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小唐被小厮们扶着进府,才过了一重门,便止了步,发声道:“不用扶着了,我自能走。”小厮们听命,便都垂手退下了。
小唐独自一人,站在如纱般地暮色之中,静静停了片刻,才又仍旧往前。
因他酒力未退,又不愿撞见人,就只拐到旁侧的夹道里,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缓步而行。如此走了会子,竟觉着胸口似有什么闷着,便索性又停下来,背靠在墙上喘了片刻。
正这夹道后面是个小花园子,靠墙有好些大梧桐树,此刻在在黄昏雨之中微微摇曳,那冷雨便自叶间滴落,竟落了小唐满头满身。
小唐头脸湿了,反觉爽快,抬头往上看去,望见那大梧桐枝叶招展,探出半边墙来。小唐见着梧桐,心中不由又想起一句诗来,因喃喃念道:“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忽然格外刺心,盯着看了半晌,不由冷笑几声,才又往前去。
小唐并不先去见他母亲,只回了房,叫丫鬟打水来,用凉水洗了脸,又漱了口,才觉神智又恢复了几分清醒,当下才又掸掸衣裳,出门去给唐夫人请安。
唐夫人正也派人去问他是否回来,见他进门,十分欣慰,便道:“又去了哪里?这半日才回来呢?”
小唐道:“遇见几个同僚,多说了会子话。”
唐夫人点点头,因见他脸色白里透着微红,头发略湿,便道:“可是淋了雨?”
小唐说道:“并不曾,是乘车回来的……”略一停,又说:“是怀真跟她的表舅郭郎中送了回来的。”
唐夫人闻言,又惊又喜,便问:“是怀真?怎么没见她进来呢?”
小唐笑道:“因为今儿天晚了,她要家去,只说改天再来给母亲请安,顺便探望妹妹。”
唐夫人点头说道:“好好……倒也罢了,连日不见那孩子,我心里着实想念她呢……是了,先前我听闻有个郭大人什么的向应公府求亲,就是看中的怀真?方才你说的这位郭郎中,难不成就是……”
小唐垂了眼皮,不知是不是酒力微退又淋了雨的缘故,浑身上下略略地有些发凉。便说道:“母亲说的没错儿,正是此人。”
唐夫人便问道:“这个是什么人呢?我竟不曾见过,你既认得,可是不错的人物?能不能配得上怀真呢?”
小唐的心惊跳了一下,眼前不由地就想起白日在珍禽园中的那一幕,嘴角就显了一抹苦笑,道:“郭郎中人物出众,品貌俱佳,……是个不错之人。”
唐夫人听了,便念了一声佛,笑道:“这便好了,怀真是那样出色的孩子,可不要配个不怎么样的呢,既然连你也说是好的,那必然是个难得的,叫人放心。”
小唐闻言,一声也不能言语。
唐夫人念叨了两句,不免又叮嘱他说道:“你眼见也将是成了家的人了,以后有了媳妇,外头那些玩闹且收一收,更加不要贪杯……”
小唐听了这几句,嘴角微张,待要说出心里的事,因见唐夫人满面喜色,此刻又是夜间了,倘若这会子说了,他母亲岂不是要惦记伤怀一整夜?也无法劝慰,倒不如明日再说罢了。
因此小唐听唐夫人说罢,便才退了出来。
这才又回到屋里,沐浴过后,浑身有些倦了,便靠在床上,正要睡时,眼前却总是出现白日于珍禽园中那场景:郭建仪站在应怀真的身侧,双臂微微地护着她,低头凝望,一派地温情脉脉;而怀真手捧着那丸药,明丽烂漫地笑着,也回头看郭建仪,两个人相依相偎,目光交缠,简直明珠美玉,相映生辉,又加群鹤在周遭长鸣轻舞,如此场景,美妙绝伦,叫人无言。
那一刻,成帝在内的众人都被鹤群起舞动容,声声赞叹,欢欣鼓舞。
唯有小唐盯着这两个人,面上的笑如冻得僵硬的坚冰,面具一样挂在脸上。
偏熙王在耳畔说道:“你这位小朋友果然是了不得,不过这位郭郎中倒也不错……这会子看来倒有点‘神仙眷侣’的意思……”
小唐听了这句,那僵冷的笑意就如同脆弱的冰层一般,忽然不知如何,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击中,顿时便碎裂纷飞,再也不能了。
明慧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跟敏丽又好,于小唐而言,就似两个妹子一般,小唐虽然并不觉着明慧是贤妻之选,然而林沉舟开了口,订下婚约,自然便没什么可说的。
自此小唐便只当她是未过门的妻子罢了,已做好一生相敬如宾的打算,谁知如今,连这个也不成了。
当时林沉舟不惜下跪向他请罪,小唐深知恩师的心情,自然不愿令他为难。
小唐本来就对姻缘之事看的有些淡,如今又见是弄成如此不堪的情形,不免越发心灰意懒,回头就叫人传了那些流言出去,好做一个退婚的借口。
谁知今日看着怀真跟郭建仪一块儿,两人竟是如此相配,如赵永慕所说,竟似“神仙眷侣”一般,他想到郭建仪曾求亲之举,便推测以此人的心智心机,若无意外,怀真自当是会嫁给他的……小唐从来于男女之事上十分淡漠,如今见了这“佳偶天成”似的情形,心中又是震动,又竟莫名地生出些奇异的嫉妒之意,哪里还能有半分开怀。
当时他闷在酒馆内睡着,耳畔听到应怀真隐隐地唤自己,睁眼看见她在跟前儿,尚以为是梦中,忽然看到郭建仪等在门口,心里才明白过来。又眼见应怀真握着他伤了的手,唤着“唐叔叔”,声声地关切询问,种种体贴,她越是如此,小唐心中竟越是难受。
小唐岂能不懂郭建仪的心意?从今日在宫中之举,一直到他陪应怀真寻到自己……郭建仪是何等人物,若无所图,何必陪着这丫头兜转寻觅?无非是怕她自个儿找寻,不放心罢了。
显然他对应怀真是“志在必得”,此刻求亲还未成,已经是“看”得如此紧密,倘若应怀真再大两岁,真个儿订了亲成婚之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听她唤自己“唐叔叔”,如此温柔相待?一想到或许再不可得,心里竟又有一股难以割舍的隐隐痛楚难受,明明是他认得在先,竟要被不知哪个臭男子夺了去藏起来,且不知相待好坏。
在马车里之时,半梦半醒间,察觉她来到身边儿,劝他躺下睡,就在那一刻,忽然之间无法按捺,便索性向着她身上靠去……想来这是他生平最任性无赖的举止,本以为她会恼怒推开,不料,却听见她对小丫头说:“别打扰唐叔叔,让他好生睡会儿……”
那一刻,小唐的心中才十万分熨帖起来,欢喜的心尖子也微微摆动,只盼能一直都这样“无赖”地靠着她才好。
最可恨郭建仪那人……心机如此,以后若怀真嫁了他,岂不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小唐想了半宿,无可奈何,神思恍惚之中,便又想到那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在心头转了两转,便恨恨又想:“罢了罢了……你们且自在快活去就是了,我只‘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如此而已。”冷笑两声,便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小唐不忙去礼部,只整肃妥当,便来见唐夫人,说道:“我有一件事要禀告母亲。”
唐夫人便问何事。小唐就把外头有人算得他命相不好,若是成亲,便会克妻克子等语言说了。
果然唐夫人听了,魂不附体,又气得颤声说道:“这是什么混账人,敢说这种没天理的话?快快找到了打死!”
小唐道:“母亲息怒,这人不是什么骗人的算命术士,乃是个隐世能人,正是上回救了怀真的竹先生,如今在肃王府上住着……”
唐夫人又听这个,呆若木鸡,不知要说什么是好。
小唐又道:“母亲,事情既然如此,我心想若是跟明慧成亲,岂不是害了她,也又辜负了恩师……他只明慧一个女孩儿,爱若珍宝,因知道我会善待,才要定给我,如今虽不知竹先生所批的几分真假,却也不可冒险才是……倒不如退了这门亲事,免得祸及恩师跟明慧。”
唐夫人听说要退婚,便落下泪来,道:“日子都定好了,好端端地怎么又生出事来,这竹先生也是个老不休的……既如此说,莫非林御史也是听说这些话了的?”
小唐点了点头,道:“满城皆知,恩师岂有不知之理?”
唐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忽然皱眉又问:“这竹先生如此能耐,他可有法子化解?”
小唐道:“先生倒是有说,只需慢慢地寻找,缘分到时,自会找到一个能压得住这命数的女子……因此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
唐夫人闻听此言,心里才略宽慰些,又哀叹半晌,才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法子?难道明知道还要跟人家女孩儿成亲,岂不是想逼人家去死一样?我索性就不管了,此事你跟林御史商议罢了。”
小唐见母亲这般说,松了口气,便又安抚了母亲几句,才退了出来。
谁知敏丽听说了,大惊之下,便来找小唐,见了面儿便即刻问道:“哥哥为什么要跟明慧姐姐退婚了?”
小唐道:“我命相不好,何苦害了她,自然就退了妥当。”
敏丽凝视着他的双眼,道:“怎么先前也不曾听说什么命相不好,没来由就传了这种话起来?上回明慧姐姐来你们两个吵了一架,难道跟今次要退婚的事儿一点干系也没有?”
小唐心里想着:倘若改日明慧跟凌景深再传出订亲的消息,敏丽听说,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小唐便只说道:“你不必多想,跟那个并不相干。只是我念着不好害了明慧,毕竟明慧的年纪也大了……倒要让恩师再快些给她另选一门好人家才是。”
敏丽见他神情淡淡地,并不见哀伤不舍,便摇头叹道:“哥哥,你也太心冷了些,好好地亲事说断就断了,又这样着急要把明慧姐姐许给别人似的,岂不知道她从小心里也只有你的?仓促里又把她推到哪里去呢?何况她平日也不是什么讲究忌讳的性子,又何必碍于这些没凭据的流言就坏了这门亲呢?现如今又要退亲,她指不定要伤心成什么样儿呢!”
小唐听敏丽如此说,反而无言,半晌才笑了笑,道:“罢了,横竖是为了她好,哭过一阵儿后自然也就想开了。”
小唐因见敏丽满脸不忍,便担心她又去瞧明慧,再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小唐只说道:“你近来也不要去看她,左右这件事恩师也是答应了……于事无补,你去也只是乱添烦恼。”
敏丽本来正想去看看明慧的,既然小唐说了不许去,只得暂时熄了此心。忽然又想起昨儿应怀真前来的事,便又问昨日又是如何。
小唐就把怀真在宫内的情形说了一番,敏丽听了,才微微地转忧为喜,道:“我心想着近来她怎么都不来我们家里了……私下里跟母亲说起来,还怕是因明慧姐姐的缘故,既然说改天再来,那便罢了。”
小唐见母亲跟妹妹都妥当了,便不免又去他大哥二哥那边说了一遍,既然有林沉舟的许可,事情倒也好办,因此关于跟林家退亲的事,唐府里且就这么定了。
且说敏丽虽然答应了小唐,并没去林府,心里却想以林明慧的脾气,必然会来吵闹哭诉几句,不料等了数日,并不见人,反而是应怀真如约来了。
敏丽见了,十分喜欢,紧紧地握着手把她领到房中,先见了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她更是高兴,把应怀真搂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会子,才道:“还好,并不见怎么瘦,不然我又要心疼了。”
应怀真道:“这两天吃吃睡睡,也没别的事儿,哪里就瘦了呢。”原来她熬了九天,耗神费心,调了那香出来,早累的不成了,因此自从回宫之后,便懒懒散散地养了几天,总算恢复了昔日的精神,这日,才又来了唐府。
彼此说了会儿闲话,唐夫人又问起在宫内的事儿,应怀真便一一说了。
唐夫人听着十分得趣,便叹道:“可见你这孩子灵透,就算是宫内那些擅长调香的御用诸人都也不能的呢,偏偏你做成了。”
敏丽也说道:“我虽不往府外头去,可但凡去叔父他们府中,姐姐妹妹们见了我便会问你,原来外头已经传开了去,说的也是神乎其神的……”
应怀真却没听见这些,就道:“外头能有什么好话传呢,姐姐别去理会是正经。”
敏丽道:“你不知道……这回传的却是好话,只说你是天上仙女儿下凡,所以那些仙鹤见了你便会起舞,又说你擅制妙药,能医百病……”说着,便也觉得匪夷所思,便捂着嘴笑。
应怀真啐了她一口,便道:“还有脸说是好话呢?自个儿听了也就罢了,更拿出来羞我,伯母也不管管她。”
唐夫人见她撒娇,便抱过来道:“说的虽然有些离奇,不过的确是好话,我也觉着怀真的这个模样品格儿,一定是仙女儿下凡错不了。”
敏丽见唐夫人也开口如此,便越发打趣道:“必然是这样了……她本在天上,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儿……多半是思凡,于是就被贬了下来……”一行说一行笑,竟再也说不下去,便只管笑了起来。
应怀真脸上羞红,便摇着唐夫人的手臂道:“太太你再不管敏丽姐姐,我就不依了。”
唐夫人便道:“且让她说完了再罚也不迟……好歹说贬下来后会遇上个什么样儿的混小子,才能把你娶回家去呢?”
敏丽听了,更是大笑起来,竟坐不住,顺势歪倒在唐夫人身上,边道:“必然是什么董永、或者许仙之类的……叫我说,你别跟母亲撒娇,快快藏好你的羽衣是真,万别给那些什么混小子偷了去,不然就回不到天上了。”说着,索性又过来翻应怀真的衣袖,道:“你的羽衣呢?到底藏在哪里?不如且给了我罢了,免得给别的人骗了去。”
应怀真的脸颊已经绯红,被敏丽逗弄的无法可想,便啐道:“快要成亲的人了,也这么口没遮拦的……”
敏丽听了“成亲”两字,脸上的笑才慢慢地收了。
应怀真见状,自知失言,一时有些后悔。不料敏丽道:“怀真,你可听说了?哥哥跟林家退婚了。”
应怀真听了这个,才道:“我听说了。”
敏丽叹了口气,唐夫人也一叹,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竹先生,浑说了那么许多……好端端地坏了一件儿姻缘。”
应怀真闻言一怔,问道:“竹先生?”
敏丽点头说道:“哥哥说是那位竹先生批的……现如今这人就在肃王府呢,先前给你看病的不也是这个人?他当真是铁口直断的?”
应怀真一时不好说,只道:“先生医术极佳,其他的我却不清楚……只是既然唐叔叔这般说了,多半是真有其事,太太跟姐姐还是别太生恼才好,想唐叔叔自己心里必然也是不好过的,你们若也忧心不快,他岂不是更添许多烦忧呢?”
唐夫人跟敏丽听了,都点头。
两个人在唐夫人房中说笑了一会子,敏丽就领着怀真回了自己房里,又说了几句体己话。
当夜,敏丽竟也不放她家去,只留着跟自己同床而眠,应怀真觉着不妥,敏丽便轻轻一叹,说:“你也知道……我年前就嫁到肃王府去了,只怕这一去,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亲密了……今晚上你好歹且留下来,咱们联床夜话,也算是好了一场的情分。”
应怀真见她如此说,只得答应,唐府就派了人回公府说了一声儿。
当夜,小唐自回来府中,心想这个时候正是两个吃饭的时候,只怕母亲跟妹妹正等着他呢,当下便径直过去,谁知刚到了唐夫人房门外,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儿笑声,听来很是热闹。
自打敏丽订了亲……后来又生出这许多事来,这府内越发见了冷清,更是极少听到有笑声传出,小唐心中诧异,将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丫鬟笑着迎了出来,行礼道:“少爷怎么这会子才回来?今儿怀真小姐在咱们府里,姑娘留着她过夜,正在里头跟夫人姑娘说笑呢。”
小唐听了,微微一怔,一点头往里走去,才进了门,便见屏风后应怀真跟敏丽两个一左一右,坐在唐夫人身侧,三个人都是笑吟吟地,彼此欢欢喜喜不知说着什么。
小唐看了一会儿,心头隐隐地有些恍惚,不料里头敏丽先见了他,便叫了声:“哥哥!”
应怀真闻声,也转头看了过来,目光相对瞬间,小唐便见她脸上的笑也慢慢敛了去……这一刹那,他的眼前不由又出现在珍禽园内、她跟郭建仪彼此笑看时候的场景,那一幕竟像是印在他心头似的,细致入微,如此清晰,甚至能看到怀真眼中的欢悦之色流转……晃得他意乱神迷。
小唐正愣神儿间,不防敏丽已经走到跟前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笑道:“哥哥这是怎么了?竟失魂落魄的?”
不料应怀真在唐夫人身旁听了,心中一叹,有些难过:原来怀真只当小唐如此,必然是因为跟林明慧之事……尚未平复心境罢了,又怎会想到此刻他的“失魂落魄”,所思所想,竟是为了她呢?
☆、第 105 章