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珍听了这话,虽是大日头底下,却如冰雪交加,双眸瞪得大大地:“你说什么?”
唐绍含泪颤声说道:“那长平州知府亲自前去……说是已经查明了本身……无误……”
唐绍说到这里,猛地吸了口气,仰头意图将泪止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正欲去太子府请命,我要亲自前往长平州。”
张珍见他板上钉钉说到此,又见是这个模样,早就站不住脚,两只眼睛里的泪如雨点一样乱打下来,口中只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是谣言,我不信,我不信!”
唐绍本是满心悲愤,只无处宣泄,见张珍落泪哭叫,唐绍便张手用力将他抱住,顿时泪落得也更急了。
张珍哭着,忽地想到怀真,不由又哭起来,竟道:“可怜怀真妹妹还不知情的,这可怎么办好?”
唐绍竭力隐忍心中痛意,举起拳头在张珍背上捶了两下,才将他放开,道:“我要去太子府了,大元宝……就此别过。”说着,便咬牙翻身上马,打马自去了。
张珍茕茕独立,站在原地,望着唐绍远去,便放声大哭起来。
周遭的行人见他如此,不知端地,都围着看,有见他哭的着实伤心的,虽不知缘故,未免不忍,便上来劝慰。
这一会儿的京内,人仰马翻,且不说唐绍前去太子府,只说在九城畿防司,有一匹马急匆匆地刹住势头,马上的人翻身下来,飞也似的冲向里头。
那门口的侍卫们见了来人,也不敢拦,那人一路风一般卷了入内,却见内室之中,凌景深坐在桌边上,正在淡淡静静地喝茶,波澜不惊,仿佛天下太平无事。
来人一步上前,望着凌景深道:“哥哥,你如何还在这儿……你可听说了……长平州来的消息?”
凌景深握着那白玉杯,里头的新茶清绿,袅袅水汽氤氲而上,闻言回头,气定神闲地笑说:“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如何一来,就这样失惊打怪的?”
原来这来者,正是凌绝。
闻听此言,凌绝拧眉说道:“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呢?我才在路上得了信,不敢怠慢,只来问你……你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他们说唐三爷已经、已经……连那遗、遗……跟遗物都找到了,可知这……是不是真?”
凌景深眉头也不皱一下,淡淡笑道:“假的。难为你竟当件天大的事似的过来问我,岂不可笑。”
凌绝一路而来,心都是悬在嗓子眼里的,也呼吸都觉得艰涩了几分,如今见凌景深这样,才略缓了口气,忙含惊带喜地问道:“果然是假的?”
凌景深点了点头,打量了凌绝一会,竟又笑起来,道:“小绝,我竟不知你对他这般上心的……本来……还以为你恨不得他死的呢。”
凌绝听了,脸色一变,负手转身,道:“我若这样想,只怕也算不得是鼠目寸光气量狭窄,倒是个不知轻重卑劣不堪之人了!”
凌绝说到这里,一叹道:“ 何况纵然他死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他果然没事就罢了,不然真真儿的算是玉山倾颓、国士沦亡,而且……怀真她……”
凌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咬了咬唇,哼道:“罢了,就当我从未问过这句便是。想来也对……唐三爷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忽然就……我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怕长平州那边的消息有误。”
凌景深笑嘻嘻道:“正是的。自然是他们弄错了,他本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先前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就会耽搁在新罗那弹丸之地呢?”
凌绝展颜一笑,道:“多亏我来问问哥哥,不然也跟他们似的,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
凌景深道:“还是小绝聪明,知道来问我。”
凌绝因得了实落消息,便不再耽搁,对景深告辞之后,出了军邸,翻身上马。
正欲回翰林院,谁知马儿行了十数步,凌绝心中一震,便拉住缰绳。他细想方才凌景深的举止,一言一行,举手投足……虽然无可挑剔,但总觉得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奇异之感。
到底是兄弟连心,凌绝蹙眉思忖,心中转念,当下拨转马头,重回军府。
复又重进内堂,谁知才一脚进门,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原本齐整妥帖的堂中,此刻竟一片狼藉,面目全非,那茶杯碗盏、梅瓶、薰炉甚至笔墨纸砚等物,尽数粉碎,没有一样是好好地,连那桌椅板凳,也都横七竖八,碎的不成个样子,就连堂上挂着的匾额都未得幸免。
凌绝睁大双眸看着这场景,半晌反应不过来,张口唤了声:“哥哥!”却无人答应。
凌绝握紧双手,竭力镇定,屏住呼吸迈步入内,终于看见在那倒裂的檀木桌背后,——凌景深坐在墙根,仰头靠在墙壁上,脸色仍是雪白,只有一丝血痕,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凌绝生生地咽了口气,只顾盯着凌景深,竟不能言语。
凌景深靠墙坐着,一动不动,玉雕似的脸容,唇边却带着一丝鲜明的血,竟有些不辨生死之感。
半天,凌景深察觉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漆黑幽寒的双眸里,竟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眼珠转动,见是凌绝,凌景深恍惚片刻,才又笑道:“小绝……你不是走了么?”他明明是躁怒之下,悲痛欲绝,恨得自伤,此刻唇边带血,眼中含泪,偏生一笑……
凌绝来不及做声,眼底已经湿润了,此刻,早已经不用再问什么多余的话,只看从来都冷静自持的哥哥这般模样……他心中,都已经知道了。
凌绝走上前,缓缓跪在地上:“不是说……没事的么?”
凌景深又是一笑,举手在额头怼了一把,胡乱摇头笑道:“是没事,我是绝对不信他有事的,可是长平州说是连……都发现了,还送了他随身的……”
此时此刻,那两个字,竟成了忌讳,千钧似的说不出口。
凌绝不知要说什么好:“哥哥……”
凌景深“噗嗤”一笑,垂眸道:“我只觉得甚是可笑,好端端的……怎么竟然,我是不信的……我……”颠三倒四的说着,眼底的泪,早已经乱落下来,身躯竟也不停地颤抖着,仿佛要找什么依凭,又仿佛什么也找不到,只握住那断裂了的桌子腿,挥了两下,便又扔开了。
凌绝见状,便挪到跟前儿,伸手将凌景深抱住:“哥哥……”
凌景深眼中虽落泪不停,却仍是一直笑着,直到此刻……凌景深静默半晌,才探手也抱住凌绝,他素来最擅隐忍,七情放浪,又哪里有过这样锥心痛骨的时候,此时虽不曾大声嚎啕,这般无声流下血泪,却足见伤痛至深。
过了许久,在这废墟似的室内,凌绝才道:“哥哥你自小跟三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是最了解他的人,哥哥既然百般不信,又焉知别人传的信果然是真?哥哥何必只在此自苦?倒不如振作起来……”
凌景深正是无可自处的时候,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似漫天黑暗中拨出一线光明,便放开凌绝,目光之中重又燃起一丝锐利锋色。
两兄弟相视片刻,凌景便站起身来,此时他的手上兀自滴着血,乃是方才不顾一切之时弄伤了的,然而却毫不在意。
凌景深仰头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凌绝,终于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我何必在此效妇人之态,倒不如我亲自一查端倪。”
凌绝微微点头,深以为然。凌景深思忖片刻,下了决心,复压着心底那悸痛之意,红着眼咬牙说道:“不管如何……活着,我带他回来;死了,我……给他报仇!”
☆、第 275 章
凌景深自是个苦心孤诣之人,先前虽因种种事端,同小唐每每隔阂,心机谋划等等,然而两个人的情谊,却是自小而今,着实难得,虽并无血缘之亲,却也是骨子里深深铭着的。
凌景深得了凌绝一言提醒,当下振作起来,思谋片刻,对凌绝道:“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放心的便是你,上天入地,但凡能为你做到的,但凡你喜欢,哥哥都是义不容辞。然而对唐毅……只有一句话:生死之交,我的性命都可以给他。”
凌绝明白,只是心里难免震动,道:“我虽也知道哥哥跟唐三爷交情非同一般,肯为他赴汤蹈火,然而哥哥到底也该保重自个儿。”
凌景深见他已经说出来,便道:“我自省得,然而如今去,所遇毕竟难以估计,可不管如何,势必要得一个结果。我离京后……府内诸事自然就托付于你了,你向来心性聪明过人,只要不是陷在迷障之中,便没什么可难阻你。”
凌绝知他想说的是什么,便点头。
凌景深不再多说,便道:“既如此,我立刻要去太子府。”
凌绝嘱了句:“哥哥,好歹先回家一趟,同嫂子说明。”凌景深心下一转,便答应了。
两人一块儿出了军司衙门,在门口上分道扬镳,凌绝自回翰林院,景深则先急急回府而去。
话说凌景深回到凌府,也不去见凌夫人,只回到房中,对林明慧说明究竟。
林明慧因也听闻那噩耗,一上午神不守舍,听凌景深这般说,沉默会子,就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拦不住你。然而此行前去,必有凶险,你可也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我跟凌霄凌云,都盼着你呢。”知道此刻不是哭哭啼啼、长篇大论的时候,隐忍着说完,就看景深。
景深将她一抱,又把凌霄凌云各自抱了一把,道:“我去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便滚下泪来,有心叫他不去……然而凌景深的为人,又怎是别人能劝住的?眼见凌景深出门,她便只好抱紧了凌霄,泪落不停。
倒是凌霄懂事,见母亲哭了,便抬手给她擦泪,一边喃喃地安抚。
话说景深来到太子府,才下了马,就见一辆马车也正停了下来,景深抬眸一看,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郭建仪。
两个人遥遥地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的脸色,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便各自一点头,同进府内。
此刻太子府中,正也不平静,内室之中,太子妃郭白露望着赵永慕,满面焦急,劝道:“殿下且休要着急担忧,这未必是真……只等再派人前去细细地查验才好。”
赵永慕坐在榻上,不言不语,面沉似水。
郭白露还要再劝,忽地听报说郭建仪凌景深来到,郭白露因担心之故,且这两个人又都不算外人,于是便并未刻意退避。
此刻两个人来至里间,上前见了礼。
赵永慕垂着眼皮,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更不做声。郭白露只好开口道:“哥哥跟凌大人不必多礼……此刻来到,可是有要紧事呢?”
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凌景深便先说道:“微臣因听闻唐大人的事,特意来请示太子殿下,求殿下恩准,许微臣即刻赶往长平州,查明详细。”
赵永慕听了这一句,才抬眸看向他。
凌景深同他目光相对,便道:“此事只怕有些蹊跷,微臣须亲眼看了……才能……明白真伪端地。”
赵永慕哑声说道:“景深你是觉着,这信不真么?”
两个人彼此相看,都看到对方的眼睛发红,凌景深便垂眸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赵永慕忽地轻轻一笑,竟抬起手来,把手中握着的那一物松开,道:“你看看这个,你可认得……这是不是他贴身的东西?”
凌景深蓦地抬头,郭建仪也不由看去,却见赵永慕手中垂下来的,竟是个圆鼓鼓的香囊,外头是金褐色的,绣着鲜活的并蒂莲花,看来有些半新不旧。
郭建仪看见这花样子,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在胸口轻轻一按,他怀中也有个绣着芍药花儿的香囊,自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赵永慕不待他两个回答,喃喃便道:“这个……我曾求他给我看过一次,的确是他贴身的私物,是怀真丫头曾送他的,他爱的什么似的,朝夕不离身儿,后来他去了沙罗,因受了伤,这上头就沾了血,他把里头那玲珑透骨的香赠予了清弦公主,回来后,怀真丫头知道详细,说这香囊沾了血不吉利,又给了他一个御赐的镂空荷包盛着伴月香,他却仍舍不得扔了,便把那玉荷包装在里头……”
这本是小唐甚是爱惜的宝物,等闲怎会丢弃?这便是那长平州的知府亲自率人前去查验,自那尸身上得来的遗物,因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上京,也是想辨明身份之意。
凌景深跟郭建仪双双心惊,竟然无语。
赵永慕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不能言语,过了会子,才道:“然而你要去……倒是好的,我也正想亲去一看,你便随我同行罢了。”
众人闻言,越发惊心了,凌景深倒也罢了,郭建仪跟郭白露诧异非常,郭白露正要开口,忽地看一眼郭建仪,便缄口不言。
却听郭建仪道:“殿下,此刻不是离京之时,还请三思。”
赵永慕摇了摇头:“我去意已决,方才景深未来之时,我已经在思忖此事,如今他既然想去,正合我意。”
凌景深倒是没说什么,郭建仪拧眉道:“皇上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太子乃国之根本,此刻出京,只怕会引起群臣哗然,更何况唐大人此事十分诡异蹊跷,虽说看似是新罗人动手,然而新罗人素来驯顺臣服,怎会忽然在此刻发难?却要仔细调查才好。底下未必没有阴谋潜伏,此即风云诡谲,这次第太子出京,只怕危机四伏,大不妥当。”
赵永慕咬牙狠笑了声,略有些凄厉道:“倘若底下当真有人故意为之,我倒是巴不得他们露面,正好为他报仇。”
凌景深闻听,心中便大有同感。
郭建仪道:“太子!不可以身犯险!”
赵永慕目光平静,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素来能干,何况如今京内局势平静,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离京之后,种种政事,就多由你跟应大人操持了。”
郭建仪见他果然去意已决,不免心惊,焦急道:“纵然殿下执意如此,只怕皇上也会不许。”何止不许,只怕还会大怒。
谁知赵永慕道:“我也知道父皇不会许我这般行径,是以我也不会进宫请示,只先斩后奏罢了。”
郭建仪越发骇然,此刻赵永慕站起身来,便命手下备马。
郭白露见他誓不回头,连郭建仪也劝不住似的,便顾不得了,忙上前来拉住赵永慕,道:“太子不可!太子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看看安康公主跟臣妾……”
赵永慕看她半晌,微微摇头。
郭白露顿时落下泪来,扯着袖子不肯撒手,赵永慕正要将她推开,谁知奶母抱着安康公主,忙忙地来到,不知为何,公主撕心裂肺大哭着,十分凄惶。
郭白露将安康公主抱了过来,便给赵永慕看,一边儿哭道:“安康必然也是不舍太子,还请太子三思。”
赵永慕转头看着安康公主,眼底透出几分不忍之色来,半晌,才道:“你好生照看安康。”毕竟抬手将她轻轻一推,郭白露后退一步,不能置信。
正说到此处,忽地外头报说唐绍跟李霍前来,——原来唐绍本正欲来太子府,不料到了半路,正好见李霍忙忙地打马进城,原来也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因坐不住了,正欲找他来问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