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淑哼道:“那也是她自己死性儿挑的,怨得了谁?”
李贤淑起身走到门口,看到应怀真跟李霍正在廊下不远处玩耍,她便叫说:“阿真,别走远了!”
应怀真回头道:“知道了,娘!”戴着虎头帽子,显得炅炅精神,通身透着一股精灵气儿。李霍站在旁边,仍不做声。
李贤淑这才放心回来,便说:“土娃这性子怪,怎么总闷声不响的?小小地年纪,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边儿摸摸那茶壶都有些冷了,扬声就叫:“如意,倒茶。”
徐姥姥苦笑说道:“我这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土娃有关……是你哥哥的事儿。”
如意上来把茶壶拿走,李贤淑惊得只看徐姥姥,忙问:“哥哥又怎么了?”
徐姥姥道:“你也知道你嫂子家里只她一个,她原来不住京里,是在北边的,故乡里还有些个产业,如今亲家门年纪大了思乡,便欲回去,惦记着无人伺候,就叫你嫂子也跟着回去。”
李贤淑着急道:“这是什么话呢?嫂子回了,我哥哥怎么办?”
徐姥姥道:“他们的意思,是你哥哥,土娃儿也都一块儿跟去。”
李贤淑急得一拍桌子,把来送茶的如意吓了一跳,李贤淑横眉怒眼地说道:“真真是些屁话,这万万不行,他们家只一个女孩儿,我们家还只哥哥一个男丁呢,怎么能随着他们去?做什么青天白日梦的!”
徐姥姥面露忧愁之色,李贤淑心念一转,问道:“哥哥不会是应了吧?”
徐姥姥才微微点头:“看你哥哥看样子,心里约略也是想去的。”
李贤淑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哥哥好端端地竟要跟着他们走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徐姥姥见她着急,便劝道:“你先别着急上火的,有些事儿我本不想跟你说:前段日子你爹被人施套赌钱,输的还把咱们的铺子也垫了进去,你哥哥找那人去理论,一言不合竟打起来,对方虽然人多,可你知道你哥哥本事好,没吃什么亏反把人打伤了几个,可那些人因此竟然告了你哥哥,他们又跟官府有些关系,竟把你哥哥拿了……好不容易又使钱才救了出来,其中多半还是你嫂子家使的力。事后你哥哥很恼你爹,大吵了一架……”
李贤淑听了愈发气道:“爹也太过了些,当初我在家的时候,因着他糊涂,每每纵容赊欠,竟弄得铺子入不敷出,好不容易哥哥在外头奔波走动,生意才算有些好了,他竟还是不改这毛病,不帮着哥哥也罢了,竟还添乱……”
徐姥姥也不做声,李贤淑转念一想,忽地又醒悟道:“所以娘你才把土娃带来跟我见个面,万一真的背井离乡去了,到北边那遥远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以后再见是什么时候,就连能不能见着也不可知……”
徐姥姥听到这里,双眼中已经微微地见了泪光,道:“我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了,索性先带了土娃过来给你和姑爷见见。”
屋内两人说着,屋外应怀真正跟李霍玩耍,见张珍兴冲冲来了,手中拿着一本书似的,一眼看见应怀真的打扮,便惊喜交加道:“真真妹妹,你这样打扮可真好看。”围上前来,目不转睛地打量,啧啧有声。
应怀真举手摸摸自己的虎头帽,道:“姥姥给做的,你家里没有?”
张珍道:“有倒是有,我觉得难看,我又大了,就不爱戴,如今看你戴的这样好看,少不得我回去也跟我娘要,好歹翻出来也戴一戴。”
应怀真见他这样呆,便抿嘴笑,又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珍这才记起自己来意为何,便举起手中的册子道:“我新得的一本连环画,画的又热闹又好,给你看看。”
应怀真拿了过来,见封皮上画着个戴红肚兜的胖小子,旁边写着“哪吒闹海”四个字,她便说:“原来是哪吒闹海打龙王三太子的故事。”
张珍道:“妹妹可真聪明,一下儿就认出是哪吒闹海来了。”
原来这会儿张珍已经开始读书认字,然而应怀真才四岁,尚未认字,可张珍并不知情,只以为她是看图猜出来的,应怀真知他误会,却也不解释。
两人探头在一处看,旁边李霍也呆呆地看,问说:“这就是哪吒闹海么?”
张珍道:“你没看见封皮上写着么?”
李霍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应怀真抬头看他,若有所思问道:“表哥,你还没开始认字儿吗?”
李霍闻言低头,并不回答,张珍道:“原来你还没开始读书?你比真真妹妹大两岁,也该开始认字儿了,千字文也没读么?我都背下来了。”
李霍呆呆地,头越发低,应怀真对张珍道:“你别炫耀,表哥还没说什么,你倒是自问自答起来了。”
张珍见她开口,便笑着捂住嘴不说了。应怀真便小声问李霍:“哥哥,真个没读书?舅舅没给你找私塾,教书先生呢?”
李霍愣了半晌,终于才闷声说道:“今年本是要读的,家里一团乱,就没顾上……近来因为要搬,所以爹也没再管。”
张珍跟应怀真齐声问:“搬什么?往哪儿搬?”
李霍越发闷闷道:“搬到我娘的老家北边儿去。”
应怀真心中一震,一时无声。张珍却皱眉问道:“你们在京内,已经算是北边了,还往北那越发到哪里去了?”
正在这时候,应兰风从廊上来,一眼看到三个在此,又看应怀真是这幅摸样,喜不自禁:“真儿,哪来的虎头帽子?”
应怀真忙跑过去:“姥姥给的。”
应兰风把她抱在怀中,道:“这样倒是越发精神,比个男孩儿不换。”左看右看,才想起正经事,忙问:“你娘呢?”
应怀真指了指那边儿的屋,应兰风道:“爹先去跟你娘说点事儿,待会陪你玩耍。”把应怀真放下,又摸了摸李霍跟张珍的头,道:“一块儿好生玩,别吵嘴。”
应兰风去后,应怀真看看那两个,见他们正头碰头地在翻那连环画,看的很是入神,她便蹑手蹑脚跟着走到那屋门口,刚站定,就听应兰风说:“……正好岳母也在,这件事也由您老人家给参详参详……我,想要辞官。”
☆、第 19 章
先前因林沉舟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又加府衙那场惊魂,应兰风每每想起,便周身寒栗。
尤其是想到事后进宝儿带着应怀真送的印章急急赶来之举……后怕之余,就又觉着愧疚难安。
应兰风思量了数日,只觉得自己做这个官,虽然勉强能安身立命,然而行事处处不便,连给妻女些好日子也甚是难得,反而一个不慎,就有掉头的危险,甚至带累家人。
在府衙的时候,听王克洵点破小唐的来历……应兰风每每回想那少年笑如暖玉的模样,更是黯然:论做官他也做了四年官,但小唐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其深沉干练,自己竟是连一半也比不上。何况小唐竟是东海王的后代……
这“东海王”其实并非是封号,而只是个文武百官连同百姓们心知肚明的尊称罢了,乃是在本朝开国之初,镇守东南沿海的一位将军,因为他用兵如神,终究把个原本匪患难治的东海治理的一片靖平,百姓们感恩戴德,暗中都以“东海王”称呼,最后这位爷也深得皇帝宠爱,便以公主许之。
唐家在那一代恩宠无双,然而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上,势力虽然已不如初,却也仍是举足轻重的簪缨世族。
应兰风说罢,徐姥姥跟李贤淑都愣住了,李贤淑忙问究竟,应兰风道:“我官职虽卑微,然一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把自己搭进去倒也罢了,万一再连累你们,那真是猪狗不如了,这一次好歹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倒不如趁机急流勇退……”
李贤淑蹙眉不语。徐姥姥道:“姑爷已经想好了?”
应兰风道:“我自忖当官儿倒不如去行商的好,那林御史也说过,我有经商的才能,必然会博得家财万贯……起码钱银上不至于短缺了。”说着便自嘲一笑。
李贤淑道:“二郎,你当真已经决定了?”
应兰风道:“这几日我都在思量此事,正好岳母也在,就一块儿出个主意罢了,只是这官儿做的叫我又怕又悔,很觉得无趣,大概是我天生不会做官,想来也没什么前程可言,索性就断了这条路,另找别的。”
徐姥姥听到这里,就看一眼李贤淑,道:“其实这是你们夫妻两个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决定就是了,至于我,不过是个村野婆子,又懂什么做官不做官的?只是我私心觉着,若姑爷真的不想为官,做别的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未尝不好。”
李贤淑仍是思量着,却没开口,应兰风想看她的意思,正沉默里,李贤淑一抬眼,应兰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却见是应怀真站在门口。
应兰风见了,索性走过去,蹲下问道:“真儿听见爹说什么了?”
应怀真慢慢点了点头,应兰风道:“爹不会做官儿,不然的话,又怎么用得着让你替我担忧呢……你生日那天跟小唐……跟唐大人做的那个约定,可是为了爹吗?”
应怀真便摇头,应兰风盯着她明澈如溪的双眼,心中浮出许多疑惑来,却又问不出口,终于只说道:“真儿,你说爹会不会成为一个有能耐的好官?你是希望爹做官呢,还是辞官?”
徐姥姥跟李贤淑见他忽然问起应怀真来,都觉有些诧异。
应兰风并非玩笑,而是极正经严肃地在问,仿佛应怀真的回答便能决定他的去留。
四目相对,应怀真心中有个声音便说:“爹,你其实会做的很好,虽然未必是什么好官,但你可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将来,会有很多像是林大人,唐叔叔那样的大官向你行礼,丝毫不敢小觑,天底下几乎无人不知你的名字,但是……”
但是,如果真的走上那条路的话,最后的结局,那么或许……
假如应兰风不当官,就此离开仕途,自然就跟那些朝政上的纷争不相干,多半不会卷入杀身之祸的事件当中去……那么由此看来,应兰风此刻辞官,也是一件好事?
就好像眼前有两条路,应怀真无法选择,不能回答。
应兰风凝视应怀真清澈的双眸,忽然觉着自己如此逼问一个四岁的孩童仿佛太过可笑,便道:“我……”
应怀真忽然开口说:“我并不懂别的……可是,我知道……爹如果能当官,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很了不起的大官。”
应兰风浑身一震,双眸中满是不信,连李贤淑也情不自禁地从炕上下来,站直了呆看。
应怀真抬手,在应兰风的脸颊上摸过,轻声又说:“爹不用怕,只管做自个儿想做的就好了。”
屋里鸦雀无声。
事后,李贤淑私底下便同应兰风说:“你觉不觉着阿真越发像是个小大人儿了?她白日说的那些话,哪像是四岁孩子说的,我四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吃草呢。”
应兰风何尝不觉得愕然?然而回头细想,应怀真所做的令人意外的事,仿佛不仅仅是这一件……
应兰风微微一笑道:“你也说了是真儿,天底下的奇异孩子多了,我家真儿便也是其中一个又如何?只是小小年纪竟如此……似并不是好事。”
李贤淑呸道:“怎么不是好事?我觉着我的丫头这样倒是好!那你心里到底是想怎么样?”
应兰风知道她问的是辞官的事,便叹道:“女儿这样为我,我又怎能不三思而行?等过了年,我便上书辞官。”
李贤淑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应兰风又道:“是了,这两日公府的人就该到了,还要劳烦你操持了。”
原来前些日应兰风接了一封来自京内公府的书信,信里说府内的堂兄应竹韵不日便会前来探望,同行的还有他的长子应佩。
李贤淑像是有些心事,道:“知道了,就只这里穷困破烂的,怕人家笑话,我就尽力好好地伺候罢了。”
应兰风道:“伺候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平常对待便是。这次特意让三弟来,多半是为郭继祖的事儿兴师问罪罢了,只是做什么还带着应佩呢?”
李贤淑笑道:“来就来罢,毕竟是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你又回不去,他倒是也该来一次看看他的亲爹了。若真个儿向你兴师问罪,横竖咱们公事公办,怕他不成?何况你打定主意辞官,以后行商,怕也难再跟府里有牵连,倒也罢了。”
又过了两日,果然应竹韵到来,随行的是两辆马车,七八个公府的随从,应兰风闻讯出迎,见他的三弟比之前越发出挑了,其神采飞扬,外加华美衣着,一看便是贵族公子的风流气派。
相互才行了礼,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虽身量不高但已初显风采,眉目清秀,约略有几分似应兰风,正是他亡妻留下的儿子应佩。
应竹韵便拉着应兰风,道:“你看看佩儿,是不是越发像你了?这次特意带他过来,不然你长久不回京内,父子两都不认得了。”
应兰风见应竹韵笑容满面,不似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却也不能粗心大意,便道:“外官无旨不能擅自回京,难得三弟想着,不顾山长水远地过来,真真有心了。”
应竹韵朗声笑道:“二哥这话没的是来羞臊我的,这么多年了都没来探望兄长,你心里必然是怪我了。其实我早就想过来看看,只是府内事儿多的很,我竟总是脱不了空儿,还请二哥勿怪才是。”说话间,就拉应佩上前:“佩儿,来见过你爹。”
应佩果然行了个礼,口里道:“佩儿见过父亲。”
应兰风点点头,他离京时候应佩才三岁多,话也说不利落,如今竟这般大了,一时颇有陌生之感。
这会儿李贤淑领着应怀真出来,见了便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二郎,快请人进屋里说话。”
应竹韵忙行礼道:“二嫂子怎么亲自出来了。”猛地看见应怀真,见她年纪虽小,可生得眉目如画,其灵透慧丽,如明珠耀耀,叫人眼前一亮,顿时便满口赞道:“这便是怀真侄女儿了?不愧是二哥的宝贝,果然是掌上明珠了!”
李贤淑便笑说:“自小跟着我们在这地方,不过是个粗笨的野丫头罢了!”又看应佩,道:“这便是佩儿了?”
应佩闻言,就上前来又行了一礼:“见过母亲。”
李贤淑听到那一声“母亲”,微微一笑,道:“真是个乖巧有礼貌的孩子,生得又好,很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只是这些年来你也不在我身边儿,我也尽不到当娘的心意,你唤这一声倒是让我愧疚了。”
应佩拱手行礼,边低头恳切答道:“母亲虽如此说,佩儿心中,您依然是我的母亲。”
李贤淑笑着就来扶他:“这孩子真真叫人喜欢……别多礼了,阿真,快见过你哥哥。”
应怀真在旁看着这位兄长,因她个子小,便是仰视的,正好应佩是低着头,李贤淑跟应兰风等看不到他的面色,应怀真却看得清清楚楚,却见应佩口里说“我的母亲”之时,满脸地冷笑,其轻蔑之色难以掩饰,忽然目光转动看见应怀真时,那眼角一瞥,透出几分料峭地寒意。
应怀真看着应佩这幅模样,不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往李贤淑身边站了站。
李贤淑拉不动应怀真,就催她叫人,应佩却抬头笑道:“妹妹怕是认生呢,母亲不必催她。”笑的灿烂斯文,人畜无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