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见她问起来,不免就把惹祸的事儿说了,因知道敏丽谨慎妥帖,不是嘴碎之人,故而把出去玩、遇上歹人等事都说了。
敏丽听了,呆了半晌,便叹道:“怪不得呢,竟是出了这事……原来小凌公子是因为这个受的伤,怪不得……”
应怀真听她说“怪不得”,还以为她是因明白了自己为何没去寻她,没想到竟说到凌绝,便一怔。
敏丽兀自出了会儿神,才幽幽地对应怀真道:“你这几日不曾出去,大概也不知道罢了……景深哥哥……唉,他惹了祸呢。”
应怀真正琢磨她提起凌绝之事,忽然又听见说凌景深,不由便问:“这又是什么事?”
敏丽双目盈盈,竟是眼圈微红,便道:“我只听说,景深哥哥不知何故……忽然间把驸马都尉的侄儿一家子都给打了……”
应怀真目瞪口呆,敏丽道:“我听说了后只问哥哥,哥哥说是因为驸马都尉的那个侄儿打伤了小凌公子……景深哥哥难忍这口气,便找上门去,打了他们满家,伤了不少人……事情闹得极大,驸马都尉上奏了,要严惩景深哥哥呢。”
说到这里,敏丽竟掉了泪,忙掏出帕子擦泪。
应怀真呆了半晌,问道:“凌大人素日瞧来是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怎么竟如此冲动行事呢?”
敏丽拭干了泪,才说:“若事情不关小凌公子,他自然无事,只是小凌公子如他的性命一样……”
应怀真也觉震惊,忙又问道:“姐姐可知道凌绝、那小凌公子……他伤的如何呢?”
敏丽定了定神,道:“听说倒是无碍,太医给瞧过了,胸腹间略有些内伤,调养些日子就会好了……”
应怀真徐徐出了口气,暗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心中只想:本来两不相干,倘若凌绝因此而重伤或者如何,彼此之间却有些说不清了,如今听他会痊愈,竟无端松了口气。
敏丽却只是为了凌景深担心,又道:“我哥哥也是坏了,我向他打听景深哥哥的事儿,他竟然不怎么理睬我,爱答不理的……我问的急了,他就说:‘妹妹不要理会外头男人们的事儿,你如今年纪大了,该正经择一门好夫婿,总是一味地关心他又像什么话’——怀真你听听,哥哥这是怎么了?景深哥哥遇了事儿,我关心关心又如何,他不肯告诉我也罢了,竟还拿这话来噎我……”
敏丽说到这里,更觉着伤心,便又帕子掩着口,流下泪来。
应怀真听到这里,心里却不安起来。
原来她上次曾跟小唐提起过敏丽的亲事……本来也是想让小唐上心,替敏丽另择好的夫婿人选,别叫她沉溺于跟凌景深的无望之望中,也不知小唐到底听进去了不曾。
如今听敏丽如此说,应怀真心中便想:“莫非是小唐叔叔听明白了我的话……所以才这样对姐姐的?”可是眼看着敏丽如此伤心,却又十分不忍。
应怀真只好劝慰,道:“可能唐叔叔也是为了这件事心烦……所以才不似往日一样耐心,或许他正为凌大人的事奔波忙碌呢?只是这些自然不会告诉姐姐知道……他多半是叫姐姐安心的意思,只是说错了话……”一边身不由己说着,一边心中叫苦。
敏丽听了这话,倒是受用,便停了泪,握住应怀真的手,说道:“这几日我心里只觉得憋闷委屈,却无人能说……亏得有你……”
因方才哭了,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方才在此坐着的诸人,便对应怀真道:“方才在这里的一位,是不是就是郭家的那位小姐?”
唐敏丽来过几次府中,自然认得应玉,此刻说的必是郭白露。应怀真道:“正是呢,姐姐不认得她?”
敏丽垂了眼皮不言语,隔了会儿,才说道:“我虽不认得她,但是却也知道是个冷心的人。”
唐敏丽素来不肯轻易褒贬人,如今竟这样说郭白露,隐约面露不屑……应怀真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忙问端倪。
敏丽并不回答,只先看了看室内并没别的人,半晌,才对应怀真低声说道:“我就知道,你必然是不知道的……这位郭姑娘,跟小凌公子是有过婚约的。”
应怀真听了“婚约”,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寻常,顷刻才如五雷轰顶,呆呆怔怔地问:“哪个小凌公子?姐姐说的难道是……凌绝?”
敏丽叹了声,道:“除了他,还有谁?两家本是小时候就定过口头之约的,后来因为各种事情分开了,后来郭家又回京……两家虽见了面儿,可都不曾把此事对外说过……只是景深哥哥有一次对我提起来,说是小凌公子……对那位郭姑娘是极中意的,只是这位郭姑娘……倒是有些……怎么说呢,我近来倒还听说有些人还向他们家提亲来着……”
应怀真心中大乱,满脑子只是“凌绝同郭白露有婚约”这一句话,然而她却丝毫也不知此事,别说今生,就连前世竟也是一丝儿也没听闻过的!这怎么可能?
忽然应怀真又乱乱地想起来:上回郭白露来见老太君,说起鸿胪寺少卿向他们家提亲的事,郭白露只是略有羞色,并不曾说及其他。
再后来……她们在暖阁里说话,春晖带着凌绝经过,应蕊应玉等都忙着跑去看,独郭白露端然坐着,八风不动,像是不曾听过凌绝这个人。
当时应怀真还赞她娴雅端庄,很是正经大家小姐的风范。
可话说回来,若真的凌绝同郭白露有婚约,上一世她跟凌绝结亲之时,为什么竟毫无风声,连谁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过?凌绝竟也不曾提过。
然而既然是凌景深亲口跟敏丽说的,那自然是并无差错了。
应怀真越想,心中就越像是有一个莫名的疑团,正在鼓涨跃动,嗡然发声,闹得她十分难受,竟连敏丽在叫她都未听见。
☆、第 72 章
马车停在兴泽楼前面儿,小伙计一眼瞧见,忙迎上去,垂手恭候两人下车,一边儿笑说:“唐大人凌大人,有日子没来了,小人可盼着两位呢!”
小唐笑看他一眼,道:“不必这样殷勤,准备了好东西给我们就是了。”
小伙计躬身迎着入内,边问道:“大人们今儿还是吃羊肉锅?”
小唐转头看凌景深,见他低着头不做声,就对小伙计道:“成天吃那个未免犯燥,今儿不吃了,就切二斤熟牛肉,弄点清淡的菜色就行,酒倒是要好……”
凌景深听了才抬头,道:“你不是不吃牛肉的?”
小唐道:“我不吃你可以吃。你既然不肯说要吃什么,自然是我给你做主了。”
凌景深仍是双眉郁郁,小唐笑着,探臂将他一揽,道:“走吧,你自跟了恩师当差本就瘦了些,再加上这件事闹心,到底要补补才好。”
凌景深脚下还有些迟疑,早被小唐搂着上楼去了。
小伙计请两人入了座,又问:“酒有上好的寒潭香跟秋露白……还有新进了一种罗浮春,味道是最好的,许多大人们也都喜欢。”
小唐见凌景深仍是不言语,便笑道:“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好!那就喝这个了。”
小伙计应了,果然极快地送了几样儿好菜来,大冬天的,除了小唐要的牛肉,其他无非是些肴肉,熏鸭,白玉豆腐,水晶虾仁,清炒时蔬,并一道松鼠桂鱼之类。
小唐端详着,总觉着凌景深不甚喜欢,小伙计见他有犹豫之色,便又陪笑道:“咱们刚来了新鲜的海参,葱烧了是最入味的。”
小唐笑说:“既有这好东西,那还藏着不成?快去做来。”
那小伙计高高兴兴地忙去了,凌景深便看小唐:“你是哪里发了大财?这些已经够吃了,谁又吃那贵价东西做什么?”
小唐道:“少罗嗦……先喝一口你要的冷酒,尝尝顺不顺口。——你不吃我不吃,就拿来看总成罢了?”
凌景深出了口气,肩膀微垂,举手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小唐便夹了块白切牛肉放在他跟前儿,道:“快压一压,别空心着喝立刻就醉了,跟我上回似的。”
凌景深才忍不住笑了,道:“你上回哪里是空心喝酒的缘故……”一摇头,果然就吃了那块肉。
小唐见他露出笑容,才也吃了口时蔬,道:“你也好意思说,我听说是永慕送我回去的,你倒是跑的快,哪里有这样的人。”
凌景深道:“让堂堂王爷殿下亲自送你,难道不比我强?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
小唐道:“谁送不是送,多少是个情谊罢了。”
凌景深一笑,自顾默默地吃了起来,小唐见他意兴不高,有心逗他开怀,便故意说些逸闻趣事,片刻葱烧海参便上了,小唐吃了口,点头道:“难为他们了,你尝尝这口味如何?”
凌景深便也吃了一道,又喝了两壶酒,渐渐地便有些醉意了。
小唐见他喝酒喝得又快又凶,怕他醉了,就把酒壶拿到自己跟前儿。
凌景深斜睨他,道:“你既请客,怎不叫人喝酒?”
小唐便笑说:“我是怕你喝醉了,把人家桌子掀了,岂不是又要赔一份儿钱?”
凌景深听到这里,便笑起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然是我打了那贱胚一家,实在太冒失冲动了,何必只是忍着不说出来?”
小唐见他说起这个,便道:“我说你做什么?你又不是孩子,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何况我知道你极疼小绝,试想……若有人胆敢伤了敏丽……我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凌景深瞅着他,默然。
小唐又笑说:“我是将心比心之语,然而我却不会像是你这样冒失,只慢慢地摆布罢了,自有一千种法子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何苦这样大闹一场,反而连累了你自己呢?”
凌景深才又笑道:“看看,这不是开始训我了么?”
小唐抬手过去,在他肩头一按,道:“我也难忍心就训你,小绝是那样出色的孩子,从小连被人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我瞧着都心疼,何况是你?”
凌景深听了,复又喝了一杯酒,还要,小唐却已经不给了。
凌景深便不再动作,只呆呆地看着满桌菜色,半晌,才喃喃道:“小绝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又那样懂事,生得又好,我真是疼他如疼自己的眼珠一般,你也知道,我母亲素来并不待见我,小绝每每替我说话,我是绝不容许有人动他一根手指头,若他有事,就如要了我的性命一般……前儿我见他那样,竟还吐了血,我一想到他的样子,只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杀了!”
小唐点点头,听凌景深声音有异,又见他垂着头僵着肩的模样,仿佛仍是处在刚见到凌绝受伤时候的那种无端恐惧中。
小唐叹了声,起身走到凌景深身边儿,将他肩头一揽,道:“我明白你的心,你对小绝,竟不像是对待弟弟,而是像对待儿子一般……”
凌景深听到这里,鼻子越发泛酸,泪便坠了下来,只压着嗓子道:“你说要悄悄地摆布他们,但我若想暗中动手,林大人明察秋毫,未必肯允许,难道此事就这么过了不成?故而我索性就正大光明地大闹一场……我为他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说着,想到不管如何出气,凌绝却仍是受了那样一场苦楚,凌景深心中难过之极,浑身微微战栗,却仍是强忍。
小唐看得明白,轻叹一声,把他往自己胸前一搂,轻拍他的肩头道:“没事了景深,小绝如今已经平安了不是?以后再多加留意就是了……何苦总害自己难过?小绝也知道你近来不快,他心里难道不担忧你的?你倒是也为他想想。”
凌景深听了这话,多日来的愤怒难过恐惧,等等等等,尽数在此刻掩不住了,靠在小唐胸前,瞬间泪如雨下。
却说在应公府,应怀真正自乱乱地想着凌绝跟郭白露曾有婚约之事,耳畔听敏丽连唤数声,她才回过神来,呆呆看向敏丽。
却听敏丽问道:“你方才在发什么呆?”
应怀真道:“我……我只是有些诧异,怎么我丝毫也没听说这件事儿呢?谁也不曾说过。”
敏丽道:“这是凌家做人厚道,你当小凌公子是怎么说的?他知道郭家姑娘心气儿高,便只说‘此刻且不忙着下聘,等我高中了有功名在身再定不迟,务必给人家一个交代’……你瞧,小凌公子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志向的,只可惜……郭家的姑娘……”
应怀真听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再噤口,便道:“我也听说了,白露姐姐家里头……有好些人去提亲的?前儿还有个鸿胪寺少卿家的公子……只是他们家好像不中意……”
敏丽点头道:“可不是呢?所以景深哥哥很有些不高兴,唉,只是他弟弟那傻孩子……一心一意喜欢上了,就被人戏弄了也不明白。殊不知人家真个儿暗中在比着看呢,倘若真的有个权势地位比他们家都强的,叫我私下里看,郭家一定是会转而选之的。”
应怀真听了这一番话,如傻如呆,还怕不实,就又问:“这些可都是凌大人告诉姐姐的?”
敏丽点点头,悄声道:“景深哥哥也是不喜的,才偷偷跟我说了这些,只是捱不过小凌公子自己喜欢呀……”
应怀真复又出神,却听敏丽又唉声叹气说道:“小凌公子伤的那样,她连去看一眼也不曾,故而我说她是冷心的呢……”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看着应怀真,握住她的手道:“怀真,既然小凌公子同府内是相识,又是为了救你们伤着了,好不好今日咱们一块儿去凌府探望探望呢?”
应怀真猛然听见这句,立刻脱口说道:“我不去!”
敏丽一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又低下头去了。
应怀真自忖话说的太快,忙平复了一下心绪,才说:“我并不是不想去……只是如今老太君叫我禁足,姐姐是知道的。”
敏丽听了这句,才点了点头。应怀真瞧着她的模样,依稀猜到她的心事,便问:“姐姐去凌府……”话说一半,忙又停住。
原来应怀真猜敏丽是因想念凌景深,所以想借口去探望凌绝,顺便见见那人罢了……然而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只怕敏丽必然羞臊无地。
两人对坐了片刻,应怀真心中思潮如涌,恨不得抓住每一个人到跟前儿,亲口问一问才好,问郭建仪为何疏远了他们,问凌绝前世为什么不说他跟郭白露有亲,问他究竟为什么曾那么恨她跟应家……
本来想把这件事彻底撇下的,毕竟今生已经两不相干,然而一步一步到此,应怀真只觉得此刻虽然瞧着比前世安逸,但周遭的情形却仍是如前世一般,并不是因她已经变了而全变了的。
尤其是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内情,仍是如前世一般悄然有序而行。
倘若……真的还是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仍是会……重蹈覆辙?
这个想法让应怀真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顿时就又想起李贤淑之事来,若不是那燕窝她发现的及时,对那味道记得牢靠,今生的母亲,岂不是正跟上一世一样的下场了?
应怀真一边儿想,一边通身发凉,紧握着双手,才能克制住那种无端袭来的战栗悚然之感。
她本来想安分守己,以守为攻,不去招惹任何是非。可如今看来,这冥冥中的因果,竟有些“我不去就山,山却来就我”、毕竟会来到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