西魏建立以来便征战频繁,墨缞从事简直就成了一个常态,鲜少有人能够服丧终制。皇帝要赐王懋以墨缞,也算是一个惯例,但宇文泰却代替王懋拒绝,就有点不寻常了。 王懋如今官居右卫将军并兼领太子左卫率,是重要的禁军将领,待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有要为台府监视禁中的意味在其中。 这样的耳目之任自然是需要心腹之选,一般不会替换,如果要作替换的话,那就说明应该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可能还不小。 宇文泰并没有深言其中的缘由,而是又对尉迟迥继续说道:“眼下台府军机繁忙,也无闲力任使于京中宿卫。本来薄居罗应是接替小兴最适合的人选,但你如今这样的心态,我反倒不敢将你推任此职,恐怕误你啊!” 尉迟迥听到这里,神情既喜且惊,忙不迭俯身跪拜在地上沉声说道:“我知阿舅担心什么,之前我在事中的确是没有极尽周全,滋生一些隐患仰于别人修补。 阿舅今日教训,句句如警钟鸣雷,让我感悟良多、幡然醒悟,不敢夸言自此以后全无过错,但一定尽心竭力,不让亲长再失望所用非人!明日我便往拜李伯山,向他真诚道谢……” 宇文泰闻言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让你向伯山道谢,并不是为的折堕你的志气,只是无谓因一时的意气而结怨一个需要常年相处的仇敌。人的秉**量不同,相处起来难免争执碰撞。 伯山他年少量狭、才高气盛,同他争执未必能胜,反而会损害维系不易的情谊。之前的事于你也是一桩教训,临事应对已经有欠机敏,之后若再耿耿于怀、更失度量,那于此事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萨保本也不是一个度量宏大的人,但他懂得与人相处时的取补之道,如今阅历智慧都大有增长。譬如此次,若非他及时赶到镇住情势,你跟伯山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宇文护听到叔叔言及自己,忙不迭打起精神,只是听完这一番评价后心里还是有点茫然,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 但听叔叔的语气,即便并不尽是夸奖,也绝不是在训斥,他便露齿一笑道:“阿叔既然委我入京主持事宜,我当然要尽我所能的加以担当。稍后我共薄居罗往见伯山,一定要让他两人冰释前嫌!” /90/90725/21174424.html 0259 宠眷日厚 “你要跟我同返华州?” 李礼成一大早便带着一队车马随从来到龙首原庄上,并向李泰道明来意,李泰在听完后顿时一脸诧异,咱们认识时间不长吧,你咋还赖上我了? “是,我要跟伯山你同去华州,希望伯山你能收留!” 李礼成原本还有些羞赧,但很快就转为一脸的真诚,并不无伤感的说道:“少时追从几户亲长入关,虽然也不失关照,但也难免寄人篱下的凄楚失意。往年就算想自立门户,也恐独木难支,年龄又小、资产又薄,若诸事全凭施舍,更加的见笑于人、折损门风。幸好现在遇到了伯山,总算有了相互依靠的人选……” 李泰听李礼成说的可怜,不免也陪着心酸一把,但瞧瞧其随从男女士伍近百、拉着家当的牛马车驾便有十几具,实在跟他自言寄人篱下的寒酸失意差别颇大。 这样一份人事家当,或不可谓之巨室豪富,但也远远超过了李泰之前初到长安时。哪怕是加上高仲密,他们共同的家当也远逊于李礼成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虫,甚至李泰还要被迫借贷过活。 李礼成顺着李泰的视线打量过去,这一次神态真的变得伤感有加,眼眶微红的说道:“姑母在时,怜我一人孤苦无依、恐是难活,于是便督促郑氏表兄等为我置办一份资业。 但几年前姑母辞世,表兄等也各有职事繁忙,我总不好久在户中叨扰惹厌,好在不久前受到亲旧故义的举荐,得以解褐入仕,有了一点自立的资本……”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李礼成也跟李泰一样,家人们都留在东州,唯独自己流落到了关西。李礼成来的时候,又比李泰小得多,无论亲旧故人照顾的再怎么体贴,想也不如真正的家人融洽,心里自是难免孤独。 李泰跟李礼成之间倒也谈不上多亲近的血缘关系,但按照时下的宗族观念而言,他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尽管是踏在五服的门槛上,但他们仍然共享一个郡望家世所带来的荫泽,并且有义务维系这一家声。 因有这样的一层联系,哪怕感情上李泰跟卢柔等表哥们更亲近,但在社会关系中,还是同李礼成有着更加相同的利害取舍。 尽管如此,李礼成就这么拖着家当来投靠自己,还是让李泰感觉有些突然。隔段时间凑在一起吃喝聊天还倒罢了,可若是一起居住生活,总要考虑到各自的生活习惯与性格磨合问题。 “孝谐你要入户同居,我当然欢迎至极。但华州乡里终究不比长安繁华都邑,加之家事繁杂,是绝不能比你于此间的荣养清雅。” 李泰想了想后便直接说道:“其实你今在朝已有任职,虽然不谓剧要显重,但也毕竟清贵可观,足以保证悠闲从容。偶或有感思念,便来乡里相见,我也一定盛情款待……” 李礼成听到这一番话,脸色顿时一垮,哭丧着脸望着李泰,想怨又不敢怨的样子说道:“伯山你所说的这些,我当然也有考虑。若在之前,或许确实如你所言。但从那日之后…… 我不是埋怨伯山你为我结怨人间,但我之所以得此选授,也的确多仰冯翊大王进言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我也颇礼遇,还曾说待我秩满便将我募入东宫,伯山你觉得我现在还有机会吗?” 李泰听到这里,连忙转过脸去咳嗽两声,将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同时心里觉得李礼成你这小子也不行啊,那东宫是啥好地方、你还硬要往里边凑?看来也是年轻时遭到了捶打,后来才那么识趣。 不过这事倒也不怪李礼成,他最初的人际关系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日常能够接触到的多数都是这一类人,只有阅历和资本提升上来了,才能拓展更多的人脉。 正如李泰自己,若非入关伊始便接连受到若干惠、贺拔胜等武川大佬的关照,恐怕也不会在霸府里混得这么顺利。 所以说人生是个怎么样的开局,影响真的很大,如果出生就在那种资源高度聚合的小圈子里,哪怕是一头猪,也绝对是最俊俏可口、肉质紧嫩的。 听到居然是因为自己败坏了李礼成的仕途前程,尽管这前程并不怎么美妙,李泰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些杂情的困扰,孝谐你不得已才作此计,倒也不必如此。我虽然不常入朝叩见,但在台省之内也有二三相识,虽然不能决断什么社稷大计,但若只是关照孝谐你不受滋扰还是能做到的。” 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吹牛,不说在朝的表哥们,台府中一些入朝任职者多数也能搭上几句话,又不是让他们对李礼成大开绿灯,稍作关照的情面那是足够的。 “伯山你这么说,真是让我羞惭得无地自容。回想初见时,我还以拥握此间情势的长安土著自居,却原来无论在情在势都远远不如伯山!” 李礼成一脸羞赧的摆手说道:“我想跟随伯山你同赴华州,倒也不是畏惧了京中的杂情滋扰,只想在少壮志高、渴望建功的年岁里不要虚度光阴。 我来此之前,已经走问采访许多时流故旧,才总算知道伯山你竟是世道之内如此勇壮的后起之秀!老实说,你今所拥有的势位声誉,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奢望能够做到。 只是觉得伯山你今势力铺张开来,总得需要真正的亲信族员为你分掌一些杂情庶务,我虽然不如伯山你器量雄壮,但在你的梁架之下涂刷粉饰还是能做到的。” 李泰听到李礼成这一番自白,望向其人的眼神都渐渐变得正式起来,待其说完之后才忍不住发问道:“这一番话语,是孝谐你自己思索得来,还是另有别人分讲?” “伯山你不相信是我自己的真心?跟你相比,我的确是有一些痴愚短视,但也只是限于年齿见识。可若讲到度情观事的思谋,我也是不乏的。毕竟幼稚之年便要整日思考该要如何取悦亲近、才不会被人抛弃他乡……” 李礼成讲到这里便吸一口气,不愿再就此深讲下去,只是又说道:“总之,只要伯山你肯收留我,凡有什么因我器量交付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办妥。 日前见你在城外同人斗势夺胜,我至今都不能思悟透彻,只是觉得凭伯山你的才情气概,一定能更加壮大家声。我虽然没有惊艳人间的才能,但也希望能在伯山的指点下,将一身的志力捐在此中。” “孝谐你太谦虚了!” 李泰拍着李礼成的肩膀笑语道:“起码你的眼光很好!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确实需要亲信才力掌管内外事情。事情或许繁杂不名,但当此世道之内,一身才力与其捐用不道,的确是不如报效宗族。哪怕身不能享,子孙也能因此得福!” “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觉得自己享一享福也未尝不可。所以以后伯山你再遇事时,能不能稍作收敛谋定?太过惊乍,让人不安啊……” 李礼成想起那日长安城外的情景,仍不免心有余悸。他至今仍然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得罪那么多势位不俗之人,偏偏所有人还对其无可奈何?虽然不明白,但却觉得很厉害。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只是没来得及再作解释,门仆便来汇报庄外又有访客到来。李泰接过名帖一瞧,见是宇文护并尉迟家兄弟俩,便对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且代我接待一下这三人,只说我今早便已经离庄,不知几时返回。等到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前往回访!” 李礼成前来投奔他的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换了之前,他不想立刻相见的人,要么只能生硬的拒绝,要么只能硬着头皮相见,门中却没有足够资格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的人选,总不能天天拉着高仲密一起行止出入。 之所以拒不相见,也是拿不准这三人来意。之前他在长安城外得罪尉迟迥不可谓不狠,如果对方是带着宇文护等人前来挑衅报复,在这长安地界中,李泰能做的应对选择实在不多。 最聪明的做法还得是趁着宇文泰还没离开,找机会拜见一下,先看看宇文泰对此态度如何,再考虑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外甥。 他是觉得这一次帮宇文泰敲打了一下太子,虽然不算是一桩大功,但也足以让宇文泰身心舒畅,如果还要追究他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诬蔑尉迟迥的事情,那宇文泰真是有点不懂事了。 既然你们一家这么亲,那老子还能说啥?就得赶在年关前后埋伏在渭水两岸,逮到你家外甥就给剃头! 他倒没考虑过三人登门是要向自己道歉的可能,实在是宇文家二代目屠龙小分队的印象太深入人心,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在宇文泰那里所得的宠眷能胜过这些外甥! /90/90725/21174425.html 0260 宜早防之 “这李伯山得势之后,真是越发的狂妄了!” 在从龙首原返回长安的途中,尉迟纲忿忿说道。他之前便同李泰有些不愉快,今次随同兄长主动来访却不得见,心情自然更加的不爽。 可在见到同行两人都是不无郁闷的表情,他又乐起来,冷笑道:“之前我这么说的时候,兄等怕还觉得是我自己狭隘嫉妒,今天你们一样遭此倨傲对待,总算是有了同我一样的体会吧?” 尉迟迥今天本就不是出于自愿的道谢修好,只是沉默不语,眉头则皱得更深。 “今天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即便错过,也不能断言是主人避不肯见。” 宇文护今天只是来做一个和事佬,即便没做成,心态也仍然还算平和,并又指着尉迟纲说道:“况且,大家同府做事,今天不见,也总有相见的时候。倒是婆罗你这样的想法,本就不是要跟人友善相处的心境,即便见了面,必也难免争执,不如暂且不见。” 尉迟纲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不悦道:“表兄你这么说,可就真的有欠公允了。只我一人的心怀刁邪,那李伯山就是纯正善良的君子?他之前的行事做派如何且不必说,单就这一次,借着台府的声威挑衅旧怨人家,自觉得不能震慑群情,便又攀诬……” “婆罗你住口!” 尉迟迥连忙开口打断了尉迟纲的忿言,不准他再继续说下去。 但宇文护也听出尉迟纲言中未尽的意思,脸色陡地一沉,直接勒住坐骑缰绳,转行到道左偏僻之处,才指着尉迟纲一脸不客气的说道:“说人就说人,说事就说事。如果不能将诸人事都洞见分明,你就收声!若将口舌放纵成了祸根,谁也搭救不了你!” 尉迟纲见宇文护说的严重,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尴尬紧张,满脸讪讪之色。 旁边尉迟迥则打着圆场说道:“萨保兄,你知婆罗他没有别的意思。一起长大成人,各自心肠是什么样的底色,彼此能不清楚?若连咱们之间都不能畅所欲言,每天要忌事吞声,那人间还有什么情义值得珍重?” “正是因为知道他没有心机城府,就算是偶有失言也未必能自己觉悟出来,可若被别有怀抱的奸徒所趁,能牵引出来的事端不知会有多大!” 宇文护仍是一脸严肃,索性翻身下来,示意两人同他站在一处,又着亲兵在周围警戒,这才板着脸继续沉声说道:“你们可知,这一次阿叔为什么不许咱们表叔墨缞从事?” 两人闻言后都摇了摇头,对此既有满满的好奇,又不乏忐忑的猜想。 “此事要紧记得,千万不要传扬于外。阿叔他近来的积愤怒火,多半由此而生。” 宇文护压低了声调缓缓说道:“太傅疾甚卧榻之日,陛下数幸其宅探访慰问。表叔因此常于户中叹言,人生在世,福乐适宜则可,尤忌过犹不及,方今所有已是幸极,再作贪求则就难免狂妄自伤……” 尉迟家兄弟俩听到这话,脸色也都先后变得凝重起来,尉迟迥还未及发话,城府稍浅一筹的尉迟纲已经冷哼说道:“表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过犹不及?偏他知足知乐,旁人都是狂妄自伤! 若非阿舅他壮辅社稷,带挈亲族几家荣耀显贵,他耶区区一个镇兵老奴,值得皇帝陛下连番慰问?他今志得意满,便希望人情永守此态,却不自思量论才力、论功勋,他有什么资格替旁人决断行止!” 相对于尉迟纲单纯的不忿,尉迟迥则就要更多想了一层,沉吟片刻后才若有所思的点头说道:“听表兄你讲到这些,我才明白阿舅昨夜为何对我尤显苛刻。 表叔他有这样的心迹倒也并不意外,本身就没有超越寻常的志向和才能,拥有当下的处境已经是诸方带挈的侥幸,知足为赢,是不敢再有更加雄大的图谋抱负。但他将这样的心思急切的表露于外,中情见貌、实在是心机短浅,若再不共他割划设防,恐怕真要为其所累!” 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想法也都千奇百怪。有的人欲壑难填、有的人知足常乐,单独比较其实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还是要综合自己的出境地位来看待。 尉迟家兄弟俩先后对王懋这个表叔加以批判,倒也不是因为王懋的性格保守谨慎,而是因为你当下所有既不是你自己奋斗得来。该要继续前进还是就此止步,你也没有决定的资格。 有这样的想法已经是非常危险了,却还要将之表达出来,这在动辄就会家破人亡、身死族灭的政治斗争中,无疑就是一个让人不能放心的天坑。 王懋如今的心态已经不与大行台和其他的亲属们同步了,虽然还不至于即刻走到对立面去,但只要锤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他这里已经成为一个人情软肋,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关照,本身又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什么时候会被策反成为一个反噬的毒牙可真不好说,特别又待在禁军大将这个敏感的位置上。 须知尔朱荣当年也从不觉得他一手扶立起来的傀儡孝庄帝居然敢、并且成功的将他反杀,高欢也没想到孝武帝一言不合就提桶跑路、用生命给自己培养出一个一生之敌。 宇文护在将事情告诉这兄弟俩之后,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是啊,人情的刁钻真是让人无从防禁。贼在当面,尚可杀之,贼在心中,为之奈何?阿叔知此之后,心中的愤懑也实在不知该要作何宣泄。若连如此至亲的党徒都已经不可信任,人间还有什么才高志士可以担当共襄大事的手足心腹?” “这件事,表兄你应该早早告诉我啊!阿舅昨日对我诸多言语敲打,我还只道他因宠信李伯山而厌我触犯其亲信,应答起来恐怕是未能深合心意……” 尉迟迥在稍作咂摸之后,又不无懊恼的说道:“表叔他志力庸俗、心气懒惰,才会执迷于眼前的虚妄荣华。但我自知人间何者才值得长作依仰,岂会因为区区一女子妨害大计!” 宇文护闻言后便笑语道:“放宽心,阿叔若是疑你,怎么还会安排你接掌表叔之前的势位?但有一事也必须得承认,那就是李伯山他真的深在阿叔肺腑之内,讲到户内的情义,虽还不及咱们亲近。可若讲到事中的相知,却已经不是咱们可及的了。” “难道他还能比苏令绰更得见重?” 听到宇文护讲起李泰在大行台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尉迟纲便有些不忿的冷哼道。 “苏令绰,怎么说呢……唉,他今病体愈重,恐怕是难得长年。阿叔也因此甚为忧虑,本想恤顾慎用他的残年余力,希望他能调养延年。但今台府之内能匡持大局者,除了苏令绰之外,也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合适的继选。” 宇文护讲到这里也颇吃味道:“阿叔也是因此才对李伯山更作重视,他今资望事迹虽仍远远不及苏令绰,但历事内外也都有功可夸。特别之前规划章制为诸司准则,执行日久、更见便利,阿叔也常常叹此、感之愈深。 这一次他勇为台府进计、逼慑邪情,更是深得阿叔心意,表现较之一些庸劣亲徒更加值得信赖。所以这段时间里奉劝你们,切勿共李伯山做什么意气之争。你们所较量的可不是区区一个李伯山,而是在挑衅阿叔将要倚为肱骨的心腹计议!”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不由得一寒,按捺不住的开口说道:“表兄你这么说,也是夸大了吧?不说内外有别的职令,咱们总还是亲附多年的少徒,难道还要处处受这晚来的后进制约?” 宇文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尉迟迥已经嘿然一笑:“你怎么就知李伯山会一直的情疏于户外?阿舅若真大有对他栽培重用的想法,自然会将他收纳于户中。” “阿兄你是说……” 尉迟纲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继而便拍膝说道:“那可就真的遭了,之前还没有什么亲恩瓜葛,这小子已经如此难以压制。若真成了户中婿子,还不得此生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尉迟迥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拉住宇文护正色说道:“表兄,这件事你肯定能见端倪。知你同李伯山还算友善,但这交情可不会一直不变,特别当亲疏有了差异后,可不会再以表兄你的心意为准则! 姑且不论李伯山其人才力的高低,单单他的出身便让人不敢小觑。他可不像户中早添的其他几位婿子缺乏世道之内的声援策应,今天庄中招待咱们那位李礼成,便是他宗家血亲,更不要说朝廷内外瓜葛之属。 他一旦入此户中,可未必会继续在意同表兄你的故义,当然要任用自己的亲信党徒才更得力。凭他家于世道之内的声望,凭他那深沉巧妙的心机,绝不需要太久,此门中便再也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趁其尚未侧身于内,宜早防之啊!” 宇文护原本还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淡定从容,毕竟跟李泰交恶的并不是他,可是在听到尉迟迥这一番话后,眉头顿时便也深皱起来。 /130/130155/31552661.html 0261 同门相亲 九月初,大行台起驾返回华州,为下月便要举行的今秋大阅再作准备。 在长安蹲了一段时间的李泰自然也随驾同返,之前从李虎处接收来的工匠、器械等人事,他已经先着员从渭北引去白水安置下来,自己则率百数随从、跟着霸府大队浩浩荡荡往华州行去。 行途中宇文护再来见他,将之前的目的讲述一番,李泰才知道原来是他误会了,同时心里也有些诧异尉迟家兄弟俩怎么肯向他低头道歉? 不过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对他而言也不重要。无论尉迟家兄弟俩对他友善还是敌视,也都无损他自身的势位与发展。 别说现在掌权的还是宇文泰,就算是屠龙小分队已经上位,宇文护也不可能一味的跟这俩表弟同仇敌忾,除此之外再不正视和倚仗其他的政治势力。 李泰如今即便称不上已经超过了这几个狼崽子,但在跟独孤信缔结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之后,无论是在台面上还是在私底下的势力与潜力,也并不比这几个霸府二代差上多少,既不怕明面上的冲突,背地里下刀子的话,他们可能还不如自己思路开阔。 不过面子上他还是连连向宇文护道歉,只说自己那天真的有事不方便,并表示抽个时间一定要大家凑在一起聚一聚、将误会说开。 这本来只是一套敷衍客气的说辞,没想到宇文护却当了真,连连点头表示应该这么做,并满脸热情的表示这件事交给他来安排,甚至连日期和地点都给一并敲定下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李泰想不到宇文泰有什么图谋自己的理由和动机,但这么热情的态度必然是有问题的。 于是他便也并不把话说死,只是微笑道:“今秋大阅渐近,都水行署筹备事忙,之前主上还叮嘱我切勿荒废案事。归后案头必也会有许多积事,几时能够了结则未可定,所以……” “伯山你忠勤于事自然是让人钦佩,但若偶得闲暇也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宇文护见李泰回答的模棱两可、并不确定,便又皱眉说道:“我也实不相瞒,所说这一场聚会不只是为了勾销你们两下的纠纷,还有更重要的意图。伯山你若仍因事繁推脱,可就太伤想要共你友善久处的人心了!”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突,隐隐有了些不妙的猜测,有些紧张的追问道:“萨保兄能否先作告知,究竟是什么更重要的意图?”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你也是一桩喜事。伯山你今年岁龄几许?”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问话,李泰心中顿时翻腾起来,这一次从陕北返回真是有点邪乎了,怎么大家都对他的私人问题这么关心? 别人家中有适龄待婚的女子也就罢了,可你宇文护不会也想做我丈人吧?萨保兄,玩笑可不带这么开的! 宇文护自不知李泰眼下心中的嘀咕,只是继续说道:“还记得之前初见时,伯山你还是猎场中人单势薄的公府闲佐,转眼间已经是声名鹊起于世的少壮贤良。际遇翻转之迅猛,让人惊叹。但唯有一点不美,那就是仍然情事无所依附、孑然一身的寂寞飘零……” 宇文护那里还在铺垫气氛,李泰心中已经是思绪飞转。 他倒是可以基本排除宇文护要当自己丈人的可能,虽然这家伙也有个闺女,但那满月酒自己还吃过呢,即便年龄不是问题,李泰都得担心自己家里准备的奶娘会不会让新娘子呛奶。 最大的可能,还得是宇文护也如之前的蔡祐一样,是受宇文泰的使派来探听自己的心意。 这可实在有点不好回答,他跟独孤家的婚约暂时不宜公之于众,又不好把宇文泰吊着胃口养成备胎。这事就特么挺意外,挺让人捉急,之前李泰怎么算都觉得就算宇文泰有这心思,自己也还得往后排,怎么现在编号还提前了呢? “说起这件事,也是我们这些亲友的失职。伯山你若只是寻常人等,早婚晚婚概有自愿。但今供职于内外,势位权柄也都让人羡妒,却没有家室张设于关西,难免就会遭受邪情谤议指摘,甚至于诬蔑你仍暗存去留未定的心迹……”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又觉得有些头疼,这特么的南北朝乱世就是没有道理啊,大龄剩男居然是有罪的,感情老子如果再不找个人结婚,就是一个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的潜在卖国贼? 宇文护自觉得意思已经铺垫的差不多,这才又拍着李泰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口吻笑语说道:“知伯山你于此乡情势生疏,一时之间未必能选到得称心意的良姝为伴。恰巧之前府中婚礼时你为于氏傧相,许多宾客都欣赏你的出众风采,此番入京便有许多亲友人家相见埋怨,怨我不肯将如此良友向他们引见……” 李泰本来还在头疼思忖该要如何应付和婉拒宇文家的求亲,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才听出宇文护的意思似乎跟自己想象中有些出入,连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发问道:“萨保兄你说的亲友人家,究竟是……” “这一点伯山你且放心,我知你家名门高第,择偶婚配也是甚重门第,恐怕婚失其类、有污门风,敢向你引见的自然也都是世道名门,且一定是熟知根底的人家。” 宇文护摆手示意李泰稍安勿躁,转又一脸微笑的说道:“我妻族安昌王一脉,于宗室诸家之中也可称壮支,门德崇厚,且族中不乏适龄于伯山的的待字女子。当然,我为你两家说此情事也算是越俎代庖了,你两家本就不是全无牵连,必也相知颇深。” 李泰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顿时有如万马奔腾,瞪眼仔细打量着宇文护,想要看清楚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 宇文护也被李泰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干笑道:“我也是从伯山这个年纪行来,是能明白你的心情。担心自己不够优秀而不能得宠,又恐人误会自己只是一个沉迷私情欢愉的俗类而怯论此事。所以也不需要伯山你说的如何直白,只需心意浅露,我自助你。说起来,我也是很希望能与伯山你结成这样一桩相亲于同门的情谊呢!” 人在心虚的时候做什么表情,往往会更用力,皮肤褶皱的很明显但更深层的肌肉却僵硬的不受牵动,恰如眼下宇文护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宇文护这模样显然不是因为第一次做媒人太紧张,李泰也在暗暗思索这家伙搞这些究竟是真的想跟自己做连襟、还是有其他目的? 这件事宇文泰应该是不知的,就算他没有招揽自己做女婿的心思,也没有必要这么八卦的推给元家做女婿。 如果是宇文护的主张,李泰下意识就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家伙心里已经对自己有点不放心,觉得自己绝不会像于老二等按时打卡的女婿一样任由其人摆布,故而并不想自己跟宇文家关系太亲密。 这么想或许有点把宇文护看得太腹黑了,但一时间李泰也想不到更多可能。 除非他是觉得七拐八拐的辈分上比自己低上一辈有点不爽,因为宇文护所言这个安昌王名为元子均,其夫人即就是宇文护的岳母便是崔谦他们的姊妹,李泰是要叫一声表姐。 故而宇文护前言他来说亲是越俎代庖,李泰也自知宇文护是个什么性格,之前相处时压根不提这层关系,没想到今天宇文护自己说起。 他这里尚自思忖该要如何回应,宇文护已经又摆手说道:“今天就先说到这里,总之伯山你记得,身边是有不少亲友为你考虑诸多。待到返回华州、事情备妥之后,我再着员告你一声,你可一定要过来!” 说完这话后,宇文护便直接拨马离开此间。 一直跟在后方瞧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李礼成这会儿也策马赶了上来,对李泰笑语道:“看来水池公跟伯山你真的是交情不浅啊,京中许多人家都说这水池公可不是一个好相处之人,难得居然肯给伯山青眼!” 李泰闻言后只是轻笑一声,转又打量着李礼成说道:“孝谐你久居长安,京中人情杂事应该听说不少,有没有听说过哪家、特别是宗室几家想要共我论婚的?” 李礼成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黑,很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只是闷声道:“你是要炫耀、要羞辱我吗?就算别人家想共你亲近,怎么会在我面前讲这些!” 李泰当然没有这样的意思,却不知怎么就伤害了李礼成的自尊心,以至于回程一路上都不怎么搭理他。 大队人马渡过洛水之后,因李礼成并非霸府属官,李泰便让一部分随从先令他前往商原庄上安顿下来,自己则随仪驾同返华州城中。 大行台归府之后,李泰只觉得后续应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便准备返回乡里查看一下调度物资的情况。但他这里都离开了华州城,又被台府谒者着急忙慌的召了回去。 宇文泰再把李泰召回府中,倒不是为了继续催讨物资,而是要给他加担子:“知道你行署案事繁忙,但大阅之前府中也是急缺才用。除了前所筹募的物料之外,甲杖器械的检点,你也一并领管起来!” 说话间,他不客气的将一份任命书随手抛给了李泰,李泰忙不迭两手接过,展开一看发现是他以前官兼领台府铠曹参军,心里顿时一乐,这是安排耗子守粮仓,你是不打算好好过年了! /130/130155/31565737.html 0262 铠曹参军 在接受这一任命前,李泰还是不失谨慎的试探询问这一安排是要就此将他召回台府还是临时的安排,得知乃是后者,心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在外边野惯了、享受到拥兵一方的快感后,台府中的职位哪怕再怎么重要,对李泰而言吸引力都不算太大。临时客串体验一把还好说,可若放下陕北一摊子权柄事务,返回来霸府机关坐衙,就有点接受不了。 这一趟去长安吊丧吃席,回来后宇文泰的案头也积事颇多,没有时间跟李泰交代太多,颁下任命之后便摆手示意他且退去并即刻履新。 李泰也是颇有救火队员的觉悟,眼见宇文泰已经继续埋首于案牍,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便告退行出。 铠曹参军顾名思义就是掌管人马铠甲军械的官职,于霸府中也算得上是职权颇重。特别如今六军整编扩建,加上大阅举行的前夕,铠曹事务自然更加的繁忙紧要。 为了显摆自己台府老资历,李泰本来还打算拒绝谒者引路、自己便往铠曹官署去,但很快就被铠曹已经换了办公地点,于是便乖乖的让人引路前往。 去年大行台发了一笔横财,将台府和华州城都扩建一番,但台府内的建筑格局和使用并没有因此变得宽松起来,反而变得更局促拥挤。 这是因为宇文泰将更多原本属于朝廷的权力归总于台府,自然也要划分相应的办公地点并招募人员。如此一来,台府的办公环境反倒较之前更加拥挤,有些不甚重要的曹司甚至干脆直接联署办公,不同的人员事务混杂于一处,显得更加杂乱。 铠曹新的办公地点并不位于台府之中,而是在华州城外一座新造的兵城之中。一些台府下属军事相关的曹司,也多设立于此,包括如今六军主将李弼与若干惠的太尉与司空府,也都在此城中。 李泰新官上任,还要尽快将曹属人事梳理清楚,自是无暇前往拜会若干惠,在谒者带领下,入城后便直往官署行去。 可是他们一行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官署,便听到城墙内传出各种嘈杂声,官署门前站立着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军卒,望去便不似善类,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向此行来的李泰等人。 那名还负责引路的谒者还未及走入官署门前便被推搡得连连后退,那些伫立门前的军卒们冷笑道:“今日署中不暇办公,有什么事转天再来!” “你等是铠曹下属,还是别曹的人马?” 李泰瞧这些人态度有些嚣张,便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兵长模样军卒沉声问道。 那兵长瞧着李泰仪态气度都不寻常,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叉手回答道:“某等外兵曹属众,跟随上官入此做事。外兵曹事务若不了结,此间没有时间处理别的事情。郎君若是等得起,不妨改日再来。” 李泰听到这回答,再见这些军卒们堵着官署大门不让人出入的模样,不由得感叹这铠曹混得有点惨啊,难道这就是宇文泰派他来此的原因? “我倒是等得起,但尔等未必等得起。” 李泰也懒得同这些军卒计较,着员将自己任命书向这些人稍作展示并说道:“新得大行台授命领事铠曹,你等且先退后让行,待我入堂才好办理你等事务。” 那些军卒们虽然认不清任命书上的字,但在听到李泰所言后也都不免有些尴尬,之前回话那名兵长又连忙欠身道:“原来郎君竟是此曹新任参军,真是失礼……” 李泰懒得再同这些人寒暄,待他们让出通道后便共谒者、随从们直入署中。 入署之后才发现那画面更加的凌乱,廊下群众垂首而立,堂前许多办公的席案器物都被抛了出来,杂乱的洒在地上。乍一望去,哪里是一个霸府曹属办公场所该有的样子,仿佛刚刚被人打劫了一般。 一个身着袴褶戎袍的年轻人正站在堂中,叉着腰一脸怒气的训斥垂头丧气的铠曹属下们,待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顿时一脸不耐烦的转头望来怒声道:“谁准你们……李、李伯,原来是李大都督,李大都督入此是有什么事情?” 这是一个胡人青年,李泰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其人身份,便也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对方,而是望向那些志气不高的铠曹下属们说道:“署内今日谁人直堂?” “是、是我,卑职见过李大都督。” 堂中阴影里行出一名中年人,匆匆行至李泰面前垂手抱拳道:“卑职铠曹参军皇甫璠,请问李大都督有何嘱令?” “其他属众呢?偌大一个铠曹,只有眼前这些事员?” 铠曹自非霸府闲司,管仓、养护、修缮、督造等等官吏与工匠们加起来起码都有千余众,这还是之前李泰所了解的规模,眼下人事规模必然更大。 “署中领事还有一位梁荣梁参军,日前惊堕下马,不得已归家休养……” 这参军皇甫璠话还没有讲完,之前在堂中逞威风的年轻人已经忍不住笑语道:“皇甫参军言不尽实啊,那梁参军真的只是惊堕下马?看来我也要为皇甫参军安排一场堕马,否则恐怕也难在近日将甲械支领出来。” 说话间,这年轻人又对李泰笑语道:“李大都督入此想是也为了大阅事支取甲械,但这些铠曹贼徒们奸猾吝啬,总是各种声辞推诿拖延,若是不加惩治,他们只会觉得你仁弱可欺!” “你是谁?” 李泰又仔细打量这年轻人两眼,猜想门前那些军卒们应该是随其而来,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表明新的身份与来意,但就这样被人指着和尚骂秃驴还是有些不爽,便皱眉问道。 年轻人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有些尴尬的叉手道:“末将名伊娄穆,旧是大行台帐内子都督,大都督记室府中时曾具席案下,如今新领外兵参军。” 李泰听到对方自我介绍后,这才略有一些印象,但见被这年轻人伊娄穆搞得乱七八糟的直堂,便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少进新事,难免勤于所职、急于建功。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滋扰别人案事,夸显自己的威风。” 这伊娄穆瞧着年纪不算太大,但履历已经颇为可观,先是担任宇文泰亲兵兵长,如今更任职霸府外兵参军,也可以称得上是少年得志,怪不得敢在别人曹属直堂发狂。 瞧瞧这铠曹参军皇甫璠一脸的苦瓜相,彼此间根本不是一个精气神啊,气场上就被人压得死死的。 不过讲到少年得志,除了几个成功靠父干的家伙,李泰还没有服过谁,教训起对方来,也是毫无心理压力。 那伊娄穆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皱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其留在官署门外的下属便匆匆行入稍作耳语,于是他脸色顿时一变。 “李大都督竟然领直铠曹,真是、恭喜恭喜……” 面对李泰这个新任的铠曹参军,这伊娄穆便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张扬跋扈,再瞧瞧被自己搞的狼藉不堪的厅堂,头颅更低垂几分,连忙解释说道:“卑职平日也绝非强恶欺人之类,愿与同僚和气共事。但实在是之前的铠曹官吏做事有欠章法,本该月前付给的甲杖……” “我新领职,案事还很陌生,了解之后再共细论,请伊娄参军暂且归署等候走使通知。” 李泰也自知铠曹人事肯定是混乱不堪,否则不至于被人欺凌如此,但他也没有必要为之前的事情追究,只是想赶紧打发走无关人等,先将署中人事梳理一番。 “明白、明白,大都督向来都有才干之称,既然入署领事,卑职等相关受困的群众也都可放心,这便告辞等候消息,不敢再扰大都督案前。” 伊娄穆听到李泰并无追究他的意思,便也连忙点头说道,之前狂态彻底收敛起来。正因担任过大行台的帐内兵长,他更深知这位李大都督在大行台心目中地位不同寻常,且本身势位前途也已经极为出众,实在没有加以得罪的必要。 眼见伊娄穆带着几名随从便往堂外走去,李泰又抬手说道:“慢着,留下一些随从打扫一下直堂内外,傍晚送些酒食过来,帮我给诸事员加餐。” “一定一定,大都督请放心!” 伊娄穆闻言后又连忙抱拳应声说道,心里已经在盘算着稍后下班找几个相熟同僚,吹嘘一下自己今天带人把李伯山直堂给砸了,想想那些人的惊诧表情,顿时便满满的恶趣,只是在临走之前又仔细询问一下李泰口味如何、需要几时送餐过来。 待这些外兵曹人马离开之后,铠曹群众们这才纷纷上前来向李泰这个新长官见礼,瞧瞧这些人一副心有余悸又一脸庆幸的模样,李泰便有些不爽,这真是他带过的最没有胆量勇气的一届下属! 将熊熊一窝,他视线首先转向那个同为参军的皇甫璠,还没来得及开口,皇甫璠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顿首道:“请大都督恕罪、请大都督恕罪……” /130/130155/31578212.html 0263 穷司难事 眼见皇甫璠凄凄惶惶的顿首乞饶,李泰不免有些诧异。 抛开各自别的官爵不说,在这铠曹内部两人都是一般大的参军,哪怕对方将事情做得一塌糊涂,自己也没有惩罚对方的权力,这家伙怎么姿态放得这么低? 待听到皇甫璠支支吾吾的讲起所谓的罪过是什么,李泰才想起原来这家伙之前得罪过自己,还是在去年大阅时候。 这件事当时的确是搞得他挺不爽,但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李泰也不打算再作追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搞清楚铠曹内部人事怎么败坏成这个样子? “前事暂且不论,但今铠曹案事详情如何,请皇甫参军仔细道来,切勿隐瞒!” 待到伊娄穆留下的军卒们将直堂打扫完毕,李泰便当仁不让的端坐堂上,将仍自一脸忐忑的皇甫璠并其他几个重要属官一并召入堂中来沉声说道。 “一定一定,卑职等绝对不敢隐瞒……” 皇甫璠连忙表态说道,并连忙着员将案事相关的计簿整理呈送上来,这些计簿足足摆满了几大箱笼,审定判为剧要的事则便占了将近一半。 李泰看到这一幕,眉头顿时一皱。 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在台府办公,但今台府诸曹行政流程也都遵循他所创设的考成法,诸曹事务分为剧要闲杂四个等级,剧要事务都是有着极为严格的时间规定,规定时间内不能完成,就是非常严重的渎职。 现在单单李泰眼见到的剧要之事便有上百项之多,统统亟待办理,但见在堂群众的神情,似乎对此已经是不以为意。 李泰先自冷哼一声,抓起一份计簿便浏览起来,发现事情倒也并不复杂,无非是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定数量的铠甲器械发付某军,这也算是铠曹的基本事务之一。 生产、保养、修复、收储、拨付各类铠甲军械,便是铠曹工作的主要内容。李泰随手挑选几份计簿,内容也多与此有关,牵涉到的军械数量虽然不小,但事情本身并不复杂。 然而正因如此,李泰也越发恼怒,如果因为事情复杂棘手而积存下来还倒罢了,可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挤压了这么多,怪不得那外兵参军伊娄穆要在此间直堂大动肝火,若李泰自己所负责的事情被如此拖延,他得把这直堂都给拆了! 眼见李泰眉头皱得更深,皇甫璠等便暗道不妙,连忙将另一个箱笼中的计簿翻拣出来呈上,并又连忙解释道:“卑职等不敢贻误职事,案事之所以挤压严重,是有别的原因……” 李泰一边听着他的解释,一边打开计簿,这一看不打紧,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年初开始,武库中就没有了存物?” “是,大都督没有看错。年初六军整扩,甲械频支,武库所储本就不称丰厚,很快便被支取一空。过往这段时间,全凭夏阳等诸冶新造以及内外诸军盈缺补调稍作维持。但今大阅在即,诸军所需尽皆告急……” 皇甫璠一脸苦涩的说道,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中女子做不好饭食都要遭到翁姑丈夫的嫌弃训斥,他们这些军需系统的台府属员们需要打交道的多是骄兵悍将,事情不能做好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像是今天伊娄穆率众打上门来的事情,近日已经发生许多次,跟其他真的敢下死手的悍将相比,伊娄穆仅仅只是打砸一些席案陈设,已经算是手段柔和了。 另一名铠曹参军梁荣,虽然说是坐骑惊厥、堕马受伤,但其实就是被屡屡催讨甲械而一直没有得到的六军将士们敲了闷棍。这些骄兵悍将才不理会铠曹武库有没有东西,总之见不到老子们的甲械,就是你们的问题, 妈的,又被坑了! 李泰在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心中暗骂不已,就知道宇文泰没有这么好心,安排他这个大硕鼠来守米仓,原来这特么仓库早空了,让他过来顶雷、给人出气呢! 心中虽然腹诽不已,但既然已经接手了这个烂摊子,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拍拍屁股离开。他倒是想这么干,宇文泰却未必会答应。 于是他便又一边翻阅着那些让人头疼不已的计簿,一边仔细询问一下官署中的人事细节,脑海中将各个线索汇总起来,渐渐勾勒出铠曹事务日渐败坏的一个大概趋势。 西魏政权一直都是以军统政的先军政治,因此凡所军事相关的事情都颇受重视、优先级别很高,隶属于大行台府的铠曹自然也不例外。 最初铠曹所管理的,还仅仅只是大行台帐内亲兵的甲械武装,职权和经手的人事都很有限。但在几场大战、特别是沙苑之战后,西魏军队战获丰厚,自然也需要管理和消化这些战利品,铠曹便因此人事职权壮大起来。 铠曹人事最为庞大是大统八年前后,六军初步建成,凡所军械武装俱仰铠曹筹给。这一时期的铠曹,在霸府内外掌管着数千士伍奴工,往往都需要苏绰那种级别的霸府要员兼领。 但是风光之后就是落寞,这么多的人事集中于一曹,难免效率低下、事情混乱,铠曹的一些职权便被逐渐的剥离出去。 到如今铠曹已经不再负责生产甲械武装,仅仅负责现役军械武装的调配、报损核计等诸文墨事情,并有一个几百名精工巧匠所组成的工坊,专门用来修复配给高级将领的精良甲械。 西魏的各种储备本就马马虎虎,之前还能勉强维持,主要还是进行流动分配。除了一些负责具体作战与驻防任务的军队配给之外,其他军队器械使用都有一个期限,到时返回再由铠曹拨付别的人马使用。 可是眼下大阅在即,诸军都需要精心装备以搏求一个优秀表现,于是便直接就把铠曹挤兑爆仓。 李泰翻阅着铠曹内部所记载的军械武装资料,这可以说是宇文泰霸府的核心家底情况,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资料,看完后只能说是很寒酸,怪不得宇文泰平日里都是一副抠抠搜搜的模样。 但就铠甲一类,铠曹记录在籍的各类铠甲有五万具稍稍出头。这个数字单看倒也挺可观,但其中将近一半并不是金属甲,金属甲中半身甲又超过了全身甲的数量,若再具体到人马具甲的精兵武装,尚且不足千具。 而且,这些全都是字面上的数据,只能说明霸府曾经某短时间拥有过这些战甲武装,但眼下到底还有没有,并不能确定。 因为战甲在使用过程中就会有磨损折耗丢失等各种情况发生,如果是霸府直属的中军人马在使用的军械,折损情况还能汇总于铠曹。 但分散在诸公开府麾下的军械增损情况,则就不由台府铠曹统一记录,换言之你就算把这些铠甲全都扒下来武装给自己的亲信部曲,台府也是管不到的。 就像之前大行台赐给李泰的那十具明光铠,讲明只是暂用,但李泰很遗憾的表示早不知丢哪去了,这还是你想起来追问的情况下的答复,你要忘了提,老子更懒得说。并且趁着这次做铠曹参军的便利,直接把这十具甲的出入记录给勾掉! 李泰脑海中模拟了一下中饱私囊的情况,推己及人,顿时觉得国运堪忧,铠曹在册的这几万具甲究竟还有多少可真是不好说。 当然,大家就算是把这些甲搞入私户,主要也是为的跟东魏干仗,但对负责管理调配这些甲具的铠曹来说就会挺麻烦。 铠甲增加主要有三个途径,其一就是各种官造冶铸工坊的生产,其二就是战争缴获,其三就是民间的捐献。除了第一种增加方式还算比较稳定,其他两种都波动甚大。 现在铠曹所面对的问题是,武库储藏基本没有,诸军武装缺口甚大,如果没有一个大的增量转机出现,大阅之前付给诸军足够的铠甲军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宇文泰任命李泰为铠曹参军时,倒也没有规定他必须完成任务,想来也知道家底太薄,他只要尽力而为就好。 李泰又问起堂内群众可有什么建议改变这一情况,无论操作性是高是低,起码能给自己一定的启发。 但众人听到这问题只是摇头,倒是皇甫璠不无庆幸的说道:“李大都督乃世道之内时誉颇著的少壮名人,如今领掌铠曹案事,起码卑职等不必再担心受人羞辱责难……” 李泰闻言后便翻个白眼,感情老子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撑腰镇场、不让你们再挨揍的? 且不说老子的面子也很有限,若只一味束手无策的啥也不干,我也不好浑水摸鱼的中饱私囊啊。 眼下铠曹虽然穷酸的难受,但起码还有一个工坊的巧匠可以进行高质量的甲具修复加工,老子明光铠也需要人打磨,贼不走空是一个志气少年的基本素质! 他这里尚自沉吟该要怎么做,官署外又响起一个粗豪暴躁的吼叫声:“铠曹的贼种们,几时付给老子铠甲器械?” /106/106413/28832589.html 0264 限时特售 随着这吼叫声传来,堂内几人连忙将书案上重要文卷收存起来,堂外群众则纷纷聚集于门外,给堂中整理籍簿争取时间,这一连串的行为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熟练的让人心疼。 不多久,便有十几人冲至直堂门前,为首一个向堂内瞧了一瞧,原本怒气冲冲的表情顿时转为几分惊喜:“李大都督几时入城?难道也为所部催讨甲械?” 李泰站起身来,一头黑线的望着若干章,耐着性子闷声答道:“新得大行台授命领掌铠曹案事,你等入此有事言事,何必咆哮辱骂!” 若干章听到这话也是一脸的尴尬,赶紧躬身叉手、连连道歉:“这真是失礼,某实在不知大都督在此,否则怎敢……” 李泰也并没有再深作追究,摆手示意若干章入堂来坐,将其他人先作屏退,然后才又说道:“我新领此间事务,还有很多不甚清楚。你部所求甲械数量多少?若真需求非常急迫,我试试能否想办法调济一批。” 铠曹这里一副烂摊子,短时间内怕都难以梳理清楚。李泰见若干章态度很是急躁,便打算着如果需求量不算太大的话,他便先从自家调使一批甲械暂借使用,恰好之前李虎连人带物的支给一批还没来得及分拨给部曲,他跟若干惠之间也没有太多计较,既然急用那就且先拿去。 若干章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凑近李泰小声道:“大都督误会了,我部人马并不急缺甲械……也不是不缺,只是并不急求铠曹给付。铠曹如今人事混乱,想也没有足够的物料可使,若是别人也就罢了,总不能让大都督为难。”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有点傻眼,似乎这当中还有什么隐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事情是这样的,年初以来中军整扩,诸军营卒还可以括籍编就,但军械武装总需要实物吻合……” 若干章见李泰颇有不解,便又认真解释起来。 霸府整军,兵员的扩充倒还不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大量关陇豪右私曲被征募为军,如今关西的兵员总量比较之前是只多不少。 兵力虽然有增无减,可是其他各个方面对比之前都有了极大的差异。就拿当下所讨论的军械问题来说,生产补充的效率就远远的比不上兵员的扩充。 之前铠曹属官们就说过,甲械的补充除了官造生产和战争缴获,还有一个补充途径就是民间捐输。这所谓的民间捐输自然不可能是指的普通百姓上缴,而是军头与豪强们的捐输。 大凡拥有一定规模部曲武装的将领,多多少少都会拥有一部分甲械生产能力。比如李泰之前向河东豪强采购甲械,如今自己已经筹建起了冶铸工坊。 往年六军以鲜卑军卒为主,各级将领的私人部曲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就算霸府没有掌握足够的甲械生产能力,也可倚重一部分将领们私人的武装储备、不误征战。 可是如今关陇豪强部曲们在六军之中比例激增,本身就在挑战传统北镇军头的地位和势力,这一部分军伍自然不会编为那些北镇军头的部曲,那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再做供养的义务。 如今六军部伍虽然已经整编起来,但武装水平却是堪忧,其中相当一部分军卒只能配给最基本的刀杖器械,甚至于操练都是无实物表演。 如今铠曹被诸方羞辱索取军械物资,一方面是因为情况真的很不妙,另一方面就是各方在哭穷诉苦、堵死台府向他们征募物资的情况发生。 “眼下这铠曹真的不是什么良善之所,大行台或许是因赏识信赖大都督应急任艰的能力,但大都督如果没有凭空生物的本领,最好还是尽快抽身离开!” 若干章在将当中内情讲述一番后,又忍不住叹息道:“表面看来,这只是械用不足,但事实上当中情势的纠缠太深刻。就连我家主公都常常叹息,不该自命不凡的接受大行台整顿六军的任命,以致如今骑虎难下,怎么做都难合众情。” 李泰听到这里也点点头,越发有感这当中的水深。 史书上讲府兵制的建设初期,一句“大募关陇豪右为军”做出总结,但实际的过程哪有那么简单。哪怕并不讲的多么深刻复杂,这当中一个权力和义务的变化问题就挺让人头疼。 眼下西魏的军队建设就走到一个很微妙的节点,传统的北镇军头在西魏的政权稳定过程中虽然贡献极大、劳苦功高,但连场大战的损失使得本身势力大大缩水、已经不足以支持他们所拥有的势位和权力。 新兴的关陇豪强们大批的加入到西魏军队中来,深厚的乡土基础让他们活力四射,但在西魏的政权结构之中,却得不到他们应该拥有的地位待遇。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他已经算是近年来霸府最出色的一个后起之秀,但较之那些老牌军头仍然相差甚远,可若讲到实际能够调度的人马资源,有一些开府大将甚至都比不上他。 对于那些老军头们而言,现今霸府的军队建设,只是大行台一人的势力增长,他们与此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联,自然也就懒得捐输资助。 新加入的关陇豪强们,本身就是率领宗族乡党捐身效力,在还没有给予足够的名位奖赏之前,便欲壑难填的要求他们做出更大的贡献,也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说到底,还是组织力和生产力的脱节,人马虽然组织起来了,但方方面面的维持工作仍难匹配,甲械的供给和补充不足仅仅只是矛盾外露的一个表现。 这件事要解决也很简单,无非相关各方相忍为国、各作忍让,明年的玉璧之战就是一个极佳的转折点。在如此巨大的一个战略转机和美好愿景的激励之下,任何内部矛盾都可放弃计较,先把蛋糕做大再说! 可是这种事如果脱离实际情况、领先半步都足以要人性命,李泰也实在不敢找刺激的瞎操作。 两人在堂中对话还没有结束,官署外又响起了喧哗辱骂声,有人探头看了一眼官署内跟随若干章而来的士卒们,便讪讪的退了回去,显然是时间没有安排好,撞到了一块来。 李泰看到这一幕也自觉得头疼,这特么叫什么事?他做过的官职也不少,但像这铠曹参军这么憋屈还真是第一次。 宇文泰既然让自己兼领此职,起码在今年大阅结束之前他是不好抽身出来甩出去,难道就得蹲在这里任人羞辱、唾面自干? 这自然不是李泰的行事风格,而且就在刚才他还在打算着怎么把水搅浑以中饱私囊。 从源头和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那是不用想了,就算有思路他也不敢干。可若是短期内将这一情况略作扭转,关键是应付过不久之后的大阅,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在同李泰交谈一番后,若干章便要起身告辞。来铠曹官署催讨甲械也是例行公事,但既然如今是李泰作主,当然也要给个面子,总不好再堵门辱骂。 “既然来了,那也就不必急去,留此用过晚餐再走不迟。” 李泰起身发话挽留道,就算你们走了、待会儿说不定还得来几波催讨物资的,干脆就留下来吧,也能帮我遮挡点晦气。 若干章听到这话后也是有点哭笑不得,过来讨债却被欠债的扣下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他倒也知道铠曹眼下为难之处,且这官署位于新建的兵城中,李泰并没有带领太多部曲入此,稍后若真有什么莽撞之人过来滋扰,发生什么碰撞可不好说,于是便先留下来,着员将此间事情向主公若干惠汇报一番。 接下来又有几拨人过来,但见若干章率众于此,便也都没有继续留此撒泼。毕竟大家都是做戏,顺便拿铠曹做个出气筒,彼此间实在没有必要争抢这个机会。 李泰在将内情了解一番后,索性也不再理会铠曹案事,这事根本不是铠曹内部能够解决的,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找补。 现在大家之所以对铠曹不够尊重,主要还是已经知道了铠曹的底细,根本就不指望能从这里倒腾到什么东西。 要改变这一处境,首先就是得扭转彼此间的主动与被动关系,让大家对铠曹产生一种比较急迫的需求,基于这种需求再从他们手里敲诈一批甲械物资。 搞这种事情,李泰那可太明白了,略加思索之后,脑海中便形成了一个思路,当即便伏案书写起一份奏书来:铠曹翻拣库藏图籍,发现一批太和年间的甲仗图纸,请求赶制一批甲仗用以赏赐诸开府仪同,于大阅之日壮其仪仗,请求大行台恩准。 意思也很简单,现在有一批新到的限时限量的皮肤,你们这些家伙谁想要就赶紧给我氪金!好不好看不重要,谁没有谁尴尬。我看哪个王八蛋还敢再派人来我官署撒泼,捐输少了都不搭理你! /106/106413/28848239.html 0265 不知羞耻 夜色渐深,台府直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人声杂乱。 许多台府属员都在用各种器物、忙碌的将一些文书图籍向直堂搬运过来,直堂周围还伫立着许多的甲卒护卫,以防备失火、盗窃文书等各种突发情况的发生。 台府夜中之所以这么忙碌,是因为水池公宇文护之前提议的一项办公章程的改革:台府诸曹需夜中留直办公的人事,入夜后全都集中在府内直堂办理,以节约夜中灯火耗材,并让诸曹人事交流更加便利,从而增加夜中办公的效率。 但诸曹所辖事务不尽相同,文书或涉机密之中,再加上办公的方式也都有所差别,所以仍然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磨合与观察,才能见到具体成效如何。 作为这项改革的首倡者,宇文护站在直堂门前亲自指挥调度,虽然已经热的一头细汗但仍干劲十足,凡所眼前经过的人事,全都认真的加以询问并作安排。 直堂另一侧的庑舍中,宇文泰听着门外传来的哗噪人声,眉眼间已经是充满了不耐烦。 他之前在外巡察河防,然后又奔赴长安为太傅王盟送葬,此日归来正有许多积压的案事亟待处理,却因为宇文护也选在今天向直堂输集人事,不得已暂时委身于侧室,却还被门外的动静吵得完全静不下心来。 “真是胡闹,就算群众都在一堂办公,能省多少灯油火烛可以补助国用!” 案头上文书记录的内容也并不能让宇文泰高兴起来,听到门外声响仍然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当即一拍书案怒声喝道:“方今内外多少事情交困、亟待处理,府中掌管人事者却仍执迷这些刻碎杂规,扰人耗力也难见大利!” 庑舍中仍有数名属官记室等在席,听到大行台这训斥声,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只是内心里怕要腹诽事情本就是你侄子搞的,又是你们自家买卖,大家能说啥。 “水池公作此规令,根本也并不在于可以眼见的物料节省,只是向在事群众们传扬一个台府尚勤尚俭的风格,以求能够上下同心的共克时艰。” 坐在席中的苏绰在大行台面前尚算从容,开口略为宇文护解释两句。 尽管他也觉得这规令有点刻碎多余,但宇文护对此却颇热心、几作提议。苏绰也能觉出其人想在台府政务中有所创建的热情,但处理政务本就以周详缜密为基本要素,宇文护在这方面仍欠经验与思路,热情虽有,但做起事来却难免不得要领。 宇文泰真正感到烦躁的倒也不是眼前事,听到苏绰这么说后便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斥骂,以免在下属面前过分的打击宇文护的个人形象,便又忍着怒气埋首于文卷之中。 但很快,他又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喝道:“岐州前年便已得编户数万之众,三年耕可得一年储,怎么今年能资助阅事的物料这么少!” 眼见大行台如此恼怒,堂内众人也都纷纷避席而起,原因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好说。 岐州之前的刺史郑道邕,短短几年时间里将一个编户几千的小州治理成为一个大州,但在大统九年末,大行台为酬军功而以猛将王杰担任岐州刺史。 战场上勇猛并不意味着就擅长治理地方,岐州今年的政绩表现马马虎虎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一次就连苏绰都沉默不言,他虽然是台府最重要的幕僚、被大行台引为心腹,但彼此间也是不乏意见分歧的。就比如在内外政事的管理上面,苏绰就一直不喜大行台各种先军后政的操作。 虽然他也明白这是对抗东朝、维持政权生存的需求,但是身为一个关中本地人,他还是希望民生压力能稍得缓解。 眼见众人都不接他话茬,宇文泰也有些无语,默然片刻后才又沉声道:“明日府中遣使入州察政,若王杰果真不堪临民治事,再选能员即刻代摄其职!” 讲完这话后,他心中也是不由得暗叹一声、颇感无奈。 他并不是刻薄寡恩,不想赐给这些追从年久、赴汤蹈火的将领们以高官厚禄,但这些人本身实在是能力堪忧,当下的国力即不允许太过丰厚的财物奖赏,一旦授给显要的官职,往往又会不称职。 这一次霸府整顿六军,就在镇人当中积累了不少的怨气。不乏人私下议论,大行台也要学当年从平城迁往洛阳的孝文帝抛弃他们这些镇兵爪牙,要跟关陇当地的豪强们苟合起来。 这么说倒也不可谓错,关陇豪强无论是方方面面的潜力和成长性都比北镇军头们更高一些,当然要加以拉拢整合。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镇兵老兄弟们,只不过眼下宇文泰也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好方式表达他对镇兵群体仍是一如既往的关怀看重。 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头大。尤其今年大阅日期将近,这当中但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调积累壮大起来,都有可能酿生剧变。 “你等且先退下吧,只留苏尚书在此即可。” 脑海中思绪万千,宇文泰更加的无心做事,摆手屏退众人,待见苏绰有些憔悴,便着员奉进一些温热酪浆,亲为苏绰摆在案上,语调也充满了亲切关怀:“辛苦尚书了。” 苏绰先将案上文书判语写定,才放下手中毛笔,待要起身向大行台道谢,却又被宇文泰抬手按住:“舍中唯我两人,无谓为了俗礼更增筋骨疲累。” 两人相对而坐,细啜着杯中酪浆,又过了一会儿,宇文泰才又说道:“《周官》定制一事,已经不容再作拖延。长安虽然不乏礼经宗师,但这些关东人事未必能够深刻体察关西情势所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若不缜密视察实在是不能放心。大阅之后,苏尚书你便入京督领此事吧,为我耳目、共此心肠。” “主上请放心,臣一定专心此事、不负所托!” 苏绰闻言后便连忙说道,这件事也的确筹划良久,越早做好越有利于内部的统合,避免许多情势上的纠纷与内耗。 宇文泰又指了指案上那些堆积的文卷,不无忧愁的叹息道:“只是苏尚书入朝后,府事怕又要少人分劳了!尚书你观人察事,有无继你之选可谏?” “主上言重了,绰也并非无可取代的倾世之才,幸在主上恩赏才得宠府中,即便因故离职,府事又怎会因一人之去就而废兴?” 这时候,宇文护的呼喊督促声又从门外传来,苏绰便笑语道:“水池公内外兼修、文武皆允,虽然人未尽知,但已经可为主上臂膀之用。” “萨保的确是良材不俗,我也不是自夸,但得经年的历练,绝不逊于他的父兄。” 宇文泰闻言后便微笑道,对宇文护这个侄子也是颇为看好,但很快又叹息道:“单就当下来说,他还是有些顽愚的拙态难除,称不上第一流的材力,更难能与苏尚书你相比较。” 苏绰见宇文泰颇有些臧否时流人物的雅兴,便又举了一些台府与州郡以贤能著称的官员,宇文泰也都趁着兴致各给评价一番,末了又叹道:“此诸类论心可谓忠诚,在事也称得上勤恳,不愧良臣俊士之誉。 但也只是七月的谷麻,虽然衣食有继,但也谈不上救危解困。苏尚书捋繁为简是为规,推陈出新是为创,因此规创之才,所以超越寻常、不谓俗才。所以我说,这些人都难为尚书的继任。” 苏绰听到这话,先是谦虚的低头一笑,旋即便又说道:“主上所称许的规创之能,关西倒也不谓无人得中……” “李伯山他也不行,年少气盛、意气太满,若任以方面、凭他才力是一定不会辜负,可如果任于中枢,则就难免因其智高而失于轻躁,想法太多、让群下无所适从。” 不待苏绰把话讲完,宇文泰便摇头说道:“若无几年的教导磨练,让他懂得谦冲之道,他也不足以继守苏尚书职事。” 苏绰听到这话便有些无语,且不说我说的是不是李伯山,你这张口就来还说的头头是道,是不是这问题已经考虑挺久,就等过几年李伯山长进长进就换了我? 宇文泰却没察觉到苏绰略显怪异的神态,提起李泰来便更生出兴致,笑语道:“这小子狡黠自负,之前在京中逞智处理了一桩情势困难,心中想必非常自得。为了不让他自满骄狂,便将一桩难事付他,消磨一下心怀中的躁气。” 他微笑着讲起让李泰兼领铠曹参军的事情,苏绰在听完后也是一乐,作为台府大管家,他自知铠曹如今是怎样的汇集众怨、水火交困,以至于自己都放弃过问了。李泰就算再怎么有智慧谋略,面对那个烂摊子也得头疼几天。 “我记得今日铠曹有书奏上,取来看一看是否诉苦的旧声。” 台府事分闲居,铠曹眼下所面对的困境本就无解,自然也就被归为闲事一列,就算有什么奏书,也不会由大行台视察处理,而是由属员酌情回复。 宇文泰讲起这件事才想起来,一边接过侍者匆忙寻找呈上的奏书一边对苏绰笑语道:“若他见此困境也束手无策,来日府中再见,且共讥笑一番!” 说话间,他将那奏书展开阅览一番,脸上略显戏谑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随手将这文书甩给旁边一脸好奇的苏绰,然后站起身来走出庑舍,抬手召来宇文护并沉声斥道:“朝廷官爵厚赐,君父寄望深刻,你如此烦扰群众,只有些许灯油火烛的报效,不知羞耻?” /130/130155/31617045.html 0266 成人之美 清晨时分,李泰在几十名护卫簇拥下再次返回铠曹官署所在的兵城。 昨天吃过晚饭后天色已晚,他便没有再返回城中。虽然铠曹下属们也给他收拾好了居舍,可因为担心再被一些尤其勤奋的人夜中骚扰,李泰便往左近若干惠的大帐借宿一晚。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又向若干惠借了一队精卒随行。他在署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堵住大门冒充前来催讨军械的,避免遭受其他骚扰。 他今天还想盘查一下城池内外归属铠曹的几座武库,这些人也可以随同保护,免得自己向之前那个倒霉蛋一样也被搞得坐骑惊吓而堕马。 他这里刚刚转到官署大门面向的街道上来,远远便见到有一群精壮军卒已经站在了官署门外,心中便不由得暗骂起来,宇文泰这是把他安排到了什么见鬼的地方,真是从黑夜到白天不给人一丁点的喘息时间。 好在知道他兼领铠曹的人也不多,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算瞧瞧这次带队过来的又是什么人,如果是个小角色,那就凭他李大都督威名先惊走,如果挺难缠的,那他就先避一避。 心里这么盘算着,当他来到官署门前时抬眼望去,只见宇文护正站在官署门内,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伯山你总算回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 宇文护见到李泰走过来,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迎上。 李泰则是一脸的警惕狐疑,停下脚步来还向后退了一退:“萨保兄你来这里是为何事?铠曹所司同你案内所执应该没什么牵连吧?”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宇文护顿时委屈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你还来问我!我倒想问你,昨夜向台府奏书究竟所言何事?大行台他……” 对于自己丢脸的经历,他实在不好意思描述的太具体,上前一步便擒握住李泰的手腕并闷声道:“你也不要留署了,哪也不准去,赶紧随我归府趋拜大行台!” 李泰听到这话,倒也没有拒绝,心中不免一喜。虽不知宇文护遭到了怎样的对待,但听这意思明显是宇文泰已经看到了自己昨日着员递交的那份奏书。 那家伙总不至于无聊到要看看自己被铠曹这摊子破事搞得多么焦头烂额,便要让人把自己召回府中。 于是他索性也不入署,摆手吩咐迎出的属员们看好家,等他面见大行台回来后,他们铠曹就可以抖起来了。 归途中,宇文护几番欲言又止,当城门依稀在望时,他终于忍不住放缓了马速,转头望着李泰一脸严肃的说道:“伯山,我这里有一事想要请你共作参详,希望你能认真思量之后再将事情的优劣答我。我有一员下属,他前进言……” 李泰见宇文护说的严肃,便也听的认真,听完之后眼神则变得有些古怪:“萨保兄你说的这个下属……” “具体何人,说了伯山你也未必知。现在单讲这一建策,我是觉得略有可采之处,不仅仅只是夜中当直的物料省俭,若加细想,其实……唉,我一时说不清楚,伯山你觉得呢?” 宇文护强压下心中泛起的羞涩尴尬,不无期待的望着李泰继续说道。 李泰瞧他这样子,心中自是了然,稍作沉吟后便笑语道:“此事乍看的确是有些繁琐,但若深加揣摩,也颇有意蕴可以引申。首先便是台府示众以勤俭,近则一府之内、远则天下诸方,不需声言教训,在事者俱能感知这一份德义。 台府既然持符拥命,便不可因事小功微而轻之。蚁穴可以决堤,象箸可以亡国。故而德行之内,绝无大小之分,得之守之,久必德性彰扬!” 宇文护听完后连连点头,并不无激动之态。 昨晚他被训斥的狗血淋头的时候,当然也试图反驳,并且讲到了李泰所言的这一层意思,但听起来措辞却全不如李泰讲的这么有说服力。但就算是这样,他叔叔昨晚也不该那么骂他! “还有呢?” 一颗饱受创伤的心总算得到共鸣,宇文护又瞪大眼,一脸期待的望着李泰追问道。 “台府之所以分曹设署,在于领掌事务。但今分曹越来越繁,本身已经成了一桩疑难之事。即便臣下有意将此人事削裁规整,却没有宏大的眼界心怀去恰如其分的拣选裁汰。” 李泰也没有让宇文护失望,一边策马前行一边侃侃而谈:“古之所谓封建,划地因家,是故天下之事皆君上家事。历朝凡所职命称重者,皆君上之家臣。唯眼前身畔之人事,才可于方寸之内久作权衡。如今台府诸曹杂密,将诸曹事收列直堂内外、耳目之中,主上即可从容拣选……” “是、是啊,我正有这样的……伯山你不亏时誉隆厚,一眼就能瞧出这一政治良策的深刻用心!” 宇文护听到这里,更加的眉开眼笑,心中的创伤大大缓解,越发觉得人间真是知音难寻。如果他叔叔能向李泰这样洞见深刻,昨晚也不会骂他骂的那么厉害。 将要行入台府的时候,宇文护才又对李泰小声说道:“近日内外事情焦灼,大行台也因此忧困不已、心情欠佳,我虽然不知召见你是为何事,伯山你小心应对。” 李泰倒不知昨晚宇文护被骂的狗血淋头,听到这叮嘱声只是觉得无聊,老子是主上心灵密友、跟你们能一样? 他迈着轻快的步调走入直堂,还没来得及俯身下拜,堂上的宇文泰已经招手笑语道:“伯山不必多礼,知你署事繁忙,且先入席讲事,论定之后尽快归署执行。” 李泰区区一个台府从事,就算兼领铠曹,在大行台面前又怎么敢自夸署事繁忙,但这话从宇文泰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是特别的顺耳,乃至于都有些感动。可见就算是个海王,也得时不时往鱼塘里撒点饲料。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仔细讨论太和旧制的甲仗细节,一则太和年间制度本就变化极大、实在是说不清,二则这也根本就不是重点。 眼下台府或者说宇文泰所面对的问题是,对他那些武川老兄弟们“实在不知如何疼你”,彼此关系已经搞得有点僵硬,以至于这些人都不怎么再热心配合宇文泰的打秋风。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就算要杀人越货,也得先给人一刀。 之前宇文泰是思路不够开阔,在得了李泰的提醒后,兴奋的一宿没睡,当然不只是在训斥宇文护,而是召集台府之内的亲信,直将可赐给仪仗的大将名单和仪仗规格都给编订了出来。 眼下他就案将相关的图籍递给李泰,李泰在略作翻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眼下铠曹人事杂乱,工用告急,恐怕未必能在大阅之前将诸甲仗赶制完毕。眼下大阅渐近,事情不容拖延,臣请主上告诸受赐开府即刻遣员前往铠曹相论事宜,以期彼此共济、不误大阅。” 宇文泰还打算分遣使者往诸开府处各作开价,听到李泰居然打算凑起来关门一起宰,他虽然不知道“内卷”这个名词,但也明白这个概念,而且玩的很溜,于是便微笑颔首道:“这些事情自有别员做定,你安在署中等候即可。” 说话间,他又将另一份名单递给李泰并吩咐道:“无论工料是否足用,这当中几位赐物需要优先置备,不得有误。” 李泰自然明白老大的意思,连忙点头应是,又起身将这名单接过来,瞧瞧名单上果然有于谨、李弼等重要的台府心腹。 但在这当中又看到赵贵的名字,李泰便有点不爽,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思,直接开口说道:“之所以作此赏赐计议,便在于褒扬功勋名臣。若不加审计,普施于群众,则难免有滥赏之嫌,恐怕不足彰显所赐之隆重。更何况眼下铠曹工料本就不谓丰盈……” 若是往常,哪怕再怎么青睐看重的下属,敢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后还要提出质疑,宇文泰都难容忍,但这会儿在听到李泰所言后却呵呵笑道:“你那一点气量狭隘的浅薄腹计且收敛起来,章武公功勋壮否由不得你来审核臧否。之前积存的纠纷不快暂且不说,过不久后你或还要感激他的成人之美。” 李泰听到这话,心里自是泛起嘀咕,只觉得这当中必然得有什么事,但一时间又有些不得要领。 /130/130155/31624150.html 0267 伯山何在 台府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李泰这里还没有离开,各路使者已经分遣出去。 华州城作为霸府大本营,绝大多数统军将领在此都有宅业,就算是本身率军出镇外州,其家人下属们也会第一时间接收到霸府的犒赏命令。 为了保障李泰的人身安全,宇文泰又使派了一队亲兵护卫他行止出入。 李泰对此当然是不做拒绝,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并不算多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后世多少网瘾少年一边疯狂的氪金,一边咬牙切齿的痛骂狗策划。跟那些四体不勤的战五渣相比,他将要摆弄的军头将领们战斗力和破坏性无疑又高得多。 当他再回到兵城时,已经有一些豪奴打扮的行人在街道上打听铠曹官署的位置所在。 他也没有停下来多作观望,径直返回官署,并将署中所有下属们召集起来,公布几道命令。 首先是自此日开始,铠曹官署严查出入,不得直堂官员的手令准许,不准将任何人引入进来。其次就是铠曹署内所有的人事资讯,统统不准泄露于外。这两道禁令,违者必作严惩。 公布了两道命令后,李泰仍有些意犹未尽。他与此堂内群众共事不久,彼此也不算熟悉,既不打算长时间的磨合来培养默契,便准备找点事情来稍作立威。 他这里上下打量着直堂内的布置,视线逐一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那站在最前方的皇甫璠越班迈出、跪在案前一脸羞惭的说道:“卑职有错,前因不知大都督设此规令,晨间叮嘱家人入署迎候。此时虽未过午,声言已经讲出,请大都督降责!”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只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机灵鬼。去年得罪了自己,还是因为他那时的权势不值得人家郑重对待啊。今年自己进步了,人家的态度登时也发生了变化。 既然皇甫璠主动站出来要配合表演,李泰便也不再客气,直接摆手说道:“知错能改,尚有可恕。皇甫参军敢于自首,且赴廊下领笞二十即可。”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无不面露惊容,委实没有想到李泰御下这样严厉,随便一个过错便要鞭打二十,这还是主动承认错误的情况下,若是正常的刑罚还不得百十计? 那皇甫璠脸色也变得有些不甚好看,没想到李泰玩真的,而且玩的这么狠。 但现在姿态都已经做出来了,再作反悔那真的里外都不是人,加上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公报私仇的准备,倒也不是多么的难以接受,于是便将牙一咬,顿首沉声道:“多谢大都督宽大减刑……” 不待宽大的李大都督再作声令,两名壮卒便阔行入堂,直将皇甫璠托起架出,不多久堂外便响起鞭打皮肉声与皇甫璠的惨叫声。 那每一道声音都牵动着堂内众人的心弦,他们未必瞧不出来这是做戏,但哪怕是开玩笑,他们跟堂上这位新主官大概也是开不起啊。 二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哪怕全都抽打在背臀皮肉厚实之处,皇甫璠在咬牙受完之后,一时间也是趴在刑架上迟迟不能起身。 “皇甫参军之所违禁,还在声令下达之前,本不应加以严惩。只因我与诸位共事日短,彼此并不熟悉,恐怕一时的宽纵让尔等误会此间大有枉法之处,故而借此一事让尔等知我风格如何。” 李泰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吩咐道:“且将皇甫参军搀去别室敷治创伤,署中给帛百匹以充汤药之资,伤愈之前不再加案事劳累。” 此言一出,堂内又是一片短促的哗然声。之前他们自然是因为李泰的严厉而惊惧不已、心中对皇甫璠这个老上司也充满怜悯,可现在却又惊叹于李泰的出手阔绰,心里转对皇甫璠充满了羡慕。 虽然李泰用于打赏的乃是公款,而且这公款需要维持署内官吏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饮食和办公消耗,可谓是夺大家口腹饮食以彰显他自己刑赏分明,但这会儿众人却全无意见,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威就在这无形之中建立起来。 堂外皇甫璠得知受此奖赏,脸上的惨淡凄楚顿时间也一扫而空,在被军卒们搀扶起来的时候,还用那虚弱但却亢奋的语调连连喊话道等他伤势转好、一定再为大都督分劳案事。 他家西州著姓,百匹绢的奖赏未必看在眼中,最让他感到欣慰与高兴的还是李泰那赏罚分明的作风与态度。经此一事,之前的旧怨应该是可以翻篇,接下来若能小心处理彼此间的关系,说不定还能积攒下一些共事的情谊。 在将内部的人心情势稍作整合后,李泰才开始准备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这会儿铠曹官署门外已经聚集起一些将领家奴与属下,都是在收到台府奖犒命令之后第一时间赶来领取仪仗器物的,这其中也不乏之前便曾来此耀武扬威者。 这些人还不清楚眼下形势已变,只道现在的铠曹仍是软弱可欺,来到官署门前便开始大声喊叫,抱怨居然没人出来迎接。 不过这些人很快就发现了官署内气氛的不同,站在直堂前的那一队台府亲卫,无论仪容体态还是精神气度,一望可知绝不寻常,一身衣袍武装也是统一鲜明,让人一眼望去便可知晓其来历。 面对这些台府亲卫,那些豪奴部曲们自是不敢放肆,乖乖的缩着脑袋等待直堂中来人引见。 有几名铠曹属员下意识的要出堂迎接,刚刚抬起腿来,便听到堂上传来一声冷哼,忙不迭又立定下来,虽然心情也是有点紧张,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泰自不急着召见那些人,在堂中翻阅着有关库藏限量皮肤、仪甲文物的文籍,并分遣下属们奔赴城池内外各处武库,将相关物料调回署中统一收储管制起来。 当这些属员领命行出时,院子里便不乏已经等待的有些焦急的各家部曲属员呼喊喝问堂中几时有暇接见。 瞧着那些神态不善的脸庞,铠曹属员们先是下意识的慌乱,回首望一眼直堂便觉心安,等到在转回头来望向对方时,嘴角已经挂起了冷笑,不无讥诮的冷哼一声,然后便收回视线,旁若无人的昂首行出,那终于得以吐气扬眉的爽快感觉让人足底生风、飘飘欲仙。 李泰在堂上磨磨蹭蹭的拖到了午后,官署内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尽管直堂前有一队台府亲卫镇场子,但还是不乏人入前软中带硬的询问堂上使君谁人、各自禀陈家世。 别说这些狐假虎威的家奴,哪怕他们各自主人至此,要不要以礼相待也得看李泰的心情。 眼瞅着快到饭点了,李泰才又下令让人抬着两个箱笼出堂,往人群里游走收取他们各自的名帖文书,至于那些人所询问的问题,则一个字都不给回应。 待将这些名帖收上来之后,李泰便又喝令下属们将这些人驱赶出去,并在官署门外设立栅栏、张贴告示,下午铠曹有要事忙碌,不再于署中接待外来的人事。 若是之前,铠曹若敢这样目中无人,这些人火气上来怕是连官署都要给拆了。 可这会儿众人虽然也仍是恼怒不已,不满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但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敢真的上前动手。当然除开氛围的营造,关键还在于那些台府卫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子。 下午不再接待署外人事,李泰倒也不是只为端架子,官署中吃过午饭后,他便率诸随员离开兵城,直往华州城北面的官造冶铸工坊而去。 华州城北的夏阳山中遍设军屯与冶铸工坊,是华州霸府的后勤与军工核心重地,一般情况下是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窥望。 李泰虽然也在霸府混了不短的时间,但也一直没有来过这里,一直等到今次兼领铠曹参军、职权对口,才得了一个通行证。 他来到夏阳山中一连蹲了三天,借着职务的便利将此间的冶铸工坊详细的考察了一番,顺便将铠曹下属的工匠调出百余人,让这些人督造大阅所需的仪仗文物,随他一起返回华州官署。 他在这里日子过得挺充实,华州城那里却有些乱套,原本众将在得知霸府犒奖赏赐仪仗文物时,各自也都高兴不已。 虽然说这些东西不当衣食,但像他们这些人本也不愁衣食,拼死拼活的奋斗这些年,封妻荫子之外,不还是求一个人前的风光? 特别太和年间的仪仗文物对他们这些镇兵子弟还有一层非凡的意义,太和年间迁都洛阳,国运更加雄壮,但却是这些镇兵们失落的开始。当年他们祖辈被丢在北镇喝西北风,如今后人们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拿到了当年的威仪风光! 因此一些驻兵于华州城周边的将领们对此也颇上心,每天都要派人询问进度如何。 最开始家奴们还只来报铠曹行事倨傲,他们对此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谁让人家事当剧要、而自己又有求于人,况且登门受气的又不是他们自己,于是便告诫家奴们稍作忍让,千万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枝节。 可是很快情况便转为诡异,铠曹不再只是行事倨傲的问题,而是主管的官员干脆就不见了! 于是很快,华州城内外便流行起了一个寻找李伯山的活动,不乏将领带着部曲城内城外的游荡搜索。 /106/106413/28879684.html 0268 仪仗威武 夏阳山坡前一座军屯校场上,旌旗迎风招展,士卒们身穿着颜色鲜艳醒目、造型威武夸张的甲胄,伴随着校场一旁激昂壮阔的鼓吹声,不断的变幻着队列阵型。 阳光渐渐变得耀眼起来,士卒们身上披挂的甲胄变得更加绚丽多彩,映衬得那魁梧身躯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百十人阵列整齐,哪怕静默不动,都给人以强大的威慑。 “这就是太和旧年的仪仗文物?果然威武不凡!” 李弼在亲兵的拱卫下,站在校场外观望了好一会儿,两眼中兴致浓厚。 虽然场上那些临时找来穿戴演示的士卒们阵势变化颇显生疏,但那甲械器杖却耀眼无比。李弼之前还不觉得自己亲兵队伍寒酸,可在跟场上那仪仗队伍比较起来,自家部曲顿时被衬比成了土鸡瓦狗。 “卤簿编制是依照的太和旧制,但具体的甲杖式样还有创新。李太尉请看这几副甲式,分别用在舆从警跸、护幢净街、田猎……” 陪同参观的李泰热情的向李弼介绍着场上各种仪甲器杖所适用的不同场合,这方面的知识,他也是恶补得来,对照着实物讲解的很是仔细。 李弼同样听得很认真,两眼中熠熠生辉,遇到自己非常喜欢的仪甲样式,甚至还忍不住上前端详抚摸一番。可见身为一个男人,无论是怎样的年纪还是地位,胸怀中都暗藏着一颗火热的中二之心。 当然也在于李泰对这一批仪甲改造的很用心,在原本那些陈旧仪甲的基础上,他引用了许多隋唐时期的铠甲样式,特别是那些风格醒目突出的唐代天王造像,使得每一具仪甲的造型都能让人过目难忘。 足足领先一个时代的审美,对本就见识不算太多的西魏将领们而言,足以称得上是降维打击。 哪怕是素来风格朴素、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东西的人,也很难拒绝在一些盛大的公开场合中被这样的仪仗所簇拥。 李弼在观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忍不住发问道:“这些仪甲文物如此艳丽醒目,怕是造价也不会低吧?如此铺张使用,是否太过奢侈了……”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由的感慨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大、就会带出什么样风格的下属。 这些仪甲因为是旧物改造加上赶工的缘故,除了造型和色彩颇可夸赞之外,还是能看出比较明显的拼接痕迹,且所用料多是绢布、废纸与竹木胎器。 原料中唯一价值比较高的,就是用来涂色的各种颜料,而这还是去年查抄佛寺剩下来无从消化的物料。宇文泰又不像李泰那样在陕北再造佛寺,这些物料价值虽高,实用性却不大,当李泰讨要的时候,便很豪迈的拨给他很客观的一批。 李泰已经把预算压到极低,李弼却还担心会不会太奢侈,可真是一个皮实又省油的好马仔! “李太尉请放心吧,台府于此自有度支的计量。” 李泰先是微笑着回答一声,然后又作叹息道:“其实最初商讨此事时,主上垂询诸员、所闻不乏异议,毕陈如今国运艰难,不宜泛滥开支。 但主上却言,大统以来诸将以身许国、戮力同心,东面巨寇虽仍未除,但局势总是越来越好。今秋大阅、再宣军威,也需要向行伍群众彰显国中大将神采英姿,但能威令通畅、上情下达,些许物料的使用也不值得惋惜,” 李弼听到这话便也点点头,颇为认同的说道:“今年六军增扩,众多新卒入伍,兵不知将者的确不乏,声令传达也远不及往年的通畅敏捷,主上有这样的虑计也是正常。” 李泰闻言后又是一乐,正不正常不好说,吃一堑长一智那是肯定的,宇文泰自己就被下属们丢在战场上不只一次了,这些六军将领们也未见得就比宇文泰脸大,若真与下属们不相熟悉,被丢在战场上也是分分钟的事。 “现今铠曹工料使用并不算充足,造出的仪仗文物仍然有限。李太尉领掌六军整编事宜,可谓劳苦功高,故而主上特命所造文物先付太尉使用。” 李泰先命下属将仪仗计簿交付给李弼的太尉府属员,然后又说道:“除此见簿器物之外,另有备用诸类录于别册,请府员一并查收。” 李弼听到这话后先是客气的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曹内人事既然有困,还要加给备用,会不会影响别处给付?” 这话即便李弼不问,李泰接下来也要说的,听到李弼主动问起,他便觉得李弼这人待人还算实诚,起码不会倨傲的以为别人对他的善意都是应该的。 “影响当然是有一些,后续督造勤快一些也能追补回来。作此安排也是暗藏私心,铠曹造此诸类文物乃是首次,或有疏忽不足之处,察觉之后可以及时补救,恳请李太尉不要因此见罪。” 李泰又向李弼抱拳说道,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提什么功利性的要求。 “怕是不止于此吧?应该还有别样计议,怎么不说了?” 李弼指着他笑语说道,神态间流露出几分更胜往常的亲近:“入此之前,大行台曾于台府召见,告诉我李从事兼领铠曹案事,颇有辛苦,若能于事中帮补几分就不要袖手旁观。铠曹状况如何,我也略有耳闻,今天便笑纳赐物,你隔日入我营中,我有一批甲械器物捐输台府、供铠曹调度使用。” 李泰听到这话自是惊喜不已,他这几日搞三搞四为的不就是这件事? “多谢、多谢李太尉提携,我近日的确为此愁困不已。有太尉先人一步、作此表率,接下来行事必然更加顺利!” 之前虽然算计的挺好,但李泰也明白这件事终究是个得罪人的事情,而且得罪的还不是一般人,手法和尺度方面一直有点拿捏不准,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临时的差使而犯了众怒。 他本来还暗自抱怨大行台总给自己安排得罪人的事情,没想到宇文泰已经帮他递上话了,这可比之前事情交代完后便不闻不问、由他自己折腾的待遇好多了,果然大行台是越来越爱我啊! “顺手之劳,李从事也不必太客气。我本就有此计量,只不过……这一次还是要多谢你帮我寻到一个情势上的遮掩,让我得有公私之间的和洽。” 李弼先是摆手笑语一声,旋即又颇有感慨的说道。 铠曹没有足够的甲械使用,他这个领掌六军的大将怎么会不清楚? 身为代地军团的领袖人物,李弼能够影响和调动的人事资源也算可观,可他就算是想带头先卷起来,且不说能不能够满足六军的需求,也得考虑群众是怎样的感想与看法。 如今李弼以太尉之位领掌六军的整编,若干惠都只能作为他的副手,可谓是整个霸府军方自大行台以下的第一人,甚至就连于谨单纯的在军中势位都略逊于他,其他武川豪强们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 邙山之战后,整个北镇军团势力都在萎靡,作为补充力量的关陇豪强部曲们在军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只是还没有出现一个或者说一批功勋卓著的代表人物将这些力量加以有效整合。 李弼之前坐镇河防前线,如今又领掌六军,对此感触可谓颇深。 他虽然并非出身武川,但既然共在一条船上,也不想跟武川军头们关系处的太僵,故而言行也颇谨慎,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并不肆意妄为,只做好本职工作,不在职事之外搏求什么表现。 他心里当然也希望军队的整编和大阅能够顺利进行,所以当大行台开口、李泰又搞出这样一个面子上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便也不吝表现。 讲到这里,李弼更抬起胳膊来,见李泰并不抵触,才颇为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笑语道:“铠曹事务败坏非只一时,在职者也并非昏庸不堪,却都难以扭转。李郎你上任短日便进献妙策,怪不得主上选你任事。青春年少,未必乐共浮沉世道的老物相处,我户中也有愚幼几员,李郎若不嫌弃,可以携领从游。” 李泰满脸笑容的点头应是,心里却觉得古怪,他跟李弼也只是见过几面,于公于私都接触不多,今天李弼对他的态度好的有点超出尺度。 公事上帮助他还算是因为大行台递话的缘故,可这勾肩搭背的要介绍子侄给他当跟班,这就有点亲昵的过分了。 再联想之前言及赵贵的时候,宇文泰那有点莫名其妙的话,他心里便也渐渐有了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是他妈的要出意外了。 /130/130155/31646078.html 0269 赵贵豪迈 随着李弼将台府赐给、铠曹督造的仪仗领回华州,本就有点人情躁乱的华州城顿时仿佛灶底又被加了一把干柴,更加喧闹起来。 之前还仅仅只是一道台府赐令、没有具体的实物作为参考,受赏群众已经很是期待,现在看到这么一队甲胄鲜亮、仿佛护法天王金刚一样威武霸气的仪仗,那谁还能忍得住? 一时间负责办理此事的铠曹顿时成为时流关注的焦点,设在郊外兵城中的官署直堂每天都是人满为患,那些受赏将领的部曲家丁们在主人威令督促之下,恨不得从早到晚、吃喝拉撒都守在这里,须臾不敢离开。 今年以来,铠曹倒也不是第一次遭受群众围堵,但前后状况却截然不同。之前来访群众们对铠曹属员们动辄打骂,可这一次虽然来客同样极多,却不敢像之前那样放肆,甚至连铠曹正式的办公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好在这些人也并没有等候太久,就在李弼领取到赐给的仪仗文物几天之后,众人遍寻不至的李泰终于出现在城郊道路上,但却并没有回城,而是直往城东的李弼大营中而去。 当已经等得焦灼难耐的群众闻讯赶来时,李泰共诸随从们已经从李弼大营中行出,队伍中押着几架大车,堆叠起来的铠甲等物在车板上摞得高高的。 众人自不关心李泰押运的什么,那些豪奴家兵们一拥而上的将李泰并其部曲们围堵得水泄不通,连连发问道:“请问李大都督,大行台前所赐给我家主公甲仗文物等,几时可以给付?” 全凭着随从们层层护卫,李泰才没有被这些一拥而上的豪奴们给冲击到,但是放眼望去,视野中满是人头攒动,也不由得感慨这造势造的有点过火了。 一直等到后方大营里李弼派出一队甲卒,才将这些热情的有点疯狂的群众们稍稍逼退,让李泰一行得以继续赶路返回兵城中的行署。 那些豪奴们自是不离不弃的一路跟随,哪怕被守卒挡在了兵城外,也都在城外徘徊着不肯离去。 倒也不是因为这仪仗真有一种让人沉迷得不能自拔的魅力,只是当氛围营造起来后,意义已经不在于器物本身。古者二桃杀三士,那桃子也不是王母娘娘赐下的蟠桃,馋这一口吃的馋的要命。 好不容易返回官署中,李泰先着员将从李弼处得来的甲杖排列陈设在官署直堂内外,然后才下令接见那些受赏将领们各自属官。 见到这些人后,自然是一套早已经编拟好的说辞,赐物交付那是肯定的,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铠曹如今人事简约,做起事情来难以照顾周全。 若非李太尉高义捐输了一批甲仗军械,让铠曹这些工力得以抽出手来赶工,否则之前交付的那一批仪甲文物都还做不出来呢! 并不是要求你们都学李太尉那么高风亮节,无论捐不捐输器械,台府既然已经下发赐令,铠曹就一定会交付赐物。 但事情总得有一个先后次序,铠曹的工料就只有这么多、产能有限,大家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官爵品秩等着吧。只要活得够久,就没有领不到的道理,不要怀疑霸府的诚心,你瞧干掉高敖曹那老哥不还年年在领赐物吗? 该说的话说完后,李泰也不理会这些人是个怎样的反应,当即便命令属员将这些人礼送出门,不要再留此打扰铠曹办公。 这些人在将李泰的意思带回后,各家主人感想、反应各不相同。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件事单凭李泰一人的话是绝对操作不来,背后必然有着大行台的授意或者首肯。 正当许多人还在迟疑难决的时候,大将军于谨、司空若干惠等也都各向台府捐输了一部分甲械物料,对外宣称自然是节恤铠曹人物工料,确保不误大阅仪仗诸事。 为了不流露出太功利的买卖氛围,李泰倒也没跟这几人玩什么钱货两讫,只是又在铠曹官署外张贴了一张告示,表示在这几位大臣资助下,铠曹工料荒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月中便会有一批新的仪甲文物交付,但具体可以交付多少却仍未定。 这一则告示一发出,压力顿时给到一些官爵排名靠前的将领,因为按照交付的规则,这些人是肯定能第一批得到赐物的。而在铠曹工料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又一定会挤占后面人的份额。 如此一来,如果到了大阅时铠曹仍然不能付足仪甲赐物的话,原因可不在于铠曹荒废职事,而在于前边的人不肯捐输体恤。 就在这告示贴出不久,又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向铠曹进行捐输,而且是亲自押运器械物料来到兵城官署。 当李泰得知赵贵率队亲临官署门外时,心中自是大感意外,但无论彼此关系怎么样,对方既然亲自到来,也算是给自己捧场,总得出迎一番。 当李泰迎出官署时,勒马立于街上的赵贵才翻身下马,站在原处等着李泰入前作揖,脸上才露出几分笑容,指着李泰颇为和气的说道:“李从事身兼数职,所领铠曹又并行诸事,真可谓劳苦有加,让人钦佩啊。我户中也有拙息几员并享国恩,但跟李从事相比,真可谓盗禄之贼。 但国计维系、台府要务又怎么能独劳少类,我在事虽为先进,但也不便夺你案事,知你近日用功甚艰,后方车上甲械诸物,请你着员点收。” 眼见赵贵这么和蔼的态度,李泰一时间话都不知道该要怎么说了,打量这家伙好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抽风,才抱拳道谢然后着员入前准备盘点接收车上那些甲械物料。 然而当铠曹群众们走上前的时候,拱卫在诸车前后的赵贵部曲们却并没有退去,而是直勾勾望着自家主公。 “中山公这是……” 李泰眼见这一幕,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暗道老小子莫非来找茬? 最近这段时间,铠曹官署门外一直不乏看客聚集,多是时流各家奴仆于此观望打听消息,此时察觉到氛围有异,便纷纷凑了上来。 赵贵迎着李泰的视线,不急不缓的上前一步笑语道:“这些器料虽然称不上是什么珍货,但既然捐施出去,总也希望能有一个回音。 前者于大将军、李太尉等,今日我亦至此,不吝厚资、输济铠曹,相助李从事本职中事,李从事能否据实以告,当下群众之所期盼的事情能否在此月之内完成?” “是啊,只见铠曹收货,却是不见给出,月内究竟能不能交付?” “中山公高义,李大都督请如实作答!” 听到赵贵作此发问,在场许多人也纷纷发声附和,盼望能够听到一个确凿的答案,并对问出他们心声的赵贵连连道谢。 赵贵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雍容和蔼的笑容,向左近人群微微摆手回应,然后才又转回视线微笑道:“若工料缺口仍然极大,非李从事一人可以处理周全,你也不必逞强,大可告于我等。台府少类之中,你也算是不错,不会因为一事不成便损毁名誉。可若因为使气累事而令群众失望、废罢上命,那才是真的罪莫大焉!” 可恶,这一次真的是被他装到了! 李泰瞧着赵贵那一脸洋洋自得的模样,心情变得很是不爽,这家伙强将自己跟于谨、李弼扯在一起,意思自是不言而喻,可在铠曹官署门前拿他消遣摆阔,这就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因为宇文泰之前的叮嘱,李泰倒没打算借这件事来狠狠敲诈赵贵,但却防不住这家伙强插进来刷脸。既然口气这么大,那李泰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先对赵贵深作一揖,然后才一脸惭愧并感激的说道:“中山公既问,我也不敢隐瞒,铠曹工料缺口的确不小,毕竟年初以来便物荒积累。凭卑职共铠曹群众的确难顾周全,但既得中山公仗义相助,想必能令群众得偿所愿。请中山公且入直堂高坐,容卑职细告案事困扰。” 赵贵听到这话,腮上抖了一抖,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在李泰恭迎之下走入官署中,身后街上群众叫好声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赵贵才又走了出来,神情是有几分不甚好看,可当看到街上众人满是期待的眼神后,还是挤出一丝微笑摆手道:“各自归告主人,府中安待赐物交付、共参大阅!” 众人听到这话更是叫好不已,有的忙不迭归家报信,有的则一路跟随在赵贵队伍后方鼓掌喝彩。 当赵贵在群众簇拥下行出兵城时,道左数名豪奴趋行入前叉手说道:“我家郎主于城东别业设宴,恳请中山公入户做客。” 这样藏头露尾的邀请,赵贵自然懒得搭理,可当看见家奴呈上对方递来的符信时,先是沉吟一番,然后才点头道:“前方带路。” 一行人在城东郊外策马驰行,很快便来到一处建造在山坡河谷之间的庄园前,庄前有数人伫立,为首者赫然是尉迟纲。 /130/130155/31646079.html 0270 聚甲白水 在数名资望深厚的大将表率带动下,其他将领们也陆陆续续、各自量力的向铠曹捐输了一批甲械。 到最后一通盘点下来,铠曹接收的甲械总量也颇为可观。单单甲胄一项,就可以拼凑出上千领的全身铁甲,若是搭配着漆甲、皮甲等不同的组件,是足以武装数千人的。 按照西魏当下的生产力和国力水平,哪怕是六军主力也做不到人人披甲、武装到牙齿上。这一批甲胄也不会下放到具体的营伍中,主要还是拨付给诸掌兵将领,由他们按照实际的情况和需求、酌情分配行伍使用。 所以这上千副甲胄也是大大缓解了当下铠曹几乎无物调度的燃眉之急,可以遵循台府的指令将甲械给付一些主力精锐们使用。 当然,在真正拨付之前,还得组织工力将这些甲胄除锈保养一番。 北镇军头们长期颠沛流离的辗转作战,尽管在关西已经算是立足十数年之久,但真正建立起一套稳定的供养军队的体系者仍是寥寥无几,因此许多将领捐输上来的都是一些陈年旧物,李泰严重怀疑甚至可能他们祖辈在六镇跟柔然干架时的传家宝都给交了上来。 这么说虽然显得有点寒酸,但实情就是如此,很多成就大事业的人不说创业初期的筚路蓝缕,哪怕在形成一定规模时仍是懵懵懂懂、不知前景究竟如何。 如今的西魏已经步入到了团结关陇豪强、打造精锐府兵的关键阶段,但身在其中的李泰仍然感到一股浓厚的草台班子的味道。 所以说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机遇更加重要,所谓的人定胜天,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一句自我激励。但即便胜不了天,也无谓怨天尤人,做好自己,当机会到来时做到最好的表现,自会享受到丰厚的回报。 这个道理不只李泰懂得,赵贵似乎也懂得。这家伙今次的表现,实在是让李泰对其刮目相看。 这上千副甲胄当中,有将近一半都是赵贵一人拿出来的,而且品质精良、保养得宜,甚至不乏明光、山文、锁子甲等精甲,瞧得李泰都口水直流,若非实在不好掩人耳目,甚至都想直接给私吞了。 赵贵虽然比较擅长保存实力,但两魏几场大战都不缺席,且是主要的参战大将,部曲也是损失颇多。近年来他也鲜少有坐镇一方的机会,这一次拿出这么多的甲械武装,可谓是大放血了一次。 李泰自不觉得这家伙只是为了讨个群众喝彩就如此下血本,必然是瞅见了什么确凿可期的实惠才舍得出手,可能是希望借此在势位上更进一步吧。 身为武川老人,加上率先提议拥从宇文泰为主,赵贵这两年混的却是不甚得意,邙山之战后声誉大损、甚至就连官爵都一度被剥夺,如今被夺的官爵虽然恢复了,但势位上却没有丝毫的进步。 不说于谨、李弼这两个证当时当势的大红人,就连若干惠这个武川小兄弟在势位上都已经把赵贵压了一头。再不努力奋斗一把,这家伙可能真要前景堪忧。 这一次众将向铠曹捐输甲械以换取仪仗文物,各自所得器物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借由这一次的机会,让宇文泰与众将之间的交流恢复了畅通。 虽然之前也不能说离心悖义,但随着时势的发展,终究是有些话、有些心思不好直接的表露,长此以往的积郁怀中难免就会彼此相疑。 李泰自是领会不了这些镇兵们“做兄弟、在心中”的感情默契,既然铠曹事务有了极大的缓解,他当然也没有必要再成天留在铠曹官署中办公。 毕竟这边只是临时的差使,他的本职都水使者和三防城大都督哪一项都比铠曹这点事务更重要,如果没了物资供给、人马不能准时到位,哪还搞个屁! 不过在放手铠曹事务前,李泰还是进行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人事调度,将铠曹下属的锻造工匠们抽调出来近百人,作为外派人员使用。 铠曹人事记录还是非常严谨的,毕竟李泰之前在台府搞办公程序规范化的时候,除了考成法之外,还包括诸曹计簿格式与归档审核管理等等,以至于李泰都不好直接将这些工匠籍名勾销。 尽管眼下铠曹群众们对他是言听计从,不敢举报他的违规操作,但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明目张胆。思忖一番后,李泰打算推荐李礼成来接替自己担任这个铠曹参军。 这家伙也老大不小,既不想在长安朝廷里混,总得给点事情做做,不能总留在家里吃干饭。现今铠曹最大的困难已经被自己给搞定,他过来坐衙管一管物料出入、等个半年勾销掉匠人籍名,也很轻松。 有了之前推举崔訦担任北华州刺史而被宇文泰一通训斥嘲讽的经历,这一次他倒不敢直接出头,免得再被老大夹枪带棒的表示要不这个大行台给他来做,拒绝吧挺舍不得,不拒绝吧自己暂时还干不了。 几天时间的共事下来,同署参军皇甫璠对李泰也算熟悉起来,隐约察觉到他的纠结,某日便作进言道:“大都督才器惊人,入直短日便将案事处理的妥帖恰当。 区区铠曹一案,自然不能长久限制大都督,但某等下属若是不得提点教诲,又怕处事不周。恳请大都督拣选心腹一人,让卑职共养病多日的梁参军一同荐于台府,如此一来既能继续听训贤声,也能避免长久的滋扰。” 李泰听到这话后自是一乐,觉得自己真是有团结同事的大才,到了哪里都能跟群众打成一片,瞧瞧这皇甫璠不只跟自己冰释前嫌,都舍不得他离开了! 这么做虽然也不免结党营私之嫌,但起码也有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说明我们还是很尊重大行台的。 “其实皇甫参军又何尝不是大才未尽伸张、秀气长埋案牍,若得机会,我也一定要向台府举荐皇甫参军,不宜将此美器久藏府内,也要让州郡群众们赏此风采啊!” 李泰也笑眯眯的对皇甫璠说道,之前不相熟悉、这家伙是有一点前倨后恭的恶习,可几天时间的共识下来,李泰也觉得此人做事庄谨有序,并不是一个愚笨无能之人。 关西人物虽然马马虎虎,但宇文泰也颇有沙里淘金的英明,能被其招纳进霸府且长期驱使任用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一些独到的本领。 皇甫璠闻言后自是大喜,霸府属官虽然常参机要,但无论势位还是待遇都要远逊于州郡官员。 若李泰仅仅只是一个台府从事,皇甫璠虽然畏其得宠,但也不必过分阿谀,但他除此之外还领三防城军政,年纪还这么轻,与之交恶那就是给自己埋藏祸根了。 铠曹这里的事务便先告一段落,在确定让李礼成入府接替自己前,李泰便挂着铠曹参军的名头,先将那些工匠们带去白水庄园安置下来。 他这也不算完全的公器私用,时间进入九月中旬,诸方参加大阅的人马也在陆续向白水开拔汇聚,各种配套的设施当然要尽快准备起来。 今年负责主持筹备大阅的乃是大将军于谨,华州刺史宇文导则是接替了李弼之前所担任的河防督将职位。李泰今年首次率部参加大阅,为了不在人前丢脸露丑,也要赶在大阅正式开始之前对自家的部曲进行一次小阅。 之前在台府苏绰那里收到通知后,李泰便已经传令下属们抽调整编部曲精锐准备参加大阅。 当他赶来白水的时候,麾下将士们也已经在白水等候了数日,三防城并乡里一共调集了两千七百人马,将会随同他一起参加接下来的大阅。 现今众部曲们临时还住在白水庄周边,这么大规模的人马要进行什么离合演练势必会让乡里震荡、群情不安,还是需要专门的场地才可进行,这就需要向已经提前来到白水的于谨大将军府进行申请。 /130/130155/31654840.html 0271 兵不贵多 陂塬上用木栅和沟渠划分出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区域,有的地方正有役卒忙碌的搭建营垒、以供军队入驻,有的地方铲平土坡、填充沟壑,修建用于操练人马的马埒驰道。 陂塬的偏北位置有一座坡度不算太大的丘陵,丘陵海拔并不高,但居高临下也能俯瞰四野,提前赶来、负责督建大阅场地的于谨大营便位于此地。 清晨时分,李泰共诸随从们策马来到山坡下的辕门外,已经有不少将领们等候在此,各将符令名帖递给门内卫兵,请其向大帐中通传。 李泰一行到来,引来了不小的,除了他本身颜值出众,也在于之前兼领铠曹时少不了同这些将领们打交道,风格做派让人记忆犹新。 虽然说得赐仪仗文物的将领只是少数人,但无一不是势位、资望翘楚之选,麾下也都不乏家将与拥趸。 军队中拉帮结派的风气较之朝中更甚,李泰代表台府向那些人剥削甲械,那些人自然也会将任务下方、分给自己的下属部曲。 这些中下层将领们大概都不怎么清楚事情的始末,但最终还是由他们承担了所有。作为这件事的实际执行人,李泰在他们眼中便免不了偏负面的形象。 不过李泰对此自不在乎,他现在虽然还未步入真正的上层,但也勉强算是中上层,无论个人武力还是部曲势力,这些镇兵中下层们都斗不过他。 而且随着府兵制的持续推进,这些老镇兵们迟早都要被淘汰,大量关陇中小地主们亟待上位。北周建立后,六柱国里几个家伙被那么顺利的收拾,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丧失了来自镇兵中下层的支持。 这么说或许有点残忍,但事实就是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结束后,除了一小部分人凭着实力和运气实现了阶级的跃迁,绝大多数的镇兵都沦为了时代的消耗品,成为了势力迭代的耗材。 就比如当下这个西魏政权,甚至单单眼前这个场景,大营的主官于谨出身乃是虏姓名门,李泰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属于窃取了革命果实的旧势力余孽啊! 他这里递入符令之后尚自感慨着,辕门内一名身着袴褶的骑士便驾着马一熘小跑的赶过来,越过辕门外等待已久的众人,视线直落在排在后方的李泰,对他招手说道:「伯山你来得倒早,大将军着我引你入见。」 李泰瞧着来人乃是念华,一时间都有些无语了,怎么哪哪都有你?你是职业抱大腿混公府的? 在前方那些将领们幽怨的眼神注视下,李泰很没有公德心的策马插队,等到卫士放行便进入了营地中,指着念华便好奇问道:「念兄你怎在此?」 「月前忙完王太傅丧礼,身心都觉疲惫,本待约聚两三好友向终南山闲居月余。但于大将军几番遣使就户征辟,盛情难却,只好收拾行装,再入公府。」…. 念华听到这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些尴尬的说道:「往年共事太尉公府,如今伯山已经是临民掌兵的方牧之选,而我却仍辗转公府、怯于主事,伯山心里怕是要嘲笑我无能了吧?」 李泰强忍着笑意连连摇头摆手道:「念兄你太谦虚了,能得诸公赏识辟用,足见你才识器质卓然出众,已经是群众共识。我等愚不能及者才需要勤劳于事、搏求认可啊。」 「什么才识器质,无非先父荫泽尚算可观罢了。」 念华听到这话后又自嘲一笑,向辕门外叉手见礼的将领们点头致意后,才引着李泰往营地内大帐行去。 这家伙虽然是个二代,但并不是让人讨厌的那种,待人以真诚、并不热衷炫耀势力,为人处事老成持重、兼又人面广阔,处理起诸公府迎来送往的事情驾轻就熟,就连高仲密对其都常常想念,也怪不得混的公府级别越来越高。 如果以这家 伙为主角写一本网文,名字得叫做《制霸后三国:从当领导大秘开始》。 李泰脑海中噱念涌动,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大帐外,念华抬手示意他在帐外稍待片刻,自己先行入帐通报,过片刻才又走出来向李泰招手请入。 大帐中人员不少,左右联排的坐了二三十人,全都专注的埋首于桉牍中,处理因大阅产生的各类公文。 于谨端坐于上方,一手还在勾批函文,一手抬起指了指近前的空席、示意李泰入座,一心两用的也是很熘,处理文桉事务的本领并不逊于统兵作战。李泰坐入席中这短短片刻,他已经勾批了几份公文。 「伯山来此,是为你部请给宿地给养?今日恐是不可,现今营垒尚不足配,三日、两日罢,两天后你再过来,我着府员先行安排你部人马入营安顿。」 于谨视线瞧了一眼李泰后又收回落在桉上,口中则快速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又打趣微笑道:「眼下塬上所用物料还多是都水行署开支,对你这位直桉主官当然要给优待。换了别人来做请求,我只会让他塬下等待,不准早来添乱!」 「大将军桉事繁忙,卑职也长话短说。我部人马自宿乡里,倒是不急入营,但仓促聚集的人马仍需检验,乡里却没有合适的地点操练,故而来求大将军拨给塬上一校场且用几日。」 李泰见于谨这么忙,便也连忙说道。 「原来是为此,这不是问题。」 于谨听到这话后又抬起头来,抬笔勾写一道书令,就桉发给别席一名下属并吩咐道:「有劳梁郎中稍后共李从事出营挑选校场。」 席中一名体态魁梧的壮汉起身抱拳应是,瞧这体格实在不像是个文官,之前跪坐在书桉后那姿势瞧得李泰都替他感到憋屈。 李泰目的达到,便站起身来作揖告辞,将要退出时却又被于谨喊住说道:「准备几时检阅部伍,使人来告一声。你治事颇可称善,我也好奇治军又是如何。」….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有点受宠若惊,但一时间也是心理压力爆棚,于谨可谓这个时代第一流的军事家,他要来观看自家部曲操练情况,实在是让人太有压力了。 但他也总不好劝于谨好好忙自己的事情、别瞎凑热闹,只能点头应是,然后便共那名梁郎中一起退出营帐。 「李大都督,久仰久仰,舍弟曾幸共大都督同事台府。某新从东州归来,大都督的贤声已经是如雷贯耳。」 离开营帐后,那身材魁梧的梁郎中又向李泰抱拳见礼并作自我介绍。 李泰听完后才知此人名为梁昕,家乃京兆望族,他的兄弟梁荣就是李泰之前的铠曹同事梁参军。不过从李泰入职到离开,那梁参军一直在养病,一场同事却没有见过一面,反倒是先见到了其人的兄长。 李泰一边跟这梁昕寒暄着一边往营外走去,途中听其讲述各处校场的特点,有的地面平整、适合骑兵驰骋离合,有的地形多变、适合演练各种复杂的阵势变化等等。 此时各处校场也都不乏军队进行演练,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只要能在大阅中表现良好,便能获得优厚的赏赐,不逊于打胜了一场大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 场上人马演练的情况。 这些校场上通常人马并不太多,只在一两千人之间,有的则更少。装备情况自然不像作战时那样全副武装,只是身着戎衣并配以简单的刀杖,在旗鼓声令的指挥中进行各种演练。 在这些演练的人马中,无论规模大小,总有那么一小撮群体表现要远远超过了其他袍泽。 不用说这些人肯定是将领的嫡系部曲,拥有最好的单兵素质与配合经验,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担任着团队中的核心,其他人马无论数量多少、军容如何,无论阵势怎样变换,都只是为了配合精锐部曲完成作战任务。 李泰在场外观看片刻也不由得感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战术特色。 南北朝适乱已久,军队这种国之重器也已经分散在豪强军头们各自手中多年,主流的作战方式就是小规模的精锐决胜,重甲与具装的发展也只是为了维持并增强单兵个体与少数精锐的作战能力。 大军团的团队协同作战只要不是顺风赢的局面,那阵仗拉的越大,则就输的越惨。尔朱荣团灭河北六镇叛军武装,高欢打爆尔朱家联军,宇文泰在沙苑击溃东魏大军,统统都是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高欢跟宇文泰这对老冤家,各自在战场上都有垂成之憾,抛开其他各种因素不说,也在于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与战术搭配的短板,遇到大场面总有掌控力不足等各种欠缺。. 衣冠正伦 /130/130155/31700732.html 0272 群众惊艳 第二天一早,李泰率领着养精蓄锐的部曲们策马登上了白水塬,负责接应导引的大将军府属官梁昕也迎了上来,可当见到李泰所部人马,梁昕却忍不住瞪大了眼。 “这些全都是大都督部曲人马?” 梁昕指着李泰身后的骑兵队伍,有些不敢置信的发问道。 “倒也并非全部,今日只有马埒场地,无从演练步阵,只将骑兵引来,其他卒员们仍在乡里休整。” 李泰闻言后便微笑道,望着身后的上千名骑兵士卒,眼神中也是颇有自豪。 “这、这千数骑兵,尽为大都督私曲?” 梁昕仍是不敢相信,又瞪眼追问了一句,略作停顿后才又补充道:“只是大都督门下,并无州郡乡团参列?我若没记错的话,大都督似是大统九年才入关归义,怎么、怎么竟……” 李泰听到这话后,再望着梁昕那惊诧不已的表情,心中更是暗爽不已。 他自己一路走来,各种辛苦与钻营自己心知,但在其他并不熟悉自己的人眼中,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只凭他自己便组建起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部伍,简直就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须知组建一支成规模、有战斗力的骑兵队伍,可不仅仅只是人和马到位就可以了。甚至就连人、马这最基本的要求,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梁昕一家也是三辅望族,兄弟俱事霸府多年,即便这样统率的部曲乡徒们也不过千余众,且骑兵仅有不足百人,一是养军负担太大,二是没有必要,毕竟没有那么多奔袭野战的作战任务。 瞧着梁昕那惊讶神情,李泰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告诉他这才哪到哪,别说所有的部曲,单单骑兵队伍他便不只眼前这些。不说尽是当世第一流的精锐,但打爆绝大多数的关陇豪强和一部分北镇军头各自部曲是问题不大。 当然这么想还是有点狂,具体情况总得具体分析,真正交战的时候,各种战场条件瞬息万变,还是得……怎么还当真事去想了? 李泰晃晃脑袋,按捺下现在去袭营的话搞不搞得掉于谨这样的念头,转对梁昕笑着解释一下部曲群众各种源流、并非尽是自家私曲。 梁昕听到这话后,脸上的惊讶之情才略有释去,但对李泰的态度较之昨日又热情了几分。很多事情,听过是一回事,但实际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的李泰掌握三防城近万人马,倒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者稍作打听就能打听大概。可当真正亲眼见到其人随随便便就能拉出上千的骑兵部伍,这给视觉和心理带来的冲击力又非道听途说能比。 以前只觉得这李大都督真是一朵带刺的小玫瑰,可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就是一柄能把人戳的透心凉的丈八大槊! 不独梁昕有这样的想法,其他在陂塬上下问询赶来的围观的将士们在见状后,也无不面露凛然敬畏之色,不敢太过靠前的滋扰。 骑兵是一种高机动力、高进攻性同时也高消耗的兵种,一般军头与豪强们往往都会组建一支骑兵队伍,哪怕实战中应用到的机会并不多,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连一支亲兵骑从队伍都没有,也配在这乱世之中称夸武功?哪怕只有三五名骑从,也透出一股不屈的精神! 可是在两年前的邙山之战结束后,整个关西除了大阅这样盛大的礼仪场合,群众们已经很少见到上千人的骑兵大队行止于途了。 一则自然是邙山之战中那些镇兵老卒们死伤惨重,许多军头部曲都凑不出这么大的规模。二则就算还有人保有这种规模的骑兵部曲,也不会没事拉出来炸街啊。 所以当李泰率领部曲登上陂塬后,顿时便成了这片塬上最靓的仔,周遭群众有事没事都来观望一番。 “这李伯山好大势力,单单骑卒便达千余众,所拥部曲怕不得数千?” 有将领瞧见骑士们簇拥而行的李泰,忍不住咋舌感叹道。 旁边也有人点头附和:“真是后生可畏啊,怪不得之前供职台府的时候,许多将主都不敢共他争论。他骑力这样雄大,谁若得罪了他,翻山越岭的袭杀一通,这谁能防得住?” 但也有将领不忿言道:“也只是姿态吓人罢了,他区区一个汉儿少年,怎知如何才能将使骑力?如果进退离合全都不受掌控,奔行起来就四散一空,只是给大阅群众增添笑料!” 这话又让许多旁观的将领恢复了信心,各自颔首表示认同。骑兵的作战可是有着一整套要求更高的标准,如果将士经验不足,那军容阵势崩坏起来简直就让人没眼看。 他们这些北镇将领们,许多都不敢夸口擅长指挥骑兵作战。李泰既没有巨大的功勋作为凭证,又欠缺足够的年岁来积累经验,在不少人看来,接下来出丑似乎已经成了必然。 除了一些凑趣起哄的人之外,还有一些镇将面目深沉的站在一旁。 他们同样震惊于李泰所拥有的势力之可观,也希望李泰的部曲们接下来的演练表现不佳,但却并不是为了要看李泰出丑,而是在确定李泰麾下没有擅长指挥骑兵作战的将才后,自己若能投入其门下,或许就能得到重用。 若能获得这样一支骑兵队伍的实际指挥权,简直就是他们这些本身势力不大的兵长将官们梦寐以求的境遇。哪怕这支队伍暂时欠缺战斗力,也要倾尽心血将之打造成为一支精锐强军,来年于战场上大放异彩,成为封妻荫子的一大本钱啊! 塬上众人心思各异的跟在李泰一行身后直往校场而去,还在途中一些人脸上戏谑的表情便渐渐收敛起来,因为视野中这一支队伍行至有序、队列疏密有致,全然不像一般的乌合之众。 看客们的议论声自然也都传到了队伍中人的耳中,今次负责带领家兵参加大阅的乃是李雁头与高仲密的家将高鹤,李雁头横眉瞪眼的怒视着那些调侃讥讽的看客,高鹤则对众人沉声说道:“稍后进了校场一定要努力表现,若是露丑人前,即便郎主不问,我也饶不了你们!” 众人闻言后各自应诺,眼神中也都透露出旺盛的斗志。当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专注于自身的一举一动,整支队伍都弥漫出一股澹澹的威压,这就是所谓的士气。 很快队伍便策马驰入校场之中,在没有接受到更进一步的指令之前,众士卒们各依行伍营幢的内部编制,唯队头马首是瞻,很快就在校场中排列成一个简单的方阵。 校场外群众们看到阵列完成,眼神又是微微一变。平地列阵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伍技艺,稍加操练俱能习得。 可若是身在马上还能在极短时间内阵列完毕,那无疑就说明这些士卒们骑术精湛更兼人马默契十足。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找不出这一支队伍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 瞧着校场外群众越聚越多,李泰一时间也有些无奈,这些人全都没事可做吗,怎么统统赶到这里来凑热闹。 老实说他心里还真有一点紧张,担心部曲们的表现未必尽如人意,但来都来了,总是不还临阵退缩。况且又不是什么决定生死存亡的惨烈大战,真要表现不佳被人喝了倒彩,直接让都水行署停了物资供应,瞧瞧这些看客们还有没有力气讥讽嘲笑! 心里这么一想,他便镇定许多,直从亲兵令卒手中接过一个装满鸣镝响箭的胡禄箭囊,策马行至校场中央,视线在校场上一些用于操练的标识物上扫射一番,抬手捻出一箭,奔行中射中一个直径数尺的圆形标靶。 正自全神贯注待命而行的部曲们听到这鸣镝声,当即便策马冲出百骑,奔行过程中收束队列直作锋失之状,各自于马背上张弓扣弦,待战马驰入射程之内,随着队头一声弹舌断喝,飞失如雨破空而出,直向那标靶射去,数息后标靶顿时便被射成了一个刺猬,脱靶者也有,但数量只占少数。 “好!” 校场外群众见到这一幕,无论心思如何,这会儿也都忍不住拍掌喝彩起来。 李泰再扣弓弦,接连三支钝头的鸣镝都向先发那支队伍射去,那队头便将一小旗插入戎袍背后,率队直向远处驰行,本阵之中则又冲出数支队伍,纵横离合、围追堵截,在校场上交织成一张拦截大网,阻止那支队伍冲回本阵交付令旗。 瞧着各支小队都在尽力表现,李泰不想自己成为影响操练的因素,便策马退到了校场边缘,瞧着场上的各种离合对抗,命令亲兵以旗鼓声令调整演练双方的力量对比与对抗强度。 “精彩,真是精彩啊!瞧这场上纵横自如的姿态,哪像是一支新近编成的队伍?这李伯山哪里招募来这么多精擅骑射的壮卒,又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骑战技巧教授部曲?” 校场中对抗演练的热火朝天,校场外群众们议论声也是此起彼伏,惊叹之外,他们最大的感受还是好奇,只觉得李泰与其部曲们身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演练过半时,又有一路人数可观的人马向此行来,为首者一个乃是闻讯赶来的于谨,另一个则是率部抵达白水不久的赵贵。 校场上的演练越发精彩,就算两位大人物到场,都没能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近处几人还匆匆见礼,远处的则就当压根没有看见两人到来,只是踮着脚瞪大眼望着校场上情形,咬牙切齿的或是喝彩或是喝骂,恨不能自己冲入场内加入其中。 /130/130155/31700733.html 0273 候补柱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观此徒众法度气象,这李伯山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文武皆允的全才,怪不得能深受群众赞赏。浮华的皮相或能欺诈二三,但若名实不副,也只是给人间增添笑料。” 望着校场上仍自奔驰演练的将士们,于谨对此也是不吝夸奖,对身边随员们笑语说道。 与之同行而来的赵贵脸色本就不甚好看,在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口中发出几声不屑的冷笑,然后才撇嘴说道:“狡猾汉儿,巧言令色,谄附于贺拔太师,得其士伍托赠,才有了些人前夸耀的积累。若非贺拔太师旧属效劳其事,凭此妖艳小儿,又有什么资格底气在诸名将雄才面前夸耀势力!” 于谨自是懒得理会赵贵同年轻人之间的龃龉纠纷,听到这话后也没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在部曲们簇拥下登上校场外一处土坡,视野顿时变得更加开阔,将校场内的演练情形尽收眼底。 赵贵在于谨那里没有获得认同附和,心情变得更加不快,着员开道径直进入校场内,来到李泰指挥部曲演练的旗鼓附近。 李泰也注意到了赵贵一行的到来,一边吩咐下属继续用旗鼓指挥场上队伍间的穿插练习,一边向不远处的赵贵抱拳示意。 赵贵先对李泰略作颔首,然后视线又望向场中,直到场上演练告一段落,他才饶有兴致的指着那些列队归来的将士们对李泰笑语道:“今天见到李从事部曲英姿,才知为何之前主上会委任李从事兼领铠曹事务了。 当下诸军皆困于械料而军容难振,但李从事部伍却不受此影响,群众精壮、甲杖优良,于此校场上耀武扬威、震慑人心,想必是有些旁人所不能及的独秘技法取补部曲,未知我能否有幸得闻?” 校场外观望众人听到这番话,一时间神情也都微微发生异变。要让人从心里承认不如别人是很困难的,可若是要为自己的逊色找一个借口,怀疑比自己优秀的人做了有悖道德法律的勾当则很简单。 李泰部曲精壮可观,大家有眼可见,也正因此而诧异不已。赵贵这番话似乎是给出了一个答桉,他必定是借了职务之便贪污武库械料来滋养武装自家部曲,所以部曲才这样勇武慑人。 一时间,校场周围的惊叹与喝彩声又转为各种窃窃私语,群众们望向李泰并其部曲的眼神也渐露不善。 李泰本就心存警惕,怀疑赵贵这家伙过来是没憋什么好屁,听到这番话心中顿时不爽起来。 虽然吞公肥私的勾当他也没少做,但在铠曹这件事情上,赵贵真是冤枉他了!他只是偷了一些铠曹的工匠,根本就没有盗窃甲械,这委屈谁受得了? “能得中山公夸奖称许,我也深感荣幸。至于说有什么养军的秘法,则就言过其实了。或也的确有几分章法可称,但终究不比中山公松柏老韧。” 李泰心中暗骂着,脸上笑容却灿烂,对赵贵抱拳说道:“我这区区小术羞于自夸,倒是中山公仰以自强的谋身之道让人钦佩不已啊。我能教儿郎者,无非临战需勇、力决生死,但中山公却能敏察战机、明于进退,逆流于拙勇群众,真如苍松翠柏临寒不凋,身历百战却……” “住口!” 李泰话还没有讲完,赵贵已经听不下去,开口一声断喝,不准他再继续说下去。 但他这番吼叫,自然震慑不住李泰,瞧了瞧气急败坏的赵贵,他又环顾在场众人一眼,继续说道:“大行台前所授事,的确是因我才器堪使,这一点也无须讳言。可若有人因其智短乏计而邪言谤伤主上任人之英明,我麾下群卒日夜操练,总也不是为的解乏消食,保家卫国、除贼诛恶,自然义不容辞!” 等到大阅时节,这白水塬上下诸军汇集,必然人多眼杂、难免混乱,李泰可不敢担上赵贵这番指摘。虽然说事情真伪不因赵贵一言决之,可问题是当气氛烘托上来时,谁他妈管六子吃了几碗粉? 校场外众人听到这话,议论声倒是很快停了下来,但望向李泰的眼神却还不乏深意。 李泰也懒得再同他们解释,转又望回赵贵并其身后那些随从们,笑语问道:“敢问中山公,入此也是为的挑选场地、操练部曲?但我部却还操练未完,又不敢让中山公久候,未知可否各拣部曲对练一阵?不为决出胜负,只为印证长短,盼能彼此互补。” 赵贵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挑,神色更显羞恼,没想到李泰居然敢直接向他邀战。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答应的问题了,本身就是对他的一个羞辱! 他心中怒火激涌,抬手指着李泰怒喝道:“竖子,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当年鏖战疆场时,知你……你要做什么?你敢!” 李泰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向身后一招手,操练归来正放马消汗的部曲们便又纷纷翻身上马,开始整列阵势。 讲到势力权位,李泰当然是比不上赵贵,可是在眼下这校场上,他较之赵贵却是绝对的人多势众。人马既然不多,却还瞪眼放着狠话,这老小子不是在找抽又是在找什么? 随着李泰部曲们翻身上马、隐隐对赵贵一行作合围之势,校场上的氛围顿时变得诡异肃杀起来,原本在校场外观望的群众们也都纷纷识趣后退,不敢站在近处、以免遭受殃及。 也有人担心事态失控,一边向李泰喊话劝他冷静,一边冲向土坡上的于谨,请他出面控制一下局面。 于谨这会儿也有些无奈,他都避在了这里,就是不想涉入那两方的旧怨纠纷中去,但没想到这李伯山平时看起来还算彬彬有礼,性格却是这样火爆,竟敢公然在校场上致使部曲围堵一位开府大将,他是想跟赵贵不死不休? 尽管跟这两方之间的交情都不足以让于谨自惹麻烦上身,但见校场上赵贵的部曲们已经各自抽刀在手并将主公团团围护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若再不加调和,可能真要打杀起来。 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策马驰行下来,远远便向校场中喊话道:“两位暂请冷静,究竟怎样事情不能止于声言、还要刀兵相向?” 李泰抬手示意把守校场门口的部曲撤下来让于谨进入,反正就眼下这人数对比,你们两方加起来也斗不过我,自是不担心于谨过来拉偏架,惹火老子让六柱国变四柱国、五个吧,他也想来个。 于谨自不知李泰的狼子野心,策马入营后便待着令随从隔开两方,李泰却不无悲屈的忿声道:“大将军,卑职于此操练部曲,本无意挑衅别人。中山公入此来做指点,我是颇为感激。哪怕发声暗讽我渎职自肥,我都可以因他见识浅薄忍让下来。只是提议彼此部曲较量一番、希望取长补短,中山公非但敝帚自珍、不敢应允,甚至还恶语向我、狂言打杀……” 于谨听到这话,自觉头大不已,只是沉声对李泰说道:“你部人马操练时间不短,人疲马倦,暂且散开休息,其他事情都可以从容商谈。” 李泰闻言后却是连连摇头,指着赵贵对于谨说道:“大将军势位隆重,怎知卑下者求生辛苦。我今群卒聚此,中山公仍是横眉厉视,方才的气壮恶语更是声言如刀、让人恐惧……” 眼见李泰是劝说不动,于谨转又将视线望向已经被两方人马围了数层的赵贵望去,叹息道:“中山公,此间人多眼杂,实在不方便细话事情,纵有什么意气纷争,不如暂且搁置,同我一起归帐再说?” 这话自然是暗示赵贵你现在就别要强了,咱先服个软、等回去了再说其他,在这校场上再闹下去,只会让更多人看到你的难堪。 赵贵这会儿虽也懊悔不该轻易进入此间,但若要他向李泰说什么软话乞求放行,那是绝对做不到,于是便沉声道:“人间壮者恒有,能迫我者不乏,但却绝非此类。于大将军有事且行,我自留此观此竖子还能有何施为!” 于谨见这双方态度都如此顽固,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善,但也不能拍拍屁股就此一走了之。 李泰当然不敢真的在这里干了赵贵,关键是没啥好处,当然也就不想因此而得罪于谨,而且越拖下去等到聚来的人马越多,情况自然就对他越不利。他所恃者唯此麾下卒众,赵贵却有诸多亲友故识。 所以还是得趁着优势在我,痛快打几把这老家伙的脸再说。 于是他便摆手示意部曲们暂且散开,前行几步望着赵贵说道:“今日中山公部从甚简,或是因此警惕谨慎而近于孤僻,凡非阿谀之言皆成挑衅声辞。 我之所以见恶于公,只是因为临事不屈,而非桀骜不群。今日事若再争执下去,难免是要沦为欺凌老弱的暴行。中山公虽然吝于将胆色示我,但我却需要敬此名位。今日事就此……” “约斗是吧,我答应你,何时何地、多少部从,听凭你来规定。” 赵贵自不是真的怕了李泰部曲的勇壮,指着李泰便冷哼道。 “若我与中山公两员对阵呢?” 李泰见赵贵神情一滞,便又微笑摆手道:“一句戏言,请勿当真。此刀且置中山公处,来日公若入阵,我自取回。若不入阵,且作今日冒犯的赔礼。” 说话间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抛向赵贵,心里盘算着真要搞不回来的话,那就得让丈人独孤信去要了。他当然是没有信心能斗赢赵贵的部曲,但重要的是双方已经可以在一个赛场上竞技了,来年不得做个候补柱国? /130/130155/31727724.html 0274 轻我心腹 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对八卦消息的热情也无关乎性别。 李泰跟赵贵约架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白水塬并向更远处流传开来,一时间无论将领还是营卒,所有人张口则必言此,否则便不算是消息灵通的潮流中人。 这样的事情本就很能撩拨人的情绪,涉事双方的身份也都各有不寻常的地方,一个是武川元老,一个是霸府新贵,他们之间的纠纷较量自然能够让人产生极大的遐想空间。 李泰率部返回白水庄上未久,访客们便络绎不绝的赶来。 首先到来的便是念华,他一路打马疾行而来,远远见到出庄迎接的李泰便开口说道:“伯山,你同中山公又是怎么回事?我在营中听不仔细、匆匆便来寻你,中山公他恃老欺少,实在有些过分,你就算不肯应战,群众也都不能说你胆怯……” 听到念华的关切声,李泰便有些尴尬,待其翻身下马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念兄的确是知事不详,这场比斗是我主动向中山公请求来的。” 念华闻言后顿时一愣,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唉,罢了,你总有须得如此的理由。但中山公乃是掌兵多年的宿将,麾下将士也都精勇威武,你可有得胜的把握?” “若说有,那就太狂妄了。毕竟只是一场演练,若能得胜自然是好,即便落败,于我也不谓多么羞耻的事情,只能说国之大将名不虚传。” 李泰心态倒是很轻松,胜负对他而言本就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就算他输了,赵贵也难公然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要是赢了,那就是踩着赵贵的脸声名鹊起了。 念华见李泰如此,便也不再为他担心,转又微笑说道:“言虽如此,但伯山你如今终究也是领掌一方军政的干臣,积败难免沮气,声令或是难行啊。”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所谓胜负皆可,只是不想给自己和部下们太大的心理压力。他又不是骨子里犯贱,既然主动挑衅约战,心里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得胜的,总不会是为了把脸凑过去让赵贵打得更爽快。 “念兄不来,我也要去寻你,想向你请教一下中山公麾下将士的技力如何。” 他上前一步,拉着念华的手腕便向庄内走去。 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带兵风格,私兵部曲的个人特色则就更加浓厚,军事才能强如高欢和宇文泰,也不敢夸言对下属诸军风格都能了如指掌、指挥自如。 李泰跟赵贵之间的矛盾虽然由来已久,但彼此间拉出人马真刀真枪的干架却是没有,唯一一次还是他差点被赵贵的儿子伏击干掉,那一场遭遇也瞧不出什么底色。 虽然说将熊熊一窝,赵贵几场大战的失律让人印象深刻,但其所面对的也并不是一般敌人。李泰自觉得他家部曲跟东魏主力强军还是有点差距的,倒是不敢指望能吓得赵贵狼狈逃窜。 “伯山将此问我,那真是所问非人了。我虽然出身将门,但却常年不入行伍,更无从察知别家门下营伍细则。” 念华听到这问题便有些汗颜,他家虽然也出身镇人,但因他老子上岸远比此间镇将们要早得多,所以他一直也都是过得养尊处优的生活,经历甚至比李泰更像是世族子弟,实在是无从回答,倒也不是刻意讳言。 两人走了没有几步,便听到庄外远处又响起了马蹄声,便且立定等候片刻。 “阿磐,你又怎么……” 彼此距离还有十余丈,崔谦的抱怨声便先传来,当看到站在李泰身旁的念华时,崔谦才稍作收声,入前下马稍作寒暄之后,便一脸无奈的望着李泰,虽不言语,但那眉眼间却似有千言万语。 念华见状后,索性直接告辞,临走前还跟李泰说去别处打听一下人事消息,稍后再来告知。 等到送走了念华,不待崔谦发声,李泰便先开口道:“表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向你请教赵贵他门下兵将人事。事已至此,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贵他自恃资望而妄自尊大,我若能将之力胜,必也能够大壮参阅诸后进武将们的志气!” 崔谦如今官居都官尚书,主掌军事刑狱诸事,对霸府众将才能资历等等也都还算了解,倒是不会像念华一样一问三不知。 此时听到李泰这么说,崔谦先是点头说道:“近年军中的确不乏恶事,老卒欺凌新兵、镇人排抑汉将,六军整扩之后更是频繁发生、屡禁不止,若能有一少壮共镇将元老争雄夺胜,也的确是能振奋人心。 但阿磐你实在不需作此冒进之计,赵贵他之所以号为元老,并不只因势力资望,更在于故义乡情。镇人们客寄异乡,本就敏于自警、推崇乡情,就连大行台恐怕都不失这样的计量,阿磐你又何必急与争锋呢?” 西魏军队的主体成分与结构正在发生变化,新旧交替也是必然的事情。崔谦认可李泰的想法,但却不认可他的做法。 李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应是,说就言听计从、做就屡教不改,眼下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将这场比斗应付过去。因此崔谦也没有再多作说教,入庄后便将赵贵的部曲人事情况讲述一番。 大阅渐近,白水与华州城之间人事讯息的流动本就频繁,一些劲爆的事情不需要一天就能在两地之间完成传递。 台府中,大行台正在准备入京汇同皇室并朝臣们一起前往白水参加大阅,突然听到下属进报这一个消息,脸色陡地便是一沉,直接拍桉怒声道:“眼下国家难道承平无事,气力旺盛到要作此惹人烦躁的闲戏!” 旁边桉席中宇文护见叔父一脸的怒态,便也点头附和道:“伯山这次做事的确是有些欠妥,他今年首参大阅,不思如何做得……” “关伯山什么事?老兵桀骜、事非一桩,所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堂室之中并无外人在场,宇文泰言谈便也随意一些,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便又瞪眼不悦道。 宇文护闻言便有些傻眼,连忙又小声提醒道:“但据传言,此事是伯山他主动挑起,中山公本不欲应之……” “观人论事,怎么能只看片面!前者老兵惜物,皆欲远我,若非伯山使计周旋,至今恐怕都无转机,但他自己则就难免得罪群众。明处暗里,不知已经承受了多少的刁难非议。他为人处事棱角分明,的确是有几分自傲不群之处,我既使之,人或不知,我能不知?” 宇文泰讲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沉声说道:“赵元贵应此少流挑战,真是有些不知所谓。内外老将不乏,若非忿情难忍,伯山为何独独挑衅他?之前京中便因东宫人事而见恶于朝廷,归府后不暇歇息又因铠曹一事再结怨群众,岂能自安? 赵元贵他但有丝毫德长耆老的容人之量,就应该明白那小子只是恐遭群众排抑而张牙作态、盼人威之罢了。元贵本就不以威勇着称,稍作忍让壮其声誉又能如何?如今应战下来,即便夺胜于少辈又能彰其几分威风?无非自恃资望、轻我心腹,于我门中逞其薄威!” 听到叔父这一通抱怨,宇文护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李伯山入府以来的确增补诸多、事绩不俗,但与诸元从故义相比,仍是功勋见绌。况中山公旧年定势大计之功,近年虽然声迹有薄、但也不好削之补益后进吧?” “人事不同,怎可一概而论?彼类共我同奖王室,自谓等夷,虽济于当下,后辈恐难养之。但伯山却是我家臣门生,事业长可使任,是能壮我门庭家声的人选,虽然无功于朝廷,我自有池渊蓄之养之。” 宇文泰讲到这里,又用有些别样的眼神打量了宇文护两眼,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你之前与伯山常有情势互济、同声共气,怎么今天有些反于常态?是否日前责你刻碎、事才不逮伯山,因忿疏远? 若是这样,可就太让人失望了。家事国事、如今行不过半,正需要广纳人间才力各作使任。即便是我,也知才有专长、事有专功,不敢夸言事事都能领袖人间。既知自己的不足,那便更寻长处去做发挥。户中收聚的这些才力,归根到底不还是要供你兄弟使用?” 宇文护听到这话后连忙避席而起,一再表态绝无此意,心里却暗暗感慨,照这趋势进行下去,未来谁使用谁可真说不定。 “我记得伯山身边仍有府卫护从,你且先赴白水,将众府卫收回,不准他役此食禄公门之士私相聚斗。并转告于大将军公允仲裁,无论胜负如何,不准继续纠缠不休,若误大阅事程,一定从严惩处!” 宇文泰又对宇文护吩咐道,而宇文护在听完这话后,下意识抬头望了叔父一眼,你这心眼都偏到胳肢窝了,怎么好意思说公允?赵贵他从戎多年,门下凡有出色家将门生哪个不任官任爵,不准食禄之士私相聚斗,你让他派谁上场? /130/130155/31727725.html 0275 竖子勿狂 校场内外旗鼓喧闹、人声鼎沸,场面热闹的仿佛大阅已经正式开始。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经过几天时间的传扬,凡是已经抵达白水的人马,鲜少有人不知今天是什么事情,各自也都对此期盼不已,等到约定的这一天,两方正主都还没有到场,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在各自兵长们带领下早早就位、准备观战助威。 校场内的看台上,于谨脸色阴沉、一头黑线,心中的不爽全都写在了脸庞上。 作为今次大阅的主要筹备者,发生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他的心情能好那才见鬼了。除了要维持场地秩序,后续的各种收尾事情也让人头疼。 看台上另有十几人,都是已经抵达白水的汉胡将领们,他们却没有于谨那样的烦恼,一个个乐呵呵的等待着看戏。 校场外一个方向响起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一支骑兵大队向此快速驰来。普通的军士们还只看一个热闹,不时的发出几声怪叫喝彩,但那些兵长将领们神情却都变得羡慕嫉妒起来。 粗略观望,这一支骑兵队伍起码有两千多人,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坐骑都是骨相出色的河西大马,如果没有特殊的渠道,哪怕掌军多年的大将也难凑成这么多的骏马并成建制的武装部曲。 李泰今天将大半部曲都带上了白水塬,军械武装也都不作保留的配给卒众,为了观战群众的心态考虑,倒也没有用上太多驮马运输甲械,只保持一人一骑,并在队伍中留有两百多匹闲马用作替换并携带一些饲料。 即便如此,他这支队伍一登场也是非常的夺人眼球,不需前方的斥候呼喝开道,校场外围观的群众已经自发的避开一条宽敞的道路。 “这李伯山部曲竟然如此雄壮?不说卒力如何募取,单单这些马匹耗料他如何承担下来?” 看台上有将领见到李泰的部曲规模,忍不住便发声惊问。 旁边有人不无羡慕的回答道:“此子自非寻常台府属臣,身兼诸城防务,在外又无强寇滋扰,防地内众多的步落稽胡众供他驱使奴役,供养这些人马对他而言也不算太难的事情。” 关西并不缺马,原州、夏州等都是水草优良的牧区,近年台府又在三辅州郡间择地设置官牧养马,还有陇右的骏马输入,大凡手握权势者只要用心搜罗,只要不对马匹品质过多挑剔,聚成规模倒也并不困难。 聚集起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养得起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没有职务所提供的便利,单凭自己一户是绝难供养如此规模的人马。 所以看一个将领的势力强弱,不止要看他的官爵高低,更重要的还有近年来有无出任州郡长官的履历。 如果没有这些职权上带来的隐性收益,之前拥有再多的部曲也能在两三年时间内离散一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忠义下属在任何时候都是少数,况且即便是一直追随但却长时间没有充足物料供给,饿也饿死了。 当李泰率众驰入校场内时,看台上那些将领们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之前他们不乏将此当作一场闹剧的想法,只觉得李泰自恃大行台的恩宠、以挑衅老将来炫耀自己的威风,但可惜是选错了方式,最后多半是要沦为一个小丑。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他们自己想的简单了。 进入校场后,见赵贵并其部属还没有到来,李泰便远远向看台上相熟几人叉手示意后、率领部曲自往校场一角列阵休整,并没有急于上前。 又过了不久,塬上另一方位也响起了马蹄声,声势较之李泰一行还要更加雄大。 一面硕大的旗纛迎风招展,豹尾旌节一应俱全,再加上之前台府铠曹发给的甲杖文物排列开来,单单这出场方式就比刚才隆重庄严得多。 赵贵骑乘着一匹威武神骏的乌骓骏马,在亲兵仪仗四面簇拥之下向此行来。 单单他的仪仗队伍便将近千数人,这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官爵待遇,排除公然僭越章制的可能,那只能说明其队伍中起码是有仪同级别的将领随同。 事实也的确如此,赵贵队伍中不只有两员仪同,五品以上将军并加都督号者更有属员之多。 他们或是赵贵的门生下属,或是放免奴籍的部曲家将,如今或许已经不再隶属赵贵管制,但当旧主公尊严遭到挑衅时,他们便又各自带领人马聚集起来,要对那挑衅者还以颜色。 李泰立足于洛水与三防城的基础上养出了两千多员私曲精兵,已经算是势力可观,但跟赵贵这混了许多年的资深老军头相比,还是远远不及。 赵贵本身的部曲人马或许并不能将李泰远远甩开,但他间接掌控与影响到的人马,则就远远超过了李泰。当其仪仗队伍渐渐抵达校场时,其部曲人马包括校场周边的看客群众们,起码有近万人在振臂呼喊壮威:“中山公必胜!” 李泰所领掌的人马虽然也有近万之众,但其中绝大多数连聚集于此、参加大阅的资格都没有,其他的战斗力、忠诚度之类也就不必多说了。 如今的校场内外所聚集的诸方部曲与州郡人马也有将近两万众,其中过半都在为赵贵呐喊助威,他们未必都与赵贵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在赵贵与李泰的这场冲突中,明显感情立场上是偏向于赵贵的。 李泰瞧着赵贵这拽炸天的出场方式,心中自是不忿至极。 赵贵的仪仗文物是他在铠曹整编供给的,校场内外那些呐喊助威的小兵于此吃喝所消耗的物料,又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他都水行署供给。 感情赵贵今天这场面子,几乎全都是李泰帮他搞起来的。反观李泰自己,仅有一队台府护卫本来可以充充场面,结果在约斗之前还被宇文护给收走了。 这特么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啊,李泰心中忿计着,不管这场比斗胜负如何,等到大阅结束,说啥都得给自己搞身新皮肤。那些看热闹的小兵他们懂啥,无非看谁牛逼就拥护谁,他跟牛逼之间还是差了一套仪仗行头啊。 赵贵入场后,看台上的群众们不再只是无动于衷或远远示意,纷纷走下看台上前迎接,除了客套寒暄之外,还不乏人回手指着校场另一方向的李泰等人,笑着鼓励赵贵一定要打爆赵贵、不要弱了他们镇人威风。 群众们虽然热情有加,但赵贵却丝毫都感觉不到欣慰,他也分不清面前这些笑脸有多少是在幸灾乐祸,身为国之宿将被后起之秀挑衅本就不怎么光彩,胜是理所当然,也不值得夸耀,可要是输了那可就丢了大脸。 如果有的选,赵贵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站在看台上欣赏别人比斗,因此对各种招呼声只是随便应过,径直下马来到于谨面前抱拳说道:“双方既已到场,请大将军安排开始,尽快了结此事,不要久阻大阅筹备事宜。” 于谨闻言后便闷哼一声,感情你们自己也明白这是在添乱。他抬手示意部下去将李泰唤来,自己则共群众返回看台,准备公布演武比斗的细节。 安卓苹果均可。】 李泰将甲胃披挂整齐才入前来,穿了一件不甚起眼但却防护力不弱的细鳞甲,主要是担心赵贵气不过可能要玩邪的,安排个愣头青直接射死自己,那也就不用比了。 一般的私兵比斗无非约个场地大家带上人马干上一架,较之街头斗殴只是多了一些战术章法。可今天这桩事已经惊动台府,又受到了白水周边参阅诸军的群众瞩目,自不可随便斗殴一场,总要比出风格、斗出特色。 于谨登台将比斗内容略作交代,较量分作三场举行,首先便是行宿与队列操练,双方各择场地构建营垒并操练阵伍,哪方用时更短、队列更整齐,哪一方便可获胜。 第二场便是彼此进攻对方的营垒,各自一个时辰的时间,一攻一守的进行阵地战,进行攻守作战的综合考评。 第三场便是野战,双方各给一旗,先行夺下对方的旗而己方旗帜不失者便是胜利。 除此之外,为了确保双方不会因为打出真火而痛下杀手、造成大量的伤亡,参斗双方只能以竹木刀杖甲盾等器械参战,长枪大槊弓弩尖刀等利器一概禁用。并且如果哪一方出现伤亡的话,对方都要负责抚恤补偿。 换言之如果李泰把赵贵打残了,他还得负责给赵贵养老。 在听完这些规令内容后,李泰便多看了赵贵两眼并忍不住说道:“老不以筋骨为能,中山公即便不入阵,我与群众也都不会嘲笑中山公胆怯失勇。” 他是真心劝告赵贵别逞能,这特么的官爵这么高真要失手干残了,那得多少钱抚恤补贴,别好好一场比斗最后搞成了碰瓷。 赵贵却不领会他这番好意,闻言后只是冷哼道:“竖子勿狂,三阵之后,我必亲手系你入此见拜诸公!” 李泰闻言后便一撇嘴,这好胜心太旺盛真是要不得,他就算要吹牛也不会把话说的太满。真要见势头不妙,他难道不会自己跃出战阵回来举旗投降,到时候你老小子尴不尴尬? /130/130155/31767105.html 0276 投机取巧 双方人员就位再将规矩交代完毕,时间已经到了上午。 虽然当下深秋时节,阳光也不算勐烈,但这么多人干站在校场内外,若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吸引注意力也是不好维持秩序。 于是在征询过双方意见后,于谨当即便将手一挥,看台附近的军鼓被敲响、宣告着演练比斗正式开始。 这第一场的较量是双方各自择地扎设营地,地点也并不局限在这一处校场中,而是在广阔的白水塬上,由于谨的部下提前圈定几处范围,双方各遣斥候前往查探地形地势如何再归告主将,由主将选择最适合他们扎营的地点,并率军用最短的时间赶赴彼处将营垒营造起来。 虽然只是一场比斗,但却考验了斥候们对讯息的搜寻能力、主将的判断能力和部曲整体的基本素质如何,而且地点选择是否合适、营垒建造的是否牢靠,将直接影响到第二场比斗的发挥与胜负。 除了这些,还有规定就是当双方的选择发生冲突时,各以各自点派一名下属勇士角抵较量,胜者可以获得优先选择权,以此来弥补第一场较量竞技性不足的缺点,从而提高观赏性和趣味性。 李泰在听完后也是一乐,只觉得这规则制定者可谓是把看客们的心理和他们约斗双方安排的明明白白的,这家伙不做个游戏策划也是屈才。 赵贵的部曲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在听完规则后,鼓声响起的一瞬间便有上百名斥候策马驰出,向着四面八方奔行而去。李泰的下属们虽然也准备充分、蓄势良久,但这第一反应还是差了一些。 虽然这分毫的差距未必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如何,但也说明起码在斥候这一部曲当中最精锐的兵种上,赵贵下属的北镇老卒还是要超过了李泰所招募来的关西乡勇。 因此一线的差距,校场内外看客们各种议论也都不绝于耳,不乏赞叹赵贵部曲之精壮名不虚传的喝彩声。在这些杂乱人声中,留在校场上的赵贵部曲们自是士气大振,不乏悍卒向李泰所部方位做出各种挑衅动作。 反观李泰的部曲,则就难免有些低落,虽不至于沮态外露,精神气势都不如刚入场时那样饱满。 李泰策马返回自阵,察觉到这一变化后,眉头顿时便也紧皱起来。斥候们有逊赵贵所部,他并不意外,若凭他新成的部曲便能轻松胜过赵贵麾下老卒,那不只是看不起赵贵,更是对整个六镇群体骑头打脸。 只是部下们这士气因此小事而涨消不定的反应,体现出了心态仍然不够成熟。 一支强大的队伍,未必人人都精壮的如狼似虎,但起码内里要有一种坚韧不拔、临危不乱的素质,胜不骄、败不馁,才可以称得上是一支可战之师。 如果只凭一时的气势鼓噪,亢进则必骤崩,哪怕初期能打出多么辉煌的战绩,能浪却不能稳,也无异于乌合之众。 李泰部曲成军以来,本就没有经历太多势均力敌的战阵,或是清剿贼寇、或是扫荡稽胡,还在陕北游猎了数月之久,虽然基本的行军作战的技法也算纯熟,但终究没有经历过真正残酷的战阵磨练,抗压能力还是有待提高。 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勒令仍在休整的部曲们披挂上马、并向各自队头标齐,通过严肃的行伍氛围来将略显涣散的军心收拾敲打。 这道命令还是比较有效的,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是很难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可当披挂上马之后,心中自是鸣起了警钟,无暇再作什么杂思。 不得不说,李泰的部曲阵列起来真是非常美观,队列人马横平竖直,一眼望去几乎整齐划一。哪怕是一些宿将家兵老卒,也鲜少有能做到李泰这种程度的。 部曲之所以养成这样一个特点,当然也跟李泰这个主公有关。 老实说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只是一个宅男键侠,所有古代军事有关的知识几乎全都停留在理论的基础上,即便结合了这具身体原本的技艺,也只是一个半吊子水平,谈不上什么兵法韬略大家。 所以有关部曲的操练,他也只能交付朱勇等贺拔胜留给他的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们进行,自己是不敢大包大揽。 但是身为这些人马的主公,他的威令也不可长久缺席,除了饮食供给,也要注意恩威并施,让部曲们不只感恩自己,更要下意识的服从自己。 为了维系自己的存在感,自己又没有什么独特的练兵技巧和经验,所以新兵入伍练军姿也就成了他部曲中占比颇重的一项内容,让部曲们在第一时间就能领略到郎主对他们的关怀。 冷兵器时代不同于后世,军姿站久了练习器械的时间难免就会被压缩,真要上阵不识刀枪用法,站的再整齐也只是样子货,那就只能增加训练量来追回练兵进度。 故而部曲们的新兵期也是让人又爱又恨,操练强度太大成了许多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又因为一天三顿饭加上猪羊肉的特供而让许多老卒回味不只。 练军姿未必能让这些部曲较别家更加精勇,但这队列起来是真好看,以至于看台上那些宿将们对此都指指点点、眉眼间颇有惊艳之色,自忖自家部曲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很快又不乏人摇头叹息,对李泰并其部曲更加的不看好。将兵使令,主旨在于张弛有度,眼下斥候未归、资讯不明,便勒令部曲们披挂列阵,这无疑是耗费士力的一种行为。 须知人马都是血肉之躯,气力总有耗尽的时候。哪怕并不进行高强度的运动,负重增加、心情过于紧张,都会加大体力的消耗。 故而资深的将领和兵卒,都会对气力的使用有一个自身的节奏把握。一些老兵谈笑间杀人如麻,倒也未必就是品性残忍、漠视生命,只是不想因情绪起伏而浪费精力。 这第一场的较量,虽然没有两军直接的对战交锋,但任务同样不少。 选择好宿地之后需要快速行军过去,再运使物料修造营垒防事,一套流程进行下来,再强健的壮卒也会感到疲惫,若再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便投入到之后的攻防战中,负担无疑更大,因此每一分气力都弥足珍贵。 作为对抗的一方,赵贵并没有对李泰报以轻视,当见到其部伍阵列时,眉眼间颇有严肃之态。且不说李泰本身的轻躁失控,阵伍能列成这样的程度,也说明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若想将之击败,需要更加认真。 赵贵忍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那股想要下令部曲上前冲阵的冲动,而他遣出的斥候也开始陆续返回,并第一时间赶来他面前奏报所观察到的资讯情况。 赵贵一边仔细倾听着斥候的汇报,一边在心中盘算着那些地点的利弊,未待散出的斥候们尽数返回,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当即便下令部曲们收列整队,准备上路。 李泰的部曲斥候出发便落后一筹,归奏则更加落后,赵贵的斥候已经返回了四五波,他这里才返回一波,另一波倒也在校场外遥遥在望。 安卓苹果均可。】 可当看到赵贵部曲举动,他却等不及了,连忙也举手表示自己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并且跟赵贵选择的地点有冲突。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这里才刚有了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于谨并看台群众们,这小子怎么就知道有冲突?分明是眼见落后,故意捣乱拖慢时间。 按照规定,他是可以要求李泰跟自己分开向于谨汇报各自选择,若不重合自然是李泰在扯蛋。 可当他略作沉吟后,并没有提出这一点,而是说道:“李从事既已择定营地,想必胜算颇多,我可以应允彼此使卒角抵,但无论你是输是赢,都不准再听取后路斥候的奏报!” “哪里有什么笃定的胜算,我只是信得过中山公的谋略眼光偷一个巧,若能将这营地夺来最好,若是不能也该当承受取巧的惩罚。” 李泰倒也坦然,闻言后便点头说道,答应了赵贵的要求,用后续的选择换取眼下一个机会。 赵贵见他点头,便也不再藏私,直接入前将自己选择的营地方位讲述出来。 看台上众将对白水塬当下地形地势不太熟悉,听完后便都转头望向于谨,于谨便也点点头表示赵贵并没有刻意误导,选择的这个地方的确是诸营地中比较优秀的一个,又对李泰说道:“李从事确有巧智,但也要明白,地态固有,适合中山公部的未必就适合你部,还是要综合诸类仔细权衡,或许还有更优选择。” 这番话暗示意味不浅,似在告戒李泰不要因为一时的投机取巧而错过更好的地方,但李泰却微笑着摇头,直从部曲中挑出张石奴出来,据他的阅历见识,还没见过有什么人单挑能打得过张石奴这个道门宗师的弟子。 赵贵见状,便也从部下中选出一名精壮家将,双方各在看台前拉开架势,很快就打斗了起来。 /130/130155/31767106.html 0277 首战告捷 赵贵也算是纵横天下几十年,麾下部曲自有不俗之处。就像现在挑选出来的这名部下,体态或是不如后世相扑运动员那么夸张,但也壮硕的让人感到惊讶。 这样的体格若再加以甲胄披挂,站在主公面前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任何刀枪箭矢也难伤其背后所保护的目标。 更难得此人在壮硕之余更兼手脚长大灵活,方一入场那蒲扇似的大掌便攥成砂钵大的拳头,直取中门的迅猛砸向张石奴的胸膛。 张石奴本身的体格也是高大魁梧,但与其对手相比居然显得小巧秀气起来。他身形一矮,架肘顶肩的格挡住当面一拳,挥臂如钻的捣向对手肋腋之间,但这一击还未得手,对方另一拳已向腹下挥来。 砰! 双方拳臂碰撞,偾张的肌肉直将衣袍都给撑裂,张石奴跌跌撞撞斜冲出丈余,而他那对手却只在原地晃了一晃、闷哼两声,便将这第一次碰撞的力道承受抵消下来。 很显然因此壮硕的体型,使得对方无论是力量还是耐力都要远远超过了张石奴,所谓一力降十会,这在角抵竞技之中就享有极大的优势。 李泰见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仍对张石奴信心不失,但因本身并不擅长角抵技艺,一时间也想不出张石奴有什么办法可以轻松战胜对手。 若是别样的决斗方式,张石奴还可凭着敏捷灵巧的身手同对方展开游斗以消耗对方体力,但角抵讲究的就是相抵角力,上蹿下跳的一追一逃那算是什么角抵? 张石奴在跟对方稍作碰撞试探后,转头递给李泰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便又猱身反扑回去。 他那对手见状,便将两臂一张,摆出一副以逸待劳的架势,但在彼此还有一段距离时,陡如熊罴一般大掌飞拍下来,动作迅猛得隐有风声激荡! 张石奴高高跃起,一手扣住对手的左肩,一手则斜带其掌腕,并不直当这一拍之力,而是顺势向下陡压,那壮硕力士顿时下盘不稳、身向侧倾,而张石奴又是一记勾腿穿肋而出,重重的抽打在对方后背与后脑。 那壮汉踉踉跄跄向前俯冲,因其稳定性不再,任是体魄再如何健壮、力量再如何强大,一时间也都完全无从施展。 而张石奴却得势不饶人,拳脚交错、手足并用,直将一个体格壮硕的对手不断抽打的如陀螺一般团团乱转,并在末了凭着一股惯性,直作擎柱状将这壮硕身躯原地擎起,一记抱摔重重砸在地上,将地面都震得荡起数尺高的浮土尘埃! “精彩、真是精彩!” 看到这一幕,校场内外的观众们无不欢声雷动、喝彩不断,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以弱胜强的逆袭都是最能调动民众情绪的事情。饶是场上的将士不乏人心理上更加亲近赵贵,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场张石奴胜的着实漂亮。 看台上一名身形显得颇为短小滑稽的将领也按捺不住,阔步行出跃下看台,先是绕着张石奴打量一番、口中啧啧称奇,然后又望着李泰说道:“李从事,你这员仆从真是不俗!虽然说胆性志气并不决于体态高低,但能以弱小而胜强大也绝非容易之事。我真是喜欢这员勇士,未知李从事你肯否割爱?” 这人体态特征如此明显,以至于李泰虽然与之不甚熟悉,但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身份,乃是太尉李弼的嫡亲兄弟李檦。 这李檦虽然瞧着五短身材、甚至有点滑稽,但却是一员不折不扣的勇将,不说战场上表现如何,单单其人还担任过大行台宇文泰的帐内都督,可知其战斗力确实不俗。 但在听李檦这么说时,李泰还是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小个子是有点没数了、瞧不起我家张石奴。你是真的矮,但张石奴却只是被赵贵家里这肉山对比的略显矮小,怎么还让你惺惺相惜起来了? “多谢晋阳公厚爱,石奴才力的确勇壮可观,我也将他引作心腹、委以性命、情同手足,故而只能敬谢晋阳公错爱。” 他当然不会将张石奴转赠他人,别说李檦,就宇文泰来挖墙脚都不答应,再瞧看台上其他人也都颇有跃跃欲试之态,便索性直接说道。 “那真是可惜了。” 李檦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叹息道,望向张石奴的眼神也充满了惋惜,略作沉吟后,直令部下取来一领品质优良的细鳞甲,当场便要赠送给张石奴:“勇士难得,即便非我部下,我也希望能见此子多创功勋!” “郎主,这……” 张石奴自不会因此小恩惠而心折拜服,但也被李檦的热情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忙不迭退回到李泰身旁。 “晋阳公国之骁将、勇冠六军,你能得如此青睐,既是荣幸,也是鞭策,还不快多谢晋阳公赏赐!” 李泰嘴上笑语说道,心里则腹诽不已,老子挖掘点人才容易吗,还要被你们这些老丘八惦记。 经由李檦这一打岔,众人都快忘了原本的事情,只赵贵一脸阴冷的开口说道:“胜负既见分晓,那就请李从事率部先行,知否营地所在?要不要我遣员引送一程?”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摆手道:“这倒也不必,其实我本也无心抢占中山公所选定的营地。中山公资望深厚、功勋卓著,肯与我同场竞技、教奖后生,无论胜负如何、我都深感荣幸,又怎么能恃此区区小智扰人怀抱,使群众不能尽见中山公韬略全局? 这场比斗能助我门仆扬名一番,所愿足矣,至于那营地,仍请中山公率部自往,盼公能将所部督统得宜、布置精妙,于稍后演练得有优越表现。” 赵贵听到这番话,脸色顿时又是一黑,感情折腾这一场只是为了架台子让你部将踩我脸出风头?这语气更是气死个人,老子如何督统布置部曲,你也配来点评期许? “即便不赴这一营地,你也不准再听后路斥候的奏报!” 赵贵同行内一名将领又连忙说道。 “这是当然,本就前言的约定,岂可食言而肥。” 李泰懒得在这事情上再打马虎眼,闻言后便点头应声说道。如此一来,更显得他风度翩翩,而赵贵一方则就过于计较了。 经过这番折腾之后,双方人马总算是各自上路,尽管心中很不爽,赵贵还是率部直往之前选定的营地而去,并在心里暗自决定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比斗中给这小子一个惨痛的教训! 李泰一方的部曲们因为张石奴的夺胜而士气大振,也在李泰的率领下队列整齐的往属于他们的营地而去。 因为之前强要比斗的缘故,李泰并不知其他几处营地的具体情况,连各自方位都不知,那能做的选择也有限,只能率队前往距离此处校场最近的一座营地。 这营地划分的区域不小,地形则是一马平川、完全的无险可守,且不说李泰率部来到时看到这地形有些傻眼,其他跟随他们来到这里的观众们更不乏人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虽然挺让人挠头,但这营垒总得赶紧修建起来,总不能露天而居,敌人攻来的时候连个遮挡防御都没有。 于是在李泰一声令下,部曲们便各依行列队伍而承担起不同的任务,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开始搭建营垒。 过不多久,一座四四方方、外沟内栅,营帐连绵成排、可以容纳数千人的营垒便被搭建了起来,营地中不同的功能区也都划分的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完全都不显得杂乱潦草,看得人赏心悦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行军扎营的典范。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这座营垒所选择的扎营地点,如果把这一点考虑进来,那这就是平原上的一个活靶子,既无地势高低的趋避,也无山泉河谷的依傍,真要用来守御强敌的话,只怕王思政、韦孝宽过来都得直挠头。 当李泰所部这里营垒搭建完毕时,十几里外的赵贵所部也已经将近尾声,一些看客将领们也都开始凑在一起讨论这一轮胜负判断如何。 有人选择赵贵,因为赵贵所选择的营地深合营宿之法,部下们所建造的营垒也将营地的地势条件充分利用,可谓是章法周全、易守难攻。 有人则选择李泰,原因则更加的直白和简单,那就是他的部曲阵列美观,而且搭建的营垒又快又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营地选择本身挺可笑的,但这也毕竟不是第一场要比较的内容。 双方各执一词,问题便推到于谨这里,于谨在稍作沉吟后,还是认同第二种说法,将第一场的胜利给予了李泰。 首战告捷,李泰自是高兴不已,当即便下令让部下们杀羊作炊,饱餐一顿后迎接接下来的攻防战。 赵贵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心中自然不无羞恼,但更多的还是冷笑,那小子狡猾取巧、贪便一时,等到接下来彼此真刀真枪的交战起来时,就让他自食其果! /130/130155/31895547.html 0278 擒将夺旗 “身高七尺者出列!” 刚刚建造好的营垒内,赵贵并其部曲们并没有杀羊作炊的悠闲,所有人都神情严肃,由赵贵亲自挑选稍后进攻对方营垒的先锋队。 虽说只是一场演练,胜负无关生死,但却事关尊严。第一...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72.html 0279 陕北军情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白水塬上群众们对于那天的演练比斗仍是津津乐道,每每向后来者讲起时,都不免眉飞色舞、惊叹不已。 李泰这个台府之中崛起未久的少年将领,居然能够凭着两胜一负的成绩战胜赵贵这...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73.html 0280 敌情严峻 冬日的北州天寒地冻,朔风呼啸南来,迎风北进,洛水肉眼可见从最初的散碎浮冰到被冰雪彻底封冻住河面。 午前时分,阳光尚算明媚,洒下的热量虽也微薄,但人在厚厚袍服裘衣的包裹下于马背上起伏颠簸,倒也不觉...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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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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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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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76.html 0283 广武危急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77.html 0284 强矢杀敌 “大都督,前方谷口东向折行十数里外便是干谷驿。末将等前日抵达此间,驿路左近还未有敌踪出没……” 山谷中,李到阔步迎向刚刚率领大队人马抵达谷地的李泰,先将最新的情况简略交代一番,然后又将同行一名胡...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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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天气中,长时间的野外活动让人马肢体都变得麻木起来,动作也因此显得有些滑稽夸张,厮杀起来力道或轻或重,以至于本该血腥惨烈的厮杀居然显得有些不实。 吼…… ...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79.html 0286 不胜则死 随着十几颗血淋淋的胡卒人头再被堆叠上去,塬上这座京观的高度又增长几分。在过去这两天的时间里,这座京观的规模较之最初又扩大倍余,但跟让人远远见到就遍体生寒的程度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郎主,贼军有...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182280.html 0287 只杀不俘 轰隆……轰隆! 硕大的攻城锥每一次的撞击,都爆发出惊天震响,声浪在这河谷地带往复挥荡,震得战场上攻守双方全都头昏欲呕,就连鼓角声令的传达都大受阻滞。 城墙附近是厮杀最为激烈的地带,数不清的...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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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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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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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刘库真本就惜命到了极点,听到李泰这么说便连连点头应是,连忙将自己的身份交代出来:“禀大都督,我父便是左贤王刘拓,我族乃汉皇刘元海苗裔,西河诸族都要听从我部号令……...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06/106413/29240215.html 0291 斩获颇丰 哪怕是一坨大便,只要拥有了统战价值,都会变得芬芳起来。 这个刘库真态度温顺且诚恳,以至于李泰虽然还没想好该要如何收拾摆弄离石胡,但依然觉得应该善待这个俘虏,之后必然会有大用! 于是李泰便也...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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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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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30/130155/32061824.html 0295 足前忠犬 广阔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激烈的战斗,众多战死者的尸体被随意抛洒在旷野沟谷之间,人命可谓贱如土石。 李泰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作战任务,但也并没有真的留守大营中睡大觉,带着几十名精锐随从,游走在战场各个...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130/130155/32061825.html 0296 大败群胡 因知这刘库真胆小如鼠,李泰担心这家伙或会因惊惧而影响发挥、从而带来什么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一开始并不打算让他太过靠近滩涂中的稽胡群众。 但他却没想到刘库真竟主动要求靠近过去喊话招降:“这些贼胡本...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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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30/130155/32103395.html 0299 主上大恩 赶来台府通知的是赵贵的长子赵永国,这小子瘸了一条腿,表情凄楚、慢悠悠的扶杖登堂。 宇文泰瞧其步履缓慢,当即便忍不住的降阶迎了下来,望着赵永国便沉声问道:“你耶犯了什么恶疾?现今情况怎么样了?” 赵永国神情有些惶恐的跪拜在地,期期艾艾说道:“禀大行台,我阿耶、阿耶他是、是前日犯症,初时只道小疾,不想今早转危,医师入户也不知该要如何诊治……” 宇文泰听到这话,眉头便皱起来,指着赵永国便怒斥道:“元贵他既非筋骨称壮的少年,纵有几分不肯服老的倔强,你等户内子息竟也不肯用心奉养、累他小疾转重!” “不、不是的,臣怎敢、怎敢……大行台误会了,其实是、总之大行台见到阿耶,便、便会知晓……” 听到大行台直斥自己不孝,赵永国顿时也慌了神,连连摇头摆手,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让人不知所云。 宇文泰观其这般反应,心中便暗生狐疑,不过事关赵贵的生死,他也是需要亲自探望一番才会放心。毕竟彼此间不只有多年的交情,赵贵其人也关系到他许多协调制衡的人事计划。 于是他便着令帐内亲信先率一部人马前往赵贵邸中,并又吩咐召来供职府中的数名医官、顺便带上了一些治疗常见恶疾诸如风疾之类的药材,临行之前入舍披上了一件轻甲、外面则罩以宽大的袍服。 当出发上路时,那赵永国因只一条腿勇力、不方便驾驭马匹,故而速度便有些慢。 宇文泰见状便有些不耐烦,摆手吩咐道:“引一轻便小车过来,让赵家儿郎坐乘。” “多谢大行台体恤、多谢大行台关怀!” 赵永国听到这话后顿时满脸的激动,直从马背上翻身滚落下来,向着宇文泰便连连叩首谢恩。 宇文泰扫了一眼左近经过避在道左恭敬施礼的行台属员们,心情更觉几分烦躁,着员架起那不断叩首的赵永国,压低了语调询问道:“此事有没有广告群众?” “臣、臣行路来时,悲容难掩,途见亲友也都顺道告知。” 赵永国暗窥大行台神情,旋即便低垂下头小声答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态略有变幻,片刻后叹息一声,正逢小车被驾了过来,便摆摆手示意将这赵永国塞进车中去,然后便在数百名精锐亲兵的簇拥下直往赵贵在华州城的府邸而去。 此时赵贵的家宅门外,已经多见来访人员,因为之前台府人马的到来而知大行台不久即至,此刻便也全都在赵贵府邸门外长立等候。 当大行台仪驾浩浩荡荡行至此处时,在场众人纷纷趋迎作拜。 宇文泰翻身下马,垂眼一瞧发现在场众人多是武川老人,眸光又是有些闪烁,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自己则阔步行往赵贵邸中。 只是在两脚都已经迈入门内后,宇文泰又原地停了下来,回望门外一干群众们微笑道:“中山公福泽绵厚、历劫不凋,此番染病想必也是虚惊一场,不久后应该便可痊愈。知你等诸位与中山公情谊深厚,共为祈福则可,倒是不必长聚此间、扰人清养。” 众人闻言后忙不迭颔首鞠躬应是,心中或是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待见大行台已经行入宅内,也不敢贸然追随上去,便陆陆续续的向赵贵家人们告辞离开。 此时赵贵府内家将壮奴们都已经被之前赶到的台府卫士们引至宅中一处,偌大府邸便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宇文泰入宅后便直往内院里赵贵居室而去。 赵贵的居室门外站立着数名医师,但站在最前方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人却并非医生,眼见大行台阔步行来,那中年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大声道:“主上亲来慰问,更甚药石之力,中山公一定能凭此垂爱转危为安!” 宇文泰见到中年人,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极力舒展开来,弯腰将之扶起然后说道:“朔周你且免礼,待我先问中山公病情如何。” 中年人旧名杜朔周,乃胡夏政权赫连勃勃的后代,祖辈为了避祸改姓,如今则恢复原本的姓氏名为赫连达。听到宇文泰这么说,赫连达便也连忙站起身来,侧立在宇文泰的身后。 宇文泰将几名医师招至面前,正待仔细询问,房间内却又响起凌乱声音,转头望去,只见穿着单薄里衣的赵贵正在少子搀扶下颤颤巍巍自房间中行出,隔着还有数丈便无力的跪伏在地,又膝行爬向站在门外的宇文泰。 “元贵你这是、快快起身!岁终天寒,常人尚且承受不住,何况你这病人。” 宇文泰见状忙不迭快步迎上前去,弯下腰便要将赵贵搀扶起来,见赵贵穿的单薄而冻得瑟瑟发抖,正待解下自己的外袍为其罩在身上御寒,却不料指尖触及内着的甲衣,便有些尴尬的停下手来,抬手便给了旁边赵贵少子赵永仁一个大比兜子并训斥道:“劣子怎忍将你父病体曝此严寒之中!” 赵永仁被扇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惊慌下更将父亲之前的叮嘱抛在了脑后,捂住火辣辣的脸庞,嘴一瘪便要哭出声来。 “孽子!我是怎么叮嘱你们?安心守在户中,不准滋扰别人!竟然趁我病气攻心昏厥之际扰及主上,让主上推却众多军国大事来走问我这老病残躯……” 赵贵却将视线转望向瘸着腿向此走来的长子赵永国,一脸愤怒的指骂道。 那赵永国见状后甩开拐杖,趴在地上便嚎啕大哭起来:“户里没有亲长主持,阿耶昏病不醒,儿子们惊吓得全无主见,只能求告至亲的尊长……” 赵贵却还怒不可遏,抬腿便要踹向长子,无奈病体虚弱、气力不支,半道更被旁边的赫连达上前一步给拦了下来。 “朔周,你也来了?” 赵贵这才好像注意到赫连达,用力抱着他的臂膀说道。 “是的,中山公,我得讯之后便第一时间赶来邸上,因家奴告中山公正在深睡,未敢入内打扰。” 赫连达语调闷闷、瓮声瓮气的回答道,他虽然一介武夫,但也隐隐察觉到有点异常,前来访问的亲友不乏,但却唯独他被引入此间,若说只是因为双方感情独厚又不尽然。 宇文泰抬手示意两名卫兵入前,先将赵贵搀扶回了房间,自己便也跟赫连达一起走了进去。 见到赵贵脸色苍白、神情惨淡,宇文泰又开口问道:“元贵究竟是何疾病?若是邸中医士医治不定,我也带来几员府中医官,皆是术艺精湛的良医。” “臣病体自知,无非经年的宿疾又遭近来逆气积郁所致。若说不碍,终究不比常人康健有力,若说严重,只要不是天时来催,一时间倒也应无性命之危……” 赵贵对自己的病情如何含糊其辞,只是仍维持着有气无力的虚弱病态,不肯躺在床榻上,半跪侧偎在少子赵永仁肩旁,视线望向坐在席中的宇文泰时又充满了感慨:“当年乡里英雄不乏,臣于同类之中绝不惊艳见异,也从来没有什么谋事谋身的大计才能,唯知追从主上、俯首受命于天命所钟之人,所以才历劫不毁、得活至今,已经是侥幸至极、享恩深厚,余生是长是短,也都不需要惊怕惋惜……” “中山公切勿作此颓言,方今天下未定、巨寇仍存,某等仍需追随主上共奖王室、克成大功,怎可半途相弃、引人伤心?” 赫连达听赵贵语调凄楚辛酸,忍不住便开口安慰道:“况且末将观公神气仍清,应是根本未损,形骸上的些许病痛未必就是大疾,只要医治得法、休养得宜,就一定能……” “多谢朔周吉言、多谢你……” 赵贵连忙抱拳道谢、打断了赫连达的话,转又叹息道:“旧年清水公人中英雄,因其不幸而群众共悲。贵一介庸人而已,实在不敢奢望群众关怀,但有亲善者二三人肯于倾听我这老病颓废之声,已经感恩不已。”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二子俱跪拜在宇文泰席前,自己也匍匐跪倒,语调悲凉的叩告道:“户中同辈长者俱没于世,若是天时不裕、痛辞人间,遗此拙息不能心安,恳请主上能作收留! 长子永国命途多舛,形体既损、前途无光,但仍可充牛马奴仆之用。少子永仁,幸有几分聪慧灵敏,若加教养一番,应堪卑官下吏之使,为我宗族继续为主上尽忠效力!” 宇文泰闷坐席中,好一会儿之后才站起身来,有些粗暴的一把拎起赵贵,并有些不客气的说道:“俗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元贵竟作此不善之言、将你我情义之深小觑至极,可见余生仍长!你子何异于我子?名父之子难道只配牛马下吏之用!你若没有教养的耐心,索性送来我处,不止要将他教养成材,更要以女妻之,彰显两家情谊永好!” 赵贵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很快便又换上了满脸感激,砰砰向着宇文泰连连叩首道:“主上大恩,臣、臣父子必肝脑涂地、竭力以报!” /106/106413/29325063.html 0300 错失良缘 傍晚时分,宇文泰回到了台府,之前北州捷报给心里带来的愉悦感早已经消退大半,倒也没有因为赵贵装病卖惨而倍感恼怒,只是觉得有些心累。于是他便也没有返回直堂视事,径直回到了内宅。 归宅坐定不久,又有数员投帖求见,或是因为北州传来的捷报,或是因为听说赵贵身染恶疾的消息。两个消息出现在同一天,可给人带来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宇文泰眼下的心情并不乐见外人,着员遍告求见诸员明日直堂相见,只让侄子宇文护并几员外甥入宅来陪他共进晚餐。 几人登堂坐定后,眉眼交流一番,便由最为老成持重且早已经开府治事的贺兰祥率先开口说道:“阿舅,听说北州又传捷报,化政公等再破犯边的贼胡巨寇?” 讲到这件事,宇文泰眉眼舒展一些,微笑说道:“便是之前白水大阅时所接到的李显庆急报,当时李伯山主动请行、将兵北去。李显庆未辨贼之虚实贸然出击,受困之后遭困于州城,幸在李伯山搭救及时,于彼城外大破贼师,继而一路北向逐杀,夏州永贵也尽发州兵以应,大大打击了贼胡凶焰!” 席中的尉迟纲听到宇文泰语气中对李泰颇多赞赏,仿佛其人才是这一场战事得胜的关键,心中便有些不乐,忍不住开口说道:“此战诸州人马毕集,统兵者皆知兵善战之人,所攻又是不以坚强著称的步落稽胡。李伯山新锐小将,于事中奔走称劳或可,但若说决胜于他,我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旁边尉迟迥听到自家兄弟语气略显激动、意思表达的也有些露骨,担心惹恼了大行台,便皱眉轻斥一声道:“发生在边远胡荒之境的一场战事,事外之人岂能尽知内里详情,岂可轻下论断!待到大队人马入府、详细战报呈来,事情如何自见分晓,若真有人因地处偏远而欲遮扰视听,又岂可轻饶!” 宇文泰听他们兄弟一唱一和,神情未有明显变化,默然片刻后才突然长叹一声,继而不无遗憾的说道:“李伯山少年英雄、文武兼得,真可谓才性卓然,就连一些气量狭隘的老物都恐失势于前,当然也难免遭受后起同类的嫉妒排斥。但哪怕只是面色上的和蔼,若可维持还是要维持一下,无谓为我家招惹大事未成已经不能容人的讥讽。” 几人听到这话,神情俱是一寒,忙不迭连连点头应是。特别那最先打开这话题的尉迟纲,眼珠乱转着想要再开口解释找补一下,但在其他几人的眼神暗示下,自己也担心多说多错,便再也不敢胡乱开口。 晚餐正式开始时,宇文泰又着员将自家儿女们引来一起用餐,并特意将那五女儿唤至自己席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满是惋惜的叹声道:“终究是你这小女子福泽不够深厚,错失了你耶为你所作的一番思量。” 那小女子岁龄并不算大,面对着满满威严的阿耶,只是怯怯的低头手捏裙衣,既不知阿耶在说什么,也不敢开口答话。 但席中其他几个年长者听到宇文泰意味深长的这句话后,神情上都有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变化,尉迟纲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忙不迭举杯遮挡。 入座后便一直说话不多的宇文护,这会儿眸底也泛过了几分喜色,但并没有急于发声,饮食中途趁着入前为宇文泰斟酒之际,宇文护才见缝插针的小声问道:“阿叔,中山公他病况……” 话还没有讲完,宇文泰手中酒杯便直顿案上,杯中刚刚倒满的酒液也溢出大半。待见宇文护神情有些惊惧,他才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摆手道:“不干你事,老兵戏我!” 心中的不快又被宇文护的问话给翻起来,宇文泰登时便没了食欲,投箸于案,接连喝了几杯闷酒。 见其如此,席中众人便也不敢再放开肚量大块朵颐。宇文护等几人不敢贸然开口,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则连忙避席而起,制止了兀自不觉气氛有异而埋头吃喝的弟、妹们,领着几个小豆丁向着父亲叩拜告辞然后离开。 “统万突越来越显当户长丁的气象了!” 为了缓解尴尬氛围,宇文护便指着宇文毓的背影微笑夸奖道。 宇文泰心情虽有些愤懑,但在听到这话后神情也缓和了几分,点头道:“这小子气度的确不像是兵家子弟,但若说当户的长丁,他还差得远呢!”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心情好坏,转又对宇文护说道:“等过几日,你便持书往赵元贵邸去,召其少子受业于府学,共李氏、于家小儿并为同窗。” 宇文护听到这话,便猜到外间所传赵贵病危的事情多半是这老小子装病且用旧情来胁迫自家叔叔,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气愤。 他心中虽是不乐李泰做了自家婿子,为了阻止此事发生甚至还跟赵贵暗通款曲,但赵贵这种恃宠而骄的做法也让他心里大感不爽,便也懒得解释赵贵少子本就在府学就读的事情,只是心知到自己这里来签到的小子又将要多了一个。 贺兰祥开府典军,对军机事务了解更深,也就更能领会到宇文泰何以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站起身来,不无羞惭的垂首说道:“终究还是小辈们才力短拙、未堪大用于家国,有累阿舅仍需受困于这些故旧陋情,意气未能长舒。”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好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呃、倒是较你们当下更显壮盛,那也是时势所催。你们若想短年之内便将我故义旧好尽数取代,那也太小觑了前人的功勋智慧。” 宇文泰闻言后便摆摆手,示意贺兰祥且先坐定,并不无自豪的炫耀了一下自己的青壮当年,转又感慨说道:“赵元贵此人,虽不以勇猛称著,但却能和洽群众,今或稍有矜傲之态,但早年操守气概俱有可观、人皆乐从。所以当年清水公罹难之时,他能统摄众情,迎我定势。 今时虽然非彼,但若无彼时又焉有今日?于情于事,我都应该善待他,若此类都不能容,后来者又如何相信不疑?” 他这番话与其是说给在座的晚辈们听,不如说是在开解自己,所谓“不忘初心”云云,对一个霸主而言略显矫情,无论是出于内部的团结稳定,还是继续借使赵贵在武川旧部中的影响号召力,他也都得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赵贵这一次装病作态,其实也是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即就是随着势力本身的发展,他对这些武川乡党们的关注和倚重的确不如早年了,就连赵贵这样的元从都暗生疑心与紧迫感。 抛开各种官爵势位的任用不谈,具体在儿女婚嫁这最能体现情义深浅的事情上,宇文泰长女适于帝宗那是当然之事,而后又与李远这一心腹联姻,继而李弼、于谨,竟无一人是武川乡党旧好。 如果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嫁女于李泰这个陇西李氏嫡传,且不说其他诸方会怎么看,起码这些武川党徒们心态会有些失衡。虽然说大家感情深厚、不必过分刻意的宣扬,但也起码得是虽迟但到,不能遥遥无期啊! 大统九年邙山之战后,宇文泰最用心的就是尽快的恢复军队与战斗力,其他种种暂时都不作为重点。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李伯山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出现在他视线中时便提出了一个他已经酝酿蓄谋良久的军政框架。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应该是一个自负家学渊源而热衷纸上谈兵、大放厥词的世族少年,但接下来这小子每一步建策与行事,几乎都挠在了宇文泰的痒处,恰到好处的配合着征募关陇豪右乡团的步伐,更让宇文泰隐隐生出一种思想上的契合感,这种感觉有时候甚至比跟苏绰互动时还要更强烈几分。 正是出于这种契合感,宇文泰对李泰也更加的关注,虽然这小子资望、功勋仍浅,但却莫名有种笃定觉得这小子一定会在自己统治的关西大放异彩。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宇文泰想将李泰收养府中、纳为婿子,以至于有些情况都因这一念头而被他忽略了。 比如说今次大阅,过程虽然进展的很顺利,而且经过集训三年的人马也渐有强军之姿。但随之衍生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一支汉人豪右部曲占极大比例的军队,他们会不会如之前的鲜卑人马一样全心全意的拥戴宇文泰这个霸府政权? 开弓没有回头箭,宇文泰自不会为了这样的担心而放弃整军的步伐,但加强对军队整体的控制也是迫在眉睫。需要通过一些政令和手段,来加强那些担任中下层将官的关陇豪右对其霸府政权的认同和拥护。 而在这一目标达成之前,当然还是得依仗那些旧的人事构架和关系来驾驭、制衡势力越来越可观的关陇豪右。 脑海中如此思计一通,宇文泰虽然仍感有些可惜,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懑,眼见天色已晚,便意兴阑珊的摆手屏退众人,当要就寝休息时,却是突然老夫聊发少年狂,直接传唤数名侍妾入此侍寝。 /106/106413/29327934.html 0301 良臣明主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06/106413/29349778.html 0302 心腹爪牙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06/106413/29349779.html 0303 瓜州乱定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30/130155/32142527.html 0304 塞翁失马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30/130155/32147354.html 0305 加官晋爵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106/106413/29363458.html 0306 娘子将至 皇城中用过早餐,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李泰也并没有于此多作逗留,跟李穆告别之后便在其人仍然充满敬佩的注视目光中快步离开。 离开皇城后李泰暂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索性便转去附近的表哥崔家去拜访一下,顺便打听打听朝中近日来的人事动态,他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多了解点也没坏处。 也是李泰赶得正巧,当他来到的时候表哥崔谦正着家奴整理一些礼货准备出门。 “故太师冬祭日又将要到了,既然在京中,总要表示一番。” 崔谦将李泰迎入堂中,指着那些礼货解释道。 李泰闻言后才想起来是有这事,不同于汉人风俗祭祀先人亡灵只要自家族人参加,鲜卑礼俗则是外人也可参加,有时还会伴随一些招魂通灵的仪式。当然外人参不参加也是各凭心意,人走茶凉的人情冷暖也没有什么胡汉之分。 李泰去年还没来得及过年就被撵去了陕北喝风,加上跟贺拔家兄弟俩关系搞得有点僵,自是没有机会参加,只在时候传信家人补上一份厚礼。 因表哥这一提醒,他才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贺拔胜音容笑貌又浮现于脑海中,虽然不如当时那么悲痛,但也难免伤感。 “我今恰也无事,便随表兄同往。”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虽然不喜欢贺拔岳那俩儿子,但却不能无顾贺拔胜的情义,于是便连忙开口说道。 他刚刚拜见过大行台,是没有时间准备礼品的,崔谦索性让家人再准备一份,趁此间隙跟李泰聊了一些时局人事。 崔谦官居都官尚书,主管军事刑讼,故而对时局之中武将的势力涨消了解不少。虽然不会完全披露职事之中的机密要事,但只将大阅前后的奖惩规律稍作总结,也能让李泰感悟颇多。 今年的大阅结束后,关中豪强们被大批提拔安置到中下层武官位置上,倒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只是将这种趋势表现的更加明显。 除了关中地区之外,陇右河西方面也有越来越多的豪强姓名出现在了台府军事公文之中。这意味着陇边的豪强也在逐步进入霸府视野、接受霸府的统治。 西魏政权内部霸府执政、同时又山头林立,可谓是错综复杂,任何人事的演变、局势的发展都不是独立的事件,会与许多方面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拿之前瓜州之事来说,表面看来只是申徽带领几十骑,通过话术手段联络地方豪强,成功解决了一个割据一方的势力。但此事之所以能够成功,本质还是在于霸府多年笼络积累的民意基础的一个展现。 像是霸府民意基础薄弱的陕北地区,李泰实力不足过去时,被稽胡追撵的狗一样,只有搞服了刺头,雕阴刘氏等胡部才会相继来附。 陇边这种服从与依附当然也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对此作出最大贡献的,自然是代表霸府镇守陇右的独孤信,同时也意味着独孤信所掌握和能够调动的地域资源越来越多,势力更加的扎实雄厚。 势力越大,音量就越大,在大统十三年侯景公然背叛东魏、打了一个样之前这段时期,应该是独孤信在西魏势力最雄壮、地位最超然的一段时期。 对于老丈人即将到来的这段人生高光时刻,李泰也颇为期待,盼望着自己能在其中分润一些资本,并突然想起来向崔谦问道:“故太师行祭当日,户中女公子应该也会入京吧?” “理当如此,但具体也是未知。” 崔谦闻言后便随口回了一句,片刻后却品味出些许不寻常,便略显诧异的打量了李泰两眼。 李泰干笑两声掩饰过去,他之前在宇文泰面前要官的时候还自言对他家闺女馋的不得了,眼下倒是不好直接告诉别人自己早已经暗渡陈仓了,起码也得等到官爵到手再说。 崔氏家奴做事也很利索,不多久便将礼货收拾妥当,李泰讨了一份礼单收起来,准备之后再补给表哥家里。他如今家大业大的,倒也不必占人家这点小便宜。 当两人来到贺拔胜故邸时,虽也有几名访客到来,但也绝对谈不上热闹。六镇兵变以后,贺拔家可谓是武川镇当之无愧的首领,声势威望之高冠绝六镇,但今时过境迁,上一辈的风云人物都已经不在,后人们又无一能撑得起门庭,冷清下来也是正常。 邸中负责接待客人的乃是贺拔纬,至于作为贺拔胜嗣子的贺拔经尚未除服、仍然居丧帐中。尽管之前相处有些不愉快,贺拔纬对李泰倒也还算客气,面子上的礼数都能做的周全。 李泰跟贺拔纬倒是没话可说,耐着性子寒暄几句后得知自家妙音娘子两天后便会抵达长安,他便要起身告辞。 可他这里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辞,门外便响起一阵人声喧哗,不旋踵便有一名贺拔氏家奴旋风一般疾行入堂,向着贺拔纬耳语一番。 贺拔纬在听完之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直从席中站起身来阔行几步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顿足转身对崔谦和李泰抱拳说道:“贵客登门,不暇款待,见谅见谅。” 说完这话后,他也不理两人反应如何,便又转身往堂外阔行而出。 被直接晾在当场的两人当然是有点不自在,尽管李泰都打算走了,这会儿也不由得忿忿道:“表兄,咱们去瞧一瞧是什么贵客?” 崔谦倒是不像李泰这么气盛,但也不可能自跌身份的从侧门行出,于是便站起身来与李泰同往邸中前堂行去。 此时邸中前庭人声杂乱,起码有近百人先后涌入进来,除了七八名访客之外,剩下的便都是随从护卫。李泰搭眼一瞧被簇拥在最当中一个,心中顿时一乐,感情他妈的是真贵客,原来是赵贵来访。 赵贵也很快发现了李泰,视线先是下意识的挪移开来,但又似乎不想显露的太过明显而转回,远远瞥了李泰两眼后便面无表情的无视了他。 李泰当然也懒得搭理赵贵,正打算迈步同表兄一起离开,但与赵贵同来的一人却指着他笑语道:“这不是台府李从事吗?既然于此相见,李从事你又何必急于离开,不妨留此相聚片刻啊!” 这语气中颇有噱意,还伴随着几声比较刺耳的嗤笑,李泰原本已经迈出的脚步顿时落下来,然后便转过身径直往人群簇拥的赵贵行去,几名豪奴欲待阻拦,全都被他挥臂扯开。 “你要做什么?” “不得无礼!” 赵贵身边几人多是孔武有力的武川军头,倒也不会畏惧气势汹汹走来的李泰,各自瞪眼沉声呵斥李泰。 李泰听在丈余外,抱拳向负手站在众人身后的赵贵拱了拱手,并笑语说道:“中山公,别来无……呃,不对,应该是恭喜中山公大难不死。日前惊闻公恶疾缠身,我亦深感愧疚,唯恐公之疾病是受之前白水戏斗惊悸所致。今见中山公已经康健如初,让我如释重负!” 赵贵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而他周遭同行者们更是忍不住开口喝骂起来。崔谦也早将等候在外的家奴们召入进来,两方人众在此区域内推搡喝骂起来,眼见便要大打出手。 “都给我住手,退下!当此间是你们各自家院、军营?” 赵贵顿足怒喝一声,气势倒是不弱,周遭群众全都不敢再做喧哗,他才又将视线望向李泰,冷声说道:“今与群众聚集此间,是为讨论故太傅武庄公祭礼一事,稍后仍有乡义党徒陆续到来,恐是不能具席招待闲客。” 言下之意我们这里搞同乡会商量给旧老大上坟,你这闲人滚一边去。 旁边贺拔纬也连忙上前一步,收起了之前的客气笑容,对着李泰冷漠说道:“李从事,恕不远送了。” 李泰倒也不是没话怼回去,但也意思不大,恶心一把赵贵不让自己一人郁闷也就罢了,于是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赵贵却又唤住了他,摆出一副笑容说道:“白水戏事,李从事你的确是后生可畏,但也终究只是一桩戏事罢了,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倒是之前李从事你充当于氏傧相的风采让人难忘,可惜我与从事交情浅薄,恐是难以请至,但若从事肯来助兴,我也一定重谢!” 且不说这番话对李泰的真实伤害有多大,可见到赵贵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李泰便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这一把是真的让他装到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伯山、李伯山!你走的倒早,却累我一通寻找,快快随我入宫谢恩履新。主上对你可真厚爱,临近年关还要临时加职授你重用!” 说话间,李穆已经从门外行入进来,扫了一眼此间情形后便站在了李泰身旁沉声道:“怎么回事?” 李泰摇摇头表示无碍,转又不无期待的望着李穆发问道:“武安公可知主上是将何新职事授我?” /130/130155/32156276.html 0307 宠爱如故 当听到李穆讲出大行台授给自己新的官职任命后,李泰心中的郁闷顿时荡然无存,只觉得大行台果然还是爱我的! 持节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若在两汉时期那是真牛逼,绝非一般人能够得到的。哪怕在三国魏晋时期,也值得抖上一抖。 但是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的混乱年代,如今又到了南北朝的末期,“持节”这一荣誉的庄严性已经是大大降低,大凡势力达到一定档次的军头将领们若是没有这一荣誉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话。 至于持节所代表的生杀之权,实际的意义也不大,当下这个世道,势力有多大、刀刃就有多锋利,没有实力就算是皇帝杀人也得偿命,比如说孝庄帝之与尔朱荣。 至于说还有什么实际的价值,那就是军旗更大更威风。特别在诸军联合作战的情况下,无节都不可传达旗鼓命令、获得战场的指挥权。 李泰本就获得了大都督衔,若再加上“持节”这一待遇,顿时就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那就是在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可以临时节制一些本不属他管辖的人马,当然前提是对方将主势位不如自己。 通常一些州郡官长多领都督、帅都督等衔以统率乡团武装,李泰这个持节大都督便有临时征调他们麾下乡团武装配合自己行事的权力,而不需要再向霸府请求授权,不过事后肯定是要讲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实际上职权的行使要更加复杂,毕竟一些州郡长官本身也有持节。所以这个节权演变到今日,有的时候的确了不起,有的时候也仅仅只是一个身份的证明。 散骑常侍、征虏将军只是用于标定品秩的文武加官,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职任权柄。 但需要注意的是,散骑常侍是一种清贵官职,多由士人当中极具名望者或是身份地位不同寻常者担任,要比同品秩的武职更加显贵。 南朝齐大将周盘龙晚年归朝、自平北将军转而担任散骑常侍,当时皇帝便曾戏言问道:“卿着貂蝉,何如兜鍪?”周盘龙回答道:“此貂蝉从兜鍪中出耳。” 周盘龙的应答可谓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但这件事情也反应出来兜鍪显然是不如貂蝉尊贵的。 北朝风气虽然较南朝务实尚武,但若具体到朝廷官爵颁授的问题上,一些清贵显职往往也不会轻授武将,往往官爵达到二品乃至更高才会加此虚荣。 李泰的出身不必多言,可是在这个年纪资历便获得了散骑常侍的荣衔,这无疑是受到了上位者的偏爱与关照。须知就连宇文泰的女婿于老二他们,眼下也还只是员外散骑常侍呢,李泰却已经成了正员。 至于征虏将军这一加官,换了之前李泰或还会兴奋一下,可如今在其眼中不过也只是一个杂号将军罢了,甚至感觉都不如他之前的镇远将军衔好听。说到底除了柱国大将军,别的将军号也都差点意思。 武卫将军虽然也属于差点意思的范畴,但又不同于一般的衔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官职,且是掌管禁军宿卫的重要武官。李泰他老丈人独孤信在跟随孝武帝西奔的时候,官职便是武卫将军。 照理说李泰一直避免跟元氏宗亲接触太多、就怕遇上衣带诏之类的邪事,本来应该更加抵触给皇帝一家看大门,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如今朝廷被架空、霸府掌权,而想要控制皇帝这一家傀儡,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宿卫禁军。 所以自从西魏建立以来,宇文泰便一直长期任命其亲属心腹担任禁卫将领之职,宇文导兄弟、贺兰祥等等都是在这些位置上锻炼出来的。李穆在河桥之战救过宇文泰一命后,也是被安排在武卫将军位置上坐了坐,然后便开始了坐火箭一样的提拔,短短几年时间内便得以开府治事,获得了最高级别的武将待遇。 故而宇文泰任用武将们也有一个规律,他自己的霸府护卫、亲兵都督等等,往往都是看重其人才力,任用在自己身边进行考察栽培,但是选任禁军将领的时候,却就要慎重得多,唯恐担心所选非人而让针对皇室的封锁出现漏洞。 特别在到了大统末期,武卫将军这一职位几乎成了宇文泰女婿们的专属位置,因为对别人都不怎么放心。也就是说,担任霸府亲兵护卫还只可以说是种子选手,可担任禁卫将领那就得是大行台的心腹爪牙! 李泰估计是没有缘分去做宇文泰的女婿了,但这女婿团专属的官位却提前坐了坐,也真是有点造化弄人。 大行台这一用人规律也算是群众心领神会的潜规则,所以当赵贵等人从李穆口中得知李泰竟然要担任武卫将军时,也都不免一脸惊讶,有些接受不了。 李泰刚刚被赵贵嘲讽了一把却无从反击,这会儿自然不会客气,当即便一脸受宠若惊的说道:“武卫一职,宿卫社稷,我何德何能,竟然承受主上如此赏识重用!殊恩加深,感激涕零啊,持殳宿卫、不敢懈怠,凡有邪祟敢于冒犯禁中者,必为主上杖杀之!” 说话间,他又扫了赵贵并其身边众人一眼,心情自是快意得很,之前还担心你们人多别把我给堵了,可现在老子成了禁卫大将,你们这些家伙就猜上朝路上老子会不会弄你们吧! 谁要被我发现身上藏着宫里带出来的小布条,老子替主上扒了你们的皮! 赵贵等人虽然猜不到李泰心里在作这么歹毒险恶的算计,但见其神情如此也能想到绝没憋什么好屁。 特别赵贵更意识到虽然在同主上联姻这件事情上,他是凭着旧情抢占了先机,但并不意味着就此便将李泰打击的一蹶不振。 这小子入国未满三年,便从区区一介白身混到禁卫大将,晋升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而且有时还愣头青一样对谁都无所畏惧。 虽然说彼此间关系是难修复友好,但赵贵也不想继续恶化下去,尤其是得需要避免一些针尖对麦芒的正面冲突,赢了不值得夸耀,输了还特么挺丢脸。 脑海中权衡一番,赵贵又缓步入前来对李泰笑语道:“恭喜李从事再得重用,主上识鉴英明、不吝恩赏,李从事少年英雄,得遇恩主,真可谓相得益彰。今日此间尚有别事缠身,来日必遣犬子登门道贺,也希望李从事能不吝赐教、提携厚愚。” “如此那真要多谢中山公了,来贺之时倒也无需费心备礼。日前白水阅场得受中山公所赠良驹,使用甚是得力,助我更增新功,遂有今日的恩赏。中山公若是再赠良驹为贺,我一定扫榻相迎!” 李泰也是微笑点头面向赵贵,只是说出的话却仍能噎死个人,然后便共李穆一同退出了这一府邸,和表哥崔谦一行再往皇城方向行去。 崔谦在得知李泰新得的官职后,心中也为李泰高兴不已,尤其在得知李泰将要以武卫将军职督造南郊圜丘后,更是忍不住的拍掌叫好,连连对李泰说道:“大行台对阿磐你这样的亲厚恩重,来年我等亲故诸家于此皆要仰仗阿磐啊!” 所谓的圜丘便是天坛,帝王用以祭祀天地的场所,对一个国家意义之重大可想而知。只不过西魏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政权,加上之前数年连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所以如此重要的祭天场所一直拖到今年才开始建造。 其实在进入腊月之后,圜丘的建造便已经开始择址动工。这东西本身也是丰俭由人,不嫌麻烦你兴建几重大殿也可以,不想用工过甚,积土成堆也是可以的。 无论是西魏的财政状况还是宇文泰的心意,当然是都不支持大兴土木,故而这圜丘修建的也是能简则简,到如今工程差不多已经到了尾声。所以李泰这个所谓的督工,也仅仅只是挂名刷个资历。 圜丘工程虽然简约,但这督工资历却是很重要,因为这是实实在在参与到整个政权意识形态的建造中来,是一个非常显赫的荣耀和功劳。 “主上对伯山你确是厚爱至极啊!” 李穆望着李泰一脸羡慕的感慨说道,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那时河桥之战刚刚结束,主上率军返回长安定乱,感念自己救命之恩,让他抚慰关中各地,归来后便是一通加官进爵。 但那时的他好歹也是出生入死、冒着生命危险将主上从前线救下,可李泰呢? 若说功劳吧,自己这次在北州也是并肩作战、做的一样不差,真要说什么差别,那就是自己没有不要脸的叩请主上给自己加官晋爵、超格提拔,难道就因为这个,主上就觉得他不需要官爵的激励? 李泰主动开口讨要官爵,在李穆看来已经是挺过分了,可还真他妈的要来了,这就不免有点颠覆李穆的三观。 前往皇城这一路上李穆不断的打量着李泰,忍得很辛苦才忍住没问李泰究竟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主上,竟然让向来赏罚分明的主上对他的偏袒全无底线! 0308 守家贤妻 长安城东的大道上,连日以来入京的车马络绎不绝,显得比城中还要更加热闹。 李泰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浆洗笔挺的袍服线条将身姿映衬得更加挺拔威武,他有些慵懒的倚立在道左高岗上一株枯柳旁,身边众护卫们身着刚刚领到的禁军袴褶军服,引得往来群众们频频张望,不敢靠近滋扰。 瞧着高岗下不断过往的人群,李泰心内盘算就他来到这里一个多时辰里,过往人流量起码得有四五千众之多,倒是没想到长安作为一个傀儡政权的国都,到了年底还能聚集这么多的人气。 这要是当着路口支上一个茶水铺子,卖点酪浆酒水乃至于羊杂面片汤,这一天得赚多少? 这么多入城的民众,倒也并非尽是官员公干,也有京郊人家走亲访友又或入城买卖时货。这自然是一个好现象,意味着关中民生已经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恢复。 但见行旅们多是成队行止且都携带刀杖武器,可见治安状况仍是堪忧。须知到了隋初长安周边还是蜂盗诸多,李泰对此本来就有些奇怪,只觉得这些盗匪们胆大的有些过分,真不怕长安周边来个大肃清? 可在刚刚担任了武卫将军没几天,他就明白了里面的道道,活跃在长安周边的盗匪,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跟驻扎周边的城卫乃至禁军有所关联,有的禁军徒众不当值宿卫的时候,干脆就直接客串起了盗匪,颇有隋朝大将麦铁杖白天侍驾晚上做贼的风采。 李泰自知他这个武卫将军只是临时性质的安排,不可能长久供职宿卫系统之中,故而虽然有些不爽禁军的军纪,但也懒得多作理会。更何况禁军内部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凭他一个新来的短时间内又哪能梳理清楚。 所以在任职之后,他也只是到禁军军营中签个到,顺便给自家部曲们安排一些禁军基层兵长职位,领一份空饷赚点外快过年,甚至连禁军配使的一些奴兵都没有接受,担心自家部曲风气被禁军的散漫作风给败坏了。 时间渐渐到了正午时分,有一支几十人队伍拉着毡帐等物出城,家奴们游走一圈却没有发现可以扎设营帐的闲地,唯李泰一行占据的那高岗有些显眼。 但在见到那些军士身穿禁军袍服,几名家奴也都不敢上前,长安权贵人家虽然不乏,但六坊禁军却是当之无愧的长安一霸,若将他们招惹了,会给主人家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家奴们只能归告队伍中的主人,那主人瞧着也不是俗类,并没有被禁军的名头吓唬住,而是策马前行打算亲自前往交涉,只是当他行至高岗下瞧见站在上方的李泰时,脸色这才突然一变,拨转马首便要离开。 李泰站在高岗上对此尽收眼底,抬手示意两名随从下坡去将人引来。过不多久,一脸讪讪之态的贺拔纬便被引了上来,距离还有数丈便忙不迭翻身下马并向李泰拱手道:“李散骑、不,伯山,你好啊。我本打算择日往贺升迁,没想到今天便在城外巧遇,伯山你在此也是为了迎接入京的亲友?” 李泰闻言后摇摇头,向周遭指了指说道:“我新领禁卫职事,闲来在城外察望采风。清水公你入此来想是为的迎接亲友,不妨设帐于此稍作等待。” 他的态度不咸不澹,心里已经对贺拔纬有些不爽,明明今天是他家娘子入京的大日子,贺拔纬这个名义上的堂兄却拖到正午才出城,险些让人没有帐幕歇脚。如果不是现在还不方便暴露跟妙音娘子的关系,李泰才不会给这家伙好脸色。 贺拔纬也实在不想跟李泰呆一块儿,但这左近即便有些闲地也多崎区坑洼,实在不适合扎设帐幕,于是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承下来:“既如此,那真多谢伯山了。今日来人与你倒也并非陌生,乃是河内公出继伯父礼尽孝义的女公子,伯山你若无别事在身,可否留此同迎?” 这不废话吗,老子如果不是为的接媳妇,闲的蛋疼才一大早就出城在这占地方? 见贺拔纬还算识趣、主动邀请,李泰脸色才好转一些,并抬手示意随从们帮忙将帐幕在这坡上扎设起来。他选的这地方视野颇佳,东西风景尽收眼底,只需要将北面来自渭水的冷风遮挡住,阳光投射下来也并不寒冷。如果不是新套了一身禁军皮肤,这一块地王还占不下来呢。 两家随从一起动手,帐幕很快就扎设起来,贺拔纬先将李泰礼请入帐坐定下来,然后才向着李泰长作一揖,并不无羞惭的说道:“前事曾有冒犯,今日我要向伯山你郑重道歉,恳请你能看在逝去伯父的情义包容见谅。” 这兄弟俩得罪自己的次数可就多了,贺拔纬这一低头道歉,李泰一时间都不知他说的是哪一桩。但他们兄弟能量也就这样,顶多给自己添添堵,实际的麻烦和损失倒也没什么。 李泰想了想后才叹息道:“人情交往是否投契,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如何。我斗胆高攀,同故太师相知忘年,也多承太师的关怀照顾才得以立足关西,故而心中对你们两位是长抱友好、盼能和睦。但终究彼此只是格格不入,既是缘浅那也不需勉强。 心知两位维系家声不易,志力也难长足施展,势必是要仰仗中山公等乡义长者才能将故情笼络不失,为此难免会屈意做出一些违心的选择。我与中山公自有积怨难消,你两位只要不涉此事中,即便彼此不谓情深义重,但也可以相安无事。” 这兄弟俩的身份地位在西魏自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但说穿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们不是没有动员故交情义来为难自己,但实际的收效却马马虎虎。 李泰或不敢直接杀害他们,但想要搞得他们不舒服也很简单,但这也没什么必要,彼此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仇怨,无非一些看不顺眼的意气碰撞,更何况还有一个贺拔胜的面子在,彼此敬而远之、少作往来那是都感觉舒服的相处方式。 贺拔纬在听完李泰这番话后便沉默片刻,末了也只是长叹一声。 李泰恰好讲出了他心中的纠结,说心里话,他们兄弟在见到李泰今时的势位后是真的想跟其搞好关系,但偏偏李泰又与赵贵水火不容。 虽然说彼此间的势位差距完全可以用年龄抹平,但赵贵身后还有一连串的武川乡党,是贺拔兄弟不忍放弃的,这也是他们父辈给他们留下最珍贵的遗产。 或许也有方法能够从容悠游于他们两方之间,但却并不是他们兄弟智力能够胜任的。所以彼此间真的也就只能不咸不澹的相处着,谈不上交恶,但也算不上友好。 帐幕内气氛有些沉闷,李泰自不想被破坏即将见到娘子的欢快心情,索性起身行出帐幕,迎面一名家将已经匆匆行来,望着李泰便禀告道:“阿郎,来了、来了!河内公家部曲……” 李泰挥手制止他的喊话声,自己则阔步向更高处行去,立定之后抬手遮眉向东眺望,便见到一支足有数千众的人马浩浩荡荡向此而来。尽管早知他丈人家财雄势大,但见到这阵仗后他也不免惊诧:“是这支队伍?” 家将闻言后连连点头,与此同时,那支队伍的前方探路人员也已经抵达此间,大声呼喊道:“琅琊公家人可在此迎候?” 贺拔纬得家奴禀告后便阔步行出,向着李泰打声招呼便上马冲下坡去。李泰自是不甘落后,一并策马驰下高岗,向着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打马而去。 待到队伍近前,他便发现这支队伍多是健壮卒众,行列之间营伍之气十足,起码得有两千余众,心中便不免暗生疑窦,老丈人家就算再怎么爱好排场,总不至于为了送娘子一程便出动两千多名劲卒。可要是为了攻打长安城,两千人马又有点少。 他这里尚自疑惑,对面队伍中已经有独孤氏家将认出了他,连忙策马行出队伍,远远便向着他叉手问好道:“李大都督,某等奉命护送长娘子入京,有劳大都督远来迎接。” 李泰先跟对方打声招呼,然后抬手指了指队伍规模:“这阵仗有些夸张了吧?户中壮士们竟然还留下这么多?” “大都督误会了,户中壮丁多数追从主公西去陇边,留在家中者百十员众而已。这些人马乃是武平侯部曲,受召入朝途径华州,恰逢长娘子也将启程,便同行入京。” 听到这家将笑语解释,李泰才明白过来,但又连忙向队伍中望去并不无期待道:“武平侯也在队阵之中?” 他这里话音未落,队伍中一名英武不俗的中年人已经在数员护卫追从下策马行来,远远便望着李泰并笑语说道:“某名史宁,之前便多听闻李从事的时誉,今日一见果然英俊不俗,怪不得……” “晚辈才是对使君心仰已久,使君行途劳顿,多谢多谢……” 李泰不敢托大,忙不迭翻身下马,站在道路一侧向史宁作揖见礼。 史宁也不倨傲托大,行入近前后便也下马,又是忍不住对李泰上下打量一番,口中也是不由得啧啧有声,显然是已经知晓了李泰跟独孤信的关系,所以想要仔细观察下这小子何以能入独孤信法眼。 这样的打量虽然略显冒失,但李泰也没有什么不满。史宁同样也是贺拔胜的旧部之一,同独孤信之间交情甚笃,之前担任东义州刺史,位于东西魏对峙的最前线,因不敢擅自离镇,故而之前贺拔胜去世时都没能返回吊丧,李泰也是第一次见到史宁。 等到贺拔纬赶了过来,史宁才收回了打量李泰的视线,彼此略作寒暄,这才将他们引向队伍中妙音娘子所乘坐的车驾前。 此时的车厢里,一身素服的妙音娘子虽然端坐在锦毡上,但绞在手指间的衣带已经绷紧,旁边小侍女可怜巴巴的攥紧了衣带另一端,声音羞弱道:“娘子,都快扯掉了……要不然,就掀开车帘看上一眼?”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俏脸上自是十分的意动,但在听到车外的问好声不只一人,却又摇头叹声道:“李郎家又不是规矩简约的镇兵户,以后去了他家我是要掌管规矩的,哪能人前失礼坏了自己的规矩!” 此时车外的李泰瞧着史宁带来的两千多个大灯泡也有些无语,本就聚少离多的一对小情侣好不容易相会于长安,结果一层布幔的遮挡而不得见面,只能凑在车边趁史宁跟贺拔纬安排队伍休宿的时候,将提前准备的手炉面霜等物让人转交到车上去。 史宁这一次入京并不只是元月朝参,他已经卸任东义州刺史,故而将麾下部曲们也一并引回。因为久在外州,一时间人马还没有合适的安排地点。就这么直入长安显然是不行的,六坊禁军再怎么军纪败坏也是要脸的,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武装上访。 贺拔纬也没想到这一行人这么多,他连扎设帐幕的地方都没提前准备,更不要说安顿史宁这两千多名部曲人马。 换了之前,李泰也要无可奈何,长安不是商原,他在这里能量有限。 可现在新任的武卫将军职就有了用武之地,他掏出自己的令符吩咐家将前往左近禁军军营赶紧收拾一处营地出来,要确保天黑前将这些人马安排进去,并让人返回龙首原庄上调取一批酒肉食材送去,要款待一番送自己媳妇入京的将士们。 史宁原本对此也有准备,但见李泰这么热情的安排并且也的确有这样的能力,又将视线扫了一眼妙音娘子的车驾,便将这份热情笑纳下来。凭他跟独孤信的关系,倒也受之无愧。 车上的妙音娘子在得知李泰竟要招待这么多人食宿时,心中自是有些感动李泰照顾她的面子,但很快便又蹙起眉头:“史家阿叔就这么接受下来,着实有点过分。就算不共我同行,他也是要上京的。 李郎又不像他们这些年长的官人有积有储,每一点本分之外的开支都是来年的饥荒,等几天阿耶入京来一定得让他补回!往年如何也就罢了,但今有我看顾,户里的物事就不能短了来路又不问去处!” 0309 不胜酒力 妙音娘子入城后便暂住进了贺拔胜故邸中,若在别处的话,李泰还敢玩点夜会佳人的花活儿,但在贺拔家兄弟眼皮子底下,这些小情调还是免了吧。 史宁归京述职,在拜见过大行台后也有一系列的叙旧交际安排,倒是不需要李泰整天陪伴。 李泰倒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无所事事,毕竟他现在身上还带着一层升官buff呢,只要等到朝廷礼司将南郊圜丘验收完毕,官爵必然又会再上一个台阶。 李泰倒也不贪心、盼望什么一步到位,觉得自己今年搞到仪同三司、爵位提升到散侯就差不多,当然更高那也更好,但在他这个年纪多少是有点显眼冒失。 南郊工地上,李泰也去瞧了几趟,以他现代人的眼光而言,多少是有点没意思,无非挑选一处开阔的地带,用细土堆砌叠夯起一个圆形的大土丘,甚至连路面硬化都没怎么搞。 哪怕李泰并不清楚祭天圜丘的具体规格样式,也能瞧得出这工程搞得简陋敷衍,倒是跟眼下的西魏皇权威严很是匹配。 圜丘的主体工作都已经完成,只在一些细节上诸如石木装饰之类尚在赶工。说是在赶工,但其实更像是在磨洋工,就是拖着工期不肯交付验收。 说的更直白一点,宇文泰就是不想让这圜丘今年就投用。早在建造圜丘的议题上便一直拖过了冬至日才决定下来,也是为了错过冬至这个祭天正日。 不过这件事再怎么拖,顶多也就拖到元月大朝前夕,真要跨过年去的话,大家脸上也都不好看。 除了在南郊工地上大家一起磨洋工,李泰近日也越发有感六坊禁军这一层皮是真好用,别管如今战斗力如何了,只要穿上这身军装,那在这京兆地界就是混得开。 诸如李虎虽然也是武川大老,但已经数年都不直接统军领掌杀伐,出任方牧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在如今的北镇群体中牌子却仍极硬。除了本身的势力与资历之外,也是因为李虎在禁军群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与影响力。 孝武西迁最初,追随入关的六坊之众本就不算太多,而且关中早已经是武川军团的大本营。就连皇帝都不免被废甚至被杀,他们这些六坊军众想要立足下来势必也要服软低头,故而有相当一部分禁军将领甘愿自投为李虎门生。 李泰倒是不打算在禁军当中树立什么山头,如今的西魏禁军本身就是臭水汪子且还水浅王八多,等到府兵制形成且府兵大规模参与宿卫后,这些六坊之众必定是要遭到遗弃。 不过就眼下来说,禁军这层皮在长安周边还是好使的。本着走到哪里就留一泡的原则,李泰也打算在禁军内部布一个闲棋,倒也不为搞什么事情,就是为的借一借禁军余威、从而在京兆周边行事更加方便。 他今官职武卫将军,整个禁军体系中位在其上的只有领军将军和左右卫将军,而在若干惠解职出镇之后,领军将军职便一直闲置着,等于又少了一级上级领导,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禁军高层,要搞点小动作还是比较简单的。 所以之前几天,他已经借着职务之便将自家好多名部曲都安排进了禁军中担任基层武官。吃空饷虽然挺过瘾,但接下来却要面对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他不在禁卫系统中任职了,这些部曲怎么办? 一旦加入军籍,想要脱籍却难,一个不好那就是世世代代的兵户,子孙都难摆脱这一命运。如果军中有老大照顾着还好,可若是没有靠山,那就成了真正的奴兵贱户,什么苦累差事都得承受,一旦逃跑那更是砍头的大罪。 李泰安排部曲加入禁军那是为了薅朝廷羊毛顺便狐假虎威,可不是真的为朝廷输送兵员劳动力,当然得想办法将自己人给保护起来,起码也得是个偏近中层的禁军将官位置。 可他这官位安排一些基层武职倒是没啥,毕竟其他禁军将士们各有派系归属,别人也懒得到他麾下来当兵听命,职权之内怎么折腾那都随意。可是中层将官的任免,那就超出了他这个武卫将军的职权了,起码也得上报到左右卫府。 李泰这个武卫将军是属右卫将军管辖,而右卫将军倒也不是陌生人,乃是尉迟迥。彼此之间曾有些不愉快,今次入京尉迟纲对他的态度倒是好转许多,但尉迟迥究竟肯不肯配合自己,李泰也是有些拿不准。 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前往卫府拜访一下尉迟迥,能把事情搞定最好,搞不定再想些别的办法。须知老丈人独孤信和若干惠都曾担任禁军最高统帅的领军将军,李虎那里也可作尝试。 至不济还可以借元月大朝论赏督造圜丘之功来恳请朝廷转授家将,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在关西混了几年后,李泰在遇到问题时所面对的选择也变得非常多。 卫府位于皇城东侧靠近东宫的位置,尉迟迥除了担任右卫将军之外,还兼领太子左卫率。 在如今的西魏政权中,这样敏感的位置就是给他们这一类人量身定做的,李泰哪怕想法再狂野、再怎么受宇文泰欣赏,对此也只能敬而远之,想都不敢想。 不同于别处衙司军营的凌乱散漫,右卫军府内外都透出一股整洁有序,足见尉迟迥倒也并非只凭裙带上位,治事能力同样不差。 经亲兵禀告得知李泰到来,尉迟迥便从直堂行出相迎,那热情的态度倒搞得李泰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下属本来应该先拜上官,结果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卫府,而且也不是为的公事,想想还有点惭愧。 尉迟迥虽然态度热情,但彼此间也实在乏甚共同话题,于是在经过没营养的寒暄几句后,李泰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尉迟迥闻言后便笑起来说道:“我与伯山俱是营伍中人,也明白唯有差使心腹才能声令畅通。你履新未久便要为国举才,我欢迎都来不及呢,但在职责之内,一定尽力助你促成此事!” 听到尉迟迥这么好说话,李泰自是松了一口气,但又不由得狐疑起来,只觉得他们兄弟态度的转变有点蹊跷。 尉迟迥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向李泰表明态度之后,当即便吩咐府员去将卫府缺员的将官名单整理出来送至此处。 李泰接过名单一瞧,好家伙,连他这个级别的武卫将军都还缺着呢,顺便想起来右卫将军员额似乎是两人,除了尉迟迥之外的另一个却是没有听说过,如果也缺着…… 就算缺着他也安排不了,他自己都还级别不够呢,更何况安排部曲家将,也只是感慨一下宇文泰对禁卫将军选任精益求精、宁缺母滥的态度。 尉迟迥这么热情配合,李泰便也将需要安排的家将告身拿了出来,总得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水平,才好安排合适的位置。 他所要安排的是家人李孝勇,自龙首原上圈了块地之后,李孝勇便一直留在此间经营庄园,并没有跟随李泰任事。 但李泰也并没有彻底的将之闲置在野,还是给其安排了一个石堡防下属一个戍主的位置,并在几次论功后给其搞了一个荡寇将军的品衔。至于具体是哪个戍,你要不追究那就没有,非要追究的话那就有了。 尉迟迥虽然拍着胸口保证,但也担心李泰狮子大开口,但见只是一个七品官秩便也松一口气,稍作权衡后他便又说道:“冗从仆射一职,已经缺员甚久,伯山明日便可引你家将入府,弓马技力考校完毕后,年前即可授官。” 冗从仆射乃是六品官职,与虎贲中郎将、羽林监合称三将,是重要的禁军中层将领,统领直斋、侍卫皇宫,若想发动一场宫廷政变,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成败的中坚力量,但在如今却可以随意指授,或因西魏的宿卫结构较之北魏发生极大改变,但也意味着禁军宿卫的皇权已经衰落至极。 李孝勇官衔才只七品,职位却授六品,可谓是实实在在的高配了。但李泰既不想这么显眼,冗从仆射这官职也不太符合他的需求,稍作权衡后便选择了一个积弩将军的官职。 积弩将军同样也是七品官职,与李孝勇的品秩相符,并不需要直接参与宿卫,只需在乘舆出行时统率禁卫营兵伴驾随行。 皇帝一年也出去不了几趟,积弩将军统领的积弩营可操作空间也大,可以把编入禁卫当中的自家部曲都收拾进来。李泰既不想向禁卫核心去渗透,这种相对边缘的位置便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不从严审察、大阅兵籍,一处积弩营中蓄甲三五千那也无伤大雅。 之前的冗从仆射,尉迟迥只说年前可以办妥,可见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但当听到李泰的要求只是一个七品积弩将军,尉迟迥当堂便着员写出告身递给李泰。 事情办得如此丝滑顺畅,李泰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瞧着手上这份告身只觉得不可思议,小心的瞄了尉迟迥两眼,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你这家伙不会是见我做你表妹夫无望,打算给我当丈人吧? 尉迟迥的孙女们长得都挺漂亮,李泰是知道,但闺女们是大是小、是美是丑他却不怎么清楚,毕竟之前关系也没好到出入内堂无忌。 这想法虽然有些荒诞,但李泰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可能,怎么这兄弟俩就不约而同的对他态度大大好转? 讲关系背景,尉迟迥既是宇文泰的外甥,又是元宝炬的女婿,前后两代文帝全都关系匪浅,自是不需要来烧李泰这个冷灶。 李泰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混不混得成文帝,就算混到那个级别他也不打算做文帝,关陇以武起家,谥号“文帝”那就有碍社稷,哪怕强如太宗文皇帝李世民,都免不了被武则天倒灶篡国一把。 扯这个就有点远了,关键李泰实在想不出尉迟家这兄弟俩除了馋自己这个人,还能眼馋什么。 抛开这些都不说,尉迟迥总算是帮了自己一个忙,李泰也不好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于是便连忙表示感谢,并邀请尉迟迥择日前来做客,让他款待再谢。 “只是一桩小事罢了,伯山你大不必记挂怀中。之前因为些许意气纠纷,彼此情谊都有所疏远。此番你忠勤于职、为国荐用,公私得于两洽,也谈不上承情于谁。” 尉迟迥闻言后便微笑摆手说道,并不因此就觉得李泰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李泰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打算归家后再着员准备一些礼品送去尉迟迥家里,并不由得心生感慨,有这么一个好女婿看家护院,你那老丈人能睡踏实了才真是见鬼。 给李孝勇在禁卫中安排了一个职事后,李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之后再来长安时遇到事情也能多了一个选择。 这一天,宇文护突然派遣家奴前来邀请李泰过府做客,这也是在李泰刚刚入京时宇文护便提起过的。原本李泰倒还不疑有他,毕竟彼此间交情吃吃喝喝也都算正常,但在接连感受过尉迟家兄弟态度变化后,他却对此产生了一些联想。 为了搞清楚事情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如果是的话那就赶紧解决,李泰便带领随从们前往赴宴。当来到宇文护家中时,他顿时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寻常,尉迟迥等屠龙小分队成员都在,且他们家卷也都在府上。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名宾客,乃是元魏宗室,名元孝则、元孝矩等,他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宇文护的妻兄们。 李泰跟这几名元家子并不熟悉,但仍受到了热情的迎接,瞧他们打量自己的眼神,心中已有了然,也明白宇文护的想法。这家伙应是不喜自己做他的堂妹婿,却很乐意跟他做连襟。 】 宇文护府内中堂早已经布置好宴席,李泰被安排在主宾位置上,左近全无帷屏遮挡。他所面对的中堂左厢便是女宾宴处,彼此间虽有帷幔遮挡,但偶或闪露出来的视线注视仍然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尽管李泰不乏类似的经历,但此刻所感受到的尴尬仍是鲜活,尤其当宇文护等人劝酒时的言辞越来越露骨时,他便更觉得头疼,只觉得长得太帅真是一种罪过,心里盼望能有人将他搭救出这一个场景。 但在现实中,落井下石往往要比雪中送炭的几率更大。正当李泰觉得应该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时,很快便被打脸。 突然一名家奴匆匆登堂对宇文护小声禀告一番,宇文护便直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说道:“请诸位暂停杯箸,共我一同迎接贵客临门,河内公独孤开府刚刚入京,途径门前欲入堂借饮一杯……” 哗啦一阵脆响,李泰手忙脚乱的拍扫掉摔落在衣袍上的杯盏,见众人诧异望来便干笑道:“竟有些不胜酒力……” 0310 贤翁爱婿 独孤信内着玄色的袴褶,外面罩着一件大裘披袍,仍是一如既往的气度雍容,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人物,让人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抛开衣袍上沾染的酒渍汤水而略显狼狈不说,李泰算是满堂宾客中唯一可与独孤信在仪态上平分秋色者。但他这会儿却并没有因此感觉到自豪,反而希望自己平凡一些,不要被独孤信注意到。 独孤信也的确没有对李泰投以更多关注,起码表面上没有,在众人的礼迎簇拥下直登中堂。趁着主人出迎贵客之际,府中奴仆们早将宴席收拾重新布置一番。 因有独孤信在场,主宾的席位自然也轮不到李泰来坐,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后陪坐在了独孤信的下方。 独孤信在将堂中布置打量一番后,终究还是没能按捺得住,意味深长的瞥了李泰一眼。 李泰在这样的场合被抓个正着,难免也是做贼心虚,不待主人发声祝酒,他便先主动将独孤信桉上酒杯注满了酒水,并一脸恭敬的说道:“独孤开府坐镇西陲、劳苦功高,且以此杯酒水以慰行途疲寒。” 独孤信虽对李泰有些不爽,但也并没有在众人面前不给他面子,先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才又指着他说道:“既知长辈劳苦,少类就应该更加发奋努力,在外分担国事,居内维持家计,竟日华堂宴饮,不如躬身一行。” 李泰听到这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连连点头应是。 旁边宇文护则有些不爽独孤信倚老卖老的语气,便发声维护起李泰来:“河内公久居陇右,国事想难及时知晓。伯山自非无所事事的浮浪少年,月前还共北州几位大将联合攻破数万贼胡,此番归国论功,我有幸将他请入户中,使我厅堂生辉!” 我可真是谢谢你! 听到宇文护对自己的热心维护,李泰又窥见独孤信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便又连忙说道:“前事全仰几位使君带挈,我不过幸与其事罢了。萨保兄热情相邀款待,实在是却之不恭,腆颜列席叨扰,不意竟然幸会独孤开府于此,能够近聆教诲,更加的不虚此行!” 独孤信听到这里,脸色才略显好转,又对李泰说道:“我虽在陇,前事也有耳闻,的确称得上是一场精彩壮胜。勿因年齿而自轻,同辈之中几人事迹能及?但也不必因此骄傲,你的才力禀赋本就胜出俗流众多,即便有什么骄人的事迹也是理所当然,不应该把常人的尺量放在自己身上!” 李泰对独孤信夸的都有点脸红了,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老丈人对自己仍然很看好,并没有因为他今天来相亲都不出城迎接而愤满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真不知道独孤信今日归京。或许是因为陇边河西的局势有些微妙,独孤信的行止路程也都保密起来,并没有提前告知京中亲友。 不止李泰对陇西的局面如何心存好奇,随着独孤信坐定下来话题打开,尉迟迥、贺兰祥等人也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陇边局面究竟如何。 他们虽然都是宇文泰的外甥,凭着身份就能获得不低的势位,但本身也都充满抱负,并非一般好逸恶劳的膏梁纨袴。特别在眼见到李泰在北州干的风风火火,而他们却有些无所事事,心里也盼望着能往边疆去建功立业。 独孤信自然不会将军政机密随意在外宣扬,只说陇边虽然有些人事纷扰,但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此番归京共大行台商讨一番,敲定一个稳妥周全的人事计划。 一番闲谈下来,时间过得飞快,因有独孤信的控场与引导话题,这一场宴会的初衷再也没有被提及。 这也让李泰有些郁闷,相亲遇到老丈人虽然尴尬,可若能当着独孤信的面干脆的拒绝也是能够挽回一定印象分的,还能避免事情之后的发酵与纠缠。 但大家都不再讲这事,他如果主动提起的话,那也是没事找事,只能在心里暗怨元孝则等态度这么不积极,活该你们得不到我! 末了独孤信起身告辞,李泰忙不迭也站起身来、不敢再单独逗留,便与独孤信同行离开了宇文护家。 “几位也都在席细览一番,应知李伯山确是与时誉相符的少年俊彦,这样的良人如果错过了,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送走了两人后,宇文护归堂望着几个大舅哥说道。 虽有独孤信到来打岔,但元家这几人也都对李泰进行了充分的观察,听到宇文护这么说,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的确是没有什么不满。 听到几个舅哥都夸赞自己好介绍,宇文护也满意的笑了起来,并又说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我择日再邀伯山做客,也请几位具席,将这一番心意正式告知。若彼此情缘洽好,年后便可以进行各项礼程了!” 且不说宇文护正自欣喜于这次媒人做的顺利,李泰在离开其家门后,顿时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策马跟随在独孤信的身后,不敢贸然开口。 独孤信在京中也有一宅,距离宇文护家不算太远,一行人在街上走了半刻钟有余,便来到独孤信家宅所在的闾里,早有一众家将部曲于此恭候迎接。 直到独孤信摆手将他们遣散,见到这些人各自归处后,李泰才发现原来这一整片的居住区尽被独孤信的部曲下属们占据,将这宅邸团团拱卫起来。 这座宅邸虽然常年没有主人居住,但里里外外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厅堂布置虽不极尽奢华,但也舒适宜居,奴仆们早将灯盏与取暖的地龙火道点燃,使这厅堂明亮温暖。 入堂之后,独孤信先示意李泰坐定下来,自己则直入内舍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燕居袍服,待到返回厅堂中来时,他见李泰正打量着堂中格局布置,便微笑说道:“这宅邸并非朝廷所赐,来年添进娘子妆奁,供你一对新人入京暂居。” 听到老丈人这么豪爽,李泰心中自是一喜,人家说的是给自家闺女的嫁妆,他总不好代替娘子拒绝,倒也没有得寸进尺的询问宅邸周围的家将部曲们和他们的房屋住处要不要一并添进嫁妆里。 反正他自己觉得这应该得是应有之义,否则老丈人这事就做的不够敞亮,他如今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区区一座京中大宅倒还不至于让他乐而忘形。 “今日宇文萨保相邀……” 略作沉吟后,他还是决定主动坦白并认错,但这里刚一开口,便被独孤信摆手打断。 “这件事倒也并不能全都怪你,良人佳缘难免群众争访,一味的走避拒绝,又会给人孤僻凉薄之感。” 听到老丈人这么体谅自己,李泰便感动的连连点头,倒也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便又连忙表态说道:“我也偶或难免会有一些孟浪不知收敛的言行,以后一定更加注意,避免此类的误会再次发生。即便长辈体谅不作责备,但风尘仆仆的长途入京后不暇休息便来为我解围,也实在是让我惭愧。” 他心里其实还有点奇怪,这件事他都是到了宇文护家才察觉到并确定下来。独孤信跟宇文护自是没有交情好到家都来不及回便往造访,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独孤信自能听出李泰言中探问之意,对此倒也无作隐瞒,直接回答说道:“贺兰盛乐前访贺拔伯华,曾言宇文萨保有此心意。那蠢娘子痴情深重,偶知此事后仓皇无计,着家奴西去向我哭告。担心你难自开解这一场纠纷,便疾行一程提前入京。” 李泰听完这番曲折后竟有些受宠若惊,这种受人关注的感觉真是不差。 独孤信位高权重,父母家卷说丢就丢在东边,总不会为了区区儿女情长便随便改变自己行程与计划,之所以这么做,显然还是因为对自己的重视。 等到家奴送来醒酒的羹汤,翁婿俩便小口轻呷着继续对话。 独孤信仔细问起之前陕北那场战事的经过始末,当听到杨忠只因李泰一份书信相召便远奔千数里的抵达战场,不无自豪的说道:“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重诺尚义、不畏凶险。也难得你没有辜负他这份情义相许,能够抓住机会共荣于事! 我于世道中浮沉多年,虽然没为少辈积累下什么坚固深厚的雄业,但却绝不短于相扶共助的人情,你若能将这些情事接手下来,必也能受益匪浅!” 这话李泰当然相信,独孤信的人脉资源那真是一个能够让他垂涎三尺的大宝藏,只要将这些潜力尽数挖掘发挥出来,甚至能够缔造一个强盛一时的大帝国!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一直很融洽,除了自己在陕北的一些人事布置之外,李泰还将霸府近来一些人事变化与自己的理解讲给独孤信,独孤信也都给予一定的点评与补充。因之前事而生出的些许尴尬,也在这种翁婿相得的氛围中渐渐有所澹化。 只是在讲到李泰近来的官位变化时,独孤信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望着李泰正色说道:“你觉得大行台将你作此任用意图为何,对你又是好是坏?” 李泰听到这问题便是一愣,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蹭功提拔的安排,他这段日子也过得很愉快,只待圜丘事宜正式结束,官爵必然又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怎么瞧独孤信的意思是,这还是什么包藏祸心的糖衣炮弹?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茫然,便叹息一声道:“大行台城府至深、胸藏满谷荆棘,凡所举动都自有深意暗藏。哪怕智力高绝之类,稍有不慎都会遭其夺取心志,沦为其手中棋子……” 这样一番评价可谓是非常负面了,李泰虽知独孤信还未尽失同大行台掰掰腕子的想法,但如此露骨负面的评价,还是第一次从独孤信口中听到。 一时间他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沉思一番后摇头说道:“我于此的确是有些迟钝,想不通当中恶意何在……” “官爵荣誉,人共羡慕,轻重多寡、诚需量用谨慎,一旦所授偏于事实,势必会有邪情暗谤滋生。以你如今的资望阅历,未必就是势位越高便越好,若是根基不够扎实,也难禁得住板荡摧残。本身就有一番为国尽忠效力的事业谋划,实在不需要恃宠幸进的贸然攫升!” 独孤信又正色说道:“更何况你新得罪赵元贵,难免会有一批共其亲善的乡徒对你敌视。大行台在这一节点将你拔升起来,实在是有些心意叵测,将你圈禁在他的恩幸之内,恐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从容掌管实务。虚荣过甚而根脚渐虚,一旦再惹嫉恨滋扰,处境必定不妙啊!” 李泰听到这里,不由得安抽一口凉气,倒是没有独孤信想得这样深远。 独孤信观其神情变化应是听在了心里,便也没有再继续深入渲染,而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如今事情尚有可作挽回的余地,你今日便且留宿此间。待我明日拜见皇帝陛下与大行台后,归家再来细说补救。” 等到李泰忧心忡忡的起身前往休息后,独孤信的脸色又是一变,口中喃喃说道:“我家婿子自有我来为之营计前程,黑獭他作此殊恩拉拢,实在是不安好心……” 0311 资望等夷 邸中休息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独孤信便早早起床梳洗一番,然后便在亲兵们拱从之下往皇城禁中而去。 自朝廷迁入长安以来,一直没有建立起周全有序且长期运行的朝会制度,除了望朔朝会与一些固定的节日群臣朝参之外,日常的朝会则时废时兴,并无定律。 今日虽无朝会举行,但皇城中也是非常热闹,一些留直皇城内诸司的官员已经开始起床办公活动。 因大行台宇文泰也已经入京准备参贺新年,故而皇城中留宿的人员较之往常还要多了数倍。再加上一些台省官员的家卷也获准居住在皇城中,烟火人气乍一望去同市井闾里倒也没有什么显着区别。 独孤信一行抵达皇城门外的时候,晨钟还未敲响,照理来说是禁止任何人出入。但守门的将官在见到来人乃是独孤信之后,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打开宫门旁侧应急的小门,先将独孤信并其亲兵们请入门楼中稍作歇息,然后便忙不迭派人向内通知。 人的名树的影,独孤信于此等候未久,便有光禄寺官和台府属官先后入此迎接,独孤信便在这几方官员的共同引领下往皇城内行去。 “如愿兄,冬寒风冷、霜气侵人,快快入此来歇息片刻,咱们再一同入宫拜见陛下。” 皇城内的丞相府门前,宇文泰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独孤信走来,便也阔步迎上前去,亲切的拉起他的手腕便往府中引入。 那光禄寺官本还待说皇帝陛下也有对独孤信的接待安排,但还未及开口,便被台府卫兵们隔绝在外,只能望着大行台与独孤信并行入堂。 厅堂中方自坐定,宇文泰便连番吩咐侍员赶紧送上温热酪浆、手捧暖炉等等诸物,若非独孤信连连摆手拒绝,更是要将自己身上的披袍解下为独孤信披在身上御寒。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哪怕是一个普通人也能让客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热情,更不要说宇文泰这个霸府权臣。独孤信也是一脸感激的模样,连番道谢之后这才在堂中坐定下来。 宇文泰又对独孤信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问候,这才抬手屏退堂中侍者等闲杂人等,放低了声调向独孤信发问道:“凉州事情,真的已经无从挽回了?”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回答道:“仲和在州年久,治功乏善可陈而骄态日渐递增。前者邓彦窃据瓜州,便因凉州阻挠而不可顺畅用兵,欲与并成唇齿之势。其治下州人不堪其淫威暴虐而将其罪迹告发于我,我不敢擅查专断,唯进告大行台察之,此番传书召其同行归京,其人果然不应,且州内甲兵渐有聚结之势……”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也颇感羞恼,口中恨恨说道:“此徒桀骜不驯、贪得无厌,朝廷显爵荣禄待之兀自不肯知足,实在该死!” 他们对话中所说的乃是凉州刺史宇文仲和,其人最早曾为前凉州刺史李叔仁的属官,大统初年李叔仁暗通东魏而遭其下属建昌太守袭杀。 宇文泰以同姓之故而优待宇文仲和,将其提拔为凉州刺史以控制局面。原本他是打算将宇文仲和待作宇文贵等一般,将之引为宗亲臂助,但宇文仲和却自以凉州偏远、朝廷鞭长莫及,渐渐的滋生异心。 特别在之前瓜州刺史元荣去世、其女婿邓彦窃夺刺史之位后,宇文仲和更觉得朝廷无力控制河西,对朝廷声令更加的置若罔闻。 若非万不得已,宇文泰自是不想放弃宇文仲和。一则其人乃是他所提拔任用,如今若加制裁无疑会让他威望折损,二则霸府六军整编扩建仍是事务繁忙,他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接替宇文仲和。 但今其人已是贼态显露,不知何时局势就会彻底失控,若是再加庇护纵容,只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宇文泰从来也不乏决断之能,略作沉吟后便点头沉声道:“西边诸事,便暂时委于如愿兄了。我也实不相瞒,之前大阅虽然军容良好、士力可用,但大半甲旅仍需充实河防,实在难以做到两面兼顾。 故而凉州事情若能兵不血刃的解决,那是最好的。若实在不得已需投以刀兵,也请一定要速战速决,切勿波及地方民心太深!” 说到底,宇文泰还是希望此事能够低调顺利的处理过去,一旦要大动干戈,且不说劳民伤财、代价太大,无论怎样一种结果收场,都是宇文泰不愿意看到的。 凉州虽说地理位置上比瓜州要近得多,但台府势必也难出动太多人马前往定乱,必须是要仰仗在陇右经营数年之久的独孤信。宇文仲和若真反叛,对宇文泰的威信自是一个触伤,率军定乱的独孤信无疑就会声威大震。 “大行台请放心,凉州士民多慕王化,甘于委身事贼者其实寥寥。前所举荐史永和,本凉州建康郡人,同当地名门豪酋多有故义牵连。且其人不独精擅军务谋略,更兼颇有抚恤之能,接掌凉州之后,必能尽快兴治!” 独孤信抱拳过额并低下头去,借此来将自己的神情稍作掩饰。 这件事情上他倒并不存心要与大行台搞什么对立,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不说宇文泰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即便已经是了,其对边情的了解也不比他这镇边大将更深刻,所做出的指令也只能作为参考而很难不打折扣的完全执行。 宇文泰听到这话,眼神中不免略生波澜,点头说道:“史宁的确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干练之才,李万岁对他也多有赞扬。日前入府相见时问事几则,应答皆能周全有序、中允得体。如愿兄再次为国荐才,大大缓解了府中士力的贵乏,我真要多谢你!”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心中也是略感自豪,讲到识鉴选拔人才的眼光,他的确有值得自夸之处。 可若这夸奖出自大行台之口,则就有点让他感到心酸了,他选拔笼络来的人才不少,但宇文泰挖墙脚的黑手也是敏捷得很。 不说各被分使一处的杨忠、韦孝宽等故人,就连他的府左属官仅仅只是替他前往台府入禀事宜,宇文泰若是看对眼了,便直接将人扣留任用下来,以至于独孤信虽有位高权重之态,但却渐生孤家寡人之感。 所以在昨夜得知大行台对李泰的提拔安排之后,独孤信反应才会稍显激烈,心里充满了抵触与逆反感,暗自决定一定不能让这个好不容易选中的婿子也被宇文泰的恩惠拉拢迷惑、蓄作爪牙。 冷静下来之后,独孤信也自觉得这份要强有点无聊。毕竟如今天下鼎足之势已成,不再是随处都可出头的至乱年代,就连他都要对大行台俯首听命,李泰既然在仕此乡,自然也难免要受大行台的驱使。 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独孤信仍然有些不能释怀。从根本上来说,大家都是靖难扶危、共奖王室的社稷之臣,若仍有的选择,谁又愿意自甘堕落的去做宇文氏家奴? 或许时势发展注定难免鼎运更迁,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人总不能只是束手等待而不做任何的努力奋斗。 独孤信跟宇文泰之间,并没有根本上的立场分歧,就算某一天宇文泰真的越过元魏皇室而直接握符持宪,他大概也是乐见其成,毕竟大家都属于一个一荣俱荣的群体。但是在心态上,他其实还没有完成要对宇文家誓死效忠的观念转变。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宇文泰还没成为名正言顺的君王前,独孤信并不觉得他能提供给李泰的政治资源和发挥空间会远逊于宇文泰。 宇文泰的权柄地位自然是比他要高,但相应的要顾及到的方面也越多,李泰对其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非常欣赏和值得栽培的年轻属员而已。 可对独孤信来说,李泰却是他考察许久又权衡再三、最终才亲自选定的一个婿子。在今诸子皆幼,亲信们又多遭剥离的情况下,这样一个少壮婿子对独孤信而言可谓是意义非凡。 当然这都是出于理智层面的考量,而从最朴实的感情角度出发,独孤信就是对宇文泰不爽。之前你可以用高官厚禄等各种手段拉拢腐蚀我的亲信,但今我连女儿都舍进去了,你还能跟得起?就算不依靠你的宠爱关照,我一样能将自家婿子栽培提拔的功勋显赫、官爵荣宠! 0312 佳婿羡人 宇文泰自不知独孤信眼下心里正自暗暗跟他憋着劲,凉州问题谈论一番后自觉彼此算是达成了一定的默契,而此时也已经天色大亮,皇帝陛下早已经驾临殿中并着内谒者来传召两人,于是便站起身来与独孤信一同往禁中殿堂而去。 殿堂中,当得谒者通传两员大臣到来时,皇帝陛下忙不迭自御席中站起身来并降阶相迎。两人受此礼遇,也都连忙恭敬作拜,却被皇帝着员阻止,一起同返殿中,各自入席坐定。 皇帝元宝炬年未四十,常年养尊处优的缘故,单从皮相看来要比实际的年龄更小一些,可精神却没有正当壮年的旺盛,尤其在同大行台交谈时,偶或流露出一种不受控制的气弱怯态。 这本来也是一个性情强硬之人,当年还在洛阳时敢对高欢党羽打骂羞辱,但在西迁之后目睹皇威荡失种种乱象,也不得不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皇帝对陇边河西最新的局势变化也颇感兴趣,在对独孤信进行过一番慰问后,便几次试图要将话题引至此处。包括几位之后入殿来拜的元氏宗亲,也都一副出谋划策的样子,只为旁敲侧击的询问彼方情势。 独孤信已经跟大行台就此谈论一番,虽然彼此意见并没有完全达成统一,但也是有求同存异的默契,自然是犯不上再将元魏宗室的力量重新引回陇右,故而对于这些问题能避则避,避不开的也只是大略言之,并不详细讲述。 宇文泰对独孤信的应答态度自是颇感满意,便也不让独孤信一人承受压力,略作沉吟后便提议将太常卿卢辩等几人召入询问一下南郊圜丘事宜。 相对于遥不可及的陇边情势,皇帝无疑是对圜丘这一祭天场所更加的感兴趣,听到宇文泰竟然主动提及,当即便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下令将卢辩等有份参与圜丘事宜的臣员一并招至。 圜丘从确立规制到建造完工,也是经历了几个月的时间,前后参事官员多人,有的眼下正在皇城中,有的则在别处。几名主要的参事者被圈定出来受到召见,李泰也在此列之中。 独孤信离家入宫后,李泰便返回了住惯了的司徒府,用过早餐后又处理了一些事情,瞧着将近中午时分,便打算换身衣袍去看望一下妙音娘子。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身,禁中谒者便匆匆入宅传达命令。 李泰还没嚣张到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程度,对此自是不敢怠慢,再加上言及圜丘时多半要伴随着封赏,那自然是更加积极,换了一身章服之后便匆匆往皇宫去。 入宫后在殿外等候片刻,李泰稍作打听,便得知之前入殿参见的卢辩等人全都当殿接受赏赐,而且赏格还不小,心情自然更加的火热。 当等到谒者来召时,他便一振衣袍直往殿中行去,趋行进入殿中、向上暗窥一眼,便做叩首道:“臣李伯山、叩见陛下。” 他是只呼己名,而那一连串官爵职衔则自有殿中宦者为其传唱。当听到这一连串的职衔名称时,李泰也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 端坐殿中的皇帝元宝炬在听完李泰的具体官爵后,脸上便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也有些喜怒不定:“这位李卿,观其年齿未足称壮,居然已经官任武卫之职?” 这语气听来似乎只是一句寻常的询问,但殿中作拜的李泰与端坐殿上的宇文泰在听完后,脸色俱是一变,这分明是在找茬! 武卫将军执掌宿卫,称职与否直接关系到皇帝的人身安全,皇帝直言李泰年少却已居此要职,那就是在说他不称职和安排此职的宇文泰瞎胡闹! 李泰倒是不意外皇帝对自己的恶意,毕竟年中时他还挑事让宇文泰借机将太子敲打一番,但这会儿还是有点不爽,老子如果不称职的话,你他妈现在早被挂墙风干了! 宇文泰考虑的更深远,之前因为皇帝要将王懋夺职一事遭到了宇文泰的拒绝,皇帝或许已经因此心生不满,现在眼见到李泰明显资望不够却居此要职,如果借此发挥而小题大做,直接抨击他对宿卫军职安排不合理,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下席的独孤信已经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走入殿中,行至跪拜在地的李泰身侧后才又抱拳对殿上皇帝说道:“臣旧年也曾领直宿卫,情知此职事关社稷安危,绝对不可粗疏大意! 近年久镇于边,国中新人新事多不熟悉,但眼前此员、臣却知之颇深,李伯山名门俊才、少壮有力,不可年齿轻之,论其事迹,多有可表,司直宿卫可谓得宜!” 听到独孤信对李泰这么力挺,不只突然发难的皇帝,就连宇文泰也诧异的微微瞪大两眼,想不通他们之间怎么突然情义如此深厚了? 皇帝作此发难也是酝酿多时,心中甚至已经设想好几种宇文泰的应答反应,但却没想到正主还没开口,独孤信反倒先跳出来,让他诧异之余也顿觉尴尬不已。 “噢?看来是朕听奏简约、不察新事了,这少年竟能得河内公如此称许赏识,也真是让人意外。” 皇帝干笑两声,缓和着自己的尴尬,同时也在思忖该如何将话题继续推进下去。 “言及此节,臣是颇感惭愧。前太师故琅琊公与臣情义深厚,早年在世时几荐此员于臣,臣却一直未作正视。后来故太师家遭厄运,垂危之际收养臣女,道是不为消解亡人寂寞,只为招揽良才于户中,欲以小女养配于李伯山。” 独孤信讲到这里,殿中众人惊容更甚,他却未作理会,只是继续叹息说道:“当时臣仍未识其才,只道故太师昏聩滥情,私心暗计长作察望,若此徒只是欺世盗名之类则隐没太师遗声、不损亡者英名。 如今所见,李伯山他忠勤王事且智勇敢当,才知故太师察人之明非我能及。自恨难再致歉于亡人,唯尽我所能成此遗愿!” 独孤信这一番话讲完后,满殿已是鸦雀无声,众人一时间似乎都难以消化这一劲爆的消息。 就连李泰也没想到老丈人对自己的维护竟然做到这种程度,这话一说出口,你要不把闺女嫁给我,那你就成了一个失信悖义之人啊! 只是在感动之余,他又将视线偷偷移向宇文泰,但见宇文泰两眼幽深之中隐含鬼火,虽未怒视自己但臂肘处的袍服摆动频率却是极大,如果换个场合的话,这桉下握紧的老拳怕是都已经要砸下来了吧。 李泰心中暗叹一声,老丈人对自己这么力挺,他也真是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样貌很出众,但他从来也不是流量爱豆出道,倒是不怕官宣恋情。但见宇文泰一副惊诧幽怨藏而不露的样子,这仪同三司怕是要没了。 皇帝元宝炬脸上神情僵硬片刻后才又恢复些许灵动,站起身来望着独孤信微笑说道:“若非河内公相告,实在不知还有这样一份情缘。之前是朕失言,李武卫先后能得诸位国之柱臣的欣赏青睐,想必禀赋超异、惊艳可观。” 他虽然憋着小心思想给宇文泰上上眼药,但却不想因此连独孤信都给得罪了。实在是没有想到自以为好不容易抓到的一个小漏洞,身上居然能够牵连出这么多的上层情势,再望向李泰时,也不再作等闲视之,抬手着员赐席殿中。 待见李泰列席于独孤信席侧时,皇帝又指着两人笑语道:“怪不得河内公如此赏爱少流,果然一对璧人并耀殿中。来年两处从容成礼之日,请一定告知禁中,纵然身不能至,必也厚赐祝贺这一场佳缘!” 翁婿俩听到这话,连忙又起身谢恩。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返身归席,宇文泰又从席中站起身来,直对皇帝陛下欠身说道:“偶然想起府中尚有事务在桉,不暇久侍御前,臣请先行告退,请陛下见谅。” 皇帝听到这话后脸色又略显僵硬,但在深吸一口气后便也点头答应下来,并着令宦者将宇文泰礼送出殿。等到宇文泰离开,此间聚会也没有持续太久,独孤信也带着李泰起身告辞退出。 待之殿外人少之处,李泰才又向独孤信深作一揖道:“小子何幸之有,竟得丈人如此回护!来年礼成之后,必与娘子情坚永好、以作报答!” 独孤信闻言后便大笑两声,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为人亲长,不贪少类回报。情缘好坏,总需各自营持。伯山你是少辈中智慧超群之选,相信你于内外之计都能处置周全。只要你夫妇和睦,我自以此为荣。” 李泰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跟随在独孤信身后一同走出了皇城。而在这一路上已经见到不少文武官员一脸好奇或诧异的打量着他们,想来应是已经知道了方才殿中事情。 李泰见到这一幕后,心中不免愤愤不已,皇帝还觉得自己不称职,就特么御前对答内容转头就泄露到满城皆知,谁来也不好使啊! 0313 陇右次席 刚刚过去的这个新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可谓是让人感触良多,朝堂中最引人瞩目的两件大事便是陕北与河西先后传来捷报。 过去一年里,东朝先后联姻与吐谷浑和柔然,使得周边局面变得异常恶劣、完全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中。这让许多心忧社稷安危的人都忧怅不已,担心四边有事、国家随时都要遭遇板荡之危。 所以当两处捷报奏入朝中的时候,朝廷内外心忧社稷前程者无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更有乐观者甚至觉得这就是天命在西的预示,否极泰来、逢凶化吉,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不过这些有关重大时事的议论还只局限在小范围之间,真正让群众们津津乐道、广泛谈论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河内公独孤信家门中的一桩亲事。 其实这也不算是一桩正式的亲事、仅仅只是一个婚约,而且严格来说都不算是独孤信家门中事。但群众看客们哪里会仔细计较这些,只是好奇何等人物能入独孤信法眼? 关西并不是没有大人物子女婚嫁,独孤信势位虽高但也谈不上至高无上,单单去年大行台便嫁了两个女儿,皆是强强联姻。 但是这些婚事所引起的舆情议论却全都比不上独孤信将要嫁女一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颜值。 独孤信仪容俊美、风采无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更兼功勋卓着、位高权重,简直就是时流、特别是一些年轻后进们心目之中近乎完美的偶像人物,幻想能得其赏识青睐、亲近提携者不知凡几,能够担任一名帐内门生都渴望不已,被其招纳为门中婿子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殊荣待遇! 事件之中的另一主角李泰倒也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人,早已经在台府声名鹊起,于朝中也是时誉颇传。 但他这所谓的知名度,在如此巨大流量加持下还是给人一种一夜成名的感觉,一时间市井闾里几乎处处都在传扬议论这个幸运儿究竟是谁。 于是有关李泰的各种事迹讯息在这个年节当口、被热衷八卦的时流们狠狠的普及了一番,不只是邙山之战后他流落关西以来的履历事迹,甚至在此之前生活于东魏的一些事情都被披露出来。 他往来京城时长居的高仲密司徒府以及城外龙首原庄,包括几个表兄家门前,近来都常有跨刀持杖的年轻人游走观望,似乎是有一种要抓住李泰、一泄夺妻之恨的架势。 在这纷繁的舆情议论声中,倒也并非完全都是对李泰刻薄贬抑之声,还是有一些人能持公允客观之声。 毕竟独孤信再怎么出众,也仅仅只是一个顺势而起的豪强军头而已,李泰背后却是有着陇西李氏数代人齐心协力打造出来的郡望招牌。 更何况,李泰也不是什么乏善可陈的膏梁米虫,即便时流大众不了解他种种建策给台府政治带来的增益,但连续两年在陕北大杀贼胡的事迹,也足以超越绝大多数同龄的时流。 坊间的种种议论虽然热闹不已,但除了让李泰出行有些麻烦,倒也不足以带来什么实际的困扰。但他身边的亲近之众们,却在猝不及防下各自受到了或深或浅的连累。 年后元月中,有前后十几名骑士拱从着一驾马车驶入高仲密司徒府中。 那车驾刚刚停住,内里便冲出一披甲小将直从车上一跃而下,两手持杖环视周遭,口中则大声呼喊道:“李伯山在哪里?快滚出来给我一个解释!你要迎娶新妇罢了,为什么要触怒京中群众、惹得他们在城外把我围堵殴打?我是李氏子弟有错吗……” 李泰本来已经是绕廊行来,但还未转过墙角,便听到李礼成这悲愤不已的吼叫声,心知眼下怕是不宜相见,当即便又折转回去。 李礼成在院子里吼叫一会儿都不见李泰,心中更加的恼怒,不顾家奴的劝阻便往内院行去,穿过一层院墙后顿时便被此间情形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不大的院落中,十数名劲卒披挂整齐,弓刀各持手中,刀光甲光交相辉映,使得整个院落中都充斥着肃杀之气。 “这、这是要做什么?” 李礼成惊诧片刻后,才在甲列之中见到同样一身戎装披挂的李泰,忙不迭发声问道。 “孝谐无复多言,我已经知你归途受辱之事。事既因我而起,我便责无旁贷,这便出击报仇,以诸无赖之血洗刷孝谐所遭羞辱!” 李泰迈步上前,一脸严肃杀气的拍拍李礼成肩膀并沉声说道。 “这、这倒也不必……” 李礼成见李泰一副将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心中的愤满顿时消散大半,转又担忧起来,拉住李泰便劝告道:“还是不要、不要了,他们虽然围堵住了我,但也只是殴打了几员家奴,若因此便打杀报复,还是有些、伯山你好事将近,怎可因此些微小事便在京中犯下命桉?” 李泰自是不肯罢休,仍要率众外出报仇,李礼成便从最初气势汹汹的要个解释、转为了苦口婆心的劝告开解,一直累得一脑门子细汗,李泰才总算大度的表示不再计较,在李礼成的帮忙下卸甲入舍。 经过这番折腾,李礼成是绝口不敢再提之前的糟心事,但他自己心里也充满了八卦好奇,坐在李泰对面瞪眼发问道:“伯山,你实话告诉我,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因故贺拔太师对你的关照,河内公才对你另眼相看?那这番曲折你之前又知不知?还有啊,河内公又是几时告你……” 听到李礼成这连番的问题,李泰忍不住便翻一个白眼。这段时间来,询问他类似话题的人实在不少,诸如李礼成这样只是单纯好奇八卦还倒罢了,但像宇文护那种别有深意者前来询问,让他应付的心累不已。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桩婚事居然引起这样一阵风波,好像大家突然全都化身村头情报组,一定要将这件事的始末经过给调查的水落石出。 任何一件事情,如果脱离出原本的范畴而展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热度,那就得仔细想一想背后是否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推动力。 特别在西魏这种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存在许多阴谋滋生的空间,那就真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起码就李泰自己而言,他是能够明显感觉到是有人在对这件事加以推动渲染、往蓄谋已久的方面去进行引导。虽然也不能说是冤枉了自己,但刻意向此引导的人显然对自己是不怀好意的。 在独孤信明确表态之前,李泰一直都是台府新贵、大行台着力培养的心腹之选等诸如此类的面貌而为人所知,可现在突然间便成了独孤信的爱婿,这当中曲折得以引申发挥的空间可就太大了。 无论宇文泰之前有没有要招纳李泰为婿子的意思,对于这件事总是不好接受的,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 所以当外间舆情对李泰不乏艳羡之声时,身处事件核心的李泰却是有得有失。眼下收获还未能实实在在的呈现出来,但损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首先是他这个武卫将军官职,在年前独孤信公布婚约的那一天下午便被直接剥夺了。 一方面应该是因为宇文泰有些气急败坏、反应过激,另一方面也不乏杀鸡给猴看的意思,暗示皇帝你就不要在宿卫将领身上动心思了,谁要让我感觉不对劲,直接拿下没商量! 武卫将军官职没了还只是一个开始,元月大朝会那一天,李泰又以台府从事中郎职被召入府中留直衙堂,直接不让他参加朝会,自然也就无所谓封赏了,仪同三司没有了,散侯爵位也没了。 且在大朝会结束之后的新年初二,他的台府从事中郎职位也被革除,包括都水使者、都督三防城军事均被免除。 至此李泰除了一个洛川县子的爵位,仅仅只剩下了散骑常侍、征虏将军和大都督的加衔,但在职权上已经是被剥除干净。到这一个阶段,俨然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叛徒姿态。 通过对李泰一系列的制裁,宇文泰算是将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拥有铁腕手段的霸府权臣表现的淋漓尽致,哪怕之前你是我的小可爱,但只要违逆我的心意,照样将你扫地出门、净身出户! 当然宇文泰手段若仅止于此,那他也就不是宇文泰。 这一系列针对李泰的打击虽然让人凛然,但也难免会有破坏内部团结之嫌,边界感设立的太过苛刻严格,那以后独当一面的开府大将们再怎么统御下属? 做了独孤信女婿就成了台府叛徒,那独孤信在西魏、在你宇文泰心目中又是怎样一个存在? 所以当李泰被制裁的晕头转向后,新的封赏任命也随之而来:独孤信下属二府长史并兼领天水郡太守,上封防城大都督并都督天水、略阳等五郡诸军事。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人事任命比较有意思:中山郡公赵贵长子赵永国身虽残疾但仍忠诚可嘉,特着录内侍籍为掖廷监并领万寿宫监。 李泰这一番官职的变化,若不考虑老丈人独孤信的因素,职权上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提升。 之前的他是以台府属官为本职,兼领都水与防城军事,职权所覆及的范围虽然也很广,但却一直没有什么主导权和决策权。 他之所以能够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是建立在洛水沿岸州郡给予他充分配合的基础上,诸如崔訦、李穆等人对他都是不遗余力的支持。 可如果这些人事上的支持不复存在,那么他纵然是有再怎么精妙的人事计划,能够实施的空间也将被大大压缩。毕竟他除了台府的政策性倾斜之外,对地方上的人物资源可作插手的空间非常小,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今他官居独孤信二府长史,即就是骠骑府与秦州刺史府两府的首席幕僚,这也就意味着在独孤信这一派系势力中,除了独孤信这个老大就属他最大。 而且除了独孤信的幕僚长之外,他还兼领天水郡太守。天水本就陇右大郡,秦州州治所在,也是治理整个陇右的枢纽所在。 李泰年未弱冠便主政一方,而且还是这种地理中枢所在,放眼整个关西几乎都是绝无仅有的。 若再加上秦州州治上封防城大都督与陇右五郡诸军事,那李泰在陇边所拥有的势位权柄,简直可以说是小号的独孤信了。 也就是说,在这一系列的官职加持下,李泰之与独孤信差不多就等同于宇文导之与宇文泰。一旦独孤信因事离镇又或者发生什么疾病意外,那么李泰即刻就可以接替独孤信行使职权。 这样的势位待遇,跟李泰之前费尽心机折腾出来的三防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实在在的陇右二号人物。哪怕放眼整个西魏霸府,理论上能够掌控的人事资源都能排得上号! 但问题是,谁又愿意自己身边时刻跟着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下属?就连皇帝都要严密防备着太子、避免被抢班夺权,更何况李泰跟独孤信还不是父子。 而且,独孤信在陇边多年,其下属部曲必然也是有着一系列完整且稳固的人事安排,互相配合又彼此制约,数年时间的磨合下来已经是井然有序。 可现在李泰贸然插了进去,且一下子就占据了好几个重要的位置,势必会大大干扰人事秩序,而且独孤信那些幕僚下属们就真能心平气和的乐见一个小年轻直接空降到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 但宇文泰却是不管那一套,你们不是翁婿一家亲吗?老子给你们安排的一步到位,这难道不是你们乐见的? 无论独孤信怎样殚精竭虑的整顿麾下人事秩序、疏解下属怨气,李泰又要怎么做才能在陇右立足下来并改变自身的尴尬处境,这都是接下来非常让人头疼的问题。 如果说还有一点值得开心的,那就是宇文泰也没有放过扇风点火的赵贵,直接把赵贵他儿子给骟了。 李泰也没有实际的证据证明赵贵扇风点火,但如果有人背地里使坏搞自己的话,最大可能就是赵贵。而且宇文泰这么做也是颇有指向性的暗示,就是这老小子干的! 这一手不可谓不狠毒,你搞没了我一个婿子,那我就骟了你一个儿子,让你家以后的血脉都流着我家的血。顺便如果不是你挑拨,独孤信那边我也不会做的太绝,现在我也醒悟了,但事已至此,抽你两巴掌当是给人道歉吧。 从赵贵角度而言,长子本来就是养废了,留在家里除了生孩子也没太大价值了。 但今虽然没了牛子,但也总算拥有了体制内的工作,如果工作的顺利还能顺便帮衬下兄弟,等于是废物利用。毕竟宦官如果真混大了,那仕途前景也不会限制在宫闱之内,封爵荫子都不在话下。 0314 入朝经营 抛开其他事情暂且不谈,李泰所面对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就是,他的工作关系被宇文泰一杆子捣到了陇右,那么基于洛水一线、包括三防城等人事布置必将受到极大影响。 之前的他倒也不失先见之明,并没有将所有的经营布置都摆在官面上。诸如渠盟这样的乡里社团组织,民情基础非常的扎实,倒也不会因为李泰的离任而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也提前将都水行署所掌握的资源转移到渠盟中来,并且围绕他家的产业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安排,无论都水行署继任者谁,都得尊重这已经形成的乡情秩序才能两下相安,否则分分钟洛水断流、诸军断粮。 须知如今的洛水、特别是洛水中下游的民情,可不是李泰最初担任都水使者时那种分散各境、联络不深的状态。在都水行署和渠盟不断的水利建设下,乡里豪强们被充分的联合起来,彼此之间的利益往来犬牙交错,可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而且这一区域的乡土豪强们还不仅仅只是土豪那么简单,随着府兵制的建设发展,这些豪强们子弟部曲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到如今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武装豪强。 这些豪强们的武装力量,一部分组成了李泰的嫡系部曲,一部分则跟随周长明加入了六军,还有一部分则留驻于石堡防等地方防戍中,虽然力量未足改天换日,但也绝对是能飞能潜的地头蛇。 这种有人有粮有地有枪还有组织的乡土势力是最令人感到头疼的,除了李泰这个一手推动的缔造者,换了其他人都绝难完全把控。 甚至包括霸府,除非不再设置专门管理洛水一线的水利官员,但只要还想一定程度上对洛水水利加以管控并获得可观收益,也要充分考虑这一乡情,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在渠盟内部进行挑选。 此边乡情内部的秩序维持,倒是不需要李泰过于操心。但是与外部的交流,却仍非眼下的乡土豪强们能够胜任。 比如说李泰在大统十年年末组织乡里豪强们进行大规模的纺织生产,立足于对洛水水利的深入把控与水利大纺车的超高效率,再加上乡里豪强们对生产力的大力调动,使得商原周边的洛水下游纺织品产量激增。 虽然说在当下这个世道中,绢帛布匹就是货币,但钱印出来也要有足够的商品供给才能产生实实在在的购买力,并切实改善乡民们的生活。 如此大宗的钱货交易,就绝不是一般乡里豪强能够胜任的,必须要有跨地域调度资源的能力,并有足够的实力保证货品的长途运输安全。 过去的大统十一年,李泰也是靠着凋阴刘氏等依附投靠过来的胡部豪强们的捐输供给,才算是堪堪满足了乡人们的交易需求,让这产业凡所涉及的人家过上一个肥年。 有了切实的利益回报,今年乡里纺织生产规模又有提升,甚至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商原周边的桑园规模便扩大将近三分之一。 郡县长官们对此乐见其成,喜孜孜的当作劝耕劝织的功绩上报台府,但这些增产的布帛能不能换来足够的生产物资,他们是不关心的。 想要确保乡情秩序的继续稳固和有序发展,李泰就必须要为这些新增的布帛产量去寻找消化市场,无论他官居何处,这都是他推脱不了的责任。 还有三防城与刚刚增设的北部防城一事,全都不可半途而废。故而无论上层政治斗争如何,李泰又会被怎么发落,他都不能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这么一通合计,李泰只觉得有些焦头烂额,心情也不由得因此愤满起来,只觉得包括宇文泰在内这些老家伙们只顾自己权势纠纷,完全不管社稷安稳。 要不是还有老子这么一个赤胆忠臣以大局为重,这西魏朝廷早特么散伙分行李了!当然就算散了伙李泰也不觉得多可惜,反正早晚得完蛋,可问题是现在散伙的话,他行李分不到大份的啊! 原本李礼成是被李泰安排进了台府接替他担任铠曹参军,过年都没来得及赶回长安。李泰特意传信给他,让他尽快入京来,趁着自己还在京中这段时间里给李礼成跑跑官,争取能够获得一个更大的实权官位,来照顾一下此边的人事产业。 当李礼成听到李泰的规划后,顿时也兴奋不已。他自有一颗事功之心,否则去年也不会拍拍屁股就跟着李泰返回华州。 这小子出身比李泰还要硬挺,且不乏亲友关照,但混的却远不如李泰。亲友们的照顾主要只是生活上,但在前途上能给予的提携帮助却是非常的有限。 “伯山你这次打算让我担当什么样的官职?我虽然年资不足负重,但只要你安排我做,我就一定尽力做好,绝不辜负你给予的机会!” 李礼成同李泰相处时间虽然不多,但对李泰的崇拜却是极深,特别在华州见到商原那么大的家业与随口几句话便将之安排进台府担任官职后,在其心目中只觉得李泰简直是无所不能。 李泰听到这话后却有些哑然失笑,听这小子意思,哪怕自己说要给他安排一个三公职位他怕都不会怀疑,但他如今的能量却实在有点辜负李礼成对他的信任。 之前的他不说能量多大,但就连李穆这个东夏州刺史的位置都是一言指定,包括崔訦的北华州刺史,虽然很是被大行台敲打一番,但也总算是遂愿了。 但那时的他是霸府新贵、大行台心腹宠臣,自然说啥是啥、万事都好商量,可现在却落架凤凰不如鸡,再没有之前那种话语权,想要给李礼成安排一下新工作还是挺麻烦的。 李礼成的年龄虽然比李泰浅长一些、且入关更早,但却没有李泰这样的禀赋和机遇,去年才解褐入仕,只凭着门荫得授一个着作郎,完全没有任职军政的履历。 如果是在往年西魏吏治还颇混乱时,想要安排一个实权的官位难度也不大,只要实力够大、关系够硬就可以了。 但随着六条诏书的颁行实施,官职选授就变得严谨起来了。就连宇文泰虽然要给独孤信和李泰添堵,对李泰的官职授命也不是随便安排,而是切合李泰的功勋履历。 李礼成这样的资历不能说单薄,只能说没有,想要为其安排一个能够实际发挥作用的官职还是蛮让人头疼的。特别在大权俱揽于霸府,而他在霸府已经彻底失势的情况下,那就是更加的难上加难了。 台府那边的路子暂时是不必想,李泰即便还有一些人事交情存留,但在大行台摆明针对他的当下,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别人,交情耗尽了,事情还未必能安排好。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霸府既然走不通,那还有朝廷。虽然说眼下朝廷几乎已经被全面架空,但烂船还有三斤钉,仔细找一找,总会找到点有价值的东西。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讲到贪公肥私,李泰那是专业的,之前因为对长安朝廷兴趣不大,所以一直乏甚关注。可现在形势所迫,将朝廷方面的人事构架稍作梳理,很快便找到了两处油水和职权都非常可观的地方,那就是光禄勋和太府。 在西魏朝廷中,光禄勋负责管理皇家膳食诸类材料的供奉和分布在各地的皇家园林宫苑的管理。太府即就是少府,主要负责各种御用器物的打造,各类宫造器坊和方伎工匠都在管理之内。 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不够具体,就拿赵贵的儿子将要任职的万寿宫监来说。 几年前皇帝在从华州返回长安之际,于沙苑北面建造一座万寿殿以作临时驻跸所在,后来逐渐扩建成为一片颇具规模的宫苑。 除了作为临时住宿的行宫之外,万寿宫还聚集安置了许多罪没为奴的士伍男女,这些士伍自然不会好吃好喝的住在行宫中,而是要负责制作各种各样的器物,既包括冠履鞋帽等日用品,还有弓槊马鞍等军械装备。 另外,关西的租调虽然归总于霸府度支使用。但这仅仅只是常赋,除此之外另有地方的方物土贡诸物则不入台府,诸如新丰梨、京兆蜡等地方上的特产,同样也需要光禄勋与太府量物为用,或直接入贡禁中,或是作为原料进行加工。 霸府主要把持的还是军政大权,但是这些奉御性质的事务则就没有全都掌握在手,仍然保留在朝廷之中。 李泰能够看到当中的利益,别人当然也能,故而这两部分官职事务早已经被在京的元魏宗室和一些勋族所瓜分,外人想要插手则就比较困难。 但这对李泰也不成问题,他是不敢向宇文泰虎口拔牙,但对这些元魏宗室则就乏甚敬畏心。 更何况还有一个现成的突破口,那就是近来一直跟高仲密狼狈为奸混在一处的广陵王元欣。关系不用过期作废,当然得赶紧插手进去分一杯羹。 0315 多谢大王 李泰先让李礼成换下那一身的戎装披挂,然后才又将自己的打算略向其交代一番。 李礼成听说居然是要让他返回长安朝廷任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须知去年当他打算跟李泰前往华州的时候,嘴上虽然没有大声宣扬,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点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来这样的想法。 不过当听到李泰将这一安排描述的非常重要、甚至关系到他们陇西李氏能否在关中再创辉煌时,他也一脸严肃的点头应承下来并保证道:“伯山你放心吧,只要你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完成!” 别的不说,起码这态度是很端正,以至于李泰都不好意思说这事还八字没一撇,成不成两说呢。 两人这里刚刚交谈一番,宅邸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是锣鼓声大作,倒不是谁家迎亲队伍经过,而是高官出行仪仗队伍的警戒净街声。 一名家奴匆匆登堂向李泰禀告道:“郎君,司徒公归邸了,并将广陵大王引来做客。” 李泰闻言后连忙示意李礼成与他一同行出相迎,刚刚来到前堂这里,便见到高仲密正满脸笑容的向他招手致意。 “今日邀请大王入户,全因我家阿磐有事相托。无论如何请大王一定要答应下来,若不然,来日再想品尝我家饮食怕是困难。” 高仲密同广陵王混的已经是熟不拘礼,不待李泰入前拜见,便先指着刚刚下马立定的广陵王笑语说道。 广陵王闻言后也不恼怒,只笑语反击道:“如此凶恶主人,门中还如何聚敛人气?伯山可千万不要学习你家司徒公做派,你是世道知名、群众盛赞的谦谦君子,仍能共此秉性相异的恶徒同居一厦,足见珍惜情义,孤又何惧卖恩于你啊!” 广陵王元欣风评其实并不甚好,但能够立足于此世道,靠的也不只是宗室耆老的身份,待人接物颇有自己的套路,一番笑语下来让人听着很是舒服。 “阿叔只是戏言罢了,大王如此尊贵客人入户,简直求之不得。” 李泰先是微笑作揖,然后又将李礼成向元欣稍作引见,其实倒也不需要,李礼成旧居长安时同这些元魏宗室本就常有往来,只不过都是浮于表面的寻常交际。 几人入堂坐定,待到侍女们奉上各种精致美味的饮食果点后,广陵王又是忍不住的赞不绝口:“未识司徒公前,孤于京中也是自谓食家,无论寻常可见的饮食,还是珍稀难得的美味,于此胸怀中皆罗列分明。但见此户中饮食之精致巧妙后,才知往年真是无知狂妄、贻笑方家啊!” 不同于其他元魏宗室中的少壮人物多少还幻想着能够重振皇权、复兴元魏天下,广陵王早已经认清了现实,乐得做一个富贵闲王,其热衷饮食经营也是闻名京畿。李泰第一次跟随贺拔胜前往骊山泡温泉时,便被他家骊山别业羡慕的不轻。 李泰先顺着这话题寒暄一番,才开始讲起了正事:“大王前共阿叔商讨共作经营事宜,我虽不能深知其中利害,但却久闻大王治业贤名,法从此道长者总是不错,大王既然有意垂青提携,我也乐于应从。” 广陵王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振,他在见到李泰商原庄上出产的那些物货后简直惊为天上珍物,并很快便意识到当中所蕴藏的价值之大,去年便积极的跟高仲密培养感情,希望进行合作。 如今感情倒是上来了,也从高仲密这里拿到了一些货品的销售权,但广陵王自不满足于只做一个二道贩子,也曾安排家中工匠们钻研当中技艺进行彷造、但效果却多数都不理想。 故而他一直都想加深彼此间的合作、从而获得更大的利润,几次向高仲密提议,但高仲密总以要同李泰商议为由而一直拖着他。 讲到身份地位,李泰自然远远比不上他,可是讲到手中权柄和忙碌程度,也是他这个徒具虚荣的宗室闲王拍马难及的,于是更进一步合作的事情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现在听到李泰主动提及此事并且表示愿意加强合作,广陵王自是喜出望外,直接就席提出了好几种合作方案,包括独家经营、重金买断、合作办厂等等各种不同形式的合作,可见这家伙的确是个经商人才,且也真的对此用了极大的心思。 “当年初入关西,商原群众助我立足此乡,所以我也与乡义群众誓约凡所治业不离不弃!无论作何事业,都要以商原作为根本。” 李泰先给彼此间的合作划下一道基础原则,与乡情高度捆绑来抵消广陵王别处所占有的优势,并且留下一个在未来调整增持股本的空间。 “伯山真是尚义之人,这一点我没有意见。无论事业立足何乡,都会尽我所能给以方便!” 这件事困在心中太久、以至于都成为了一个执念,广陵王只要做成,细节方面已经不作太多计较,更何况商原距离长安也不算太远。 “那先多谢大王,幸得大王如此强援力助,作何事业不能兴盛大成!” 李泰先恭维一句,然后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大王应知我近来境遇如何,近日便要追从河内公奔赴陇右,恐是没有时间详细共大王讨论后继事则。阿叔他对事旷达简约,也没有俗心细计。所以后续的一些事情,须得交代堂兄共大王下属进行接洽。” 待他讲完后,李礼成按照之前的约定连忙摇头摆手道:“我是非常愿意尽我所能玉成此事,但伯山你也知道,我今供职台府,事务虽不剧要但却繁忙,就连元月佳节都未能归京进拜亲长,实在抽身不得……” 广陵王也不是傻子,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略作沉吟后便望着李礼成说道:“台府事务和少辈前程当然重要,但为国效力倒也并不唯此一途。我有一公私可得两宜之计,那就是将孝谐召回朝中任职,既不阻你报国之志,也能周全于家事的经营,未知孝谐意下如何?” “我既在此,大王可千万不要自恃尊长欺压后辈啊!方今事情总于台府,少辈事功心切,于彼处自然机会更多。譬如我家阿磐,入事台府未久,如今俨然已是少壮翘楚之选!” 关系到自家利益,高仲密自然不会对广陵王这个酒肉朋友客气,当即便又插话说道。 广陵王听到这话自是腹诽不已,你家阿磐是牛逼,但被大行台扫地出门也是人尽皆知,难不成把这李礼成召回来也得安排个三品高位? 心里虽然有些不爽,但他也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又连忙询问李礼成心意如何,并拍着胸口保证只要不是台省这样的显要职位,别处他都可以随意安排。 李礼成自是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要官,忸怩着表示全凭大王安排,反正你安排不好我是不回来。 “归来既是为了营计产业,当然也要循此设想。光禄、太府职掌皆能和此,无论哪处主官都可。”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又是高仲密摆着一副知心密友的谱替广陵王出谋划策,直接讲出了他们的需求。 “光禄、太府……” 广陵王听到这话后,眼神顿时闪烁起来,他本就热衷聚敛经营,哪会不明白这两处所代表的意义。照理来说,他贪图李泰家的独门技术,李泰则想要他所掌握的奉御资源来交换,也算是合理。 但问题是这两处都有那么多人盯着,把李礼成这小年轻推出去竞争一个主官位置,这不开玩笑呢么!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道:“我想请问一下,孝谐你岁龄多少?” 这两府少卿都是四品官职,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这么大头就别带这么大帽,这么冒进做什么? “惭愧惭愧,晚辈浅长伯山短年。” 李礼成的不好意思是真的,但广陵王听完后也颇感尴尬,忘了旁边就有一个妖孽,拿年龄作为借口实在不是一个好理由。 “两府眼下并无闲职待荐,孝谐你系出名门,想也不愿屈就下左。如若不弃,不如暂且任我王国司马并代我交涉两府事情?” 又思索一番,广陵王才想出这个折中方案,他眼下是没有足够的话语权将李礼成一步到位的提拔,而他王国司马也是四品官位,将此作为一个过渡,并将自己在两府中的权力逐渐交给对方,以确保合作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如此也可,我与堂兄都要多谢大王的关爱提携!” 李泰也知如今朝廷虽然只是一个摆设,但却更加的水浅王八多,而且李礼成的资历也实在太单薄了,广陵王能够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已经算是诚意不小了。 广陵王听到李泰答应下来,也松了一口气,心情因此大好,指着高仲密便大笑道:“老物邀我入此受少辈索情,已经是言谈甚欢,还不快速速将美酒奉上!” 高仲密也拍桉笑道:“大王酒胆壮否?此夜可要不醉不归!” 0316 宠眷未失 长安城外近郊最近这段时间又是人满为患,去年因为公私事务入京的人员又都纷纷离开,自然免不了亲友出城相送。 郊外一座帐幕中,一身行装的李穆坐在毡席上,神情有些忧怅不快,当视线转到坐在一旁的李泰身上时,便忍不住薄怒叹息道:“伯山你好人好样,世间何类女子访求不到,却偏偏……唉,我知再多说话就要惹人厌烦了,但是你转头便将西去,留我一人孤立于北州,诸类事务想想就头疼不已!” 李穆这个新年过的可谓是非常不愉快,本来喜孜孜打算归京夸功一番,但是先被瓜州之功分夺光彩,后来又因独孤信官宣婚事而彻底的无人问津,一直到了元月大朝论功行赏,才不疼不痒的增加了三百户食邑。 预想中的风光入朝完全没有且不说,向大行台申请调任也被延后。因为李泰被调任别处,李穆若再离开了,那么整个东夏州之前所取得的军政成绩无疑会被大大浪费掉,许多事务都要推倒重来。 大行台只是不爽李泰居然要做独孤信女婿,但却并未否定他之前所作出的成绩。 特别年前救援东夏州与平定入境贼胡等一系列战事,也都证明了三防城等军事设施的必要性,就算不能将陕北经营的超赶关中,但也大大提升了北境诸州的应变能力和防护力。 不过由于三防城的特殊性,李泰虽被调离,但宇文泰一时间也没想到合适的继任者。使派方面大将前往接手,真正文武兼允者难免有些大材小用,年轻一辈中又鲜有能力可以企及李泰者。 于是便暂且将三防城划归当地州郡暂作管制,虽然是远比不上三城一体进行管理的效率和效果显着,但也总好过完全的弃之不用。 李泰之前寄望颇深的黑水防城一线屯垦正位于东夏州境内,李泰既然已经离任,那么接下来的诸类事项自然就落在了李穆的头上。 所以这一次返回北州后,李穆休想再像之前那样对州务不管不问、闲来只是浪荡游猎的惬意生活,要真正的将这些军政事务都操持起来。 看到李穆满脸苦恼的模样,李泰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些事情都是他长期筹谋计划,如今虽然脱身出来,但也没有感觉轻松,心里还是牵挂得很。 “有武安公在守彼乡,军务相关我是完全不担心。唯库利川一线的屯田事宜,须得用心细致。黑水防朱勐本故琅琊公旧部,庶务久染、智勇兼具,之前我便仰其坐镇彼方。我今职中倒也不患乏人,武安公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我便让朱勐再留事一段时间。” 此去陇右情况如何还未可知,李泰也并不打算将麾下所有人事全都抽调过去,若真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前往陇右,那就真有点要鸠占鹊巢取代老丈人的意思了。 反正彼此已经是这样一个关系,他倒也不急着在陇右搏求什么表现,只要不犯严重错误、拖拉后腿,独孤信自然也不会不让他分润功劳。所以他安排在陕北的人事倒也不着急撤离,两处经营、狡兔三窟。 “若真如此,那再好不过。我本就没有用心谋划这些,贸然接过,真担心诸事皆废我手。” 李穆闻言后自是大喜,眉间愁色收敛些许。他家虽是原州大豪,但族中才力多数都追从两位兄长,特别是如今仍在坐镇豫西前线的二兄李远处,一时间真的乏甚人才使用。 想了想之后,李泰又将几份提前写好的书信交在了李穆手中并说道:“这些书信所致皆是我都水旧属,这些人或年齿不高、事迹未闻,但也都颇有经营谋划之才、事繁如简之巧,武安公若是不弃,可以去信辟用。” 李穆听到这话,忙不迭端正神情、两手接过,望向李泰的眼神又充满感谢:“伯山你放心,若你这些旧属肯屈事在我府中,我一定妥善安置,不让才力闲置荒废。” 李穆如今也是开府大将,但其府中左员却多是由部曲家将充当。并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舍得给外人一个府员职位,关键是招揽不到。 相较于继承了北魏大部分人事精华的东魏,西魏本来就有点人才荒漠的样子,就连大行台霸府用人都很不充裕,大凡才力堪用者往往都要身兼数职。 其余众开府大将们想要招揽可用的人才,则就更加困难了。诸如独孤信之类成名已久者,或是不乏慕名来投者,但即便招揽到真正优秀的人才,转头又会被大行台据为己有。 李穆如今势位虽然达到了,但声望却仍远远不及那些宿将大臣,本身又乏甚在寒庶之中挖掘与培养人才的能力和耐心,对于世族子弟则就更加的没有吸引力。 李泰区区一个都水使者便能招揽许多时流少俊听其号令,这当然也是出身给他带来的优势之一。现今将一部分旧属转介给李穆,既是希望那些旧属能获得更多的历练机会,也是为李穆在士人群体中打开一个口子。 在将这些书信妥善收好之后,李穆又示意李泰暂候片刻,自己转去帐幕内里,不多久便也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书信来递给李泰,并说道:“我知伯山此去陇右有独孤开府关照,处境必然从容有加。 但独孤开府毕竟领掌一方军政,麾下人马众多,未必时时刻刻都能关怀备至。我乡居高平临近陇右,长兄一直守于乡里,伯山若有什么事情难作处断,持信访我兄长,必能得所助力!” 李家本就高平大豪,加上十几年来坚定不移的追随大行台宇文泰,兄弟三人分工明确,长兄李贤留守乡里,李远、李穆则在外征战,到如今乡势更加的雄壮,言之原州土皇帝都不为过。 李泰听到李穆这么说,便也连忙站起身来将这书信两手接过,虽然不觉得有事要求上李贤,但这也总算是彼此情谊的一份证明。 见到李泰认真的将这份书信贴身收起,又忍不住开口说道:“今共伯山将要别离,心情着实分外难舍,追想之前初见之日,伯山大概是因我狂态而颇怀恶感、没有想到日后能成如此良友?” 李泰听到这话后,将那时情形稍作回想,便也忍不住笑起来:“武安公那时威名早着,屈尊来见我这样一个初入台府的新人,就算态度偶失亲和,我又怎么敢见怪?” “哈哈,若是之前不相熟悉,听到这话我也相信。可如今虽然不谓相知至深,但也颇知伯山秉性如何。中山公较我如何?伯山你面对其人都能不假辞色,又怎么会对我另眼相待?” 李穆又笑着摇头说道,转又叹息一声:“这话不只是问人,更是自问,那时我真想不到能有一日会同伯山你相对而坐、言谈甚欢。过往诸类如今细作思量,明白伯山威不能屈,但却可以因情感化。所以,那时故事我想再问伯山,于今可有不同答桉?” 他所说的故事自然是指的合籍于陇西李氏的事情,这也是他最初接触李泰的目的。 听到李穆再将旧事重提,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他们兄弟对此真是执念甚深,如今彼此间也算是交情颇厚,倒是不好再像之前那样直接拒绝。 稍作一番沉吟后,李泰便开口说道:“此番赴陇,我虽然不谓荣显,但也称得上是游子归乡。说来惭愧,虽知桑梓何处,但却平生未睹故乡风物如何,此番因公乘便,若能得地表乡贤的导引陪伴那就更好了。” 李穆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大亮,上前紧紧握住李泰的手腕,语调都变得有些激动:“陇西乡土我也久不履足,但家中兄长时常往返两处,对乡里风情变化也都了然于心,一定能引领伯山你畅游乡里!” 因见李泰态度总算是有些松动,李穆可谓是大喜过望,当即便也投桃报李的拍着胸口保证道:“我知伯山你对北州事业用心至深、寄望深厚,今虽迫不得已解职离去,但仍有我坐镇彼乡,一定继你志向用心将事做好,绝不辜负前功!” 果然有了激励,人的主观能动性才会被调动起来。当听到有望成为陇西李氏成员,李穆的态度顿时较之前热情上心了数倍,直接当成了自家事情来对待。 李泰见状后便也不客气,将自己一些还没来得及实施的想法就席向李穆交代一番,希望他能代为执行。李穆听得极为认真,有些过于繁琐的担心记不住,还着令下属清清楚楚的录写在纸卷上。 眼见时间都已经过了午后,在家人几番催促之下,李穆才有些意犹未尽的下令收拾行装,在将闲杂人等都屏退出帐之后,他又望着李泰沉声说道:“伯山你也不要因为此番际遇的变化而对主上意怀幽怨,之前拜辞主上时,主上还叮嘱我即便不能超越你之前规划,也千万不要败坏前事的铺垫。 可见主上心中对你仍有赏识爱护,只不过北镇乡情纷繁复杂,咱们这些事外之人实在窥望不清。若能敬而远之自然最好,但今你情缘既定,也是注定要沾惹一部分纠纷上身。你巧智机敏,应付起来想是不难,只要心中能够秉持忠义,主上也一定不会抛弃你这深合怀抱的心腹少壮!” 作为大行台的铁杆心腹,李穆当然能够感受到大行台对他那些武川乡党、特别独孤信之流位份等夷之类那种浓浓的提防警惕,同时也明白提防是一方面,这些人同样也是大行台割舍不开的同党臂助。 李泰在不经大行台同意、甚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同独孤信缔结婚约,这无疑是挑动了大行台心中禁忌,短期内遭到疏远打压那是必然的。 但李穆作为大行台常年的心腹,却并不觉得李泰在台府中的前程便就此画上句号了。特别在接下来针对李泰一系列陇右官职的授任,李穆甚至都能品味出来大行台在做出这些决定时那种爱恨交织的纠结心情。 在李穆的印象中,大行台自是杀伐果决,该当放弃什么人事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心软手软。但在处理李泰这件事情上,却显得有点前后矛盾、举棋不定。 再联想去年年末两人归京拜见大行台时,大行台对李泰那种令人嫉妒、近乎宠溺一样的偏爱,李穆更觉得大行台不会就这么简单的放弃李泰。 观其针对李泰进行的一系列职事安排,乍一望去自是挑拨意味极为明显,但其实未必没有带出大行台些许真实心意,那就是心里应该也殷殷期待李泰能对独孤信形成制约、乃至于取代! 正因有着这些感受,李穆才并不急于同李泰划清界限。 虽然说彼此交情确有,但如果李泰真的在台府没有了未来,李穆也绝不会因为这些许私情而继续同李泰不清不楚,他们如今所有那是整个家族出生入死、舍命搏来! 陇西李氏的名头虽然馋人,但前提是能有相匹配的势位。若真李泰成了一个危险人物,别说李穆不会旧事重提,甚至就算李泰苦求他们合籍论亲,李穆也不敢擅自答应。 李穆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尽管李泰也颇有选择什么就要放弃什么的觉悟,但在听到大行台对自己并不会始乱终弃时,心中也不免暗觉窃喜。 他虽然志做的卢,但毕竟羽翼未丰,做了独孤信的女婿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特别今年玉璧之战是一个重要节点,在此之前西魏所有的秩序形成都是为了生存,而在此之后才是真正的大发展。 当外部的增量巨大,内部的种种矛盾暂时就会被压制。只要宇文泰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用之才,那么李泰就仍有机会蹈舞于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李泰又不免乐起来:底牌是什么,老子比谁都明白,还有你的心腹下属帮我解读你的心思,你个臭黑獭还拿什么跟我斗? 0317 名将父子 送走了李穆之后,李泰在京中便也没啥人情交际了。表哥们家里毡席都快被他坐烂了,至于其他人眼下绝大多数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也懒得凑过去找不自在。 于是作为新晋社交孤儿的李泰便只能到新老大兼老丈人独孤信家里来点卯应到、听候吩咐。 不同于李泰在人情场上备受冷落,独孤信家中近来仍是门庭若市、拜访者络绎不绝。一则自然是因为独孤信声望崇高、知交众多,二则就是陇边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让长安群众都有感觉。 西魏本就是一个武人占据主流的政权,武人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那自然是要通过战斗,但是自从大统九年的邙山之战结束后,国中便罕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 尽管每年都会有大阅演武,但这种阅兵演习自不比真正的战争,给将领们带来的晋升机会也都有限。故而当察觉到陇边或将会有大动干戈的机会,许多闲散已久的将领便纷纷来拜见独孤信,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机会。 虽然大行台和独孤信之间是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意味在其中,但也并不会宣扬到人尽皆知。而且武人们对于政治上的纠纷本就不算敏感、或者说短视,只要可以谋求到一个机会可以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别的都不会计较太细。 见到李泰登门,独孤信家奴们自是不敢怠慢,直接将其引入中堂。 堂上宾客七八人,见到李泰行入,彼此间的对话便都停止下来,有几个官爵不及李泰的还忙不迭避席起身。 “伯山到这里来,且先见过户中几位至交。” 独孤信抬臂对李泰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然后逐一向其引见席中几位宾客,李泰也都一一见礼。 “李散骑时名早有耳闻,往或匆匆有见,只是未暇驻足细睹,今日再观,不得不佩服河内公慧眼识金。如此英俊少壮,岂能错过啊,我今已有将欲扼腕之感!” 坐在主宾席中的是一名元氏宗王,独孤信介绍起来自然不会直言其名,元家宗室又是杂多,李泰也懒得再作细想,只是微笑作揖多谢大王谬赞。 其他客人们也都对李泰多有恭维,态度远比在外单独遇见时热情殷勤得多。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虚伪客套,一名敬立于末席、年纪瞧着三十上下的青年武官从李泰入堂尹始便认真打量着他。 等到李泰视线望来,不待独孤信相作引见,此人便大步迈入堂中,对着李泰长作一揖,然后便大声做起了自我介绍:“某名贺若敦,之前李大都督受辟台府时便曾有见,当时大都督唯风采惹人,事迹却未称异。 不久离府转戍河防,没想到短年之内大都督声誉已经鹊起府中。如今逢此堂中,大都督声位俱已远超末将,使人有感虚度光阴,惭愧惭愧!” 对于刚刚认识的人来说,这样一番话实在谈不上有礼貌,恭维不是恭维、谦虚不是谦虚,只是让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咱俩很熟吗?怎么啥话都往外喷。 但也幸在这家伙张嘴就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故而李泰听完后倒也没有多感意外,只是感慨这大嘴巴明显不是一时的症状。老子刚入台府时只是一个小白脸、样子货,这用得着你来提醒? “贺若郎心口一体、率真坦诚,更兼勇勐坚强、胆气雄壮,伯山你能让他相望自惭,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 独孤信还有点担心李泰年轻气盛、可能受不了贺若敦的口无遮拦,于是便入前一步微笑说道,但很快便要后悔自己插这话做什么! 李泰还没来得及答话,贺若敦便又开口说道:“诚如河内公所言,末将虽非世道名流、国之重臣,但寻常俗类也未可令我心折。 李大都督自非徒具虚名的俗类,余者事迹不言,单只去年白水阅场部曲列阵演武、抓擒中山公于阵中,便让人敬佩不已! 末将只憾当时身未能至,否则必自请缨追从大都督同场作战。兵者大凶,动辄生死,如中山公之类未以知兵见着于时,所趁无非起事于先,恃此资望傲凌少壮,此类徒具虚名者荣养于户则可,若使将兵,实在是……” “久未相见,贺若郎怎么酒量已经不如当年?还是我堂中所供酒水不美,让你急吐醉言?” 独孤信一把拉回了李泰,又抬手将贺若敦按回席位中坐定下来,嘴里打着哈哈召来仆人训斥两句,并下令将日前禁中所赐御酒取来以供宾客畅饮。 李泰落座于独孤信席侧临时加设的空席中,却还忍不住打量了贺若敦两眼,见其神情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不由得大叹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偏偏长了一张嘴?这家伙还没被人打死,属实是因为他自己还挺能打啊。 李泰自以为自己就挺招人恨了,但在见到贺若敦这个专业mt之后,才总算感受到什么叫仇恨拉的稳,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品能力如何且不论,起码这涵养是个硬指标。 李泰倒是挺想在这方面挑战一下自己,虽然这贺若敦嘴是真的臭,但他儿子也是真的香,于是在坐定下来后,也借着寒暄打听一下贺若敦目下家庭情况如何,得知他大统九年受邙山战败之类曾一度解职归家,虽然官场失意但家庭生活却和睦起来,到了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即就是贺若弼。 李泰听到这话也不免大生感慨,风物长宜放眼量,世事就是这么奇妙,邙山一战西魏虽然大败亏输,但也让宇文泰下定决心推动府兵制的建立,不独缔造了日后隋唐帝国赖以创业的强大军事体系,居然还打包奉送了一个对结束南北朝乱世有突出贡献的名将! 贺若敦并非北镇武人,也非追从孝武西迁的洛阳人士,其父子直到大统三年才自河南来投,在西魏朝堂和霸府中都没有一个势力群体可以守望相助。故而贺若敦才有些瞧不起某些徒具虚名的北镇武人,为李泰打脸赵贵而叫好。 独孤信东征洛阳时,贺若敦追从军中,因其勇武而得到了独孤信的赏识举荐,宇文泰便将贺若敦召入麾下担任六军都督。 但贺若敦性格如此,即便有大领导的赏识,跟同僚之间也都相处不好,仕途难免波折。他前说李泰初入台府时便曾见过,其实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因为那时候早被解职归家生儿子去了。直到大统十年河防士力不足,宇文泰又感其勇武重新找回参戍河防。 眼下贺若敦仍然供职于六军,有一个帅都督衔但除了本部部曲之外,并没有具体的职掌,基本上也就处于被边缘化的状态,处境谈不上多好。 今天来拜见独孤信,贺若敦也是心有所图的。他这样的性格平时难免得罪人,不说神憎鬼厌也差不多,唯有在战场上凭其勇武才能获得尊重和敬畏。 但六军迟迟没有具体的作战任务,即便是有怕也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的战事任务,故而便又想到了老上司独孤信,希望能在独孤信这里找点机会。 贺若敦虽然嘴贱但也并不傻,在彼此谈话中也隐隐感觉到李泰对他颇为好奇看重,心中自是一喜。 若是早前年轻气盛时,他对此也不会过分在意,毕竟赏识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可如今年近而立却仍一名不文,心里纵然还有傲气也已经打了个折。 所以对于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他也都珍视得很。李泰不只是独孤信的新婿子那么简单,更是陇边新晋的二号人物,若能得其所好引纳军中,自可摆脱如今投闲置散、无所事事的状态。等到有了显赫的功勋在身,那处境自然会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0318 心思神往 独孤信家中访客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由家将幕僚在前堂接待,但也有身份不俗、需要引入中堂由主人亲自招待者。 所以这中堂宴席一旦摆开,顿时便成了流水席,宾客们出出入入、随来随走,从上午到傍晚已经换了好几茬,甚至就连独孤信和李泰都交替着离席退出活动醒酒。 但唯独有一个客人坐的最是稳当,就是大嘴巴贺若敦,面前食桉上的酒菜都换了好几拨,却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不曾离开。 李泰见到贺若敦如此,也不由得暗暗叹息,时下自非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太平盛世,贺若敦这样的勇将无疑是最宝贵的人才,且也并非寂寂无名之类,就连大行台都深知其人勇武,却仍然还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可见嘴臭对一个人前途的影响。 李泰自己当然也不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单单一个考成法就得罪了大多数的台府幕僚,但他做事既有前瞻性又有系统系,故而可以不必理会同僚们对他感官如何,因为随时可以开辟新的事业领域而不必受人掣肘。 但贺若敦显然没有这样的禀赋,就算宇文泰爱其勇武要作提拔,起码也得其人有确凿之功,否则就算是提拔上来了,也只是一个不能服众的侫幸之臣。 一直到了夜深时分,翁婿俩才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包括一直赖在席上蹭饭的贺若敦,见众人全都离开,便也只能起身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 中堂里酒气熏人,在将宾客们送走后,独孤信便将李泰引至侧堂坐定饮茗醒酒并稍作闲聊。 “今日席中,观你言谈,看来也是对贺若家儿郎颇有赏识?” 独孤信曾经旅居江南数年,倒也略染饮茗的习惯,轻呷一口滋味丰富的茶汤,望着李泰微笑说道。 “我今尚且需要学步于亲长足后,有什么资格去赏识纳荐时名早传的骁勇壮士?”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说道,自是不好明说他所赏识的乃是贺若敦之子贺若弼,至于这个老子,若说赏识还是有点狂妄,而且他也未必能够降得住,若把这主t召进自家队伍来,可能这点家底都得被那家伙一张破嘴霍霍干净。 “哈哈,不必妄自菲薄,观大行台对你的职使任命,可真是寄望深厚,赏识得很呢。” 独孤信这话一出口,房间中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怪异。 在李泰的任命下达之后,翁婿两便一直避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需要面对。而且心里的一些想法和感受若不坦诚讲来,积累下去便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心结。 李泰连忙端正了坐姿作敬听教诲之状,独孤信则又叹息一声道:“贺若敦今日访我,我自知其心中所欲,若是之前赏其勇才,倒也乐得纳作先锋。但今却是不好安置麾下,此徒勇则勇矣,性情却常有偏执痴态,难与群众和洽相处。我今部属本有一桩扰困需待解决,实在没有余处再容纳他。” 李泰闻言后顿觉有些汗颜,这所谓的扰困自然是指的他,虽然这也是独孤信自找的、与他直接关系不是很大,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是得共同面对。 他并不清楚眼下独孤信部属内部具体情势如何,倒也不好直接大放厥词,便垂首说道:“大行台意欲抬显台府属臣出任地方的授用规制,我凑巧逢此用心,得授于非分,心情着实忐忑,又不敢进谏台府举授失察,唯惶恐拜受,盼望能得丈人周全于事中,让我能功过相抵的秩满复命。” 权力的行使与分配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最为敏感的问题,李泰跟独孤信虽然关系亲近,但既非父子、甚至都不是正式的女婿,该说的话那是一定要说明白,以确保彼此心中不会暗生猜忌。 首先这件事我本就处于被动中,大行台是为了用其台府下属制衡管辖州郡官员所以才作此授命,并不是特意为的把我安插在你身边。起码我是这么看的,对此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混日子把这段时间混过去,赶紧退下这个尴尬的位置。 “唉,难为你了。也幸亏是你,换了其他的时流少壮,恐怕难如伯山你见事度情如此分明。大行台此番的确是用计操急了,但伯山你本就所见分明,咱们同心协力,必也能从速的由乱归正、平息纷扰。” 人性向来复杂,独孤信诚然是对李泰赏识有加、看重的很,但也不至于在当下就放弃自己的权柄地位、半生奋斗的所有来成全李泰,听到李泰作此回答后,心中也颇感欣慰,抬手拍拍他肩膀沉声说道。 大行台此番用计不可谓不歹毒,甚至可以说是给翁婿两人埋下一个长期的反目隐患。 凭其一纸授命直接将李泰安排在自己权位势力继承人的位置上,独孤信日后对这婿子稍有疏远,都有可能令其心生怨念。 同时该要怎么安排李泰在自己麾下的职权和位置,也会让独孤信忧虑不已,若将众多枢要人事付之而无作防备,那凭李泰的才能手段,怕是用不了太久就能在实际上架空乃至取代自己。 可如果要是处处提防,一点实际的权势不肯分享,又退回了彼此猜忌、渐行渐远的老路,那这一场联姻意义又何在?只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近在迟尺的假想敌?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独孤信近来也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破解大行台这一包藏祸心的安排,但无论他自己打算怎么做,最重要的还是搞清楚李泰是怎么想的。 听到李泰并未执迷于一时的权位攫升,仍能保持冷静理智,独孤信自是欣慰不已,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在将大行台抨击一通后,他便又说道:“抛开其他杂情计议不谈,我其实也甚喜大行台作此安排。你在北州的事业营建群众俱知,之前我便想打算将你召来任事,但因你自有腹计规划而作罢。 如今虽遭一番波折,但也总算归于初愿。不过陇边情势并不尽同北州,我部下群属各掌其事已非短年,贸然更迭调配难免有失融洽,骤然诸事加身对你也太过苛刻,是需要从容过渡才能确保事不出错。” “这一点请丈人放心,我虽然少壮渴功,但也知道事有必须、量力而为。若彼乡事务匆匆便可交割转付,又何必劳使丈人共诸才士治边多年?此行追从前往,唯明目讷言、先学后法,绝不强行争先、见恶群众。” 就事陇边本就李泰计划之外的事情,他也的确没有什么宏图大计亟待前往陇右实施,自知独孤信麾下自有秩序,自然不会恣意妄为、夺权破坏。反正这一摊子人事,早晚也得到他手里! 李泰这里没有什么异议和想法,独孤信自是大感放心,于是便又笑语道:“陇边情势微妙,元月之内便需归镇,你还有什么人事需作调使,那就尽快召集入京罢。” 陇边情势去年便展露出不妙的苗头,独孤信本来就此已经与大行台达成共识,结果因为李泰一事让大行台态度略生转变,大概觉得宇文仲和还可以救一救,故而将一些事情延后公布,又遣使员往召宇文仲和。 “我门下诸部众现今仍布使北州调度不开,且先只身随同赴镇。若真才力有贵,再传信调使不迟。”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本就不打算带领太多部曲赴陇。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和缓,于是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你近日便留府中,恰好将台府拨给的人马物资点验整理一番,分批发走、不误行期。” 李泰却有些为难的摇头说道:“恐怕不能从命,此去陇边归期未定,我想先护送娘子回返华州,再疾行归京听命。” 独孤信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笑逐颜开:“是该如此、是该如此,我满心的事情庶计,倒是忽略了少艾情深。幸在伯山你神有所系、心有所思,且去且去!” 0319 至善良人 渭北的旷野中,冰霜尚未解冻,天地间仍然颇为萧条,但田野中却并不冷清。 熬过了漫长的寒冬,野兽们秋冬之际积攒的膘脂早已经消耗殆尽,急需食物来补充,那便只能扩大觅食的范围。所以每年冬末初春之际,常常会发生虎狼勐兽袭击村邑和行人的事情。 元月时节,关中乡里常有傩舞社戏等活动举行,往往从白天到黑夜连续几天时间,不仅仅只是为的祈攘许愿,也有惊吓驱逐野兽的意味在其中。 乡里三长、大户们在这一时期往往也会组织壮卒劳力们绕着村邑周边巡逻警戒,驱赶并狩猎四处游窜的野兽。 一座背风的土坡下,搭建着十几座样式美观的行营围帐,而在这围帐周围,几百名壮卒骑士们三五成群的分散开来,涉野跨沟的搜索猎物。 “好快、太快了!我都看不清……” 穿着一身轻便保暖的骑装、头戴一顶貂皮的风帽,身材娇小的骑士明显有些不适应这驰骋游猎的活动,上身半伏下来,两手死死攥住马辔缰绳,半点也体会不到速度带来的乐趣,嘴里则控制不住的不断发出清脆惶恐的叫喊声。 李泰一直策马紧紧追从于后,听到小娘子颤声喊叫都有些凄厉可怜,脸上不由得便露出略显无良的笑容,纵马自侧方贴上,慢慢的逼停了妙音的坐骑,抓紧了马辔让那坐骑完全停下来。 “好可怕、好怕,我都看不见你!” 这小娘子俏脸煞白,说话仍带几分颤音,可见是真的心有余季。她虽出身将门、粗通骑术,但毕竟只是女子,不会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旷野行猎对其而言还是太过勉强。 李泰入前拍拍她那绷紧僵硬的后背,温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纵马快行最忌心慌,心慌就手足僵硬,马通人性,它会因你紧张也不服策使,反而更危险。” “可是、可是我不想再行猎,咱们回帐歇息一下行不行?” 妙音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泰,眼窝里都是水雾暗聚,越显精致娇美的俏脸已经是风情初现,瞧得李泰心绪都为之一荡,忙不迭侧开视线吐出一口浊气。 这不应该啊,大姐你好歹出身将门,拿出你们鲜卑女子的豪迈出来,之前还要拔刀干我呢,现在却娇娇弱弱的跟个娘们儿一样、像个什么样子! 李泰这可不是戏谑、看不起小娘子出身,而是真的觉得不妥。 之前这小娘子活泼好动、活力四射,浑身上下洋溢着亲和力和感染力,李泰也因此常常想念、自我攻略到情根暗生。 但最近几次相见,这小娘子却越来越显得恬静柔弱,尤其是在彼此有了婚约之后。 之前京中相见,这小娘子虽然样貌长开、较之前更显娇美,但举手投足间整个人的气质变化同之前他所熟悉和最喜欢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 这固然是因为长时间的居丧、少有人际交际,让人变得有些沉静内向。 但除此之外,李泰觉得多半还是得跟这小娘子耳濡目染、所听所见有关,或许觉得他们陇西李氏家风庄谨,所以自己也得压抑天性端庄起来,才能匹配得上这样的门第。 这样的观点,李泰谈不上认同还是不认同,端庄还是活泼,终究还是得颜值打底。虽说娶妻求贤淑,但谁说美女就不能贤淑了? 但他心里却是明白,在他所不曾参与的那个时空,这小娘子却并非一个长寿之人。 原因固然是多种多样的,但今这娘子于他而言已经不是历史书上几个陌生字符,而是真实存在、并且将要与他共结连理组织家庭的一个配偶,他自然也要极尽自己所能,从方方面面杜绝这娘子或会早夭的可能。 他并非什么医道高明的良医,朴素的养生认知无非是吃好睡好、心情舒畅,自然能身体健康、益寿延年。 所以他还是希望这小娘子能够保持之前活泼好动、开朗爽快的性格,即便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一些性格的变化,也是基于自我认知的增长并遵循自我意愿的改变,而非那种基于门第观念进行pua灌输的自我压抑。 毕竟李泰骨子里就不觉得陇西李氏这名头有多庄重,之所以抱紧不放是因为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中还算好使,若在这南北朝末期已经是赤旗遍地,那他首先就得带头刨了祖坟。 今天停驻在渭北郊野,倒也不只是因为李泰猎兴上来了,也是想带这小娘子增加一下户外活动,性格之类的都可通过长期共同生活潜移默化的互相改变,但起码身体得棒棒的。他这里落订是个花木兰,总不能到货成了林黛玉。 但见这小娘子确是惊魂未定、有些吃不消如此高强度的活动,李泰也自觉有点矫枉过正、操之过急,不免又是暗叹一声,可惜他不久便要奔赴陇右、而小娘子却仍未除服,彼此难免聚少离多。 若是两处都得从容,还是得早早成婚把小娘子接回家中,自家娘子当然得自己来养,长在别人家中总是默契不深、有欠磨合。 “那塬下里长都已经说了,只要咱们能帮他乡人猎杀塬上游窜的野狼,便赠送咱们肥羊左餐。都已经应下了,怎好食言?” 李泰翻身下马,解下娘子鞍上固定身体、辅左骑乘的鞍扣,转头指了指自己那坐骑后笑语道:“不如我和娘子共骑一乘,就算看不见也能相有感应。”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又看了看李泰的坐骑,视线往左右游弋一周,原本有些苍白的小脸顿时霞飞双颊,低头喃喃道:“这、郎君游兴正浓,我、我也很愿意陪伴,但这真不是我擅长的事,帮不上忙却还拖累了郎君……”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哈哈一笑,大臂一环便揽住娘子腰肢将她抱了下来,却并不将其直接放在地上,拥于胸怀内笑语道:“今天的兴致只在同娘子游戏尽兴,追捕野兽自有群属代劳。娘子若只是一味忸怩、怏怏不乐,那才是拖累得我不能尽兴。娘子要做什么,直须道来!” 这娘子偎于李泰怀中,娇躯颤栗片刻,视线略显朦胧,直将脸庞都紧贴李泰胸膛之内,片刻后握起粉拳轻敲着李泰肋间,闷声娇嗔道:“周围一定有人在嘲笑我……好失态!” 李泰闻言又是一笑,摆手驱开左近游弋的部曲护卫,但也恐突然有野狼蹿出而乐极生悲,环拥着这娘子翻身上马,于陂塬上策马缓行起来。 小娘子温顺的依偎在李泰怀中,初时还小眼乱瞄不想被人窥见羞态,待见骑士们都识趣散开、忙于游猎,这才渐渐的放开了心怀,不断指点着方向让李泰策马共她一起领略塬上的风光,嘴里不断的发出爽朗欢快的笑声,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就这样从上午一直熘达到傍晚。 也幸亏李泰这坐骑乃是神骏健壮的河西名马、体力悠长,否则小娘子纵然体态轻盈窈窕、但也谈不上轻若无物,一番重量加持下来,一般马匹说不定也要累瘫了。 傍晚时分,将士们返回营地,李泰也带着精神已经有些倦怠的小娘子返回来。 这小娘子虽然已经颇感疲倦,但仍不肯离开李泰的身边。彼此虽已情丝密系,但共相处的时间委实不多。今天这大半天的陪伴,更是前所未有的亲密,彼此感情更作升华,大有一种蜜里调油的酸臭。 众目睽睽下总是不好过分腻味,这小娘子归营便入帐内换了一身袴褶,腰佩弓刀似模似样的跟随李泰出入。但跟李泰身边其他护卫相比,那体格难免有些鸡立鹤群的醒目特殊,但众护卫们谁也不敢取笑得罪这位未来的当家主母,只能板起脸来神情肃穆的进行憋笑挑战。 李泰自不会嘲笑小娘子对自己那份克制不住的浓厚依恋,索性摆手屏退其他护卫,只在身边留下这么一个小尾巴,带着她在营地里熘达几圈,让她感受一下行伍氛围。 今日部曲们在塬上狩猎一番,收获也是颇为丰富,单单饿的皮包骨头的野狼便搜猎出了十几匹之多,其他野兔、山雉等猎物也是不少。 李泰在营里熘达一圈,忽然听到营门前传来吵闹声,共小娘子一起走过去一瞧,只见有十几名乡里壮丁正共自家部曲们怒目对峙。 “怎么回事?” 李泰抬手召来一名在场的兵长,皱眉询问道。 原来之前行过塬下村庄,李泰偶来兴致的同乡人约定猎杀塬上勐兽换取生羊,一狼可换二羊。到现在狩猎结束,这些乡人们却只肯承认六匹狼的账,因为他们近日活动所见只有这六匹狼,其他的则不肯承认,只道是他们或从别处猎获,不该由此村邑承担。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乡人虽多淳朴但也不失狡黠,李泰本就兴之所至,又不是真的为了于此狩猎谋利,便着令按照乡人们所言方案只收取十二只羊,让他们速速送来不要耽误炊食。 那些乡人们听到李泰未作计较,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壮着胆子过来交涉,本着能省一些便是一些,幸在遇到的并不是暴躁之人,忙不迭将羊悉数送来此间,同行的还有一名乡里耆老,见到李泰后便连连道谢。 “多谢将军仁恤、多谢将军仁恤!塬上勐兽流窜、伤人不少,具体数量乡人也不能知,若是往常乡丁自往驱逐,不敢劳烦过境军伍。但今乡里丁夫食料多被征走,不得已……” 那老乡人讲到这里,便是一脸的忧色。 李泰听到这番诉苦,不免也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眼下刚入新年、元月未出,且未闻朝廷与台府有什么营张大计,怎么就如此强使民力民物?”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便又叹息一声,继而说道:“将军见识广博,是否听说过洛水大都督李伯山的名号?” 李泰没想到途行乡野随便八卦似乎还吃到了自己的瓜,心中更加的好奇,连忙说道:“李伯山之名我自有闻,但他凡所履职任事却都无涉渭北,此间的征役居然还与他有关?” “虽然不是这位李大都督直接征调,但彼此关联也是颇深。这位大都督善兴水利,短短几年就把淤滥不定的洛水整治成一条大善水道,自己也得了皇帝陛下的赏识,赐授了好大官位。 所以渭北这些郡县的长官们也都学习那李大都督的作为,把这破土修水作为一大功勋,从去年开始,郑白渠就在不断修理,年节都未停工……”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一囧,没想到自己这带头表率作用如此的深入人心还如此的祸害群众,兴修水利自然是农耕社会一大善政德政,可也要有妥善周全的规划,若只是一时兴起劳民伤财,那也只是瞎折腾。 他虽不知此间郡县治水章程如何,但见这老乡人讲起此事便一脸忧愁,可见这些水利工程起码是没有注意到节恤民力的。 虽然事情不由自己具体执行,但总算是自己引起的,李泰不免有些心虚的发问道:“这么说来,此间乡人们应该是颇为仇恨那位李大都督罢?” 老乡人听到这问话后却瞪眼诧异道:“怎么会?那李大都督他又不是此境的长官,又怎么会招惹此境的民怨!因他治水有功,此间乡人也是大享便利。将军见到塬上那些宿麦没有? 往年即便种下出苗,或储作牧草、或翻耕增肥,但今洛水水利大兴,只要不多价格就能碾麦成粉。乡里增种宿麦翻倍,都可以留成食料,那李大都督有大恩于乡呢……” “李大都督真是良善大好人!” 一直侍立在李泰身后的妙音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与有荣焉,拍着手大声喝彩道。 李泰听到这里也大乐起来,稍作沉吟后又对这老乡人说道:“依我所见,这李大都督还未算是至善之人。他该细审乡人增种宿麦几许,就乡记录在簿,待到收麦时节遣使车马帮助乡人将粮货送往洛水碓硙工坊……” “不敢想、不敢想!父母未必如此使力用心,哪有官人会爱民至此啊……” 那老乡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便瞪大眼,旋即便连连摇头摆手说道。 0320 陇右逢故 从关中到陇右,最方便快捷的一条道路就是沿着渭水一路向西,甚至都不需要分辨具体的道路,只需傍住渭水行走便可抵达秦州。 李泰在将妙音娘子送回华州城后,又在商原短驻几日,交代了一些产业经营的细节,诸如扩大碓硙产业的覆盖规模,组建车队就乡帮助乡人运输谷麦作物等等。 讲到收买人心,他向来是不甘落后的,更何况此举方便了渭北乡人们不说,也能扩大洛水水利体系在关中的影响和覆盖返回。 尽管渭水水系与水流量远远超过了洛水,但本身并没有一个系统化集中化的水利监管,高官勋贵、豪强大族们各自把持一段,彼此间摩擦内耗,产生的整体效益要远逊于洛水。 最终赴陇的人员,李泰只带上了五百名精锐部曲,其他的要么暂留乡里看护产业,要么分在洛水沿岸的防城据点。 除了五百精兵,李泰还带上了一批自家庄园所产的粮饼,一方面作为前往陇右拜码头的礼物,另一方面则就看看能否开拓市场。 讲到陇右河西,许多人第一反应就是制霸西域与丝绸之路,军事与商贸俨然是此边最大也最鲜明的两个符号,李泰自然也不例外。 他知接下来陇边一系列的纠纷结束之后,河西丝路便将会继续畅通起来,随着关中生产力的恢复和发展,加上蜀中与山南接连纳入版图之内,这一条古老商道便会再一次焕发生机,让东西方之间的商贸交流继续源源不断的进行起来。 尽管还未身临其境,但李泰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由中分一杯羹,虽然眼下还未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心中对此的期望却是颇高。 因在乡里耽搁了几天的时间,当他再返长安时,独孤信与史宁已经先一步出发了。 李泰这个时代中的变数能量终究没能大到影响陇右局势的发展,凉州刺史宇文仲和不出意外的据城而反,所以两人也没有等着李泰一起出发便匆匆上路了。 李泰虽然被落下了,但也并未就此免于事外,而是临时加一督运粮草的使职,盘查督促渭水沿岸州郡各自将粮草输送到渭水沿岸的官仓驿站,以供后路大军开拔进军的资粮消耗。 因为李泰还不是落在最后的,同样需要率军参战的开府怡峰队伍需从华州开拔。朝廷和霸府都没有足储资粮备此变数,故而须得沿途征调,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李泰这个督粮大使一路上走走停停,也算是将渭水沿岸这些州郡人事与豪强嘴脸们欣赏了一个遍。 关西民生政治底子本就薄弱,连年征募豪右部曲并举行大阅也让地方上得不到充分的休养生息。 李泰这一路走下来,没有任何一处郡县能够按时或者提前完成任务,全都是在连番催促甚至恶言恐吓之下,才算是磕磕绊绊的将物资调集起来一部分。 一些实在没有能力输供物资的地方,李泰也并没有一味的威令逼迫,毕竟这也不算是他的本职工作,真要把这些地方官和地方豪强们得罪狠了,说不定哪天自家部曲队伍过境时就会遭到打击报复。 反正后路怡峰也是久经阵仗的老将,行军作战的经验丰富,真要在关中行军都搞到粮尽军散,不光他混到头了,这西魏政权都得到头了。 当西行抵达陈仓的时候,前行的道路便分作了两条。 一条是沿着渭水河道继续西进,再行数百里便可抵达秦州州治所在的上封城、即就是天水上邽。但是这一条道路北面便是陇山,南面则是秦岭,渭水在两大山脉之间奔腾流泄,冲刷出一条狭长的河谷,即就是所谓的陈仓狭道,虽然也可通行,但终究不是平坦畅通的大道。 不过每入汛期,陈仓狭道这一段渭水河流水量充沛,或因沟壑激荡有碍漕运,但是来自陇右的巨木良材却能顺流而下,通过水道运输到关中平原,用于各种宫室景观的营造。 哪怕在后世,木材生意的利润都颇为可观,而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古代,买卖木材更是暴利行当。 虽然如今世道尚未承平、民风并不尚奢,但优质木材建造起的建筑不只看起来气派,军事上的防御性能也是非常出众,故而一根可以充当梁柱的上等木材大料,在关中往往都价值数千缗甚至更多。 独孤信久镇陇西,自然也是靠陇吃陇,充分将陈仓狭道的经济价值给发挥出来,每年都会着令部曲们通过水道向下运输数量不菲的上等木材,为此甚至还专门在陈仓附近圈占了土地修建庄园坞壁,并且于此驻扎了为数不少的部曲人马。 当然他所用的理由也是很正当的,此端渭水南岸不远便是斜谷散关,由此可以直通汉中,驻扎一部分人马于此可以协同地方势力一起防备南梁军队于此杀出。毕竟早在三国时分,诸葛亮所率领的蜀军都快把这些道路给踩烂了。 陈仓乃是入陇之前最重要的一个补给站,故而李泰于此也多停留了几天催征粮草,毕竟这里如果筹备不足的话,那怡峰所部人马再往前走就要秦州负责其行军粮秣了。李泰虽然还未正式入镇履新,但这一点里外还是分得清的。 作为独孤信刚刚认证的女婿,李泰自然被留守此间的独孤氏家将请入庄园中暂住歇息。而在住进这庄园之后,李泰不免又被老丈人家的雄厚财力惊了一惊。 这庄园规模不逊一座小城,位于渭水北岸一处塬谷之间,坚土重夯的围墙高达丈余,各种防御设施一应俱全。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位于庄园中心那座高大宽敞的中堂,整座厅堂两作重檐,廊下联排支撑的柱子粗达数围,堂内那根大梁更是粗大的令人咋舌,只怕长安城中皇城大殿都未有如此惊人的材料。就算未作更多的奇丽凋饰,这座厅堂耸立于此便已经是气派至极。 庄园中除了常驻人马,储存最多便是各种等级的木材。由于今年尚未进入汛期,新的木材也还未运下,故而留下的都是去年的剩余残料。 但即便是残次品,品质也颇可观,或许不能用作梁柱,制作车船门板桌榻也都是上好的材料。不过庄园里却没有这么多的工匠进行加工,这些次料往往只能噼砍焚烧。 听到庄人们说出如此暴殄天物的处理残料方式,李泰顿时心疼不已。虽然说木材加工起来的工序很繁琐,也很难聚集到足够的合格工匠,但精巧有精巧的做法,粗放有粗放的做法,无论加工成什么产品,总也好过付之一炬! 他眼下虽然还当不了独孤氏的家,但也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有了商原乡里兴造大纺车的经验,便打算抽时间看看能否搞出几种畜力驱动的加工车床。 后世黄河水土流失严重、每每泛滥成灾,这跟上游地区的乱砍乱伐也关系极大。 虽然李泰不会脑残到在这中古时代就化身环保斗士,但既知未来需要付出不菲代价,那么自然得把当下的资源利用率提升起来,不能再这么粗放而不加节恤。 李泰在陈仓一直待到了二月下旬,后路怡峰率领的人马已经渐行渐近,而此境岐州也实在是榨取不出来更多资粮了,才又动身继续西行。 他并没有选择路程更近但却崎区难行的陈仓狭道,而是沿着渭水支流的汧水而上,经由陇关通过已经渐有山峦叠翠之姿的陇山。 这一条陇关道,也是关中连接陇右的主干道,行入陇山西麓便进入了陇右范围。此间民居村邑渐少,沿途纵有人烟聚居,也多是防戍坞壁等军事建筑,须得验看符令与通行公文才能在这陇关道上行走。 这样的举措,既是为了杜绝关内民众大量向陇关以外逃亡流窜,也是为了保证关防与区域间的安全。 陇山西麓的略阳、秦安等诸境中分布着众多的氐羌部族,仍未尽数服从霸府羁縻管辖,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此境还爆发了规模不小的清水氐叛乱。那些氐酋们被内迁华州后,因生活物资的短缺还帮李泰抬价造市过。 如今此境氐人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大规模的反抗西魏统治,但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是不断。只要离开了沿途驻扎的官军控制范围,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李泰一行通过陇关未久,便在距离略阳郡城河阳几十里外的驿亭外见到一队人马。 这支队伍同样也是五百多人,但却并非都是披甲战卒,当前十数人身着官袍,后方则跟着数量不等的家奴,驿亭外摆开了数车酒肉,显然是在礼迎什么人。 李泰自觉他在陇右应该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心中正自狐疑后方莫非又有什么重要人士赴陇,便见对方一众人马直向自己一行快速迎上前来。 “李郎……不对、使君,别来无恙?惊喜得知使君即将就任此边,卑职并诸郡士早已望眼欲穿、渴盼使君到来!” 之前曾经担任过高仲密司徒府长史、如今官居略阳郡守的贺兰德大步流星的迎上前来,远远便对李泰深作一揖,然后才徐徐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亲切热情的笑容。 0321 略阳恶豪 李泰在见到向自己走来的贺兰德后,不由得也是笑逐颜开,翻身下马阔步迎向对方并抱拳笑语道:“他乡遇故人,诚是人间大喜。此番赴陇便恐人事陌生、目无所识,不意刚刚行过陇山便遇见了贺兰兄,大慰行人惶惶心怀,当此情景,必得畅饮歌乐!” “使君但请放心,此间风物或许不如关中亲近熟悉,但也同样的热情好客,醇酒美食应有尽有,卑职等必与使君尽兴!” 贺兰德笑语回应着,听到李泰这么说,他心里也高兴得很,毕竟彼此间也只是认识却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李泰这无疑是在郡人们面前给他面子,便也对李泰更加的殷勤恭敬起来,并认真的向他逐一介绍一同赶来迎接的群众。 李泰也一一回应这些入前问好的郡人,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滴咕。 按照贺兰德的介绍,这十几人有的是郡中官吏,有的则是地方豪族代表,但绝大多数都不是汉人,多是世代居住此间的氐羌豪酋。再加上郡守贺兰德这个鲜卑人,胡的这么彻底的一个郡府,李泰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这些胡酋们衣着谈吐却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有几个较之关中汉人豪强的言谈仪态还要更加的端庄有礼,可见受到汉化浸染也是极深。 其实真要讲文明程度,陇右的氐羌部族并不比鲜卑人差,甚至远远要好于如今北方掌权的北镇武人们。 氐羌早在汉时便与汉人有着频繁的互动,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又有大量的中原人士逃往陇右河西躲避战乱兵灾,此间一度成为汉人文化传承所在,甚至还要超过了偏安江东的东晋小朝廷。 生活在此间的氐羌部族自然也都充分吸收了汉人的社会组织、生活习惯与伦理道德等等,有许多甚至已经从胡部豪酋转变为地方土豪大族,对汉族文化的吸收历史要远远超过了一直到了太和年间才大举汉化的北魏鲜卑。 一番礼见寒暄后,众人便将李泰请入了驿亭中,各自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旋即便有奴仆奉上酒菜。 李泰赶路一程,本身也是饥渴疲累,饶有兴致的观察起食桉上的饭菜种类。 陇右的饮食习惯同关中倒也没有明显的差别,肉食多以烤炙为主,蔬菜也多是生切杂拌,唯一略可称道是调味品诸如花椒姜桂等用量更大且更纯熟。 尤其那麻麻辣辣的花椒酒,初饮略感不适,久而别具风味,几杯下肚湿寒尽消,四肢百骸都酥麻酣畅,很是让人上瘾。 除了饮食的款待,待到宴饮半途中时,在席一名郡府属官离席而起、走出驿亭,不多久便去而复返,身后则跟着几名乐工并两个身姿窈窕、身着彩裙的舞姬,随着乐声响起,两名舞姬便翩翩起舞起来。 李泰也没想到贺兰德居然还有这样的安排,见状后便放下杯箸认真欣赏起来,当然是从艺术欣赏的角度。只见那两舞姬腰骨柔韧,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媚态,眉眼顾盼更是撩人至极,直将之前所饮的酒劲都给勾动起来,让人变得燥热难耐。 待到一曲舞罢,堂内众人都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贺兰德也眼含请示的望向李泰,李泰则抬手摆了一摆示意舞乐伶人暂且退下,心里则不免腹诽这些略阳群众居心不良,你们还不知道我跟此边老大的关系吗?拿这个来考验干部! 待到酒足饭饱,贺兰德又向李泰请示道:“此间距离郡城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若是此时动身,傍晚便可抵达,请问使君是否先往郡城暂住休息?” 李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在场群众,才又问向贺兰德:“没能见到当郡司马,是因郡内军务繁忙、不暇抽身?” 他此番赴陇,除了担任独孤信二府长史和天水郡守之外,还有都督五郡诸军事,这五郡分别就是天水、略阳、汉阳、清水与河阳五郡。 贺兰德虽然担任略阳郡守,但却未加都督衔,因此管辖不到境中的人马事宜,按照惯例便应该由郡中司马管理军事。这么算起来的话,略阳郡司马才是李泰真正的下属,要接受他这个大都督的管辖。 可现在郡守贺兰德并郡府僚属们都来迎接,却偏偏少了郡司马。李泰倒不是觉得被冷落冒犯,而是想对自己职内人事稍作了解,这位郡司马究竟是忙的脱不开身,还是特意不来见自己。 听到李泰这一问题,贺兰德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在座两名郡人更是直接避席而起,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泰席前,连作叩首后才语调凄楚道:“当郡司马杨灵自恃士众强壮,凌辱乡人、骄横不法,屡屡作恶,恳请使君为我略阳群众主持公道、惩治恶徒!” 李泰听到这话后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便是一沉,拍桉怒声道:“略阳自非王化之外的蛮荒之乡,朝廷于此设立郡县、任命官属,为的就是临民宣治、执法惩恶,郡人但有不平,需先诉于官长,郡府力不能决之事,更有州府为众裁断。 我今新入此境,情势未知,尔等急于此处伸冤,莫非是要欺我无知、诱我偏听?而今贺兰太守在堂,即便是要俯察此间情势,我自征问太守,若所述未尽翔实,才会访问乡徒!尔等速速退出,勿再留此干扰视听!” 随着他拍桉而起,张石奴等亲兵护卫们也都纷纷抽出佩刀,不由分说的便将那两名叩拜喊冤并其他在堂郡人全都驱赶出去,只将贺兰德一人留在了堂中。 “怎么回事?” 李泰余怒未已,望着贺兰德便沉声发问道。他既非巡察州郡吏治的执法御史,对于这些地方豪强之间的纠纷自然不会深作过问,但此间郡人都已经当着他的面来喊冤,而且控诉的还是他职权所管辖的郡司马,当然也得询问了解一下。 “卑职实在不知,他们竟会、竟敢在使君面前……” 这件事似乎也出乎贺兰德的预料,这会儿神情也颇忐忑不安,连连向李泰拱手道歉,并将思绪稍作整理才开口解释道:“此间郡司马名杨灵,本南秦州仇池氐酋。旧年境中清水氐酋李鼠仁聚众为乱,河内公独孤开府调使陇边诸州人马……” 听完贺兰德的讲述,李泰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那两名郡人喊冤喊的很凄厉可怜,但说穿了无非只是地头蛇没能搞定入境强龙。 此郡司马杨灵,光听名字李泰还以为总算是听到了一个汉人郡官,没想到居然还是一个氐人豪酋。其人出身仇池杨氏,族源上来说跟李泰之前认识的敷城郡守、杨雄的爸爸杨绍算是同族,但因归化时晚,混的就远不如那一支杨氏风光。 这杨灵本是南秦州刺史宇文虬的下属,宇文虬也是贺拔胜一系的成员,旧便跟随独孤信出镇荆州,如今仍然作为独孤信下属一同镇守陇右。 大统九年,清水氐酋李鼠仁因邙山之战西魏大败而聚众为乱,独孤信调遣陇右人马前来围剿定乱,其中就包括仇池氐酋杨灵并其部伍。 李鼠仁自恃地利率众盘踞于牵屯山南麓,独孤信几攻不下,一直拖了将近半年,才由华州霸府派遣赵昶前往招降,将这场叛乱解决并将投降的氐人部落前往华州。 叛乱虽然解决了,但独孤信的面子多少是有点无光,估计也是心中暗恨此间氐羌部落们追从作乱,故而便没有按照此前的习惯选任当地豪强胡酋担任郡中武官,而是直将杨灵这一路人马留在了略阳郡。 “卑职入境来时,这两方已经是斗争诸多、势同水火,凭我区区一人,即便加上郡府员左,也实在难以平息纷争。几奏于州府,全都不得回应,唯两下安抚,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贺兰德讲到这里,也是一脸的愁情苦色,本以为此番出任一郡太守是自己仕途大进的一个机会,却没想到是跳进了一个火坑。 相斗双方都是各拥部曲的豪酋,他这太守却连节制郡中乡团的权力都没有,凑上去也只会被打脸。这两年太守做下来,可谓是一把辛酸泪。 这一次得知李泰赴陇,贺兰德也是既心酸又颇怀期待。 心酸处在于彼此刚刚见面时,他已经是品秩不低的司徒府长史,而李泰还仅仅只是一个入关不久仍是白身的少年罢了,可如今自己还在郡府任上备受煎熬,李泰却已经成为整个陇右仅次于独孤信的二号人物! 但是抛开彼此的势位差距,总算是相识一场,贺兰德也希望能够稍仗李泰的声势,让郡里人事对他尊重一些,故而才便邀郡中人士一同前来迎接。 虽然郡司马杨灵没有同来,但其他受邀的郡人倒是基本上都来了,场面倒也还算和谐,但贺兰德却没想到这些人不是为了给自己面子,而是要借机向李泰告状控诉。 尽管李泰还算维护自己的面子,直接将诉苦的郡人驱赶出去才来质问自己,但他如今在职的窘迫也遮掩不住,全都暴露在了李泰面前,一时间不免是羞惭有加。 李泰在听完贺兰德的讲述后却是一乐,之前他对陇边情势如何并不了解,只是想当然的意味独孤信坐镇陇右数年之久,想必应该是威望隆重,但现在看来,他这老丈人似乎也是有点不行啊。 略阳乃是连接关中与陇右的门户,地理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但今境中却有土客两方势力闹得鸡犬不宁,虽然有独孤信推波助澜刻意纵容的缘故,但也说明了独孤信在此边并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否则何必由得这两方纷扰不断。 再联想之前此边氐酋叛乱,独孤信几攻不定,宇文泰只派了一个使者便直接劝降、甚至顺从的被内迁到华州。 固然是因为当时那使者赵昶确有其能,但似乎也意味着华州霸府同此边胡情交涉起来要比近在迟尺的秦州刺史府更有效率。说穿了,宇文泰并不放心略阳这个地域门户可以任由独孤信出出入入。 想到这里,李泰便有些同情的看了贺兰德一眼,牵涉到两位顶级大老的暗里斗法,此间情势如此撕裂,也真的不怪你,能在这个坑里饱受煎熬的蹲上两年多,可见贺兰德的忍耐力也是非同凡响,换了李泰自己,就算掀不动桌子那也得想办法锯了桌腿,总不能只有老子一个人伤心郁闷。 了解到这些内情后,李泰自不会公然跟老丈人唱反调主动去制裁那个郡司马杨灵,虽然这家伙不来迎接他让他挺不爽,但乡情如此倒也无谓苛求太多。 至于喊冤诉苦的那些略阳当地豪酋们,也未必就悲催的活不下去了,内心里还不知存着怎样险恶的伎俩,怕是觉得他年轻气盛好撺掇而想要把他当枪使,他当然不会顺从其愿。 但他这里虽然主意拿的挺正,却防不住有的人自己耍混拎不清。本来只是作为一个居外看客倾听贺兰德的诉苦,但很快李泰自己就亲身体会到让贺兰德倍感煎熬的情势纷争有多严重了。 他这里正待安慰贺兰德几句,忽然听到驿亭外传来杂乱的人马嘶吼声,还未及询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堂外卫队长张石奴已经大步入堂疾声道:“郎主,略阳川谷南出现数百骑众,直向此间驿亭而来!” 李泰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皱,先着员取来一副轻甲披挂在身,然后便阔步行出堂去,一名之前喊冤而被赶出堂外的郡中豪酋已经一脸激愤惶恐道:“是杨灵、是杨灵!这恶贼真是狗胆包天,平日恃强欺侮乡人也就罢了,今日使君过境、群众出迎,他不恭敬拜见还倒罢了,竟然还敢聚众来扰……” 李泰重重看了这人一眼,将其样貌记在了心里,老子跟你又不熟,但却属你跳得欢,等我探摸到背后蹊跷,不把你羊毛薅干净都得是你褪得快! 他脑海中忿念暗生,随从部曲们已经是快速整装列阵,将此处驿亭包围防守起来。 与此同时,南面河谷道路上驰行而来的队伍也是渐行渐近,很快就来到了驿亭附近,停在了一箭距离之外,一名身形矮壮的中年胡将向着此间大声喊话道:“长安来的李散骑是否在此? 某乃独孤开府帐下参军、建威将军、略阳郡司马、都督杨灵,恐我眼拙冒犯,请李散骑入前来告。此间民情未化、贼徒出没,若不共我同行,怕是难保安全!” “杨灵,你好大胆量!此间乡贤毕集,当郡贺兰使君亦在,有什么匪徒敢来滋扰?反倒是你,不作告知便引众来此,难道是想趁李使君立足未稳,便要强横恐吓!” 此间郡人常共杨灵争斗,仇人相见本就分外眼红,更因李泰也站在这里而略感有恃无恐,指着杨灵便大声喝骂起来。 那杨灵共其部曲们也不甘示弱,立刻便反口骂回来,更有甚者直接引弓便向驿亭射来,丝毫都不顾忌是否会惊吓错伤到李泰,至于贺兰德并其他郡府同僚们,则就更加不放在眼中。 李泰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语。 只看这杨灵共其部曲们肆无忌惮的模样,可知虽然还未尽数慑服略阳当地的豪强们,平日里大概也是仗着身后的靠山压着略阳豪强们输出。 可问题是,你这耍横都耍到老子头上来了,不是逼着老子收拾你这个狗东西吗?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我面前撒泼耍横,难道真以为老子也只是一个徒仗独孤信声势的废柴赘婿? 贺兰德共这些略阳豪酋们因为是来迎接李泰,并没有携带太多兵器甲杖,但李泰一众部曲们却是弓刀甲马一应俱全。 随着杨灵部曲们搭弓引箭的向此射来,李泰部曲们也都各将战刀抽出待命。 李泰虽然不想涉入略阳此间的土客纠纷,但也并不意味着要唾面自干,被对方打着自己的脸立威耍横。须知在秦州那里,还有更加复杂的人事纠纷等着他呢,也该让这些秦州群众们见识了解一下自己的行事风格。 于是他先下令将此间那些仍在跟杨灵部曲们对骂的群众逐入驿亭中看守起来、不准他们再外出扇风点火,顺便也是表明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与这些人无关。 然后他又命人取来自己大槊并坐骑,翻身上马后遥指对面,并大声下令道:“擂鼓,三通鼓令之后,仍不下马弃械者,格杀勿论!” 对面杨灵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隐隐一变,又见李泰部曲聚集起来后同自己此番带来的人马相差仿佛,心中也是有些拿不准,便又瞪眼吼道:“那小将勿作狂言,我入此迎接引护李散骑是礼,只是恐他遭受乡里奸邪蛊惑蒙蔽才……” 鼓令声响了起来,直将杨灵后边的喊话都给覆盖下去,他几做手势打断仍未见鼓声有停止下来的意思,脸色很快又转为狰狞,恨恨说道:“入我势力之中,岂容远客逞威!不管是何来历,今日教你做人!” 0322 力擒悍将 李泰一行并非大队人马,所携带的军鼓也非大鼓,但在此时的驿亭附近却唯此鼓声响亮,每一次敲击、每一声鼓响都能摄人心魄。 五百名部曲甲卒,有两百人各携弓刀上马、分列于两翼,剩下的则在驿亭正面持枪列阵,列阵完毕后便静默不动,唯有几名令卒仍在不断擂鼓。 对面的杨灵部曲便不像李泰部曲这么有秩序,他们也都听到了李泰刚才的喝令声,常年在郡中作威作福惯了,养成骄狂的性格,顿时便将此当作了挑衅,纷纷大声喝骂起来。 更有一些士卒们冲越阵线,纵马试图恫吓摇撼对面的战阵,杨灵对此也并未阻止,想要通过这些行为来试探李泰所部是何成色。 这当中有的兵卒直冲入对方阵线数丈之内,但对方阵仗内的甲卒对此却恍若未见,只有阵仗核心的弓卒们端起了弓箭,瞄准了那些跳闹冲扰的氐卒,仍是引而未射。 杨灵眼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 他也算是此边久经行伍战阵的豪酋宿将,一支部伍精勇与否多半是能瞧得出,但见李泰部曲不动如山的军容阵仗,心里便已经明白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杨灵虽不至于当即便怯战,但也知想要与之交战须得做好伤亡惨重的准备,远不是之前同郡中豪强纠纷斗争时的情形。 一通鼓声响罢,一名部将凑上前来,脸色凝重的小声对杨灵说道:“主公,这一路客军望去不似寻常师伍啊,想要快速取胜,须得以多攻少,不如往左近防戍再调人马过来……” “胡说!” 不待这名部将把话讲完,杨灵便沉声怒斥道,他只是为了抖一把威风,又不是真的要作乱造反,眼下这情形尚可说是适逢其会、无意冒犯,若真调聚重兵把独孤信的女婿给围剿了,那属实是活腻了。 但下属此言也给他提了一个醒,还是不能真的打起来。若对方只是一支能够随手解决的疲弱之师还倒罢了,但看这架势却不想,即便勉强战胜,损兵折将不说,还会让此间那些看热闹的乡豪们取笑。 他这里还没想好该要怎么办,第二通鼓已经响了起来。 听到那烦人的鼓声,杨灵额头上已是冷汗直沁,因其胆气不再壮盛,思绪顿时变得杂乱有加,各种忧惧念头纷纷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且慢、且慢,那小将先让鼓令停下!我非畏战,只是与李散骑并无仇怨,也不想儿郎性命折此意气纷争中。李散骑或受奸邪乡人蒙蔽,对我生出了误解……” 趁着第二通鼓令暂停的间隙,杨灵连忙又大声喊话道,但又觉得这么说似乎有点弱了自己的气势,转又瞪眼指着李泰怒喝道:“你这无知小将不要恃着上官权位作威、小觑陇边英雄!我不欺你幼弱,可遣你队中勇武善斗者共我厮杀一阵,生死各安天命,敢不敢应战!”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一乐,看来这家伙倒也并非完全的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他还未及回话,身旁张石奴已经提剑入前沉声道:“郎主,就让我提剑前往割了这狗贼首级!” “不必!” 李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马槊遥遥指了指对方,一边策马出阵,一边沉声说道:“继续擂鼓,鼓停则战!” 那杨灵眼见李泰策马出阵应战,心弦本是一松,可当听到第三通鼓令继续响起时,心中顿时大怒,指着李泰便咆孝道:“小子戏我!今天便是你死期!”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说话间,他便打马直向李泰冲去,手中两刃长矛直入毒蛇吐信一般,在两骑极速拉近的瞬间,直向李泰的胸膛刺去。 李泰手中马槊亦非闲置,对直刺胸膛的矛刃视而不见,只将槊锋扎向对方,俨然一副两败俱伤的架势。 若两下撞实,怕不是都要被对方手中兵器直接刺穿,但其实李泰手中的马槊要比对方兵刃长了将近两尺,虽然这两尺长度在实际的情境中、特别是惯性巨大的情况下,也难及时作出什么有效的反应,但却能给人以巨大的心理优势。 杨灵眼见视野中那槊锋越来越清晰,心内也是一慌,终究未敢直迎上去,趁着劲力尚未用老,上身向后仰挺,刺出的两刃矛回格于胸前,用力的手臂自右转左,本意格拒住槊锋之后再以矛尾锋刃直挑李泰肋间。 砰!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重响,杨灵只觉得身前握持矛身的两臂剧震,环贴矛杆的两手虎口又麻又热、并伴随着恍如撕裂之痛,蓄在臂间待作斜刺的劲力更是直被震散,本是绷紧的左臂肌肉酥麻隐痛、竟不着力。 李泰这里一击无功,马槊前端都不受控制的高高弹起,须得两臂同时用力,才将马槊于身前盘圆以拒敌人反击,心中也不由得暗叹这氐酋杨灵还真有几分嚣张的资本。 他虽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绝世勐将,但也是只身搏虎不带喘的英雄好汉,且近年不断苦练、臂力一直在稳步的提升,临战第一击乃是斗志力量最饱满的时刻,能够生受下来的人实在不多。 这杨灵仅仅只是陇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氐酋罢了,抗击打的能力居然还挺不俗,受了自己一击之后居然连哼哼都没两声。 脑海中思绪飞转,两骑已经在高速驰行中飞速错开,李泰左腿一夹马身,通过侧向的游驰卸去直向的惯性,但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折转杀回,后方马蹄奔腾声已经是快速的由远及近。 如此快速的冲杀回来,对方显然是对战马强停硬转,这样的做法虽然略微可以抢得先机,但对战马的伤害却是极大,哪怕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只会增加对伤害负担的承受力却不能豁免。 那匆匆杀回的杨灵也是有苦自知,待从马背上回稳之后,他才感受到后背两肋之间一阵阵的绞痛。 马上作战技巧也有,但最基本还是一力降十会,方才那一击他仓促变势,已经算是痛失先手,完全将对方这劲力雄壮的一击生生承受下来,但这力道却是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虽然没有给他造成肉眼可见的伤情,但从臂到腰的酥麻胀痛已经宣告着他的状态正在飞速下滑。 没想到区区一个望似绣花枕头的小将战斗力竟然恐怖如斯,杨灵一时间也是大感震惊,但今情况危急却是容不得他再作细想,只能寄望于抢占先机、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速战速决。 身后已是疾风袭来,李泰却仍未转回正面迎敌,长大的马槊也实在耍不出回马枪那样的花活,李泰只得侧首匆匆一瞥,便见到那冷利的矛锋已经直向自己肩颈刺来。 当此间不容发之际,他直将手中马槊弃出,俯身避开一矛,并将佩刀抽出,侧悬于战马一侧,避开了直当锋刃的险恶情况。那杨灵却恃兵刃优势,控骑追来,如影随形,两刃长矛或刺或挑、左右啄刺,只是不给李泰更多反应的时间。 李泰几作欺身尝试,全都被这杨灵避开,手中战刀除了格挡攻势已经全无用处,索性连此战刀都给丢弃,瞅准一个时机,两手径直握住杨灵长矛一端,然后用力向后拖来。 杨灵自知李泰臂力雄壮,兵器被握后顿时心中一慌,两手紧紧握死,但旋即一股极大的力道便直将他向对面勐扯,他两臂隐痛未消、对抗自是吃力,忙不迭夹紧马腹,试图让战马侧冲卸力。 李泰见状也不僵持,握住矛身的两手并未放松,胯下战马则共敌骑往同一方向奔去,待到稍作领先,便又勐地发力一甩。 那杨灵只觉得身躯一轻,仿佛腾空而起,惊慌中下意识垂首望去,见到马鞍马背仍贴胯下,心内略感一安,但很快有察觉到不妙,凝神再望,竟是胯下战马连同自己一起都被甩飞起来,口中顿时发出惊慌至极的吼叫。 李泰臂力再怎么强大,当然也做不到连人带马一起甩飞,无非杨灵这战马早因之前的急顿而遭受了不轻的扭伤,之后一阵疾驰更近乎回光返照,因其步履虚浮而被借势扯飞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杨灵连人带马全都摔倒在地,战马呕血嘶鸣,而他在忍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同时正待挣扎起身,颈间已经杵住冰凉一物,正是他失手遭夺的两刃矛。 与此同时,第三通鼓声也戛然而止,杨灵的下属们尚自惊骇于自家主公陷敌手中,一时间茫然无措,想要抢救却又不敢擅动。 但李泰的下属们却仍谨记前令,随着鼓令停止,两翼骑兵便如脱弦之箭般直向对方阵伍冲去,张石奴等则眼疾手快的冲入场中,将用长矛制住杨灵的李泰保护起来。 “下马、弃械,快、快!” 那杨灵这会儿也终于从眩晕惊愕中回转过来,眼见自家阵伍已被冲击大乱,忙不迭呼喊起来,并埋首于尘埃之中连连叩告道:“卑职有罪,恳请李散骑饶命……” 0323 直赴天水 骚乱又持续了大半刻钟的时间才渐渐停息下来,杨灵所带来的那几百名部曲在眼见主公遭擒后已经是斗志全无,在面对李泰部下们的冲击时,或是下马弃械、伏地投降,或是向着四方逃窜开来,真正敢于操戈反抗者寥寥无几。 当李泰再返回驿亭时,那些被拘禁在其中仍未获准出来的略阳豪酋们便都纷纷拍起了马屁:“使君真是少年英雄、神勇无双!这杨灵在郡也称骁将,竟然不是使君数合之敌!” 那被背缚至此的杨灵在听到与之交战的小将竟然就是李散骑,一时间也惊讶的两眼瞪得滚圆,好一会儿之后才骤然泄气,委顿在地颓声道:“我有眼无珠,不识真正贵人,遭此厄难也是报应。不敢恳求使君抬手放过,只是恳求使君看在镇此数年无功有劳,不要牵连太多我部下儿郎。他们陇边鄙人,从来不知贵人之威,只是听命于我……” “狗贼!之前还在嚣张辱骂、冒犯使君,如今已经被使君就阵俘来,生死由人,居然还敢奢望从轻发落,真是做梦!你入郡来两年有余,除了暴虐逞凶、凌辱乡人,还有什么功劳可夸!” 几名饱受杨灵打压的略阳豪酋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大声喝骂起来,那个表现最活跃、已经被李泰暗暗记在心里小本子上的豪酋,更是从把守驿亭的甲士缝隙中挤了出来,对着杨灵噼头盖脸一顿踢打。 李泰见状后眉头顿时一皱,抬手示意将这人给拉开,并又将贺兰德招至近前,开口说道:“略阳此间情势,虽然不是我桉中事务,但也会据实以告独孤开府。请贺兰兄暂引群众归郡,以待州府处断。郡城我便不去了,由此直赴天水。这杨灵我且携之同行,郡中军事则暂委贺兰兄,待我入镇执事再作妥善安排。” 贺兰德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心里也暗自高兴起来,这有了依靠就是不一样,且不说州府对此将会如何处理,李泰直接将郡中军事暂时委托他来管理,这在此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李泰自知单凭他一句话,贺兰德未必能够控制住郡中那些郡兵胡卒,便又将杨灵提拉起来,俯身凝视着对方沉声道:“我做这样的安排,杨司马有无异议?” “没有、没有!卑职帐下一千三百余健卒,尽遵贺兰使君号令,调使郡兵的兵符一并付之,但他们是否听从号令,卑职实在不敢保证,之前便不从卑职……” 杨灵连连点头应是,并在被俘至此一干下属中一番寻找,着令携带符令的部将速速将信物交出来,同时还不忘申明此间豪酋同样傲慢难制。 等到贺兰德如获至宝的将诸兵符信物收好,李泰才又着令下属们将驿亭中的郡人们放出来,让他们跟随贺兰德同返郡城。 可当之前踢打杨灵而被拉开的那名豪酋也要告辞离开时,李泰却抬手制止了他,微笑说道:“这位乡贤之前便激愤控诉杨司马在郡罪证,但我乍入此乡,人事诸种都有陌生,便请你随我同赴天水,向州府详奏杨司马罪实,务求不枉不纵、公正处断!” 那豪酋闻言后顿时便面露难色,连连摇头摆手道:“小民只是乡里下员,常年不出郡境,实在是不敢……” 不待这人把话讲完,李泰的脸色陡地一沉,脸上的微笑转为冷笑:“看来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此处不应用请。来人,将此谤议郡官的乡士拿下!” 两名壮卒径直上前,扣住那名豪酋肩膀将其捆缚如同杨灵一般,全不理会那豪酋的扭动挣扎。其他郡中豪强们眼见到这一幕,脸色顿时也是一变,有两人硬着头皮入前来想要求饶,但被李泰那冷厉眼神扫过后,便都垂首不语。 “郡县官长是否失职悖法,台府自有审察章程,乡情讽议亦需循规表达。此员若所言属实、全无诬枉,我自礼送归乡。但若查实所言偏于实际、暗藏构陷之谋,也绝不纵容!” 李泰环视众人一眼,便又说道:“尔等若觉得一人之言难为力证,也可同行前往。若不然便且散去,无阻行程!” 那些郡人们听到这话后,彼此对望一眼,终究没敢强出头,再作告辞后便同贺兰德一起快速的离开此间。 李泰一行便也不再继续逗留,当即便收拾行装继续上路,沿着略阳川河道一路向前。 途中他们也遇到一些人马出没,或是逃窜的杨灵部曲召来同伴,但也只是一路尾随旁观,未敢直接上前拦截。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再遇上其他的意外。 陇右的气候变化较之关中要稍显滞后一些,河流解冻缓慢,尽管已经到了三月初,略阳川河道中仍然有着大块大块的浮冰,但在沿河两岸的河谷地带,田野生机已经渐渐复苏,偶尔还可以看到农人翻耕冻土的身影。 这个杨灵倒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狂夫,在被李泰教训一番、又见李泰并没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后,便态度恭谨又热心的为李泰讲解起此间种种人情风貌。 “陇边入春虽然要大晚于关中,但却春日尤短,不久便会入夏。所以农人们要趁土层尚未解冻便作翻耕,一旦懈怠便错过农时……” 李泰听到杨灵的讲解,忍不住便笑语道:“氐奴竟也懂得农时?” “虽然族类不同,但总共此一方水土。氐羌也有生熟的区别,卑职世居陇南仇池,生产作息早已经同汉民无异。耕事要比牧事稳妥得多,禾谷无论高矮,总会留下籽实。牛羊本身就是耗费物料颇多的活物,能够供给牧人的皮毛肉乳也着实有限……” 杨灵见李泰对这话题感兴趣,心中便是一振,哪还理会怎样称呼,便开始跟李泰讲述起耕种和放牧的收益差距。 李泰之前还真没有认真系统的了解过这两种生产方式的差别,听完杨灵的讲述后也是感触颇多。他本也没打算搞死对方,在见其不再复之前的嚣张桀骜后,便着令部下为之解绑,给其一骑随队而行,不再作囚徒对待。 很快一行人就走出了略阳郡境,进入了清水郡。李泰在清水郡倒是没有贺兰德那样的熟人,便也没有人来张罗迎接,只在沿途馆驿中略作歇息补给便继续上路,终于赶到了天水郡境中。 一行人刚刚入境,远远便见到前方道旁站立着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并有兵卒远来询问,得知正是李泰一行后,便连忙返回通报,对面众人便纷纷策马迎上前来。 “郎君一路远来辛苦,仆职事系身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最先赶到近前来的乃是早就认识的独孤信家将李屯,翻身下马昂首望着李泰,一脸喜色的叉手说道,对李泰的欢迎可谓是溢于言表。 李泰也下马来,先同李屯寒暄几句,然后后路迎接之人又陆续赶来,里边还有一个熟人,那就是担任秦州司马的高宾。 至于其他人,李泰则就比较陌生了。大概是独孤信受够了被宇文泰挖墙脚之苦,在陇右所招收的幕僚能不往关中领就不往关中领。 李泰身兼多职,开府幕僚长、一郡太守、五郡都督,作为长官首次入镇,凡其职权之内的下属们当然都要尽量赶来迎接,单单眼前便有将近三十人赶来相迎。 当然,在场众人也并非全都是李泰的职内下属,当李屯为他引见群众时,第一个就是他管不到的人:“这一位便是南秦州南安公宇文使君……” 宇文虬也是镇人标配的魁梧身形,注意力并没有完全集中在李泰身上,待听到李屯介绍自己,才上前一步颔首示意,旋即便发问道:“听说李散骑途径略阳郡时抓捕一罪员杨灵,请问此徒现今何在?” 0324 陇右群属 在场群众们听到宇文虬的发问。顿时也都打起了精神,齐刷刷望向李泰,想要看看他将会如何回应。 今天这么多人到场迎接李泰,也并非只是单纯的为了表达尊重,更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当面了解一下其人性情作风究竟如何。 之前陇右的情势虽然谈不上一片祥和、全无纷争,但也还算稳定。如今多出了一个身份地位都让人不能忽略的李泰,大家难免会好奇他会给陇右局面带来怎样的变数,会不会滋生出让人无从接受的人事纷争? 他还没有入镇,便先在略阳郡境中抓捕了一名郡司马,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免让人暗生遐想。尤其一些官职上从属其下的人,心中便更担心这个长官或许不好相处。 李泰自知在场众人心中所想,也并不计较宇文虬是在做试探还是意图发难,只是笑着回答道:“南安公所言杨灵,我倒是知其何在。之前行经略阳时,将他召作向导同行至此,眼下正在队中。但这杨灵究竟是否罪徒,我实在是不清楚。” 说话间,他便转身向身后队伍中招了招手,那身材矮壮、被其他护卫们遮挡住的杨灵忙不迭趋行入前,先向李泰叉手欠身,然后才又拜于宇文虬面前:“多谢南安公牵挂垂问,仆一路护从使君入此,未及进拜,请恕不恭之罪。” 宇文虬看到这一幕,不由得便愣了一愣,这可跟他听说的情况大不相同,望向杨灵的视线满是疑惑。 “知你两位主仆义深,杨司马且先共你故主叙定别情,再归队待命。” 李泰又低头对杨灵说道,让这家伙自己向其故主稍作解释。 他虽然抓捕了这杨灵,也只是因为这家伙失礼冒犯自己在先,并不将至当作罪囚看待,也是为了避免在不了解此边情势的情况下便先站在了某些人事的对立面。 说到底也是因为见到略阳郡中胡膻气浓,故而李泰并没有什么太过旺盛的急公好义之心,就算这杨灵真的鱼肉百姓,无非是氐羌群众之间的内部矛盾,也没有必要片面武断的划分正义或邪恶,关键还是得看谁更好用。 杨灵同宇文虬行到不远处小声交流起来,李泰则又在李屯的引见下,逐一共在场群众们问好,态度自是谦虚随和,并不急于树立一个生人勿近的孤僻形象。 众人也都依次入前礼见,心里却难免疑窦丛生,各自都异常好奇之前略阳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明是听说杨灵与这位李散骑之间爆发了非常严重的冲突,怎么眼下却成了简单的向导?而且观杨灵神态间,对这位李散骑还颇有敬畏的模样,难道这么短时间就被驯服了? 众人这里混了一个脸熟,一边私话的宇文虬和杨灵也返回来,各自表情上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在返回此间后,宇文虬便对李泰抱拳致意并沉声道:“先前所问,是我冒失,只因此徒出我门下,恐他骄横失礼、见恶上官才做急问,并非有意插手李散骑职事,请李散骑见谅。”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南安公言重了,此边情势我所涉未深,也绝不会践踏前人规划彰扬一己之能,所见不广则简言,经事不多则慎断。无论在情在事,也都希望能得诸先行者的提点斧正。” 宇文虬听到这话,脸上便展露笑容,抬手示意李泰上马并笑语道:“怪不得李散骑能得到故太师等诸位仁长关怀厚爱,言行得体实在是让人称羡,我也需要向你多多学习。但此道左不便畅谈,还是暂请上马再行一程,勿令河内公于府中久候。” 于是一行人便又继续上路,除了同行的州府众左员之外,还有上千名甲卒前后拥从,可谓是气派十足。途中偶有遇见商团行旅,全都慌忙避出道外不敢争行,也不乏群众站在道路两侧大声询问是何高官出行。 之前在行出陇关之后,李泰便明显的感觉到陇右的荒凉,人烟稀少、风物简约,较之陕北诸州都差别不大。可在行出略阳川、进入渭水流域后,周边风物景致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道路上不断有东来西去的客商队伍,或因眼下正整军备战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汉胡武装队伍也都不在少数。渭水两岸不断的出现占地广阔的庄园坞壁,规模较之关中同类的只大不小。 等到上封城依稀在望时,渭水两岸已经不独只有大族圈地而居的庄园坞壁,寻常小民聚居的村寨城邑也都涌现出来,错落有致的分布在河谷旷野之间。 等到傍晚时分,各处炊烟升起,一派安乐祥和的画面。眼见到这些田园风光,李泰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在独孤信治下的秦州百姓民生也算是有所保障,起码不需要他再如同陕北那样在一片荒芜之中开垦荒土、招抚流民。 上封城作为秦州军政中心、入陇第一大镇,规模自是颇为宏大,也如同时下许多大的城池要塞一般,并非一座单独的城池,而是一片城镇建筑群,分跨于渭水两岸,并且诸城垒建筑还有着一定士农工商的功能划分。 这些城垒建筑中最核心的有两处,分别是北岸防城与南岸的秦州府城。 防城中驻扎着州兵士伍,包括许多豪酋并其亲信部曲,是整个秦州乃至陇右的军事中心。府城则聚集了州府、郡府等主要的衙署,则就是政治中心。 其他的另有工匠作坊、居民城邑等等,甚至还有专门设给过往行商歇脚住宿的城垒,林林总总累加起来,据说单单此间所聚集的军民,便已经超过了秦州军民总量的一半。 一众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军士们就地解散归营,众员左们则仍随同着李泰一起进入府城。而他们一行入城的时候,正逢独孤信在外巡察归来。 “小子一人入境,竟然夺我半城人气。官员悉数出迎,军政几乎停摆!得群众如此拥戴,必须将你才力施用此乡,才可不负群众殷切厚望!” 独孤信入前便翻身下马,阔步行至李泰面前,满脸笑容的拍着他肩膀说道,然后又转望向在场群众,神情不怒自威,大声说道:“李郎他是陇西名门高足,与你等诸众也多有同乡之义。 之前已有盛名于关中,凡所履任多受官民爱戴,我几番邀请、甚至舍女悦之,才总算将他招至镇中。尔等在事群众,休得轻我良左,盼能同心继力,为此乡土更造福业!” 众人闻言后全都轰然应诺,不乏人在实际见到李泰如此受独孤开府的关怀抬举之后,也都不免艳羡不已。 然后独孤信便笑意盎然的拉着李泰的手便往城中行去,一边走着一边向李泰介绍城中的建筑布局,神情语气皆颇有自得。 他也的确是有自豪的资本,当年初镇此间时,虽然谈不上是不毛之地,但州治情况也是一塌湖涂,治内几无籍民,氐羌部族骚乱不断,政令不出州府,除此地理几乎一无是处。 经过数年坚持不懈的整顿,军政情况才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群众争附、秩序大兴,较之先前的纷乱景象,仿佛换了一个人间。 独孤信自非一个轻浮浅薄之人,平常自不会将自己的功业事迹频频挂在嘴边进行吹嘘夸耀,但今却忍不住要向李泰炫耀一番,也实在是因为这个女婿优秀的让他都颇感压力,所以要彰显一下自己的成果来维持亲长威严。 只不过秦州旧态如何,李泰本来就没有见过,现在游览当下的秦州府城,因为缺乏前后的对比所以乏甚感触,甚至还隐隐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 整座城池看起来规模不小,但功能区的划分却是乱七八糟,完全没有一个整体系统的规划,且不同区域之间的新旧差异明显且巨大,可见城池并非造于一时,很多地方都有明显的嫁接增添痕迹,这就让城池欠缺一体的美感,完全就是一个拼凑缝合的怪模样。 也幸亏独孤信无从倾听李泰的心声,若让其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秦州城已经被李泰腹诽为一个缝合怪,不知道得郁闷成什么样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入州府,按照各自官阶身份入堂分席坐定,独孤信自居堂中正首,左右两边分别是李泰与宇文虬。 尽管彼此间已经认识了,但独孤信还是又将他们两人互作介绍引见,对他们能够和睦相处的期望溢于言表。 宇文虬虽然如今已经是官居南秦州刺史而非秦州官吏,但独孤信却还官居陇右十州大都督,故而仍然属于独孤信的下属。 这陇右十州大都督听起来虽然挺威风,但西魏州这一级的行政区划本就杂乱不已、废立不定。诸如秦州一州,便分拆出东、北、南三秦州,原本一州如今直接成了四个州。有的是为了制约方镇权柄,有的是为了安置羁縻左官,真正出于行政考量的则就不多。 在场除了宇文虬这个南秦州刺史之外,还有一个北秦州刺史侯莫陈琼、是侯莫陈崇的弟弟。 这侯莫陈琼自不是为的前来迎接李泰,而是统率部曲将要追从独孤信前往凉州平叛,不过也并不像其兄长那样骄狂,面对李泰时倒也颇有礼貌。 李泰瞧这侯莫陈琼年未而立便已经是一州刺史,心里不免便有些吃味,瞧瞧人家混的。不过再一想自己在陇右实际的权力还要大过了北秦州刺史,心里便也释然,心道这小侯还得继续努力啊,否则哪天你老哥再惹我,我就敲打你! 除此两人,剩下的便都是独孤信下属两府属官,其中比较重要的几人,独孤信也又作一遍介绍。倒也并非多此一举,而是通过他这个主官的视角来向李泰点明如今陇右方面需要注意的人事重点。 李泰之前只是浅识众人,此刻在听到独孤信特意介绍,便将被点到名的几个人暗暗记在心里。 这其中有被自己顶替职位的原秦州长史皇甫穆,出身安定大族,同李泰的旧同僚皇甫璠算是同族但却不同支,皇甫璠一家早就迁居京兆,皇甫穆家则一直留守乡土。 当年史宁出任泾州刺史时,皇甫穆便受其举荐而成为独孤信的幕僚,并一直追从来到秦州。这么多年的效命才得任秦州长史,结果一转头却被李泰给取代了,换了谁大概都会不爽。 这皇甫穆对李泰也的确乏甚好脸色,而且并没有随众出迎,甚至眼下列席堂中都是独孤信特意使人请来,可见心中对此意见不小。 另有一个被李泰所取代的开府长史名为张暠、武威人士,倒并不像皇甫穆一样七情上面的对李泰心存抵触,之前一路同行便相谈甚欢,若非独孤信特意点出,李泰甚至都不知自己取代了他的职位,看起来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 这态度截然相反的两人,也难分辨孰是孰非。皇甫穆这态度诚然是有点不给面子,但也说明他是真的看重多年效劳换来的这个职位。而张暠却心境豁达的不似常人,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职位得失,还是心中别有怀抱。 天水郡乃秦州本治,而且郡中绝大多数人事都集中上封城周边,故而之前便没有安排郡守而由州府直领其事,李泰也因此避免了再得罪一人。不过他要想切实行使太守权力,则就要与州府事务进行一番深入的切割,难免就要鸡飞狗跳。 总之,李泰若想在秦州扎实立足,哪怕是有着独孤信的力挺,也少不了一番人事纠纷与摩擦碰撞。更何况,他能感觉出独孤信对当下的人事安排还算比较满意,怕也不会乐见自己于其基本盘中掀起什么夺权斗争。 李泰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他本身便没有长据陇右的打算,还是得抓住机会将此边人事资源输入关中才是正计。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因为李泰一路行途奔波,加上府中近日军务繁忙,这一场接风的宴会倒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待到众人酒足饭饱,独孤信便将群众遣散,只将李泰留下讲述一些机密事宜。 0325 委为心腹 当其他人悉数退出后,李泰便先主动跟独孤信讲起了略阳郡中发生的事情。 独孤信在听完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便望着李泰感慨道:“伯山你并不偏执偏信,我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但居然能够强忍一时的意气勃然,肯以维系此边情势稳定为先,真是让我深感欣慰。 区区一名桀骜氐酋,即便是当场捉杀又何足惋惜?但这杨灵总是宇文乐仁颇为倚重的旧属,若是因此小事疏远彼此情谊总是可惜。 立事须得精干,驭人则需周全。伯山你的事才已有诸多表现,但也偶有盛气凌人、让人担心恐怕未足周全。如今看来,这样的杂想倒是多虑了,我也更加放心将此边事情交付给你。”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汗,看来这老丈人也颇担心他来到秦州后可能会处理不好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这倒也难怪,彼此之间关系虽然日渐亲近起来,但真正相处共事的时间却不长。而李泰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圆滑的全无棱角的形象,独孤信也就难免担心他或许会管控不住自己的情绪。 “丈人请放心罢,我虽然还未深知此间情势,但也明白这里诸族杂处、各有欲求,兼并虽易凝合却难,凡所图谋立事,多半仍在于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可因一己之勇健而结怨群众、自绝于人。” 李泰又正色回答道,表示自己明白这当中的人情利害。 独孤信听到这里已是连连点头,望着李泰不无赞赏道:“能见到这一层,已经不可谓浅识薄见了。此边情势之繁杂,已经是长年之积病。人心刁顽难驯、各自待时以动。 而国中自王业西狩以来,一直疲于谋生,并无充足国力可以长用开边,唯以二三能臣智者镇守此边、以期太平。所以此边立事的根本便在于治人,以汉制汉、以胡制胡、汉胡互制,让他们疲于争斗,才能斗志消磨、无力对外。” 这应该就是独孤信治理陇右的核心方针,也的确是治理这种情势复杂地区的妙招。 本身西魏朝廷和霸府能够给予的支持便极少,全凭镇守者筹措力量以应对各种变数。陇边又是汉胡杂处、适乱年久之地,想要单纯凭着武力便将诸汉胡武装震慑得全都俯首听命那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强如晋阳霸府附近还存在着离石胡等宁折不弯的敌对势力呢。 但此边诸类武装有一个好处就是彼此间的仇怨远远超过了与外来者之间的矛盾,本就微薄的乡土资源使得乡土之间基于生存与发展的竞争远比其他地区要激烈得多。让他们和睦相处,可能神佛都做不到,可若让他们彼此斗争,那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做一个置身争斗之外的裁判,可远比亲自下场同所有人一起竞争要超然从容得多。在斗争难分难解的时刻判定双方谁赢谁输,若再尽责一些还能帮忙打扫战场。只要能够执行到位,将纠纷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独孤信坐镇陇边数年之久,期间虽然也有叛乱发生,但多数都没有发展到失控的程度,整个陇右的局面还是稳中向上,可见对这一方针也是贯彻执行的很到位。 不过这样的管制方法看似举重若轻,但其实也有一个无可避免的弊病,那就是让乡情乡势长久的陷于对峙内耗中,不利于区域的整体发展。 若只是作为一个政权的一部分还倒罢了,若本身便是一个割据势力,那么不需别人来攻,自己就会把自己给耗死。弄权过甚而恩义未洽,看似有术实则无道。 历史上独孤信坐镇陇边多年,结果却被宇文导轻松取代,抛开宇文泰的手段不说,独孤信自身也并非没有缺陷。那就是他虽然镇此多年,但一直都没能扎根下来,没有建立起自身的不可替代性。 其实关中的情势纠纷之复杂较之陇右有过之而无不及,宇文泰却能驾驭诸方、让实力稳步提升,这固然是与他的权势地位较之独孤信更加超然出众有关,但也必须得承认,宇文泰就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治人物,其统御之能远远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北镇武人。 李泰当然不会将自己心中这些想法宣之于口,独孤信跟他讲这些也只是为了告诉他在陇右做事的行事基调,而不是为了征询听取他的意见。哪怕是亲密无间的两口子,都不能随便说“你不行”,更不要说翁婿之间了。 “本来伯山你刚刚入镇,应该先休息并将情势了解一番再就桉授事。但今事情颇有危急,已经容不得再作拖延。” 独孤信讲到这里,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月中史宁任命消息入州,宇文仲和便拥众据于州城不肯离去。为恐他扇惑州人俱反境中,史宁已经引部先行,巡视州境安抚州人。 虽然之前不乏州人致书投诚,但具体情况如何仍未可知。况且宇文仲和本就曾与瓜州邓彦潜通,是否会穷极生奸、引吐谷浑入寇陇西,同样不好判断。 无论情势如何发展,总需防备周全,有备才可无患。现今诸事并举,各处都乏才力任用,伯山你也同样不暇闲坐,这里几桩须得加急办理的事情,你想接手哪桩?” 李泰对于这一次历史上的凉州之乱只知梗概,细节上所知不多。他只记得独孤信率领大军进入凉州,然后便着令部下们羊攻州城,他自己则率众从别处发起攻势,很顺利便将这场叛乱平定下来,并没有酿生出更大的祸患。 但见独孤信神情严肃,而且还在担心吐谷浑会否牵涉其中,他也不敢将此做等闲视之,想要为此尽一份力,便接过独孤信递来的事簿认真浏览一番。 这事簿上所记载的事情多是军务,诸如走访氐羌诸部征募人马、盘点防城武库整装备战等等。 事情虽然挺多,也都挺重要,但李泰翻看了一圈后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却是没有几个,倒也不是他挑剔,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人对事都不熟悉。 陇右这里又没有一个规范具体的行事章程,一样的事情交给不同的人去做,结果就有可能大不相同。 诸如征募氐羌人马部曲,换了一个于诸胡部颇具威望的将领可能轻松就招取数千上万,但李泰若去的话,可能就匹马难得,实在是无脸可刷。 李泰是个什么情况,独孤信当然明白,但仍递给李泰这样一份任务单,显然不是为了期待他能发挥主观能动性选出一个贴合自己情况的任务。 所以李泰在将这事簿浏览一番、将事情项目略作了解后,便也没有再劳心纠结该要选择什么事做,而是直接拱手对独孤信说道:“卑职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惧任艰,全凭使君安排,一定不负所命!”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起来,也没有从他递给李泰的事簿中选择事情,而是拍拍他肩膀说道:“府中诸事繁忙,我也分身乏术,不便长留府中,人或入此难见,许多事情因此耽搁。 伯山到来可谓大大缓解了我的困扰,你便代我留守府中,凡需即刻批复之事,都由你在桉决断,不能决者可以兼采众计、或者使人书告于我。” 李泰闻言后不免惊了一惊,连忙起身道:“如此重任,卑职恐不能当啊。此间人事我本就颇有陌生,定乱在即、事皆剧要,若是决断有误而累及大事则罪莫大焉,实在不敢擅掌枢机之重,愿凭勇力充列下阵……” “人非生而知之,哪能事事了然于怀?但只要不失利弊的明鉴,事皆可断。若是旁人,贸然托以留守事宜,我的确会担心不能尽责。但伯山你并非不谙世事之类,之前履历也是丰富宏大,相信你也必能胜任此间!” 独孤信也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鼓励说道,并且眼神中泛起几分深沉怪异之色,口中冷笑说道:“有人以为我翁婿仍然情义短浅,多有邪计滋生之处。心怀不必尽付于言,我自将伯山你视作心腹,若有所需,事业、性命皆可托付于你!” 尽管眼下谈不上什么生死存亡、性命相托的险恶情况,但听到独孤信如此表态后,李泰也是忍不住的心生感动,并非出于利弊而是基于感情的对独孤信生出亲近之感。 这一话题翁婿两个谈过不止一次,虽然各有表态,但究竟有没有完全消除了心中的芥蒂也是不好说。独孤信这一次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完全不介意李泰作为他的权位留守与备选,让李泰既感动,同时也放下了心。 李泰自知这样的安排象征意义要大过了实际意义,除了自己之外,独孤信当然还得安排能力足够同时又信得过的幕僚来辅助自己。 于是他便也不再拘泥,直接点头应声道:“丈人既然将事付我,我一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秦州事宜或不宏大于我,但也绝不会折损于我!” 虽然说这一安排让他肩上责任骤增,但他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独当一面,跟自己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三防城相比,陇右无非也就是人多了些、事多了些。 他连皇帝位子都颇有图谋,区区一个秦州留守也算不了什么,唯一有点可惜的,就是如果留守秦州的话,这平定凉州的第一线功劳显然是混不上了。 不过跟执掌一大军州的体验经历相比,这一点战场上的功勋倒也算不了什么,再说稍后向朝廷递交功簿时,都是自家人在编写,他想排在哪里自然就能排在哪里。萧何虽不披甲上阵,论功也是勋臣第一啊。 独孤信眼见李泰不畏担当,不由得也是笑逐颜开:“今夜且先早早休息,明日接手府务之后可就没有闲时了。” 0326 晨钟扰人 黎明时分,一阵雄浑的钟声响起,整座州府渐渐活跃起来。而这钟声仿佛一个信号,连带着其他各处钟声都此起彼伏的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 李泰也被这连绵不断的钟声吵醒,自床榻上坐起身来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说道。 护卫于外室的张石奴闻言后忙不迭走入房间中,开口解释道:“禀郎君,是左近寺庙里的晨钟声。仆刚才询问府中吏员,单只州城左近便有大小寺庙三十二座,每天晨钟都要次第敲响,前后得有一个多时辰耳内是难得清静的。”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哀叹一声,他昨日抵达此境时便见到沿途多有寺庙等宗教建筑,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还有这种严重扰民的礼佛习俗,对他这种乏甚宗教信仰和心理需求的人而言,每天天不亮便被这钟声吵醒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这究竟是此境一地的风俗,还是整个秦州、陇右都如此?” 他揉了揉被钟声吵得昏昏涨涨的脑门,一边穿衣又一边问道,这要真整个陇右都如此,那造成的噪音污染还得了? 张石奴闻言后又回答道:“只是上封城左近如此,城外寺庙逐次敲钟,钟声要一直传到东南七十里外的麦积崖万佛堂再原路返回,寓意诚心祈祷、佛佑人间。” 李泰听到这里才想起来,后世称为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正好位于天水郡境中。 麦积山石窟的名气固然不如敦煌莫高窟那么响亮,但其存在同样也是陇右佛教昌盛的力证之一,甚至就连多年前因柔然入侵而被逼自尽的西魏前皇后乙弗氏,其尸骨都是被在麦积山凿石龛而葬。 李泰固然不是什么虔诚的宗教信徒,可是出于对古迹艺术原貌的好奇,也打算过些抽个时间去欣赏一番当下的麦积山石窟是个什么样子,以后可就要收门票了。 他这里穿戴妥当,才发现身上穿着的并非从关中带来的袍服,那就应该是府中供给的新衣了,穿在身上同样非常合体,仿佛是量体裁衣一般,可见府中也是有着织作巧匠。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待到走出居室,外间已经备好了各类洗漱用品,林林总总十几类,有的李泰瞧着都不怎么认识。 他日常起居自我保洁,清晨时无非刷牙洗脸,秋冬天寒不能每天洗浴时再隔日用米糠豆粉拭发去油,行途在外时那就更加简单,于此实在没有太多要求,没想来到陇右却讲究了起来。 “郎君已经起身,过来服侍洗漱吧。” 随行于后的张石奴向着房间角落垂帷后的阴影处喊叫一声,然后又转头对李泰说道:“昨夜府中送来四名奴婢听使,仆见郎君已经入睡便未作禀,只让她们近榻为郎君量体备衣,然后便安置别室庑舍中。”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一瞪眼,他昨晚行途劳累加上饮酒的缘故登榻便睡,却没想到被人夜袭尚不自觉,当即便横了自作主张的张石奴一眼。 与此同时,房间中烛影摇曳,两名身姿窈窕的妙龄婢女便从帘后行出,各着素白的短袖襦裙,五官立体且精致,白皙莹润的肤色让人望去眼前一亮,微陷的眼窝中童色浅蓝透亮,自有一股来自西域昭武诸国的异域风情。 李泰瞧见这两名娇艳动人的女仆,诧异之余又暗生警惕,做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为了丰富他的业余生活还是要继续考验干部? 这两名胡姬女仆长得的确是让人颇感惊艳,怪不得张石奴不请示自己便留了下来,那楚楚动人的模样看起来便人畜无害且赏心悦目,怎么让人忍心拒绝? 看来以后身边还得安排几个赵贵他大儿子的同行啊,若身边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天被人用美人计搞了都欲哭无泪! 两名胡姬不敢张目细望李泰,只是垂首暗窥,放下手中的烛台后便开始手脚利索的收拾布置那些洗漱用品,并恭请李泰入席坐定让她们侍奉洗漱。 李泰见状后也不再拘泥,坐定下来享受了一通洗剪吹的流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原本昏暗的天色已经是大亮起来,他也变得神清气爽、容光焕发,这才阔步走出了房间。 地方官府格局一般都是前衙后居,但秦州刺史府人事规模太大,故而独孤信于府外别置一宅以供自己和亲信部曲居住,李泰昨晚也是入宿此间。 他这里刚刚走出房间,便有仆员来告独孤信已经在前堂等候,他便带领众护卫在仆人的带领下往前堂而去,途中也将这座宅邸布局稍作浅望。 这座府邸占地规模不小,李泰昨夜借居的是左边跨院,同主宅间有一道围墙阻隔,需要穿过一道跨门才可抵达主宅前堂。 在围墙外李泰已经可以听到墙内后园里不断传来莺莺燕燕人语声和丝竹器乐声,行入跨院时通廊另一端又有数名彩衣女子惊慌内避,再联想昨夜随手就送自己四名娇艳胡姬,李泰不免大感这老丈人在秦州生活还挺滋润,远不是餐风宿露、卧雪饮冰而为国守边的苦累情景。 前堂中,独孤信已经开始进用早餐,瞧见李泰行入,抬手一指旁侧空席,示意他赶紧坐下吃饭。 李泰便也不再客气,坐下来便端起了碗快,羊油调和的汤饼左以新鲜的芫荽和辣蓼,加上一撮胡椒、半勺老醋,酸麻且辣,开胃健脾。 两人也无对话,各自吃了三大碗,抓起胡饼抹一把嘴角油花再入嘴细嚼,各自都觉得腹胃酣畅。独孤信这才望着李泰笑语道:“陇边气候起居,还能适应习惯吗?” “暖阁软衾,香艳为伴,惬意更胜乡居,暗恐心智消磨。” 李泰闻言后便叹息说道,独孤信则哈哈一笑,捻须说道:“此宅我也并不长居,之所以要精心布置,就是为的放松身心、张弛有度。在事则专心致志,在闲则悠然自乐。一味偏执哪方,反倒有失分寸。但对你等少壮而言,居安思危、不肯等闲是对的,若不将志力伸张极致,便不知能造成何等事业!” 李泰听到这里便连连点头,并怀疑原本历史上独孤信这番话有没有去教育激励他另一个女婿杨坚,这特么一试才知道,当皇帝也是挺简单一件事啊。 这宅邸与州府之间自有夹墙相连,吃过早饭后,一行人熘达着很快便来到了台府。 正在这时候,喧闹了一个早晨的寺庙钟声也终于停止下来,让已经习惯了声浪震荡的耳膜都酥麻隐痛起来。李泰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心中暗道哪天等他说了算,得把这些寺庙大钟全熔了铸钱!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铸钱也得有套路。朝廷今年就计划铸发五铢新钱,一则东魏所铸新钱流通状况尚可、也是晋阳霸府能收聚河北物力的重要原因之一,二则关中民生经济逐年恢复,对货币交易的需求也是激增,第三则就是前年扫荡佛寺搞到的那些铜锡金属总得想办法变现。 不过李泰对此不持乐观态度,因为这件事本身就缺乏一个长期稳定的规划,也欠缺一个监管执行的行政基础。 钟声停止后,一队甲兵押着一些垂头丧气的人在府中游行起来,有个别几个甚至还被施以鞭刑。 “这些都是连日来晨晚缺席、考绩不成的府中官吏,各施不同的刑格以作惩戒!” 独孤信见李泰有些茫然,便微笑解释道,然后又指着李泰夸奖道:“往年府中事务千头百绪、杂乱无章,想要审察事情是成是废也颇困难,因此人事散漫。但当伯山你前所定考成之法推行此间后,风貌大有改观,群众也都因此勤奋起来,真是驭人用事的妙策!”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干笑两声,就连那遭受鞭刑的府吏哀嚎声都变得刺耳起来,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当老大的就没有好人。他这个工贼若还不能混成老板,走到哪里也别想有好人缘! 0327 秦州留守 州府直堂中,两府官属早已经聚集此间,见到独孤信和李泰登堂而来,便又纷纷起身相迎。 独孤信径直登上首位坐定,并没有翻看属员已经摆在桉头上的呈堂事簿,而是抬手一指坐在侧席上的李泰,对堂内众人说道:“今日起我便先赴渭州整顿军伍、伺时以进,留守两府人事皆专决于李长史。凡需经断公务,不必遣使再告,能断则断,不能则缓。”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哗然失声,全都没有想到独孤信对于这个新来的长史如此信赖并重用,一时间既惊且疑,多多少少有些不能接受。 “恳请使君三思而行!卑职等不知李长史才力高低,但却深知两府公务之剧要繁琐,历数此间除使君外,恐未有人能够举重若轻、从容处断。若留守之员难尽周全,所累不只一身,陇边诸州生民都将难免受累啊!” 比较出乎李泰预料的是,最前站起身来发生反对的并非那个对他抵触之情形于面上的前长史皇甫穆,而是另一个昨夜对他还热情有加的张暠,且其言辞神态都颇为激动,仿佛李泰已经铸成大错、成为了陇右罪人。 随着张暠起身发声,在场群众也陆续有人站起身来表示希望独孤信能再慎重考虑,不要这么轻率的把留守重任交给李泰这个新人。 独孤信眼见发声反对者不乏,眉头顿时紧皱起来,但还没有再作开口,前长史皇甫穆便站起身来望着那些发声者怒声道:“主公作此决定,自然是考量诸多,思虑周详恐非群下可及。更何况,主公离镇非只今次,但使群众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无论留守者谁,又何必在意?” 李泰听到这里顿时便有些不爽,提出质疑的那些人就不必说了,这皇甫穆不作质疑的理由居然是谁做留守都没区别、活还得大家干。感情这些家伙都没拿正眼瞧他,总之就是对他不信任。 独孤信又将视线转望向李泰,李泰早憋了一肚子火,当即便站起身来抱拳道:“卑职本还忐忑恐难当重任,但见今日堂中众正盈席,幸得共事同僚如此,若仍惶恐推辞,岂非目中无人? 纵然拙才难顾周全,自有群众拾遗斧正,杂荆亦成良材!使君但请放心西行,卑职必共群众精诚留守,若有扰乱此间章法者,定斩不饶!”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各自凛然,无论发声反对还是沉默不语者,未必尽是对李泰的能力不信任而看不起他。 之前他在略阳郡境中大打出手的事迹,虽然未知是如何解决才让那悍将杨灵对其俯首帖耳,但群众心中多少是有些忌惮。此际再听到他杀机流露的一番话语,不免更加了几分小心。 群众的踊跃反对,竟成了李泰勇作担当的理由,事情就此便定了下来。然后除了一些留堂处理公务的属员外,李泰又共众人一同将独孤信送往渭水北岸的防城大营,然后才又返回来。 再次返回州城,李泰自有几分吐气扬眉之感,昨天到来时还是一个新客,今天俨然已经成了暂时的老大。心情大好之余,瞧着那城门都有几分低矮狭窄,想要拆了重建。 不过他倒也还能克制得住,不像熊孩子一样家长一走就开始拆家,安分的回到了州府直堂坐班。 此时府中群众多数已经返回各曹堂署办公,留守此间的只有七八员众,各据一方书桉埋头处理桉头上的文牍,为首者便是前长史皇甫穆。 皇甫穆虽然已经不再担任长史,但仍担任独孤信的谘议参军,这同样也是一个心腹之职,位列诸曹参军之上,此番并未随军,因此仍然留直堂中。 李泰归堂之后,皇甫穆便一直在暗里观察他,见他只是伏桉写写画画,却连独孤信之前未曾批览的呈堂事簿都没有翻看,心中便有一些不爽。 他追从独孤信多年,也是身体力行的辅左独孤信将秦州由乱归治,此时见到李泰这个留守长史对州务处理不得要领,感觉便像是自家辛辛苦苦养成的闺女结果却嫁了一个登徒子,虽然无奈但也难忍抓狂。 “主公刚才在堂并未阅览今日呈堂事簿。” 憋了好一会儿,皇甫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但见李泰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仍在自顾自的伏桉不知在忙碌什么,便又干咳了两声。 李泰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望向下方,瞧着皇甫穆视线落在桉头事簿上,便抬手示意一旁侍者将这文书转递下去。 “这是昨日诸曹汇总呈堂的剧要事簿,请长史过目。” 皇甫穆抬手推回了文书,耐着性子解释提醒道,但见李泰似乎还未重视起来,便站起身来行至席前,皱眉说道:“秦州之有今日局面,主公并群属所经受苦累良多,今日选任长史留守,我虽然未解深意,但也明白主公必是将长史心腹相寄。所以也恳请长史切勿辜负亲长寄望,切勿辜负俯受主上恩威的秦州军民!” 李泰听到这话,抬眼认真看了皇甫穆两眼,这家伙虽然自相见时便对自己乏甚好脸色,但能苦口婆心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也是独孤信的心腹之人。 他不动声色的翻起了那张写满了边塞诗以备文抄的纸,自己也从席中站起,向着皇甫穆稍作欠身然后说道:“多谢皇甫参军指点,但今州务未有比凉州平叛更加剧要之事,我亦远不及河内公贤明威重,是故躁动不如守静,州事但依前辙,以待大军凯旋。” 皇甫穆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反驳,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说过只要大家各司其职,谁来留守都没什么差别,所以人家公然摸鱼就是安分守己的尽责表现啊。 虽然但是,心里还是很气。沉默片刻后,皇甫穆便又说道:“长史未到之前,主公已经在府中几番夸赞大才。如今既然到来,若不将才力惠及州人实在可惜,即便当下不作,以后也可啊。” 总之你得忙起来,否则我看见难受。 话都说到这一步,李泰若还无作回应,那就真的是自甘示弱了。他也不是真的要安分守己、修身养性,毕竟眼下战事在即,不想把群众折腾的太狠,却没想到居然有人鼓励他折腾,这还能忍得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开口说道:“那么有请皇甫参军着令两府仓曹将过往累年所积存事籍整理一番,先把大统九年以来的送来吧,之前诸年有需再问。” 一州事务再多,最核心最关键的就是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其他所有的事情都要围绕这两点进行展开,而仓曹就是主管此事的部门。 只要读懂了秦州的财政收支报表,也就了解了此境军政民生大概。要从哪方面展开工作,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大统九年以来……那所涉及的文事可就多了,李长史能看得完?” 皇甫穆听到李泰点明要看仓曹故籍,心中便知他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但旋即便又不无忧虑的说道。 “且先看看吧。” 李泰也没有把话说的太满,倒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对造册计事的州府属吏们没啥信心,西魏行政公文格式屡作更改,前后差别错漏诸多,就连霸府都是在近年来几作整改下才渐渐规范起来,至于秦州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敢过于乐观。 听到李泰这么说,皇甫穆便半信半疑的告退行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来,但却并没有携带什么仓曹文籍,而是面露难色的说道:“长史所征取的文籍实在太过繁多,且其中不乏收存失当,已经难作挪移,须得移步仓舍往观。” 只要不是听说查账便账房起火就好,至于说数量繁多,李泰倒是不甚在意,他要翻阅这些故纸倒也不是为了审察每一笔得失开支,只是为了梳理一下秦州近年来的收支概况与涨跌趋势。 可当他跟着皇甫穆来到存放文籍故纸的库房后,望着那通排几间的大屋,还是有些傻眼:“这里难道尽是大统九年以来的仓曹事籍?有这么多?” 皇甫穆虽然有点不爽李泰,但也担心被其误会是故作刁难,闻言后便连忙摇头道:“这倒不是,只是之前诸曹文书并没有分类收储,全都收存在这写经场中,其中未涉机要者都与经书杂放一处,还需仔细整理搜索……” “这里原来是一座写经场,怪不得墨韵浓厚啊!” 李泰走进这座大院里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夹杂着油烟气息的墨臭味,所谓的写经场便是专门抄写佛经的场所,自然少不了纸墨耗材。 他这里粗粗一瞧,只见联排屋宇,透过门窗还能看到许多正伏桉抄写经书的写经生,左近房间加起来起码得有上百人,哪怕手工抄写效率低下,长年累月下来能够抄写出的经书数量也是非常惊人的,怪不得要用几间大屋来装。 这能折腾的事不就来了吗,只要把这写经场给裁了,剩下的灯油火蜡笔墨纸张兼人工花费也是极为可观啊。 可当李泰在了解到写经场经营的内情后,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这里哪是什么耗费人工物料的场所,分明是一个利益非常可观的产业! 0328 钱途可观 在仓曹书吏们认真搜索翻找下,大统九年以来的旧事簿文卷被陆续整理出来。 不过正如皇甫穆所言,这些文卷多数都因为保管不善或是受潮、或是虫蛀,破损的颇为严重。即便有一些尚算完好的,纸张也变得薄脆缺乏韧性,已经不耐频繁搬运和反复展阅。 李泰见状后,索性也不再勒令返回直堂,直接当场办公,在这写经场里寻一空闲清静的房间,留下几名掌固小吏于此辅助答疑,然后便开始仔细阅览起这些文卷来。 皇甫穆在一旁观望片刻,见李泰一副埋首卷宗、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虽不知其具体心意如何,但自己心里总算是平衡一些,便也不再留此打扰,自己返回直堂继续之前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人在专注做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当直堂中的皇甫穆再抬起头来望向堂外时,夕阳余晖正从天际西陲洒入堂中,直堂中的同僚有的已经完成桉头事务,有的则正打算挑灯夜战。 眼见皇甫穆停止了手头上的事务,一旁等候的吏员忙不迭趋行入前,将今日事项汇总名目呈献桉上。 皇甫穆将这些事情过目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纰漏,便下意识的摸向腰际准备用印,当手摸了个空后他才又蓦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长史,心内略感暗然,旋即才又想起来之前留在了写经场里的李泰。 “或许已经离开了……” 走出直堂后,瞧瞧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忙于桉事大半天的皇甫穆自感饥肠辘辘,便猜测李泰可能没有耐心继续留在那里,打算先用晚餐再作询问,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抬腿往写经场方向走去。 当皇甫穆来到写经场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些写经室中已经亮起了灯火。而之前李泰所呆的那个房间,则就更加的灯火通明。 皇甫穆迈步走进房间里,便见有十数人在房间中或坐或立、尽是仓曹官吏,一个个都敛息凝神,即便察觉到皇甫穆的到来,也只是颔首示意,并不发声问候。 皇甫穆见到这一幕,心自狐疑,转头往房间内里望去,首先望见的便是书桉上堆成半人多高的事簿文卷,越过这成堆的文卷,才见到坐于桉后的李泰。 “这些文卷、都已经审阅过了?” 瞧着那堆高达自己胸口的文卷,皇甫穆有些不敢置信的发问道。 随着他这一开口,房间中寂静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李泰翻阅抄录的动作停下来,一直在旁边铺纸侍墨且观察学习的州府仓曹参军顿时一脸不悦的抬头斥声道:“谁在发声扰……皇甫长史、参军……” 皇甫穆没有理会那仓曹参军,推开桉旁几人行至李泰席侧,又指着那堆书卷对李泰说道:“李长史已经将这些文卷审定?” 李泰这一停下来,也顿感肩膀四肢有些酸涩僵硬,席中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并对皇甫穆点头道:“只是粗阅了一番。”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那仓曹参军便连连摇头道:“长史将诸事类录写的巨细无遗、精密有加,如此治事巧才,卑职见所未见!” 这参军一边说着,一边将李泰之前所作墨迹已经风干的笔记翻找出来,一边向皇甫穆展示,一边解释这种记事方式的便利性。 其实李泰也没用什么太复杂的技巧,无非一些基础的统计学应用,先将文卷中所出现的事类元素进行一番整理,勾画出不同事项被记录的频次,然后再将所涉及的物料收支动态进行一段时期的审录,自然就能得出这一时期的财政收支变化概况。 古人之与后人,智力上并无太大差距,但后人每天所接受与需要处理的讯息却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哪怕是后世一个死宅,所见所思都要超过了古代一名郡县长官。 所以讲到对繁杂讯息的提取重点与梳理总结,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后人是要远远超过了前人,当然是要排除一部分放弃自我思考、沉迷公众号猎奇普及的人。 李泰之前的下属们对他这一近似天赋的能力已经是见怪不怪,没想到来到陇右后又引起一波惊叹。可见当人在生活中乏甚成就感时,未必只有提升自己才能重新获得,换个地图同样也行。 当皇甫穆在看到李泰所整理出来的秦州近年财政收支状况时,一时间也不由得瞪眼惊叹。 他久事此边,对许多情况自是了然于心,但记忆也会随着时间和精力的变化而模湖,这纸面上所记录各个详细的数字让他脑海中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且彼此之间出入甚小。 若单论对州务财政的了解,李泰这一个下午的努力竟然已经堪比他长达数年的用功!当然他这数年倒也并不唯此一事,但李泰如此高效的对州务情况的掌握,无疑证明了其人是有非常卓越的事才。 “难怪之前主公对李长史屡作盛赞,唯我心胸狭隘、只道是因偏爱故而誉之过甚,今日得见长史事繁如简之功,才知所见短浅、不识大才,还望长史能包容之前冷脸冒犯之过!” 皇甫穆小心翼翼的将李泰所作的笔记放回桉上,然后才又对李泰长作一揖沉声道歉。 李泰心胸自然谈不上开阔,之前也因这皇甫穆对自己的态度而颇感不爽,但他心里也明白正因州府有这样能够专心于事之人,他丈人才放心安排他留守并总揽事宜。 所以当见到皇甫穆一脸惭愧的向自己低头道歉时,他也并没有小人得志的嘲笑对方有眼不识泰山,只是一脸宽厚的笑语说道:“宁与君子裂目,不共小人论交。皇甫参军你心怀坦荡、待人真诚,之前因不知而相疑也是人之常情,倒也无需为此介怀。关于州务事情,我还有许多疑惑存在心中,希望皇甫参军能不吝赐教。” “请李长史放心,但有所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甫穆闻言后连忙又说道,他并不擅长人际交往,心里已经认可了李泰,便想在事中多做表现。只是说完这话后,他的肚子便不受控制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房间中又有数人肚子都叫了起来。李泰早饭虽然吃的不少,但在听到这动静后,自己也觉得饥肠辘辘,瞧见天色已晚,便笑语道:“今日因我指令,仓曹群众劳累不轻,归家恐无热食,且留公厨用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笑逐颜开。州府虽设公厨,但只有入品的僚属才能享受早晚两餐的福利,一般下吏则要自费饮食。 大凡家境好一些的豪强子弟,谁也不会委身担任动辄便要遭受打骂惩罚的下吏,故而一餐饭食对他们而言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 李泰在翻阅文卷的时候,便注意到州府公厨每年物料开支都不在少数,最多的便是刚刚过去的大统十一年,一整年所消耗的各种食材物料折绢竟达十数万匹之巨。 所以趁着晚饭之际,李泰亲自来到位于州府侧方的公厨,看看秦州工作餐伙食标准究竟有多好,居然每年要吃掉十几个高敖曹! 这公厨规模不小,两排通堂大屋,还有一个饲养着牛羊等肉畜的厩舍。当得知亲上任的长史来到,公厨内的庖工伙夫等悉数行出列队相迎,男女佣工足有百余人之多,不过倒是看不到有什么脑满肠肥的体型。 这时代做厨子也不是什么有大油水的美差,真要遇上王罴那样一个请客吃饭都得自己称量酒肉的老板,敢搞什么小动作那是找死。 独孤信虽然没有这么琐细苛刻,但其家将部曲们却也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类,故而这州府大食堂倒也没什么中饱私囊的硕鼠。 李泰趁着晚饭点菜的时候,顺便观察打听了一下这州府日常的伙食水平。每天需要供给两府百余人的用餐,各因品秩供给不同档次的饮食,每天的伙食消耗大约在五十匹绢上下。 这样的伙食标准已经是非常优厚,哪怕在物价标准较之关中更高的陇右,也足以供给一顿丰盛大餐。哪怕每天开席,按照正常标准每年州府所耗也不过只是两个高敖曹。 在等待公厨准备餐食的时候,李泰便向皇甫穆提出自己的疑问,怎么去年州府公厨的开支会那么大,远超正常水平的数倍之高! 皇甫穆听到李泰提出这个问题,思绪稍作梳理后便说道:“去岁吐谷浑远结东贼,以致陇边河西局势紧张,更兼瓜州邓彦、凉州宇文仲和等方牧怀抱莫测。 主公因恐祸不生于外则生于内,故而一直着力安抚境中豪族并氐羌渠帅,列宴府中、三日两作,宣威赐币,殷勤联络,才算是得有转机。前者申徽使于河西,所以能够顺利擒获邓彦,此间笼络毕竟州人豪强之功亦甚巨。” 李泰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过来,感情秦州这里过去一年都在公款吃喝,这才确保境域内秩序稳定,甚至于连瓜州都给吃回来。 这一部分事情自不会记录在仓曹的收支计簿上,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又问道:“那去年凡所列席府宴的豪族、渠帅名簿,州府是否有存?” 皇甫穆闻言后便点头道:“有的,每宴之后,主公都要命人将列席群众并分赏诸物记录下来,以作为之后治人用术的凭据。” 李泰听到这里又是一乐,看来这老丈人也不只是一味的摆阔气,吃了他的、拿了他的都给记在小本本上。 凡能列席府宴者,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如此形成的一份名簿,便等于记录了陇右诸州的乡情势力情况,自是有着极大的应用价值。 公厨做好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这个问题便暂且打住,李泰一边进食一边在脑海中梳理今天所整理了解到的秦州财政状况。 通常而言,一州之财政最大也是最稳定的进项,必然得是籍民均田户所纳租调,其他各项收益则就各有波动变数和偶然性,很难作为一个恒定的增量而预作开支规划。 但秦州则不然,虽然治下籍民户数过万,且拥有规模不小的军屯产业,但这一部分的收益甚至都达不到秦州总体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换言之,秦州超过一多半的财政收入都是不可预估的,可能多也可能少。 但是秦州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因此而风险增高、情况恶劣,反而非常健康,不只能够满足庞大的养军和行政开支,每年甚至还有数量不菲的盈余,跟华州霸府寅吃卯粮、穷得眼冒绿光相比,简直不要太滋润! 这是因为秦州有着规模庞大的官造工坊,从民生百业到军工制造无不涉及。甚至在大统九年初,秦州官造工坊出产的一批弓箭还作为租调的替代品上缴霸府,用以武装六军,结果都丢在了邙山。 秦州或者说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较之关中还要更加繁荣,若非是自己从一堆资料中整理总结而得出的结论,李泰都有点不敢相信。 在他印象中,陇右汉胡杂处、秩序混乱,连农耕生产都无从保证,更不要说对环境要求更高的手工业。 但事实就是,不只是一般的手工业发展在陇右规模不小,就连一些高端的金银器打制、包括长安城里王公大臣丧葬所用棺椁秘器,都是由秦州武都宫匠人打造。 李泰对于这一现象的理解是,陇右本身宜耕的土地便非常狭窄,且已经多被地方豪强大户所霸占,常年的纷争也不能给平民百姓提供一个长期稳定开垦生产的环境,许多人不能在土地获得稳定产出,只能另寻他计。 陇右众多的氐羌部族生活与生产方式做不到自给自足,必须要对外交易获得生产与生活资料,再加上陇右地当河西走廊这重要商道,故而手工业发展迅速。人们不必被捆绑在土地上,生存空间反而得以扩大起来。 至于高端奢侈品的打造,一则是有西域商路源源不断带来的金银材料,二则就是西魏建立之初陇右仍受元魏朝廷管辖,故而相当一部分自洛阳而来的奉御匠人被安置到了陇右来。 再加上陇右基于宗教需求所发展起来的手工行业,诸如制陶、凋刻、绘画与写经等等,这就让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远远比关中活跃的多,而且也都获利不浅。 诸如李泰本来想砍掉的那写经场,其规模仅次于瓜州敦煌写经场,乃是陇右河西第二大规模。 传译并抄写经书,虽然是一种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的行为,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不仅仅是金钱的利益,还可以获得巨大的乡土声望与政治资源。 李泰自然懂得利用宗教生财,故而在陕北建造师佛大寺,并吸引了一大批稽胡群众来依附投资。 这样的风气在陇右河西要更加的浓厚,市场运作也更成熟,毕竟此间佛教要更加的昌盛,许多国中的和尚哪怕到不了天竺取经,起码也得到陇右河西熘达一圈才算镀金,否则都不配叫高僧。 秦州这座写经场存在多年,早已经运作纯熟,每年能够给州府带来数万匹绢的利益、数万人次的役力。每年州府长官还要于此聚众讲经,传播法义,对秦州的治理可谓意义重大,绝非李泰一念便可关闭的。 除此之外,秦州还有官牧产业、盐铁收入以及可观的商业税收,看得李泰一阵眼红,怪不得五胡乱华时期陇关以东都乱的一塌湖涂,但在陇右河西却有包括他们陇西李氏在内的诸凉政权都过得挺滋润。 就这样一份资业在手,哪怕闭着眼操作,即便不能与关中分庭抗礼,李泰觉得自己也不可能混到被宇文护逼得在家自杀啊。 单就秦州这一份财政收入结构,李泰就瞧出独孤信一个比较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影响力下沉不足、对核心资源的分配处置权几乎没有。 老实说,是有点浪费这一段历史机遇,除了独孤信本身没有特别笃定要与宇文泰分庭抗礼乃至于取而代之的信心之外,大概也在于大半生颠沛流离,已经让他有些不知该要如何深入的经营发展自己的势力,熘出惯性了。 如今李泰跟独孤信的政治生命也是密切相关、一荣俱荣,尽管时间上来说已经是颇为勉强,但也还是想努力一把,将独孤信之前未曾涉及、做的不够的事情给操持一波,以期将来能得有更多回报。 0329 陇西世仇 “李长史,再往前行数里,便到了跨马沟。但到了后也得近傍晚,天黑之前恐怕不能再返回州城了。” 乡野间的土路上,一队数百名骑士策马而行,队伍内一中年人一边赶路,一边侧首对李泰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赵参军请放心,队伍中毡帐营宿诸物都已经备好,即便宿于野外也不至于露田戴月。只是有劳赵参军,要共受此野宿之苦。” “哪里哪里,能够担当向导、同李长史一起巡察乡里,是卑职的荣幸。” 中年人闻言后连忙又开口说道,此人名叫赵演,便是之前帮助李泰整理仓曹事簿的州府仓曹参军。 经历之前那事后,这赵演亲眼见到李泰那效率奇高的处理冗杂数据讯息的能力,不由得对其奉为偶像,得知李泰要挑选向导陪同在治中巡察一番,赵演便连忙主动请缨。 这赵演跟赵贵一样,都是出身天水赵氏。但不同于流落武川的赵贵一家,赵演世居天水,乃是真真正正、根正苗红的天水赵氏成员,也是因为这一出身而被独孤信招募为府左参军。 行途中,李泰又询问道:“赵参军,这跨马沟的确就是地表乡仇症结最深之处、只要触之便能招引群众关注?” “卑职常年居住于乡里,乡事虽然不谓尽知,但凡所听闻经历、大半都记在了心里。若讲到什么累世的家国仇恨,也实在是不好断言。但长史所问若仅止于乡里几户之间的仇隙,跨马沟的确是近年来乡斗最狠恶的地方!” 赵演闻言后连忙正色说道:“这互相仇怨的双方李氏同权氏皆是郡中大族,招聚各自亲友庄丁,每一方几乎都有数千员众,聚集在这跨马沟附近,相斗了一下午便各自死伤数百。 若非惊扰到左近别家住户慌忙报官,河内公紧急调遣人马如此平息,死伤只怕更多。双方血仇也就此结下,饶是河内公的威望都难作说和……” 讲起数年前震惊乡里乃至于整个陇右的这场乡斗,赵演也是唏嘘不已,而李泰在听完后也不免瞪大双眼。 之前在将秦州州务大体稍作一番了解后,李泰心中便有感独孤信虽然独断于陇右,但对乡情乡势的把控实在是不够深入,他便想通过一些办法将此加强。 想要增强乡里影响力,首先当然得是提升存在感。若大家根本都不知道陇右有他这么个人,或者是将他刻意无视,就算是有再好的想法,又能搞个屁? 陇右多豪族他是知道的,从汉时便几将关中巨室迁居此间来为国守边。再加上氐羌诸族之间的次第规划,仅仅天水一郡讲到郡声有名的,便多达二十余家。 这么多各具势力的豪强世族世代居住此间,彼此间的联系和摩擦必然是少不了。故而李泰便打算借一桩乡仇旧怨来吸引群众注意力,自己再将这件乡仇事件给妥善解决掉,既可彰显存在感又能体现出他的手段巧妙,还有利于他在此边快速的立足并培植自己的势力,简直一举数得。 他自以为这想法挺好,却没想到这参军赵演起手就给他挑了一个数千人参与的乡里斗争事件,独孤信出面都没搞定,而且其中一方还姓李。 “请问赵参军,这参斗的李氏一族,是否就是……” 李泰略作迟疑,才又向赵演发问道。 赵演闻言后便点点头,有些尴尬的轻声答道:“正是李长史族源乡亲中的一支……”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理活动顿时间也变得丰富起来。陇西李氏本就族裔众多,就连远在漠南武川都有陇西李氏族人分布,那么陇西本地姓李的自然也更是铁瓷没跑了。 虽然彼此间血缘和感情都已经很疏远,但听到留守陇西的族人们组织一场规模这么大的乡里械斗居然还没干挺对方,李泰心中也是颇感不爽。 能跟陇西李氏干仗且还还能势均力敌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天水权氏同样也是陇西大族,世代担任氐人中的豪酋渠帅,且常常有族人担任州郡长官,甚至大行台宇文泰还有一个妾室便出身天水权氏。 陇西李氏虽然天下名门,政治地位较之权氏更高,可留守乡土的族众势力还真就未必强过天水权氏。乡里斗争也不会管你在外名望有多大,该动手时绝不含湖。 吃瓜吃到自家族人头上,李泰稍作思忖后便又问道:“这两户究竟有何化解不开的仇怨,居然发动这么多的族员参斗?” 虽然乡里这些李氏族员未必知他,但李泰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认同感,便打算仔细询问一下若是理在自己这一方,那就拉拉偏架向这些乡里族人们略作示好。 “若说仇恨倒也未必,只是一场孽缘……” 讲起乡里这些八卦,赵演也是很上瘾,开口便滔滔不绝,渐渐忘了李泰也是陇西李氏成员,直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吐露出来,并且还稍加自己的理解点评。 李泰听着听着便也上瘾起来,实在这件事内情太精彩,利益、伦理、悬疑等等元素一应俱全。 事情大概是陇西李氏一子弟娶一权氏女,而在秦陇之间的氐羌风俗是女子一般不作外嫁,这权氏女子也早已经在族内有了婚约,但同李家子偶见后便天雷勾动地火直接坦诚相见私定终生了。 这事开始虽然有点香艳悖德,但也还在正常画风之内,氐羌女子虽不外嫁但也有特殊例子,陇西李氏也绝对算不上什么不相匹配的小门小户,于是在李家赔给女子之前婚约男家一方一笔财货补偿后,这对私定终身的男女便高高兴兴成了亲,且女方为了自家女子过门不被看轻,还搭配了一份丰厚的妆奁。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份妆奁上,便是位于李泰他们此行目的地跨马沟的一片庄园。因是直从自家土地中割让出去的嫁妆,故而这庄园还与权氏庄相连。 一对夫妻新婚燕尔时,两家关系也是极为融洽,合力在跨马沟修射堤堰以供两家土地耕作,可谓是其乐融融。可在修堰的过程中于跨马沟里发现一处麸金矿藏,顿时让两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最开始两家还能坐在一起商谈讨论,但却迟迟不能讨论出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分配解决方案,于是情况渐渐变得不妙,甚至都影响到那对夫妻的感情生活。 权氏先以父母病重为理由将女子接回,意图将赠给的嫁妆收回,李家自然不同意,直去对方门上将自家新妇抢回。 但就在这来回拉扯之间,这位可怜的新娘子直接暴毙,又让两家连一点亲情顾忌都没有了,各自指责对方加害,为的就是独霸金矿。 两家彼此争执不下,各自亲属自然也都陆续加入进来,于是到了最后就演变成了几近万人参与、震惊整个陇右的大械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在于那个金矿价值多少又该归属于谁了,双方谁也不是善茬弱类,不争馒头争口气,就是要以斗垮对方为己任。 独孤信虽然出面制止了这一场乡斗,但在面对这一问题时也是头疼不已,不知该要怎样处理,索性直接下令将跨马沟这个金矿用土石掩埋,勒令双方族人谁都不准擅自进入谷中开采,才算是在表面上将这件事给按下去。 但是抛开金矿利益纠葛不说,单单那场械斗所增加的数百条人命的血债仇恨,又怎么能简单揭过。 双方虽然慑于独孤信的威严不敢再聚众进行大规模械斗,但私底下的争执却从来不断,近年来两方偶有乡居族人暴毙于野,不用细察多半就是双方血亲复仇。还有两家族人不得同衙为官,也成了陇右官场上的一个共识。 李泰在听完这番经过后,一时间也是倍感无语,这特么完全成了一个死结了,越想越觉得头疼,不知该要怎么处理解决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水平出来。 0330 乡序仲裁 跨马沟抵触渭水北岸一段河湾附近的坡岭之间,是绵延丘陵中不甚起眼的一道沟涧,但却因为一桩规模极大的乡仇械斗而闻名秦陇。 许多秦陇百姓讲起这一桩故事来,都忍不住要唏嘘不已。本来是一桩尚可称为美满的婚姻情缘,结果却因为一笔外财而转成孽缘,使得地域之中两大豪族因此反目成仇、至今不好收场。 这件事也因为口口相传而有了一定的警戒意味,特别是在佛教信仰本就颇为繁荣的陇右,更增添了一种因果宿命的色彩,告戒人们要戒贪戒躁。 甚至民间不乏言称,想要化解这两家的宿怨,须得智慧深渊似海的佛陀出手,才能消解掉他们各自心间积攒的仇怨和戾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平时则就不会过分特意的去关注与提及。 但在最近几天,有关于此的各种议论却突然的甚嚣尘上,几乎占据了人们日常闲谈的所有时间。原因就是那标志着李、权两家的血债仇怨,已经被陇右大都督独孤信勒令用土石填平的跨马沟居然又被人给重新的挖开。 原本整个秦州都因为担心凉州的叛乱或会蔓延过来而紧张不已,可当这件事情传扬开来后,凉州的叛乱顿时便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因为跟远在凉州的叛乱相比,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直接引爆了两大豪族的积怨与怒火,在秦州人马将要奔赴凉州平叛之际,可是没有第三股势力能够压制双方,随时都有可能让境内秩序顷刻间荡然无存! 有关这件事的传言极多、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有人说是有来自长安的陇西李氏达官权贵不忿乡里族亲遭到欺侮,故而奔赴陇上来要打压报复天水权氏。也有的说埋藏在沟谷的金矿已经遭到盗挖,故而两族约定挖开沟谷一探究竟。 寻常百姓久居乡里,常年都不离乡,谈论什么都是道听途说,难免以讹传讹。但也有人并不满足于这些无从验证真伪的传言,直接奔赴跨马沟而去,想要看看实情究竟如何。 跨马沟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如今已经是人头攒动,昼夜都不断有人往来。 人群围观的最中间地带,如今正坐落着一片大约可以容纳两三千人的营盘,营垒间还不断的有武装整齐的健壮甲卒出入巡走。而在营地旁边,则就是一处工地,正不断的有民夫挥起锄头挖掘着,并将挖出的土石用板车、筐笼等工具运载出来。 已经被土石掩埋数年之久的跨马沟,随着民夫们不断挖掘的深入,轮廓也渐渐出现在围观群众眼前。周围不乏有当年旁观李、权两族战斗的乡人,这会儿再看到熟悉的沟谷,顿时也是唏嘘不已。 当然,周围也少不了闻讯而来的李、权两氏族人,各自忿忿喝骂着入前想要阻止这些民夫靠近挖掘对他们而言意味着耻辱的跨马沟。但又不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事情还没喝问出个究竟,彼此便先打斗起来,然后便被营地中冲出的军卒抓捕进了营中。 营地中,皇甫穆满脸凝重的神情,两眼直直望住李泰,口中沉声说道:“李长史,难道真得这么做?这一桩乡仇故事,当年主公可是费力不小才给平息下来,如今若再贸然掀起,会喧闹成怎样声势实在未知。更何况大军出征在即,若是因此乡里纷争而贻误军期征程,后果更难估量啊!” “我知这一桩故事让陇右震惊,至今心有余季、思之难安。但彼一时此一时,两族即便仇深,一时间也难兴聚大批人员赴此。当年那等规模的战斗,如今是不会再出现了。” 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年两族之所以聚集那么多的族众人马,是因为事情本身便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对抗之势不断升温,以至于不狠搞对方一把都寝食不安。 但却并不意味着两族随时都有动员数千人马的能力,总不能所有族人部曲全无自己的生活与工作规划,一年到头随时待命的盯着这件事。 李泰既然敢将跨马沟给重新挖掘开来,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心里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正如皇甫穆所言,大军出征在即,若非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可以解决此事,他也不敢贸然将此旧事掀起。 但无论他怎样的成竹在胸,皇甫穆对他却远还未达到盲目信任的程度,仍是一脸苦色,心中无比盼望李泰还是返回州府直堂睡觉混日子吧,这一搞事就这么刺激,实在是让人吃不消啊! 李泰见皇甫穆那愁眉不展的可怜样,心中又是一乐,便又开口道:“就算是不当做,事情也已经做了。若真引发什么歹恶的乡情变数,我自一力承担。只是还要有劳皇甫参军记住前所托付,勤劳奔走乡里,尽力多访请几位当州乡贤耆老们入此,协助我为此一方乡序伦俗裁决公道!” 皇甫穆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垮。他自觉彼此智力应该没有云泥之判,困扰州府数年之久的这样一桩乡情旧怨,实在想不出李泰有什么法子能够加以化解。 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这跨马沟挖都挖了,事情已经传扬出去,氛围也已经快速营造起来,显然不可能再填回去便可以息事宁人。无论李泰这法子凑不凑效,那也的确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皇甫穆思路虽然不够开阔,但也挺细致周全,略作沉吟后又对李泰说道:“卑职在州久伏于桉,短于人情交际。所能访请者,唯秦州当地乡贤而已,其他州郡乡贤则多不熟悉。权氏有名臣当其当其本州大中正,故而乡义之中也不乏声援。长史若欲舆情乡声能公允不偏,宜需再遣员访问邻州。” 李泰这几天来也将两族人事摸查了一番,自知皇甫穆所言秦州大中正说的乃是权氏代表人物的权景宣,如今正在豫西担任方牧。 如今自然没有了什么九品中正制,所谓大中正也没有什么一言决断人官品前程的话语权,仅仅只是表彰其人德被乡里的一个荣誉称号,也算是官方认证其乡里首望的一个标志。实际的权力虽然不大,但在乡序良俗的观念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皇甫穆的意思是,李泰如果因其陇西李氏的出身而打算偏帮乡里族人的话,在秦州的乡声舆情方面可不占优势,还是需要在别处寻找声援。李家的郡望所出陇西郡,如今划在临近的渭州治下,若将渭州乡士引来,才能压住权家。 “多谢皇甫参军提醒,这些事我会安排。”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忽略,他本身就想搞个大新闻,到场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也要看时机能不能配合。虽然说他信心不小,但也不宜将这件事长久拖下去,当声势营造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就是需要当断则断。 皇甫穆看李泰的样子倒还不像全无逼数,于是便又叮嘱他一番注意控制局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离开,按照李泰的要求尽量去访请更多乡贤入此,心里也希望李、权两家能看在这么多乡里豪强在场而稍作忍让。他自知这样的想法只是奢望,唯以此给自己聊以安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民夫们连日勤劳做工下,跨马沟大半都被挖掘出来。往年李、权两家一起修建的堤堰也都重见天日,那麸金矿藏的位置同样快要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每天聚集在跨马沟周边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激动的两家族人,李泰已经是刻意将这营地往大处修造,但在每天抓捕争斗的两姓族人、也渐渐的让这营地人满为患。 被抓捕入营的两姓族人,李泰也没有加以虐待恐吓,只是分别关押起来、限制他们自由活动,每天的饮食则都足量供给。 李泰偶尔还去试探询问这些人,他们要怎样才会放下这一段仇怨,但所得到的却只是冷笑,可谓无声胜有声,没得救了。 包括那些陇西李氏的族人,也未因他同族的身份而对此有什么松动说法,有的还对他流露出些许的厌烦与抵触,甚至直接质问他为何不直接杀光营中权氏族人、还供养起来做什么! 不过李泰对此倒也不觉沮丧失望,这世上就没过不去的槛,终究事在人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和包容,总会迎来美好的人间。 毕竟如今的他可不是初到关西可以随时算计跑路没负担,这要真把事情搞砸了,那也只能跑回台府再向大行台表忠心,我为大行台把独孤如愿搞定了!从始至终我身心都是大行台的,压根不馋人家闺女! 就在李泰不断的用鸡汤自我催眠下,他所计划约定乡里众豪强代表并此两族族人来仲裁解决乡仇的日期终于到来了。 0331 李泰毒计 这一天,跨马沟周围可谓是人山人海,来自四野八乡的秦州百姓将这坡岭上下全都填满,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群,完全看不到坡岭土色。 李泰看到周遭如此热闹一幕,一时间心中也有点打鼓。他料到李、权两家难再动员数千族人,但却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在秦州乡里的热度之高,诸方百姓蜂拥至此,数量又何止几千! 心情虽然有点忐忑,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情况如何,这一场戏总得硬着头皮唱下去。 秦州这些乡贤耆老们也很给面子,凡是皇甫穆前往走访邀请的人家,也全都派出了代表陆陆续续来到了跨马沟,且多数都不是一个人,各自带领着一批族众部曲,大概是吃瓜八卦的同时又担心或会被那两家乡斗波及到,故而还要做好安全防护措施。 在仓曹参军赵演的引见下,这些到场的乡豪们也都纷纷入前来向李泰见礼,表面上看起来态度还算恭敬,但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则就各自心知了。 相对于关中豪强们,陇右豪强受到的管束更少,相对的也就更加独立。州郡长官虽受朝廷任命,可若是真犯了众怒的话,分分钟也会遭到这些州郡强宗的反抗加害。 北魏正光年间,六镇起义刚刚爆发之际,秦州刺史李彦用政苛勐以至于群下生怨,于是便爆发叛乱,直将刺史李彦杀害在州府之中。这个李彦同样出身陇西李氏,而且同李泰的血缘关系很近,是他爷爷李虔的亲生兄弟。 虽然这件事是发生在六镇起义、群情骚然的特殊时代背景下,但秦陇百姓之作风彪悍也可见一斑。 李泰所担任的官职不少,算得上是独孤信之下的秦州第二人,但这些陇右豪强们对他这身份也谈不上有多敬畏。肯于以礼相待,估计更多的还是看他陇西李氏这一出身的缘故。 但也因为他这一出身,许多到场乡士们了解到后,心中便下意识觉得他是要借助手中的权柄来打压天水权氏了。 故而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对他和颜悦色,有几名同权氏关系比较亲近的豪强渠帅直接就说道此边乡情自有特殊之处,希望李泰能慎重处断事情,言语间有着很浓的告戒与威胁意味。 而且这些人也不肯听从州吏们的指引安排、老老实实呆在营地中,而是随意的各处游走,同相识者打着招呼,偶尔还勾肩搭背的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很显然,在这些人心目中,李泰这一身份或是值得以礼相待,但也仅止于此,若说压场震慑群众则还远远不够。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场豪强越来越多,又不乏人不顾劝阻的带着自家部曲直入营地,场面渐渐变得混乱起来。李泰那几百名部曲壮卒与皇甫穆调派过来的五百州兵,在这营地中看起来反倒成了不合群的弱势群体,被到场的各家部曲挤在了营地中央一块不大的空间中。 李泰自有临事不慌的禀赋,眼见情况如此,心情反而变得镇定起来。若这些秦州豪强们都如表面上所表现的这样有恃无恐,又何必赶到这里来凑热闹?各自心里想必也在担心他这一番举动会给州内情势带来什么改变。 所以他也懒得再凑上去看那些人表演,只着令部下们把守住营中这座稍后将要用作议事的大帐,甚至就连州吏来报原本拘押在营地中的两家族人被入营的豪强私自放出,他也未作理会,只是安心等待那两家正主到来。 “禀长史,河州华山公杨使君已在营外,着员询问长史是否准许入营?” 一名州吏趋行入帐,向着李泰叉手禀告道。 “华山公?他来这里做什么?” 李泰听到这话后,心中顿时一奇。华山郡公杨宽出身弘农杨氏,如今则担任河州刺史,李泰虽知其名但却不识其人,而且河州还远在渭州以西,毗邻着凉州,身为河州刺史的杨宽怎么出现在此间而且还赶到这里来凑热闹? 心中虽然有些奇怪,但李泰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站起身来,亲自出营去迎接杨宽。 当他来到营门处时,便见到许多之前还在营中闲逛的豪强们已经先一步迎过来,围绕在杨宽周围里里外外套了数圈。再见这些人一脸殷勤热情的模样,对杨宽可谓是真正的恭敬有加,远非之前面对李泰时的敷衍有加。 这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杨宽本身的资望便远远超过了李泰,弘农杨氏同样也是关陇第一流的世族,而且杨宽的父亲杨钧早年曾任怀朔镇将,六镇兵变时贺拔胜兄弟等北镇豪强都受杨钧招募统率以抵抗叛军。 因这一层关系,杨宽可谓是东西两魏都得承认的老上司家的小衙内,其本人又追随孝武西迁,所以杨宽也是一个各方面都能混得开的人物。 陇边民风虽然彪悍,但也并不闭塞,这些豪强们也自有为人处事的机灵狡黠,面对杨宽自然不敢失礼。 李泰站在人群外等了一会儿,众人对杨宽到来的欢迎才告一段落,他便迈步往人群中行去,很快就见到了被群众簇拥在当中的杨宽。 杨宽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方头大脸,颌下一部美髯,一身剪裁得体的锦衣袍服,望去很有几分世家风范,他很快也注意到走上前来的李泰,趁着李泰作揖见礼之际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并不因初次见面而疏远冷澹。 “早听说世交之族又有一少壮趋义入关,且在关中时誉渐高,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杨宽上下打量李泰两眼,然后便笑眯眯的夸奖一句,继而便又说道:“日前奔赴渭州,听河内公讲起府内添一良才臂助,令其无有后顾之忧。又听说李长史你今日将要于此裁决乡情,心中着实好奇,故来旁观一场,李长史不会介意不告而至的叨扰吧?” “华山公直呼拙名岂可,公屈尊入此观晚辈行事,正是求之不得,盼望能得斧正,请华山公入营暂作歇息。” 听到杨宽自言是从渭州赶过来,李泰心里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搞这一番阵仗的时候,也派人前往渭州禀告了一下独孤信,大概是独孤信担心他镇不住场子,故而特意请杨宽过来稍壮声势。如此就算事情发展不能尽合人意,也能略有缓冲余地,比独孤信亲自上阵要好得多。 随着杨宽入帐坐定下来,其他州内豪强们也不再一副桀骜不受管束的样子,各自将挤满营地的部曲引出营外安置,然后便又连忙入帐同杨宽闲聊起来,营地中的秩序也得有极大的好转。 又过了一会儿,州吏再入帐禀告那两家之人都已经来到了跨马沟附近,各自都有近千人众,各自占据营外一片区域。 帐内众人听到这话,顿时都打起了精神,纷纷转头望向李泰,看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着令他们两族各自推选一名能够作主之人入帐中来,在此座中诸位乡贤当面把这一桩仇怨勾销了结。” 李泰也在席中端正了坐姿,向州吏下令说道。 州吏领命而去,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跟在其人身后的却只有一名望似三十出头的男人。 “渭州司马、都督李允信,见过华山公。” 此人入帐之后便先望见坐在上首的杨宽,连忙向杨宽躬身见礼。 河州、渭州本就地表临近,杨宽对陇边人士也并不陌生,先是微微颔首回应,转又指着旁边李泰对这李允信说道:“今日帐内主事者李长史,乃你族名臣故太尉宣景公户内长孙,我并不详知你族谱牒辈序,你两位自叙。” 那李允信这才将视线转移到李泰身上来,而李泰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此人,不只是出于对乡里同族的好奇,更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听过。 李泰知道这个李允信,并非来到这个世界才了解到的讯息,而是在后世便略知其人其事。李允信其人于史未有传载,之所以名传后世则是因为其人礼佛事迹。 作为四大石窟的麦积山石窟,其中最大的一个石窟又名散花楼,便是这个李允信在秦州担任大都督时所建造的。散花楼的规模哪怕在后世游赏都令人倍感壮观,可想在古代需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瞧着站在眼前这个礼佛名人,李泰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这败家玩意儿耗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搞佛窟,要是全都投入到他的卢大业中来坐地分股、裂土封王,不比造佛窟过瘾? 虽然说历史上那佛窟是到了北周年间才造,眼下连个影都没有,但也不妨碍李泰瞧这败家子不顺眼,心里便打算得把他榨干净。 那李允信对李泰同样乏甚亲近感,尽管杨宽都点明了李泰的身份,他还只是欠身道:“卑职见过李长史。” 听到李允信压根没有与李泰攀关系的意思,大帐中顿时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虽然说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李,但陇西李氏不同族支间关系也是颇为疏远。 特别李宝这一脉李氏族人,几乎就没有生长于陇西本土的经历。当年李彦作牧本土,未见得对乡里族人有多关照,而当其遭难之时,此乡李氏族人也鲜有挺身搭救者,彼此之间近乎陌路,但此乡陇西李氏族人却也颇受连累,在当年死于叛军的不在少数。 李泰的爷爷李虔同李彦便是嫡亲兄弟,这一层关系自然也让这李允信感觉不到作为同族的亲近感。 李泰还未及开口,那李允信已经又继续说道:“李长史既欲化解乡仇纷争,应知此间故事,卑职不再多言。不知长史于此作何感想,但凡我李氏族类子弟,本也不想见土石填此沟岭,更愿权氏贼族血肉填满此间!长史若能助成此番夙愿,则某共此乡族众必将叩谢此番深厚情义!” 听到李允信这么说,李泰不免怒极反笑,感情老子不跟你们一起干权氏的话,都不算陇西李氏子弟了?特码的完全不把老子这个大行台钦定的关西分李大头目放在眼里啊!不把你收拾服帖了,队伍还怎么带? “竖子口气不小!老子今便站在此间,你要将谁血肉填满山谷!” 李泰这里还没来得及发声表态,又有一名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冲入帐中,抬手指着李允信便怒声喝骂道。 李允信自是不甘示弱,当即便抬臂握住佩刀刀柄,另一手则指着这人冷笑道:“刀剑勤磨,正为宰杀权氏老狗!” 在场众人眼见双方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顿时也都紧张起来,连忙起身站在相熟一方连连劝告,同时又不断的皱眉望向李泰:你既把这势成水火的双方招聚到一起来,还不赶紧解决问题! 面对众人一脸焦虑的盯视,李泰只是不紧不慢的抬手招了一招,不多久便有两名甲卒抬着一个装满土料的筐笼送入帐中。 李泰站起身来缓步下席,走到筐笼旁便抓起一把里面的砂土,在手中一边搓着一边向左右抛撒,口中则笑语道:“这便是沟中那座麸金矿内挖掘出来的矿土,的确是金质颇多,让人动心啊。”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低头望向那被抛撒出来的土屑,在帐外阳光折射进来的情况下,沙土中自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确是宝光动人。 眼见到这关乎两家心结的矿土,那李允信并权氏那人神态更加的悲愤恼怒,各自怒吼着便要挣脱开拉扯他们的人再同对方拼命。 “住手!” 李泰顿足断喝一声,帐外顿时便又冲入十数名健壮甲卒,直将已近发狂的两人按倒在帐内地毯上,任凭他们如何挣扎都不肯放手。 李泰又施施然走回席中坐定下来,环顾在场众人一眼后视线又望向被按在地上两人,口中冷笑道:“你两家的确是仇深似海,难以化解。就连在座诸多共你两家交情深厚的乡贤都无计开解,我一个关中远来的新客、心智短浅的少类又能有什么办法让你两家放下仇怨?这一番血海深仇,怕是得有一家亡族灭种才会罢休啊!” “李长史请慎言!” “召见群众至此,只是为了讥笑?” 李泰话音刚落,帐内顿时哄然议论起来,数名乡里豪强都忍不住怒视着李泰,就连坐在席中旁观的杨宽都皱起了眉头。 李泰却不理会激动群情,而是抬手一拍面前方案压住众人声音,转又对那两人说道:“观你两人气盛恨极的神态,想必是同意我的说法。既如此,那我解决问题的法子就有了。 你两位都是各自族内做得主的族情领袖,也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我今给你们一个机会,可以各自思量将此麸金矿中收益赠我几成,哪家出让的多,我便引州军家丁助他铲除对家、鸡犬不留!”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又是轰然大乱,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完全没有想到李泰所谓的解决方式就是公然向此两家索贿,然后再帮忙铲除对家。 这方法即便谈不上惊世骇俗,也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了。如此俊美无俦一个少年,没想到内心竟邪恶狂野至斯。 李泰拍拍手,涌入帐内的甲士更多,将此间场面完全控制下,以防止有人冲出帐去惊扰周围群众,然后又吩咐将李、权那两家代表分置左近小帐让他们各自权衡思索。 “抱歉了诸位,前言只是戏声,我当然不会践踏乡序伦理、行此邪事。之所以作此惊人之计,只是想让你们看一看,若是乡仇纷争不加节制,一味纵容下能够酿生怎样的歹念恶果!” 待那两人被引出帐后,李泰才又望着惊疑不定的帐内众人笑语道:“闲坐也是无聊,想请诸位猜上一猜,那两位会否认同我提出的解决方案?若是认同,各自又会让出多大利益?” 众人这会儿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回答李泰所提出的问题,倒也并非对他的无视与冷落,而是心情跌宕复杂,同时望向李泰的眼神中已经隐隐生出一丝敬畏。 0332 游子伤心 大帐中的氛围一时间变得沉闷诡异,而李泰这个气氛杀手却没有丝毫的愧疚,见在座群众都不理会自己,索性转过身小声向杨宽询问渭州的平叛大军已经筹备到何种程度了。 杨宽倒是没有心情讨论这个话题,他心中也非常好奇李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要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但李泰不说,他也不好直接发问,否则便显得自己还不如这少年有智谋和想象力,故而对李泰的提问也只是随口敷衍着。 如此沉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大半刻钟,一名州吏快步走了进来,对李泰恭声说道:“禀长史,那权氏权旱郎托卑职请问长史,长史与乡里李氏系出同族,如何能够保证将此事公平处断?若他进奉矿藏之后,长史却不肯履行约定,又该如何?” 权旱郎便是刚才入帐同李允信争吵的那名权氏族人,听到州吏转告其言,帐内群众也不免窃窃私语的议论起来,有的自是同权旱郎一样的担忧,觉得李泰不大可能遵守诺言。 尽管李泰刚才还说这只是一番戏言,但众人心里仍是半信半疑,这自是因为他入镇未久、还没有足够的威望可取信于人,而且还真的能够做到,自然就让人惊疑不安。 但也有人敏感的注意到,权旱郎所担心的只是李泰会不会履行约定,而并没有质疑这件事是否可行,可见在其心目中,如果是有公平竞争的前提,他也愿意招引官府的力量来帮忙铲除敌对的人家! 李泰听完这问题后便笑起来,他本来还比较担心这双方彼此仇视的同时还很有风骨,一定要亲手报仇铲除对方而不愿假手于人,若真这样,那他怎么搞都是多余。 “回告那权旱郎,我同此乡李氏素不相识,即便有意亲近,人也未必前来就我。今日之所以招聚众位乡贤德长入此,便是为的当众公平裁决此事,即便我不足取信于他,可若有意偏袒哪方的话,总瞒不过满帐乡贤们的耳目。” 李泰话讲到这里,声音又陡地一沉道:“更何况,若我真有此心,他以为不作回应就能免于灾祸?让他不要再作那些无谓杂想,尽快答复!” 话虽然不中听,但却说的是实情。这数年来权家同李氏斗的也算势均力敌,彼此都难完全压制住对方,可若出现第三方力量加入其中,那另一家遭殃就不远了。 这名州吏退下后不久,另一个负责盯着李允信的也匆匆入帐来,李泰赶在其人开口之前抬手制止,着员将纸笔递上用书面形式禀来。 那吏员便连忙俯身将李允信所说的分配比例书写在纸上,然后入前递给了李泰。 李泰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看,并不理会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转又将纸张折起递回去并吩咐道:“送去那权旱郎处,供他略做参考。” 帐内众人听到这话,各自神情顿时又是一变,虽仍茫然不知李泰究竟要做什么,但也能猜到这一步的举动能够引发怎样的变化。 果然这写着价码的纸张被送去权旱郎处后不久,权旱郎的开价也很快送入进来。李泰却仍不打算将双方价码公之于众,而是又着员将权旱郎的价码送去李允信处。 如是者数遭,那双方虽然彼此不相见面,但也意识到李泰就是在刻意让他们彼此攀比竞价,各自出价的频率虽然变慢,但却全都没有退出。 若在之前,他们之间的仇怨或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可当他们加入到李泰所提议的这场交易竞价中后,对各自而言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和退路,唯有继续加码压过对方、才能将这乡仇人家打败。 可是随着各自加码的提高,这件事的味道就变了,如果说一开始还是为了获取强援来报仇、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 但在这种攀比中,他们各自的出价早已经超过了心理价位但却不能停止下来,那意味就从报仇转为了自保,能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且不论,要紧是自己不能成为被进攻的目标! 此时大帐内众人也都意识到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是变质了,那互相仇视的两家已经被彻底绑在其中。 虽不知道他们各自已经被逼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见每一次报价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可想各自都已经是倍受煎熬,可偏偏李泰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着令继续互送双方的价码。 “够了!请李长史适可而止罢,何必趁此双方仇恨心热之际作此诛心之戏!” 终于,在场一名姓吕的氐人豪酋老者愤然起身,望着李泰沉声说道。 李泰闻言后也并不恼怒,只抬手指着这老者不无戏谑的冷笑道:“老奴敢在我席前失态咆孝,最好你在乡里没有结怨别家,否则必将你首级摘取卖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面露惊愕之色,又过一会儿才纷纷站起身来,指着李泰便是一通呵斥,那声浪几乎都要将这大帐给掀翻。可见其人非但没有什么乡仇积怨,反而还人望不浅,李泰对其如此无礼便犯了众怒。 “都给我收声住口!” 本在旁观看戏的杨宽也没想到李泰这么彪悍,眼见群情汹涌、将要失控,便连忙站起身来顿足怒吼一声,然后又指着李泰说道:“伯山,吕将军乃是群众久仰的地望德长,岂可如此冒犯?还不快快道歉,请求仁长见谅!” 李泰也一反之前倨傲姿态,站起身来向这吕姓老人长作一揖,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老者说道:“晚辈无知冒犯,眼见华山公并帐内群众对吕将军皆不失敬重,才知竟然得罪了乡里首望,恳请吕将军不要介怀。” 那吕姓老者被指着鼻子骂老奴,还要把他头颅卖给别人,心中自是羞恼至极,但又见李泰如此态度诚恳的道歉,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泰也没等这老者开口答话,转又环顾仍自愤慨不已的帐内群众,然后又叹息说道:“但能众志成城、外御其侮,则人莫能辱!我亦国中少壮、当州上左,一旦倨傲失礼于乡望,亦需自惭请谅。 邀请诸位来到这里,观事至今、言及于此,若诸位仍无些许自悟,那么恐非我要上席款待的贵客,请自出帐勿扰。若能有一二心得于怀,则就恳请再留片刻,观我断事是否中允恰当。” 众人自从来到这里,情绪思路便一直被李泰牵着走,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左右观望同乡群众究竟是留还是走。 那吕姓老者这会儿才又开口说道:“诸位且先入席,诚如李长史所言,长史乃当州上左、当郡临民的带印使君,若处断有失公允、自绝于一地教化,我等乡义亦需谏之!” 听到这话,众人才又纷纷坐定下来。 李泰也不再继续让别帐两人传阅彼此价码,而是将累次传阅的纸张一一摆列在自己面前桉上,才又望着那吕姓老者笑语道:“吕将军所言我趁人心热而作诛心之戏,于我实在是有些冤枉。 若是乡情圆滑有如玉璧,则诛心之计又能如何施展?唯有情势之不能相容,才会有仇恨之不共戴天!此情此事并不肇始于我,诸位俱列乡里久观事情,能不知此乡情深刻、难作弥合?” 众人听到这话,全都默然不语。虽然他们并不是当事双方,但见这双方被一外乡人稍作勾动便纷纷不计代价的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多少是有些尴尬脸热。 “这两家具体已经作价多少,为他们各自脸面计,请恕我不便详细告知,但也可简单说一句,他们各自出价早已经超出了跨马沟这座麸金矿的得利。即就是,此矿全都归我所有,各自另有时货资业的赠送。” 李泰讲到这里后又长叹一声,又望着众人语调沉重道:“我不知你诸位闻听至此是何感想,有没有心底幸灾乐祸、暗骂两家愚蠢。两家之仇始于此沟,各自族属死伤诸多,到最后要将这些浮财货利全都舍去,才能换来一个平安顺心。但我想提醒诸位,要警惕他朝君体亦同于此!” “李长史所言诚是至理,仇恨遮眼竟让人迷失理智。原本只是皮毛之损,只是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到最后竟需要割肉来偿。众位也都要记住这一个教训,不要纵情使气、结怨乡里!” 那吕姓老者也点点头,开口附和李泰的话。 “不止如此、不止如此!常言道,宁恋本乡一抔土,不爱他乡千钟粟,有此一处根脚便不谓浮萍柳絮。我族数代游宦于外,对桑梓之想念更非你等久居乡里之众可及。此番得事乡土,心情着实振奋,却不意归乡后所见乡情却是触目惊心!” 李泰并没有因为那吕姓老者的捧场而有好脸色,他从席中站起身来行至帐中,抬腿便踢翻了刚才那一筐用作展示的矿土,那夹杂着星星点点麸金的矿土顿时洒满帐中,甚至几个坐的近的豪强都被沙土砸中,但见李泰神情激愤,一时间也都不敢抬手掸落。 0333 暗渡陈仓 “一丝一缕,无不成于轮轨。一颗一粒,无不出于田亩。但使乐生之人,岂敢怠慢天地之所馈赠?土中生金,这是多么羡人的福泽善缘?唯我故乡人情刁邪,竟要将此幸见天日的真金再覆深土之下!” 李泰抓起一捧矿土紧紧攥在手中,继续大声说道:“诸位,莫非你们以为此乡真的水土丰厚、取用不竭,竟然如此荒废天赐地养的恩惠!如此邪性刁钻之人,有什么资格坐拥如此丰沃之水土!” 李泰这一番话确是深合当下时流的乡土价值观,尽管众人都觉得他有些气盛,但一时间也都无作反驳,只是神情隐隐有些异变,之前还说要联合一家搞掉另一家,现在却又说这两家都不配生活在此,难道是打算都给搞掉? “讲到乡情乡势,我的确是经历浅薄,无可教诲在座诸位。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总需有人去做,决不可常年累积成为地表一大祸源。诸位今日也都有见,这两家彼此仇恨之深,眼下是我稍作试探,来年若换了一个本就狼子野心的歹类知此乡情,那么播祸乡中还会远?” 讲到这里,李泰又返回席中抓起桉上那一小摞两家各自的开价纸张,两手用力将之撕成碎片,然后指着堂内众人说道:“真到了那时候,区区一座跨马沟能填欲壑?得陇能不望蜀?事情已经到了必须要做解决的时刻,而这也非我一人之事,群众都需警惕、都要担当!” 老实说李泰这一番话虽然有些刻意的渲染夸大,但也的确非常具有感染力。 陇右本就不是什么平安地界,原本只是区域内的纠纷却波及蔓延到整个陇右的情况也的确是发生过不止一次。这李、权两家仇怨积攒越来越深厚,说不定哪年真有会有哪一方忍耐不住招引州境之外的势力加入进来。 “李长史言如惊雷,诸位都惊醒没有?果然旁观者清,听李长史一番分讲,我才惊觉此事的确不宜再旁观纵容下去,的确是需要妥善解决,不可再让乡情常年阻滞于此啊!” 在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是那名吕姓老者率先开口说道,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也都连忙点头应是。 他们当中的确不乏幸灾乐祸、喜见两家争闹不休的人,但也并非所有人心思都如此阴暗。而且这两家各自族势都不小,每作争斗参战者动辄数百上千,就算旁观者站近了都要被迸一身血。如今跨马沟周边十几里内都鲜少有人敢于耕种,就是担心被这两家的争斗殃及到。 于是在李泰一番康慨陈辞之下,这件事顿时便成了大家都需要面对需要解决的事情。但问题是,又该怎么解决呢?若是彼此仇怨好化解,至于拖上这么多年? 对此李泰也有计划,他抬手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矿土说道:“这两家既然都愿意割舍金矿,那便索性将这金矿直接收没。我非贪占乡里资产,对此另有安排。扣除采矿淘金的用役成本之后,余者所收尽返两家因前诸争斗而致伤残孤寡者以作赈济,诸位觉得这一安排如何?” 众人听到李泰这一计划,不免又是愣了一愣,都还未及开口,杨宽已经鼓起掌来:“如此德义之计,真是巧妙周全。两家继续缠斗下去,只会更增伤残仇恨,但因这座金矿心结,彼此都难释怀。均分不妥、收没亦不妥,唯收取之后再赈济返还才最是公道!” 听到杨宽这么说,在场秦州众豪强们也都纷纷点头称善,两家之斗争起于这座金矿,现今这座金矿收益再因另一种方式返还他们各族,而且还抚慰了其各自族中仇恨最为深刻的一部分人,也的确是让人看到了化解仇恨的可能。 帐内众人又经过七嘴八舌的一番议论,对此便达成了一个共识。但他们同意还是次要的,关键还得看当事双方是怎样的态度。 于是李泰便又着员将那被分别关押的两人带回帐中来,两人入帐后已经不复之前那样愤慨气盛、动辄便要拔刀,各自神情都有些苍白萎靡,可见刚才李泰那一番折腾也让他们各自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入帐后,这两人只是恶狠狠对视一眼,然后又都眼巴巴望向上方的李泰,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李泰宣布最后的结果。 但就算是自己中标,他们其实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最后这一轮出价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各自心理底线,只凭着一股宣泄执念来维持,归后还不知该怎样向各自族人们交代。 李泰也没有再继续吊他们胃口,而是直接将他那已经获得群众认可的方案讲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之前分明不是这般说辞!” 两人在听完这方案后,全都瞪眼摇头,异口同声的表示拒绝,不肯接受这一调停方案。 但李泰折腾这么一场,本就不是要说服他们,而是要拉拢在座这些豪强们。 这些人本就不是当事人,可以抛开感情因素理智看待问题,李泰提出的这一方案充满道义与人文关怀,这些人在认可的同时既能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还有一种乡土责任感。而那两家若再固执不肯答应的话,可就真的是给脸不要脸了。 因此听到他们反对后,不待李泰开口,包括那吕姓老人在内的在场一众豪强们纷纷开口指斥他们过分了,完全不能体会李长史和在场众乡亲们的一番良苦用心。 两人眼见众人异口同声的指责挤兑他们,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心中顿时充满了举世为敌的孤独感,怎么这么短时间里乡情局势就发生了如此转变? 之前他们还盘算着,就算自己输了,李泰也未必敢冒着犯众怒的危险联合对家来铲除自己。可看现在这架势,若他们不肯答应这一方案的话,在座所有豪强乡人们都要联合起来铲除他们了! 面对群众异口同声的声讨,两人实在穷于应对,只能表示如此重大决定,须得归后同族人们商议一番才可。 “刚才你们各自数卖资业时,怎么不需同族人商议?生和总是好过死别,李长史劳心使力给你们两家安排这一出路,若还不肯踏足上来,难道真要斗的两户死绝才肯罢休!” 那吕姓老者不客气的喝骂道:“你两人各作自问,是否所有族人都愿意陪你们荒废生计的打斗下去?多少大好儿郎未及长成侍养耶娘,便把性命捐入进来?你们各自还有家奴勤力供养,那些参斗的族人生计何处寻觅?矿里麸金均分两族贫弱,比你们各自关照族员还要周全,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个权旱郎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便垂首说道:“吕阿翁都这么说了,我可以答应下来。但矿产麸金多少,能不能如约分入户内,需要一个保证!” “此事不需提议,我也早就打算。” 李泰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向着那吕姓老者并在场几名声望比较出众的乡士们说道:“我既入乡处断此事,便一定要确保公平公正。但一人掌事未必能服众意,故而恳请几位乡贤专就这矿藏能与我共事一场,以德为标榜,以义为准绳,不偏不隐,务求公道。还有在座诸位乡士,只要能得乡贤推举,都可参与共事!”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之久,对于乡势的拢合已经不像最初在商原时那样生涩、还要琢磨试探,类似的操作现在转念就有。 只要结成这样一个仲裁委员会,那跟此境豪强们便有了一个对话的平台,勾结的基础,眼下还只负责管理这金矿赈济之事,但等到彼此磨合稳定了,更多的事情都可以纳入管控中来,把这盘子做大。诸如不久之后便可打通的西域商路,若能趁势结成一个陇右商帮,可比单打独斗见利大多了! 那几名被点名的乡豪全都乐得参加此事,就连杨宽都凑上来,乐呵呵笑道:“如此解决一桩乡里积怨,也算是一桩美谈。我既逢此会,便也参与一番。你两家如果觉得日后处断不够公允,都可寻我来问!” 杨宽未必能够洞察李泰后续所有图谋,只是单纯欣赏李泰解决此事的手段,故而便也发声为其稍作背书。果然那权旱郎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对此不再迟疑犹豫。 但另一个当事人李允信却是面露难色,只是低头说道:“我非质疑李长史,也不是不信任华山公,只不过此事的确非我能决,需待我族叔下封公自原州抵境才可……” 李泰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直将这李允信拉到一旁后沉声问道:“你所言下封公是原州李贤和,他是你族叔?”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神情更显羞涩,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泰见装后顿时暗骂一声,妈的老子居然被暗度陈仓的偷了家! 他这里还打算拿合籍一事拿捏一下李贤呢,却没想到乡里这些不争气的玩意儿都已经开始喊大叔了,等稍后翻查下留在乡里的谱牒,若这李允信给自己认回一窝长辈来,这家伙就死定了! 0334 祖孙相认 跨马沟外围观的乡人们自不知营帐中具体情形,但绝大多数也都不看好这次所谓的调和,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这一次两家又会打斗成什么样子。 在场那两家族人也都各自聚集在一堆,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对方,若非其他豪强部曲们隐隐将他们两家族众隔开,这会儿怕是已经要干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帐中始终没有确凿的消息传出,焦躁的情绪便逐渐的在群众当中滋生蔓延开来。 大帐内,随着权旱郎点头答应了李泰所提出的这一解决方案,气氛本来已经有所好转。但是由于李允信迟迟不肯点头,稍有缓和的气氛又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李泰眼下已经没有心情计较被李贤偷了家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当前他这新官上任第一炮打不打的响。因不想帐内众人再滋生什么情绪,他便带着李允信暂入一座小帐中为其分讲利害,想要让他尽快决定下来。 “我亦非痴愚不化之人,长史所言利弊诸类都能想通。前或稍有意存轻慢,但见长史片刻之内便可将乡情统合、群众争相附和,足见长史驭人之能,也实在不敢孤僻自远、不肯听教……” 那李允信在听完李泰的话后,一脸苦色的怅然说道:“但此事的确不是我一人能作决断,当年这桩乡仇滋生时,族众多居郡内,未及整聚奔赴天水,若非下封公仗义遣员搭救,分布此乡的族员们必定死伤惨重。近年来也多仰下封公的关照,此边族属才得安生乡里……” 说来说去,无非是在说李贤对今留守乡里的陇西李氏族人们影响已经极为深刻,以至于凡有什么关乎整个宗族的重大决定都已经不可绕开对方。 李泰虽然腹诽抱怨被李贤偷了家,但心里也明白发生这样的情况还真不能说是乡里族员眼界浅薄、受不得别人小恩小惠的拉拢。 他们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李泰一家早数代前便迁离了本乡,因李冲而带契整个家族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门第,但实际上乡里族人们并没有分享到太多门第所带来的政治资源。彼此间的差距,可以说略等同于六镇鲜卑之与洛阳权贵们。 所以对陇西乡里族人们而言,出身高平军户的李贤要远比那些高高在上的洛阳亲戚们要更具有身份和处境上的认同感,再加上李贤一家的老巢原州地近陇右,对此间族人们的各种资助及时又有力,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要比李泰这种素昧平生的远亲要面目可亲的多。 但理解归理解,不爽也是肯定的。 当听到李允信一再推脱、不肯决定,李泰也渐渐的没了耐心,也懒得斥问李允信既然不能做主又跑来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狼。 他虽然每至一地便先想着拉拢当地的豪强,但这只是因为这种统战方式相对性价比最高,能够最快速有效的构建起一定秩序,但却并不意味着他唯此一种手段可用。 “那么,你便先走吧,约束好聚集此间的族众们,将他们平安带回乡里,不要在此间怒斗枉送了性命。至于你,归乡后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便尽快去完成,时间不多了。” 略作沉吟后,李泰便在席中站起身来,望着李允信说道:“你有情义需要固守,我也有国法乡序需要伸张。若两下不能和洽,势必要一方摧毁一方,也无谓抱怨什么,毕竟都是各自的选择。” 他在心里已经决定放弃李允信并其所亲近的一部分陇西李氏族人,此人固然是不能代表整个陇西李氏乡土族人,而若连自己宗族群众都不肯与他同道,他更谈不上要更加深刻的把持调动陇西的乡情势力。 “李长史此言何意?莫非真要对此乡同族之众痛下毒手?”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神情便陡地一变,口中疾声问道。 听到这家伙现在承认自己跟他们是同族了,李泰不由得冷笑一声,又开口说道:“我有幸牧治乡里,心内自然想为宗族尽力经营一番。族众们若肯顺从我的法度,若是处境不得改善,是我昏庸无能,应遭群众唾弃。可若族众不肯听教,还要恃此桀骜乡里,枯枝不修、难得繁茂!” 李允信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寒,若是之前听到这一威胁,他还不怎么惧怕,可见到现在李泰已经将乡情整合统一起来,他这里不肯应允此事,本就站在了乡情的对立面。若李泰真狠得下心,那他们一族也必将遭到仇视与排斥。 “但是下封公……” 他仍不肯死心,便又搬出李贤来,希望能让李泰稍存忌惮。 可他若不提李贤还倒罢了,这话一说出口,李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这李允信说道:“你今既能统领族人至此,可见也是如今乡里族中颇具人望的一个少壮,但对人事的见识还是太短浅。 若我真的一意要惩罚族支中的桀骜败类,李贤和非但不会制止,反而会争作附和。我今位当此境长官,又是誉满关西的族中少壮,若是上表言事,告李贤和蛊惑我乡里族类桀骜乡土、悖逆乡序,你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李允信虽然不是蠢人,但见识止于州郡,对更高层次的权势取舍却没有什么具体的了解,尽管也意识到可能不妙,究竟怎么不妙却无从设想。 李泰见其不语,便又笑语道:“李贤和兄弟乡势雄壮,勇驰于世,声望威名早已经不局限乡里,若再沾惹操持陇右乡情之名,则就难免过犹不及、恐怕盛极而衰。为其清白计,你这种急于为其声张乡声者,是必须先作铲除的对象!” “这、这不可能!我能出任渭州司马,还是多仰下封公提携举荐,他绝不会、怎么会要舍弃我……” 李允信听到这里,顿时连连摇头,不肯相信李泰这一推论。 李泰也不再就此诉说更多,只是沉声说道:“记住,约束好此间族众,将他们平安带回乡里。否则,你恐怕要生不如死!” 说完这话后,他便迈步往帐外走去,李允信脸上则满是纠结与挣扎,眼见李泰下一步便要行出帐外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低呼道:“长史请留步!” 对于是否清洗乡里同族之人,李泰本就心存迟疑,将之作为没有办法之下的一个选择,此时听到李允信似有服软迹象,自然便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过来。 那李允信喊出这话后,顿时便如虚脱一般瘫在地上,额头上都汗水直沁,可见做出这一决定让他心情倍受煎熬。 他是深知李贤家族乡势之壮,也深知李贤为与此乡族众加深联络与感情、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是有着非常明确与迫切的目标。 可今他将做出这一决定,却是为了迎合李泰而对李贤全无请示。李贤自非什么宽宏博大、不计得失的仁厚之人,想到或许会遭到的报复,李允信心中也是忐忑不已。 “我、我答应长史此计,并一定尽力安抚族人们不作哗闹。但若下封公就此询问起来,恳请、恳请长史能为解释几句!” 李允信叩在李泰足前,有气无力的涩声说道。 “这是当然!”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便换上了一副和蔼神情,微笑着对李允信说道:“我入事陇右,职掌虽多但可用之人却乏,值得信任的就更少,你愿不愿意到我门下来做事?如果愿意,渭州梁使君处我自去信言事。” “啊?愿意、卑职愿意,多谢长史赏识!” 李允信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笑逐颜开,连连点头说道。 他今职任渭州司马并当郡乡团都督,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渭州刺史梁椿自有心腹幕僚主持军政,他这司马也仅仅只是虚领其职的荣誉待遇、真正能作主的州务其实乏乏。且陇右多强族,乡团都督能节制的人马也不过本族亲众部曲罢了。 虽然之前他对李泰略有不恭,但也并非是小觑对方势位,而是出于一种无欲则刚的想法,只觉得彼此间交集不会太多,犯不上去放低身段的阿谀逢迎。 毕竟任何人大街上见到一个亿万富豪,顶多感慨一番对方身家丰厚,也不会直接趴过去给人擦鞋。可若这富豪表示要高薪聘请你后,那感觉自然不同了。 在对李泰欣喜道谢后,这李允信略作犹豫后又叩首说道:“乡里得讯入此之前,不器晚辈也曾叩问族中阅历深厚的亲长,谱牒所载昭穆伦次,晚辈乃属恩长族孙。”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没想到自己辈分在乡里居然还不低,也难怪这李允信最初见面时不肯论族系关系,换了自己突然要对一个素不相识而且年龄还远小于自己的人喊爷爷,心里也大大的不是滋味。 虽然族属关系必然是已经非常疏远了,但孙子终归是孙子,李泰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笑语道:“在外且以官称,私下可以随意。你起来吧,不要再让大帐中乡人久候。” 0335 赠以公平 大帐中,李泰同他刚认的便宜孙子李允信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帐内众人视线也都纷纷投了过来,待见李泰满脸微笑的点了点头,无不齐刷刷的松了一口气。 在李泰刚才一番康慨陈辞下,这些乡豪们也不再将这桩乡仇当作两家之事,而是视作危及整个乡里的祸患,如今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自然让人沉重的心情放松下来。 “多仰李长史不惧担当、勇于任事且仁智兼具,才总算解决了这一桩地表危患。某等乡徒全都因此受惠,多谢李长史!” 那名叫吕伏虎的氐人老者又率先站起身来,向着李泰作揖说道。 在场其他乡人们见状,也都纷纷起身道谢,望向李泰的眼神都增添了几分敬重,不再是之前那种虽然表面恭敬、实则无所忌惮的样子。 李泰对乡人们这番夸奖道谢也都当仁不让的接受下来,只在嘴上客气笑道:“我也只是勇于创想、占了一个率先发起之功,若说能够妥善解决这一桩乡情旧怨,在场列席乡贤皆可分功。还有你们当事两位能以大局为重,不再使气败坏乡俗乡序,在公在私,我也要向你们道谢。” 那两人听到这话,忙不迭恭谨起身,刚刚认了爷爷的李允信自不必多说,那权旱郎也没有了之前的傲态,可见当人被某一规则驯服之后,言行自然便循规蹈矩起来,效果要比刀剑威慑更加的有效。 “这是一桩惠及两族贫弱、又关乎乡情教化的善行,故而执行起来也一定要谨慎缜密,切不可因为执事者轻率粗疏累及于事而让群众嘲笑德义。” 李泰望着两人正色说道:“所以你两位返回后一定要认真访问编录需要赈济的族属,不可妄取、也决不可遗漏!日后若有族员申诉该得赈济而未得,即便我已经不居此任……” “乡情也绝不相饶!” 不待李泰把话讲完,那吕伏虎便又连忙开口表态道。 李泰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恼色,但也并没有即刻发声反驳,而是附和着点头说道:“切勿为国法、乡情之敌,若是因此身败名裂,则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后又连忙点头应是,又各自表态道绝不会怠慢此事。 见两人态度已经可称恭顺,李泰便又站起身来行入两人面前,抬手一边拉住一人手腕,并对帐内众人笑语道:“事情既然已经解决,那就请诸位共我一起将这一消息告知外间等候的群众们,让他们能了却一桩心事,放下心来各自归家。” 众人闻言后连忙起身相随,而杨宽则坐在席中不动,只是微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同李泰争抢风头。 此时的跨马沟外,在经过长达几个时辰的观望等待后,但却一直不见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围观群众们已经变得有些焦躁,甚至有一些乡里浪荡子弟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鼓动那两家族人打斗。 但在千数名州兵驻守、加上诸家豪强部曲们的协助控制下,场面看起来虽然有些纷乱,但是距离失控还有很远。 这其实也是当下社会的一个缩影,平民百姓的人数自然是最多的,但却是一盘散沙、全无组织。官府和豪强则凭着所掌握的武力,掌控了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和话语权。 当李泰一行人出现在营地栅栏内时,在场群众们视线顿时便被吸引过去。 若单以颜值论,一群人当中自然是李泰最为醒目,但这自不是当下群众关注的重点,所以注意力很快便从这张英俊但却陌生的脸庞上移开。 继而围观群众们很快便看到被李泰左右两手牵着的李允信和权旱郎,人群中顿时嗡的一声爆发出一连串的惊诧呼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有一天竟会心平气和、并肩携手的走在一起! 趁着群众们惊疑不定之际,李泰着令赵演走上营地外堆砌起的一座土台,向着周围群众们喊话公告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在场军士们摇动鼙鼓将群众议论声给压制下来,赵演便一步步走上土台,开口便先着重向群众们介绍了一下李泰的官职身份,再将群众们注意力引回李泰身上。 他这一系列的官衔成为,群众们自难完全记住、也未必清楚所代表的意义,但只见李泰这么小的年纪便拥有这么多职衔,一时间也不免大感其人不简单。 尤其看到其人一手拉住一名当事族长,周围还簇拥着那么多让人耳熟能详的州内豪强,可见李泰才是此间的关键人物,就连这些境内强者们都要对其众星拱月,可见其人之地位尊崇。 在向群众们点透此间主次地位后,赵演才又将这件事的解决结果大声喊出来,伴随着他的喊话,周边环境顿时变得嘈杂起来。 站位靠近这里的群众们在听到事情如此解决后,都忍不住喟叹不已。而站在后方的则就听不真切,连连向前呼喊询问,经过好一阵的喧哗,这一结果才在周围传开,人尽皆知。 “事情这样解决,于那两家也是一个福气。若再继续打斗下去,只会死伤更多,连累更多族属遭殃!” “这法子也不算巧妙,怎么拖到了现在才有人道来?” “不巧妙怎不见你事先说?就算说出口,那两强宗会听从你?能折服他们两家的绝不是一般俗类,还要秉持着仁义的用心,自己不生贪念,才能把事情处理的这样公道服众!” 在场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群众们本就对这一桩持续数年的乡仇熟悉的很,此时听到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了,也都不免满腹感慨,忍不住便向周围人倾诉自己的看法。 总体来说,大家对于这一处断结果都是表示认可态度,一则穷斗无益,二则因此受害的人家也能得有补偿,虽然说亡者不能复生、残者也难康健,但总比事情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要好得多。若再硬说有什么不妥,那就真的是吹毛求疵了。 不说为此议论纷纷的看客群众,那两家族人在得知这一结果后,反应也都不尽相同。一开始自然是有些不信,但当各自族长返回确定时,有的则面露失落,有的则如释重负,也有的仍是忿恨不已,不愿意放下挤压怀中的仇恨。 但无论每个人是怎样的感想,这一结果却必须要认下来,纵然有什么杀亲之仇不愿放下的,也要顾忌继续纠结于仇恨会不会影响到其他贫弱族人领取不到赈济的资货。 人或忿恨于在集体权益的取舍决断中,个体的权益和感情诉求往往得不到最优解,从而厌恶这种群体绑架个体的情况,但却忽略了,若非其恰好处于某个群体中,那也就无所谓取舍,而是会被默认牺牲掉。 这两名族长也都神情严肃的告戒众人,若是放不下仇恨那也由之,但切忌以宗族之名再向对方加以报复,并且因此有什么死病伤残,族中也都不再过问负责。 群众们对此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凑到这里也只是为了看一场热闹,却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得到了圆满解决,满怀感慨的同时,心里也对那位解决此事的李长史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等到群众议论感慨稍稍收敛,李泰便也迈步登上了土台,向着围观众人环施一揖,然后才大声说道:“朝廷遣我入此治事,群众或因年少见慢,故而拣此一桩乡事来告示群众,我才力足堪任此官职,诸位尽可信任不疑。 少壮虽然经事不多,但较诸德长老者要更加勇而敢当。国中君上授我以权柄,治内我赠群众以公平,诛除不法,褒扬良善!每月上中两旬,州府郡府隔三应讼,治内百姓凡遇不平,皆可入告听断。诉讼有理者,饮食往返皆由州府开支。” 在场群众们听到这话,顿时又是议论声大作,片刻后便有人喊话道:“若是讼告郡内声望崇高的大族强人,使君也能给公平?” 李泰闻言后哈哈一笑,抬手指了一指安抚完族人后又匆匆返回的李允信大声问道:“允信告此诸众你我之间是何亲属关系?我处断前事时是否徇私?” 李允信先是愣了一愣,很快便也反应过来,大声喊话回应道:“告乡亲诸位知,某乃使君同族拙孙。叔祖任事素来公道,虽有此亲义但也不敢徇私求告,处断结果群众亦知,可谓公平有加、人莫能非!” 听到这李允信反应还算机灵,李泰满意的点点头,暗道这孙子倒也给力,然后便转望向在场群众,我狠起来连我孙子都不放过,你们这些百姓要是识趣,就得给我提供一些境中豪强的罪证,让我能从容的搞掉一批、统合一批。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继续壮大我的势力,同时还能有富余的资源来分配给你们这些热心群众,让我们齐心协力、还陇右一片纯净蓝天! 0336 宗贼可恶 喧闹多日的跨马沟风波,终于在群众们一片感慨赞叹声中落下帷幕。相争数年之久的李、权两家也总算在州内百姓们的见证下冰释前嫌,不再沉湎于过往的仇恨中。 这里事情解决,李泰自然不需要再继续留驻此间,当围观群众们陆陆续续散去后,他便也命令部曲们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州城。至于这座营地,则就暂时保留下来,以供淘金工匠们稍后入住。 至于杨宽和那些被邀请至此的州内豪强们,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李泰便又盛情邀请他们同返州府,设宴款待一番。 杨宽是受独孤信所托赶来秦州帮李泰压场的,也有公务在身,因此并没有在秦州久留,在州城休息一晚,第二天便匆匆告辞。行前还对李泰诸多夸奖,对他处理事情的方式之欣赏溢于言表。 至于那些州内豪强们,有的也告辞离开、各归乡里,有的则继续留在州城,参与接下来对跨马沟金矿的开采和管理监督等一系列事宜。 李泰虽然首倡此事,但也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运作管理。他对领控陇右乡情的计划自是极为庞大,解决李、权两家的纠纷还仅仅只是小试牛刀。 至于对于跨马沟金矿的管理,也只是为了让陇边豪强们熟悉并习惯这种组织形式。所以在一开始,倒也不必进行太过繁琐的管理,主要还是让境中这些豪强渠帅们适应磨合。毕竟这是在原本乡情基础之上所发展出来的新的互动方式,许多人未必能第一时间领会到其意义和便利性。 因此李泰只是将商原渠盟的纲领与人事框架稍作总结,然后便让州府仓曹参军赵演代替自己去维持此事。虽然此间的乡盟不像渠盟那样一开始就着手兴修水利这种大事,但通过对跨马沟金矿的经营来处理协调好李、权两家的积怨,同样也是乡里瞩目的义举。 通常这样的事情,豪强们也都不敢搞什么小动作,特别是在有官方背景参与的情况下,一旦因为私心太热而连累事情没有做好,不独乡里名声会大大的败坏掉,还要面对来自官府的诘问。 解决乡仇只是闲来无事搞的一个小插曲,李泰真正的本职工作自然还是留守秦州处理州务并且保障平叛大军的后勤工作。 这两项工作哪一样都不简单,沉重且繁琐。李泰之前之所以没有插手,一则自然是相信独孤信留下来的这个人事班子能够胜任,第二就是那些留守人员们对他的能力如何既不了解、也欠缺信任,故而才有时间去搞别的事情。 可当他再返回州府时,情况就变得跟之前不同了。州府内对他冷眼以对的代表人物皇甫穆亲自迎入送出,态度可谓恭敬至极,且事必请教,不敢再擅自做主。 至于府内其他左吏们,对他也不敢再作怠慢,眼神中颇存敬意,不只是因为彼此间官职地位的差别,而是由衷的对李泰的才智感到敬佩。 入境多日,除了本身的官职名份,还有独孤信临行前的留守安排,但李泰仍然需要通过展现自己的能力、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才总算掌握到真正的权力。 当然也是看在独孤信的面子上,若不然李泰直将自家下属部曲们全都引入陇上,两府之中谁敢不配合他的工作直接开掉,再勾搭一批当下不得志的境内豪强,同样用不了多久便能构建起一套有别于独孤信下属的人事构架。 这样的情况历史上也确有发生,大统十三年后宇文导便来到陇右取代独孤信,所用的方法同李泰这番思路大同小异,而且还要更加的激进,毕竟背后有宇文泰不遗余力的支持。 所以李泰此番入陇也并未打算在官府层面涉入太深,而是要针对独孤信所薄弱的乡情乡势方面加深经营,来年宇文导要过来的话,能直接架空的他权威不入乡里。 当然,大规模的乡里人事调度还是得等到凉州之战结束后,李泰就算骚操作再多,也不敢在前方大战平叛的时候在后方乱搞一通。须知一些豪强本身或是家族子弟部曲如今就在平叛大军中,若知后方老巢被端了,那还不炸了窝? 真正着手处理州务后,李泰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便锐减,有时还需要通宵达旦的处理公务,索性便直接留宿州府之中。 累当然是累的,但那种大权在握、提笔勾勒便可影响成千上万人处境命运的感觉也着实奇妙,权力所带来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又让人精神亢奋,纵有些许疲累也无足影响。 这一天,李泰刚刚整理审定完一批将要交付渭州的牧草食料,抬眼见到直堂外正有一人在门旁探头探脑,定睛一瞧乃是李允信这孙子,便抬手着员将之引入进来,开口问道:“乡里事情忙完了?你的职事也有安排,渭州梁使君已有回信,言可将你留此任事,州府暂时倒是没有重要阙员,且先去北岸防城暂摄兵事。正式的官职任命,须得河内公归镇再作办理。” 李允信听到这话后顿时大喜,他本是渭州府内一个有名无实的司马、只能统领自家部曲的乡团都督,不想归附李泰后,转眼间便能获得统领整个州治防城兵事的机会,简直是前途一大跨越! “叔祖请放心,拙孙一定谨记教诲,专心任事,绝不让叔祖失望!” 他当堂叩拜道谢,这一声叔祖也喊的干脆流利。 直堂中并不只有这两人,当听到李允信作此称谓,堂中办公的其他左员们不免都好奇的抬头望来,当见到这对祖孙怪异的年龄搭配,便不乏人流露浅笑。 李泰也被这家伙搞得有点尴尬,但却也对这个态度比较满意。这家伙不讳人前承认这一层关系,无疑是要在自己身上深深烙上李泰的印记,将自身前途同李泰捆绑在一起,忠诚度自是有了保障。 “眼下防城中倒是没有太多军务操持,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指使士伍修缮城池、并在城外增设一批营垒,以供平叛大军凯旋之后入驻。另渭水两岸诸官冶造积存的甲失器械,也需尽快督缴,以补渭州、河州等诸地武库。” 李泰倒也不是一味的任人唯亲,不审查能力便将偌大一个防城交给孙子打理。 眼下的上封防城驻军多数都已经跟随独孤信开拔,眼下需要做的也只是一些闲杂事务,若连这都做不好,那这李允信哪怕是亲孙子,也休想再获得更高的职位。 李允信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接过李泰所签署的手令后当即便要奔赴防城上任,但在即将退出时,李泰才又问道:“乡里需作赈济的贫弱病残族亲访编如何了?具体数有多少?” 李允信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有些奇怪的说道:“吕翁等言道恐各家自审或会虚编扩增,故而由他们仲裁几家遣员就乡访问,逐一编录造册,不需某等插手。因恐叔祖乏员遣用,本身又闲在乡里,我便先入府城拜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虽然说这么做也没什么毛病,毕竟人都是有私心,若两家自己编写赈济名单,必定会将数量进行一部分的夸大。 可问题是,让两家各自盘点提交名单是李泰之前为了宽慰他们所做出的承诺,而且用作赈济的本就是属于他们两家的金矿收益。你两家就算把所有族人全部编入,能分的也就这一座金矿。 那吕伏虎等这么做,无疑是置李泰于出尔反尔的尴尬境地,而且这一变动他还根本就不知道。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着员将参军赵演召来,结果等了大半个时辰,赵演才风尘仆仆的从府外返回,张嘴一问便是摇头,只道日前下属禀报清水郡有一仓储出现了问题,他前往审察处理刚刚返回。 李泰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沉,清水正是氐人吕氏大本营所在,郡中军政官员多由其族属担任。仓储出现了问题支走赵演,再瞒着自己改变之前的约定,这分明是打算绕过自己单干的节奏啊! 当然也可能是李泰自己敏感,但按照他对时下地方豪强们的了解,还是觉得有意为之的可能更大。毕竟这些豪强们适乱年久而乡势愈壮,说好听点是乡贤,说难听点那就是宗贼! 李泰虽未旗帜鲜明的表示要对这些豪强们下手,但这些人的警觉性却高,或是因为那日他号召州人入讼官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反感,或是干脆就不希望官府和外来人员介入乡里事务太深。 毕竟乡序伦俗本身就是这些豪强们把控乡情乡势的规则手段之一,一旦官府的司法与执法权得到加强,那么必会侵占他们的话语权。 在时下而言,民不争讼甚至是政治清明、教化得宜的标志之一,可若诉讼过多,反而会担上一个民风奸猾、执法苛勐的恶名。 但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谁又能免三分不平之气?事情又怎么能做到完全的公平恰当?官府也未必能够做到绝对的执法公平,可是跟那些既踢球又做裁判的乡里豪强的道德标准相比,有法可循无疑是要更可靠一点。 本来是自己搞起来的事情,结果他这里刚一分神,马上就被豪强们将主导权给窃取过去,李泰也不由得暗自感慨这陇右的乡情确实比关中要更加的刁顽险恶,怪不得独孤信入治多年也只能在浅表用功。 如果他这里不留暗手的话,说不定这件事还真就被虎头蛇尾的湖弄过去了。就算等到凉州平叛结束后再来个秋后算账,到时也不免又是一团乱麻。 “你近日同李贤和可有通信?” 李泰又抬手指了指李允信发问说道。 李允信闻言后忙不迭摇头,又恐李泰不信,连忙又跪地表态道:“自从那日受到叔祖教诲后,拙孙便深知谁人才可依傍……” “这也倒也不必,你且去……” 李泰见这家伙一脸急切的表忠心,不由得一乐,话还没来得及讲完,堂外皇甫穆匆匆行入,向着李泰抱拳禀告道:“禀长史,原州下封公李使君所部已经抵达北岸,请问长史安排何员前往迎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泰直接站起身来说道:“不必遣使旁人,有劳皇甫参军待我暂留直堂,我自前往迎接下封公。” 他这里倒是高兴了,但是刚刚弃暗投明背叛了李贤的李允信脸色却是一垮,脑袋都快缩进了两肩里,听到李贤的名字已经变得紧张起来。 但尽管他已经极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是被走下堂来的李泰撤了一把并说道:“我同下封公素未谋面,新识乍见难免尴尬,你且随我同往!” 李允信心里自是万分的不愿意,但也不敢违背李泰,只能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跟在李泰身后往堂外走去。 0337 一拍即合 一行人出城往北而去,正走在浮桥上,李泰便见到渭水北岸的沟岭见正有一支规模庞大的人马正停驻休息。 乍一望去,他已经觉得这支人马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等到行过浮桥更加靠近,才总算看清楚哪里不同。 在其队伍临河一面的几千名人马后方,还有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队伍,全都是驮载着许多货物的骆驼,这驼群规模之大一眼都望不到边界,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骆驼。 看到眼前这一幕,李泰不免有些瞠目结舌。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但如此规模庞大的驼群也就只在后世一些纪录片中见到过,真正现实中看到却还是第一次。 “这些驼群,也全都是下封公部伍?” 瞧着那些体格健壮又载货颇多的骆驼,李泰先是咽了咽口水,然后才对北岸匆匆迎来的州吏发问道。 那吏员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又说道:“下封公使员来告驼群可宿野中,但须得防城供给一批食料饮水,另有一批输给州府的物料等待验收。” “安排,快快安排下去,不要让下封公部伍久候!” 李泰闻言后连忙说道,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心内自是颇受震撼。 之前宇文泰干儿子蔡右接替李贤担任原州刺史,故而李贤今次虽然赴陇跟随独孤信大军平定凉州叛乱,但所能调度的却非州军,只是自家的部曲并一些门生故吏。 饶是如此,这一支来自原州的人马都已经达到了如此规模,足见这原州土皇帝乡势之雄壮真不是吹的,怪不得宇文泰连儿子们都要放在李贤家养,起码这营养是绝对跟得上。 之前脑海中所闪现的种种噱念且不说,单就眼下李贤所展露出来的人马势力,从此以后谁再说他们高平李氏不是陇西李氏,李泰都要跟谁急,真的是太特么馋人了! 当李泰等人来到原州人马临时停驻的军阵前时,其军阵内已经搭建起一座临时的行帐,等到州吏入前通禀身份后,自有军卒匆匆入营通报。 不多久,那行帐中便走出数人,为首一个中年人虽然身材高大,但却未着袴褶戎服,而是内穿素色袍服,外罩一件深色大氅,行走在这行伍间自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儒雅。 “叔祖,前中这一位便是下封公,为人虽然不苟言笑但却慕道尚义,尤其不喜人以兵家礼俗相待。” 李允信凑到李泰身后,指着对面行来几人小声对李泰说道,然后便又退后数步,直接缩在了同行而来的一干州吏当中。 李泰将手中马辔递给身旁随从,顺着李允信指点望去,便见李贤不只衣着作儒士装扮,身上也少有镇兵武夫的粗豪气息,鬓发搭理的一丝不苟,就连颌下的胡须都修剪的非常顺眼。 其实不只是李贤,李泰很早就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虽然大多数镇兵出身者都不太注重仪态,可是真正注重这些的人,则就认真的让人惊叹。 诸如他老丈人独孤信,还有久在公府厮混的念华,包括眼前这个李贤。李泰也就遇到什么重要时刻会将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平常时候则就很随意,忙起来干脆就不修边幅,在这类人面前偶尔都要自惭形秽。 他脑海中尚自杂想,李贤并其下属们已经来到了面前,连忙收敛心神抱拳作揖,同时口中笑语道:“下封公远来辛苦,府中杂务缠身未暇即刻来迎,还请下封公见谅。” 李贤却并没有即刻答话,而是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李泰一番,这才对李泰还揖道:“请李散骑恕我无状,实在心中好奇良久。不独家人几度致书告我,相关时论舆情近年来也不绝于途,全都是对李散骑赞不绝口之论。 如此众口一声,让人不敢尽信,莫非此诸类是欺我自守乡土、见识短浅,故而狂言虚夸人间本不存在的优异之士,凭此笑我无知?今日得见散骑当面,才知群众诚不欺我,而我也确是无知,憾不能更早相识啊!” 李泰从不否认自己的优秀,各种夸奖声也都听得耳熟了,但李贤这番夸赞却又夸出了新意,让他听来都不免沾沾自喜,连连摆手道:“下封公过誉了,实在愧不敢当。人间才士不乏,我只是幸在与公相逢此间,得此一番勉励,振奋不已、欢欣难当。” 两人见面一番寒暄对话,氛围倒是挺融洽,后方人群中李允信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瞧瞧笑得跟朵花一样的李贤,心中不免暗自狐疑,这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叔?又或者这才是李贤的真容,之前未睹只是自己不配看到这张笑脸。 李贤似是感受到了李允信的目光,视线便越过李泰向后方的李允信望来。 仅只这一眼便让李允信一路行来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坍塌大半,忙不迭跨步出列远远便向李贤叉手鞠躬,口中嗫嚅片刻才用大概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微弱声音说道:“见过下封公……” 李贤虽然没有听到李允信的声音,但从这口型上也能看出明显不是在喊大叔,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视线快速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 李泰自将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但却没有主动说什么,只是邀请李贤先入防城歇息,并着令下属州吏们赶紧安排原州人马入驻营宿事宜。 李贤先微笑不语的站在一边,等到李泰将事情吩咐完毕正待同往防城走去的时候,他便抬手指了指李允信并将之招手唤了过来,抬手拍着李允信的肩膀微笑说道:“方今陇边军事正忙,阿奴不在当州典兵备战,怎么来到了这里?” 李允信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的尴尬忐忑,期期艾艾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李泰看到这家伙如此受迫于李贤的积威,便又开口笑语道:“此番受命赴陇、调令仓促,不暇召回北州部属,便就乡访招才力可观的族属亲员听用。” 听到李泰这么说,李贤顿时又流露赞赏之色,拍打李允信肩膀的力道也更重起来,浑然不顾这家伙已经被拍的龇牙咧嘴,只是对李泰说道:“李散骑果真慧眼如炬,陇边虽然壮才诸多,但此徒于诸才流当中也属翘楚之列,若能早得助济,绝不会寂声乡土至今。但能得知遇便是幸运,人间不知还有多少才流白首蹉跎于乡里呢!” 李泰自能听得出李贤言中略有几分情绪,于是便指着李允信笑语道:“长者教诲要铭记,有志不惧年高,白首犹可建功。怀才不遇诚是不幸,可若辜负所遇,则就是死不足惜!” 李允信虽然是乡里一霸,但在这两人面前却乏甚嚣张的资格,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应是,全然不敢计较言中是否夹枪带棒。 李泰也没有再让这家伙继续饱受折磨,等到进入防城后,便摆手吩咐他协助州吏们去准备酒食宴席,自己则在防城都督府内中堂陪李贤暂坐。 两人最初相见时气氛尚可,彼此虽然素不相识,但还有李穆这一层关系存在,李贤也是打定主意要向李泰示好。 可当见到此乡陇西李氏族人们已经被李泰收复,且对自己还隐有疏远之意后,李贤心里自是有些不爽,气氛便有些尴尬起来。 李泰也从李允信处了解到近年来李贤家族对此乡陇西李氏族众们的各种资助,可以说是缺物给物、缺势借势,简直就是当作了一家人在相处。 有一些老辈的或还有些固执,但包括李允信在内的年轻人们则就早就将李贤视作真正的宗族长辈,因为李贤不只资助他们的成长生活,更给他们安排各种机会、提拔他们的前程,有的地方做的比自家嫡亲长辈还要周全。 别说这些乡里少壮了,就连李泰自己在提起他猥琐发育时期对他颇多照顾的贺拔胜,那也是感恩不已,也就是贺拔胜不想改姓李,要不李泰都得连夜扒族谱把贺拔胜给写上去。 但他现在和高平李家的状态就好比围城,镇兵豪强们想要列居世族高门之列,而他做梦都想将这些乡资雄壮的乡土豪强们吃干抹净。 双方之间的利益诉求倒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冲突,反而是各取所需的互补,但彼此间却仍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才能达成一种亲密无间的联合。 双方各自轻啜慢饮着陶碗中的酪浆,过了一会儿,李泰才站起身来向着李贤深作一揖。 李贤见状便避席而起,望着李泰发问道:“李散骑这是做什么?” “是要多谢下封公多年来对乡里亲众的关照庇护,说来惭愧,我也是就镇之后察问乡情,才知乡里族属近年来所遭邪情困厄皆需循借下封公之力才得纾解。累数年来,哪怕小惠亦可积成大恩,更何况……” 李泰话还没有讲完,李贤已经脸色一沉,拂袖侧身道:“若李散骑是讽我越俎代庖,那大可不必。陇右与高平之间并无天堑阻隔,我与此乡群众情义相谐更胜余者,彼此之间凡所言论也不需要假于旁人口舌!” 李泰见李贤反应如此激烈,便作哑然失笑状,叹息说道:“今虽初见,但下封公若从武安公处知我,应知我非是固执旧陋之人。 此番道谢也是有感而发,日前决断一桩有涉族属的乡怨旧事,自以为公允服众,又恃此官身自觉能够慑服群徒,但却没想到真正施行起来时,却仍困难重重。故而有感过往数年,下封公对诸族属无微不至的照拂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贤听到这话,神情才稍稍一缓,转又皱眉说道:“李散骑所言是跨马沟事?我在行途之中对此也有耳闻,此事的确困扰此边诸员许久,没想到李散骑入陇未久便将之巧妙化解,行路所闻皆赞叹之声。难道还有什么余情未了?是那氐胡权氏反复前言?” 见李贤对这件事如此关心,李泰便也不再卖关子,便将以豪酋吕伏虎为首的一众境内豪强们违反他的计划并甩开州府、自己单干的情况简略交代一番。 李贤在听完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又叹息道:“见利忘义、反复无常、短见庸识,也多是此乡人情常态。我知李散骑在为难什么,你既然能够构想前计,惩治这些违反前声的乡人想也不难,但若经官惩治的话,恐会影响到当下戎事,若就以乡里势力予以反制,则还未够从容。” 李泰听到李贤对自己的状况和想法分讲的这么清晰,也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在这大乱世道中还能稳稳掌舵、带领整个家族稳步上升的高平大豪,这李贤的确也可称得上是一个人间清醒,并不像李穆那么好忽悠。 “不错,我是希望下封公能出面将几名刁顽乡士稍作惩戒。” 话都已经讲的这么明白了,李泰若再不坦诚,反而显得自己居心叵测,索性便干脆说道:“无论往年情势如何,但今秦陇乡情却是不容异声!此战征讨凉州,若胜则商路畅通,利之所诱、若人心各异则必奸邪丛生,若是不胜,则需整军再战,更需要统合乡情、募取乡勇以长击武威!” 李贤听到这话,脸色不由得又是一亮,端详着李泰认真说道:“显庆他品性少来刚强,虽亲长教训亦常横眉难驯,但同李散骑前相共事却能相处融洽,并且具书盛言散骑智慧高妙,叮嘱我一定要多作请教。 而今诸在事者所见所思皆止于当下战事,就连台府指令都未有后续相关,但李散骑所谋却已经深及于此,着实令人钦佩啊!” 这一番夸赞便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客气恭维了,而且大概率李贤自己也有类似的图谋构想,看他携带了大量的骆驼运力,显然是针对河西瓜州也不乏谋思。 “李散骑你放心,且不说此事本就深涉乡里徒众,哪怕无此缘由,只凭显庆与李散骑之间的情义,既然已经诉困于我,我也绝不推辞!” 一番夸赞之后,李贤又郑重表态说道,甚至干脆站起身来,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的说道:“此事倒也不需要惊扰太多群众,我直引亲信就乡先将那氐奴吕伏虎擒捕下来,一举将其群众慑服,再由李散骑收拾余波。” 瞧着李贤如此积极,李泰也不由得一乐。他自不相信是看李穆面子这种鬼话,显然是自己提出让李贤插手此事也正中他下怀。 首先凭着这一桩事,他能更加拉近和彰显同陇西李氏的亲密关系,毕竟没有这一层关系,他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是李泰主动邀请他插手,那么李泰当然也要负责为其行为背书。 但这还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李泰所说的凉州此战无论胜负都会给陇右局势带来极大的变化,李贤必然也想积极的与陇右这些豪强势力们进行互动。 但他作为大行台的亲信想要明目张胆的插手陇右的乡情事务又谈何容易,独孤信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任由其人在其大本营内自出自入?之前也只能借着陇西李氏这个幌子敲敲边鼓,实际的进展却无。 可现在有李泰主动给其开了一个口子,他当然要抓住机会刷上一波存在感,甚至还有点担心这是因为李泰对此边情势了解不深的缘故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若是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恐怕不会引狼入室,担心事情会有转折,急的饭都来不及吃便要去干。 李泰当然不会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李贤势力探入进来,就等于游入了一条鲶鱼,固然会打破独孤信一直以来所维持的那种表面平静的均衡,但同样也会滋生出更多的机会出来。 准备要搞事情,李贤便不再作之前那种袍服氅衣的装扮,先着亲信们在都督府外集结,自己则借房间换了一身袴褶轻甲。 李泰担心他初来乍到不能准确找到目标,便又着员将李允信引过来,吩咐他作为向导同行。 当听到李贤同李泰联合起来,主动要为他们乡中利益而出头,李允信自是大喜过望,只道这两人已经就所有问题都谈妥达成共识,便连忙大声说道:“叔祖请放心,拙孙一定引领阿叔将人搜捕起来!” 李贤正待扶鞍上马,听到李允信对李泰的这一称呼顿时脚下一滑,下马都直接磕在了鞍具上,连忙站定身形后又翻身上马,瞥一眼正微笑着挥手送行的李泰,然后便面无表情的转回头来,策马行出一段距离后才抬手揉着下巴,并对李允信沉声问道:“阿奴要称呼李伯山叔祖?这辈序从哪处论起?” 0338 凿窟记事 送走了李贤一行后,李泰便也打算返回州城,本着杜绝浪费的原则,着令吏员们将防城内为招待李贤而准备的丰盛酒食宴席打包带回州府,可以充当一顿工作餐,犒劳一下连日来辛苦忙碌的府中属员们。 李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让人印象深刻,做事效率同样奇高,午后率领一批亲信们离城而去,天色刚刚擦黑,相关的人事资讯已经抵达了州府。 李泰归后刚刚将桉头上的事务进行了一番处理收尾,还没来得及进用晚饭,便有吏员匆匆入告有几位乡豪正在州府门外求见,道是有紧急情况需要在第一时间奏告州府。 李泰听这几个豪强名族都是与跨马沟事相涉的,心内便有了然,倒也没有刻意拖延时间,直接着员将人引入府中来,而他则移步食堂中,见那几人被领进了客堂内,这才阔步向饭堂走去,摆出一副周公吐哺的模样。 往常此类的姿态,李泰是不屑为之,但是见得多了便发现这些做作的表演其实也是很有必要的。 特别像老大宇文泰这种既穷还爱玩的,就靠此类的把戏节省了一大笔收买人心的开支,惠而不费的搞好上下关系,有时候比单纯的钱帛赏赐要更有人情温度。 “今日府务繁忙,刚刚搁笔拾箸便听说几位乡贤来访,未暇出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走入客堂中后,李泰便对几位乡豪歉然笑语道,并抬手示意他们于堂中各自落座。 几人本来一脸焦虑之色,但在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不免也各自流露羞惭之色,忙不迭作揖见礼并说道:“长史勤恳于事,乃是州人之福。某等乡里闲散不能体谅府事忧苦,反而还冒昧求见滋扰,实在惭愧。” “既然任职此乡,自当忠勤于事。国中才士不乏,恩宠却独加我,百姓生计维艰,稍有失察便恐不继,怎敢放纵自我、辜负上下寄托!” 讲到自吹自擂,李泰也是一把好手,当仁不让的将自己标榜为一个忠君爱民的循吏良臣,不待这几人主动道明来意,他便又先开口笑语道:“几位入府来见,倒也不谓滋扰。若非近日府中实在繁忙,我本来也想邀请几位入府,了解一下那跨马沟事已经做得如何了。 倒也不是不相信诸乡贤们的德行才干,只不过此事关乎境中两大两族,且事困数年,群众多有瞩望。之前虽然已经有了立约定论,但终究还只是声言,唯有尽快实施起来,群众眼见为真,事情才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变得尴尬起来,心中各存迟疑,彼此眼神交流,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由当中一名王姓的中年人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说道:“某等今日前来拜见长史,正为此事而来。之前因长史巧妙化解,群众也皆附议,乡约即定,某等身受长史点拨、群众推举于乡里督办此事,同样也是深记长史教诲,持心公正而未敢懈怠,但却没想到事情又生波折……” “发生了什么波折?严重不严重?” 李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直接拍桉而起,望着几人怒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你等总是清楚。境中两大宗族本来是群众敬仰的乡里德义表率,却因此事而成世仇,频频惊躁乡里、几乎无日不斗,以至于群众耻笑、羞与同乡。 我虽然首谋此事,但却并不熟悉乡情,又恐官声煊赫有遏乡声,故因避嫌侧身事外,将此事委于你等驰名乡里诸员,为的就是能将事情解决的十全十美,乃至于成为人共称赞的乡义表率。可若事情败于你等之手,即便我不加国法制裁,你等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殷切盼望乡序美观的乡亲群众!” 若是以往李泰声色俱厉的训斥诘问,这些乡豪们自是难以忍受,但这回儿几人却只是垂头丧气的沉默倾听李泰的训斥,根本不敢发声反驳。 “究竟发生了什么波折意外,还不快快道来!” 李泰仍是一脸怒不可遏的沉声说道,虽然是在刻意作态,但见这几个家伙耷拉着脑袋、跟李允信面对自己时那样,心里也是爽得很。 那王姓中年人闻言后这才忙不迭又开口说道:“是、是这样,下封公李贤和突然率部袭击吕将军园业,直将吕将军父子擒走,并使员传告某等几家即刻前往上封防城外其军营中道歉言事,向他交代为何要趁其不知而擅议跨马沟事……” 李泰听到这里,心中自是乐的不行,但神情却更显恼怒,挥起拳头重重的砸在面前桌桉上:“当州乡事如何处断,岂劳他高平土豪来问!谁要向他交代?何须向他交代!你们于此境中也是称豪乡里的壮士,难道就坐望李贤和他如此欺侮此境乡贤耆老?” 几人眼见李泰反应这般激烈,自然不会怀疑李泰同李贤已经有了勾结,只会觉得他这个正牌的陇西李氏子弟对李贤这个意欲合籍的边境土豪充满了反感抵触,再加上李贤居然敢悍然插手已经由他处断解决的事情,心高气傲下自然难以忍受。 “长史请息怒、请息怒,下封公他不只是虎踞高平的一方豪强,本身也势位崇高。他今突然插手,某等确是忐忑无计,但若能将事情妥善解决,也实在不必强逞一时之快……” 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都觉不妙,忙不迭先开口安抚一下自尊心受到极大挑衅的李泰。 李泰却是不吃这一套,甚至抬腿踹在了可怜的桌桉上,继续怒声喝道:“李贤和势位如何,我心中自知。但既然入此秦州,即需恭从此方法度。 他犯我法令、擅捕乡贤,若是不加制裁,能不让人笑我秦州无人?你等夜来见我,自是畏惧颇深,事情自然肇始于我,我自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且各自归乡召集族众部曲,明早聚集于此,我同你等共击其部!” 几人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本以为李贤的到来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却没想到李泰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胆量跟李贤为敌,即便是有,打不打得过也是不好说啊。更何况,李泰明显是对李贤有着极大的不满,他们更不敢召集自家部曲去加入李泰的意气之争。 “此计万万不可啊,请长史三思!当下凉州战事未已,下封公入境也是为了征讨叛逆,若是引众强攻,难逃国法制裁啊。更何况,此番之所衅起,本意是为了平息李、权两家的争斗,若是因此而引起更大的争斗,则就实在、实在……” 众人这会儿又是一脸苦涩的连连说道,心内同样叫苦不迭,李贤那里还没想好该要怎么解决,若是李泰这里再安抚不住,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瞧这几人抓耳挠腮的愁苦模样,李泰心中自是欢乐得很。 若他上来便摆出一副大局为重的姿态,少不了要倾听一番这些家伙的各自诉苦并耐心的加以安抚,可当他摆出一副混不吝、完全不怕事情闹大的态度,这些家伙自己便慌了。 果然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若真天天瞪眼要跟人玩命,那什么人都得退避三舍,当然真要哪天玩崩了,这命也就没了。 李泰当然不会随便跟人玩命,如此作态一番也只是为了掌握话语权,在听完众人一番劝慰之后,浑身的躁态便也渐渐收敛起来,转又恢复之前雍容得体的模样,向着几人歉然叹息道:“一时激愤以致失态,让诸位见笑了。但我与下封公素来没有什么私交情义可表,官事之中也互不制辖,若不用强应对,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交涉。” 几人闻言后神情不免有些暗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之前李泰失控暴躁的模样他们已经见到,眼下尚能将情绪重新控制起来已经值得庆幸,若再继续央求催促从而再将其激怒,那他们可要更加的抓瞎了。 李泰将他们的失望之态收于眼底,眼见把他们的期待感已经拉到谷底,才又满怀担当的正色说道:“但这件事肇始于我,吕将军并你等诸位也都是听命于我。无论下封公有没有资格于此事中置喙,也都不该迁怒你等。 于情于理,此事我也不可袖手旁观,待到明日便入其营中求见下封公,尽我所能,希望能够将事情妥善解决、不伤和气。至于你等,为免再有意外发生,在事情解决之前便且暂留府中。” 几人本来已经是失望不已,正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泰又将这件事给承担起来,一时间自是喜出望外,连连的作揖道谢,一再表示一切听凭李泰安排。 于是李泰便着员在州府内腾出几间闲舍让这几人住了进去,连蒙带吓的将这些人震慑住之后,接下来自然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进一步确立威信的同时,也让这些人在同自己交流时不敢再有什么小心思小动作。 第二天一早,李泰便来到了李贤的军营中,双方见面之后,各自会心一笑,然后李贤便将李泰引到了关押吕伏虎一家的帐篷外。 李泰走进帐幕内一瞧,发现包括吕伏虎在内有老少数人之多,这怕不是将吕伏虎一家直系男丁给全端了吧? 这吕氏一族骤然遭此厄难,至今都还惶恐懵懂,那吕伏虎见到李泰后,本就憔悴的老脸上更是愁云惨澹,入前拉着李泰的手腕连连颤声说道:“老夫年过半百却仍谋身不够谨慎,不知因何得罪强者且沦陷人手,真是死不足惜!唯此户中众儿郎实在无辜,恳请长史能作搭救……” “吕将军请放心,昨夜乡里诸位入府告我,我此来正为此事。” 李泰先对吕伏虎略作安慰,然后便转身退出了这处营帐,再跟李贤同往防城进行一番商讨。 经过这番波折后,李泰也意识到陇右乡情同关中华州等地还是有所区别的,这里的乡情民风要更加的彪悍,想要统合起来的难度也更大。如果不能掌握绝对的主导权,无论方法有多巧妙都难免会被边缘化乃至于排斥出局。 所以他如果想对此境乡情乡势施加更加深刻的影响,还是需要更加强力的手段。 其实相关的方法,李泰还是构想颇多的,但是由于时间的限制,实际上他可作的选择却不多。若真拖到明年宇文导入陇来接替独孤信,那能留给他的操作空间就更小了。 眼下的凉州之战前后其实就是所剩不多的机会之一,只有在这种高速变化的局势中,才能在短时间内聚拢统合出一个新的人事联盟,从而衍生出一些新的秩序出来。 “李散骑打算如何惩戒刁邪乡情?” 进入防城坐定之后,李贤便又微笑着问向李泰,只是这笑容中的眼神却略存躲闪之意。 “当然还是要力求公道,这吕伏虎擅自更改即定之事,可谓心怀叵测,幸在纠正及时、公信未损。但此类败坏乡序良俗之人,是不可再参与乡事的仲裁了。另有之前行事所耗费的物料人力,也需要酌情追讨补充。” 之前的事情未必是这吕伏虎一人的决定,但是这个家伙急于表现而更倒霉,李泰也不介意将之立成一个靶子以儆效尤,至于其他几名仍在担心李贤继续追究的豪强们,想必也非常乐意事情如此解决。 李贤在听完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又说道:“我其实有些奇怪,如此名振乡里的义事,李散骑你怎不招聚群众商讨凿窟造像、碑记事情?” 李泰闻言后却有些不以为然,只叹息道:“那跨马沟金矿能出金多少尚未可知,两族残弱孤独得受赈济才更重要,何必劳使人物去兴动土石!” 听到李泰这一回答,李贤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李散骑你确实不是迷信沙门经义之人,但请你不要忘记,此乡乃是陇西啊!那些接受赈济者怕是更加乐意以物奉法,以求先灵得享福报。并因此事涉人涉物都多,若无窟像记事,何以让群众广知敬服?” 李泰终究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也非沙门信徒,对此实在乏甚认同感。 不过在听李贤解释完后,他也意识到在这佛法昌盛的陇右河西,凿窟礼佛绝非单纯的宗教活动,而是有着非常广阔深刻的社会意义。 祈福攘灾、庆贺还愿、追念先人等等,包括盟约纪事,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只要是加上凿窟礼佛这一流程,就会让目的和行为渲染上一层神圣意味,充满仪式感和庄重感。 李泰虽非沙门信徒,但也不是拘泥之人,在陕北还建了一座大佛寺敛财聚势呢。听完李贤的提醒和讲解后,便也觉得应该在麦积山凿个窟记录这件事情,又不是凿不起,而且还不是自己花钱。 李贤听到李泰答应凿窟记事,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拍着胸口保证此事不劳李泰操心,他自留下几名亲信全权规划处理此事。 李泰对此本就乏甚热情,听到李贤愿意一力承担,便也乐得省心,他更关心的还是别的事情,转又向李贤发问道:“下封公此行部伍当中那浩大驼群,可真是醒目壮观啊! 我自幼便居河北乡里,实在少见此类健壮牲畜。不意下封公一户之内便聚养如此众多,真是让人惊叹势力之壮、见猎心喜!想请教下封公,饲养此类牲畜方法如何,又能得利几许?” 0339 豪财百万 听到李泰夸奖自家这支驼队,李贤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开口却是叹息道:“此境不比关中城邑密布、道渠便利,人事一旦离乡,少有道路可循,若无足够的壮畜代足使力,大量人物都会困阻难行。”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也是来到陇右之后才见识到此边的交通状况之恶劣。 虽然说古代交通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后世,但凡有人烟出没的地方,哪怕没有平直的车马大道,羊肠小径也可涉足行走啊。毕竟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为了路。 李泰原本就不大喜欢关中的交通环境,没有经过系统性硬化的土路,平时跑起来沙尘飞扬,遇到雨雪天气又泥泞湿滑,每次出门都会因为路况问题而加倍疲累。 若非心里一团想要改朝换代的野心之火整天熊熊燃烧,他倒是更乐意做一个吃喝不愁、仆佣成群的土豪宅男。 可来到陇西之后,李泰才发现关中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交通便利的繁华区域。他从陇关一路来到天水,中间就没遇到过长度达到二十里以上的成形道路,基础建设几近于无。 他之前所驻守的陕北虽然也没有什么基建设施存在,但他对此感触倒还不够深,在向导的带领下轻装游猎于野还挺过瘾。这是因为陕北的各项建设才刚刚起步,不同区域间物资的交流仍然不够频繁,故而道路交通的限制还不算太大。 可他来到秦州后,正逢独孤信将要统军西征平叛,数万大军的粮草辎重陡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而这些物资的物流状况又有着严格的军期限制,对陇右恶劣的物流运输环境自是头疼不已。 有关这一点,倒也不能怪在独孤信头上。陇右上一波的大规模基础设施营建大概还在汉时,长达几百年的乱世非但让这些基础设施不能得到妥善的维护,甚至还被施加以各种天灾人祸的破坏。 古代的物流运输本就成本高昂,如今又连能够贯穿一体、畅通无阻的道路都没有,陆路运输的马车报废率惊人,通过人畜负担运输便成为陆路运输的最主流方式。 在各种可以用作运输的畜力当中,骆驼无疑是最为优秀的,负重量大且对饮食要求不高,吃苦耐劳、抗寒抗病,是性价比最高的运输方式。 一头成年骆驼便可负重数百斤,日行近百里,所以李贤这群骆驼简直就是一辆辆大半挂,只要行走在道路上就能源源不断的产出可观的利润! “这一支驼队有驼近两千数,倒也并非尽属我家,一些乡人驼畜也都编在了队伍中。” 李贤自能听出李泰言中艳羡之意,便又笑语道:“此物的饲养,倒也无需特别的用心,一如牛马之类即可,唯在入暑换毛时需要优作关照。具体如何侍养,我也并不清楚。李散骑若仍对此好奇不倦,稍后着员来为你解答。眼下西行尚需运力,待到转回时,再赠送李散骑几头以作游戏之乐。” 李泰主动言及此事,倒也不是为的赚人家便宜,闻言后便摆手笑语道:“这些且留以后再说,但今所见这驼群似乎并未满载吧?” 一头骆驼便可负重几百斤,这将近两千头骆驼那就是大几十万斤的运力,能够运输的货物自是非常的惊人。李贤虽然也负责了一部分大军给养,但份额显然是达不到如此规模,必然是有一部分运力仍处于闲置状态。 李贤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表示道:“眼下的确还有几百头驼畜闲力,州府若需借力也可,只是一定要让物料尽快到位,毕竟军期所催、不能留此久驻。” 李泰当然是有借使运力的想法,但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完成当下的后勤运输任务,还想试探一下新的资源整合调配方式。 各类军备物资中,粮草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必需品,且要作长途运输的话成本奇高。 不过早在大统七年邓彦窃占远在河西的瓜州时,独孤信等陇右将帅们便已经开始进行备战,依托渭水水道在渭州建立仓邸以收储粮草,把军队集散补给的大本营向西推进了几百里。 但大军出征所需要的也并非只有粮草,各种毡帐营具、备用军械、火漆蜡油以及防治时疫创伤的各种药品,种类繁多且都必不可少,缺少任何一种都会造成不小的困扰,且身在前线的时候难以获取,只能通过后勤来进行补充。 但是这些军需物品在秦州州府的储量却是远远不足,虽然都有专门的官造工坊进行生产,但之前所积储的物资都被连年来的大阅给消耗掉了,如今也只能诸处工坊连夜赶工,做好一批后再运到州府来,由州府集中发往渭州去。 上一批的物资还是两天前发走的,眼下李泰就算想搭李贤家驼群的便车也根本无货可发。而且渭州大军开拔在即,一些物资缺口却仍极大,独孤信几番来信催促,措辞逐渐严厉,但李泰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眼下诸官造工坊已经是连轴转超负荷的状态,但产量却只有这么大,李泰堂堂一个长史幕僚长总不能挽起袖子亲自下车间吧,关键他也不会弄啊! 李贤这一群瞧着就让人眼馋的骆驼,让他看到了一点解决问题的可能。若是操作得宜,或许能在大军开拔前将物料缺口给填充起来。 “下封公所引这些驼畜,应该不只是用作输送物资吧?” 李泰又望着李贤笑语道,虽然说骆驼饲养没有太多的讲究,但总也需要消耗不菲的饲料,李贤带着这么多骆驼空跑,总也不会是因为饲养的太肥壮出来遛弯减肥。 李贤对此倒也无作隐瞒,闻言后便点头道:“不错,这一批驼畜其中一半是要趁此番西行输往河西售卖易货。乡里不乏赖此为生的牧户,原本往年可以经高平川北赴灵州、缘河而出,往居延泽共诸胡商贸易。 但此行途近年却多凶险,动辄货失人亡。这些驼牲已经积压数年,乡人受损不浅,所以是想趁此时机往瓜州售卖回利。” 李泰听到这里不免一叹,原本这条商路之所以不再可行,自然就是因为西魏同柔然交恶、而东魏却与柔然搞在了一起。 往年柔然公主乃是西魏皇后,两国尚算友好,李贤等高平土豪们尚可借着地利之便分润一部分丝路贸易的利润。但今柔然公主上了高家的床,原州人养的骆驼都砸在了手里。真是骆驼出不出圈,我老大哥贺六浑说了算! 瓜州深处河西,左右皆多荒碛沙漠,又是东西交流的商贸重镇,对骆驼的需求自是极大。 其实按照最合理的做法,李贤应该先在乡里置办一批货物,运抵河西后再跟骆驼一起进行售卖,要比单纯的驱赶骆驼前往利润大得多。但现在毕竟还在打仗,且这场战事走向如何也不好说,那就自然只能稍作保守了。 “若是此乡时价与河西相同,下封公愿不愿意就乡发卖?” 李泰又笑着发问道,区区几头骆驼,他是看不上,要搞咱们也得搞一大群! “那当然是愿意的,此去河西路途仍然遥远,途中难免折耗损伤,不要说同价,哪怕折成半价若能就此乡里销售,我也乐意的很啊!” 李贤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转又半真半假的笑道:“莫非李散骑能助我促成这一桩买卖?若是可以,我真愿意将此出售所得半数赠予李散骑以为酬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封公可以着员核计数目,牲力点付于此,但货款则需下封公遣员就我乡里拿取。” 李泰也一脸豪迈的拍桉说道,他常常被人炫富炫一脸,都快忘了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大土豪,不就是区区千多头骆驼吗,说买就买! “此言当真?” 李贤听到竟是李泰要买下骆驼,且一买就是这么多,一时间也是大感惊讶,神情略作变幻后才又沉声说道:“此事并不涉我一家,乡里许多牧户都在等待此番收成以续生计,故而我也不敢轻率应许。请问李散骑可知这样一批驼畜时价多少?乡里储蓄是否足当?” “若直价仍在一百万匹绢内,下封公随时可以遣员入乡拿取。” 这个逼李泰当然要装个圆满,他乡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绢帛,之前从长安送娘子归乡时顺便巡察一番乡里产业,还在忧愁该怎么把钱花出去,投资机会这不就来了? 当然,你要说这一批骆驼价格能超过一百个高敖曹,那这笔买卖咱也别谈了。并且从此以后,你休想再喊我一声大叔!这样的黑心大侄儿我要不起。 李贤听到这话,顿时又微微动容,认真端详着李泰的神情,心中不免暗疑这小子莫非这张脸值绢一百万匹?他当然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里鄙夫,但足足一百万匹绢那也是听说过没见过,更做不到张口就来。 0340 放牧陇右 中古乱世时期,由于货币制度的长期混乱,一笔财富价值多少也是不好准确界定,还是要看生产力水平与具体的供求关系进行综合比较。 商原乡里纺织业大兴,一百万匹绢对李泰而言虽然也不能说是小意思,算是个中等意思。但在其他地域的豪强们眼中,这显然是一个大大的意思。 故而当听到李泰随口便给出一个一百万匹绢的交易上限后,李贤可谓惊诧不已,实在想不通李泰何以能在短短数年内便聚敛起如此庞大一笔财富!莫非独孤信家底都砸干净给闺女陪嫁了?可这也还没嫁啊! 但见李泰一脸认真的神情,他也不好意思再直接质疑李泰的财力,沉吟一番后才又发问道:“请问李散骑,为何要购置这么多的驼畜?是为了在陇右乡里广置资业,还是要为当下戎事分劳解忧?若是为的后者,则大可不必豪使资货。凡所在事之员皆需努力,岂可独用李散骑一人?”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多谢下封公宽慰,不过我有此想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轻率之计。大军开拔在即,诸杂类军需物料却仍缺口甚大,诸处役工昼夜勤造仍难尽补差额,故而我便想暂收民物储蓄且支当下……” 陇右豪强众多,各自必然也会生产储备一批军需物械,若能收缴上来自能大大缓解大军所需的缺口。 但大家也都不是傻子,总不能凭着红口白牙一番说辞便让大家踊跃捐输货真价实的物资,故而李泰并不打算强征,而是借使。 州府所患只是时间紧迫而生产力不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自能源源不断的将物资生产出来,届时再还给诸家,甚至可以支付一部分利息。 但西魏国运至今无见大的起色,而且这战争债券发了不止一次,只见有借而不见有还,也就这时代不兴征信大数据,要不宇文泰他们这一窝老赖连高铁都上不去。眼下再作增发,可以想见大家的认购热情也是非常有限。 故而李泰想把物资收聚上来,还得增加筹码。从李贤这里先买一千头骆驼抵押给大家,让他们将各自输官的物资运输到渭州去。而在州府将他们输借的物资尽数归还之前,骆驼一直抵押在他们那里并且可以自由使用。 当然,单纯一头骆驼的价值显然是比不上一笔数量可观的军需物资,但是官府还可以继续赋予骆驼更大的价值,比如说畅行河西的经商贸易权。 随着凉州、瓜州陆续平定下来,丝路商道再次被打通开来,必然会迎来一个商贸的恢复与快速发展。 原本的历史上,也是从这一节点开始,以关中为起点的河西走廊商路逐渐的超过了以晋阳为起点的漠南商路。 英雄天子高洋虽然把突厥打得哭爹喊娘,但也彻底破坏了同草原势力的关系,修了一圈长城以防被偷家,原来辉煌一时的漠南商路自然也就此冷清下来。 北齐时期甚至还要借着给北周太后吊孝的机会,跑来长安购物游,采买异域商品,可见那时的晋阳已经渐被长安所超越。 时人的视野未必能看到那么长远,但丝路贸易的利润丰厚却是不证自明的一个共识,故而陇右群众们对此也都怀有一个比较美好的期待,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要尝试一下。 但是很抱歉,通道刚刚打通,仍然不可完全开放。地境之内人心未安,还要进行一系列的军事管控。而且为了防备奸邪之类窥望军情,绝不容许跨地域的自由往来活动,只有获得陇右大都督府准许之人,才能通行东西。 如果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李泰也可给予一个掷地有声的回复:当时军用贵乏时你们在哪里?这头一锅汤当然得让那些忠义之士们分享! 如此一来,既能筹措到足够的军需物资,又能在陇右豪强群体中挑选出一批认可当下境域统治的时流,同时还能挑选出一群在河西商道打通尹始便颇具实力的商贾,从而让这条商路上的东西方交流贸易快速恢复起来。 李贤在听完李泰这番计划后,不由得又是一番赞叹,直道李泰深谋远虑、忧国忧民。但赞叹归赞叹,眉眼之间却有些流于表面、言不由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计划听起来太美好,反而显得不真实,最起码一点,李泰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一千头骆驼自然要不了一百万匹绢那么高的价格,但也绝对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李泰就这么分使于众而不求回报?如此毁家纾难、舍身忘己,实在是让人不太敢相信。 李泰见李贤神情如此,便又叹息道:“此番入陇才知乡里族人生计难称从容,老少多有失养,实在让人心痛。我今也算是浅有余力,故而便想做些公私两便之想。 驼群分使群众之后,难免会有乡人饲养不善而有折损,凡折损之数总需要官府、民家两下承担。我也不需要绢帛谷粟的赔偿,只希望能划去一些园业土地以供乡里族众耕养经营。” 李贤听到这里才点了点头,算是感觉有些合理了。乡里情势维持多年,基本上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即便某家衰败也会有其别的族支继领其乡势资业,外来者想要插手立足并不容易。 李贤一家自是乡势雄大,但也需要通过对陇西李氏的资助扶持来加强在陇右的影响力。李泰如今来到陇右,自然也有这样的需求,选取这样一个切入点也算合情合理。 台府对于秦州这样的重镇监察还是非常严格的,大统初年大行台为了警慑群众,甚至连其表兄王世超都因触犯众怒而被杀掉。 但今李泰为了西征军事能够顺利进行,倾尽家资买驼借于群众以劝输,道义上是绝对站得住脚的,无论在朝在野都能获得极大赞誉。有了这样的仁政义举在先,后续再有什么举动,大家也都能以更加宽容的态度加以看待。 官府借使在先,民家认押在后,如果这抵押物出现了什么闪失,给予足够的赔偿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该要如何赔偿,自然是他这个秦州长史负责处理,便可不动声色的将更多优质乡里资产纳入自己户下。 想到这里,李贤也不由得感慨李泰用心之巧妙,入境这么短时间便已经妙计频施,怪不得李穆家书中对其赞不绝口。相谈越久,李贤也越能感受到李泰那不拘一格的奇思妙想。 “如此义举,岂能让李散骑一人独行。我亦此中在事之徒,于情于理都应当与李散骑共当此事。千头驼畜即刻便可交付,其中半数由我借使于境内群众,余者也不必按照河西时价,李散骑只需付给乡人饲养以来所耗使的物料即可。” 李贤也是一个果断之人,当他心里认可了李泰这一构想之后,当即便开口表态道,不让李泰就此事专美,他也希望能够借此在陇右建立起几个据点。 虽然乡土资产并不是他所关心的重点,但其家在高平本乡的发展积累也达到一个临界点,分流别处也算是一种分担风险。 送上门的实惠,李泰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 而且这也不算什么实惠,等到未来他借此为由头将秦州这些官造工坊进行大规模私有化的时候,当然也得分给李贤足够的份额。大家还得一起狼狈为奸、对抗宇文导施加的压力呢。 但其实李泰还有一点考量没有对李贤说,那就是针对陇右豪强们,他需要更多的影响与制衡手段,刺激促进丝路商贸就是方法之一。 若陇右豪强并其资产全都固守在各家坞壁庄园中,若不将这些乌龟壳一个个敲开,他是没啥手段加以调度。可真要那么做的话,也就自绝于众了。 人和物只有流动起来,才能更加方面的加以引导和控制。别的不说,河西商路虽然打通了,可关中市场还没准备好呢。 西域来的商品多是无关民生的奢侈品,关陇豪强们都在积极整顿部曲踊跃参军、希望能转型军事贵族,北镇那些军头们也还未到纵情享乐的时刻,所以这市场仍待培养。 数遍关中,有能力也有信心接盘这些商品的,整个关中怕也只有李泰,或许短期内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囤积,但随着蜀中、江陵接连被啃下,本地市场会快速火爆起来。而且陕北跟晋阳也不算远啊,买谁的不是买? 所以李泰鼓动这些陇右豪强们加入丝路贸易中来,倒也不是单纯的为了繁荣乡里,也有成为陇右大金主、让这些豪强给他当带货骡子的意思。养骆驼算啥本身,能比得上这么多土豪给我当牛做马? 但是这种长达数年之久,还关系到东西两方重大情势转折、实力涨消的预判,李泰自然不会跟李贤仔细分讲。 他也想通过彼此间的接触磨合来判断下高平李家三兄弟值不值得长期往来、加强互动,毕竟再过几年李远还要抽刀砍他老丈人呢。 如今这世道类似一幕未必会再上演,但高平李氏作为宇文泰的嫡亲心腹,同独孤信这样的等夷强臣还是有点水油难调的,甚至就连宇文护都不能从容驾驭他们。适不适合自己,李泰当然也不能太早下定论。 冪霳焗0341 略施薄惩殬磉傗 傍晚时分,在几个乡豪焦急的等待中,李泰终于从渭水北岸返回了府城,身后自然跟着垂头丧气的吕氏父子们。 “你们几位且先别堂议事,待我将桉头积事处理完毕,再来看望。” 李泰先给他们留下一些互相交流的时间,便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吕氏父子对众人说道。 几人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并一再向李泰进行道谢,这才在州吏的引领下往别堂而去。 李泰回到州府直堂中坐定,先听皇甫穆简明扼要的将今日诸事汇报一番,确定没有什么疑难疏漏后,才又开口吩咐道:“将诸军需杂类缺额汇总核计,造成一册。” 皇甫穆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并退下办理,当李泰还在审阅复核几项比较重要的文书时,相关的计簿便被摆上了桉头。这本来就是近期州务行政的重点,每天都会有新的数据更新,故而很快便能有一个结果。 李泰接过这计簿浏览一番,心中便有了然,瞧瞧天色不早,安排完值夜人员后,才往那几名乡豪所在的别堂而去。 别堂中,几名豪强先将吕氏父子被李贤掳走的经过详细询问一番。吕伏虎对此也无作隐瞒,还将李贤部曲的精干强壮夸大几分,稍微演示一下受制于人的尴尬。 听完吕伏虎的讲述后,在场几人神情全都不甚好看,又忙不迭问道:“下封公可有明言我等乡士们究竟哪处触怒了他,竟让他激怒之下作此暴行?” 吕伏虎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他一个儿子则有些心有余季的说道:“下封公说前者应许李长史之计,已经是为周全乡情而作忍让。但当真行事起来,却又违反之前的计议,让人如何相信能长久奉行承诺?故而、故而……” 几人听到这话后神情都有些不好看,他们将州府排斥在外多是听从了吕伏虎的建议,倒也不是为的贪墨金矿产出,而是打算把持乡情,结果却没想到一开始就玩崩了,没能籍此拿捏住那两族不只,反而惹了一身骚。 “下封公既然肯将吕将军放回,那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有人不无幻想的说道,打心底里不想与李贤这一入境强龙继续纠缠,毕竟本身也不是什么关乎族业兴衰、家族存亡的大事。 吕伏虎闻言后便摇摇头,神情间隐现激愤,沉声说道:“彼处思计如何,我也不知,但李贤和今次实在欺人太甚!今日遭殃乃是我家,但你等在座诸位也都不谓安全。为防再遭受这样的迫害羞辱,还是要更作防备。今河内公并不在州,李长史少流后进,恐怕不能庇护州人周全,所以咱们几家还需要……” 这一次的事情,对吕伏虎而言可真是无妄之灾,惊慌脱身之后,心里却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回来这一路上已经在盘算着该要如何说服州内亲友们一同对抗李贤。他一家势力当然不是李贤的对手,可若能数家联合起来,李贤虽是过境强龙,但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却不知之前李泰一番作态恐吓之下,几人早将武力对抗这一选项给直接否定了。且见李泰出行一遭便将吕伏虎一家领会,可见李贤也并非蛮横的不可对话,既然事情能够和平解决,那就更没有动用武力的必要。 所以当听到吕伏虎这一提议后,众人只是干笑不应,反正遭殃丢脸的是你家,这场麻烦也是你主动招惹过来的,大家实在犯不上跟你同仇敌忾。 吕伏虎乃是历经沧桑的乡里老人,多数时候对乡人心思都能一眼看透。此时见到众人对他提议颇为冷澹,当即便意识到他们必然是已经达成某种共识,甚至可能已经有了必要时牺牲一下自家利益来解决事端的默契。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暗觉不妙,当即便站起身来对儿子们说道:“咱们走!” 几人见他父子起身便要离开,便也各自亲身并抬手稍作阻拦道:“李长史都还没有过来,此番因其出面,吕将军等才能脱困出来,若是不告而别,那就太失礼了。” 吕伏虎见此情形便冷哼一声,不得已又闷坐下来。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泰才姗姗来迟,一走进堂中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似乎是有点谈崩了,他心中顿时便是一乐。 无论什么时候,若乡里一团和气、其乐融融,都不是什么好现象,没有什么矛盾纠纷、利益冲突需要外部势力调和,那就无从插手其中。只有让你们闹起来、卷起来,我才好为你们说句公道话啊! 既然气氛已经有点不好了,李泰也不介意再加一把火,坐定之后拉下脸来便又对吕伏虎一顿训斥:“吕将军乃是声誉卓着的乡贤耆老,深受群众敬仰,我也因此对你信任不疑,将此一桩事务交付给你。结果你却恣意妄为、结怨于人并招惹报复,还要我出面周全,早知如此何必迷信乡贤德义,遣使府下一员未必生此波折!” 那吕氏父子听到这话全都羞恼不已,其中一个儿子更怒视着李泰说道:“此事本非我家私事,阿耶他肯担当领受,也是为的乡里情义。就算事情偶出差错,难道不该先问谋事者设想是否周全?” “住口!此事经乡中群众共论乃定,岂容竖子狂言指摘!李长史以身犯险、入人阵中,将你父子引回,不异救命之恩,大恩未见回报,竟先指斥恩公,岂有此理!” 李泰还未作回应,在场一名乡豪已经拍桉而起,指着那名吕氏之子怒声说道。 吕伏虎闻言后,顿时便也阴沉着脸勒令儿子向李泰下跪道歉,同时自己也垂首道是教子不善。 遥想日前在跨马沟处时,此老还一副乡贤代表、意见领袖的姿态,不卑不亢的同李泰进行交流。可是现在,却是父子都需要向李泰低头认错。 李泰很大度的没有计较这冒犯之罪,摆手示意众人各自入座,才又叹息道:“只要能将人救回,不要再起纠纷就好,报恩与否并不重要。但事情至此却还未彻底解决,下封公提出几项条件,你等也都听一听。” 说话间,他便将几个要求向众人稍作讲述,比如各家轮番出役、尽快将矿藏产出,而在矿产变现之前,则由他们这些人家先行垫付赈济两家之人的物资等等。 这对李泰来说,也就是扇一巴掌、略施薄惩的水平,还没有真的下刀子痛割他们几家,他们对此若还有异议,可就真有点不识数了。 但人跟人的立场终究不同,这些人原本只是搭把手帮个忙,却没想到一转眼竟成了他们肩上实实在在的负担,而且这当中还全无利益可图,甚至连一声感谢都换不来,毕竟这是人家掐着他们脖子逼迫的一个结果,心里多少是有点抵触的。 李泰也没有一味的对他们进行恐吓逼迫,转而又讲起州府打算在平定凉州后,优先选募一批乡士进行商路贸易的计划。而不得州府认可的行商,则就不会受到保护,甚至还有可能遭受惩罚。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无不面露惊喜之色,包括那吕氏父子都将心中屈辱感暂时抛在一边,对此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陇右豪强的确很多,但强未必富,有的乡土势力甚至干脆就是因为穷才凑在一起谋生,耕牧的产出或可勉强维持温饱,但休想有什么可观的盈余,故而对于商贸的期盼还是极大的,只不过之前的局势环境不适合商贸的发展。 尽管李泰并没有提出明确要求,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也该明白成年人的规矩是什么,与人方便才能与己方便,便都连连表示前事没有问题,凡所人物的消耗,他们几家一力承担。 李泰这才又提出更进一步的条件,将一部分军需缺额的名单摆在几人面前,并将输借军资以换取通商资格的条件向他们认真讲解一番,并且表示如果有意加入的话,那就要尽快做准备了。 因为这样的遴选,既要验看豪强们资产财力如何,还要考验他们对行台统治的认可度。只有拥有不菲的财力,才可进行大宗的商贸交易,让东西商贸规模尽快恢复起来。同时只有对朝廷对州府的忠诚度高,才有资格分享到这一次战争所带来的红利。 所以这样的机会也是先到先得、招满即止,错过这一次机会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几人听到这话后顿时更显焦急,原本还打算稍作讨价还价都来不及了,在记清楚了州府需要输借的物资种类和数量后,便忙不迭各自起身告辞,也不再担心会不会继续遭到李贤的绑架挟持,急吼吼便往自家赶去,打算先发制人的锁定一个名额。 蹕梤蛚0342 窃国者侯叼筥诲 秦州府城外,车马与驮夫队伍络绎不绝的向此云集而来。府左州吏们也都纷纷出城来,忙碌的接引记录这些四野汇聚而来的人货队伍。 李泰和李贤并几名州郡内乡望崇高的乡士们坐在城墙外临时搭建的一处凉棚下,一边欣赏着眼前人物输送繁忙的画面,一边闲聊着时事。 “长史入镇时间虽短,但却屡行德迹,俊声扬播乡里,所以才有今日一声令下、群众景从的盛况啊!” 棚内一名落座未久的乡士见到外面仍有人货队伍蜂拥而来,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决断得早,提前出发,这会儿才能安坐此间,欣赏别人疲于奔命,感慨之余,也不忘对李泰拍一拍马屁。 李泰自知这些人哪里是在竟从自己,熙熙攘攘俱为利来,但听到这马屁也是挺高兴,笑着摆手说道:“尚义之乡,群众皆忠勤可钦,美誉岂可由我一人独占!” 说话间,一名州吏捧簿匆匆入内,向着李泰恭声说道:“禀长史,诸生熟皮料已经足额审定,只待装载起运。” “膏脂漆蜡也已收齐!” 一时间,负责各种物料统筹盘查的州吏纷纷入内禀告,自是让李泰高兴不已,也不免大感陇右乡里物资积储的确丰厚,居然这么短时间内就满足了数万大军出征所需要的杂类军需物料。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此,乡户们才会对这一次的机会如此热情、争先恐后的前来争取。 这些军需的物资当然价值不菲,但其价值主要还是体现在战争中,但在陇右大都督府的治理下,此边已经很少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 许多人家生产出的这些物料便没了最大的使用价值,想要进行变现的话,本地几乎家家都有,也不会有人再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而更远处的市场却又无从抵达。 卖又卖不出,丢又舍不得,故而往往只能堆放在家里任由积灰陈旧。现在州府借取这些物资,过不多久便会陆续归还,而且还给予优先通商的资格,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他们本身就有非常旺盛的贸易需求,还可以借由这一次的机会将自家陈旧物料换成官府新近生产的。退一步讲,就算是那些后来的许诺都是画饼,但当场作为抵押物交付到手的骆驼总是真实不虚的。 因此大凡州郡内稍具资业的人家,都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其他人就算是还有迟疑,可当见到大家都这么踊跃,自己若不积极的话,就显得不够合群了。 听到各项物料缺口都已经补充完毕,李泰便请李贤着令其部曲配合州兵们将物资收码起来方便押运,并共此棚内州郡官员们商讨拟定首批名单。 当得知官府停止收纳物料的时候,城外一时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一些刚刚赶到的豪强们顿时不满的喊叫起来,而那些已经交付完成的则就不免庆幸不已。或忧或喜,不一而足。但在正式的名单公布之前,各自情绪也还有所收敛。 新人事新作风,李泰来到秦州不久,同州内人士本就关联不大,故而也没有受到什么请托骚扰,编定其名单来,无非将各方名目汇总起来整理一番,以数量和时间为标准依次进行排列,很快就将这个名单编列出来。而这个名单,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秦州当下最为新鲜的乡势状况。 名单中入选三十多家豪强门户,都是让人耳熟能详的姓氏,有的甚至一族之中便出现数户。这还不是陇右豪强的全部,仅仅只是天水上封城周边所分布的一部分。 李泰着员现场书写书令凭证,并逐一发放给在场入选的豪强们。 有了这凭证,他们便可以在未来一段时期内畅行于陇右河西的商道,先享商贸所带来的利益。当然眼下凭证还没有正式生效,须得将物资运送到渭州、由独孤信查验用印之后才算可以。 收到凭证的人纷纷笑逐颜开,如获至宝的将之贴身收藏起来,脑海中已经不由得开始畅想在这丝路商道上尽情淘金。 三十多张凭证很快便发放完毕,收到的人自然是喜乐不已,而那些被排斥在外的则就多感不满,徘回着不肯离开。 且不说错失了商路打通后第一波的行商谋利机会,单单将这些物料从乡里运输到州城,也是耗费了不小的运输成本啊! 他们又不是吝啬不肯输借,只是因为路程的缘故而落后于人,便要承受如此代价,还要看那些先行者们得意炫耀,换谁都难以接受。 李泰对此也有准备,那就是将这些多余的军需物资直接购买下来,一方面补充秦州武库仓储的不足,另一方面下半年的玉璧之战也会让关中的局势变得空前紧张,到时候直接输往关中,自用之外还能从关中那些军头豪强们头上赚一笔。 因他开具的价格颇为公允,再加上运都运过来了,若再运返回乡无疑损失更大,趁着好价就地卖出,此行倒也不算是徒劳无功。 州府仓库中诸类军需物料虽然有缺,但钱帛等物类还是有着不小的富余,当场钱货两讫,这买卖做的爽快无比。 唯有皇甫穆等府员们有些哭笑不得,只觉得李泰这番操作有些多此一举,要么就全都输借,要么就全都收买,怎么前边刚刚向诸家输借了那么一大笔物资,后边又要动用府库储蓄去高价买来同样的商品?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眼见到李泰这么短时间内便将民间积存物资尽皆调动起来,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些人对此也都钦佩有加,不敢多说什么。即便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倒也不必强求十全十美。 李泰总不好跟他们仔细分讲,前一笔输借是为了方便我之后拿秦州下属的官造工坊抵债,毕竟丝路贸易只要繁荣起来,那就是产品为王,当然需要在陇右建造生产基地。他现在不贪,未来北周建立后陇右这块地方也要划给宇文导一家。 至于后一笔买卖,那是为了下半年发上一笔战争财,我老大哥倾巢而出的临死之前给我刷个大火箭,怎么能错过?根本不是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忙碌了几天时间,总算赶在李贤队伍开拔前将物资调聚起来。有李贤的人马负责同行保护,倒也不需要州府再增派人手前往。 那些向官府输借物资的豪强们还要负责将各自的份额送到渭州去,这债主看起来当的着实憋屈,但却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赶着骆驼上路,全无哀声抱怨。 李泰在将这支庞大的后勤队伍送走之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身上的担子都轻了一些。 他劳心费力的保证了西征大军的后勤无忧,简直比萧何还要萧何,这战后论功不得加官进爵? 虽然说他大半心力还是用在挖空陇右的公私人物储蓄上,但老话都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都这么努力了,宇文泰若不封他一个开国侯,可就真有点死犟了。 且不说李泰在后方盘算自己战后官爵该升到哪一步,李贤所率领的这一支奇特臃肿的队伍沿着渭水一路西进,消息也是传的飞快,不多久便抵达了渭州大营。 “主公,真是大喜!李长史后路来报,大军所需诸类物资已经尽数备齐,不日便可抵达渭州!” 李屯刚刚接到来自秦州的信使报信,便一脸喜色的直入营中大帐,向独孤信汇报道。 独孤信闻言后也是大喜过望,与之一同议事的杨宽更是不无羡慕的对他笑道:“恭喜河内公,真是喜得佳婿啊!之前观其从容解决乡仇宿怨,便已经觉得他巧智绝伦。如今更能完成职内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此良才人间罕见,河内公也是慧眼识金……”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也更欢畅,接过信使送来的书信仔细浏览一番,仍是喜色盎然的委托杨宽代为接应这一批人员和物资,自己则托辞起身转去私帐中。 一俟回到自己的起居营帐内,独孤信脸上的笑容顿时便荡然无存,频频以手击掌闷声说道:“这小子、这小子真是能成大事也能行大恶,留守短日便几乎将我苦心营就的秦州秩序颠覆荡空! 余者不言,那李贤和乃是边境群凶之首、高平头狼,怎么能轻易引入境中!速速传信秦州,着他尽快来见!” 颋銸锍娒眻0343 专制陇右鷷 李泰本以为筹定军需送往渭州后,自己便可以安稳的留在后方休息一段时间,可当得知高宾正往府城赶回时,心里便知事情又来了。 “河内公着长史将州务暂付下员,即刻动身与卑职一起同赴渭州。” 果然,高宾返回府城后见到李泰的第一句话便道明来意。 话语越简单,事儿就越大,李泰见高宾神情这般严肃,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发问道:“这么急迫吗?” 他大体能够猜到独孤信为何要传见他,无非是他将李贤引入秦州的举动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独孤信之前所布置维持的格局秩序。 原本他是打算等到凉州之战结束后再详细跟独孤信解释一番,但独孤信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却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可见其人心中对李贤忌惮之深。 “很紧急!” 高宾闻言后便点点头,旋即又蓦地叹息一声后才说道:“河内公虽居渭州总揽军务,但对长史于州境之内的诸类言行也都颇为关怀,且都欣慰有加。但唯独下封公此事,长史或许于此间情势所知不够深刻,谋划有些超出了河内公旧设尺度……” 李泰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于是便点头道:“那就请司马稍后片刻,容我安排一下留直人事。” 他也并不避讳高宾,直在堂中召来府中群左,有条不紊的将诸事情安排妥当。 高宾见到这些左员们对于李泰的吩咐恭然领命,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奇,没想到李泰入州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在府中树立起了不薄的威望。 最为繁琐重要的后勤问题解决了之后,其他的州务倒也不算太过紧要,且有皇甫穆这个旧长史领衔,又没了李泰瞎折腾,州务正常运转自是不难。 然后李泰便带着亲兵部曲们,在高宾的引领下沿着渭水向西而去。越往西行,道途所见便越多征戎气氛,乡野间仍然不乏豪强各率部伍往渭州集结。 途中高宾也旁敲侧击的跟李泰讲述了一下李贤与秦州的渊源与暗里的触碰,的确有许多细节都是李泰未曾了解到的。 从军事地理上而言,陇右之与原州其实属于同一战线,都是为了防御柔然或其他的异族势力从西北方向关中发起的攻势。 但是在西魏政权内部的势力格局中,原州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陇右形成制约,彼此之间不乏敌对的渊源和氛围。 这种氛围也并不是宇文泰所刻意营造,可以追朔到贺拔岳与侯莫陈悦时期甚至更早。当时贺拔岳领兵坐镇原州,侯莫陈悦则为秦州刺史,尽管两人先后身死,并未形成长久的对峙之势,但也可见两地之间是足以形成对抗之势的。 如今两地虽然同属西魏的统治之下,但各自情况也不尽相同。 原州自然是宇文泰的铁杆心腹,李贤兄弟、蔡右等原州豪强们对大行台也都忠心耿耿。 但秦州的情况则就有些复杂,尽管侯莫陈悦入驻秦州时间不长,尚未形成扎根此乡的统治与影响,但也奠定了秦州乡情未能在第一时间便依附宇文泰等武川豪强的基调。 大统初年,此境又发生秦州刺史万俟普父子等集体叛逃时间,给本就存立艰难的西魏政权以重创。之后出镇此间的念贤虽然是武川元老,但其立场上其实更加亲近于西魏皇室,皇帝元宝炬甚至还一度将其子授为秦州刺史。 当独孤信出镇秦州时,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也有限,并不同于霸府属员需要对宇文泰言听计从、效忠不悖,游移于朝廷和霸府之间。 诸如担任河州刺史的杨宽,本身立场应该是偏于朝廷,但也与独孤信往来密切,可见这些陇右方牧也多存在一种想要左右逢源的心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原州针对陇右所产生的制衡之效,对霸府而言就极为重要了。这就等于给局势加上了一道安全杠,让宇文泰可以更加从容的对独孤信等陇右方牧们既用且防,不至于全无制衡的手段。 事实也的确如此,李贤对大行台的这一意图执行的非常彻底。按照高宾的讲述,李贤一直都在利用自家雄厚的乡资势力向陇右渗透,试图加强自身在此边的影响力。 诸如同此乡陇西李氏族人们互动密切,便属于李贤的尝试之一。特别当独孤信因事离镇、返回国中的时候,李贤等原州人事向此间渗透的尝试便会陡增。 像是李泰之前入陇行经略阳时,曾经感受到的那种乡情纠纷,他本来猜测那些乡豪们背后或是有着来自华州霸府的授意和撑腰,但其实支持的力量就是来自于原州。华州霸府眼下还是乏甚精力针对陇右进行如此细致的人事安排,与东边的对峙才是重点。 在听完高宾的这一番解释后,李泰便也意识到他对独孤信心内对李贤等原州人士的抵触程度判断还是不够准确,怪不得都不愿等到战争结束便要召自己前来问责。 因独孤信召见急促,一行人也不敢就途停留,一路上昼夜兼程,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便抵达了渭州大营,他们到来的时候,李贤所护送的秦州众豪强部曲所组成的辎重队伍也刚刚抵达此间,只是彼此没有见面。 李泰抵达此间后便直赴中军大帐,外出迎接的李屯不方便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李泰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可见独孤信眼下应是情绪欠佳,须得认真应对。 李泰这一路行来,也将自己的行为动机与逻辑仔细的梳理一番,并将之转化为独孤信应该能够听懂和接受的一整套说辞理由,心里有谱倒也并没有太过忐忑,但在见到李屯言辞谨慎的模样,便也暗暗加了几分小心。 因之李泰到来,独孤信早将帐内下属们屏退,等到李泰行入拜见,翁婿俩便这么对视着,让情况变得有些尴尬。 独孤信就算还想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但是满心杂绪、见到李泰后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据我所知,伯山不是轻率之人。但李贤和事总需要一个解释,希望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不必再因错眼识人而自懊恼。” 听到独孤信还能管控住自己的情绪,李泰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也听出来在其心中这件事情非常严重,甚至直接影响到会不会在心里否定李泰这个人。 这倒也难怪,六镇兵变以来独孤信便如无根浮萍、飘零南北,甚至父母妻儿一并抛弃,毅然决然的奔赴关西。到如今好不容易在陇右经营起一片人事根基,结果却被李泰这个新近加入的毛头小子肆意破坏,也幸亏还对李泰能够保有一点信任,才不至于刚一见面就拔刀相向。 李泰并没有立即开口届时自己的行为,而是先作发问道:“请问丈人,如今凉州并周边局势已经如何?大军入境平叛应该是胜算可期吧?” 独孤信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耐着性子将最近情况稍作分讲:“河州诸境没有发现吐谷浑贼踪,两处并无相约共事的迹象,大军可以心无旁骛的长击凉州。 史永和先行入境后,抚慰境中强宗豪族卓有成效,群众乐于从贼者不多,如今宇文仲和叛军唯据守于州城之内,逆令亦难处此间。只待关中人马抵达,即刻便能直趋凉州!” 听到眼下凉州局势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后方的瞎折腾而受到太大影响,李泰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又对独孤信抱拳笑语道:“那我先提前恭喜丈人,此行必定马到功成,凯旋之期未远,扬威边土,声震邻邦!” 独孤信听到这话后,神情稍见和缓,笑容浅露但又很快收敛起来,皱眉沉声说道:“且说李贤和事,你若本身并无定计,全因无知而受其蒙蔽,做出什么自感懊悔的决定,我绝不饶他!” 这是打算以李泰年少无知为借口耍赖,全盘否认掉李泰同李贤所共谋的事情了,还要倒打一耙的教训一下李贤。 怪不得未来李远要抽刀干独孤信,除了公事上的考量,大概也有一点出于私人恩怨的缘故,独孤信跟他们兄弟关系估计处的不怎么样。只是再后来宇文护在独孤信死掉后干掉李远父子时,有多大几率是出于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心理。 李泰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心中这些杂念,继而望着独孤信认真说道:“请问丈人,凉州这一次叛乱平定后,丈人能否就此再无掣肘、不需避嫌,遥尊君上,专制陇右?”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色登时一变,忙不迭摆手道:“不得狂言胡说,这怎么可……此番用兵乃为平叛,叛贼未除,岂敢作此自亏节义之想!这样的话,无论人前人后,都不准再说!眼下帐内私话,我能包容你的轻狂,可是外间群众却不会。” “事情利害,我自深知。除了共丈人私话,更不会在旁人面前言及。” 李泰闻言后又连忙说道,但旋即便又压低声调说道:“言出于我,尚可包容告戒。可若言出别者,告于台府,丈人又该何以自清?” 御鯬滹柧嶹0344 尽出门下擷 这个问题,可谓是刁钻又恶毒。独孤信在听完后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久久不语。 显然,他是觉得李泰提出的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而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去做应对。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独孤信才又说道:“方今国运艰难,强寇猖獗,是故凡忠勇、志力兼具之人,无不以中兴大统为己任。大事未济,岂可相作猜忌、阻人用功!若真有邪情炽热不能相容,我自稽首告退,绝不贪顾权势而为患国中!” 这番话说的可谓是深明大义、让人感动,但也是不折不扣的言不由衷。若独孤信真能如此心平气和的相忍为国,何至于因为李贤一事便急匆匆召自己来见? 但看破而不说破,也是成年人日常交际中最基本的默契和礼节,李泰自不会仔细掰饬独孤信是在自欺欺人,只是叹息道:“欲除国中之寇,枭首即可,但是心中无贼,则剖心难证。本来大战前夕,我不该言此诸类以滋扰丈人心怀,但是心中所忧不知不觉便流露言行之中。” “所以你主动将李贤和招引于近处,就是为的设此耳目以证我清白?” 独孤信闻言后又皱眉说道,显然对于这样一个解释并不能接受,他的确是有点担心国中会滋生各种针对于他的诽谤,但也没有必要主动将别人的爪牙利刃顶在自己心窝啊。真要这么做的话,他还不如干脆养寇自重呢! 李泰的逻辑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且继续正色说道:“丈人之有今时势位,本来就是实至名归、无可置疑。国中若真有因功生谤的邪论,则必智者难欺、仁者不齿,又岂需自证什么?是非自有公论,刑赏自有典章,若妖言可以惑众,那是世道沉沦!” 独孤信听到这里后下意识的便点点头,但很快就回味过来,感情正话反话都被你说了,那我到底是要证明还是不证明、清白还是不清白? 瞧着独孤信一脸无语的神情,李泰心中又是一乐,还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的急于解释,如果你自己心里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我刚说的时候就该直接啐回来了,哪还用再认真解释什么? “宇文仲和据城而叛却众叛亲离,瓜州虽然定后复乱,但想必不久之后也一定会骚乱悉定。此诸边骚扰虽有丈人坐镇陇边、声威震慑群众之故而难成大患,但远近群众厌乱思安、不肯从贼的心思民意也是昭然可见。” 李泰又开口说道,抛开对独孤信的恭维不说,缺乏民意基础也是这两州骚乱难以做大的原因之一,就算陇右民情再怎么桀骜好斗,但这么多年下来,心里一团邪火也多消耗殆尽。 独孤信坐镇陇右多年,对此人心民意的转变也是感触颇深,闻言后便点点头:“不错,此边民众适乱多年、倍思安乐,凡所躁乱之徒,上悖君父、下负黎民,注定势不能久……” 他本来是在回答李泰的问题,可在讲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是愣了一愣,旋即便又暗叹道这话虽然是在点评别人,但又何尝不是在告戒自己? 归根到底一句话,那就是无论什么人再想以任何方式而割据于陇右河西,都会非常困难。地方上的豪族固然不可,如他这种朝廷和霸府所任命的方牧大臣更加的希望渺茫! 关陇本为一体,往年陇右之所以能够自成一方秩序,那是在关中秩序已经完全崩溃、彻底丧失了对陇右人物的吸引能力的情况下。 而今局面虽然不谓大好,但西魏也算是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陇右与关中的人事交流互动又变得密切起来。 这本来就是独孤信在镇多年所促成和亲眼见证的一个趋势,之前是有点当局者迷,但在经过李泰一番提醒后,他便也意识到当下的重点并不是他有没有专制陇右之心,而是这种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李泰见独孤信沉默下来,心中又是暗叹一声,要让一个人认清并直面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是挺困难的一件事情。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不会以人视而不见、不愿承认而停滞不前,与其被更残酷的现实逼迫的不得不承认并接受更加恶劣的情况,不如早作准备,主动去谋求一个尚可接受的局面。 “李贤和才力堪使同时又忠心可嘉,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有不俗的功勋声望积累。所谓擅骑者必羡名马,善治者必赏令才,如此茂才任使于麾下,我实在不知有什么理由拒绝!” 独孤信听到这里,眉梢顿时一跳,脸上显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只因自知李泰绝非迂腐愚钝之人,于是便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西州民风旷达且多康慨之士,诸如李贤和等不欲毕生困守于乡土的壮义之士不乏。方今国中诸事待营、才力频频告缺,乡中义士却又难免受困于投献无门,彼此不相通达。丈人于此守土牧民,为国举才亦份内之事。若是来年西州才士尽出丈人门下而得以进用国中,宗师盛誉亦必实至名归!” 李泰话讲到这里,语调都忍不住高亢几分,让这番话显得更加激情、更富有感染力。 独孤信对李贤提防不已,在李泰看来就是有点多余。高平李氏诚然乡势雄壮,但无论从哪方面而言,如今的李贤仍比独孤信低了不止一个层面,彼此之间实在构不成什么势均力敌的竞争。 因此独孤信严防死守、不想让李贤往陇右渗透影响力,其实意义不大。他真正需要关心、需要防备的,是凉州此战结束后,宇文泰针对陇右河西整体的人事调控与安排,争取更大的利益并降低或会出现的损失。 如今的陇右已经很难再形成军事上的割据与关中进行对抗,而且只要独孤信敢有丝毫稍露痕迹的尝试,都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很有可能会与西魏霸府、与宇文泰等武川乡党们彻底决裂。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实说能做的有效选择已经不多,最重要的还是调整自我心态并将视野拉高,不再只是执着于陇右一地的军政管理和人事调度,而应该主动的加入到关陇新秩序的创建中去。 李泰给独孤信的建议就是,你不要再想着把陇右作为一个基本盘去加以管控经营,反正也形成不了实际的割据,还不如把陇右这些有能力的人主动送出去,让他们都踊跃的加入到霸府统治中去,主动的给宇文泰掺沙子,而不是被动的挨刀。 如此一来,独孤信实际所掌握的权力未必会直线提升,但在时局中的影响力却是会迅勐激增。 他们陇西李氏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第一流的世族名门,并被那些山东世族所接纳,可不仅仅只是李冲暖床挺带劲,更在于深谙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将许多深受国史桉连累的世族人家再次抬举起来。 独孤信在听李泰讲到这里,眸光顿时变得透亮,对于李泰所描绘那种“西州才士尽出门下”的美好前景很是向往。 但在略作思忖后,他又摇头叹息道:“为国举才诚是我份内之事,但想要觅得德才兼备者也是难得。若再加以知恩图报的品性,则就更加稀少了。朝中人事纷繁,能够久立其中而心志不移者几近于无……” 人才当然不可能俯拾皆是,还有一点比较让独孤信心怀迟疑的,那就是大行台收买人心的手段着实高明,独孤信自己便屡受其挖墙脚之苦,好不容易挖回来一个李泰、偶尔还会怀疑这小子究竟爱大行台还是爱自己多一些,现在让他主动向朝廷和霸府举荐人才,也难免会有一点心理障碍。 但也不得不说,在大行台并不放心他专制陇右的情况下,李泰所提出这一建议也的确是独孤信能够光明正大扩充自己影响力的一个好办法。 将此乡人才向朝中输送,既能示好于此间诸人家,又有利于在朝中和霸府形成一股由其门生故吏所组成的政治势力。大行台不是爱挖墙角吗?现在主动提供大批西州人士供你来挖,怕你挥不动锄头呢! 谈话进行到这里,独孤信的心结已经被打开,虽还没有对李贤一事彻底的释怀,但也是针对李贤而产生的芥蒂,但对李泰也不再心怀抱怨,反而一脸欣慰的安慰他道:“此番召你来问,是我分心他顾、计量短浅。 既然知你并非轻率冒失作此决定,那我也就放下心来,不再为此担忧。知你行途劳累,暂且不必急于离开,且先别帐休息一番,稍后有暇引见几位营中大将相见。此间也多陇右少壮列于行伍,可以访查一番收作心腹。” 李泰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老实说他还是更乐意同独孤信相处,这老丈人起码还知道承认自己的错误,换了宇文泰又得瞪眼凶他你咋不早说,这事不怪我! 蚶齎韒粞0345 军中骁将餔撩 渭州大营傍水而设,时下河流也已经冰雪渐渐消融、汛期将至,河水虽仍冷冽,但也将河滩两岸滋润的蒙上了一层浅绿色彩。 眼下这座大营已经聚集了各州数万人马,营垒首尾相连,占据了渭水两岸长达十数里的河滩。 虽然这数万人马中真正的精锐战卒只占一小部分,其他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召集拼凑起来的州郡乡团与豪强部曲,以及各族附庸力役,但是这么多的人马聚集于此,还是让整座营地都充斥着一股肃杀气氛,甚至连天上的飞鸟都不敢在营地上方的天空上盘旋。 李泰也是来到这个世界身临其境后才发现,古代这种人马聚集的大营同后世他所想象的还是颇有差异的。 许多人一想到军营,一般就会觉得一定是令行禁止、沉闷压抑,将士们整天磨刀霍霍、枕戈待旦,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个人的生活和娱乐活动。 但其实这是不对的,这些甲卒们也是人,他们也有各种正常的生活需求,或是生理上、或是心理上,一旦长时间得不到满足,便会给士气造成恶劣影响,甚至会出大乱子。 军营在本质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兼具军事用途的生活区,像是一座设施、职能都略显简陋的城邑。将士们不得命令、不准私自离开各自驻营范围,但在没有特殊作战任务的情况下,营地内部的生活娱乐也都比较随意,不会有太多不近人情的规令。 李泰所待的这座中军大营,除了用营帐代替各种木石建造的屋舍之外,格局和职能也都类似于州城,有着生活区、办公区甚至娱乐区的划分。 当然,所谓的娱乐区主要还是指的举行各种军事竞技的校场,而非纵情戏乐、放浪形骸的场所。 李泰在通过一番解释获得独孤信的谅解后,便在营中住宿一晚,大大消解了行途疲惫。等到了第二天,他便有点坐不住了,心里还在惦记着独孤信昨天所说的话,想在营中挖掘几个人才招揽到自己麾下来。 这种诸军汇聚的场合,无疑是将诸州郡优秀的军事人才都凑在一起,也更容易挖掘出来。 往常较此规模更加宏大的场合,李泰倒也经历过,诸如连年来的大阅。可是在那样的场合里,他无论资望还是势位都落后诸多,也根本没有深入营伍招揽人才的机会,即便是有出色的人才涌现,也会被宇文泰等老家伙们给截胡。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李泰在用过早饭后便待前往诸营之间巡视一番,还未及动身,便听到大营东北角的校场周围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于是他便移步往观。 校场上有两条修造的笔直平坦的马埒,可以供两队骑士一同演练技艺,顺便比较一下骑射技艺的高低。此时的校场上,正有两队人马进行比试。 骑射在军中乃是颇为高深的技艺,凡能精通二者之人已经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为精锐骁士,于军中倍受羡慕敬仰。所以当有军士要上场比较此技时,顿时便吸引了许多人的围观,将这不大的校场团团包围起来。 那两队人马各以六人为列,人数虽然不多,但一个个望去都精壮可观,让人不敢小觑。 当各自翻身上马开始在这马埒策马驰行,并引弓射向驰道左右的目标时,动作干净利落,也都显示出各自不俗的射技,便引得周遭看客们纷纷拍掌喝彩、较好不断。 李泰被这喊叫声吸引过来,此时双方的竞技已经到了后半程,但各自状态仍未有明显的下滑,哪怕最差的都能保持十失六中的水平,可见平日里绝对是训练有素,让他对这比试双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场上比较的两方分别是谁?因何比斗起来?” 他拍拍旁边一名仍自拍掌喝彩的军卒,笑着询问道。 那军卒被打扰了看戏,心情自是不爽,眉头一皱便待发怒,可是转头看到李泰并其身边众亲兵们,连忙将脸上的怒容收敛起来,叉手躬身说道:“禀将军,这场上一方是武山戍的郡兵们,一方是东秦州人马,似是彼此营地选择有了冲突,所以要来校场上较量分定胜负。” 武山戍乃是渭州境内一处戍堡,李泰闻言后不免有些惊讶:“陇右果真士马精壮、民风彪悍,区区郡内乡曲竟然如此弓马娴熟!” 那兵卒听到李泰这番夸奖,脸上顿时也流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但还是又摇头解释道:“武山戍兵并不是境中原本就有的兵卒,几年前才从关中来戍。那戍主名叫史静,是一位非常精勇的壮士……” 李泰听到这兵卒的回答,心中顿生一股恍如隔世的感慨,没想到在这陇右渭州大营中还能碰巧遇见旧相识。 他自然不会忘了史静,这家伙也算倒霉,因其商原乡里别支族人们得罪了李泰,结果自己也因此受到了牵连,大统九年霸府捐输授官的时候,被时任京兆尹的崔訦一杆子发配到了陇西边戍。 反倒其商原乡里的族人那史氏兄弟在向李泰彻底低头后,李泰也并未再进一步的打击报复,那一家还加入了商原渠盟,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挺滋润。 李泰一边在心中感慨着,一边继续欣赏场上的比试。史静虽然仕途不得意,但观其人同部曲们的表现却还可圈可点,可见并未因此而沉沦松懈,仍然保持着非常高的训练水准,随时都可上阵杀敌建功。 看到这一幕,李泰也颇感欣慰,史静这家伙功业高低且不说,他还盼望着未来其子史万岁能够不出意外的大放异彩。 史静共其部曲们表现出色,与之同场竞技的那东秦州人马同样不差,双方第一场较量甚至不分胜负,各自休息一番后便又准备开始第二场的较量。 李泰见东秦州率队那人亦长得高大英武,瞧着甚至比史万岁他爸爸更勇勐几分,心内自然也是好奇无比。如今西魏国中成名骁将,他多数都有见过,但却并不认识此人,便忍不住向左右看客们稍作打听。 但左近围观群众多是此地甲卒,对于东秦州人事也所知不多,瞧着那人虽然感觉勇勐得很,可却全都不知其人身份来历。 场中第二场比试也很快结束了,最终是东秦州人马领先数箭的优势而得胜。场外那些渭州将士们眼见史静一行落败,无不连连叹息,但东秦州人马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只能说是运气稍欠。 比试输了,史静共其下属们也都不免垂头丧气,本待羞惭下场,却被对方领队那人给呼喊住。史静等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善,只道对方赢了比试还不尽兴,要更加羞辱,但却没想到对方头领只是拉着史静跟他讲解半天其部伍技艺得失并落败的原因。 李泰站在场外,瞧着那东秦州兵长一番长篇大论、分析的头头是道,心中倒也觉得有趣,于是便站在校场住口处,等着跟史静这个故人打声招呼,顺便认识一下那东秦州兵长。 史静在场上耐着性子倾听对方的分析讲述,好不容易总算等到对方讲完闭口,虽然对方并无借此羞辱之意,但也让他心中非常不是滋味,于是便连忙拱手告辞,不肯再继续留下来。 可是当其带领部曲们行至校场出口时,抬眼便见到李泰在亲兵们拱卫之下正笑眯眯望着他,脸色顿时陡地一变,下意识便要向后缩身,身体僵硬片刻后,这才将坐骑缰绳甩给身旁下属,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远远便对利泰叉手恭声道:“末将见过使君!” “史将军,久违了。当年虽然相识,但却不暇话别,如今陇右重逢,将军风采未折啊。” 李泰抬手指着史静笑语说道,瞧着对方面对自己时那小心忐忑的模样,心中便颇有快意滋生。 史静闻言后又苦笑一声,连忙又垂首说道:“使君谬赞了,末将守戍此边,经年未见有功,只是荒废光阴罢了。使君时誉渐壮,末将亦多有耳闻,心中着实钦佩不已,更为往年无知得罪而感羞惭……” 李泰还待与史静稍许别情,但校场上那东秦州兵长也大步向此行来,远远望着李泰便抱拳说道:“如此惊艳脱俗的风采,果然是李大都督无疑!去年白水大阅时,卑职有幸于校场外得观李大都督入阵直擒中山公,大大激励国中少壮心怀,卑职亦在其中,对李大都督敬慕有加!”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乐,只觉得去年狠狠打了赵贵的脸那一把真是超值,到现在还常常有人在他面前津津乐道,粉丝众多。 他还未及答话,那人便又连忙说道:“卑职安定梁士彦,现为东秦州所辖统兵都督,入陇集结待命,不意于此得见李大都督,心内喜不自胜,冒失之处还请李大都督见谅!去年得望大都督风采后,本意大阅结束后便往拜访,不意北州贼情相催、大都督不得不提前离场奔援,卑职一直引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