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珍忙走过来,应怀真见他衣裳有些皱了,就伸手给他扯了扯,又扫平了些,打量一下脸上,只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就又掏出帕子来,给他轻擦了擦,才叮嘱说说:“跟着春晖哥哥跟佩哥哥,我倒也是放心的,你不用胆怯,老太君最宠爱春晖哥哥,见是他领着的人,也一定喜欢呢。去吧。”
张珍听了她吩咐,又见她如此厚待之态,早便心花怒放,就道:“怀真妹妹,我便去了……我、我回头再……”
应怀真笑道:“回头有空再来说话,反正如今你不着急离京了不是?”说着又对春晖道:“春晖哥哥,大元宝初来乍到,有些应对不当的地方,你可要多罩管着弟弟呢。”
应春晖冲她一笑,道:“只管放心!我当他是我亲弟弟可使得?”说着,一把拉住张珍,又招呼应佩跟凌绝,道:“咱们快些去了!”
几个人于是又说说笑笑,往外走去,应怀真在后看着,只觉得意气少年,实在是赏心悦目,除了一人夹杂其中,略有不太如意罢了。
正腹诽中,却见凌绝到了门口,慢慢地回过头来,竟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中,两人目光相对,应怀真心中一怔,面上却仍是笑微微地,神情丝毫不改,幸好凌绝只看了一眼,便即刻回头出门去了。
这四个人来去如风,剩下张烨自己挪了个锦墩过来,坐了说道:“那个白衣的公子哥是什么人呢?”
应怀真见他问的是凌绝,便道:“他是凌府的二公子,唤作凌绝。”
张烨听了,微微皱眉,就叹了口气。
应怀真道:“怎么了?”忽然想到他方才扇火烟熏凌绝之举,便又笑了起来。
张烨却道:“这个人……不太好说,总觉着……不是极好……罢了,不能乱说,等改日给师父看一看才知道端倪。”
应怀真听他说“不是极好”,便以为是说凌绝的人不好,当下便道:“反正我是不喜欢他。”
张烨却皱着眉,一脸苦思之状,想了一会儿也没着落处,只好罢了。
此时隐约有了点风,有些冷,应怀真便仍回了房中,片刻终究熬好了药,张烨又亲自拿碗盛了,给应怀真喝下。
应怀真喝了几回,只觉得药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只一直没问罢了,此刻便问张烨道:“这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花呢?”然而若是寻常的香花之类的,又怎能盖过草药的凛冽之气?就算是香气浓烈的玫瑰木樨等,若加在草药里,也一概变作无香的。
张烨笑道:“你喝出来了?这里头是有一样难得的,原本是我们在山上住的时候,采得一种叫做‘四色凤萝’的花,这种花儿开花需要六年的时间,花开却只有两天时间,花瓣只有四片,却分四种色彩,花开两日之后,便会凋谢,整株花儿都会随之枯死。我跟师父找了十几年,才只找了三棵,师父用秘法炼成丸药,如今都给了你。”
应怀真听了,又是咋舌,又则感激,不由叹道:“这样珍稀难得的花,竟给我白糟蹋了。”
张烨道:“又胡说了?怎么是白糟蹋了呢,除了你,别人也不配用。再者除了你……师父也不会再舍得给别人的。”
应怀真便也笑,张烨又赶紧说道:“你既然有调香的天分,赶明儿师父来了,你多求求他,他有几本孤本的典籍,你若得了看,岂不是大有裨益?如今你并没有人教,只看了几本寻常的书,全靠自己琢磨就能如此出息,若再有师父的不传孤本,那……”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门外有人哼道:“小张烨,我留你在这里熬药,不是叫你在这里卖我的家当的!”
张烨听了,便一吐舌头,转身笑道:“谁卖家当了,我是在向怀真说师父的厉害,叫她也敬仰师父你呢。”
竹先生进了门来,听张烨口灿莲花,便横了他一眼,看看应怀真的气色,道:“比昨儿又好了些。”张烨趁机便跑了出去。
应怀真正要起身相迎,竹先生摆手示意她不须动,小丫头搬了凳子来,竹先生坐在床边儿给她又把了脉,点头道:“很好,没白辜负我的好药。”
应怀真打量竹先生,却见他清秀的长脸,看起来只比应兰风大不了多少似的,便道:“劳烦先生了……”想到上辈子竹先生说的那一句话,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才好。
竹先生自顾自叮嘱道:“以后记着,不要再搜神枯肠地做那些惊人之举了?不然,就算再过二十年,我也说不准是不是能再收集三棵四色凤萝了。”
应怀真笑着答应:“张烨哥哥说过我了,我原本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以后再不敢了。”
竹先生见她十分乖巧,心中不免怜惜,又因早起了爱才之心,想了会儿,便道:“我那里的确有两本书,因小张烨毛手毛脚地,怕给他扯坏了,就不曾拿出来。赶明儿找出来给你看看也是好的……只有一件,不许……”
应怀真早笑着说道:“不许搜神枯肠的再害病了,只是我怎么能夺先生之美呢?”
竹先生见她伶俐且懂事,便道:“不妨事,留着也白让虫子蠹了,给你看看,若对你有些裨益……倒也算是好事。”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犹豫着说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说到这里,忽然见小丫头秀儿跑进来,有些慌张地对应怀真道:“姑娘,大事不好了……二奶奶带人往后院去,瞧着像是要打起来呢!”
应怀真一听,惊问道:“说什么,好端端地跟谁打起来?”
秀儿着急说道:“还不是为了如意姐姐的亲事?可还记得上回死了的小笛姐姐?太太要把如意姐姐许配给那个该死的黄四,二奶奶不肯!闹起来了呢!”
应怀真这些日子病着,只依稀听闻有此事,李贤淑因怕她胡思乱想,便没跟她细说,此刻听闻跟应夫人有关,应怀真生怕母亲吃亏,便忙要下地前去看究竟。
不料竹先生将她一拦,道:“干什么去?”
应怀真道:“我娘的性子急,我怕她会……”
竹先生道:“会如何?你放心只管躺着,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何况你娘那个人,如今她的运势正旺呢,她不去欺负人也就罢了,没有人敢欺负她!”
应怀真一愣:“先生……”
竹先生挥手示意秀儿出去,便才对应怀真笑道:“我算过了,你娘最险难的一劫已经过了,还是被人顶了去的……以后很快……不管是在这府里还是府外头,她只管横着走就是了。”
应怀真听得愣愣的,半信半疑,看竹先生一眼,心中猜想竹先生所说的“最险难的一劫”,多半就是先前那毒燕窝的事儿了,那一次应怀真把自己毒的死去活来,应该算是替李贤淑顶了这一劫罢了……
只是以后……“运势正旺”?“府里府外横着走”?
莫非是因为……应怀真想到前世的情形,若是换做前世,此刻应兰风已经扶摇直上,应怀真心中一动:难道……是父亲将要回来了?
且说李贤淑因何在府里闹出来呢?正是要从丫鬟如意说起。
如意原本是应夫人的丫鬟,后来应兰风要去泰州,如意就跟另一个丫鬟一块儿,被应夫人送给了应兰风,吉祥却是李贤淑自己家里带的陪嫁丫头。
到了泰州之后,另一个丫头因水土不服,不出几个月病死了,如意渐渐地明白了李贤淑的性情,知道是个不好惹的,自然就小心伺候,再无二心。
不料回来之后,过了这六年,如意的年纪渐渐就大了,自然要配人,正应怀真病的这几日里,应夫人便给她许了府内的黄四。
那日小唐领着竹先生进门之时,如意正同李贤淑说这件事,因见了人来,便压下了。
李贤淑正也因为应怀真的病而无心理会其他的事,只听说是黄四,自然很不乐意,要知道上回许源身边儿的那丫鬟小笛,可就是因为不愿嫁给黄四而自尽了的,因为没有救得了小笛,一直是李贤淑心中一根刺。
如今多亏竹先生高明,应怀真无恙了,李贤淑才腾开手来,就去应夫人面前替如意说情,只说黄四如何不堪,不能叫如意过去受委屈。
应夫人听她说完,只慢慢地说道:“眼见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又有什么可挑剔的?难道就当自己是小姐了不成?还要可劲儿地东挑西拣呢?”
李贤淑听这话不像,少不得又陪笑说:“太太训的是,只不过倒不是怪丫头挑拣,委实的这人不太像话,是个人儿都不愿意嫁给他的,太太可还记得上次的小笛?不就是因为他而自尽了的?何必又白白地葬送了一个好丫头的前程呢。”
应夫人闻言,越发不悦,就冷冷说道:“说些什么话!我们是让她们嫁人,又哪里让她们去死了?怎么说的是我们逼她们死一样?她们自己想不开,又怪谁去呢?何况个个儿丫头的心气儿都这样高,动辄不如她们的意就要以死相逼,那我们以后说话可还有谁听呢?叫我看,竟不用惯着!”
应夫人斩钉截铁地,竟不肯听李贤淑所说,李贤淑白费半天唇舌,心里却也知道:必然是因为上回燕窝的事儿曾跟应夫人当面儿顶嘴,如今被夫人记恨着了,自然趁机给她颜色看呢。
因此李贤淑便不再说了,只出了夫人房内,就往外去,如意正等在外头听消息,见她低着头出来,心里就明白了。
两个人就不言语,只往家里回来,走到半路,如意说道:“二奶奶不用烦恼,其实我也早料到我没有什么好归宿的。”
李贤淑一怔,转头看她,如意轻声道:“其实当初,夫人把我们送给二爷……是想让我们到了泰州后,趁机好歹爬上二爷的床……成了二爷的枕边人,总比叫二奶奶一个人占着二爷好,且我们都算是太太的人,若真的成了妾得了宠,二爷身边儿自也有了太太的耳目了。”
李贤淑虽也早就知道应夫人是这个意思,如今听如意说出来,却自是不同滋味。
如意又道:“然而我看二奶奶是这样的人,又哪里有那些非分之想呢。回来了之后,太太见我仍只是个丫头,自然觉着无用,又因为我每每听二奶奶的话,故而在太太眼里看来,我的心是野了,已经不算是她的人了。”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重重一叹,道:“也不全是因为你,也因为我,上回还曾当众顶撞了她。她这一次,是想给我们两个颜色看呢。”
如意道:“二奶奶不必再给我说情了,自己上火不说,也并没有用……我早想好了,大不了,就跟小笛一样……”
李贤淑喝道:“住口,瞎说什么呢?不许说这些没志气的话!横竖我还再想法子呢!”又安抚了如意一番。
又过了两日,李贤淑正在跟许源看账,忽然许源一个丫鬟跑来,道:“外头来人,闹哄哄地,说是要把如意姐姐拉出去成亲呢!”
两人一听,许源便问:“什么人这么大胆子,就要拉着成亲?”
那丫鬟道:“还不是那黄四?口口声声说有太太允许了的,如意姐姐哭的什么似的……奶奶们快看看去吧,迟些就给拉出去了……”
许源就瞥李贤淑,却见李贤淑咬着牙,猛地一拍桌子,一声不吭地起身下地,掀开帘子怒火冲天地去了。
许源倒是吓了一跳,半晌也下了地,那报信的丫鬟说道:“三奶奶,如今可怎么办?”
许源笑道:“什么怎么办,关咱们什么事儿,自是看热闹去呢。”又哼道:“当初因为小笛的事儿,她心里怪着我呢,如今我且瞧瞧她竟怎么办呢?胳膊可拧不过大腿!”
许源这话,却说的早了些。
且说李贤淑气得出了门,先对自己的小丫头说道:“立刻把进宝叫来,带几个小厮!即刻去后院见我!”
又叫丫头领着而去,将到后门,果然见到几个小厮拉着如意,正往门口去,如意披头散发,哭得不似人形,周围还有许多丫鬟婆子看热闹。
李贤淑一见,横眉怒眼,先喝骂了一句:“我的人,谁敢给我动?都给我撒手!”
小厮们听了,又认得是她,见如此阵仗,忙都撤手退到一边儿去。
李贤淑扫了一圈,道:“好哇你们,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青天白日的就进来抢人了,你们是土匪呢,还是家奴!”
小厮们都不敢出声,独那黄四涎皮赖脸地道:“二奶奶怎么说这话呢,是夫人大发慈悲,赏了我的,不料她赖着不肯出去,我就叫人把她带出去成亲罢了。”
李贤淑一看这人,生得尖嘴猴腮,双眼阴险,果然不是好面相,便“呸”地先啐了一口,指着说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的模样!你也配要我房里的人?就连我那房里的耗子都嫌你恶心!你也不用拿太太出来压我,如今如意是我身边儿的人,她要配什么人,也得我说了算!你敢再来拉扯一把试试!”
黄四听了这话,又羞又臊,无地自容,几个小厮听了,都是暗笑。
黄四恼羞成怒,又见如意生得温柔标致,哪里肯舍手,便梗着脖子说道:“太太赏我做老婆的,二奶奶何必拦着呢?她年纪都这样大了,我肯要她已经是她的福分了!”
李贤淑听了,便道:“如意,你肯跟着这个人去?”
如意跪在地上,越发哭得不成样子,听了李贤淑问,就哭着大声道:“我宁肯死了,或者剪了头发做尼姑,一辈子也不要男人,也比跟了他好。”
李贤淑听了,道:“好!有志气!这才是我的丫头呢!”
说着又冷笑一声,对黄四说道:“你可听清楚了?她宁肯死也不肯跟你这种东西,你竟舔着脸说你肯要她就是她的福分……”
说到这里,忽然间想到上次小笛的事,想到小笛最后走投无路,跪在自己跟前的凄惨模样,就跟如意此刻一般,李贤淑更加愤怒,便咬着牙说道:“就为了你这种货色,已经害死了一个好端端地小笛,如今你又来祸害人……你还当我是好欺负的,白日里就来抢我的人了,我岂能放过你?”
李贤淑说着,便厉声又道:“进宝!给我把他捆起来,狠狠地打上三十板子,然后赶出门去,永远不要再叫他进府!”
因应兰风去了南边,招财就跟在应兰风身边,进宝却留在府内听李贤淑的使唤,平日就在二门上转悠。又因李贤淑跟许源一块儿管家,进宝自也是有些头脸的小厮了,身边儿也有几个兄弟,如今听了李贤淑一声令下,便应了声,上前来把黄四掀翻在地,几个小厮一块儿帮手,飞快地就把黄四捆了起来。
黄四见状不妙,不由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道:“二奶奶饶命!是太太亲口许的,关我什么事儿?我娘还是三奶奶的陪房……你这样对我,太太跟三奶奶面前怎么说?”
李贤淑双手抱臂,睥睨看着,冷笑道:“这个且不用你操心,我先弄死了你,横竖出了我一口气!我自会再去跟太太请罪,向三奶奶赔礼!该怎么的就怎么的,我都能受!进宝!拉出去狠狠地打!”
两个小厮当下把黄四拖起来,横拉竖拽地拖了出去,又嫌他叫唤,就拿了块破布堵住了嘴。
看热闹的人瞧到这里,都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儿,有人咋舌,有人惊叹,有为昔日小笛的事儿不平的,见黄四这个下场,则都拍手称快。
李贤淑见他们去了,才徐徐出了口气。跟着的小丫头们忙把如意扶起来,给她整理衣裳头发,如意见白捡了一命,越发大哭,立意要跪地向李贤淑磕头。
李贤淑把她拉起来,含泪道:“你好歹跟了我一顿,难道我眼睁睁看你被那样的人糟蹋了不管?恨只恨……当初……”
李贤淑本来要说恨只恨当初小笛出事之时,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有能为,不然的话,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那花儿一样的女孩子白白就死了呢?想了一想,就没有说出来。
当下李贤淑叫丫鬟扶着如意回房去了,自己也擦擦眼泪,随着回去了。
等她们都走了之后,花丛后面,许源才走出来一步,凝视着李贤淑离开的方向,半晌,便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冷笑,似又有赞叹之意。
当天晚上,许源就把今日之事跟应竹韵说了,又道:“原来贤淑嫂子这样厉害的……只怕将来要盖过我的风头了!只不过如今她已经得罪太太两次了,以后……倒不好说。”
应竹韵听了,便微微一笑,道:“嫂子吃亏吃在从小不在我们这样人家里长大,如今也算是历练几年了,有些事儿岂能看不透的?她今儿做的这件事,虽说不免得罪太太,可是你瞧瞧上上下下的那些丫头奴才们,哪个不赞她?一个如意,却换来满府人心呢。”
许源更是叹了口气。
应竹韵却又冷笑了声,见屋内并无丫鬟,便放低了声音,道:“说起来,你可还记得那燕窝之事?”
许源神色一动:“怎么又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