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回望众人远去,转身进了县衙,正走间,迎面见到林沉舟前来,小唐正欲说话,林沉舟见他身后左右无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来。”
小唐心知有异,便不急开口,跟随林沉舟回到居所,才问道:“恩师,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问:“你为何没带人来?”
小唐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方才在门口见到招财进宝带了若干人众赶着马车匆匆离开,看样子是出泰州,却不知奔向何处所为何事,我便叫张忠他们跟着了。”
林沉舟道:“原来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来之时,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议论的也是应兰风卖枣子柿子之事,且口口声声说咱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又盛赞应兰风,所以我才大胆叫张忠暂时按兵不动,想回来再问问恩师的意思。”
林沉舟轻轻一笑,道:“我前日赞的果然不错,你真个是谨慎老成了许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拦下你。”
小唐忙问缘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内情,这应兰风钻营行商,好像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已。”
原来小唐外出之后,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内走出来,信步而行,他本想压下心气儿,仔细再去问问应兰风,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么未说的隐情,不料走到后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着盘子进了一间房,屋内有人道:“熬好了么?”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两个时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来了,林沉舟知道屋内的是应兰风的内室李氏,正欲离开,便听李贤淑道:“阿真,过来喝汤了。”
应怀真小声道:“我不喜欢,有怪味儿。”
李贤淑笑道:“乖女儿,别不知好歹,这鱼胶燕窝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贵,你爹想给你买还都买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让爹娘放心。”
林沉舟听了,微微一笑。想必应怀真喝了两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贤淑道:“这话跟你爹说的一模一样,唉,我哪里用得着喝这些?有你们这样儿我就很好了。”
应怀真撒娇道:“娘喝嘛。”
李贤淑无法,道:“好好好,真是个小磨人精。”
林沉舟听到这里,便想到头前应兰风为了答谢他们两人所送的那虫草燕窝,这才想到或许也是郭建仪所送,他的心底本还有些火儿在烧,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对答声里,不知不觉却都消散无影了。
林沉舟心内一叹,迈步又走,只听应怀真问道:“娘,爹叫招财叔去做什么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内李贤淑道:“你这小人儿,倒是知道挺多事儿的,你怎么又知道招财出门了?以后不许乱跑知道么?”
应怀真答应,李贤淑才说:“你招财叔跟人办事儿去了。”
应怀真问:“做什么?”
李贤淑道:“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你这性子是像谁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说你又哪里会懂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买卖,弄了些钱,让招财他们去别的府县买粮食去了……懂吗?”
应怀真喏喏道:“不懂。”
李贤淑噗嗤一笑:“亏得你不懂,你才四岁,若真的懂这些,可要吓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汤,乖乖地坐会儿玩儿吧。”
林沉舟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半晌才举步离开。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说了,两人才明白这事情的内里缘由。
小唐道:“原来应兰风做此事果然是有缘由的,他不同我们说,大概是怕解释起来也说不清罢了。”
林沉舟道:“赈灾之事本来该朝廷所为,如今应兰风居然冒险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应兰风此人,虽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说不得。”
两人目光相对,林沉舟缓缓点头,道:“也亏得你自有主张,未曾轻举妄动,不然……唉。”心绪复杂。
小唐安抚道:“我瞧恩师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对应知县期望甚重的缘故,如今知道应知县并非贪官,岂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师何必苦恼。”林沉舟哈哈一笑,释然大半。
两人正说笑间,却见外头如意来到,说道:“大人派我来看看两位爷是否出门,若是在,请两位过书房说话呢。”
林唐两个随着如意来到书房,应兰风正把一个帖子放起来,忙迎了两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这里的茶却不是上回给他们喝的龙井了,看色泽香气,不过是最普通的花茶罢了。
此刻小唐说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几个人,原来大人同我们做这笔果品买卖,是另有内情的?”
应兰风见他已经知晓,便答道:“这件事有些不好启齿,我身为朝廷命官,的确不好私下做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粮食减产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会闹出人命来,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头,故作惊奇问道:“咦,难道朝廷不肯拨赈灾粮食么?”
应兰风苦笑道:“我已经写了十几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说今年受灾的地方太多,得缓缓而行……我看那个意思,这一缓的话,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皱眉道:“这是怎么说?我们虽不在本地,却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为严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应兰风摆手道:“罢了,不提这些……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两位真是应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应大人,难道是府衙里也嫉贤妒能?或者于你有什么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过能干,会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给他们知道了,怕不与你甘休。”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上次烧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恼怒,本来还想治罪来着,碍于民声还过得去,便才放我一马,然而今次若不与两位做这买卖,等过冬的时候饿死了人,岂不还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来罢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应大人,真有你的。”
应兰风忽地有些赧颜,咳嗽了声道:“我看两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两位说恁么多,另外还有一件,索性也跟两位说了……本来我泰州的枣子极为有名,每年也有人来收,但今年因粮食减产,乡民们急欲将枣子出手,因此一个个把价格放低,最后竟怕卖不出去,价贱得令人发指不说,因此还引发了好几次的斗殴,我见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们不许胡乱压低价格贱卖,正好两位来到……给两位的价格,虽比市价低那么一点儿,却比他们自行乱卖要好多了……还请两位莫怪!”
应兰风举手行礼,小唐还礼:“大人给的价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师父才也肯答应同大人做买卖。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林唐两个又在县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饭,才出厅来,就见李贤淑抱着应怀真从廊上来,应怀真穿了件新的红缎子衣裳,脖子上戴着明晃晃地银项圈,看来如蓓蕾发在枝头,娇憨明艳。
小唐随口说道:“小怀真今日打扮的这样好看?”
应怀真瞅他一眼,低头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说什么似的,小唐略觉尴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却听李贤淑笑说:“这孩子想是害羞,怎么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对小唐说道:“今儿是阿真的生辰,正好两位也在,咱们要好好地热闹热闹才是。”
☆、第 11 章
不多时,张家的人也来了,少奶奶带了些丫鬟仆人来帮手做中午要吃的菜,又跟李贤淑商议菜色,大家忙碌起来,刹那满园人影纷乱。只有小公子张珍最闲,满面喜色,拉着应怀真远远跑开,才道:“真真妹妹,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应怀真道:“什么?”伸手接过张珍手中一个方方扁扁的匣子,打开来一看,满目辉煌,金光灿烂,竟然是个沉甸甸地金项圈,做工也十分精致,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应怀真吃惊道:“这是给我的?”
张珍点头,道:“你喜欢么?我来给你戴上吧!”
应怀真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了怕是不好,将来万一被人翻出来,说是张家给爹行贿那就不好了。”当下便道:“我不要,你快放起来。”
张珍惊道:“难道你不喜欢么?这个是很好看的,我给你戴上试试看就知道了。”
应怀真不知怎么对他说,见他伸手要给自己戴,便躲开去,张珍急得叫道:“你别躲呀,你试试看,娘说让我给你……”
张珍一急,叫的大声了些,远处小唐跟林沉舟便看过来,应怀真本不想惹事,偏又给那两个紧要的对头看到这幕,顿时小脸通红,便赌气住脚:“你再叫嚷,我就不和你玩了。”
张珍这才蹑手蹑脚停下,小声说道:“我不敢了,那你戴上好么?”
应怀真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觉好笑,又气又笑道:“不好……我、等我问问爹再说。”扫一眼小唐跟林沉舟,趁机拉着张珍便跑开了。
应兰风忙于政事,无暇奉陪,县衙内每个人又各有其事,除了张家来人,且更有些地方乡绅之类也鱼贯而来庆贺,里里外外果然难得地热闹。
小唐同林沉舟见如此,便出了衙门,在县内闲逛。
两人看这泰州县城,虽然不算富庶繁华地方,但街面干净,店铺也颇多,来往的百姓虽然不着绸缎绫罗,可一身布衣也十分整洁,很少蓬头垢面的,街头上连乞丐也不见一个。
林沉舟渐渐肃然,道:“这应兰风果然并非泛泛之辈。”
小唐正走神间,蓦然回头:“恩师何出此言?”
林沉舟道:“这泰州本属偏僻,四年前应兰风未到任之时,我行经此地,满眼所见多是破屋烂舍,哪里似现在这样屋宇整齐?而今年泰州大旱,粮食减产,本来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但是我们一路走来,这些百姓们个个神情泰然,并不张皇,你猜他们因何如此?”
小唐道:“自然是应兰风治下有方,百姓们才遇饥馑不慌。”
林沉舟叹道:“不仅如此,一个地方的官长如何,一个地方的百姓就会如何,地方长官的品性精神,往往会直接影响百姓们的品性精神,应兰风那人……虽然有些行事不羁,但他在泰州这四年,所作所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入民心,若说之前百姓们还是无知无觉地受他影响,那么自他烧黑天牛,得罪应公府,如今又担着干系解决粮食问题,无形中在百姓们心中已经觉着,泰州有应兰风,就意味着一切会太平无事。这个人,才是让泰州到目前为止仍旧安泰的原因。”
小唐若有所悟,道:“那恩师是认可了应知县了吗?”
林沉舟双眉紧锁,复长长地叹了一声:“他虽则是能干,但是用的法子也不是正统法子……处处挑着险处,这种剑走偏锋的性情,对他将来的仕途可算不上是好事。”
小唐把这两句话琢磨了会儿,说道:“恩师,像是应兰风这样的官员,的确是有诸多瑕疵,譬如他受郭家的馈赠,也受张家的好处……自然算不上是两袖清风的清官,但是他为百姓着想敢于不拘一格,甚至冒险而为,对百姓而言,可也称得上是一名好官了吧?”
林沉舟皱眉想了会儿,忍不住笑道:“是啊,我虽仍不很喜欢他的脾性为人,然而无法否认,他身上也的确有些叫人不忍毁掉的东西……为难,为难。”
小唐忽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便问:“是了,本以为那应兰风是贪官,我们可以把银子分文不差拿回来的,如今却怎生是好?”
林沉舟更啼笑皆非,道:“我方才恼的也正有此事,想这应兰风,自己跳脱乱为不说,如今更拉上你我下水,唉,真真想不到,你我生平第一遭做买卖,竟然是要赔了。”
小唐大笑,林陈州也笑着摇头不已。
正行走间,小唐忽然脚步一停,往旁边店铺斜了几步,林沉舟回头,却见他站在铺子门口,仰头正看什么,林沉舟问道:“怎么?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小唐笑道:“也没什么……”转身离开,林沉舟看着他的神情,狐疑地扫一眼那铺子,却见原来是个专门卖银饰的小店。
中午时候,加起来也有七八桌的来客,多亏了张家少奶奶带来的人手帮持,才得周全。
应兰风本不善饮酒,因为高兴,便多吃了几杯,一时便有三四分醉意。
应兰风去后,同席的张大官人便向着林唐两人举杯,说了些感激的话,又道:“还不知两位恩公高姓大名?”
林沉舟笑道:“张爷客气了,我姓林,林心斋。这是我的徒弟,唤作唐不二。”
应兰风在旁闻听,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两位的姓名,两位行事非同一般,连名字也很不同凡响。”
李贤淑一直留神着应兰风的举止,见他如此,情知醉了,便忙指使人把他扶了回里屋休息。
应兰风兀自挣扎,口里说道:“不必着急,我还要跟林兄和唐贤弟多喝两杯……”
李贤淑在屏风后狠狠地咳嗽了声,应兰风耳朵一抖,顺势便趴在小厮的肩头,喃喃道:“我醉了,各位,暂且失陪了……”
应兰风离席之后,张大官人笑着端详林沉舟,道:“心斋先生相貌清奇,这位不二小哥,也委实的一表人才,听闻两位是从京内而来么?”
林沉舟目光微转,不动声色道:“张爷谬赞了,我们正是京中而来的。”
张大官人道:“帝都而来的人物,都是这般出色,两位是怀真跟犬子的救命恩人,我有意请两位过我府内住上一段时日,不知肯赏光否?”
林沉舟道:“您客气了。承蒙应大人不弃,许我们住在衙门内,已心满意足,他日等果品准备妥当,便要启程了,是以就不劳烦。”
张大官人也未多言,只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两位了,倘若两位在此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说着,便起身拱手行礼,态度竟极恭谨,林沉舟跟小唐起身还礼,张大官人便离席回家了。
此人去后,小唐同林沉舟两人也顺势离席,廊间,小唐便问道:“恩师,方才那几句话中颇有试探之意,他是否知道你我来历?”
林沉舟道:“张家原本在京内为官,或许在机缘巧合里曾看见过你我也是有的,然而此人极聪明,并未点破,想必就算是知道你我来历,也不会张扬。”
林沉舟想去看应兰风,小唐陪他走了会儿,经过月门的时候,不经意转头,便看到隔着一丛花,露出两个毛茸茸地头,正是应怀真跟张珍。
小唐便道:“恩师,您先行一步,我稍后过去。”
林沉舟点头,举步离开,小唐便拐到月门里头,正要叫应怀真,就听应怀真对张珍道:“我说了多次,不许你对我太好。”语气像是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