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夫人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死于和别族的冲突,次子与丈夫双双死于十几年前李氏的平叛。剩下如今这个幼子,今年才十三岁,是当年丈夫死后的遗腹子,自然疼爱若命。不想七八天前,他在演武场和人练武回来后,突然腹部疼痛,继而腹胀,大便不通。找了部族里的郎中吃药,又用甘油灌肠,均不见效。芈夫人焦急万分,打听到马平县有个女郎中医术高明,去年濮寨的疫病就是她扑灭的,立刻差人火速赶去马平请医。她脾气暴躁,对汉人一向也持敌意,唯恐那个女郎中不肯来,是以在那壮汉出行前添了一句“若是不来,绑也要绑着她来”。
等待的这几天里,芈夫人见儿子已经全腹胀满,胸闷气急,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喝水就呕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强悍赛过汉子的一个女人,背着人暗地里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忽然听人来报,说那个女郎中请来了,疾步出去迎接,看见过来了一个汉人年轻女子,立刻冲上去,连声叫梅锦救自己儿子。
☆、第五十六回
梅锦随芈夫人匆匆进去,询问着情况,入内见床上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肚子膨隆。上前轻叩腹部,手感如鼓,摸他四肢厥冷,按麦氏点压痛,检查舌,质淡,舌苔白腻,脉沉细弱。再问芈夫人,得知已经多日没有排便,也无矢气。沉吟半晌,初步诊断应是患了肠梗阻并发的肠麻痹。知病情拖了多日,几乎已经到了临界点,不敢怠慢,立刻取天枢、关元、气海、足三里等腧穴,以泄法以毫针刺,加灸,并留针约莫两刻钟。
针灸持续半个小时后,少年原本金纸似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些,再问他腹胀痛感,说比先前仿佛有所减弱了。梅锦便取下针,开了一副温脾汤加减,急水煎服。不想刚喝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边上的芈夫人神色原本已经有些放缓,见儿子喝了药又吐,急得团团转,连声催问梅锦怎么办。
梅锦想了下,又取双侧内关穴加以针刺,施以捻转泻法5分钟后,让少年再服药,这次喝下去后,终于没再吐出。继续留针一刻钟后,收针,梅锦自己在侧观察。
数个钟头后,梅锦以耳靠在腹部听诊,已经隐隐能听到肠鸣音了,只是少年还是没有矢气,也无便意。又续取天枢、气海、关元、足三里、上巨虚等穴针灸之,再服了一帖药,片刻后,少年矢气频转,捂着肚子说要如厕,芈夫人大喜,忙叫人取马桶。
当晚这少年腹胀便消退下了不少,也能进一些流食了,精神慢慢开始恢复。
芈夫人年近五十,只剩下这么一个幼子了,病经治而愈,说欣喜若狂也不为过,立时将梅锦奉为上宾,当晚殷勤款待。望部之人更将她视若神明,不少人接二连三地找来恳求她给自己看病。既已来了,梅锦也不急着回去,且那少年肠梗阻虽通了,但肠胃还需调理,便留了下来。到了次日,梅锦继续替那少年施针时,芈夫人匆匆进来,问道:“梅娘子,你与龙城土司府的李东林可认识?”
梅锦听乍李东林的名字,一愣。
去年至今,她已经许久没见到过李东林了,蜀王府起事后,听说这两个月他一直被李东庭派在外办事,不知芈夫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提他是何意,便点头道:“是。怎么了?”
芈夫人面露怒色,道:“这个李东林实在可气!方才竟突然强行闯入我寨里,说要带你回去。我的人稍加阻拦,他便大打出手。我闻讯赶去时,他已经伤了我好几个人!”
梅锦吃了一惊,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抓起来了。”
芈夫人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李东庭,你在我面前,也不必如此故作姿态了!我是个直脾气,你既要听我心里话,我便直说了,我丈夫儿子均死于你手,虽说是我咎由自取,只这口气,我终究还是难平……”
“芈夫人,方才我便说了,冤冤相报,没有终了。你我都是一方之主,一念便能决定千万人之幸或不幸。李某正是不愿境内再起无端祸乱,伤及更多人的父兄丈夫,所以今日才只身前来见芈夫人。”
“……外头那位梅氏,”李东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我也知道是夫人将她请来给令郎治病的。夫人可能不知,就在十来天前,她还刚被心怀叵测之人以生病为由引她上门诊治,险些遭遇毒手,幸而发现的及时,被救了回来,过后大病了一场,如今病还没全好,一听到令郎急症,便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来为令郎看病,毫无怨言。我虽没问,却也知道她凭的是医者的救人之心。医者如她,以一己之力救了夫人一子,夫人便欣喜若狂。夫人有没想过,祸乱一旦重起,万千人转眼便成白骨,世上纵有良医如她,也是回天无力。将心比心,夫人难道还是放不下十几年前那段旧仇,定要将族人往死路上带?”
芈夫人僵住,半晌没有开声。
李东庭又道:“李某不知蜀王给夫人许过什么诺。李某出手或许远不如蜀王豪绰,只是李某也知你族人常年盐巴短缺,愿助你解决。另,你族里族人往年所积皮货,大多贱价被昆州一带的小皮货商收走,他们几经转手卖出,价格往往翻番不止。李某认识些外面的大皮货商,愿在中间牵线,引他们直接来向你们收买,价格不敢说多高,但比从前,绝对要高上两三成不止。夫人意下如何?”
芈夫人性格虽暴烈,但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人。李东庭以梅锦救她独子为例引申开来时,她心里便有所触动。等听到他又许下这诺言,原本五六分,这时也变成了七八分,于是看向李东庭,问道:“你此话当真?”
“李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芈夫人终于不再犹豫,点头道:“我就信了李大人。这就去杀了蜀王使者,以表我望族归附之心!”
李东庭道:“多谢芈夫人深明大义,李某不胜感激。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方才进来时,见我那个二弟……”
芈夫人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老身这就叫人放了令弟,李大人不要见怪。”
李东庭道:“芈夫人客气了。李某知道是他鲁莽在先,还伤了你几个族人,回去后必具礼前来赔罪。”
……
当晚芈夫人果然杀了蜀王使者,砍下头颅悬于大门外示众,又宣布土司府会帮助族人解决盐巴短缺和皮货贱卖的问题,族人欢声笑语一片。又设下筵席,邀李东庭兄弟入宴庆贺。李东林不愿留下,连夜要走。梅锦知他此番受到羞辱,也是因了自己而起,心里过意不去,送他到了寨口,叮嘱他走夜路小心。
李东林望着梅锦,忽道:“梅锦娘,我晓得我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不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甘心。我知你看我不上。只是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你看我不上?”
梅锦微笑道:“李二爷,你若遇到了喜欢你的人,在她眼中,缺点也会变成你的独特之处。所以,并不是你哪里不好,也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位朋友,如果二爷觉得这个说法不会拉低你身份的话。”
李东林一怔,沉默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了。放心吧,往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这个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了。”
梅锦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声“二爷走好”,转身折回原路而去。
☆、第五十七回
那团黑影嗖的蹿进草丛,一下就不见了。
“莫怕,一只野狐而已。”
李东庭低头安慰她道。
梅锦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方觉察到自己竟跳到了他臂里,双手紧紧攀着他两边胳膊,最离谱的是两脚还离着地,整个人都叫他抱了起来,顿时耳都热了,忙松开他胳膊,略微动了动身子,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上次她中了红丸,李东庭其实也抱过她上下马车。只是那时心急如焚担心着,根本不会有什么绮念,这下却不同了,突然间抱了个满怀,手掌触感温软异常,鼻端仿佛还闻到了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实在叫他很难不起任何反应,心神还微微荡漾着,忽听她开口叫自己放下她,这才惊觉过来,忙松开手,将她轻轻放到了地上。
“梅氏,我……”
他望着她,话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仿佛一丝丝尴尬了起来。
“那边谁在说话?”
不远之外的路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梅锦循声望去,见是望寨的一个守夜手执火杖走了过来。
守夜到了近前,认出李东庭来,躬身道:“原来是李大人。有所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李东庭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
梅锦见那守夜目光瞟到自己身上,似乎带了点好奇,定了定神,忙对李东庭道:“方才是我一时不备,失态了,想是吓到你了。我先回去了,不早了,李大人您也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
次日,李东庭先行离开,梅锦打算再多留一天观察芈夫人儿子的病情,若稳定了,自己明日再走。随芈夫人一道送了李东庭几步,自己先回了,去看过那少年,又给几个来寻医问药的望族人看了病,回来时,已经将近中午。见阿凤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眼睛一亮,招了招手急匆匆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一上午不见,见了我就这么高兴?”梅锦笑问。
阿凤摇了摇头,指指院落方向,凑到梅锦耳边道:“梅娘子,李大人又回来了!还在里头等你呢!”
梅锦一愣,看了眼她所指方向,停下了脚步,“有说什么事吗?”
“没说。就是找你!等了好一会儿了,我说去找你回来,他又不让。梅娘子您赶紧去看看。”阿凤夺过她的医箱,推着梅锦往里去。
梅锦迈进去,见李东庭负手背对地站在一株老梨花树下。
梨花早已落尽,如今树上枝叶繁茂,撑盖亭亭如伞。他身影凝重,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听到梅锦叫了声“李大人”,这才回过了神,转过头,见梅锦回了,脸上露出微笑,朝她走了过来。
“李大人,方才阿凤说你又折回来找我。我不晓得,晓得的话就早些回来了。叫您空等半晌,实在过意不去。”梅锦道。
李东庭目光落到她脸上,道:“我等多久都无妨。”
他此刻无论是看她的目光,还是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有些微妙,和平日不大相同。
梅锦脑海里浮过昨晚半夜发生的尴尬一幕,心里忽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面上却没任何表露,只是微笑道:“不知李大人找我什么事?”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梅氏,你觉得我如何?”
梅锦听他问得有些突兀,愣了一愣,“李大人什么如何?”
“便是我这个人如何?”李东庭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呃了声,道:“……我刚来这里没多久,就听百姓说李大人您爱民勤事,人人都称赞你是个好土司……”
“不是问这个。”李东庭道,“我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个人的看法,你自己的看法。”
梅锦悄悄打量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神色略带严肃,心里实在吃不准他问这个的意图。想了下,含含糊糊地道:“李大人您人很好……挺好的……”
李东庭神色微微一松,点了点头道:“梅氏,我今早又回来,实在是心里有些话忍不住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是喜欢你……”
仿佛唯恐她不相信,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很是喜欢!”
梅锦唇微微张开,吃惊地望着他。
“我家中情况,你应也大概有所知晓了。”李东庭望着她,继续道,“我与阿鹿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表妹,是个很好的女子,我们小时候就由长辈做主订了亲,我懂事后,就知道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她也是我此生第一个想要好好爱护一生的女子。十年前她不幸去世,我以为我余生不再会对别的女子生出这样的念头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梅氏,阿鹿她对你很喜欢,我母亲也一直催着我再成家,她若知道了我的心意,想来不会反对。这些年我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你若觉得我还好,也愿意再嫁的话,你就点个头。我回去了就禀我母亲。你父亲梅通政那里,我也会尽快去向他提亲。你意下如何?”
李东庭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想说的话,
梅锦却呆住了。
说呆住还是轻的,她现在简直惊呆了。
刚认识李东庭的时候,他给她的感觉是严肃、高高在上,适宜远观。后来多接触了几回,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又因自己屡次求他帮忙他都答应了,尤其是半个月前张清智那件事后,想到他,心里已经是带着感激的近亲感,只想着日后有机会怎么回报,好还掉这么重的人情。但也仅此,因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根本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念头。
昨晚那一幕虽尴尬,但完全是个意外。回来后,她也只懊丧了片刻,早上醒来送他离开时,早就放下了。看他当时样子,料也是如此。
怎么也没想到,他明明人都走了,居然又折回来找她,突然就跟她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话。
她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在……向她求婚?
梅锦再次看了眼李东庭。
他的神情略微有点紧绷,目光落在她脸上,眸色暗沉,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她也说不大出来的意味,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眸子里的倒影。但他的语气,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不疾不缓,不像是在表白,而是在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李……大人……”梅
锦舌头都有点不大灵活了,“我……我不知道您何时开始有了这念头,我也很是感激你对我的看重,只是我……”
她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回答,踌躇。
太过突然了!
刚结束前段婚姻还没多久,她根本没准备好再把自己投入到另一段婚姻里。况且,李东庭虽然人不错,他刚才也说喜欢自己,但婚姻里除了喜欢,还有别的许许多多。两人之间隔着太大的距离,这样的婚姻,无疑也是一种冒险。
李东庭见她迟迟不应,眼中慢慢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点了点头,面带微笑着地主动道:“梅氏,我知道突然找到你说这个,是过于唐突了。我也绝无强迫你的意图。这事我不急的,你也别急于此刻便拒了我。回去后你什么时候有空慢慢再想想,等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便是。”
李东庭说完,朝她略一颔首,迈步从她旁经过出了院门。
他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梅锦视线里。
“梅娘子,李大人方才来找你说什么了?”
阿凤方才一直在外面站着,见李东庭终于走了,这才进来,见梅锦还立在梨树下,神情怔忪,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梅锦心里有些乱,听阿凤发问,哦了声,缓缓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
数日后,梅锦回了马平县外的家中,面上一直若无其事。李东庭那里也没再继续催她。只是消息慢慢传来,说朝廷调来平叛的军队和蜀王叛军在巴州、通州一带接连交战了几次,凭借地利,蜀王接连取胜,已经将地盘扩展到了山南西道一带。又有流言来袭,说蜀王一旦拿下山南西道,下一个目标就是云南。一旦往这边打,如今的安稳日子怕是没了。街头巷尾,人人无心别事,整天都在议论战局,人心惶惶。梅锦被裴家休了的事,终于也渐渐淡出了视线。
外地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连马平县里,每天也有不少人涌入。林县令忙着设安置点,从早到晚忙的不可开交。难民一路逃难而来,颠沛流离,中间难免有不少人生病。林县令唯恐带来疫情,亲自上门请梅锦到安置点熬药广布。梅锦整日忙碌不堪,渐渐也把李东庭那事暂时给丢在了脑后。这日,她正在安置点给一个生了病的小儿看病,阿凤急匆匆地找过来,道:“梅娘子,京城来人了,说是你娘家的人,要接你回京城去!”
梅锦愣了愣。
京城里的那个梅家,于她而言不啻就是陌生人。嫁到这里两年,她根本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再回去,更想不到梅家有朝一日竟还会派人来这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